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封澄心中登时一紧,她不由得拉住了赵负雪的衣袖,紧紧盯着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人,的确要救,可一想到赵负雪要孤身对上这两个不怀好意的恶徒,封澄心中便一阵发紧。
赵负雪笑容不变,他另一只手轻微地拍了拍封澄,道:“出去罢,再拖,要误事了。”
话已至此,封澄心中明白,若是她再强留,便不是做侍从的本分了,保不齐要惹得这两只狐狸怀疑。
她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后果断转身,走向了百岁堂的大门。
封澄只听背后赵负雪笑道:“请。”
此时此刻,二人背向而行,眼中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狠意。
封澄出门,几个掠身便直奔地牢而去,起落间,甚至连瓦片与枯枝也未惊动。
这般行走无声,几波巡卫便一无所知地过去了,封澄轻飘飘地落在了地牢大门前。
地牢的入口并不难寻,难的是如何进去,封澄悄悄地贴在墙边,四处一看,这地牢只有这一个大门,四四方方。
封澄定睛一琢磨,觉得这门三长两短,活生生就是个棺材模样。
守卫森严,封澄想了想,咬开手指,血作胭脂,往嘴上抹了一道,又拆乱梳成双环髻的长发,大致一揉,再将外裳的肩袖衣摆处撕了个大概。
这么远远一看,好端端一个乖巧侍从,霎时红唇滴血,墨发凌乱,袒胸露腹。
——倒是很符合常人对血修的刻板印象。
她将身上煞气放出些来,随即一步三摇,摇曳生姿地向着地牢门口去了。
地牢的棺材门前守着四个守卫,四人远远见封澄走来,竟然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道:“大人。”
果然有用,封澄心中大喜,她走到地牢门口,抬抬手,半死不活道:“奉上面的意思,把崔家余孽带走。”
四人闻言,犹疑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为首那人壮着胆子道:“可方才才有人说,这几个人密谋逃狱,罪无可赦,理应加刑,您这会儿进去,人大概没剩几口气了,如何能带走?”
封澄心中一突,面上却还是不显,笑道:“这可是上面的意思,哪怕里面都是死人了,我也要带走的。”
四守卫还在犹豫,封澄却等不了这几人的犹豫了,她眼一压,煞气便蠢蠢欲动:“若是误了我交差的,不知诸位的浑身血肉,够不够替我赔罪?”
这一招果然有效,见血修獠牙,四守卫当即炸了毛,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为首那守卫还强撑着胆气,颤巍巍道:“那,那大人公事公办,自便即可。”
封澄满意地走进了地牢,一进去,却笑不出来了。
这地牢的通道极为狭窄阴暗,从门口到第二个路口,几乎是个直上直下的坡,其后斗折蛇行更是诡异,且无比昏暗——这一路只有墙角几只臭油灯还半死不活地亮着。
这种地方,无风又无光,都不用那几个血修用刑,常人待上几天便活不成了。
潮湿而发腥的臭气扑面而来,封澄避无可避,扶墙冷静了片刻,随即面不改色地拐了进去。
地牢的尽头是一排的牢房,封澄一踏进去,脚下便忽然碰到了什么,她面无表情地低头,在看清粘地上的东西时,胸口猛地一窒。
血修吃肉和喝血,并不是什么人都吃的,世人之中,修士最佳,修士之中,天生灵力蕴足者最佳,而灵力蕴足者中,又以年轻者为最佳。
年轻人之中,又有更年轻人为修行上品。
封澄的脚边摆着一只小小的头骨。
头骨旁,是已经被吮至发灰的小小骨殖。
大部分的骨骼已经被吮吸得松散了,封澄怔怔低下头去捡,手一触上去,那灰白的小肋骨便不堪重负地散成了数节。
她站起来,心中不住地往下沉,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声苍老的讽笑:“来一个血修,便要咂摸几口,阿欢的骨髓都被吸干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
封澄不语,她沉默地走去声源地。
老者道:“来晚咯,一口都没喽!”
封澄这时才看清了他的全貌,老者衣衫褴褛,头发灰白稀疏,杂乱如野草,衣不蔽体,穿着又黑又脏的破衣,脸膛与袒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皮肉都是发黑的古铜色,他的一只眼睛颜色灰白,似乎已是看不见了。
他张狂大笑,牢狱上空被他的声音震下碎石来:“小畜生,尝尝我这老骨头的滋味如何!”
说着,老者双目血红地扑到牢房的栏杆上,死死地盯着封澄,这眼神怨毒而愤怒,封澄毫不怀疑,如若没有这道玄铁所铸的栏杆拦着,这老头定然会将她活活撕碎。
封澄垂下眼睛,手指停在了牢房的大锁上。
牢间昏暗,遮拦了她骤然变形的手指。
只听应声一道脆响,封澄抬起手来,撒下了一手的齑粉。
“出来,”她道,“还有多少活着的人,你去一并带出来。”
老者的手骤然定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封澄指尖落下的漆黑粉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目光中是并未消散的警惕:“三刻钟前,这锁头被添了第三重阵法,老头儿身上添了七十九刀——现在演这出戏,莫不是觉得我崔岩是蠢货!?”
封澄耐心耗尽,一把将铁门踹开,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这牢门松得和个饭盒一样,想吃你们还用这么麻烦!赶紧把人带出来,一刻钟也别耽误。”
这一通吼把崔岩吼得茫然了,封澄盯着他,默了默,又道:“崔霁去了赵家,安然无恙。”
“老尊者已知悉此事,如不出我所料,赵家天机师此时已经候在崔府四周了,等负雪公子带着证据出来,崔家血修即可伏诛。”
崔岩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封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他哽咽道:“我这就去救人,我这就去!”
封澄一把拉住他,道:“先别急,你知不知道你家符阵的阵眼在哪里?”
崔岩一怔,随即道:“百岁堂从左向右数,第七只金貔貅的右眼玛瑙。”
封澄记下,便随着他去开锁,不过片刻,地牢中的崔家人便拖家带口地站在了封澄面前,封澄打眼一扫,二十几人中没一个好皮好肉,不是断了胳膊便是断了腿,还有几个重伤不醒,被血淋淋扶着抱着的。
这群崔家人跟着她向地牢外冲去,很快便来到了地牢门口,门口四守卫见封澄身后跟着如此大一群崔家人,当即大惊失色道:“大人,这这这……这也太多了!”
封澄面无表情道:“上面大人的意思,你倒是插上嘴了。”
为首那人偷偷一瞄,只见这一群崔家人并未上任何枷锁,除了为首那个老头儿和一对
夫妻满脸不能作假的怒色,剩下人的脸上皆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当即心生疑窦,不动声色道:“大人,您若将这些人全带走,我们自然也是不必在这地牢前守着了,按说如此大事,本应有人来予我们调任,可小的几个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封澄眯了眯眼,知道这人是怀疑了。
她道:“我只一句话,上面命令,你自管向上面问去。”
守卫道:“不知姑娘说的这个上面,到底是何人?也好叫小的们有个问的去路。”
话已至此,几乎是将怀疑敲在了脸上,身后的崔家人皆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怀抱着孩子的紧紧搂住孩子,扶着伤员的更是额间沁出冷汗。
谁知封澄从腰间摸了摸,竟然捞出一块亮闪闪的腰牌来,她将腰牌丢给那守卫,不耐烦道:“那大人知晓此事要紧,连随身腰牌都给了我,若是出事,他担着。”
这守卫捧着腰牌,仔细端详,封澄身后的崔家人屏息凝神,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格外漫长,那守卫将腰牌翻过来覆过来地仔细研究,终于抬起了头。
在那一刹,崔家众人的心跳齐齐停跳了一拍,封澄的指尖缓缓地停在了她的手心。
守卫将腰牌还给封澄,恭恭敬敬道:“原来是乌言大人的手令,小的们秉公办事,误了大人时辰,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封澄道:“不妨事,事出有因。”
走出许久远,崔岩才敢走上前来,道:“少侠果真胆大心细,若非少侠出手,我等今日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封澄道:“说早了,能不能活得成,还不一定。”
崔岩迟疑片刻,道:“请姑娘明示。”
“现下,我们要到百岁堂去,与负雪公子会和,以及解开崔家的符阵。”封澄慢慢道,“一路上守卫不少,跟紧些。若是出了事,诸位全得交代在这儿。”
对于重伤之人来说,这个要求苛刻了些,封澄的将腰间隐匿符统统掏出来:“大概是不够,先给重伤者用上,以免动静太大惊了人。”
隐匿符可匿气息,却不匿形体,几个重伤者接过,强撑着地点了点头。
“稍微能动的,谨慎些。守卫大致换班的路数我已摸清了,只要不出动静,我一定能把诸位安全送到百岁堂。”
说到此处,有一声弱弱道:“可是姑娘,我们不应该往外逃吗?为何非要去百岁堂。”
众人闻此,皆小心翼翼地看向封澄。
封澄看了看百岁堂的方向,微微一笑。崔岩道:“不破了百岁堂中阵眼,外面的赵家人如何进来?难道要他们以身破阵,伤痕累累吗?”
众人讷讷不语,崔岩又道:“你们之中,有几个能站直了走路的?少侠若不带我们走,只遇到头一波守卫,我们便会被统统抓回地牢里!难道少侠辛苦救咱们出来,就是让咱们再回去的吗?”
封澄向着百岁堂的方向走去,心中想:“其实还有个最要紧的。”
她心底声音微不可查。
“百岁堂中有一人,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第42章 第42章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赵负雪的鼻尖萦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气味似有似无,欲拒还迎,仿佛蛇尾巴似的勾人。
崔庆讨好道:“公子上座。”
一股青烟已经从香炉中袅袅而升,香气溢出的刹那,齐遥与崔庆皆陶醉地眯了眯眼睛,赵负雪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的丑态,不动声色道:“只有这种货色?”
崔庆闻言,惊喜无比地与崔庆交换了视线,似乎没想到事情竟能这么简单:“懂了,赵公子见多识广,瞧不上这些。”
赵氏谨慎,教出来的公子定然也会谨慎,崔庆并没有蠢到一开始便在殿中燃“长醉”,他深知,哪怕是赵负雪今日染上了长醉,赵家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替他戒掉这个瘾。
长醉并不是头一日出现在大夏,平常人成瘾难戒,可赵家那种地方,却很难说有没有另外的法门——万一周寻芳那狠女人当真舍得剜掉赵负雪一层皮呢?他这个引诱赵负雪成瘾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故而,今日燃香,他便是奔着让赵负雪戒不掉而去的。
屋中所燃香料并非长醉本香,而是齐遥所供给的,香味与长醉极为相似的“诱香”。
崔庆的嘴角微微一勾。
这才是他今日最大的杀招。
这诱香,平常燃着,半分用处也没有,只不过是味道香些,留时久些罢了。
可若是这诱香掺入长醉中,长醉的效力便会像脱了缰的野虎一般成千上百倍地发作出来。
崔庆微微一笑,一粒诱香,便能将一位刚正不阿的如玉君子烧成撒泼打滚、烂泥一样的瘾君子。
且今日他上的可是市面上都少见的纯货,再加上这难得一见的诱香,哪怕是神仙来,今日也定然成瘾!
赵负雪见识过长醉、心有提防又如何?他猜得到长醉,他猜得到诱香吗?
想到这里,崔庆越发兴奋起来,他忍不住开始期待赵负雪成瘾难耐的模样了。
“我亲自来给赵公子取些纯货来!”
赵负雪只抱着剑,静静地等着。
崔庆乐颠颠地去取所谓的纯货了,此时大堂上便只剩了齐遥与赵负雪,齐遥的身体已被这长醉催出了惯性,他一把甩下大氅,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兴奋地盯上了赵负雪
少年一身清风,站立如松,浑身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少年意气,他往这乌沉沉的百岁堂一站,便如同一湾漆黑粘稠的污水里,骤然钻入了一条清凌凌的银鱼一样。
干净得吓人,傲气得骇人。
可很快,这尾银鱼就要腐烂腥臭,与烂泥水乳交融、难舍难分了。
齐遥心痒难耐地凑过来,绕着他转了转,粘腻道:“公子比我从前见到时,更俊秀了些。”
赵负雪冷冷拔剑:“站远。”
齐遥没想到他还能站稳拔剑,被他这一剑骇了一跳,当即讪讪地后退了一步,他道:“哎,赵公子,不要这么见外,您贵人多忘事,自不记得我,我可记您记了多少年呢。”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几乎能有实质,死死地黏在了赵负雪的脸上,令赵负雪分外恶心。
从这人口中得出的这句话,于赵负雪而言,无异于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爬过来。
被血修偷偷地记住许多年,当真是想想就后背发寒。
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冷又傲的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讽刺:“被赵家打出去的血修不知多少,若要我一个一个记着,那可真是恶心都恶心不够。”
齐遥阴森森地盯着他,半晌,突然道:“恶心?很快,你就不会觉得我恶心了。”
赵负雪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齐遥噎了片刻,焦躁地踱了两步,又道:“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些热?或者心口有些紧?”
这时候也该生效了。
说着,他便又不死心地向赵负雪凑过去,谁知还未凑近,门外便传来一声:“齐大人!”
齐遥被打断,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转身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这时候过来的!?”
赵负雪看去,只见一人跪在百岁堂前,恭恭敬敬道:“实是有要事禀报。”
那人站在长醉的香气中,岿然不动,想必早已是身经数战的老手了,他跪地道:“乌言大人有两件事要禀报,第一件是崔霁疑似逃进赵家了,咱们的人进不去,请齐大人寻个说得上话的崔家人来。”
齐
遥不耐烦道:“废物一个,抓个半疯的小子都抓不着——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那人沉默片刻,才敢开口道:“大人在追查崔霁途中,碰上了一个血修。”
齐遥挥袖转身,漠不关心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叫他自己跪上来拜会,难道还要我去请他!”
赵负雪眼神微动。
那人支支吾吾:“这……这……”
齐遥:“怎么?”
“小的冒犯……听乌言大人说,那血修的来头恐怕不小。”
齐遥不傻,自然能听得出来此人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倒是他应该去拜会那位血修!
他气得要笑了,道:“废物,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天下岂有你这样给人当下属的,扣着自己老大给人磕头。”
那人当即闭嘴了。
他也委屈,在血修之道中,哪有什么老大不老大?无非是拳头硬的和拳头没那么硬的。
若是得罪了乌言口中的上古大修,他觉得还是死在自己老大的手下比较划算。
血修的煞气,可全都是实打实的人命啊!
齐遥慢慢道:“你说说,那血修长什么样?”
他心中仍有一份顾忌,近日那几个老东西活动也频繁,若是有正好晃到洛京的,也说不定了。
“是……是个年轻女人,穿一身鹅黄外裳,行走如风,身量略高,手里拿着一杆长枪……”
只这么说着,齐遥便烦了:“哪里来的无名鼠辈!!”
他总觉得这个描述诡异地熟悉,细细一想,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一个眼睛很大的、行走如风的人。
下属不敢多言,诺诺一声,便要退下,倏然齐遥回过头来,又道:“崔老狗取个东西,半日不回来,你顺路去后面看看,他莫不是自个儿偷吃上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女声笑道:“不必寻了,我将人带到了。”
这声音在黑压压的大堂中显得分外清晰,就连堂中弥漫着的粘稠香气都被冲去了些。
崔家何时有这样一个人?齐遥的眼睛眯着看过去,只见一人背光而来,左手拖着一个肥胖瘫软的身影,右手一杆长棍,齐遥正疑惑这长棍是什么意思,却见她抬手一甩,亮出了枪尖。
齐遥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这描述哪里熟悉了!
跟着赵负雪走进来的那个不声不响的侍从,可不就是一身鹅黄外裳吗!
那下属一见那长枪,当即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齐遥的身后,失声道:“大人,是她,是她!”
齐遥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赵负雪——可她是跟着赵负雪进来的!
他赵负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血修想要他的命,不知多少血修想把他的血肉一口口咂摸了个干净。
可此时此刻,他竟容许一个血修站在他身边?!
齐遥看了赵负雪,又看了看封澄,又难以置信地盯向了赵负雪。
随即,他看到赵负雪那副永远的都是冷冰冰的、不是杀意就是寒意的眼睛里,露出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笑意如星点似的,转瞬即逝,却夺目无比。
齐遥的心底陡然起了莫名的怒意,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视线分分给了封澄。
一个年轻的血修。
齐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慢慢升起了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难道说,整个血修界使尽了各种手段,仍然吃不到的赵负雪,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给勾走了?
她浑身上下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异常之处,长得不错,可绝对没不错到能让赵负雪神魂颠倒的程度,修为不错,可想必也不会强到能逼迫赵负雪屈服于她。
论财?论权?
对第一天机世家的公子以此相诱,就如同给皇帝送龙袍,纯粹多余。
她到底是怎么钻到赵负雪身边去的?难道是她藏得特别好,令赵负雪看不出她是血修?
对,齐遥这么想着——此时此刻,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赵负雪走到了封澄身边,低头,眉眼含笑:“如何,可还顺利?”
她将崔庆随意地一甩,目光便在大堂中梭巡,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堂前的那两排金貔貅上:“顺利是顺利了,恶心也的确恶心了。”
崔庆哆哆嗦嗦地滚在地上,怀中抱着的长醉香撒了一地,他道:“你,你是什么人!”
封澄居高临下道:“来送你上路的人。崔家主,你崔家地牢地下,可是热闹得很啊?”
地牢?
崔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当即指着封赵二人,浆糊一般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们两个,是合起伙来骗我的!你们是崔霁拉来的救兵!”
他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你一个血修,怎么和赵家搅合在一起,管血修的闲事?”
赵负雪忽然一笑:“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她是和我搅合在一起。”
“和赵家没关系。”
第43章 第43章无师自通的小师尊
赵负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整个大堂沉默了一下。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封澄,封澄却没注意到赵负雪方才说了些什么,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堂前金貔貅,小声道:“你们家的人安排好了吗?”
赵负雪闻言,有些哑,片刻,挫败道:“方才你我来时,赵家之众便已然包围了崔府。”
封澄有些讶异,旋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夜这事便简单了,你我开了阵法,把这血修押出去便是了。”
她这句话并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饶是被长醉熏得昏沉,齐遥还是忍不住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
崔庆却急了,伸直了脖子道:“你赵家与崔家皆为世家,怎能率众围我府邸!、崔家家事,岂轮得到赵家来处置!”
不料赵负雪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事到如今,你倒和我说这是你崔家家事?”
他走到香炉旁,信手打开香炉盖,忽然便笑了:“你意图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总不是你崔家家事吧?”
此言一出,崔庆便软倒在地:“……你知道?”
旋即,他怒吼道:“你知道,你还是进来了!你故意的!”
崔庆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死死地盯着赵负雪,似乎不敢相信,赵负雪竟然默不作声地铸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悄然无声地就扣到他头上了!
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他都不敢想,若是叫周寻芳得知了此事,崔家上下能不能有一条活命!
他是这么想了,可看赵负雪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显然是没做到的!
怎会如此?不是说赵家公子光风霁月,行事最为磊落,哪怕是江湖之上,众人也要赞一声侠义之人的吗?
他这般行事,鲁莽又大胆,难道他就不怕真的用香成瘾,戒也戒不掉吗?
这真是他熟知的、赵负雪的作风吗?
不,崔庆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发现了今晚的不对之处——若是他从前认得的那个赵负雪,今日连出现在崔府都不会。
什么崔霁的死活,什么崔家的死活,在这负雪公子眼底,统统是脚下泥尘!
莫说以身涉险跑来崔府管这件闲事了,崔霁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多分过一个视线来的。
赵家公子之无心薄情,他前几年便有所领教了。
江湖几年游历,竟把这清雅公子养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狐狸。
赵负雪笑而不语,他看着封澄,认真道:“在京城,自然不能用江湖上的手段,将崔庆一剑捅了倒是简单事,只是崔家这一窝毒蛇,可就难清理了。”
封澄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崔庆打断道:“可那长醉……你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赵负雪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这香对我没用,从来都没用。”
“即便是作恶,也是做不明白,做蠢货做到崔家主这个份上,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听闻这句话,崔庆终于两眼发直,颓然地跪倒在地。
琢磨来琢磨去,连压箱底的好货都拿出来了,独独没有算到,长醉对赵负雪没用。
他狠狠咬牙——诱香能千百倍地放大长醉的效果又如何?
长醉是零,千百倍了也是零!
齐遥目不转睛地将封赵二人的
一举一动收归眼底,他并没有放过赵负雪面对封澄时细微的神情变动。
他惊骇无比地发现,雪人儿一样薄情冷淡的赵负雪,在面对那来路不明的血修时,露出了几乎能称之为鲜活的情绪。
喜,忧,期待,沮丧。
桩桩件件,旁人做了不奇怪,可做这些事的是赵负雪,这些事情便诡异到了一种连血修都接受不了的程度了。
这些情绪他也见到过,平常凡人家男子对上家中妻子、情窦初开的少年碰上心爱女子时,通常都是这副模样。
如此模样的男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血修可对他恣意驱使,任意挑逗了!
别说咬他一口肉,喝他一口血,齐遥甚至觉得,哪怕那血修要赵负雪抽出一根骨头来给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越想,齐遥的牙就越痒,他盯着封澄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整个血修界垂涎数年的赵负雪,就这么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
封澄总觉得背后寒毛直立,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她将目光梭巡片刻,准确地锁定了站在对面的血修。
这血修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几乎能喷火,好像她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这人谁?她从前认识吗?
封澄正奇怪着,那血修却陡然一甩手,掌心中霎时多了一条链刃,封澄心道一声不对,抬枪顶上。
这种软绵绵的兵器从来都是封澄最不愿处理的,正面交锋不得,阴招倒是不少,稍有不慎,连兵器也要被这链刃卷走。
不过血修倒没有武器脱手的顾及——长枪本就为她自身鲜血所化,旁人绞走,不过是绞了一汪血。
她对赵负雪道:“从左往右数,第七只貔貅的右眼玛瑙。”
虽不知他为何骤然发难,封澄还是提枪上了。
双方都是修炼有成的血修,煞气翻腾,可只一击,两面便试出了对面的深浅。
齐遥的一张脸已然惨白,他的手轻微地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链刃。
怎么会,怎么会?
此时此刻,他看着封澄的眼神,与见了活鬼没有任何区别。
她压过来的枪,她身上翻腾的煞气,她身后站着的厉鬼亡魂。
都在这同一时刻,存在感异常鲜明地喧嚣着。
齐遥在这刹那,几乎瞪圆了眼眶,他艰难道:“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封澄道:“送你去见阎王的人。”
封澄灵气煞气都极为了得,体术也了得,几个来回,齐遥这常年泡在毒香的虚身子便顶不住了,偏生此刻,外面传来数道破空之声,齐遥面如死灰地抬起眼来,只见周寻芳立在对面屋脊上,居高临下,身边数个白衣人依次落下,腰间剑光无比熟悉,且整齐划一。
那周寻芳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黄褂子的人,即便是齐遥看不懂,崔庆也看懂了。
他难以置信——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赵家不光纠集了人来,还把宫里的人也请来了!
与此同时,院子中又不知从何冒出了一些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的人来,崔庆定睛一看,险些当场昏过去。
谁把地牢里的崔家人放出来了!
为首那老头他最为熟悉,当日迎齐遥进府,这崔岩便是反抗得最为激烈的!
这光棍老头,一无妻儿,二无父母,威逼利诱皆不作效,齐遥将他扣在地牢中,日日取血剖肉折磨,折磨了半年有余,这老头仍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崔岩膝行几步跪下去,大哭道:“还请老尊者为我们做主啊!”
崔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周寻芳冷眼不语,封澄将齐遥拧出来,反手摔在众人前,正要回头去看赵负雪,不料赵负雪陡然脸一白,随即腿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封澄吓了一跳,当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扶他,赵负雪比封澄高出许多,也宽上许多,可这一着,他几乎柔弱地倒在封澄怀中,封澄霎时脑子便空了。
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这么一会儿,便突然倒了?
封澄心乱如麻,陡然又觉得肩上之人的身体骤然滚烫了的起来,她连忙道:“老尊者,赵公子出事了!”
周寻芳的眼睛扫了赵负雪一眼,当即嘴角有些抽搐。
她的脸向来是严厉无比的,此时此刻,身边人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股类似于无可奈何的情绪。
周寻芳不忍直视道:“下去,看伤。”
话音方出,身边穿着黄褂子的人便拦住了她,他面色沉重,盯着赵负雪的脸似乎有所迟疑:“老尊者且慢,我瞧着公子这样子,倒不像是伤啊病啊什么的。”
周寻芳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恰好的疑惑:“怎么?”
黄褂子道:“这样,我来为公子看诊。”
崔庆在下面面如死灰,看着周寻芳与身旁姓姜的一唱一和。
演,就能演,真是能演!
从老到小,从里到外,统统该滚去那戏班子里唱戏!
那赵负雪方才亲口承认了长醉对他无用,现在摆出一副用香成瘾的样子给谁看!
崔庆由且悲愤不绝,一旁的齐遥却是脸黑似锅底。
旁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来,就方才封澄转身那一瞬,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捏了身上几处穴道,随即当着她的面,脸色变白,又突然变红,最后顺理成章地倒在她身上。
如此流畅,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齐遥气得心底大骂——赵负雪这做派,和他第四十九房姬妾讨宠时有什么区别!俩人连倒下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他一介大家公子,是如何学会这起做派的!
齐遥的目光又落在了一旁的封澄身上,只一眼,他又噎住了。
她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焦急与茫然,那黄褂子下来把脉这会儿,她恨不得钻上去替了赵负雪了。
齐遥忽然便有些怜悯了。
——他能看清姬妾的伎俩,并且乐在其中。
可这年轻的小血修,显然是被赵负雪糊弄跑了,还在这忧心忡忡呢。
他忽然便感觉赵负雪这做派合理了。
究其根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师自通,不过如此。
第44章 第44章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
崔府上下一片寂静,连重些的呼吸声都不闻,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黄褂子宣告赵负雪的伤势。
那人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老尊者!公子似乎并非外伤,而是……”
周寻芳面色淡淡:“不必吞吞吐吐,直接说了罢。”
黄褂子道:“是,小老儿学道不精,这么看上去,公子像是用了香……”
用香,这已经是足够委婉的说法,在场的众人皆是见过世面的,此时看赵负雪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香”是什么香?
赵负雪的头埋在封澄肩上,软绵绵的,是被折磨狠了的模样。
崔家的死寂,比子夜更寂。
崔岩率众,跪地磕头,涕泪不绝道;“老尊者,姜大人,崔家血修作乱多日,上私卖毒香敛财无数,下屠戮无辜修行禁术,请老尊者去地牢看看,那血肉还未干啊!”
众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立于崔家最高处的那个女人。
崔家立家为财,故整片崔府大宅中,立了一只巨大的貔貅。
那貔貅足足有一个百岁堂高,周身皆以金片贴成,金光灿灿,宝光璀璨。
忽然,众人的耳中闪过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之声!
这声如同山崩于面前,离那貔貅近些的人,竟然被这道轰鸣震得晕倒在地,这道雷声仿佛一圈圈的水波一样震散开来,远远处数座民宅接二连三地亮了灯,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也陆续有人持灯出来探头探脑。
那原本坐着一只硕大貔貅的地方,已然便成了骇人的天坑。
周寻芳冷冷道:“崔家血修,不留活口,其余
之人,押走。”
赵家众修士森然拔剑,只听剑啸,不闻人声。
洛京七月十六,夜,天雷降世,横天霹雳,是为洛京震悚。
有路人传言,说是七月十六那日,崔家的门槛漫成了红色。
七月十七日,是赵负雪昏睡过去的第二日。
封澄从门口侍从的手中接过汤药,抬脚推开了赵负雪的房门。
他的屋子简洁干净,摆设不多,花样也少,看着简朴又干净,唯有屋中燃着的袅袅香气一粒千金,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宝物。
侍从恭敬道:“公子怕药味熏着了姑娘,特命人换了这味香,想是姑娘喜欢。”
封澄不做声地关上了门。
她垂眸盯着手中药碗,后背倚在门上,半晌,无力地捏了捏鼻根,反手把药放在了门口花案上。
、
赵负雪用药的时候,从不燃香,他鼻子挑剔得很,知道药气混着花香是很难闻的。
封澄走进内室,只见赵负雪躺在床上,微微闭着双眼,雪白安静地躺在榻上,许是听到了封澄的动静,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虚弱道:“你来了?”
她应了一声,熟练地走到窗前花案下,拖了一只软凳出来,赵负雪很注意地看着,眼睛微微眯了一眯。
封澄坐到赵负雪面前,面无表情道:“听说你不肯喝药,闭门不出?”
赵负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就要坐起来:“我本就没病,喝药做什么,这几日闭门不出也只是演给外人看——谁去惊动你了?”
赵家上下严密如铁桶,若无赵负雪授意,谁敢把这消息捅到她的耳边?
封澄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小师尊了,于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演。
他身上月白的寝衣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而有些滑下,赵负雪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昨日那一番动作,勾起了在古安的旧伤,祖母令我闭关,也借此养一养了。”
古安那男鬼始终是她心口的一道刺。封澄本存的看好戏之心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焦急地上来,抬手便要扯开赵负雪的胸口。不料还未扯出那道狰狞的伤口,这番动作倒是把赵负雪给吓得有些脸红了,他一把抓住封澄的手,呼吸略有急促道:“你……你先等等。”
她抬起眼来,才察觉到这个动作的微妙之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靠在榻上衣服半敞敞,另一个一半身子都压了过去,还扒着人家胸口不撒手。
好一副登徒子登堂入室的模样。
不过此时若是真退了,反倒是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封澄不管不顾地上去:“等什么等,我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个伤难道还要等你排个黄道吉日吗?”
赵负雪果然挂不住他的衣服了,月白衣襟被封澄毫不留情地扯到一旁去,赵负雪略有无奈地倚在床头,露出了胸前那道隐隐渗血的伤口。
即便是知道赵家人极为强悍的生命力,即便是知道这道穿胸之伤对赵负雪算不了什么,封澄的心还是揪紧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去,检查道:“还好,不严重。”
她的呼吸打着圈儿,轻轻地扑在他的胸口。
赵负雪垂眸看着伏在胸口的封澄,心中忽然便失了智。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不知道我的心意吗?”赵负雪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莫名的怒意,“她是没有半点儿警觉之心吗?”
这道伤却将封澄的记忆唤出来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
这伤口毫无疑问,就是见素的剑痕,封澄一再确认——她不会认错赵负雪的剑。
那么这事情便奇怪了,赵负雪被那男鬼所伤,结果伤口却是他自己的佩剑。
可赵负雪被她拉出来时,手上明明握着见素,事发突然,那男鬼也不会好心到捅了他一剑,再把配剑还他。
这么一想,竟然只有一个解释了。
男鬼也有一把见素。
一想起那世上罕有的悍然灵力,封澄的心底贸然而起了一个绝不美妙的猜测。
这猜测自打从古安回来,便被她强行抑在心底,绝不肯多想一丝。
时至如今,也是这样。
她垂眸,指尖轻柔地落在伤口上,不动声色道:“这剑上有寒气,你伤口不愈,或许是这寒气的缘故,养伤要慢慢养,不急在这一时。”
赵负雪被她摸得心乱如麻,竟没听出这句话的半点儿不对,见封澄收手,他也回神道:“崔家的事如何了?”
封澄敛眸,眼底情绪不见踪影。
“崔家地牢被打开了,粗粗一算,白骨八十余具,皆是修士。男女老幼、崔家内外都有。”封澄言简意赅道,“地牢地下还有个血池,齐遥的嘴撬不开,姜家用了重刑,也没从他口中得出那血池的用处。”
赵负雪皱眉:“那些长醉如何处置了?光凭齐遥一个小小血修,定然是调不了这么多长醉的,且诱香这东西古怪,不像是他能拿出来的东西——他背后定然有人。”
封澄摇摇头:“这些事情似乎并不向外透露,我无从得知,至于你说的诱香……”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了一只小小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只锦盒,再打开,是几粒香饵。
“查过了,”封澄道,“是血修将人的骨头吮吸取用尽后,磨成粉,再添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所制的。”
二人沉默了。
封澄道:“你昏迷这两日,崔家已被崔岩接管——就是那天跪下去的老头,他将崔家地牢从头到尾挖开了,从此崔家,再无地牢这种东西。”
“至于崔霁,他被崔岩按回了天机院,此时此刻,应该在年院长那里。”
接着,封澄又笑了笑:“听年院长那里说,崔霁闹得要死要活,非要参进天机军里去,无论是崔家拦还是他爹娘拦,都拦不住他——他爹是助他此次逃出的大功臣,断了一根腿,都要拎着拐杖子打他,还是劝不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在封澄说到天机军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他想了想,转了个弯,“觉得崔霁进天机军如何?”
封澄还真认真想了:“年轻莽撞了些,毕竟天机军直面魔族,并不是一个连结业考核都通不过的天机师适合去的地方。”
赵负雪等着她接着向下说,果然,封澄又笑了,身上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意:“不过年轻人想要历练,去长煌大原吃两年风,倒也不坏。”
“从人间走到沙场的人,心底大概都有什么东西想要护着。”
“天机军要紧的,就是这个‘护着’,至于本事如何,灵力如何,其余如何,统统不如这个东西要紧。”
“如果崔霁要投军,我并不意外。”
赵负雪专注地看着封澄,屋中清甜的花香气一时间荡然无存。
她穿着一身软绵绵的鹅黄外裳,这个颜色柔和,谁穿都无害,头发被哪个侍从梳成了精妙繁杂的款式,赵负雪总觉得似乎在哪群贵女的头上看见过。
封澄长得好看,年纪又小,垂着眼睛乖乖坐着,看着便像是京城里不谙世事的少女——还是被父母娇惯在手心里长大的那种。
可她说起这些话时,他却觉得这副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里黄沙。
那是魔与人的交界之地,那是每一寸都被血染透的荒原。
旁人说起来长煌大原以及它背后所代替的天魔来,不是愤愤便是怯怯,哪怕是最为顽强的天机师初入长煌,也不免要被其骇伤几日。
而她平淡无比,心平气和。
就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第45章 第45章“不算认识,”它笑了笑……
封澄说着说着,便有些困了,她发觉在赵负雪身边时,她总是分外容易睡着。
赵负雪不动声色道:“困了吗?”
封澄打了个哈欠:“不妨事,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赵负雪轻轻偏了偏头:“困了,不要硬撑。我院中有屋子,干净,从没人去睡过,你去打个盹。”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封澄更困了,她索性站起身来,勉强抵抗睡意的侵袭。
说来诡异,她当年行军夜袭,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也有,可从未像在赵负雪身边这样困过。自从修血道后,她几乎连睡眠都不需要了,一日睡上一两个时辰,便能活蹦乱跳忙碌一整天。
他好像一味专对她生效的安眠香,少年时头痛失眠,什么药都不管用,她便攀上师尊的屋顶,即便是在砖瓦上夜风中,她也能睡得安然。
不过此时日头高照,绝不是睡觉的时候,封澄活动活动,和赵负雪告辞。
“前些日子护国大兽的‘口粮’被崔庆扣着,现下崔庆伏诛,也是该办正事的时候了。可惜了,如果赵公子身体康泰些,便能和我一起去押送口粮了。”
不过看了看赵负雪身上的伤和雪白的脸色,封澄还是笑了:“开个玩笑,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说罢,封澄转身便走了,听着门合上的声音,赵负雪的眼底霎时有些幽深。
他的手抚上胸口的伤。
片刻,那伤口又沁出灼目的红。
他却浑然觉不到痛一般,待又愈合的伤口被撕裂,他才站起身来,粗粗将伤口一包,随即起身,披袍提剑,向门口走去。
门口侍从见赵负雪出来,司空见惯一般,恭敬又沉稳道:“赵公子,齐遥已被提到了赵府,老尊者吩咐,只要他舌头是全的就行。”
赵负雪冷冷地踏出门,目光中是沉静如水的杀意:“去回老尊者——我尽量。”
封澄刚走出赵负雪的院子,先前的沉沉困意便一扫而空了,此时此刻,她哈欠也不想打了,眼皮也支棱起来了,浑身上下的精神仿佛才灌下去三百碗浓茶,几乎能提着枪把洛京杀个七进七出。
本来押送口粮的活是赵负雪去做的,封澄本不欲插手这等家事,可周寻芳对她明说,押送口粮,便能亲眼见一见护国之兽,如若将其伺候高兴了,兴许还能摸一摸。
封澄那一颗动物之友的心可耻地萌动了。
她搓了搓手,心痒难耐:“说来我还不知道这大兽是圆是扁,从前只听传说,可偏生从未见它醒来,这个机缘不凡,不去的不是人啊。”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那几车护国大兽的口粮便被拖了出来。
封澄看了看,登时笑不出来了。
她拉着为首的赵家修士,难以置信道:“劳驾,诸位真的没有拿错东西吗?真的没有把补充到赵家兵器库中的武器拖过来吗?”
从赵家正门到崔家大门,停着一波又一波的车,皆由乌黑油亮的大青牛所拉,车上的东西垒得结实,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是的,赵家拉来的口粮,全部是上好的兵器,全部是被打磨得熠熠生辉的金属。
封澄一时之间错乱了,她的脑海中关于镇国大兽的模样来回破碎——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样子的生灵,才会一车一车地吃金属?
怪不得口粮要由崔家准备——除了崔家那个金砖贴墙的家底,谁能供得起它这么吃饭?
赵家侍从道:“并未带错,今日崔家送来兵器共一百余车,皆是开过刃的——这便是护国大兽的口粮了。”
他道:“我等只能将口粮送至禁地外,不得入内,还请姑娘引青牛入禁地,喂大兽口粮吧。”
封澄凌乱地接过了头牛的缰绳,那青牛颇为乖觉,不用多么狠拉,便顺着她的脚步跟了过来,身后一串的牛也随着头牛的步子跟过来,头牛走得极为稳健,一步一个脚印,封澄不由得走了神:“话说赵家的牛也随赵家的人吗?怎么看起来眉清目秀,还带着股气定神闲的样子?”
禁地居于赵府深处,赵府依山而建,前临长街,后有清幽,清幽易得,闹中取静却不易得,封澄带着牛,越往里走,越是咂舌。
京城寸土寸金,一个破民宅便能要了她不知多少年的俸禄,她一边领着天机院的补贴,一边领着朝廷的俸禄,两份收入,却还是得勒紧裤腰带买房。
而赵家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
——在寸土寸金的洛京搞了一排山。
封澄磨了磨牙,久违地仇富了。
幽静之处,更有更幽之地,越走,越是昏暗,不知何时风起,吹起了一地残碎竹叶,摇动了林中之竹,竟让她在这七月盛夏里感到了一丝寒意,封澄抬头看着篆刻着“禁地”的石碑沉默了:“……”
竹林内似乎有嚓嚓之声,似乎是什么动物在咀嚼东西,封澄吞了吞口水,心道:“这动静不妙,莫不是这护国大兽饿得狠了,开始逮人吃了?”
偏生此时,那一路乖顺的青牛昂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哞——”
封澄的心跳随着林中的咀嚼声一道停止了。
忽闻地内一阵地动,随即便是山林呼啸、群山倾倒的动静,封澄见事不妙,心中大骂周寻芳坑人,抬手便一挥,露出了掌心长枪。长枪出手的刹那,便是一道漆黑庞大的影子闪电似的向她袭来,一道利爪陡然便向她面门击来,封澄举枪相抗,二者击出了清脆的金属之声。
那黑影疑惑一声——封澄诡异地在它的动静里听出了疑惑的意味,然后抬口便咬,谁知一口咬下,只听铛地一声,却不见封澄断枪,封澄收枪为血,又化血为枪,随即反手落枪,铛地一声,劈向了那黑影的脑壳。
一人一兽过招,短短瞬息,几次交锋,皆不见对方落败之色,反而激得禁地竹叶飘零、石块飞散、尘土飘零,哪里还有半分清幽气味?
此时此刻,只有那一头端庄的青牛,老神在在地享用着不知道哪个胃袋里的反刍。
护国大兽不动用分毫灵力,只用体术与她搏斗,封澄只见它身法极快,力道极大,且好似源源不尽一样消耗不绝,她许久未碰到与自己体术相当的对手,封澄越打,眼睛越亮。
几番交锋,她也看清了大兽的样子,出乎她意外的,这并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怪兽,而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
它的样子十分威武,周身漆黑,身覆坚甲,与麒麟样子相似,只是眼圈通黑,仿佛被什么捣了两拳。
战至此处,封澄心底竟生了几分结交之意,那大兽见她饶有兴味,不知为何,竟然停手了。
它身体一晃,一个假招,虚晃一枪,便窜身落到了青牛身后,低头便叼走了漏在最外的一杆长枪,咔擦咔擦地嚼了起来,看起来是不想打了。
封澄好奇地走近,道:“您便是护国大兽本兽吗?”
大兽瞥了她一眼,转身便又大吃大嚼起来,封澄眼尖地发现,它似乎对长枪情有独钟,一车的兵器,只挑露出来的长枪吃。
她心中好笑,继续道:“赵公子身体抱恙,今日来不了,所以老尊者便派我来了,冒犯到兽大人非我本愿,还请兽大人恕罪了。”
它偏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吃,好似听不懂人话。
封澄挑了挑眉,忽然越过它,径直走向身后的一群牛,一杆一杆地将车上的长枪都取了下来,护国大兽又偏过头,停下了咀嚼的嘴,看着她的动作。
看样子,封澄是打算把长枪全部取来赔罪了,大兽昂起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封澄靠近。
谁料封澄取了枪来,竟轻巧地使了个踢枪,那枪好似长了眼,竟然嚓地一下,向它扎了过来!
大兽飞快一闪,目瞪口呆。
她如法炮制,一杆一杆的枪飞了出去,大兽眼看着群枪飞来,当即叫道:“你玩不过就耍赖啊?!”
封澄瞥了它一眼:“大人,做兽呢,要有做兽的样子,开口说话这事太诡异了。”
护国大兽咬牙瞪
她,一杆枪恰好扎在它眼前,枪杆由且颤抖不绝:“天上天下,古往今来,开了灵智的神兽只我一个,我会说话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会儿没说话么,你至于这么小心眼。”
封澄站起身来,心中却是奇怪。
这护国大兽她从前也听说过,听说是最为神圣、凛然不可犯的战兽,为大夏王朝护国之兽,哪怕皇家那群人没几个正经修士,可就凭这镇国兽站在皇族身后,这皇权皇位便是稳的。
此时此刻,这大兽在她面前,又是跳脚又是耍赖,虽勉强端着一副大兽的威严,可观这模样,她竟觉得这大兽在与她玩耍。
这就奇了怪了,她何德何能,能让大兽一碰到她便清澈纯良起来?
于是封澄想了想,试探道:“你我,从前认识吗?”
大兽挑着眼前的枪开始吃,口齿不清道:“不认识。”
不认识?
封澄此时不是奇怪,而是活见鬼了:“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大兽一边嚼着,一边瞥了她一眼,似乎非常满意封澄此时的表情。
封澄便等着它一车一车地吃。
它从日上三竿吃到夕阳西落,又从夕阳西落吃到月至中天,地上铺着一层铁屑,封澄耳边的咀嚼声响了一日。
终于,它看着始终盯紧它的封澄,开口了。
“你很耐心。”
封澄偏了偏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不会走的。”
大兽看着她,一双兽瞳里映着她的脸。
她专注地看着它。
刹那间,大兽便知道了。
封澄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不算认识,”它终于笑了笑,“只是见过。”
第46章 第46章成魔之路,没一个人挨得……
夜已深了,月至中天,四周已变得很静了,地上的铁屑皎白,仿佛落了一地的霜。
封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疑问得到确认的这一刻,她却笑不出来。
手脚逐渐发麻,心跳越跳越烈,疑问几乎要从她口中冲出来。
今时是天征四年七月十八日,按她前世的年纪来算,这一年她还没出生。
那么这寿命悠长的护国大兽,是如何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的?
封澄还待再问,不料护国大兽踩着一地银霜似的铁屑,擦过她的肩膀,懒洋洋地向禁地深处走去:“不要再问了,再问我也不会说的,你有要问的问题,我也有要交代的人,同你说多了,我怎么交代。”
它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禁地中,封澄怔然立在原地,四周冷风萧萧,她握着青牛的缰绳,心底忽然茫然了。
想也不想地,封澄扬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的声音在禁地回荡,回声一波一波地荡出去,许久许久,久得封澄以为没有兽会回答时,禁地深处悠悠传来了一声:“从前之人,称我为八方。”
八方。
封澄将这个名字记诵在心底,暗暗念了几遍,随即转头,牵起青牛,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笃定,将来一日,她还会再和八方打交道的。
为什么寿命悠久的神兽,会说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了?
是相貌相似?是转世投胎?还是说像她这次重生一样,死了之后,又另跑到更久之前的往世了?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禁地,一抬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暗叫一声完蛋。
今日去看赵负雪时,与他说了要晚些再去看他,可谁知在大兽这里拖了这么久,现下看看月色,当是丑时左右了。
这个时候,别说一贯早眠的赵负雪,就连她也该睡了。
“不如今天就放他个鸽子?”封澄心中嘀咕,“反正此时他也睡了,我深更半夜过去,扰了他清净不好,不如明日再给他赔罪吧。”
可万一赵负雪等着她怎么办?封澄纠结片刻,还是走向了赵负雪的院落。
若放在古安时候,封澄是不会觉得深夜跑到赵负雪的屋子里是件多么冒昧的事的,大不了就是个负雪亦未寝,急头白脸吵他起来,不过见一张带气的俊脸,挨一顿不痛不痒的数落。
可偏生前几日,这糊涂种子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她站在他的门前,却下不去手敲他这个门了。
封澄咬了咬牙,纠结片刻,心道:“去他丫的,前怕狼后怕虎,封大将军何时孬种至此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叩了叩窗棂,道:“赵公子,你睡了吗?”
屋内寂静无声。
难道是睡了?
封澄莫名觉得心中不对劲。
赵负雪的院子不要人夜间伺候,只有院外几个守夜的护卫,她左右看了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便推了门,提步进去道:“赵公子,我进来啦?”
回答她的是一屋的寂静,漆黑一片,没有呼吸声,也没有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
封澄走到他的榻前,看着整洁且一丝不苟的床榻,皱了皱眉。
***
今日见血,白衣不宜。
牢中黑火摇曳,赵负雪的脸半隐在阴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
他穿着一身漆黑劲装,一头墨发被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了一双剑眉,以及剑眉下沉水似的双目。
更为刺眼的,是他面前的人。
那人早已看不出人形来,周身皆是新鲜血痕,按理说常人受此千刀万剐早该死了,可细看他伤痕,却发觉这伤刃刃剜足,却不致死,可见执刑之人手法高明。
这种时候,无论谁看到执刑的赵负雪,都说不出一句“君子如玉”来。
他的锋利,他那居高临下、目中无情的睥睨与傲气,在这身黑衣之下越发灼目,几乎锐利得能刺伤人。
侍从将一张座椅摆在了齐遥面前,赵负雪不紧不慢地坐了,他盯着挂在刑架上的齐遥,缓声道:“只凭你平日罪状,便足够送你去见阎王,此时老尊者给你条活路,把你知道的说出来,饶你不死。”
齐遥挨了赵负雪的重手,此时连眼都睁不开了,他勉力撑起一条细缝,呵呵冷笑道:“没曾想赵公子看着文雅,下起手来,却比我们这些血修还狠。”
赵负雪眉心不动,抬起食指,只听一声剑啸,又是当口一剑。
齐遥偏开头,半晌,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想知道什么。”
赵负雪停手,道:“你的香料是从哪来的。”
齐遥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赵公子,这话我若是说出来,下场连落在你手里都不如,还不如多挨你几刀,死了了事。”
他慢慢道:“敢杀赵家放出来的人,倒是胆子不小。”
黑吃黑?倒不像,越是这些散漫不成派别的血修,越是怕碰上赵家这等秩序森然的庞然大物,公然杀了赵家审讯出来的人证,几乎等同于对赵家挑衅。
一帮溃不成军的血修,几队赵家修士出手,便灭得差不多了。
他眼神暗了暗,心底有些不一样的猜测。
这么想着,齐遥也觑着他神色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赵公子,你乱猜的,莫要怪我。”
赵负雪冷冷道:“血池是做什么的。”
齐遥挑了挑眉——他眉毛上淋着血,挑得分外吃力:“赵公子,此时血池里的人都死绝了,再问这,可有意思?”
他又继续道:“总之呢,血池里的所得,我一口也没吃到,便被你们连锅端了。既然我没吃着这个罪果,你们又何必审讯我的罪因呢?”
这番恬不知耻之言,一旁的侍从绷不住表情,当场道:“岂有此理,救人是封姑娘做的,又不是你良心发现把人放了——你好不要脸!”
一听到说起封澄,赵负雪的眉微微松了松。
不知她忙完后,什么时候来找他?
他一想起封澄,心口便又软又酸,此时此刻,竟微微有些走神了。
牢里血气熏人,肮脏不堪,他得趁着封澄到访前沐浴更衣,再将
屋子里拿熏香熏个遍才好。
赵负雪这般想着,目光中又不自觉地透出了些明亮的笑意,这笑意将他面上阴鸷一扫而空,竟活脱脱一副怀春少年模样,若不是他身旁利刃鲜血未干,齐遥还以为这是哪个天机院的生徒。
齐遥看在眼里,肿胀的双眼都瞪大了,半晌,他心底憋着一股气,突然呵呵道:“这血池的用途嘛,也不是不能和公子说。”
赵负雪眼神一暗:“那还废话什么。”
齐遥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目光中恶意几乎抑制不住:“赵公子,你可知道我们血修,是怎么修行吧?”
赵负雪一句话也不说。
齐遥道:“咱们血修啊,逮到一只肥羊,要慢慢地、好好地享用,就像你们剑修惜剑一样,我们也是很认真地对待他们。”
“首先呢,要把经脉割开,经脉中灵力是最足的,血气也是最盛的,这些都是宝贝,要一口一口地嘬才不浪费,然后是肉——肉里的灵力也不少,倘若是剑修呢,右手的灵力比左手足些,符修阵修呢,心头里灵力比旁处多些,体修呢,则是外面那层皮最有味道。”
他这么津津有味地说着,一旁的侍从早已作欲呕吐状,齐遥的目光盯着赵负雪,上下梭巡:“赵公子,你知道,自打你降世那一日起,整个血修界,没有不想这么吃了你的。”
“最精华的地方,则是人的骨头,修道有成者,骨头都是莹白如玉的,一咬开,异香扑鼻,”齐遥盯着他道,“至于天生剑骨,那更是没人吃过的好东西——赵公子,你身边的血修,便也是我们这样的东西。”
“不如这样,与其便宜了她,不如你分我一根指骨,我什么都与你说了,如何?”
赵负雪抬起食指,一道剑啸,血线飙出——他齐齐斩断了齐遥的食指骨。
“说有用的。”
齐遥痛嚎不已,赵负雪为了不让他失血而死,从来只是在皮肉上作功夫,根本没动过他的要害,他缓了片刻,吃力道:“可是,赵公子,你知道吗?血修,是有极限的。”
赵负雪神色不变,眼睛半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只有吃人,才能成为人上人,”齐遥口中发出冷嘶声,他食指并未止血,血液流失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可即便是,吃成了人上人,也始终只是,人,而已。”
既然是人,那便有肉体凡胎的极限,血修急快修行、凶横力量的背后,却是封在头顶的、人的极限。
因为修道灵源皆为人之血肉,故血修抢夺他人之物,并无本身道心,所以血修至死,也无法触摸到各道集大成者的极限。
他却笑了:“可这时候,血修们便有疑问了,如果说人的极限可见,那么换个样子……魔呢?”
“魔的极限,在哪里呢?”
赵负雪猛地攥住了椅子的把手,那精钢一样的把手陡然碎成齑粉,“你说什么?!”
齐遥大笑:“如果把人的浑身血液换成魔的,如果把人的周身骨骼换成魔的,再把人的遍体经脉换成魔的,那么人与魔,还有什么区别呢?”
“诸位不是想知道那血池做什么的,我便说了,”齐遥盯着赵负雪骤然惨白的脸,眼睛闪闪发亮道:“除活血,碎骨骼,断经脉,那血池便是成魔之路,可惜没一个人挨得住,试了多少人都不行——喏,里面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化魔身,去吃魔族的血修,真的会有极限吗?”他说起来无比向往,“血池还会有的,绝不止崔府这一处。”
赵负雪的牙咯地一咬,随即杀气震天,腰间见素霎时出鞘,径直向齐遥胸口刺去,一旁侍从肝胆俱裂,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赵负雪的心肝:“公子,公子!老尊者吩咐要留他舌头的,莫要贸然动气啊!”
赵负雪双目赤红,手背上爆出青筋,他森然道:“给我,闪开。”
第47章 第47章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
封澄还是从周寻芳的口中得到了赵负雪的去向,她一得到消息,连告辞也来不及说一句,飞也似地关门跑了,周寻芳躺在榻上,看着她飞奔出去的身影,一时有些哑然失笑。
此时此刻,周寻芳穿着寝衣,半倚在榻上,头上缠着抹额,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祖母。
她偏偏头,对着一旁前来议事的赵年,轻声道:“这丫头,和他祖父性子像,对不对。”
赵年看着膝上账目,沉默片刻,道:“比老家主更不守规矩些。”
周寻芳想到那禁地一日的喧闹,一时间笑纹更深了。
夜风从封澄的双颊刮过,掀起她墨似的漆黑长发,封澄脚不沾地,双目喷火,几乎破口大骂。
赵负雪嘴严如此,提审血修这种事,竟半句口风不露。
晨起还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呢,她一走,竟然就这么突然变脸,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地牢了!
怎么年纪时候,就这么爱演呢!
还没等她骂完,一股腾然剑气便从南方一刺而出,径直撕裂了半片夜空,她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剑气杀意横生,寒意逼人,乃是赵负雪的剑气!
封澄奔来地牢,脚尖方触到地上,数位看守举剑便要拦:“封姑娘,赵公子吩咐,谁都不许入内。”
十九把剑寒光闪闪,照得封澄愈发心焦,此时缠斗定然耽误。
陡然间,地牢中却蹿出一个灰扑扑的修士,其人灰头土脸,样子却颇为面熟,像是常在赵负雪左右,他面色灰白,抬头见到剑拔弩张的双方时,眼睛却唰地亮了:“拦拦拦,就知道拦,这个不准拦!封姑娘!公子忽然有些不对,求您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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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遥一怔,虽然不明白,但看到赵负雪这般失态,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奇了怪了,我哪句说到你痛处了?你说出来,也让我别白挨了这些打,高兴高兴。”
赵负雪的目光中已然全是寒色。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们这群彻头彻尾的畜生。”
赵负雪的脑中闪过的,却是封澄的脸。
额上半只巨角,面色鳞片横生,两只手巨大锋利,爪尖有混着血的雨珠垂下。
怪物谨慎地站在他三尺之外,一双含笑的眼睛上覆着坚硬的鳞片。
她不安又忐忑,看向他的眼神小心又悲伤。
古安的雨夜阴沉,暴雨如注,石头大的雨点淋到她的长发上,转瞬便被她过高的体温所蒸腾。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在那一刻,他所谓的剑心与道心,坚守的大义与正道,悄悄碎成齑粉。
他不知被哪路鬼魅迷惑,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平生大道,决然成为那只魔的共犯。
难受吗?
想必是难受的,除血,碎骨,断经脉。
每一件都是酷刑。
他闭目,周身剑气尖声啸叫,咆哮刺耳。
雪亮剑光照得阴森地牢一片惨白,那升腾的黑火似乎都挂上了白霜,忽然间,赵负雪身后传来一道怒喝,随即便是一杆熟悉无比的枪当空刺来:“赵负雪,杀了人证,难道你去金銮殿上作证吗?!”
赵负雪反手接招,猛地一怔。
封澄一见赵负雪这副眉眼挂霜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枪断了赵负雪的剑招,又反手拦在了他与齐遥面前,怒道:“有什么事非要你这般动用灵力?你身上有伤,即便再审不来,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自己!”
赵负雪怔怔看着她。
封澄觉得赵负雪的眼神有些怪——虽然平日里他的眼神就够怪了,但不知是地牢阴森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眼神更怪了。
她心底嘀咕:“这个表情,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二人面面相对,沉默无语,一旁齐遥越发觉得这气氛诡异,忍不住挣得铁链哗哗作响,怒道:“又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
封澄回过神来,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善:“看着软塌塌一个人,竟然嘴这么硬。”
嘴硬得把赵负雪气哭了,她是真心不爽。
想了想,封澄狡黠地眨了眨眼:“齐——齐遥是吧?听说你往家中寄了钱?”
齐遥肿胀的眼霎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心中所念,唯有五十八房貌美姬妾,
个个都站在他心尖尖上,她们的花用都是洗干净过了明路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的!
封澄笑了:“没什么意思,就是方才无意听赵院长算了几笔崔家的烂账——就这么说,谁给你洗的账啊,茅厕教出来的帐房先生吧?”
她当年抓的那个私吞军费的叛徒可比他洗得干净,至少不会出现恭房马桶支出黄金六百两、爱犬丧仪礼钱黄金三千两这种离谱东西。
齐遥的脸霎时一片惨白,他心底清楚,账目一出,顺藤摸瓜找到他宅院只是时间问题:“等等,你们这群没有心肝的人!!我该说的都说了!”
封澄见赵负雪这副眼圈红红的样,半点不信齐遥的话:“你招了还能给他气成这样!少放花屁,早点招了都好过,咱们血修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他赵家干不了的事,我能干。”
说着,封澄一拉赵负雪肩头,作势就要离开。
赵负雪看着封澄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毫不犹豫将他一顿揍,又条理清晰地把那齐遥气了个倒仰,仿佛给他出气似的,狡黠得像个打了胜仗的狐狸。
封澄是个奇怪的人,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令心痛这件事,都变得甘之如饴。
齐遥在后面怄得要吐血:“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封澄一回头,还想再呛两句,谁料身后齐遥气急了眼,大吼一声,只见前胸斑斑伤痕处猛地起了一层鳞片,随后铁链在他骤然有力的身体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噼啪声,赵负雪想也不想,提剑便拦在封澄面前——这齐遥竟也是入过血池的人!
封澄一番激将,竟逼出他这样的底牌。
魔气陡然地冲向封赵二人,不料还未等赵负雪反击,齐遥的魔气却像是熄了火的屁一般,悄然无声地散去了。
这转瞬的化魔也未能挣开捆着齐遥的铁链,他仿佛燃尽的柴火般,颓然垂下了头,昏迷过去,露在外的四肢焦黑,散出一阵一阵的黑烟。
入过血池,但没入成,这魔气的纯度,充其量是进血池换了俩指甲盖。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回头,正要对封澄道一句无事,谁料封澄眼睛睁得大大的,踉跄两步,竟然一弯腰,吐出了一口血!
赵负雪陡然魂飞天外,他的瞳孔剧烈紧缩,仿佛心跳停了一般,当机立断地,他一把便要抄起封澄来,谁料封澄吐出两口血来,却轻轻地按住了赵负雪的手。
“先别声张,”封澄声音有些哑,“不妨事,带我回客栈——温不戒的药在那里。”
不声张也是有理由的,这魔气杀机不行,微弱得像娘胎里的天魔,都不用晕,吐两口血就清醒了。
赵负雪却觉得封澄身上有些热,他摸了摸封澄额头,皱眉不已:“有些发热,留在赵家,我寻最好的医师来为你看看。”
封澄抓着赵负雪的手更紧了,她狠狠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寻赵家的医师来,那咒铁定会被捅露给赵负雪。
寻施咒之人如大海捞针。
她早生私心——赵负雪绝不能知晓任何。
总归也是死不了的,她只恨齐遥那损种看着菜包一个,结果最后搞出这膈应人的屁事来,放了个闹着玩似的的魔气,只坑惨了她。
她觉得有些昏沉,渐渐看人有些重影,于是她咬牙道:“若你家神医瞧出我不是人来,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赵公子,少横生枝节了。”
赵负雪微微垂了垂眼睛。
“不是人就不是人,”他慢慢道,“你即便是王八也没关系,我站在你这这边,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看谁敢说话。”
封澄一口血登时噎在胸口。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赵负雪,目瞪口呆。
赵负雪垂眸,好似方才那番话再平常不过一样,他小心地把沾了血的外裳脱下,认真地弯腰,要把封澄抄起来:“走。”
封澄几个挣扎,将自己从赵负雪的怀中拯救出来,顶着满脑昏胀,飞快地蹿出地牢,半空中只有封澄的悠悠回音:“不不不,赵公子,一起当王八这种美事,我就不掺和了!”
她方才还莫名吐了两口血,转眼便生龙活虎地跑了,赵负雪无奈摇了摇头,走出地牢,在众侍从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走备好的雪白外裳,冷静地穿起来。
“讳疾忌医……不像,怕麻烦……更不像,”赵负雪心中微微发沉,“偏生不肯看医师,必有蹊跷。”
她若不愿看医师,哪怕神仙来了也按不住她,赵负雪想了想,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封澄栖身的客栈掠去。
总归今夜,先看着她吃了药才好。
她栖身的客栈离赵府并不远,老板见赵负雪前来,凑上前道:“赵公子,姑娘方才进去,说若是您来了,就说她已吃过药了……”
封澄这个毫不用心的骗子。
赵负雪轻微磨了磨牙,抬手解下腰间佩玉,丢给老板:“这会儿功夫,药炉都沸不得……你只说拦了,没拦住。”
老板不敢吱声,诺诺退下。
赵负雪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封澄的房间前,敲了敲门,道:“即便着急,也要吃药。”
屋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封澄不会睡的,且她也不会装作没听见,赵负雪心中暗暗转了几圈,打定主意,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是暗的。
赵负雪的心登时揪紧了,他慢慢地走向昏暗的屋子中,屋内一片黑暗,不燃丝毫灯火。
唯有浴房内,隐隐透出半分光亮。
并未听闻老板说她要水洗浴。
赵负雪又皱眉了——她泡的冷水?
想也不想地,他轻轻敲了敲浴房的门,轻声道:“我去叫桶热水来,你且出来,不要洗冷水。”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半晌,他听到了浴房内扑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人摔倒在地,紧接着便是封澄熟悉的声音,她口中不知说着些什么,赵负雪当机立断,抬手便撕下衣摆,蒙住眼睛,推门道:“得罪了,我回头向你赔罪。”
浴房的门却陡然开了。
紧接着一只高热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他领子,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地甩在了冰冷的浴池里。
第48章 第48章吻
来顺客栈乃是在洛京开了几十年的老客栈,平日里客人络绎不绝、竞相夸赞,原因自然不是它那气冲云霄的房费。
浴池很大,天字上房的浴池更大,宽敞得几乎能放几个人一同进去,赵负雪单腿支在水中,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面上白布已被水洇透,遮挡作用已近乎于无,透过这薄薄白布,赵负雪隐隐约约看见封澄向他走来,穿着完整,并未脱衣。
封澄看起来不太清醒,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此,心中暗道:“身上这么热,难怪要用冷水泡着——嘶?”
他抬手要摘白布,不料手刚抬起,便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封澄靠近了。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脸几乎凑在了他的鼻尖前,赵负雪感觉到封澄的鼻息扑在脸上,热热的,弄得他也跟着一起热起来。
许是因这白布的缘故,她的脸并不清晰,朦朦胧胧,昏昏沉沉。
可赵负雪却莫名觉得,封澄在盯着他。
裸漏在外面的,是喉咙,还有心口。
要害之处。
他想到了被头狼盯上的猎物,忽然觉得喉咙处有些紧。
偏偏此时,浴房中的烛火陡然熄了——想必是封澄来得匆忙,只点了个残烛,烧尽了。
浴房内一时间漆黑,唯有月色透窗而来,将将勾勒二人身影。
赵负雪的视线更昏暗了。
视觉受阻,其余四感却叫嚣着、蔓延着放大。
封澄压在他身上,身上的香气笼着他,令人避无可避,她的手慢慢地停在了赵负雪的脖颈处,滚烫。
赵负雪忽地口干舌燥起来,他垂眸,沉吟片刻,手蓦地抓住了封澄的手。
他的唇角勾起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月色水光落在他身上,赵负雪一只手支在浴池中,另一只手抓住封澄的手,他的身上白衣已然被水
浸透,隐隐贴在他的身体上,露出些引人遐想的线条。
他的双目被白色布条蒙着,墨发披下去,发尾浸在水中,这张脸本该俊美如谪仙,可此时此刻,却像是人间饱饮凡情的妖孽。
封澄的体温极高,夏日本就衣衫轻薄,此时二人的体温更是顺着沾湿的衣物透来。
这事可不妙了,他心想。
他缓声道:“封澄。”
封澄似乎偏了偏头。
赵负雪将她的手紧了紧:“你还清醒吗?”
封澄不回答,赵负雪感觉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梭巡,正当他疑惑封澄想要做什么时,喉咙却忽然一痛。
她咬了上来。
唇舌高热,连带着他流出的血液也跟着滚烫起来,赵负雪瞳孔骤然紧缩,他失神地仰着头,被蒙住的双目一片空白。
砰砰,砰砰。
封澄的心跳声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跳。
她心跳很快,几乎震得他胸口生疼。
封澄的犬齿很尖,她咬人大概是不高兴,并不是什么血修的本性。赵负雪坐在冰冷的浴池中缓过神来,咬咬牙,正要拉开封澄,她却自己松了嘴。
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
忽然间,封澄凑到他喉咙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吮了一下。
在她高热且柔软的吻触上他的脖颈时,赵负雪扶在浴池边的五指霎时捏紧,一声迸裂,这浴池的边缘竟被硬生生掰下来了一小块。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赵负雪的喉咙已经有些哑了。
这冰冷水温并未将二人攀升的体温阻止分毫,封澄松了嘴,双手攀在赵负雪的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歪了歪头。
赵负雪的耐心很好,他的身体已经热得要命,偏生他看向封澄的目光依旧冷静。
月色铺在他谪仙似的面容上,封澄坐在他身上,静静地沉默了片刻,赵负雪隔着朦胧的白布与她对视,片刻,缓了口气,忍耐道:“我是谁?”
这一句话却好像骤然点醒了封澄一般,赵负雪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双目之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下了蒙在他双目上的白布。
赵负雪终于能够与封澄对视。
今夜的封澄毫无疑问是不对劲的,赵负雪借着月光,看了她那双幽深双目中的竖瞳,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双手将他面上的白布轻柔向下拉动。
缱绻无比,如同情人之间的呢喃。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还认得我吗?”
封澄双手捧着他的脸,终于给了他今夜第一个回应。
“嗯。”
能说话了,看来是忽然清醒了,赵负雪松了一口气,心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失落,他下意识地扶了扶浴池,强行逼自己从热意中解脱出来:“既然醒了,就不要……”
封澄猝然封住了他的话。
她捧着赵负雪的脸,压在他身上,高热的唇压着他的,碾上去,紧紧贴着,不待赵负雪反应,她便微微松开了唇。
这动作说不上轻柔,说不上美妙,甚至说是有些野蛮和鲁莽的。
赵负雪傻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上面的湿意毫无疑问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许是不满意他的愕然,封澄盯着他看了看,又吻了上去。
这个吻的触觉确凿无疑,她的唇高热又柔软,贴上来时扑来水气与封澄身上的香气,封澄对吻的理解似乎就只停在了这一步,她凑上来贴了贴,磨了磨,便失去了兴趣,又想要离开。
陡然间,赵负雪扣住了她的后脑。
他的吻带着凶横的侵略意味,仿佛撬开了一只柔软的贝一样敲开了封澄的齿关,封澄呜呜两声,挣扎起来,赵负雪却管不得这么多了,他追着柔软的贝肉,哪怕封澄几度捶打,他仍不放开。
不会接吻的人不止她一个,赵负雪想,可是情至关头,清醒些的人,总是比糊涂的人更容易沉沦。
他吻得凶狠又蛮横,仿佛要就此地老天荒,终于封澄脸酸,忍不住动了牙齿,这利齿划穿皮肉轻而易举,更何况是柔软的唇舌,二人的吻中霎时掺杂了血腥之气,
舌尖的痛觉终于将赵负雪堪堪拉回了神,他闭着眼睛,不敢去想封澄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封澄明明可以一上来便咬,何必等到此时。
她在纵容。
刹那山崩。
想到这个可能的赵负雪只觉得一重一重的花火竞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松开封澄,又抬起头,轻轻地吻了吻她——温和的轻贴,并未有半分方才的凶横。
是忐忑的试探,亦或者反客为主的邀请。
封澄轻轻喘了口气,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攀上他的肩,毫不犹豫地回吻了过来。
赵负雪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紧缩,他不敢置信,直到封澄拙劣地模仿着他的模样,开始尝试撬开他的齿关时,赵负雪才回过神来,他放任着封澄像只好学的小兽一般肆意探索,直到她吻够了,退出去,才轻轻按着她的后颈,道:“我们出去。”
浴池不够大,冷水也伤身,赵负雪并不打算在今夜做些什么——今夜太仓促太唐突,且封澄还是半清醒半糊涂的。
到这里为止,便可。
封澄乖乖地蜷在了他的怀中,任他抱了出去,她的衣物与方才分别时无二——想必是一回客栈,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浴池中。
她好像困了,蜷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赵负雪哑然失笑,轻轻地吻了吻封澄的额头。
今夜仿佛是一场幻梦,他心底被巨大的喜悦所充盈——如果世间所有的幻梦都是这般模样,他宁愿永不清醒。
没有什么事情,是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更为重要了。赵负雪这般想着,
回赵府之后,就筹备订婚的事情。
赵负雪为封澄除去湿漉漉的外衣,然后起身出去,片刻,取回两套干净整洁的衣物。
封澄中衣也是湿的,见赵负雪动作,她勉强睁开一只困倦的眼睛,迷惑道:“……做什么?”
赵负雪已换了自己的衣物,他耐心道:“衣服湿着,不能这么睡。”
封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这个表情令赵负雪有些失笑,他轻轻地凑上前去,啄吻:“你若这般睡,明日晨起要头疼了。”
屋中昏暗,封澄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舒服。
他起身去五斗柜前取了烛来,点上照明。
她坐在榻上,眯着眼睛看赵负雪,烛火下,他的胸口血痕沾了水,愈发清晰起来,封澄抬起手摸了摸,忽然道:“为什么弄伤自己?”
这句话没头没脑,赵负雪还沉浸在方才的狂喜里,他心中只觉得是封澄又看到了胸口伤痕,抵死不认道:“……兴许是用剑的时候撕裂了……没有故意弄伤。”
谁料封澄听到这句话,却狠狠地摇了摇头,好似脑子更昏沉了。
见封澄纠结地思考了起来,赵负雪也笑了,他轻车熟路地取出封澄带在身上的药,点起了药炉:“即便不对也留到明天去想吧,先吃药。”
那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赵负雪背对着封澄,心知她大抵是在换衣服。
片刻,药好了,赵负雪将药端出来,送到了封澄的床前,果然,她已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衣,穿上了干净柔软的衣服。
赵负雪一见她,心中便胀得发酸,他轻轻靠过去,二人呼吸交缠,片刻,他又轻轻地吻了过去。
封澄睁大了眼睛,却未推开他。
良久,赵负雪松开她。
封澄皱了皱眉,一勺一勺地将药喝下去。
说来也怪,封澄在他面前从未这般老实过。
在古安时,次次喂药都要搞得鸡飞狗跳。而今日却一句也不说,一句也不问,只要他端来,她便毫不犹豫地喝。
封澄喝完药,将药碗放在了榻边,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含笑,只觉得平生从未这般心软过。
“苦不苦,”他的手心藏着蜜饯,“猜猜在哪只手里。”
封澄看向他,瞳孔还竖着,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师尊,”她慢慢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此言一出,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赵负雪浑身的血霎时变得冰凉彻骨,他手指怔然一松,蜜饯霎时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我是谁? ”
封澄不答。
赵负雪强撑镇定地俯身,又急又狠吻上了她,封澄唔了一声,乖乖地张开嘴。
片刻,他松开封澄,唇角有血珠。
“封澄,”他道:“我是谁?”
封澄喘了口气,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师尊。”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了心头的碎裂之声,他站起身来,忽然感觉魂魄似乎都不在体内了。
她认错人了。
第49章 第49章舌尖血
大起大落的冲击令赵负雪的头一次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温不戒的药十分管用,封澄喝下药后,困倦地蜷缩在床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师尊。”赵负雪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封澄的身上,他念着这两个字眼,头一次恨不得自己不能把它们吞下去嚼了。
他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般笼罩在赵负雪的头上,赵负雪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开始痛恨这两个字了。=
赵负雪感觉自己心一片一片地碎成了齑粉,一碰就四处漏风。
往事种种如刀子削到赵负雪的心头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熟稔与亲近,以及打死也要留在他身边的执拗。
可她却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我和他像吗。”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封澄的发上,她的头发很软,绕指如流水,自言自语道,“大概是像的。”
一定是像得能以假乱真了,不然怎么会留在他身边。
室内一灯如豆,幽幽颤颤,赵负雪伏在封澄榻边,半响,突然咬着牙笑了。
“不能抵赖了。”他心道,“管你心里是什么人,总归今夜意乱情迷的对象,是我。”
***
夜里梆子敲了不止多少回,赵年将最后一笔账报上后,已是寅时。
周寻芳点了点头,道:“明日将账本备好,再将齐遥口供整理一份,一齐送进宫里去——临走时将烛火熄了。”
她已是几百岁的修士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几乎不需要睡眠了。
可今夜,周寻芳却莫名想睡一觉。
兴许是那年轻莽撞的丫头撞得她有些头晕。
赵年有几分讶异,她并未多言,只是起身行礼道:“是,徒儿先行告退。”
周寻芳点了点头,正要合上眼睛,却听外面房门传来轻轻几声叩门,紧接着便是赵负雪的声音:“祖母,孙儿有要事求见。”
他平素鲜少有什么需要求见周寻芳的要事,更何况是深更半夜,周寻芳睁开眼,与赵年交换了一个视线,皆在对方目中读出了几分愕然。
周寻芳道:“进来。”
赵负雪推门而入,行至内室,站在了周寻芳的面前。
周寻芳皱皱眉打量他,只见他虽是看起来整齐,头发却是有些湿意,身上的衣服竟也不是赵家的东西——不光周寻芳了,连赵年也皱起了眉。
赵年道:“少家主,这深更半夜的,你有什么要事?”
赵负雪这才看到一旁站着的赵年,他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个礼道:“院长。”
周寻芳摇摇头:“可是齐遥那边出了问题?”
赵负雪笑了笑,摇摇头:“并非齐遥出事。”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血修,哪里会让赵负雪深夜造访。
于是周寻芳倒好奇了起来,赵年忙取来软枕扶她半坐起来:“说。”
赵负雪道:“我所前来,是为了要生死咒。”
听闻此话,周寻芳微微地眯了眯眼,哦了一声:“阿雪,我不问你今夜要生死咒做何用,我只与你说一句,按理来说,我赵家此咒,是要在大婚之仪上,三拜后而结的。”
赵负雪道:“是,所以我此次来,不是要整个咒……只要一半。”
凡咒之施加,必有媒介,赵家生死咒也不例外。
此咒为一条红线,一对指环。
红线生心头,指环携手。
赵负雪所言一半,倒也容易理解,只要成咒之时,一方不戴指环,这“指环携手”便是不成的。
来生转世,卷入前缘、独自沦亡者,唯成咒之时,痴心错付之人。
堪称自投罗网。
周寻芳竟然笑了:“……半边生死咒,从赵家建族以来,不过三人动用,无一善终,皆为孽缘,阿雪,你疯了。”
赵负雪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求祖母允我。”
周寻芳沉吟片刻:“阿雪,你从前从未求过我什么,若你开口,我无法不允你。”
她转过头,对赵年道:“去家庙中,把咒取来。”
赵年怔在原地,周寻芳瞥了她一眼,道:“去。”
从赵年个人的理性和经验来看,周寻芳和赵负雪今夜都疯了,而出于她对周寻芳全然的信任,她确认今夜疯了的人只有赵负雪,她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少家主,转身便出了房门,向家庙走去。
屋内寂静无声,祖孙二人一人半躺,一人半跪,皆默默不语。
“那小丫头?”周寻芳突然道。
“是。”
“为何不去求娶?”
“她心有旁人。”
周寻芳微微睁大了眼睛,她重新将赵负雪审视了个遍,赵负雪岿然不动,任她审视。
赵负雪曾是她最为骄傲,也最为担忧的后辈。
他于修道一途,堪称不世出之天才,为人守德正道,风骨天成,她从前只担忧过赵负雪性子冷清,怕是将独守孤寂,却绝未担忧过赵负雪的道德问题。
今夜,周寻芳不由得怀疑起了对赵负雪的道德教育。
“她心有旁人,你还死缠烂打,生生将自己捆上?”
“那人绝非良配。”
周寻芳突然便头疼了:“你见过?”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没,但绝非良配。”
周寻芳:“……”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只好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赵年敲了敲屋门,随即取了一只锦盒进来,她谨慎地端着锦盒,面向周寻芳道:“老尊者,东西取来了。”
周寻芳打开锦盒,正要取出其中一枚指环,想了想,却又放了回去。
“生死咒,便在这里了。”她将锦盒递给赵负雪。
赵负雪抬手接过锦盒,微微一怔:“祖母……”
周寻芳摆摆手:“生死咒,从没有半副半副取出来的道理,你自留好另一枚指环,若她将来回心转意,尚可转圜余地。”
赵负雪将锦盒收入怀中,肃然向周寻芳行了个大礼,转身,向夜空中去。
见赵负雪远去,赵年忧心忡忡道:“老尊者,少家主这咒下去……”
周寻芳摇摇头,笑了:“不妨事。”
赵年疑惑了:“徒儿不解,还请师尊解惑。”
此时的天已隐隐明了,想要打盹也是不能够了,周寻芳索性从榻上起身,慢慢地开始穿戴起来:“生死咒两物,分别为何?”
赵年毫不犹豫答道:“心头红线,指上契环。”
“这便是了,”周寻芳笑了,“那丫头心有所属,心头红线便牵不上,即便是拿了指环又如何?心头红线不认二心之人,二人没有情分,哪怕是十指都套了契环,咒也成不了。”
想到这里,她倒是有些怅然了:“红线有灵,寻常恩爱一生的夫妻,牵不上的也并不在少数——世间将就之人不少,若未存生生世世相依的不渝情谊,赵家生死咒又岂自作主张地将人绑在一起?”
赵年恍然大悟,她点了点头,道:“老尊者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少家主便知难而退了。”
周寻芳穿戴毕,道:“……今夜本想小睡,不料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清净,走吧,去茶室静一静,姜家人便该到了。”
***
赵负雪又翻进了来顺客栈中。
夜间在此的老板已趁机回去补个黎明觉了,此时留在外面的是直打哈欠的几个年轻伙计,他见着赵负雪,热情道:“公子又来候着啊?还是像往常那样,糖包,甜汤,再加几碟小菜?”
赵负雪道:“今日不必,她不在这儿用膳。”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封澄的房门走去。
伙计看
着赵负雪的背影,惊得上去便要拦,夜里值班的另一伙计上去便抓住他:“封姑娘早给这公子录了名牌的,你拦什么?”
屋内寂静,唯有封澄睡得酣然,赵负雪背身将门合上,他定定地看着封澄,从怀中取出了锦盒。
年幼时观礼,他知晓这红线的用法,赵负雪走向封澄,坐在她的榻边。
他一手执锦盒,一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
虽脸上有些热的,但已不像方才高温,温不戒的药倒是生效,赵负雪的手爬过她的脸颊,随即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的长睫垂着,似乎被他摸得有些痒了,封澄唔了一声,有些恼地把脸埋进软枕中。
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赵负雪哑然失笑。
封澄睡得很沉,赵负雪将她右手托起,小心翼翼地取出红线。
红线的红色莹润,好似上好的玉石,赵负雪细心又小心,轻柔地用红线在她腕间绕了三圈。
它乖乖地呆在了封澄的手腕。
赵负雪将另一端系到自己的手腕上时,随即轻轻地捏开封澄手指,缱绻地十指相扣。
随即俯身,低头,压上了她温热的唇。
赵负雪轻轻地咬下去,犬齿咬破了她的舌尖,从她舌尖吮了一口温热的舌尖血。
睡梦中的封澄似乎觉得有些痛,她唔了一声,可系着红线的手微微一动,好似察觉到舒适的温度一样,不由分说地反扣住了赵负雪的手。
红线痴缠,缱绻无比。
他眸光微动。
“不用这么急,”他心想,“从今天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一圈,两圈,三圈红线落腕,二人的腕间浮起淡淡红光,这红光颜色如玉,映得二人交缠的手也微微泛红。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这条红线。
砰然一声,红线消散。
他微微一怔,直起了身。
红线呢?
室内寂静无声,无一光源,原本荧荧的红线也消失不见。
他有些迷惑,忽然间,心口传来温泉似的热源。
赵负雪垂眸,手轻轻地抚在了胸口,随即抬眼,看向封澄的胸口。
她的胸口浮现一根红线,另一端牵在他的心头。
第50章 第50章指环(前世
次日天光大好,封澄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觉得一根钉锤在脑中来回搅动。
封澄正要坐起身,不料手却是一滞,封澄心头一跳,僵硬且迟缓地转过头去。
目光停在二人相扣的手上。
再一抬头,正对上赵负雪静静瞧着她的俊脸。
刹那间封澄魂飞魄散,连忙甩道:“……赵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一出口,却觉不对,封澄有些犹疑地吮了吮自己的舌尖,似乎感觉一阵咸腥的肿痛。
不料赵负雪见她甩手,脸上出现了一瞬堪称扭曲的表情。
封澄看见他磨了磨牙,随即咬牙切齿地逼近过来:“……我怎么在这儿?!”
封澄向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是,是啊?”
赵负雪闭了闭眼,随即猛地起身,动作幅度之大,险些让封澄的鼻子被吹飞,她看着赵负雪表情扭曲地在原地转了转,似想拂袖而去,几番咬牙才回过头,恨恨道。
“混蛋……!”
说完这句话,赵负雪便风一样摔门而去了,独留封澄在榻上一脸茫然,她指指自己:“……混蛋?”
她干什么了?
不料还没等封澄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房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赵负雪黑着脸道:“……赵家已为你收拾出了客房,是老尊者的意思,不许住客栈。”
这混蛋亲了人不认,不给名分,不给反应,一睁眼便甩开了他的手,赵负雪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勉强建设了点儿当人影子的觉悟,可昨夜还唇齿交缠,今早上醒来便被如此泾渭分明地对待,这种极大的差别还是令他有点崩溃。
封澄听了却愣了愣,她起身来,道:“可我要回古安几日。”
赵负雪咚咚乱跳的心脏渐渐地平静,渐渐地缓慢,渐渐地冰凉。
他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耐着心道:“古安事情已定,回去做什么?”
心中只想着他胸口的见素伤痕,沉吟片刻,封澄抬头道:“不太方便,这些事情等我日后再向你解释。”
同一时空内出现两个赵负雪这种猜测实在过于诡异,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捅了又是诡异中的诡异,而且——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
如果就连她都能从一道伤痕中发觉出那男鬼身份的蛛丝马迹,那么正面与他交手的赵负雪,当真会一无所觉吗?
“去多久?”
“归期不定。”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
“随你。”他转身便离去。
忽然地,封澄却唤住他。
“指环很好看,”她道,“之前从未见你戴过。”
赵负雪背对着她,咬了咬牙,强行吞下了喉头的难言的酸涩之感,拂袖而去。
他一走,身上的冷香气也渐渐地消散了,偌大的屋子霎时有些空荡,封澄仰面把自己放倒在榻上,静了片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记起,这枚指环,在之后的赵负雪、她的师尊手上,也有一枚。
***
封澄被关的第一日,灿阳高照,她百无聊赖地瘫在鸣霄室,片刻,无聊地大叫起来。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给我松松绑!”
当然是不会任何人回应她的,鸣霄室是整个天机院中最为僻静的地方,平常修士就算是赶着上课,也会小心翼翼地绕开这鸣霄室。
这院子安静得要命,除了院中一棵格外茂盛的桃树有些细细碎碎的声响,什么声音都没有。
封澄手脚俱缚,蚕蛹一样在地上滚了滚,抬起眼来,漫无目的地想:“这臭拐子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想着时,忽然门动了,随即大门敞开,封澄像个蚕蛹一样摊在地上,费劲地仰起头,眯着眼打量着背光而入的人。
那人坐着轮椅,手上一枚指环在日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墨发未束,披在身后,他容颜如玉,却冰冷苍白,居高临下地看着扭成一团的封澄,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极为诡异的沉默。
他垂眸看了看封澄:“为何在这。”
封澄看着这拐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难道不是你派人把我捆在这里的!”
赵负雪:“我的意思是,你本该在内室。”
从内室到门口,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赵负雪垂眸看去,只见内室大门敞开,内里一片狼藉,光凭肉眼可见的,便是稀里哗啦一地瓷器碎片,外面更甚,连书架上的典籍都滚落在地上。
好端端的鸣霄室,硬是一片狼藉。
“为什么要关我,”封澄道,“我不是拜师了吗?为何还要关我。”
赵负雪淡淡道:“若是想死,尽管出去。”
封澄拜入他赵负雪门下后,姜家死士绝不敢在明面上对她动手,可世上从不缺阴损手段,姜家身为天子近臣,见不得光的手段只会更多,且无孔不入。
阴一个几乎没有灵力的小丫头,不比碾一只蚂蚁困难些。
即便不敢杀,废她一只胳膊腿、断几条经脉,也够毁了这鲁莽傻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静静地审视着捆成蚕蛹的封澄,道:“从今日起,引气入
体。未经许可,不可出门。”
封澄登时炸了毛:“你还真是拐子啊!不经你允许出不了门,你好大威风,拿嘴皮子绑我?!”
她只恨自己怎么就喝多了马奶酒昏了头,怎么就跟着这个看起来是好人的美人儿跑到了洛京这种诡异地方,这下可好,不光被关在冷冰冰的屋子里,还被按着头开始修炼了!
那教书老头儿说过什么来者……色令智昏?
诚不欺我。
她阿翁阿嬷都管不着她修炼!
长煌大原认拳头,认刀子,若是和那群傻修士一样慢腾腾地引气念阵,符还没丢出去就被人抹脖子了。
“不练,”封澄不耐烦道,“戏演完了,玉佩还你,放我走——你收不着徒弟了吗?还得千里迢迢去拐一个。”
说着,她便双脚着地,一蹦一蹦地要出去,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往外蹦,在她即将蹦出门时,一挥手。
门贴着封澄的鼻子尖,啪地关上了。
封澄:“……”
她双目瞪得溜圆,勃然大怒:“你什么人啊!”
赵负雪却平静道:“为何不修道。”
封澄挑挑眉,往门上一倚:“这还用说?你们修道念咒的打不过我呗……何况我又不要什么长生,活久了多累。”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她的话说得似乎不错。
与她同龄的姜徵,已是世间少有之修行奇才,刀法师从名家,灵器也是国手所铸,不说旁人,就说天机院这群天之骄子,对上姜徵,也毫无胜算。
可在几乎没有灵力的封澄面前,她几个来回,便被锁了命门。
姜家之逼迫,一是因封澄险些杀了姜徵,二则是封澄其人,来路不明,立场不明,却如横空出世之利刃,猝不及防便杀在了暗流涌动的洛京上。
封澄见他沉默,翘了翘嘴角,好言相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我虽没有师徒的缘分,但是可以交个朋友……往后你去长煌大原,我请你喝酒。”
赵负雪垂眸,片刻,扬手挥开了门,随即封澄一身绳索落地,她心道这厮总算能听懂人话了,不料赵负雪忽然道:“试试。”
封澄:“……?”
赵负雪抚着手上指环,平静道:“修道之人,最忌自大,动手。”
封澄当即睁大了眼,她指指自己,又指指赵负雪,难以置信道:“你要和我打?”
赵负雪身下可还有存在感异常鲜明的轮椅,封澄当即狠狠摇头,连连拒绝道:“不要,这不是欺负人吗,这种事我平生都没做过。”
封澄心中绝不服气,昨日被这人所擒,是因她毫无防备,且当时事态紧急。否则一对一正面打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负雪道:“走过三招,放你出去。”
这人还没打算放她走!
封澄咬牙笑了,她挑了挑眉,捏得指节咔咔响:“行,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推你出去,还是你自己摇出去?”
赵负雪看着她。
片刻,他面无表情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院中。
封澄的动作僵在半空:“……”
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坐什么轮椅!
所幸赵负雪道:“身体不便,速战速决,见谅。”
好一个速战速决,三招已是看不起她,速战速决更是火上浇油,封澄连犹豫都不犹豫,毫不犹豫地便疾掠过去,一记扫堂腿便直攻赵负雪下盘。
习武之人,最忌下盘不稳,封澄从不是什么打起架来还翩翩君子的好人,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更何况这人还没条好腿。
见封澄动作,赵负雪一时有些无言。
不知该说她行事果断好,还是说她勇往直前好。
封澄的扫堂腿还未落实,却见赵负雪鬼魅似的闪身,猛地来到了她的身后,抬手便向她后心而去,封澄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好似早就预料一样避开这一击,赵负雪挑了挑眉,封澄大笑道:“一招了!”
紧接着,封澄便抬脚,向着赵负雪两腿中而踹去。
打人要打眼,掏人要掏裆,封澄深谙街头斗殴的真谛,果然,赵负雪脸色都变了,他极快抓住封澄闪电似踹来的脚,从来都不见起伏的声音中忽然便添了几分急促:“……你跟谁学的打架!”
封澄一笑,旋身踢去,挣脱了赵负雪的桎梏,她落于稍远处,歪头笑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经验呗。”
她到底是什么流氓。
赵负雪头一次怀疑起了周寻芳的临终之言。
反咒之解,仍需系铃人。
与此人结生死咒,还被折腾到用了反咒的程度——他当年怎么想的?
连天机师大能都束手无措的反咒,当真能被这毫无灵力的流氓破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