第51章 第51章打服为止(前世
第二招不成,封澄忽然蹲下,赵负雪这才看到,她已退到了院中桃树边。
养护这桃树的花匠想必是十分细心的,上面半片落叶也没有,泥土上盖着一层干净的新沙。
刹那间,赵负雪福至心灵地意识到封澄第三招是什么了。
封澄手中早握了一把沙,飞也似贴近赵负雪,抬手一把扬过去,随即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开玩笑,谁会和他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放她出来了还想等她规规矩矩地和他过招?想得美。
扫堂腿,撩阴脚,扬沙手。
赵负雪额上隐隐有青筋爆出,他的心中有分外陌生的情绪从空茫死水般的心中破土而出。
在许久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这分外陌生的情绪原来名为无语。
眼看着象征自由的院墙近在眼前,封澄大喜过望,谁料前脚还未触到院墙片瓦,后颈上却传来一道巨大力道,她两眼一黑,随即被这诡异之力捏起,啪地摔在了庭院中。
这一摔摔得她眼冒金星,少说肋骨断了两根,封澄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再来!”
赵负雪的发丝也未乱分毫,他居高临下地走到打着滚的封澄面前,道:“不必逞强。”
封澄又要乱叫,赵负雪却静静地擒住她手腕,登时封澄便被呲牙咧嘴地拉开了。
她仰面朝天,不住挣扎。赵负雪低头摸了摸她肋下,皱皱眉道:“肋骨断了。”
封澄当即就想骂人了。
赵负雪目光平静,好像打断封澄肋骨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将手抬起,捻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从他指尖飞掠而走,封澄登时眼睛溜圆,连哀嚎着叫痛也顾不上了。
赵负雪道:“医好,明日再打,打服为止。”
封澄:“……”
封澄身心俱疲,一点儿也不想和修士打架了,她向后一仰:“我问一句,为何非和我过不去?我没钱没权,即便你把我绑走,也只能去长煌大原换一袋沙子回来,何苦?”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片刻,收回了手。
“你要什么,”他道,“我都给你。”
这句堪比放屁,封澄气道:“我是这个意思吗?我要你放我出去,你能给吗?”
赵负雪敛眸,站起身来,衣不染尘。
“撑过三招,再议。”
封澄恨不得咬死他。
这鸟儿飞出去片刻,便有人敲敲院门,声音中带着些轻佻的笑意:“赵师兄,好久不见?”
封澄翘着脖颈去看,只见来者穿一身青衣,腰间束着一只长笛,看着一副君子端方的装束,面上却半只骇人鬼面——这半只鬼面也未全然盖住面上淡红的烧伤痕迹。封澄很注意地看着她,发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极为苍白,几乎苍白出了妖气。
封澄看着他面上瘢痕,片刻,移开了视线,心想:“即便是修士,也会有瘢痕吗?”
赵负雪冷冷道:“断了肋骨,来。”
那人懒懒散散走来,唇角含笑,依稀是副风流的模样:“师兄这地方千百年也没人来一趟,怎么招了只如此扑棱的麻雀?你前几日放了我鸽子,去了长煌……”
医修含笑的眼睛扫过地上封澄,话却戛然止住
了。
“怎么?”赵负雪察觉到这医修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医修的脸更白了。
半晌,他才笑道:“你从哪儿找过这一个人来?吓死我了。”
赵负雪道:“温不戒,正事。”
不知为何,封澄对这位一丘之貉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温不戒笑了笑,随即半蹲下身来,不知灌了什么灵力,封澄登时觉得肋下不痛了,她一能站起来,当即三下五除二攀上桃树,火速离赵负雪远远的。
温不戒站起身来,瞄了一眼封澄,随即深深地看向赵负雪,确凿无疑道:“你想解反咒。”
赵负雪向堂中走去,淡淡道:“你知道——此咒施行,本非我愿。”
温不戒斟酌道:“此人只是形貌相似,可年龄对不上,修为对不上,性情也相差甚远,更何况她早已……赵负雪,若当日老尊者未施下这个反咒,你此时已不知成了什么疯魔模样……难道你非要再撞这堵南墙,揭这道旧伤不可?”
赵负雪站住了。
他轻轻笑了:“原来如此。”
年龄,修为,性情都对不上,这才对了。
“她大概是变得年幼了许多,理所当然地忘却了前尘旧事。”
“——不过这样刚好,我忘却了,她也不该记得,如此才算公平。”
温不戒哑了,半晌,他以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赵负雪。
“你终于疯了。”
赵负雪抬起手来,躲在桃树上的封澄当即被他一记灵力抓来,他拎着封澄,白衣胜雪,依旧是那副谪仙降世的模样。
他并未回头。
“我不愿忘怀,”他的声音平静,“也不甘糊涂。”
“我与她,都不该糊涂。”
说着,他便拎着封澄进了内室,徒留温不戒咬牙,一身涵养皆无,勃然大怒道:“你们赵家的反咒假的吧!什么断情绝爱七情皆无,全是假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树簌簌的风声。
***
鸡飞狗跳闹了一日后,封澄还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摊在了鸣霄室中。
赵负雪的鸣霄室颇为宽敞,别说住他一个人了,即便是再住上七个八个人,也是宽敞得很的,封澄在赵负雪的侧屋躺着,翘着二郎腿,咬了一口新鲜通红的果子——这果子咬起来灵气蕴然,想必是什么金贵东西。
她狠狠地吃果子,大有把赵负雪吃穷之心:“这仙人不听人话,根本没法沟通,打又打不过,理又没法说——真是岂有此理。”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在宽阔的榻上滚了滚,一骨碌翻起来道:“硬的不行,得来软的,万一他吃软不吃硬呢。”
她的余光瞥到了桌上果盘中,上面果子垒得整齐,看起来通红晶莹,格外喜人。
封澄捏了捏脸,强行扯出了一把笑脸,随即薅过果盘,顶着一脸如花的笑意推开了房门。
屋中冷清,毫无人气,即便是夜间也未点灯,若非她眼睛好使,险些出门便摔了,封澄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只奇道:“此时还是穿薄衫的时候,怎么这仙人洞府冻得像数九寒冬?”
她顺着游廊而向前走去,循着记忆走向鸣霄室的主屋,谁知还未走到主屋,便被越发骇人的寒气冻得牙齿硌硌作响,待封澄推开主屋的门,她几乎被当场冻晕了过去。
“好,好冷,”封澄心想,“这若是冻个野鸡野猪进去,十天半个月拿出来都能吃,这么冷的地方,当真能住人吗?”
她在门口捏着嗓子,一边抖一边哆嗦:“仙,仙人,您,您,睡了吗?”
屋内并没有人任何人的回应,封澄顺着屋子走,终于走到一处寒意最盛的地方。
她抬眼一看,只见门扉以轻纱笼罩,屋内或有一两声水声,泉中一个影影绰绰一个人,背对着她,寂然无声。
“好一个穷奢极欲的仙人,”封澄大为咂舌,“屋子里竟挖了一个泉眼出来。”
即便是生于长煌大原那等未经教化之地,封澄还是多少有些礼义廉耻的,她知晓今夜似乎不是拍马屁演笑脸的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果盘放到了门口。
这仙人今日被她扬了一脸沙,定然是要沐浴的,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此事。
正当她小心退出去时,忽然听闻温泉内一道冷声:“何人造次。”
封澄的后颈传来熟悉的力道,她心底大骂一声,抬手便紧紧抓住能抓的一切,不料手忙脚乱下,竟然只抓住了放在门口的果盘,登时一阵水声,她狼狈地栽进水里,险些被淹死。
赵负雪半合眼睛,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果然是你。”
顿了顿,他道:“你来做什么?”
赵负雪并未除去衣物,封澄近了才看出来,他只闲坐在泉中一石台上,身旁泉水涌上去,成冰,再汹涌退下,化作涓涓水流。
她上本身浸在一片冰冷里,脚底热泉却滚滚而上,几乎烫得能灼伤人。
什么怪水,上面冷,下面热,封澄暗中嘀咕。
她尴尬地笑了笑,在水里掏掏,片刻,掏了一只鲜红的果子出来:“我,我这不看你没睡,来给你送果子嘛。”
赵负雪的目光静在通红的果子上,片刻,移开,宁静道:“不必。”
封澄哦了一声,收回果子,游了两步,艰难地爬到岸上,瑟瑟发抖:“你若是冷,不如在屋子里点几个大炭盆,然后风风火火地烧起来,水中吹风,哪里比得上围炉烤果……”
越说越离谱,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夜水粼粼,映得他越发容颜如玉,如妖似仙。
这水生于至阳至烈深渊,寻常修士连碰也碰不得,一触便成焦炭。
炭盆之于此水,如同萤火遇骄阳。
赵负雪静静道:“围炉烤果,是什么。”
封澄冻得瑟瑟发抖:“你不知道啊?就是果子,放火上烤一烤,会更甜一些。”
赵负雪忽然心中莫名一动。
“甜一些?”
封澄见他有反应,心中大喜,连连点头,举着手里红果子道:“这个果子是不行了,汁水太多,也太脆……你明日放我出去,我去菜市买好果子来给你烤,保管够甜的!”
图穷匕见不过如此,赵负雪淡淡笑了:“明日清晨。”
封澄眼睛一亮,猛猛点头,清晨就清晨,能出去就好,哪怕放个信再被抓回来也行的。
赵负雪又道:“我随你去。”
封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半晌,强颜欢笑道:“菜市喧闹,又乱又吵——你们仙人也肯去这种地方?”
赵负雪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表情,忽然眼底便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没银子。”
封澄:“……”
赵负雪整衣起身:“为师去结账。”
第52章 第52章引气入体(前世
封澄面如死灰地坐在膳房灶旁,抬眼看了看鱼肚白的天色。
早市还是没去成的,这仙人捏了只鸟放出去,大清早便有人叩门来送了各色果子,封澄还睡得迷迷糊糊,骤然便被鸟叨了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来烤了一盘果子,险些困得栽倒在灶中,
谁料赵负雪拿起,看了看,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不对。”
然后便一口没吃,险些把封澄气死过去。
“不吃正好,”封澄泄愤地把最红最大的一串塞进嘴里,“不识货的傻子。”
作为一个仙人来说,赵负雪实在太闲了,封澄收拾好果子,反正也睡不着了,便继续去持之以恒地骚扰他,赵负雪平素足不出户,大概总在书房便是在茶室,封澄在茶室未寻到赵负雪,便摸去了书房。
进去一看,果然在此。
他坐在轮椅上,墨发披散,单手抵太阳穴,眉宇不动,手上托着一本古旧典籍,专注无比,封澄蹑手蹑脚地凑到赵负雪身后,然后轻轻俯身,小声道:“……仙人,看书呐?”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我似乎在你居室内留了典籍。”
封澄绕他打转:“是这样,本人大清早连觉也没睡,起来烤果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看……”
说着,她又看见赵负雪并未束发,于是讨好殷勤地拎了个发带去,为他束发。
赵负雪平静道:“典籍中有修行之法,引气入体后,一日间便无需多少睡眠。”
封澄:“……”
封澄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赵负雪看了她一眼,合上眼皮,片刻,将手中书册置于一旁,起身道:“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封澄额头青筋直跳。
忽然间赵负雪单手按住她肩膀,紧接着后背上便传来几道砰砰之声,霎时灼痛袭来,封澄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一股清澈冰冷的灵力便顺着她后背大穴中打了进来。
这股灵力看似平静,入体瞬间,经脉间却如同吞下了一座大冰山,封澄当即吐出一口凌霄血来,身后赵负雪眉头也未动一下:“撑好,梳理经脉。”
封澄艰难地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疑惑与愤怒的表情:“……?!”
赵负雪面无表情:“照你的意思来。”
封澄七窍生烟道:“我什么意思……”说着,一口血又呛上来,赵负雪皱眉道:“运气,不要多话。”
绝大多数修士引气入体,都是自行修炼的,不过若是自身难以引气,也并不是没有他法。
那就是寻一个灵力极为强大的前辈来,硬生生打通此人经脉,强行引五行之气而入体。
这种引气方式能极大限度地拓宽修士的经脉,令其修行前期无比顺畅,但对于打入灵气的这方而言,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毕竟凡人经脉脆弱,打得狠了,爆体而亡,打得轻了,灵脉不通,全然的控制总比全然的爆发困难许多,故能行其道者,少之又少。
封澄对此道也略有耳闻,眼见着灵力如开弓之箭无法回头,她咬了咬牙,坐起身来,一边开始运气,一边道:“……仙人,您靠谱吗?”
赵负雪又触了她身后几处大穴,淡淡道:“第一次做。”
封澄:“……”
封澄咆哮道:“第一次做倒是提前打声招呼啊,至少不要这么自信满满地抬手就爆啊!?”
说着,又一口血喷出来,赵负雪连眉毛都未动一动,置若罔闻道:“少言,兴许能留得一命。”
这兴许二字当头砸来,封澄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此时此刻,神仙来了也只能乖乖运气,封澄只好希望这位仙人的灵力别太强横,即便给她通一半堵一半,也别把她全身经脉给撑爆了。
书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封澄急促的呼吸声,与灵力冲撞经脉骨骼时的轻微沙响。
她闭目,依着本能而与体内的灵力一同起伏,触及时,封澄才发觉,这仙人的灵力看似平静温润,实则冰冷骇骨,仿佛是徘徊在海面上的巨冰,稍不留神,便以不容躲避之态攻杀而来。
她感觉体内有一股混天的热意从丹田烧来,仿佛干涸的土地骤然引泉一样,向她周身灵脉汹涌而现,赵负雪察觉到此,半合的眼睛微微抬了抬。
他抬手,更为悍然的灵力从封澄身后大穴击打而入。
从封澄体内生出的这股灵力,精纯得令天下血修垂涎。
年幼修士怀此灵力,便如小儿执金过闹市,更何况是封澄身边皆为寻常凡人,她不肯引气入体,倒阴差阳错地成了护佑她平安的护身符。
璞玉一般的天才。
烫,几乎是灼人的烫。
封澄感觉自己仿佛要从里面烧起来了,每一滴血都是在沸腾的,这股热意几乎吞噬了那仙人的寒意,封澄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将那寒意一股股向外面逼去,灵力逆流之际,封澄只觉五脏六腑如同滚在沸水里煎熬。
忽然间,这股热意凝滞住了。
寒意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强行平复了她几乎沸腾的灵脉,封澄牙一咬,运气将灵流向周身散去,这寒意与她身上热意此消彼长,似乎诱导,又在压制。
灵力游走,遍遍洗涤,她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满头大汗,终于睁开了眼睛。
封澄一睁开眼,便知晓身体已然完全不一样了。
她茫然地站起来,抬抬手,抬抬胳膊,踢踢腿。
身体的每一处都轻盈而有力,似乎有数不尽的热源从她丹田处涌现,封澄只觉得自己从未像如今这般自由过,仿佛这世间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一样。
赵负雪收回手,坐于书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何。”
封澄怔怔地看向他,此时即便是傻子,也该明白方才引导她的冰冷灵力是从何而来了,她顿了顿,头一次真心实意道:“感觉不错。”
赵负雪的面色不动,垂眸将茶水饮下;“如此便好,今日且去休息,明日寅时晨起,记诵《五行经》。”
《五行经》是修道之人入门开蒙的东西,寻常天机师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它,讲的是五行之力如何相克相生,普适程度几乎等同与凡世中的《识字经》,封澄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灵力如泉喷涌而出。
这种滋味并不坏。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负雪看了看她:“你太弱了。”
封澄心底方才升起的那点细微的尊重有些被打击了,她道:“太弱了?那只是比起你而已!”
赵负雪道:“将来要你命的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静了静,他又喝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睛,端详着他手上的指环:“我留你有用,若你被杀,会很麻烦。”
封澄心底的感激也被打击了,她忍了忍,转身便走,好悬没把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
次日清晨,封澄果然睡不着了。
说来也怪,平素她是最能睡的人,不光夜里要睡,白天得空也要睡,碰上不需要出门杀魔的时候,给她一个硬榻,她便能从正月初三睡到来年十五。
封澄依稀记得,在年幼时,阿翁阿嬷经常带着医师、神色惊慌地破门而入。
原因无他——睡得太久,阿翁阿嬷以为她死了。
她睁眼看着泛鱼肚白的天色,在榻上烦躁地翻来覆去,片刻,猛地坐了起来。
根本没有丝毫睡意,身体的精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她几乎能跳起来把鸣霄室的地从头到尾翻个遍——成为仙人的代价,竟然是把睡眠这种人生顶级享受剥夺掉,当真是令人忍不住流泪。
“只是引气入体便这样了,那日后可还了得,”封澄恹恹地想,“要是修到了最后,修成了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还不如不修来的好,”
活生生的例子便是那个仙人。
那仙人吃也不会吃,睡又睡不着——兴许连梦也做不了一个,天天坐在池子里吹冷风,过起日子来仿佛是掺着眼泪数冰碴子。修行之人若是活到这个份上,当真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
——然后仙人还寿命悠长,这日子过不到头,大概还死不掉。
她草草梳洗好,正漱口,耳边忽然飞来一只亮晶晶的小鸟,封澄认得这小鸟,当日赵负雪召医修来为她接肋骨,便放出了这样一只小鸟。
小鸟看起来晶莹可爱,封澄眼睛登时一亮,心痒难耐,忍不住好奇地戳了戳。
谁料那小鸟一触即散,晶莹可爱的小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赵负雪那平静且不近人情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
“带《五行经》,来茶室。”
这声音里连晨起的睡意也没有,看着便是一晚上没睡,当真是实打实的应了封澄方才所想。她只想装作没听到,谁料这声音又重复一遍。
“带《五行经》,来茶室。”
“带《五行经》,来茶室。”
大有把人原地吵死之趋势,封澄咬牙切齿道:“——知道了。”
声音霎时便不见了,封澄走向居室中书架,这书架颇大,藏书也多,乌压压地颇为壮观。
《五行经》放在最显眼处。
厚度骇人,几乎等同于半个她。
封澄的脸霎时往下一拉。
第53章 第53章怪她身量不足(前世……
《五行经》既无聊又啰嗦,封澄坐在赵负雪对面,只看了几行,久违的睡意便席卷而来,她慢慢地垂下了头。
——
赵负雪的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封澄猛地惊醒过来,赵负雪道:“你未经修行便引气入体,若不通五行之道,爆体而亡指日可待。”
她的困意登时被赵负雪一句话吓得烟消云散;“不念书会就死?”
赵负雪平静无比:“对。”
静了静,他又道:“在灵气逆行爆体而亡之前,我会给你个痛快。”
封澄试图在赵负雪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上看出半丝吓唬人的痕迹,赵负雪的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要是因为文盲这个原因而送死,那真是死到黄泉也丢人,封澄咬牙端起赵负雪拆分开的《五行经》分册,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健许多,封澄读到日上三竿,才久违地感觉到了些微饥饿,她合了书,揉揉眼睛,对赵负雪道:“仙人,你饿不饿?”
赵负雪披着身后柔和日光,令他看起来如同温和的神像,他看着封澄蔫巴巴的样子,沉吟片刻,道:“早市未完,可去用饭。”
封澄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意思是,她能出去了?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与你随行。”
封澄:“……”
也不是不行,好歹是能出去了,封澄一口应下,转身非常迅速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身后轮椅上,警惕道:“今天不能随意叫个鸟儿来糊弄了,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出门,屁股落在摊位上才算数。”
赵负雪的手陡然停住。
自从这把轮椅与他随行后,似乎便无人会在他面前引起此物的存在来了。
常人竭力忽视他身后的轮椅。
人人皆低身,人人皆敬畏。
赵负雪颇感荒谬地想,原来世人比他自己还不能接受他的残缺。
身后封澄却时很尴尬,她的手停在轮椅背后,也尴尬地一凝:“……”
这轮椅谁打的,怎么这么高?
还有,把手呢?
她琢磨半晌,勉强找了个可以搭手的位置,咬牙把赵负雪往外推去,怒道:“给你打轮椅的工匠本事不行……这椅子打高了,不舒服,叫我阿翁来,一定不会给你打这么高。”
赵负雪莫名便笑了,他垂眸道:“你阿翁,会打轮椅?”
封澄磨了磨牙,抬起手来把住了轮椅后的兽首装饰,然后向外推去,不耐烦道:“当然,他是长煌大原上最厉害的木匠,他做的木器,比铁器还结实,他给人做轮椅,从来都是细细量过的。”
这仙人的轮椅不知是什么材质,封澄心中嘀咕,阿翁做了一辈子木匠,也未往工坊中运过这样的木材。
触手生凉,奇沉无比,通体玄黑,简直像是某种奇怪的玉石。
他的乌发垂在身后,封澄推着赵负雪,鼻翼间似有冷香气,她皱眉抽了抽鼻子,一时间有些想打喷嚏。
赵负雪忽然道:“你身量上有些不足……今年年方几何?”
封澄瞪大了眼:“?”
他轮椅打高了,怪她身量不足?
赵负雪任由她推着,平静道:“你若已然年至十八,却还没两把剑高,于习武之道上大抵是受限颇多——至少枪法是学不了。”
封澄额间青筋暴起,她咬牙切齿地推着他的轮椅,力道之大几乎能把那兽首掰下来:“……十四五岁,我还能长,再说长不高怎么了——枪法,谁稀罕!”
她的年岁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据阿翁阿嬷说,她被捡到时也就是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现在也就当是十五六岁罢了。
赵负雪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调理饮食,多少还能长些。
二人说话间,便已经出了鸣霄室,不少勤勉修士已然早练完毕,此时正在回去路上,见赵负雪轮椅,众修士忙收剑,恭敬施礼道:“赵先生。”
封澄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经过这群修士,连停留都不停留,几个修士这才看见身后的封澄,登时,几个人的嘴便缓缓张开了。
待二人走过,几人大惊失色道:“那,那推着赵先生的人,是,是谁?”
“好似是前几日赵先生收的弟子!”
“她,她竟敢……赵先生的轮椅,那岂是能碰的东西!”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那轮椅一遮,我方才几乎未曾瞧见她。”
“听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儿,前几日我在典礼上,亲眼瞧着这位小师妹把姜徵擒了,啧啧,不愧是……”
“哎,她姜家最为小气,听说小师妹因此被姜家暗部盯上了,姜皇后只想借此杀了赵先生的徒儿,给她姜徵腾位子呢!”
正当几人窃窃私语之际,身边众人却陡然变了脸色,忙七手八脚地拽着这几个多话之人,这几人一抬头,只见一女子面无表情地负刀走过,墨发白衣,长发如练。
这几人登时脸霎时雪白,一时间连头也不敢抬,噤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面去。
竟是姜徵晨起练刀,此时也收剑去膳房了。
好巧不巧,这番话正被她听了个正着。
待姜徵的身影远去,多嘴几人抱头哀嚎道:“这下可好,姜家暗部虽杀不了赵公子的徒儿,可若是对着咱们动了手……?!”
姜徵并未将这几只杂毛雀的聒噪听入耳中,她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远方封澄推着轮椅的背影。
年岁不大,灵气微弱,只一身蛮力有亮眼之处。
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她看了片刻,转身入了膳堂。
膳堂打饭的弟子本一脸木然地给众修士打饭,不料忽然见了姜徵,他打饭的勺登时发起抖来,见姜徵站着不动,他迟疑道:“姜,姜姑娘今天,亲自来吃饭啊?”
话一出口,这弟子暗骂一声,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下。
姜徵的声音冷冷:“两个包子,一碗红米粥。”
打饭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包子和米粥放在了木盘上,正递给姜徵,却见姜徵拇指忽然一动,雪亮长刀陡地弹出刀鞘来,刷刷两下,刀光炫目。
这弟子心中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他怂怂地睁开一只眼睛。
只见木盘铮亮反光。
两个菜包井水不犯河水地躺在木盘两边,各自被整整齐齐地分为八份,作盛开状。
片刻,柔软的、青绿的菜馅才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从旁边滑了出来。
姜徵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手上长刀杀气骇人:“再来两个。”
逛完早市,封澄又去在早市上采购了两大篮果子,权作她昨日不能外出之补偿。
令她意外的是,洛京商贩好像分外热情些,她去买果子,大多商贩不光不肯收钱,连头也不抬一个,推着嚷着的便把果子推了过来,封澄拿着果子思索片刻,转头便一脸肃容:“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心肠好,看你站不起来,所以送果子给你吃。”
赵负雪单手支着下巴,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她看向赵负雪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你能站起来的吧——你揍我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赵负雪冷冷看着她。
封澄委婉地道:“要不你下来走两步?”
赵负雪连话也不说一句,转头,轮椅走了。
封澄觉得方才有一瞬,那轮椅似乎是打算贴着她脚背碾过去的,她心有余悸地缩回脚,眼睛忽然一亮。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还没等抬脚跑路,熟悉的灵力便冲向封澄后颈,把封澄拎回了轮椅旁边。
这位仙尊的灵力堪比八爪鱼,简直能称之为
无孔不入,封澄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偏生此时又苦哈哈地拎着两篮果子,心中怨气更是堪比千年老尸。
她的目光忽然飘到了仙尊背后的兽首上。
封澄挑了挑眉,眼睛一亮。
这次一路上收到的视线比方才更多些,封澄没太当回事,临进鸣霄室前,她鬼鬼祟祟地从赵负雪的轮椅后面拎下来两篮果子,转头便冲去拾柴烤火。
上次烤了不吃,这次塞也要塞进他鼻孔里,封澄恨恨心想。
赵负雪垂眸,正要合上院门,却听一人大笑道:“赵师兄,听闻你今日去早市了?”
来者正是温不戒,赵负雪摇着轮椅,去了花树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消息倒是灵通。”
温不戒却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那倒不是,主要是学生里面传遍了。”
赵负雪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何出此言。”
温不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今日去给乙班的学生上课,传言道赵先生从早市回来,轮椅左右各挂了一篮果子,轮椅竟还有如此妙用,哈哈哈哈哈!”
赵负雪的茶杯中霎时炸出一片冰花。
正在此时,封澄捧着柴火,飞也似地来到了花树下,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铁签,此时两只手上皆抓着被串成串的、红彤彤的果子。
她对温不戒的印象倒是不差——毕竟断了的肋骨就是他给接上的,封澄想了想,觉得烤好的果子可以分他一串。
温不戒笑眯眯的,他正要给封澄打招呼,却听见身后一道冷声:“出去。”
这般一看,赵负雪面无表情,手中把玩着莹莹白润的玉杯,温不戒面上笑意一凝——自打赵负雪疯过那段日子后,他见赵负雪便多少有些发怵,闻言,温不戒果断把备好的药一丢,脚底抹油是也。
封澄看着温不戒顺手关门的背影,心底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第54章 第54章半身白雪,半身桃花(前……
封澄面色凝重道:“这东西真的要喝下去吗?”
赵负雪端然坐于花树下,闻言,端起茶杯,轻描淡写道:“培元固气之药,另有我私藏之药为辅,于稳固气海上,最为有效。”
可是……
封澄看着药碗,吞了吞口水。
赵负雪微笑:“怎么?”
封澄委婉地指了指碗:“这实在不像人喝的东西。”
岂止是不像人喝的东西,简直是不像人做的东西,眼前这碗漆黑汤药浓稠得堪比老痰,漆黑的表面上是极为诡异的五彩斑斓,另有奇怪动物的肢体,看起来似乎是某种触足很多的水中物种。封澄发誓,如若在长煌大原上看到这种东西,她铁定把它连根刨起,然后埋到欠了阿翁十两银子的那家人后院里。
赵负雪道:“不喝也罢,只不过辛苦多背几日《五行经》。”
说着,他就要将这药碗端走,封澄肃然正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等等,你说什么?”
赵负雪适时地露出一副可靠的表情:“记诵《五行经》,便是担忧你灵气逆行——而此药专防灵气逆行。”
封澄的眼睛都不敢错开,她回想起赵负雪从药炉上取下这样一碗药的神态:“可我亲眼看到,刚才这药一煮出来,你眼都不眨地把药炉扔了。”
赵负雪微笑:“……”
封澄怀疑不已:“我发现一个问题,你这人的话,大概是不能全信的。”
赵负雪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端起药碗,转头道:“既如此,你便乖乖记诵《五行经》,七日之内正是灵气不稳之时,若你七日未记诵全书,后果自负。”
七日!
封澄登时觉得天塌了,她想起那摞起来半人高的《五行经》,当即毫不犹豫地伸手道:“我觉得我可以坚持一下,把药拿来!”
这药的样子着实难看至极了,封澄只希望它的味道能稍微让她好过一些。
她怀着壮士断腕的心从微笑的赵负雪手中接过了这碗药,左手端药,右手死死地捏着鼻子,五彩斑斓的气泡浮在药碗表面,封澄盯着它,片刻,眼睛一闭,头一仰,毫不犹豫地将药灌了下去。
苦药算什么,赤脚医修的药她都吃过,药中一丝甘味都无,她照样痛痛快快地喝了。
培元固本的药,如此寻常的疗效,想必不少修士都喝过了,若是难喝,那些修士能肯喝吗?
药汁落在舌尖的过程,像个漫长不已的慢动作。
这药触及舌头的刹那,封澄耳鸣了。
仿佛成千上万个钟齐齐在她脑海中敲响奏鸣,又像是成百上千头天魔一齐咆哮,再比如山崩海啸,海水倒灌,封澄的耳朵铛铛两声,随即便是连绵不尽的嗡鸣,如若是苦,是苦不成这样子的,如若是酸、是甜、是辣,都不会变成这样子的。
恍惚间,封澄似乎看见了远处的一条河,她幼时养过的那条小狗冲她摇着尾巴。
但话又说回来,那狗不是三年前死了吗?
封澄的膝盖一软,随后仰面朝天,瘫倒在了地上,耳边隐隐有轮椅碾压落花的声音——她的听觉被放大了无数倍,然后眼中便晃入赵负雪含笑的、模糊的脸。
封澄有气无力道:“你绝对是故意的。”
赵负雪不否定:“不会害你……睡一会儿吧。”
这句话仿佛催眠,封澄本就头脑晕晕的,听闻此言,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倒了过去。
院中石板有些凉,此时正是流火之时,所幸封澄体内灵气炙热,倒也不惧这些凉气了。
赵负雪坐于花树下,面前的茶碧绿如春泉。
药,是温不戒专程配来的培元固本煎。
与寻常药铺里所售卖的不同,这培元固本煎药材上好,都是世间难寻之宝,且温不戒觉小姑娘怕苦,特意添了些甘甜的仙材于其中。
如若这么煮出来,想必是味道不错的药。
封澄的培元固本煎中,加了一味不一样的药。
茶绿得令人心醉,简直像一湾碧玉,而不像茶,赵负雪抬手,将茶一饮而尽。
这味药似乎是周寻芳留下的东西,是养气吊命之霸王药,但味道古怪,常人难以接受。
名为相思不苦。
当年温不戒为他开药养伤,首选的便是这味相思不苦,饮药的日子长了,他倒也习惯,就这么慢慢地无视了这味相思不苦的味道。
时至如今,他已能将药当作茶来喝。
他目光中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看向地上不省人事的封澄。
日子漫长,他竟忘了这相思不苦,原是百味俱全,比苦涩更加苦涩。
“算了,”他看着桌上摆成一排的烤果子,又看了看晕得四仰八叉的封澄,“送你回去。”
****
封澄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隐隐擦黑了。
“这么晚了?”她躺在了自己的居室中,背后是熟悉的床榻,封澄吃力地爬起来,“晕了好久……”
赵负雪的药苦得邪门,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封澄思来想去,感觉最近也没得罪过这仙人,想了想,只能把这事归于她挂在赵负雪轮椅上的那两篮果子上。
“好一个小肚鸡肠的仙人,”封澄强行把那味道从脑海中赶了出来,“不过是借他轮椅挂个果子,至于这么害人!不行,此后他端来的药,一口也不能喝,说出花儿来也不能喝——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封澄穿好鞋子,正要气势汹汹地去兴师问罪,鼻子间却忽然便闻到了什么香气,她循着香气,飘飘悠悠地来到了书案前:“好饿……修道之人,也会这么饿吗,这是什么东西?”
摆在桌上的是三菜一汤配一碗米饭,三菜荤素俱全,其中一道还是卖相十分不错的烤肉,那一汤是某种禽类,封澄拿勺子搅了搅汤碗,判断道:“应该是用药材煮的汤……能喝吗?”
腹中适时地咕噜一声,封澄不管三七到底是二十几了,她坐到书案前,端起米饭,心道:“人,可以刻薄,但不能刻毒——他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至于和饭过不去。”
封澄闭了闭眼,将米饭送入口中。
刹那间,封澄猛地睁大了眼。
甜,香,糯,所有的褒奖之词用来形容这口米饭都不过分,这米饭碧绿如玉,入口间便是芳香的灵气,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对舌头进行了一
场极致的推拿,封澄只觉得从没这样舒泰过,她眼睛发亮地瞄准烤肉,放入口中的刹那,封澄热泪盈眶。
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哪怕是长煌大原上新鲜现宰的牛羊都没有这口肉的滋味鲜美,这烤肉的火候恰到好处,油脂柔和地包裹着肉的分毫,比起说是吃一块烤肉,更像是在搅动一汪油汪汪的肉泉。
封澄吃着吃着,就不由得流下了滚滚热泪。
今日这舌头,刚下了十八层地狱,经了滚油锅过刀山的苦,又突然封了官拜了爵,春风得意大摇大摆起来,到一时间人生的大起大落都让这舌头尝了。
还有这碗汤,封澄怀着虔诚的心,端起了汤碗,喝了一大口。
“噗——!!!”
封澄一口汤当即喷在了地上,这味道古怪无比,仿佛是凌空给了舌头一刀一样,她抹了抹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碗看似无害的汤。
恰在此时,一只亮晶晶的鸟停在了汤碗边,封澄看着它抬了抬脖子,随后口吐人言道:“汤中有药草,不许浪费。”
这口汤的味道诡异地熟悉,封澄眯了眯眼,随即聚精会神地凑近了这只亮晶晶的小鸟。
小鸟昂首挺胸,看着与那小气仙人颇有几分神似,它由且叨叨不绝道:“汤中有药草,不许浪费。”
“汤中——嘎啊!”
说时迟那时快,封澄瞅准机会,一筷子夹住了鸟头,随即把它往汤碗里一丢,那灵力所化的小鸟登时烟消云散,她咬着牙笑:“鬼才喝你这怪里怪气的药,小心眼子。”
饭吃完,她觉得碗筷似乎该收拾一下,可她虽进过鸣霄室的膳房,却并未在那膳房中看见过什么放置剩饭的地方,正当她在原地纠结之际,又来了两只亮晶晶的小鸟,两只小鸟飞到托着三菜一汤的木盘旁边,随后一鸟一边,七上八下地叼着盘飞了起来。
封澄好奇不已,单手撑着窗台便随之翻了出去,两只小鸟越飞越高,越过鸣霄室的院墙飞了出去,看着往南边去了,被惹起好奇心来的封澄当即翻墙就要出去,谁料还没等她攀到墙上,身后一股熟悉无比的力道便拎着她的后颈,将她硬生生地拖了进来。
这诡异灵力就这么焊在了院墙上,定然是那小气仙人的手笔,果然,封澄抬起眼来,便看到花树下一辆轮椅。
她本想翻个白眼。
却见仙人端然坐在轮椅上,如玉的手指松松搭载轮椅两边,半院漆黑,半院皎月,寂寥清净。
唯有一树格外茂盛的桃花簌簌而颤。
他居于花树下,已然睡着了。
封澄的呼吸一停。
仙人墨发如练,流水般泻在轮椅上,半身白雪,半身桃花,沉眠不醒。
堪堪间,一身颠倒众生的风华。
封澄的胸口忽然一紧,这个白眼便翻不出去了。
奇怪,她心想,此时明明不是桃花逐水的时候,为何偏在此处,有如此绝色的一树桃花呢。
第55章 第55章长生(前世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尽管封澄仍在赵负雪的鸣霄室里鸡飞狗跳,可赵负雪只管铁腕镇压,按头劝学,封澄说到底也是初出茅庐,终究没翻起浪来。
这鸣霄室的生活平静无比,封澄竟住出了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道来。
待她不知多少次攀上鸣霄院的院墙,封澄忽然发现,外面走过的学生已然换了秋衫。
竟已是到秋时了。
此日,赵负雪照例坐于花树下,看封澄风风火火地打拳。
这棵桃树不知是什么仙种,寻常花树只开一季,开过即败,它却不一样,红云似锦,蜿蜒盘扭,好似年年岁岁都开不尽一样。一套拳毕,封澄大汗淋漓,于是走到花树边,抽了一早备好的毛巾擦脸,赵负雪静静看着她,忽然道:
“你是不是长高了?”
封澄擦脸的手一顿。
她低下头看了看,下裤短了一截,不似从前一般束在脚腕,而是横在了小腿上。
说来袖子也短了,这袖子还是赵负雪给她缝的,当时只是不遮手腕,现在几乎退到了小臂上,封澄大惊失色道:“长这么快,难怪我骨头缝都是酸的。”
赵负雪点点头。
修行之人引气入体后,身体大都会有一些变化,身形、容貌,多少会有些,再加上她近日的食谱也是他点头瞧过的,不长高才怪了。
赵负雪沉吟片刻,道:“今日先到这里,你且去沐浴,我命人送新的弟子服送来。”
顿了顿,他又道:“此后也不必打拳了,今日去挑个喜欢的兵器,入道。”
一听能挑兵器,封澄的眼登时亮了,她高兴得把毛巾一丢:“真的?”
赵负雪道:“此道轻易不可改,须谨慎行事,不得冲动。”
封澄忙不迭点头:“我懂我懂,那些闯荡江湖的侠士就是这样子的,有侠士名号,就有兵器名号,我当时看的那个话本子,主角就拿了一把叫见素的……”
赵负雪捏着茶杯的手轻微一滞,他抬眼看了看喋喋不休的封澄,随后垂眸慢慢地饮尽杯中茶水。
“说这么多,”他道,“你想好要修何道了吗?”
喋喋不休的封澄忽然沉默了一下。
少女的身条是很适合习武的,骨肉均停,身量不高也不矮,力量奇大,身法奇快,只拿体术来说,不光能打个平辈无敌手,兴许几个出名的体修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如若按寻常观念来看,既然她体术出众,力量巨大,便该尽量地将这优势打出去,封澄也知晓这个道理,抡锤、用斧,都是摆在前面的最好选择。
这本没什么好纠结的。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忽然道:“你是修什么的?”
赵负雪默了默,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敛眸:“只凭你本心去选。”
每人都有自己的道,于修行一途中,领路人的作用远小于本心,道至最后,修的都是自己,这道理封澄也明白。
少女的眼睛是很亮的一双桃花眼,这双眼底从来只跳动着一簇火花,封澄的人生中有不少头脑一热的选择,比如手无寸铁地追杀天魔夜袭八十里,比如说跟着素不相识的赵负雪来到洛京,再比如说那日仙人于树下安眠,她忽然就寻了条毯子来丢在他身上。
她很平静地笑了:“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我的本心?”
既然如此,赵负雪便道:“修剑。”
封澄歪了歪头,毫不避开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又坚定:“我也要修剑。”
花树忽然便一颤,簌簌风响。
站在轮椅对面,少女已如翠竹般挺拔,引气入体不过几日,她便如同璞玉一般光华难掩了起来,尤其是那双赤诚而含笑的双眼,道令人无法忽视。
早练体热,她用一条发带将长发高高束在了脑后,是一副干脆利落的打扮,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道:
“我似乎觉得,这绝非你的道,”他道,“不过既然要修,也随你。”
封澄点点头:“就是修剑,绝不改了。我先去沐浴,仙人。”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去了浴房。
赵负雪看着封澄的背影,半晌,忽然笑了笑。
待封澄洗浴完出来,寝屋内已被摆上了饭食,另有几套簇新弟子服放在榻边,封澄一试,果然正好。
她换好衣服,便去食案边坐下,这几十日来一贯如此,晨练完便是用饭,吃过后照例是两只晶莹小鸟儿抬出去。
她这几日胃口格外好,今日也不例外,待晶莹小鸟扑棱棱地将木盘托出去后,封澄也顺着窗户一跃而出,赵负雪已然在花树下等着她了,见她翻窗出来,他唇角轻微地勾了勾:“来。”
不用赵负雪说,封澄便非常自然地推上了他的轮椅。
“这几日我总听见外面有些喧闹,”封澄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道:“似乎还有什么敲锣打鼓的,是有什么节日吗?”
辘辘的轮椅声中 ,赵负雪摇了摇头:“不是节日。前日姜家少家主即位,声势颇大,大概是这件事吵到你了。”
从鸣霄室出来,便是天机院,几个晨练的学生正结伴往膳堂去,见封澄推着赵负雪出来,忙恭敬施礼:“赵先生。”
二人从学生中路过,封澄偏头道:“姜家?什么姜家,当今皇后那个姜家吗?”
赵负雪点点头:“正是。”
顿了顿,封澄道:“我在长煌大原便有听闻,姜家的女子个个都是天资卓绝的修士,比同家族的男子出息千百倍去。”
赵负雪目中便有些笑意:“传到长煌大原去竟是这样了,倒也没错,姜家血脉强横,只应于姜家女子身上,男子于修行一道上多有阻碍,故多身入凡俗。”
好新奇,封澄瞪大了眼睛:“原来如此。想必这少家主定是个极为不凡的女子了。”
赵负雪道:“你早已见过此人。”
见过?!
封澄费力地于脑海中搜索,在洛京这段日子,说她是足不出户毫不过分,一日间只对着赵负雪那张脸,若是有什么金灿灿的姜家少主经过,她不该没印象的。
赵负雪道:“你来洛京第一日,便将人擒了。”
封澄:“……”
她回想起那道凛冽刀光,大惊失色:“那就是姜家的少主?”
正说话间,一伙人便勾肩搭背从二人身边飞过:“听说东市还有一场呢,我们快些去,说不准还能吃到姜家摆的席面!”
“唉,前日我要去考第二门符道课,竟把这种大热闹耽误了。”
“快莫说了,速速赶路,晚些连灵果都没得吃。”
封澄一听有热闹凑,登时眼睛有些亮,可一想到那是姜家的热闹,心中又嘀咕:“可惜,我若去凑了这个热闹,保不齐要被当成搅局的打出来。”
这么一想,还是老老实实莫要乱跑了。
赵负雪所寻的铸剑之所也居于东市中,此市为洛京最为繁华的一处,长街上人流涌动,声闹喧嚷声不绝于耳,人流之中,封澄一边推着赵负雪,一边新奇道:“真不愧是洛京,到处都是新鲜风景。”
“不过,”她忽然皱眉道,“话本子里的剑修求剑,不都是去那些荒僻小巷,或者是悬崖底下之类的洞府,怎么会有锻剑的地方开在闹市里?”
赵负雪听着封澄在身后嘀嘀咕咕:“荒僻些的铺子也有,只是你不必去看。”
封澄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赵负雪静静道:“这家是相熟的产业。”
封澄听明白了,言下之意,这家会打折。
封澄:“……”
她那点刀光剑影、快意江湖的想象啪一声碎了,封澄困惑道:“等等,这难道不该是一件很侠客很江湖的事情……”
话音未落,锻剑的铺子到了,一壮硕大汉见轮椅进来,大喜道:“家主!许久未见,今日怎么来老头儿这里了?”
家主?
封澄见了鬼一样,她看了看赵负雪,又看了看壮硕汉子,难以置信地想:“家主,又一个家主,天机院的家主少家主难道是大街上的白菜吗?”
赵负雪道:“我从前放在这里的剑,有把未刻剑铭的,取来。”
大汉一怔,随即道:“那把火气极足的白剑?”
赵负雪点点头。
赵负雪自身灵力极寒,不会用这种与他灵力相克的剑,大汉一看,便看到了站在赵负雪身后的年轻小姑娘,这小姑娘一无所知,目光里满是初入江湖的好奇,他心中了然,道:“家主稍候。”
待那大汉去取剑,封澄才凑过来道:“仙人,他为什么叫你家主?”
赵负雪垂眸:“因为他应该这么叫。”
封澄:“……”
封澄还要再问,那大汉已小心翼翼捧了一把剑来,封澄一看,眼睛便亮了:“好俊的剑!”
俊,的确是俊,赵负雪示意她接过剑来,这把剑长三尺,剑柄处雕以某种似狮似虎的神兽花纹,剑身轻灵俊秀,触之却有汹涌的炽热灵力,赵负雪看着封澄抱着剑的样子,道:“给它刻个剑铭,此后便用此剑。”
封澄看着剑,思索片刻,道:“是我给它起名字吗?”
大汉笑道:“此剑有灵,从前有人要往上刻剑铭,它都不愿,无论如何,都刻不上去的,姑娘只管取取试试,若刻不上,没剑铭也是能用的。”
她轻轻地抚了抚剑身,沉吟片刻,道:“长生。”
“这把剑的名字,叫长生。”
第56章 第56章真的不甘心
赵负雪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赵府里面,进去便头也不抬道:“备一份早膳,送封姑娘客栈去。”
说完,便径直走去了院子,徒留几个赵家修士面面相觑,半天也摸不着头脑。
“公子那副表情……”
这几人交换了一下视线,不约而同地心道:“好似快哭了一样。”
周寻芳忙了半日,总算将血修之事与姜家交接明白了,她颇为疲惫地坐在书房,任由身后赵年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头部。
“阿雪那边如何,”她慢慢地问,“听说他早早便回府了。”
赵年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陡然一顿。
周寻芳轻轻地睁开半合的眼睛,赵年又继续按下去,片刻,斟酌着道:“似乎是受了些打击,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寝室,听下人们说,似乎还未出来。”
周寻芳哼笑一声:“我料想如此,阿雪才与人家相处几日,人家还什么都没看上呢,他便急吼吼地要绑生死咒。若是个见色起意的丫头也就罢了,说不定图阿雪那张唬人的脸,也就一眼看上了,偏生小丫头又不是那人,只凭阿雪那性子……啧。”
千言万语,都在这个意犹未尽的“啧”里了。
周寻芳从前倒是很愿意以欣赏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好孙儿,谁知这好孙儿不声不响放了个大的,张口便是意图做三的惊世骇俗之言,现下周寻芳只恨不得将他按在祖墓里,叫他朝着赵家列祖列宗好生谢罪。
赵年沉默片刻,道:“老尊者还是去瞧一瞧吧,公子像是不好。”
周寻芳闭着眼,良久才道:“罢,你且随我去一趟。”
赵负雪怔怔地看着食指上的指环,径自发呆。
他不知怎么回事,心头的酸胀一层一层地波动上来,透过胸膛,直达眼眶,竟让人有种止不住落泪的冲动,他抽了抽鼻子,忽觉鼻子也有些酸。
怎么回事,他烦闷地把脸埋在软枕里,不过是封澄要去古安一趟,他怎么就突然这般古怪起来?
说起来,封澄应该也是古安附近的人,虽未听她提及自己的父母亲朋,但初时见她便在古安……
思及此处,赵负雪忽然意识到,相处了这么久,封澄几乎没对他说过自己的多少私事,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底细,还是她有个莫名其妙的师尊。
还把他认错成这个师尊,压着他亲了一宿。
这么一想,赵负雪更堵心了,他将软枕往脸上一压,忍不住呜咽一声。
忽然门口一声轻响,赵负雪猛地坐起来,只见一高大老者带一中年女子走来,不是周寻芳与赵年二人又是谁?赵负雪上前一步,行礼道:“祖母,院长。”
此时天亮,周寻芳留神看了看他,偏头对赵年评价道:“眼圈有些红。”
赵负雪:“……”
赵负雪艰难道:“许是方才困倦,揉得眼疼。”
周寻芳又偏了偏头,接着评价:“声音也哽咽。”
赵年点了点头,赵负雪彻底沉默了:“……”
赵年扶着周寻芳坐在正堂上 ,片刻,祖孙俩的面前便被捧上了茶,这茶香气扑鼻,周寻芳一闻便笑了:“阿雪,你何时喝上这等甜腻的花茶了。”
赵家人虽生活简单,却绝不敷衍,就拿赵负雪这间扶明院来说,屋中陈设虽极为简单,却件件都是奇材所铸,名家手作,饮食更是如此,莫说是难当茶道二字的甜腻花茶,就是略差些的茶叶,都不会送到少家主的面前来。
口味发生如此翻天覆地之转变,只有一个原因了。
这茶是给那姑娘备的茶。
一旁的赵年倒笑了:“我看这茶摆在最显眼处,只当是赵公子惯用的茶,便烹了来,竟是我鼻子钝,取错了。”
赵负雪垂着眼睛,道:“年院长这般说,晚辈真要无地自容了。”
周寻芳道:“一时情场失意,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一时急切,倒难以成事,我看那姑娘并非厌恶与你,兴许只是二人了解时日短了些。”
她慢慢地端起了那杯装着甜腻花茶的茶杯,竟就这么饮了一口,骤起的甜腻味道有些冲头,感觉却并不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
周寻芳又道:“感情二字,最容不得急切,且……且封姑娘心许他人,阿雪,不可强求。”
赵负雪一听,眼睛又有些发涩。
他面白如雪,眼圈一红,便分外明显,周寻芳忽然心中便奇怪了——即便是求爱不成,他也绝不会成了这副动不动便红眼圈的样子。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这小子哪里红过眼眶?
赵负雪静静道:“祖母,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我真的,不甘心。”
周寻芳心中那股异样感越发明显了,她不动声色道:“不甘心也无法……生死咒呢?既然此时用不上,便还到家庙里去罢。”
此言一出,屋中寂静了。
赵负雪抬起头来,皱眉道:“还回去?”
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周寻芳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红线已牵在我与封姑娘的心头,我手上指环也已然取不下来,祖母,如何还回去?”
铛地一声,仿佛一口巨钟当空炸在了周寻芳耳畔,她久经风浪,连天魔压境都未让她心慌过,此时此刻,她却久违地品尝到了当头雷击的感觉。
赵年忙道:“老尊者!”
周寻芳按住她,强行缓过神来,她掀起眼皮,死死盯着赵负雪道:“红线,牵上了?”
赵负雪的眉皱得更深了:“我赵家生死咒,岂会失灵?自然是牵上了。”
岂会失灵。
正因如此,才令周寻芳几乎乱了心神。
赵家生死咒,自赵家先祖手中传下,千百年间绝未出错,牵得上就是牵得上,牵不上绝对牵不上,心中另有他人的,更是绝对得不到生死咒的认可。
现下,只有一个解释了。
周寻芳用力闭了闭眼,转头,一言难尽地看着赵负雪:“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糊涂东西。”
难怪赵负雪露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红线是人家夫妻洞房花烛前绑上,然后顺理成章便情到浓时了,人家两心缱绻、鸳鸯交颈,他倒好,硬是违背了生死咒赋予的本能,一溜烟跑回了赵府——他不哭谁哭!
周寻芳只觉得平生从未失过这么大的策,倍感荒谬间,她又莫名想道:“此物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此便绑上了,难道是我看错了人,那小丫头竟还真是个见色心起的?”
这么一想,更糟心了。
赵负雪犹自不解:“……?”
周寻芳一句话也不想和这孙子说了,她起身,拂袖便去,赵年连忙跟上,赵负雪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起身行礼送道:“恭送祖母。”
二人的身影离扶明院越来越远,忽然间,远远处传来一道老者的怒声:“滚去找她!找不到她,只管哭死了事!”
赵负雪本就这么想的,他方才不知为何情绪失控,听见封澄要离开赵府便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可此时此刻冷静了这么久,他算是想明白了。
既然她不来,那么他便去。
回古安又怎么样?莫说回古安了,她回棺材,他也能跟着去。
这般想着,赵负雪转身便出了赵府,连院门也未走,径自从院墙上翻了出去,毫不迟疑地直冲客栈而去。
客栈伙计远远见着赵负雪,便把汗巾一搭,扬着笑过来:“公子又来啦……”
赵负雪急切地打断他:“天字一号的姑娘出来用饭了吗?”
伙计一拍手,道:“我来就是为了和公子说这件事!您派人送来的早膳啊,我们没送进去,喏,你看,就在后面好好的摆着,正向给贵府上送回去呢。”
赵负雪心头一沉:“为什么没送进去?”
伙计嗐了一声:“那姑娘一大早便退房啦!您前脚刚走,她后脚便缴清了房费。”
毫不犹豫地,赵负雪转头就走,伙计一怔,随即大叫道:“公子,公子!您这份早膳怎么说!”
追过去一看,哪里还有赵负雪的身影?只见远远天边一道剑光——竟是急得连车马都不坐,御着剑便去了。
伙计讪讪地放下了手,嘟囔道:“入洞房都没这么急的……”
***
一路上车马有些晃,按说长途跋涉,路上是很该睡一觉的,封澄却毫无睡意,她掀起车帘,问那马夫:“离古安还有多久的路程?”
马夫道:“快了,快了,再有个三两日,便到古安驿站了。”
封澄放下了帘子。
从客栈出来后,她本打算御剑去古安,一是快一些,二也是方便,可她的佩剑早断了八百年了,以血为剑的话,又实在烧灵力,封澄一想到古安那男鬼,便头疼,于是只御剑走了一半路程,多留了些灵力,以防这男鬼掀桌。
赵负雪的伤来来回回总是不好,想必是当时捅的时候有几分诡异门道,封澄心中想,若是她的猜测落实,男鬼当真就是她想的那个人的话,那么他施加在剑上的诡异门道,世上只有他一人能解。
思及此处,封澄很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赵负雪心头伤口迟迟不愈,似乎还有越变越重的趋势,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古安的鬼门,应当是与男鬼沟通的唯一途径。
她要去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57章 第57章偷来的苦果
第三日,车马到了古安的驿站。
车夫回头道:“姑娘,古安到了。”
封澄倚在马车软垫中,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应道:“好。”
来得匆忙,只收拾了几件衣服,也没带什么行李,封澄带着包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城内走去。
不知为何,自打那日不告而别后,封澄心底便一直有些不安,她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莫名想:“那日应该等一等……赵负雪看起来不太好。”
也是太急了,封澄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有人又惊又喜地叫住她:“姑娘!?”
封澄回头一看,当即笑了:“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那留他们住宿的馄饨老板,老板头上绑着汗巾,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新鲜菜蔬和还冒着热气的鲜肉,看起来仿佛刚从早市回来,他小跑两步道:“我远远处看着,只当认错了人——那与你一道的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封澄笑了笑,并不回答,老板也识趣地不再继续问,转而殷切道:“姑娘从驿站走来,想必是没有用过早膳了的,我正去采买了鲜肉,不如姑娘便去我的铺子吃馄饨吧。”
这么一想也好,封澄便道:“好。”
老板是个长相憨厚的胖子,脸又红又壮,他一边走,一边絮絮道:“这些日子姑娘不在古安,可是错过了大热闹。”
再大的热闹也不会有那个雨夜大了,封澄道:“哦?是什么样子的大热闹。”
老板道:“咱们古安第一大族,陈家,您知道吧?”
封澄点点头。
老板道:“这几日陈家惹仇啦!他们家山石又被劈啦!”
封澄心头一跳。
老板接着道:“这石头才装上没几日呢,上头的漆墨都不一定干,这一被劈,陈风起可气得够呛,连发了不知多少张悬赏出来抓人——现在邻里邻居都在谈这个呢,你说,热闹不热闹?”
封澄若无其事道:“果然热闹!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想了想:“大概也就五六日之前,我记不清,大概就是这段时候。”
封澄当机立断,掉头就向陈氏山庄跑去,老板在后一脸茫然地叫道:“哎,姑娘!你做什么去,馄饨还吃不吃了?!”
遥遥地传来一道女声:“我去抓人,先不吃了!”
赵负雪闭目,猎隼似的落在陈氏山庄前的树上。
他不知道
在这里等了几日了。
从洛京到古安,行车要约莫半个月的功夫,御剑要两三日的时间,若赶得紧些,日夜无休,一日多便够了。
他走了半日。
直到佩剑落在古安上方时,赵负雪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照着封澄那个懒洋洋的性子,哪里会赶路赶得这么快!
赵负雪平生没尝过等人的滋味,此时一等便是五六日,方觉滋味漫长难挨,一边心慌意乱,另一边又几乎每秒都在心焦不已。
“这么久,即便是乘的王八,也该到了。”
思及此处,赵负雪忍不住闭了闭眼,一时有些暴躁,忍不住碾了碾脚下的粗壮树枝。
不料树枝忽然发出了咔擦一声。
赵负雪低头一看:“……”
陈氏山庄前厉兵秣马的众人齐齐一抬头,数十道目光齐齐扎向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赵负雪,登时为首之人便大骂:“你是何人?为何在陈氏山庄前?和劈石的人有什么关系!?”
赵负雪心道一声麻烦,啧了一声,随即闪身一踩,向外疾掠而去,陈氏之众当即叫道:“跑了,去追!”
耳边的风声奔啸而过,身后是陈氏一众乱飞的灵力与追杀之声,这群人自然是追不上的,赵负雪正不紧不慢地牵着人跑,忽觉前方有道极快的灵光闪过。
这帮陈家菜包,竟还学会包抄了,赵负雪皱了皱眉,终于正色起来,拔剑出鞘,倨傲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道灵光好似顿了顿,旋即,传来一声轻笑。
这道轻笑轻得仿佛一道花叶,却如同泰山一样砸向了赵负雪的心头。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
“不过几日不见,”来者笑道,“连我名姓都忘了,当真是可恶。”
此时此刻,身后杀声震天的陈家修士也赶到了,一见赵负雪怔在原地,当即精神抖擞,吱哇乱叫着,姹紫嫣红的灵力便齐齐往赵负雪的方向招呼,赵负雪此时此刻全副心神都系在对面,他怔怔地盯着来者,莫说是出手反击了,连躲避也不愿躲。
随着一声风响,清甜的香气笼在了他的身边,紧接着便对上一双熟悉无比的桃花眼,封澄歪了歪头,落在他身边,四周灵力全部被她周身灵力所震开。
她道:“短短几日,便惹了祸,该让我说什么好。”
混蛋。
她仿佛从天而降一样降临到了他的身边,带着熟悉的、轻佻的笑意,赵负雪一见她,等待多日的心焦苦涩便随着狂喜的酸胀而骤然迸发了出来。
“赵公子?”她道,“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封澄的手猛地捉住了他的,赵负雪一低头,却见她牵着的正是他戴着指环的那只手。
牵着他的手温热而坚定,他怔了怔,反手紧紧地握住她的。
在她全然不知的心口,系着一条寂然无声的红线,她的指上空空如也,唯有他一人的指环自作多情地滚烫。
“我是个很卑劣的人。”赵负雪忽然想。
顶替了她所爱之人的身份,偷来了一夜慌乱。
这仿佛是他从封澄心底窃取来的一碗甜水,甘甜褪去,剩下的全是苦涩。
留他一人独吞的、偷来的苦果。
可偏偏见到她时,他便什么也忘了。
“好想你,”赵负雪心底的声音震耳欲聋,“真的……好想你。”
待身后陈氏一众的追杀声全部褪去,封澄才轻轻地放开了赵负雪的手,二人停在僻静巷弄里,封澄对着莫名不敢低头看她的赵负雪道:“你怎么来古安了?”
赵负雪偏过头去:“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封澄眯了眯眼睛,把他偏开的头扳回来:“你身上还有伤,来得却比我都早,怎么,伤势不管了?随便它怎么裂了?”
伤?
赵负雪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一摸胸口,暗道一声不好——这几日心乱如麻,竟放着这伤口好好痊愈了!
封澄抬手便要撕他胸口:“给我看看,若是又严重了,趁早去找侠医——我看你赵家的医师不过如此,放着你伤口越来越重。”
她的手摸上来的刹那,赵负雪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封澄一怔,抬头道:“……怎么?”
赵负雪脸色微红道:“孤男寡女,四下无人,你上来便撕我衣服……我要娶亲的,你若不负责,就不要坏了我清白。”
封澄:“……”
她总觉得这话不该他说。
况且娶亲这事,封澄大可以打包票,别说这几年了,就是再过上二十年去,赵负雪也没娶成,光棍一个。
他指间指环硌得她手腕隐隐发疼,封澄于是便松开了手,道:“那便找个到处是人的地方再看,随我走。”
不是说孤男寡女不能看吗?去市集上看不就得了。
这次轮到赵负雪沉默了,他看着封澄全然不在乎的背影,不知为何,牙一咬,上前两步,忽然便从身后拥了上去。
在身后那道熟悉的冷香气席卷而来的刹那,封澄意识到什么,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身后的触感是实打实的,赵负雪比她高出一些,又宽上一些,从身后拥上来的触感几乎是全然包裹。若是常人做这件事,封澄早已一肘子捣了过去,可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赵负雪后,封澄忍了忍,还是没动手捣人。
她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耳边忽然一温,竟是赵负雪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少年的身体总是有些滚烫的,封澄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猛然间她想到——等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里,她的师尊赵负雪,做过这个与他全然不符的动作。
耳边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不去外面,给别人看做什么。”
封澄心中好笑,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怎么是把你给别人看,瞧瞧你的伤口都不行吗?”
她感觉埋在她肩头的脑袋摇了摇。
说到底还是个少年,少年人心性古怪,脾气阴晴圆缺的,封澄也搞不明白,于是她只好笑了笑,道:“不看便不看吧,总归你自己有数。”
埋在他肩头的脑袋又动了,这次封澄感觉出来了,是一个点头的动作。
话已说完,赵负雪却还没有从她身上起来的意思,封澄心中好笑,道:“赵公子,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你这样也坏了我清白。”
赵负雪闷闷道:“我会负责的。”
封澄:“……”
封澄抬手便给了他一肘子,捣在赵负雪的腹部。赵负雪唔了一声,似乎有些吃痛,人却还是不肯起开。
“我来古安是有正事的……你难道要趴到地老天荒吗,赵公子?”
赵负雪闻言,似乎有些纠结,封澄耐心等了片刻,赵负雪终于站起身来了。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他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封澄问。
赵负雪笑笑:“什么也没说。”
第58章 第58章剑坠
作为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封澄请人吃了一碗馄饨。
来得太突然,馄饨摊子还没支起来,封澄婉拒了老板支摊子的动作,捞着一碗馄饨,寻了个无人的门槛便坐这了,赵负雪抬眼看着封澄垂下来的小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似乎有些迟疑。
他实在不像是在门槛上吃饭的人,老板小心翼翼道:“我还是把摊子支……”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闪过,赵负雪竟就这么坐在了封澄的身边,手中的馄饨连晃动也未晃动。
“在门口吃饭,”他道,“会更好吃一些吗?”
封澄吸溜一口馄饨,摇摇头笑了:“不会,只会觉得很亲切。”
亲切?
“当年我惹了事,我师尊生气,便罚我跪在外面抄书。若是磨洋工,便滚到门槛上吃饭,只叫我丢人丢够了再说。”
能听到封澄的少年琐事,赵负雪暗暗地有些发酸:“……当真严厉。”
封澄哈哈大笑:“是有些,不过他以君子之腹
度小人之心了,坐在门口丢人这件事,若是对付年轻时的他,说不定还有效,我是一点儿都不怕。不过几日,我们几个狐朋狗友便约在门槛碰了头,再过几日,忘了谁一时口角打了起来,结果把他的院门打塌了。”
赵负雪:“……”
封澄道:“你猜他看到后是什么反应?”
赵负雪摇了摇头:“想必不是好话。”
封澄道:“这样,我给你学一下。”
她端着碗筷,随即神色一变,露出了一幅不染凡尘、矜持且清冷的表情:“逆徒。”
这副表情由她做当真是好笑,赵负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封澄接着道:“——然后我们几个就全都被罚去扫学院了。”
赵负雪艰难评价:“很有活力。”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笑了。
“好热闹,”他道,“想必是很好玩的。”
封澄笑而不语。
赵家家教甚严,即便是在桌上仍要礼数+周全,端着碗在门口吃饭几乎能称得上是无法无天之举,赵负雪平静地吃完了一碗馄饨,拍了拍衣袖站起来。
将碗交还给老板后,封澄便接着向陈氏山庄走去,赵负雪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问道:“古安有什么正事要做,值得你从洛京赶回来?”
封澄被他念得心烦,回头瞪他,刚要加重些语气,赵负雪便低头,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她的话登时被憋了回去。
“……我要去见一个旧人。”封澄想了想,斟酌着道,“这个人,可能不方便给你见……你别露出这副表情来,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你问我为什么?”
封澄沉吟片刻,道:“打起来,伤到你不好。”
赵负雪:“……”
原来是这种旧人,赵负雪放了一边心,却又提起来另一边的心:“既然如此,我更要见了……”
封澄一路与赵负雪喋喋不休,终究还是到了陈氏山庄门口,陈氏山庄众弟子本在门口戒严,见到封澄,却不约而同地上前道:“封姑娘,家主有请。”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赵负雪轻轻摸了摸鼻子,封澄一边上山,一边道:“亏你想得出劈石这损招……这下可好,陈风起一定以为是我劈的。”
赵负雪自知理亏,任凭封澄数落。
雨夜中的颛安峰森然巍峨,魔气与血气一道飙飞,此时此刻,却寂静安然,封澄走上山去,叩开了紧闭的殿门。
坐在首座的是个有些苍老的中年人,见封澄走进来,他笑了一声。
这笑意里很难说是什么成分,说是嘲讽也像,说是高兴也行,陈风起道:“你既然已经离开古安,为何又要回来?难道是特意来瞧瞧我家的碑铸好了没有?”
短短几日,一个天真热忱的少年便被折磨成了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封澄竟然有些怀念起那个张口爹闭口爹的陈云来,她道:“事出有因,我会赔的……你这个眼神好像在怀疑我?”
陈风起的喉咙有些沙哑,似乎是许久未说过话了,他看着封澄,样子还是暮气沉沉的样子,眼睛却是隐隐地亮了起来,他呛道:“不是怀疑,是肯定,这石头我花了一千两黄金从西面运来,你上哪掏这一千两黄金?”
封澄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旁的赵负雪:“记赵家账上。”
反正这次就是赵负雪劈的,记赵家账上一点儿也不冤枉。
陈风起还要再呛,赵负雪的剑却隐隐出鞘了,他眯着眼睛,大有陈风起再说一句,便把他当场劈了的趋势。
忽然间,殿内传来脆生生一道童声:“爹!”
封澄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拿着把小木剑,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了出来,陈风起一怔,随即面上便是说不出的疼惜:“孩儿来,来爹这里。”
小孩儿乖乖地由他抱起来,封澄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震惊,她指了指小孩,难以置信道:“你,你生的?”
这才短短几日,连孩子都出来了,封澄大为叹服,陈风起却急道:“我如何能生!这是我堂兄的长子,我抱来教导了!”
赵负雪盯着奶牙未长全的孩子,又看了看老态横生的陈风起,封澄心中有数——这个堂兄,想必不是陈风起的堂兄,而是陈云的堂兄了。
她奇道:“为什么便想当爹了?”
陈风起抱着孩子,掂了掂,良久,才道:“我试着把自己放在我爹的位置上……看看会不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他苦笑一声:“目前看来是不行……我永远没法成为他,他做得太好了,除了他临死那一日,他一直是最好的爹爹。”
这番话,陈风起此时也只能同封澄说一说。
陈絮抹去了陈云这个人的存在,将他加诸于父亲的枷锁上,陈风起强笑两声,一转话题道:“我知道你不是特意来劈个石的,说,要做什么?”
既然如此,封澄便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了:“我要你重开鬼门。”
陈风起悚然一惊,张口就要拒绝,谁料封澄道:“我知道你能做到,如若我未曾猜错,今年的鬼门,本来就是你爹伙同一鬼一同打开的。”
陈风起不说话了,赵负雪的心口忽然有些紧。
片刻,陈风起道:“屏退左右,此话我只能与你一人交谈。”
一旁的赵负雪眯眼,正要说话,小腿忽然一重,低头一看,竟是那奶娃娃一边笑着,一边拽着他腿往外拖。
赵负雪几乎傻了眼,他手忙脚乱,踹又踹不得,赶又没法赶,偏生封澄又扬声笑道:“劳烦赵公子看一会儿孩子了。”
待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房前,陈风起才正色道:“你知道了什么?”
封澄笑了笑;“那日我在你爹的寝居中闻到了那男鬼的味道,我虽不熟悉你古安的作风,却熟悉他的作风。”
陈风起怔了怔,封澄继续道:“你爹临死前,也曾对他说过什么‘救我’之类的话,对不对?既然有勾结,那你一定有法子给他送信。”
听闻此话,陈风起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道:“……是那鬼自己找上我爹来的。”
封澄静静听着。
他道:“我爹本来只想叫鬼门开条缝儿,好去看看我娘轮回了没有……那男鬼有办法,从鬼界里头撕了条大口子,放了一群鬼出来,结果我娘没见成,反而阴差阳错地把陈絮的娘叫了回来。”
剩下的事也不必说了,陈絮母子手刃陈风起,血洗陈家。
陈絮道:“说着说着又说远了……我的意思是,只有那男鬼联系我爹的理,没有我们去联系他的理,没辙,叫不来。”
封澄道:“他用什么联系你爹?”
陈风起沉吟片刻,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了一枚荧光灿灿的吊坠。
细细一看,好似是一枚暖玉。
封澄见到那暖玉的刹那,浑身的血便齐齐涌到了天灵处,她怔怔然过去,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此物,她熟悉无比。
剑坠。
早已断毁多年的、长生的剑坠。
陈风起道:“我爹的记忆也不太全,索性这个的用法还有,把这东西挂在床头,那男鬼若要联系,便会自行入梦而来,若不联系,只当是个挂着好看的摆件。”
说着,他把玉递过来:“你若想开鬼门,就自己去和那男鬼说罢。”
这块玉是上好的炎玉,触手便生温,仿佛是一块滚热的心肝似的,封澄抚摸着上面的裂纹,忽然眼眶便忍不住有些酸,她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睛。
他留着,他竟然留着。
他怎么会留着。
陈风起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吗?我爹说,男儿女儿有泪都不轻弹……”
封澄将这剑坠握在手心,抬眼,直白道:“我想要这块玉,你开价,无论如何我都愿意付。”
陈风起摆了摆手:“你要,拿走便是了。我见此物颇有些怵,生怕那大人一想不开便入我梦来了,你拿走我求之不得。”
封澄用力摇了摇头:“此物珍贵,我不能白拿。”
她的态度实在坚定非常,陈风起想了想,眼睛飘向了外面。
他思索片刻,认真道 :“我的身体寿数有限,怕是保不了阿还一世平安,如若将来有缘,还请你照顾一下阿还吧。”
阿还就是那小孩儿的名字了,封澄将这名字在口中过了几遍,忽然道:“阿还……阿环?”
陈风起笑了:“你只当这是巧合——他大名为陈还。”
封澄告别了陈风起,将剑坠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待与赵负雪走下颛安峰后,她才遥遥地看向了颛安峰的峰顶。
那扇殿门未关,似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赵负雪轻声道:“你们二人说什么了?”
封澄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告别前,陈风起道:
“一路平安。”
第59章 第59章疯(已修
宝华楼地魔之事后,古安的客栈生意惨淡了许多,即便是良好经营的客栈也受宝华楼所累,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故封赵二人去订房时,虽去的时候天色已晚,却还是剩下许多空房间。
照例,依旧是两件临近的屋子,封澄沐浴过后,取布帕擦干了头发,旋即从颈上取下了通体雪白的剑坠。
上面裂着蛛网纹,样子有些灰暗,其中的灵气已然不多了,说是一块废石也差不多。
寻常炎玉多为鸡油色,赵负雪说,长生是一把雪色的剑,用暖色不得宜,须得一枚雪色的玉来作剑坠。
不知他是如何寻来一枚雪色的炎玉的。
封澄将剑坠紧紧地握在掌心,片刻,咬了咬牙,抬手将它挂在床头,翻身便躺上榻去。
剑坠莹润,挂在封澄的床头,夜间有些闷热,客栈的窗开着,隐隐流进更夫的梆子声,封澄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她不知在黑甜梦乡中沉浸了多久,待重新拥有意识时,面前是一片漆黑。
来对地方了,封澄想。
随后醒来是听觉。
喧闹的,不绝于耳的人流声,嬉闹,喧嚷,还有热腾腾的叫卖声。
她猝然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商贩戏摊,几乎让她傻在了原地。
如织的鲜艳人群中,偏生有一身影,逆着人流,缓步向她走来。
身负三尺雪,白衣谪仙人。
封澄忽然便生了一头扎进人堆逃去的冲动。
“你来了。”他道。
封澄硬着头皮抬起了头,勉强挂上了一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来。
“师尊,”她道,“好久不见。”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此时此刻,是很应该说些什么的,即便不说,也不该呆若木鸡地愣在人流中间。
“……”
终于,还是赵负雪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逛逛吧,难得来一趟。”
封澄不知这个难得是哪个难得,她惯来不擅长拒绝赵负雪,于是点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条长街似乎在过什么热闹的节日,封澄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想了想,道:“为什么挑在这里?”
赵负雪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封澄忙道:“当然不是不喜欢的意思……我以为你会挑个安静的地方,比如说空无一人的茶室什么的。”
赵负雪把头转回去,很平静道:“我欠你一个热闹的龟祭。”
他说的便是那血流成河的龟祭了,封澄心头有些发沉:“果然是……”
忽然间,封澄的嘴被抵住了。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低头一看,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另一端被赵负雪拿在手中,他道:“要说什么,也等龟祭散了再说吧。”
封澄接过糖葫芦,捏在手上,犹豫着咬了一口。
熟悉的酸味并没有冲头而来,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甜香。
里面是流着桂花糖馅的糯米汤团。
封澄猛地抬起头来,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从前忘了许多事,近来才想起来,抱歉。”
话音未落,封澄便傻了,她道:“等等,我不明白……!”
赵负雪摇摇头,并不解释,反而轻轻地牵起封澄的手。
在她的视线里,十指紧扣。
封澄被他手上的指环一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挣扎,不料赵负雪看着她,目光中是她全然未见过的失落。
“你便是这般牵着他的。”
封澄半晌,才反应过这个“他”指的是何方神圣,她当即就否认道:“从没有的事!”
显然,赵负雪是听不进去的。
他牵着人,力道虽柔和,却坚定得不容拒绝。
“你我从未这般执手,”他道,“不是推着轮椅,便是各自独行。”
封澄挣扎的手一顿,当即便不动了。
二人执手,相安无事地走了半条街,看起来便如同这街市上随处可见的爱侣一样。
封澄自问,不懂事的时候的确对赵负雪有点不该有的感情,可那点儿情思即便再深,早该被山一样的师徒伦理以及后面那些滚滚烂事压得不见踪影了。
本该是师徒,本当是师徒。
对着一无所知的小赵负雪,她尚可卑劣地窃得几分安慰,可对上这个货真价实的师尊——
她顺理成章地觉得如芒在背。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慢慢道:“大梦一场,权作放纵,不必当真。”
封澄想了想,终究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赵负雪的手。
都这么说了,再扭扭捏捏,倒显得她怕了。
赵负雪轻微地勾了勾嘴角。
一只手被赵负雪牵着,另一只手的糖葫芦却要化了,本来桂花糖的馅便软糯流淌,这一化更不得了,封澄不防便吃了一嘴。
听到上方传来的轻笑声时,封澄登时有些羞赧,她闷闷道:“有帕子吗?”
赵负雪摇了摇头,片刻,拿着袖摆,给她擦了擦嘴。
封澄:“!”
他平日最为好洁,莫说是拿着袖摆擦糖渍了,就是沾些尘土,也是不行的。
赵负雪看着她,含笑道:“不妨事,你第一日出门喝酒,回来便吐了为师一身。”
封澄尴尬道:“……还有此事?”
赵负雪点点头:“第二日出门饮酒,回来还是吐了为师一身。”
封澄:“……”
赵负雪道:“自此,我便不允姜徵带你出去鬼混——你对此颇多怨言。”
封澄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哪里敢。”
游人喧闹,二人一路买些零嘴甜食,一路走马观花地玩赏,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街市尽头。
人流声渐渐远去,灯火渐次熄灭。
封澄咬了咬牙,松开了赵负雪的手。
“我们谈谈。”
赵负雪敛眸,片刻,收回了手,点了点头。
封澄道:“古安鬼门,你开的?”
赵负雪一言不发。
封澄咬牙:“你疯了,大开鬼门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天古安死了多少人,这些命债你还得过来吗?!”
赵负雪看着她,却慢慢地笑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封澄,脸上露出了几乎能称得上是悲悯的表情。
“凡事皆有因果,”他道,“该死的人,无论我有没有开那座鬼门,皆会死在龟祭当晚。”
他的脸半隐在灯火下,像庙堂之中,被长明烛映着的俊美神像。
封澄道:“重伤你自己呢?杀了年少的自己,也是你的因果吗?!”
听了此话,赵负雪那平静淡然的眼神中a却露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色,他盯着封澄,笑了起来:
“不。”
“我杀不了他。”
封澄道:“什么意思。”
赵负雪慢慢地笑了:“不该死在当夜的人,是死不了的。”
封澄心头一跳,恨不得上去欺师灭祖:“说什么鬼话——这也是能随意去做的事吗!”
赵负雪平静道:“无人能撼动因果,哪怕是仙尊也一样。接我全力一剑,哪怕他灵力全盛时,亦是必死。”
“可当日他连护体灵力都耗空了,迎我当胸一剑却还能活下来,你未曾想过缘由吗?”
封澄心头一跳。
因果不可改。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转而
道:“……捅的那一剑过了一个多月了,时不时便有新鲜血迹冒出来。”
静了静,她道:“你做了……手脚吗?”
这一听,赵负雪便笑得难以捉摸起来。
“手脚?”他把这两个字念得极为荒谬,“我杀他,还需要动手脚?你不如问问,是他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封澄猛然一惊——这句话的意思是,小赵负雪自己又对伤口做了什么?
赵负雪评价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怎么想的?”封澄思来想去,硬是琢磨不懂少年的脑回路,“自行撕开伤口,为了什么?多请两天病假?至于吗?”
一提到小赵负雪,封澄便肉眼可见地平静了下来,赵负雪看在眼底,唇角向下坠了坠,视线微不可查地移到了封澄的心头。
一根隐隐的红线,牵在二人胸口。
一月前还没有的。
赵负雪看着,便挑了挑眉。
他突然道:“你心悦他吗。”
话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封澄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险些当场傻了,她脸腾地一下涨红:“这是什么鬼话!当然是清白得很,你即便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你自己吗!”
赵负雪慢慢道:“封澄……封大人,在做孩子时你便不会说谎,如今不做孩子了,于此道上还是未有半分精进啊。”
“我问你的心意,你却扯什么空穴来风的清白——”
封澄无力地闭了闭眼,开口打断了他:“如果你是来说这些的,那大可打道回府了,师徒有伦,你我心知肚明,无论从前过去,皆无可能。”
顿了顿,她又道:“既然已知他的伤势与你无关,我便没有别的话要问了……终途了,走吧。”
灯火渐渐远去,长街上空无一人,二人的影子一同映在绵延不绝的长街上,纠缠得难舍难分。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当真终途了吗?”
封澄不欲与他再说,转头便要离开,忽然手腕一动,她回过头来,抬起头,静静的对上赵负雪的双眼。
“师尊。”她道,“自从彭山断剑后,你我便无半分瓜葛了。”
长生残,恩义绝。
她于众目睽睽下,亲手断了赵负雪赠她的长生,绝了二人的师徒恩义。
这句话,终于将封澄这些日子里大梦一样的自欺欺人毫不留情地撕了开。
血淋淋,深可见骨。
这些日子来,封澄几乎强迫地将前尘种种封锁在她的脑海深处。
来到这段平静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二十年前,几乎是她不敢置信的一场美梦。
现在,大梦终醒了。
他想必是极为失望的。
当日他服下七剂猛药,强撑着身体来到了彭山之巅,看见她亲手断剑,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入那群嘻哈乱笑的血修之中。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当日表情。
此时此刻,赵负雪看着她,却很轻松地笑了。
“我只当你闹脾气,”赵负雪垂眸看她,认真道,“彭山断剑,我不认。”
封澄还待再说,却见赵负雪忽然丢过什么东西来,她下意识接过,在看清东西的刹那,瞳孔骤然紧缩。
“不过是一把剑,”他道,“断了又何妨。”
他丢过来的,是她当年的随身佩剑,长生。
熟悉的灵流涌动,是她那把无疑。
断剑残片,被融入炉中,重铸。
封澄难以想象,赵负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片一片地将残片捡拾回去,再一片一片地融掉,在漫长的等待中,等待长生重新铸出来。
她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赵负雪摇摇头:“有吗?好,你说有,便是有。可我只恨疯得晚了,若是疯早些便好了。”
封澄骤然咬紧了牙,她道:“我不要你的剑,你滚回去,我再也不见你。”
赵负雪看着她,温和而耐心,像极了一个好脾气的师长:“你若拿不起剑来,也无妨,从头修习,我陪你。”
“如若不愿意拿剑,也无妨,一生都不拿剑也无妨,师尊会护着你,谁也伤不到你。”
“阿澄,这里并非归处——回家吧。”
封澄无力道:“……我不会回去。”
赵负雪置若罔闻,他走近,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你为什么留下?——为了他?他有什么好?值得你留在原地,不肯清醒?”
封澄垂下了眼睛。
赵负雪笑了:
“你想救他,”他道,“‘……让我想想,那场大劫,是不是快了?”
第60章 第60章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赵负雪道:“世事有可违,有不可违。大劫已是既定因果,不必做无用之功。”
他说得平静而淡然,仿佛大劫加身的人不是他一样,封澄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封澄道:“我非要亲眼看到无可挽回,才肯甘心。”
闻言,赵负雪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随你,”赵负雪道,“若你哪日想通了,我带你回家。”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一声鸡叫,竟是要天明了,梦境逐渐开始模糊,连同赵负雪的脸也一并模糊了。
“你要醒了,”赵负雪微笑道,“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忽然间,封澄心头骤然生了别离的酸涩。
“师尊。”她道,“我……”
前世最后一次见面,绝堪称剑拔弩张,再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已然隔世。
“不必告别,”赵负雪摸了摸她的头顶,平静无比:“来日再会。”
白衣的角落已经渐渐碎作齑粉,这片飞烟遥遥而上,转瞬便席卷到了赵负雪的胸口,封澄伸手去抓,谁料眼前忽然一花,眼前猝然出现客栈的床帐。
翠色底,竹叶花,雪色剑坠摇晃,耳中隐隐有挑夫的叫卖声。
枕畔一把长剑,灵光莹润。
封澄坐在床上愣了愣,随即慢慢地低下头,无力地捂住了脸——
赵家禁地。
赵狩站在地室之外,谨慎地检查了检查周身装备。
——火灵石,有。
——加厚加绒修士服,有。
——发热鞋底,有。
万事俱备,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地室的大门。
今夜又是他值班。
每次去地室,都是件要做足十八般心理准备的事情,地室的冷,连修为深厚、无惧寒暑的修士都会心生惧怕之意,赵狩甚至觉得在里面呼出的每一口气,最后都会被冻成冰棱子然后砸在脚上。
“只希望家主早些醒来,”赵狩伸手捏了捏墙壁,啧啧道,“再不醒,这地室大概要被冻脆了。”
正在他戳弄墙壁之时,指尖冰花忽然一动,紧接着,又厚又硬的霜花陡然散去一半,赵狩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地跪向棺椁道:“恭贺家主出关!”
一片冰天雪地里,棺椁中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素白人影散着长发,胸襟半敞,未着足履,便这么赤足落在冰面上,好像这片冰天雪地于他无感一样。
赵负雪俯下身,留恋地摸了摸棺中新娘的脸。
说来奇怪,在这连石头都能冻脆的极寒里,一个死人的脸色,竟然是红润如桃花的。
她的皮肉柔软,骨骼坚韧,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活人。
赵狩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去。
这嫁衣女子的脸,他曾见过的。
当年他奉公办事,行经御街,恰巧碰上封将军回京述职。
不过一回首,那道鲜衣怒马,策马疾驰的人便掠了过去……耀眼得令人过目难忘。
传言尸骨无存的叛国将军,战死沙场、恶名满身的佞臣。
赵狩闭了闭
眼。
——也是家主名义上的亲徒。
感觉自己亲眼看了一场师徒不伦的戏码,赵狩只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灭口,偏生此时耳边又传来一道冷声:“去取穷道锁来。”
赵狩猛地抬头:“……?”
此锁乃赵负雪近年所寻,但凡活人,为此物锁上,除非取钥匙来解开,否则即便是灵力滔天、蛮力盖世之人,也是挣不开的。
赵负雪并未看他,他的手在棺中新娘的面上梭巡,半晌,用力地揉上了她的嘴唇。
霎那间,她的唇色便愈发嫣红起来,仿佛新娘初妆。
“欢迎回来,”他微笑着,“我已经等不及了,阿澄。”——
封澄在床上怔怔坐了半日,才艰难地挣扎起床,她取下床头剑坠,绑在了长生上,此时门外又传来几声敲门响动:“醒了吗?起来用早膳了。”
是赵负雪,她应了一声,随即取水来梳洗过,穿好衣服,带好长生与随身行装,再下了楼去,赵负雪见她收拾行装,一时间有些疑惑:“怎么收拾起这些东西来了?不是昨日才到的古安,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封澄本有些无精打采的,一想到此事便猛地来气了,她重重地瞪了赵负雪一眼,咬牙切齿道:“赵公子,你的伤势如何了!”
还在这里若无其事,若不是亲自从师尊口中得出了答案,谁会信有人能自己扯开自己的伤口!
赵负雪心头一跳,随即对上封澄视线,霎时便从中猜出了什么,他强作镇定,为封澄的碗中夹了一个汤包,偏过视线;“……说来奇怪,近几日似乎好得格外快一些,眼下已瞧不出什么来了。”
装蒜!
封澄给他一记眼刀,赵负雪忽然见封澄带下来的长生,当即奇怪:“哪来的剑?你还会用剑?”
长生灵光璀璨,一眼便是不凡之物,封澄有些噎住——总不能说是从另一条时空线送来的,于是只好含糊道:“……一个朋友送的。”
赵负雪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昨日两人睡得极近,他又辗转半夜未眠,若有动静,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且此剑绝非俗物,什么朋友能出手赠这样的灵剑?
不过看着封澄不欲多言的样子,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旁放凉的甜水拿来:“好,改日我也见见这位朋友。”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又顺其自然,仿佛端着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宫气度似的,封澄虽听着古怪,却也未曾多想,只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就是了。
“赵公子,”她道,“你接下来回洛京吗?”
赵负雪皱了皱眉,反问道:“你回去么?”
封澄道:“不回去,我打算四处看看,洛京嘛……早些年呆腻了。”
赵负雪:“那我也不回去。”
封澄笑了,明知故问道:“哎呀,那小赵公子要去哪里。”
封澄本想瞧瞧少年师尊少见的羞赧之态,谁料赵负雪抬起眼来,目光清明,毫不犹豫道:“随你去,你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
这话一出,封澄反倒噎住了,半晌,才道:“……我要去长煌大原。”
长煌大原乃大夏第一穷乡僻壤,乃是臭名昭著的天魔之地。
、
莫说世家公子了,即便是等闲修士,也不会到长煌大原这种地方游历。
一是人少,即便是降妖除魔做了功绩,也没人知道,二是那地儿着实凶恶,寻常游历碰到个人魔地魔,还能向周边修士求救,正比如海洛斯阵中的陈云与宝华楼里的侠医,可若是到了荒无人烟的长煌大原——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提前说好,那地方凶险,你跟我去,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赵负雪毫不躲闪地看着她道:“我并非稚子,有自保之力,从你而行这事还做得到,你不必分心。”
封澄微微一怔,少年又笑了,一双眼睛中满是温暖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只要是随你而行,去多凶险的地方我都不怕。”
哪怕是瞎子,也无法忽视这样炙热的眼睛。
封澄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哑了。
她低下头,戳着盘中鼓鼓囊囊的包子,把那圆滚滚的红豆包戳得八面漏风,突然道:“其实,相伴至此,已经是缘分了。”
赵负雪的眼睛跟着她戳弄的包子走,片刻,声音里含着笑意:“你一人说了不算。”
封澄住了筷子,不敢抬头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了摆在一旁的长生,一双总是盈盈含笑的眼中带着些涩意,她轻声道:“来顺客栈到赵宅要走一盏茶的时间,从古安到长煌大原的路要走七日,从洛京到古安的路要走半个月。”
“如若有朝一日,我们分离的距离已经是穷尽年月不可及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本是随口闲聊,赵负雪也没料到封澄竟忽然郑重了起来,他也收敛了笑意,半晌,定定地看着她。
“御剑,用灵符,也要走许久吗?”
封澄道:“对。”
赵负雪想了想,又紧紧地盯着她:“你一个人去吗?”
封澄正要回答,赵负雪却伸出一只手来,生怕听到答案一样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总有你的事情,我追不上你,所以不问你缘由,我只问一件事。”
他顿了顿,有些忐忑地接着问道:“——如果真有一天,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却擅自走向了你身边,你……”
“会不会生气?还愿不愿意见我?”
话音刚落,封澄的心头仿佛被重重地砸了一记似的,的眼眶骤然用上涩意,她再也难以自抑,一步冲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忐忑不安的赵负雪。
四周用饭的客人一惊。
赵负雪被冷不丁一拥。傻了眼,他手足无措,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半晌,他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你愿意么?”
生死咒初成,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靠近封澄,此时此刻的相拥,令赵负雪心头如云絮般柔软,霎时便泥泞成了一团。
正头晕目眩之际,赵负雪忽觉胸前有些温热,片刻,传来闷闷的哽咽声。
这片温热的来源不会有其他,他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封澄的后背。
偏生此时,几个路人走过,见状便指指点点起来:
“小姑娘哭着嘞,你瞧这公子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世风日下,人不可貌相啊……”
“还是个拿剑的——要不要报官?怕是遭人欺负了嘞。”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封澄的头发:“……哭得这么厉害。”
封澄的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摇了摇。
一旁人又指指点点:“受委屈了,一定是受委屈了!”
封澄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赵负雪,片刻,郑重道:“如果是你走向我,无论从什么地方来,我都是愿意的。”
赵负雪觉得自己的心跳霎时停了一瞬,他脸色空白地看着封澄。
封澄郑重道:“我愿意见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愿意见你。”
周围群众一哄而散:“散了散了,嗐!”
“闹着玩儿呢!”
“俺想俺老婆了,呜——”
“……你哪来的老婆。”——
赵负雪的空白状态直到坐上了马车,仍然很明显。
他仿佛梦游一样,迷迷糊糊地叫了马车,迷迷糊糊地在封澄对面落座,最后迷迷糊糊地看着对面封澄饶有兴味的脸,忽然就清醒了。
“醒啦?”封澄叼着车上果子,边啃边道,“你方才和梦游一样,租马车的人还以为我是拍花子的,临走时瞪了我好几眼。”
赵负雪:“……你打我一下,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封澄丢给他一粒果子,戏谑道:“打?不舍得。小赵公子花容月貌,那租车行的小姑娘见赵公子美貌,恨不得把
眼睛撕下来贴您脸上,若非我带着剑,怕不是要从我眼前抢人了——喏,果子也是小姑娘给的,我瞅着比隔壁马车多了一半。”
赵负雪哭笑不得,道:“好吃么?”
封澄卡擦一口咬了一般,嚼了嚼:“还成,配得上公子美貌。”
一路笑闹,二人往北去,人烟肉眼可见地稀少起来,封澄扒在窗口探,赵负雪看得好笑,自然而然地拉下纱窗:“黄沙呛人,你也不怕吃进嘴里。”
长煌大原分荒季与丰季,丰季水土丰茂,可放牛羊,荒季黄沙吞地,牛羊得向南边来一些,此时在丰季与荒季交替的时候,故土地冒着青茬,仍盖不住扑面而来的黄沙。
封澄笑笑,道:“血修皮厚,可做城墙,区区黄沙,何足挂齿,若不是怕黄沙砸了赵公子的脸,我今日连车马也不坐,只管下去跑了。”
赵负雪连日间忐忑不安、上下起伏的心被封澄几句愿意安安分分的按在了胸膛之中,他心中前所未有地安宁。
忽然间,二人看见遥遥荒原中一个踉踉跄跄的影子。
是什么东西?
封澄眯着眼睛看,这一看便大惊失色——是一个人!
那人影背着个不小的包裹,于沙丘上跌跌撞撞,像一只笨拙苍老的蜗牛,封澄当即毫不犹豫地叫停车夫:“这地儿停一下!”
车夫一听,登时摇头道:“姑娘,这地儿可停不得了,不久前这地才闹过天魔,遍地都是吃剩的残尸,你说要是碰上哪个天魔饿了回来吃饭,咱们便都得交代在这儿啦!咱们车上有天机所的灵器护着才不妨事,你要是下车,可就没东西护着啦!”
封澄看着那踉踉跄跄的人影又滚倒在地,心道这更得停了,于是道:“你只管停车,剩下的不必管。”
车夫见她坚持,只好叹了口气,叫停了马车,道:“姑娘艺高胆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便不随姑娘下去了。”
此时赵负雪也提剑下来,他对封澄道:“看见什么了?”
封澄指指那人影:“这季的风沙大,夜间又极冷,即便是修士亦受不了。现在天色晚了,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人看着也不像修士,怕不是会死在这里。”
赵负雪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
走过去,封澄才发觉,那车夫所言不虚。
这地方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几乎入眼处皆是五花八门的尸体,封澄凝神——全的,不全的,吃了一半的,撕了内脏的……
“影魔,”封澄道,“便宜玩意,尖牙利齿,只有兽性,没有神智。”
、是她吃了都嫌废牙的东西。
赵负雪道:“此物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出现,昼伏夜出,隐蔽性极强,这村落想必也是做过准备的……只是偏偏碰上了影魔。”
二人心底皆有些沉痛。
不多时,二人便走向了那背着包裹的人——靠得近了,封澄才看清楚,那是个强壮的中年妇人。
她身形颇为胖大,想必是做惯了活计的,头发干净利落,以一根长木簪盘着。她本背着包裹艰难行走,忽然被叫住,回头时面上有些不善神色,在看清叫住她的封澄时,神色却是有些缓和。
“……小姑娘,在这种地方跑什么跑!”
封澄刚要开口,谁料先遭了这妇人的抢白,赵负雪道:“夫人,我们……”
妇人一见赵负雪,更加横眉冷对了;“就是你们这种长着好面皮,却不干正事的娃娃,拐着人家姑娘往荒山野岭里钻!”
封澄额角一跳,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微妙地中了一箭,忙道:“此时天晚了,指不定何时天魔便回来了,一人独行危险,不如跟我们的车马一走,要去哪里,捎夫人一程。”
妇人挺了挺胸膛:“我还怕这个!天魔要来,就来!我还怕它们吗?”
说话时,她背后的包裹哗哗有声,封澄耳尖地分辨出来,这是骨骼碰撞的声音。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天魔咆哮,紧接着一阵腥风猛地扑向了妇人,妇人当即大叫一声,哇哇着掏出了腰间木棍。
封澄暗骂一声,长生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