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跪下(前世
封澄跪礼室,经验颇足,此事可追溯到十七年后。
也就是她刚拜入赵负雪门下之时。
“那便是姜徵?”
“她姨母是皇后,她又不是皇后,区区入学,怎么搞得这么大阵仗!”
“嘘,现下世人只知皇后,不知皇帝,那姜皇后手握大权,又视这侄女儿为眼珠子,你这么说,不要命啦!”
“啧……先是赵先生莫名其妙收了个关门弟子,现在又是姜皇后的侄女堵门入学,我看着天机院,早晚要完。”
天机院生徒,自选拔开始,便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修士,这其中之人,不乏什么出生便引异象的天纵奇才、豪贵世家的霸道之子,换句话说,在进天机院前,谁还不是被众星捧月供着的人了?
进了天机院,不还是得乖乖穿着校服,老老实实地行礼修学,拜师求教?
可偏生就有这么一人,入学当日,大摆排场,乃是半副凤辇送来、朝中大员作随,连那身天机院出品的、极丑极锉的校服也换了材质,打眼一看,竟是市上万金难求一匹的寸华锦!
被这副阵仗簇拥着的人,自然而然也如凤凰般尊贵,她端然坐在凤辇中,正对着天机院大门。
这一看,也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一双丹凤眼冷淡薄情,居高临下,待院内钟声连响三下,她才从容下车,站在了天机生徒的队伍中,向天机院内走去。
天机院的副院长名为冯回,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儿,端的倒是仙风道骨,众天机生徒鱼贯而入,姜徵排在最后,走到她时,副院长略微颔首:“姜姑娘。”
姜徵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跟着进去了。
“赵先生这一出,真是天下为之一颤啊,”一旁的天机师唏嘘道,“不知多久没见他露面
了,怎么突然跑到长煌去,收了个野孩子做徒弟?”
冯回摇摇头:“赵先生做事,旁人如何敢问?他虽年轻,却是毋庸置疑的大夏第一人,莫说是突然收徒了,哪怕他要拆了天机院,难道还有人能拦他。”
说着,他惆怅地看着姜徵的背影:“只是姜家几番示好,赵家皆不理会,皇后娘娘将侄女送来天机院,可谓是动了怒了。”
说到这里,冯回突然想起什么来:“赵先生新收的徒儿叫什么?封,封澄是吧?快让她藏起来,莫要去戳姜姑娘的眼珠子。”
此时此刻,本该同众人一道入学的封澄,却呆在鸣霄室中百无聊赖,仿佛臀下生了荆棘。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赵负雪置若罔闻。
“你今年多大?”
赵负雪寂静无声。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那我便打道回府,回长煌了!”
赵负雪顿了顿,终于说话了:“日后,我便是你师尊,你不必回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封澄一拍桌子,拍得赵负雪桌上棋子齐齐一蹦:“你说京城有银子赚,有好药卖,我才跟着你来的!我要银子,要药材,什么师尊不师尊的!”
天机院的弟子服并不合身,她有些瘦小,年岁也不足,哪怕是寻了最小的弟子服来,她仍然得卷袖子。
赵负雪平静道:“外裳脱来,我替你改一下。”
封澄:“……”
封澄:“改什么改,你这个拐子,赶紧放我出去。”
话音未落,封澄的腰带忽然一开,随即那衣裳仿佛自己长了腿一样,嗖地从她身上飞了出去,封澄两眼一白,被带得一个踉跄,当即一头砸在了赵负雪的棋局上。
黑子白子叮当滚了一地,这局棋当真是下不得了。
抽衣大法抡得封澄眼冒金星,她头朝桌子缓了会儿神,心想:“看着正人君子一张脸,怎么心这么狠!”
此时此刻,她突然反应过来——赵负雪抽走了她的外裳,她不就只剩下里衣了吗?
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基本的礼义廉耻,封澄还是有的,她的脸唰地一片通红,紧接着把自己滚进了一旁的帘子中,勃然大怒道:“流氓!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任凭封澄通天叫嚷,赵负雪依旧平静无比地捏出一枚绣花针来——这模样贤惠得封澄险些给他跪了。
“穿上,”赵负雪冷静地将袖口缝上去,又冷静地断了线,“随我走。”
封澄裹在帘子里由且大叫不绝,赵负雪似乎也没什么耐心,他拿着改好的衣服走进封澄:“是你穿,还是我来为你穿?”
他的视线莫名令封澄倍感毛骨悚然。
居高临下的阴影笼在封澄的脸上,封澄静了片刻,好汉不吃眼前亏地穿上了。
天机院的学生并不多,封澄跟着赵负雪走到杏堂时,学生与天机师已经到齐了,众人鸦雀无声,肃然静立,不声不响地等待赵负雪的到来。
天机院众师挑选徒弟,大都是走今日杏堂之流程,然后再行拜师之仪,众弟子拜师后,也可按所需去修行别派天机师的法门,赵负雪带封澄前来,从容道:“坐到我身边。”
此言一出,众学生皆大为哗然:“传言中赵先生收徒是真的?果然捡了个长煌大原的人来做徒弟?”
端坐于首位的姜徵不动神色地抿了抿唇。
封澄虽然搞不懂天机院中这些弯弯绕绕的门路,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赵负雪身边的这个位置是万万坐不得的,谁坐谁倒霉,她当场讪笑道:“既然送我到这儿了,就不用再送了,我……”
话音未落,她早已掠身飞出八丈远,“我走了啊!”
这一掠可谓是震惊四座,赵负雪眼神一凝,端然喝了口茶,冷冷道:“回来。”
“你说回来就回来?”封澄骂骂咧咧地往外冲,“骗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看我向官府告死你,你这个心狠手黑的大拐子!”
这句话说出来的后果,就是周围安静了,寂静了,死寂了。
平心而论,封澄的轻功在同龄人中可谓是出类拔萃的,得益于常年逃亡的经历,她非常有自信,只要有地方能让她跑,就算身后追着的是生有双翼的天魔,她也是毫不惧怕的。
眼看着院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她双眼发亮,奔向自由的大门时,身后忽然飞来一道雪亮的刀光,封澄猛地一回身,对上一双冰冷的丹凤眼。
“侮辱赵先生,”她道,“还想全身而退?”
封澄猝不及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姜徵挥来的一刀,随即单指点在她的刀身上,一个飞掠落在她身后,手刀一转,稳准狠地落在她喉间关节上,不满道:“你又是何方拐子啊?”
她常年于长煌大原上搏命,乃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出手的,全部都是一击必杀的杀招,封澄心中也有数,这关节一错位,面前这位使刀使得极漂亮的姑娘便会人头落地,于是她扯着人落在了院墙上,道:“放我走,不然我就在这儿杀了她。”
此时此刻,在场的众学生已然不是死寂了,而是几乎要昏过去了,冯回几乎当场昏了过去,他抖着胡子道:“封,封姑娘,你先把人放开!”
一旁的赵负雪却轻轻叹道:“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天机院中不知何时冒出了数位鬼魅似的修士,其周身灵力波动,竟然一时之间压得众学生难以呼吸。
“天生的麻烦精,”赵负雪从容起身,只见他手一抬,封澄便如同断翅雏鸟似的猛地冲到了他的身边,一旁的姜徵得以喘息,青着脸跪倒在了地上。
那些鬼魅似的修士齐齐聚在姜徵身后,为首一人的声音苍老无比;“赵先生,此人意图谋害姜姑娘,还请先生将她交由我等处置。”
大能修士,即便是声音,也时足以使人肝胆俱裂的,这修士的声音众饱含灵力,当场便有几个灵力低微的弟子承受不住,翻滚着跪倒在了地上,赵负雪冷哼一声,将身后封澄牢牢护住。
“我的弟子,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当交由我处置。”
封澄怔然半跪在地,感觉到身上的经脉似乎处处受阻,种种迹象,竟然是像被封了灵力!
那老者道:“收徒仪式还未开始,此人未曾行全拜师之礼,如何是赵公子的徒弟?”
此事即便是傻子,也当知晓此事利害了,封澄当机立断,毫不犹豫道:“朝哪儿拜,我立马就拜!”
周围寂静了。
赵负雪看着她,目光古井无波。
老者顿了片刻,难以置信道:“赵先生便要为了这种市井泼皮,与姜家决裂吗?”
陡然间,一道飞剑凭空出现,极快地刺向这位老者!
赵负雪收剑:“我的徒儿,还轮不到旁人评判。”
那老者口吐鲜血地被击飞出去,一旁的众修士却不敢再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下,赵负雪微微垂眸,道:“跪下。”
封澄不敢犹豫,生怕再晚一瞬,这群吃人的修士便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一旁礼官不忍卒视,悄声提醒道:“姑娘,双膝,双膝。”
双膝跪天跪地跪父母,此时不过保命之举,又不是真心拜师,双什么膝?
封澄充耳不闻,就当没听见。
赵负雪从怀中取出一玉佩,垂眸,递给封澄:“从此以后,你便是我赵负雪的徒儿了。”
“你我从此,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原本该说的话,似乎并不是这么说的。
封澄不疑有他,她心中只有小命要紧,于是她抬起手,郑重地接过赵负雪递来的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其中蕴藏灵气,令她周身一松。
“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第32章 第32章我那年,和我师尊吵了一……
如若封澄在外惹事,旁人道:“喊出你家长辈来!”
这种时候,够资格被封澄喊出来的,有且只有赵负雪一人。
而此时倒反天罡,封澄与赵负雪并肩坐着,面前是赵负雪的长辈,女修不苟言笑,严厉之色几乎写在了脸上,她的目光停在封澄身上,每一停,便引得封澄一抖。
即便封澄手里拿着滚热的茶水,仍然抵不过从后背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寒意。
赵负雪端然坐在她身边,瞥了一眼,道:“你抖什么?”
封澄颤颤巍巍地把茶送入口中:“茶,茶水,很烫。”
话音未落
,滚热的茶水霎时激得她一抖,赵负雪把茶杯夺来,压声怒道:“知道烫还喝!”
赵年冷哼一声,终于放过了封澄,她重新把注意转移到了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崔霁上,寒声道:“结业之日,翻墙出逃,口出狂言!天机院教你的本事,就让你学来翻墙溜号了!”
声声夺命,崔霁大气也不敢出,赵年道:“你去跪三日,跪明白了,再行结业,滚下去!”
崔霁爬起来,行了个礼,慢吞吞地走了。
将逃课的崔霁处理出去后,赵年又将目光移向了封澄,她冷冷地道:“公子,您在信上说的人,便是这个姑娘?”
赵负雪微微点头,道:“正是。”
封澄不知道赵负雪还写了信,闻言正在讶异,却听上面赵年慢慢地走下来,在她身边踱步,陡然间,伸出手来,猛地击向了她的胸口命门!
她猝然一惊,本能地反手钳制住赵年,赵年不退不避,反手成刺,冲向她的喉咙。
身上两处命门被击,封澄灵气腾然而起,赵年见封澄身边灵气,眼睛危险地一眯。
赵负雪瞳孔剧烈一缩,挡上来道:“年院长,不可!”
她慢慢道:“如若我这双老眼还未昏花,这姑娘,似是一位毫无疑问的血修。”
封澄此时也明白了,她身上灵气缓缓收归体内,赵负雪咬牙道:“是,她是血修。”
赵年怒道:“公子,您当真是昏了头了!出门历练这几年,您早该长了见识,血修是何物,您难道不知晓?这种秽物,竟能被带入天机院来!”
赵负雪道:“她不是……我在信中说过,封姑娘本质纯善,侠肝义胆,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与旁人都不同。”
此时此刻,赵年看着封澄的眼神,宛如把自家黄花闺女拐走的街头流氓,封澄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一时有些尴尬。
赵年恨铁不成钢道:“我知道,若非如此,这血修踏入这天机院的第一步,定然被我一掌毙了。天机院从未有过招收血修之先例,公子所言,恕我不能听从。”
“血修肮脏不洁,邪淫成性,公子,您……”
听到此处,封澄终于听不下去了,她举起手来,面无表情道:“这位洁净的尊者,我虽为血修,却并未作奸犯科,更不曾对你家公子行冒犯之事,实在当不得您老这般当面侮辱。”
她自从走上血修这条路,这种话便从未断绝过。
耳朵里听的,背后讲的,林林总总,她早不在乎了。
可站在赵负雪的面前,她却忽然想要认真这一次。
顿了顿,她铿锵有力道:“这些都是我没做过的事,还希望你,向我道歉。”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赵年重新把脸转向封澄,半晌,笑了两声:“这么说,是我冤枉了你?”
封澄道:“是。我若邪淫肮脏,那么你家这位与我同出同入,同起同居的赵公子,又算什么?”
她瞄了赵负雪一眼,心平气和道:“同流合污吗?”
刹那间,赵年的脸无比难看,她冷笑两声,一字一顿道:“本质纯善,侠肝义胆?”
闻言,封澄也叹了口气:“我可没说过。”
二人只见似乎有火花刺啦作响。
赵负雪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封澄手腕,就要向外走去;“今日有事,年院长,我们就先不奉陪了。”
“公子留步。”
忽然,门前亮起一阵,随即便是刺啦灵流,拦住了二人去路,赵负雪不回头,道:“什么意思。”
赵年冷声道:“看在公子面子上,这个血修,天机院能收。”
封澄刚要道一声谁稀罕,却听见身边赵负雪道:“条件。”
赵年走到封澄面前,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难,血修转修,定然要有个方向,今日我就来试试这位姑娘的资质如何。”
她一抬手,身后灵阵轰然而起,雷鸣之声不绝于耳。
“破阵,我便收她入我门下。”赵年道,“从血修转回符修,我定然亲力亲为,万死不辞。”
这个条件着实是诱人极了,天下第一符修的亲传弟子,不知多少人要挣破了头。
赵年又道:“公子还请回避,容她一人来破阵。”
不料此时,赵负雪却冷笑了:“如此刁难,倒是不必了,我们走。”
说话间,见素悍然出鞘,冰冷寒气霎时席卷了整个屋舍,忽然间,他的袖口却被轻微地捏了一下。
不重,就像是猫的爪子。
封澄抬眼,转头笑道:“院长,我所熟知的破阵之法,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她的灵力毫无保留地自她身上汹涌而出,仿佛是一道闸门打开,却放出了沧海汪洋。
在这般灵力的冲击下,那雷鸣轰然的阵法,竟然寸寸龟裂,应声破裂!
封澄头也不回,抬起赵负雪的手,便向门外走去了。
赵年怔然站在二人身后,见到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莫名地,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她笃定,封澄所言的破阵之法,绝不是像她那样用灵力,将阵法撑爆。
而是转过身来,将阵主一击杀死。
不经世事的修士,一定会将精力集中于破阵上,而久经沙场的老手,只会找到一条最便捷的途径。
说到底,在设阵之时,把自己置身与封澄的面前时,她就已经输了。
这样想着,赵年看向封澄的目光,隐隐一动。
待二人出了赵年的大门,封澄便松开了赵负雪的手,面无表情道:“我要一个人去逛逛,你且自己回赵家吧。”
赵负雪伸手道:“封……”
封澄转身便走,一个眼神也未分给他:“别跟过来。”
赵负雪:“……”
望着封澄渐行渐远的背影,赵负雪怔在原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于完蛋的表情。
天机院对于封澄来说,可谓是熟门熟路,此时正是众多生徒修习的时候,倒是不会碰到人,她懒洋洋地闲逛,心中的不爽却越发明显了。
赵负雪带她来见的什么人!从前一点儿都没和她说过,还迎头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
她气得向墙上咣咣砸了两拳,恨不得这拳头是冲着赵负雪去的。
忽然间,封澄反应过来。
她在生赵负雪的气?她在怪赵负雪?
封澄停了下来。
这个赵负雪,与她后面所拜的师尊,割裂感强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她的师尊,好像从来不会出错,温和周全,清冷无尘,简直比仙人还要仙人。
这个赵负雪,行事莽撞,自以为是,虽会讨好人,却往往讨好得笨拙,会吐槽,会生气,还会犯错。
她的拳头砸在屋后墙上:“简直……”
简直是个活人。
对,活人。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曾经赵负雪于她,是神祗,是师尊,是追逐仰望的对象,却独独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个能够令她心生恼火的活人。
越想越焦躁,封澄索性又往墙上砸了几拳,正咣咣发泄之际,忽然墙后传来幽幽一声:“这位仁兄,再砸,墙要穿了。”
封澄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墙后又传来一声:“也别走啊!此处相遇,可谓是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这声音越听越耳熟,封澄凝神,片刻,道:“你是,你是那个崔……崔什么。”
“……”
对面陷入了沉默。
半晌,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封澄抬眼,正巧撞入崔霁亮出来的大白牙:“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果然是他,封澄不由得一笑:“两次见你,都在墙上,你一定与天机院的墙有缘分。”
崔霁左右看看,飞身落下,唉声叹气道:“别提了,本来赵院长这关就不好过,现在被抓了,喏,我定然要被排到下一年,再把天机院的课程上一个遍。”
封
澄叹息道:“这时候还真好啊,天机院学生都能迟一年结业了,像我们那时候,连结业都不必结业,就被派出去历练了。”
这话说得崔霁睁大了眼睛:“姑娘看着年轻,不曾想竟然是我的师姐!师姐是哪位先生门下的?”
哪位先生?
她的师尊这时候才刚结业呢。
支支吾吾片刻,封澄敷衍过去:“他早离开了,云游天下,连我也找不着他。”
崔霁唔了一声,又兴致勃勃道:“姑娘那时候可真好啊,不必结业就能出去了,想来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
什么自由自在,封澄不由得笑了:“什么啊,我那时候,魔物到处跑,天机师不够用,连半大的学徒也得去出生入死,天机军里最年轻的兵士,不过十几岁。”
崔霁当即愣住了:“那姑娘你早早结业,也是因为……”
封澄道:“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我那年,和我师尊吵了一架,于是赌气跑出来了。”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步音,封澄抬眼,看到不远处露出来的雪白衣角。
第33章 第33章这章是感情
赵负雪似乎想要走过来,似乎是见她在同人说话,才站在远处不靠近的。
如果他不想被人发现,自然有千百个法子,可偏生就露出一个衣角来了,封澄好气又好笑,正在这时,崔霁又偏偏插嘴道:“怎么吵起来的?”
封澄斟酌片刻,果断道:“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只好觉得是他老眼昏花,上了年纪发疯。”
崔霁:“……”
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好徒弟。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二人坐在树下,不免风吹了几片草叶在身上,正说着,崔霁忽然道:“别动。”
片刻,手绕到她颈后,从封澄的肩上取下了一片草叶。
封澄微怔,崔霁笑道;“叶子。”
原来如此,封澄点了点头,忽然崔霁变戏法一样又取了几片草叶,手指一飞,三下五除二,竟将那片草叶与其余几片编成了一只草蚂蚱,蚂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封澄不免笑道:“好有趣,很像。”
崔霁笑眯眯地递过去道:“给师姐的。”
封澄不疑有他,伸手去拿,不料崔霁一收手,又道:“不过呢,师姐要给我一样东西作交换。”
倒也不是稀罕那只草蚂蚱,封澄觉得有趣,道:“你说。”
崔霁道:“我想要师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给个名字有什么的,封澄当即就要张口,忽然面上笼罩了一片阴影,紧接着便是熟悉无比的冷香,一抬头,只见赵负雪冷着脸道:“与其问师姐叫什么名字,不如关心关系你现下叫什么。”
崔霁当即吓得一弹,猛地站起来道:“……赵赵赵师兄!?”
赵负雪道;“禁闭期间,私自外出,跪回去。”
崔霁垂头丧气地行了个礼,灰溜溜地跃上了墙头,转头又道:“我一定会知道师姐的名字的,师姐,等我啊!”
陡然一道刺目寒光飞去,崔霁哎呦一声,逃也似地钻进了院子中。
赵负雪收剑,风将他宽大的袖子吹到了封澄的脸上,蒙了她一头一脸,封澄索性往后一仰,似笑非笑道:“赵公子,你把他吓跑了,谁赔我蚂蚱。”
赵负雪回过头,一低头,看到封澄仰着脸看他,他登时脸有些红。
“……就那么好吗?”
封澄没听明白:“什么?”
赵负雪顿了顿:“蚂蚱,就那么好吗?”
当然好,封澄索性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赵公子,这就是你不懂了,古人有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要紧的是这个木瓜吗,当然不是喽。”
她摇头叹息,从赵负雪身边擦着肩走过:“要紧的是这个少年情思啊——赵公子,你可当真是块冷冰冰的木头。”
忽然间,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道:“这个,要不要?”
他的手如同精心雕琢的白玉,骨节分明,流畅修长,而那只玉似的手上,却捏着一只黄灿灿的糖人。
如若只是糖人也就罢了,可这个糖人,却是被手艺绝佳的糖师傅细细照料过的,眉眼神态,活灵活现,好似一个金灿灿的活人儿。
它被手艺匠人捏成了一个负剑的少年,这少年跪地求饶,哇哇大哭,看着着实凄惨极了。
封澄一怔,赵负雪那边又迟疑问道:“……不要吗?”
他的胸口跳得能让他喘不过气来,见封澄不动,赵负雪脸一红,就要把手往回缩,不料封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从他的手中将糖人捞了出来。
她好像也有些傻傻愣愣的了,拿过糖人,好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眼睛几乎粘了上去。
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由且记得那糖师傅听到他说出那荒谬要求时,无比意味深长的表情。
老头儿的眼神几乎将他脸皮烧穿,
“做个最大的糖人儿?为了向人道不是?”
赵负雪硬着头皮;“……是。”
老头儿不紧不慢地烧起热锅来,将糖块放在锅中融化;“听我一句劝,小公子,凡事在精,不在多。”
赵负雪悚然正色道:“请老先生赐教。”
说话间,糖已化好了,老头儿却神秘地摇了摇头:“千金易得,诚意难求,这求起姑娘心软来,必然要求到其心坎儿里,你这么举过一个大糖人儿去,只怕姑娘齁都要齁死了,谁管你道的什么不是?”
这么一想也有道理,赵负雪沉吟片刻,眼睛一亮,老者连忙道:“你想到了,姑娘吃哪一套?”
赵负雪双目坚定:“跪地求饶,撒娇打滚,嚎啕大哭。”
老头儿跃跃欲试的手顿住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空白:“……啊?”
赵负雪更坚定了:“就这么做。”
竹林风起,一齐吹动了二人的衣袖,封澄的长发蒙了眼,她连忙把头发挽到耳后,偷眼瞥去,只见赵负雪满脸通红,细细一看,脚尖朝外,竟是一言不合,就原地逃跑的架势。
赵负雪自小便生在赵家那等世家,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偏生此时,他的紧张与期待,他的慌乱与尴尬,同他脸上的绯意一起,无所遁形。
封澄垂眸看向这只糖人,半晌,才道:“手艺了得,比我做的好上许多。”
赵负雪神色一紧,他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封澄,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可令人沮丧的是,封澄的脸上连一根肌肉的波动都没有,令人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冷不丁将糖人举起,三下五除二,咔咔嚼了个干净,动作比兔子吃白菜还有利索许多,吃完,她拍了拍手,又擦了擦嘴边的糖屑,转头就走,赵负雪还未来得及叫住她,便见封澄住了脚,微微偏头到:“崔霁应当关心自己叫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赵负雪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了,他不假思索,开口道:
“叫明知故犯,一犯再犯,罪加一等。”
封澄那处忽然就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冷笑,随后她飘飘去了,留下一句:
“你当真是块木头。”
这句话也不明不白,赵负雪微微皱眉,好像是被封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一样,懵然,不理解。
这句话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他上前一步,不料封澄道:“不要再跟过来。”
这段拒绝说得铿锵有力,坚定又果决,无法令人抗拒,就像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军,赵负雪当即便定在了原地。
封澄走远,他失魂落魄地出了竹林。
这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赵负雪坐卧不安,站也纠结,坐也纠结,纠结了半日,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来,事实便突然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封澄就不见了。
这件事,是他过了一会儿,打算带她回赵家入住时发现的。
二人这几日同出同入,住的都是同一家客栈,开两间房舍,房费从来都是他退房舍时结,不料这晚他回到客栈,打算与客栈老板算清房费时,却得到了老板意外的回答。
“房费?”他看了看赵负雪,又努力看了看账本,“不是一个姑娘,今日过来结清了吗?”
凭空一道霹雳下来,赵负雪当即便被劈在了原地。
赵负雪这张脸,俊起来的时候要命,一白也是要命,客栈老板当即就慌了神,咋咋呼呼便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小二,端个糖水来,小二!”
赵负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客栈的大门的,他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踩了棉花,一步一步,都是发虚,从脑中到耳中皆是一片嗡鸣,连身后客栈老板的连声呼唤也听不到。
她走了,不告而别地走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封澄于他,大概不必告别——二人从来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之人。
古安发生的种种皆历历在目,赵负雪慢慢地定住了脚,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生疼。
那日有人问封澄名姓籍贯,她说自己无名无姓,居无定所。
像一尾恣意的鱼,偶然游来,兴起了,泼他一尾水花,在她眼中,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到赵家,便足以将这旅途告一段落了。
二人之间,大抵连朋友都算不上,可能在封澄眼中,他只是个木头一样的旅伴。
想到这点的赵负雪,心口一阵一阵地酸疼。
她怎么连个信也不留一个,这让他以后怎么去找她?
深夜,赵府门口早已有了接应之人。
众人皆焦急地探头向远处看去——原本说好的时间一拖再拖,本是赶在晚膳前的迎接,却在深夜了却还未见到人。
终于,远远处有了人影,赵府一众不见车马,先是有些奇怪,后又见赵负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来,当即被唬了一跳,为首的管家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正要去问问情况,谁料还没走到赵负雪跟前,赵负雪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赵德一傻,随即魂飞魄散地扑上去,将人扶起来一摸,只觉得赵负雪额头滚烫,身上却是冰凉,他当即心下道一声不妙,失声道:“喊人,快喊人来,给老尊者传话,公子出事了!”
似乎有人七手八脚地来架他,赵负雪恍惚地抬起头来,眼前光影重重,似乎是许多人重叠的脸。
这么多人,他心想。
洛京的人,多得叫人心慌,一个人融入洛京人群中,就如同一滴水回到了沧海汪洋里一样,满京城穿着鹅黄外裳的女子这么多,能从赵家门口排到天机院门口,可他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独独寻不到一个封澄。
第34章 第34章可他偏偏低头了。
赵负雪少年时的院子,已经许久未启用了。
赵家在对待这位公子的时候,几乎可以称之为严苛,故此时他的屋子,虽有家仆时时收拾打扫,却依旧是冷冷清清,好似一座冷庙。
屋内燃着有些闷的沉水香,年老的妇人不苟言笑,坐在床边,皱眉盯着床上的少年。
赵负雪现在的样子,以狼狈二字来形容是不过分的,他雪白的额头上沁着汗珠,哪怕身边家仆为他擦拭,仍止不住他冒出来的冷汗,俊雅好看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本就雪白的脸更是惨白,而眼皮下的眼珠却时时转动,好像在做什么极为可怖的噩梦。
见他如此,周寻芳偏头道:“折腾成这样子,没出息。”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催促:“药呢?煎药这么久,即便是炼一炉子丹,也该炼出来了!”
手下人忙跪下道:“老尊者,不是下面人不用心,而是咱们整个大夏最好的医修都在这儿了,可仍然看不出公子身上的一点儿毛病。”
顿了顿,手下人又道:“只说公子心火上涌,悲痛交加,一时不清醒。”
周寻芳不怒自威:“哦?原来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的?”
她也不急了,也不催了,站起来,便向门口走去:“好好一个孩子,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便这样了,可见这一圈儿转得不对。去查,这些日子里经了什么事,见了什么阿猫阿狗,统统给我查过来。”
下面人不敢迟疑,跪地行礼,闪身出去了,周寻芳正要离开之际,便听到床上的赵负雪呢喃有声。
修士耳聪目明,更何况像周寻芳这等活了几百岁的大修,她不用走过去,赵负雪的声音便再清晰不过了。
“……在哪。”
“封澄。”
此时此刻,把整个赵家搅合得灯火通明的封澄却躺在屋顶上。
天机院的瓦片与旁的地方不同,这烧瓦的泥取材于灵气充盈的蜀中一带,故天机院学生修行间,便能取得蜀中灵气,且蜀地灵气属木,温和柔润,也适于人修养。
她躺在这里,头边摆着一壶酒,那酒已经被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撒了半个屋顶,那酒壶里也只剩下个底。
这酒买的有问题,又辣又烧,封澄的酒量常年居于一口与半口之间,一时心慌,一口便灌了半壶烈酒,当即便醉得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夜间的冷风将她的酒意吹去些,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茫然地想:“我跑哪儿来了?”
再一想:“这什么时候了?”
回应她的是腹中无与伦比的饥饿、夜枭的啸叫,与天机院再熟悉不过的屋顶。
她剩下的醉意当即被吓飞了。
“天地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负雪该急疯了!”封澄手忙脚乱地撞下来,踩着院中桃树便要向着客栈飞奔而去,正要出去,人却愣住了,心下暗道一声糟糕。
对了,她要买酒,却只有整银,于是便顺便缴了房费,和老板换了散银子买酒。
这下等赵负雪回到客栈,该不会误认为她不辞而别,结了帐就走?
抬眼一看,月升得并不高,照着她与赵负雪平常的生活,此时不一定回客栈,她心下暗暗祈祷,踩着天机院的院墙就要出去,不料脚刚落在墙头,一股无比熟悉的酸麻感就从脚底一路攀升到天灵盖,她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原来天机院开始在院墙上布阵,是这时候的事。”
又一琢磨:“不对,劲儿还不够大。”
这阵布得极为狡猾,一麻,便有束缚阵法将人捆住,封澄着急,又没醒酒,手脚施展不开,竟被这阵法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个蚕蛹,她焦急蹦跶两下,不料脚下一软,噗通栽倒在地。
她双目空白地仰面躺着,仰面正好对上几把铮亮的剑。
赵年这几日过得不顺,于是火气便分外大些,今夜见有逆徒顶风作案,当即亲自出动了,一心要看看这个头一日便踩着火盆勇冲的好学生是哪位奇人。
不料看到地上那人的一脸菜色时,赵年的手一抖,险些拿不稳剑。
她失声道:“是你!?!”
封澄艰难的对准焦,被酒意侵吞的大脑终于混混沌沌地辨认出了来者。
“不好,”封澄心中一急,登时蹦起来,蚕蛹一样蹦上了墙头,一头扎了下去,“这人看我不顺眼,此时被她抓住,一时半会儿,又不得脱身了。
“等等!”赵年急切道:“你回来!”
鬼才会听她的话,封澄滚落在地上,使了个巧劲儿挣开身上束缚,抬腿便向客栈冲去:“当我傻的,这时候留下,岂不是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
当赵年一众翻到封澄的落点时,只见到一地的残符,被符捆着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院长……这?”身后的人小心请示。
赵年脚尖将残符碾了碾,沉吟片刻:“不追,即刻回去禀报老尊者,就说封澄踪迹有了。”
顿了顿,她又垂眸,将地上的残符收入眼中:“这个阵,不行,墙上灵流再加,狠狠的加。”
、封澄在奔向客栈时,只觉得好像有许多天机师在洛京中飞来飞去,她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不过血修这么招摇过市也是麻烦,于是她便寻了个小路,悄悄地溜到了客栈中。
她倒吊在窗上,顺着窗户看了一眼,屋子整整齐齐,被褥也收拾好了,全然不见赵负雪的踪迹,封澄心下了然,转身便翻了上去,开始向赵家
奔去。
赵负雪定然是火冒三丈了,封澄昏昏沉沉的大脑艰难地思考,平常她溜上一两个时辰,赵负雪寻不到她,她回头便要对上这一张冷脸,现下丢了三四个时辰,更不用说了,赵负雪没当场气死,还算他近日修行有加了。
她心下又懊恼;“怎么临走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叫他不要跟过来?他木头一块,脑子又过弯,要是以为我和他一刀两断了,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赵负雪那只奇怪的糖人,封澄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熟稔地躲开又一波搜查的天机师,换了一条小道,继续向赵府摸去。
那糖人着实令她看不懂了。
无论是从前的赵负雪,还是之后的师尊赵负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从不示弱,从不低头,封澄清楚地知道,后世的赵负雪重病难行,浑身上下只剩一股精神气撑着了,可即便是虚弱至此,他也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
若非封澄在他屋顶上睡过几夜,听到过赵负雪夜不能寐的痛楚,连她也几乎被糊弄过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不知是酒意还是焦急,封澄的胸口跳得不似寻常。
可他偏偏低头了。
“为什么?”封澄心想。
询问答案的勇气,在接过糖人的刹那便烟消云散了,她几乎是销毁证据似的将糖人咔咔嚼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似的。
封澄清晰地知晓,对于那问题的答案,逃走,是她唯一的念头。
赵家的大门就在面前,此时已是深夜,偏偏赵家附近还有不少天机师进出,出入定然麻烦,封澄皱眉思忖片刻,浆糊一样的大脑果断地作出选择。
她从腰间抽出了隐匿符。
赵负雪的手笔。
赵家即便是出入再麻烦,也不至于把将来家主的符咒拦在外面。
何况这是赵负雪的符,作为后世的百家皆通之人,赵负雪的符道,可谓是年纪轻轻便登峰造极了。
她贴上隐匿符,果然顺顺利利地混过了盘查的赵家天机师,顺顺利利地摸进了赵家后门里。
双脚落地,封澄对自己不住唾弃。
当年初入赵府,还是家主亲自从大门带进去的,后面她走得频繁了,行走赵府比行走天机院还方便,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贴着隐匿符翻墙的程度,可谓是越活越回去了。
虽这么想着,封澄还是很诚实地向着赵负雪的院子走去了。
赵负雪不是乱跑的人,如果不在客栈,一般就是回赵家了。
可走到一半,封澄又犯难了。
家主的院子她熟,可赵负雪现在的院子又在哪里?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当年,赵负雪为她安置客房时。
他否决了下面人提出的安排,将她送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小院中。
小院简洁,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院中还载了一株桃树,生得和鸣霄室外一模一样。
莫名地,封澄便向那边走去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应当是赵负雪少年时的居所了。
封澄很轻松地便翻进了屋子中,此时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屋中的药香昭示着里面是有人的。
她睁着朦胧的醉眼一看,果然,赵负雪躺在里面。
只是皱着眉头,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封澄见到赵负雪的刹那,心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
“还好,”她心想,“找到你了。”
这个念头出来的刹那,封澄一直忽略的醉意与疲惫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困倦不已地走到床边,随意拖了个凳子来,便趴在赵负雪的身边,睡着了。
此时夜凉,唯能听到她越发均匀的呼吸声。
远远处天光,隐隐作亮。
第35章 第35章他怔怔地想,是在做梦吗……
赵负雪重新拥有意识时,感觉到了身边有规律的呼吸声。
他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他的院子里惯常不要人陪侍,更不会有人留下过夜,怎么会有人在他身边趴着呢?
窗外已是黎明,隐隐熹微下,他俯身探下去,墨似的长发顺势而下,流在雪白的里衣上。
趴在床边的少女被灿金勾勒出毛茸茸的线条,温暖而柔软,好像一只熟睡的小兽。
赵负雪的心口怔住了。
恍然间,他怔怔地想,是在做梦吗?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触摸到了封澄的发顶,以近乎贪婪的姿态听着她的呼吸声,竟从中咂摸出了一股大梦初醒的怅然感。
正在此时,封澄悠悠醒转,赵负雪手一抖,匆忙将手收回,脸上霎时调整到了无比平静的那副表情上。
封澄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摸得她怪痒,她当即惊醒,摇了摇头坐起来,一眼便看见赵负雪偏着头,冷着脸,看向窗外。
她当即一把握住赵负雪的手,情真意切道:“赵公子,我不过离去一会儿,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连药罐子都煮上了?”
毫不意外地热脸贴冷屁。股了,赵负雪并不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儿也没分给封澄,他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夺走了注意力一样,封澄一见便心道一声糟糕,可偏生又是自己不辞而别,不占理。
于是她又好声好气道:“赵公子,转过头来呗?叫我看看你,我昨日喝得多了,醉倒在天机院里了,这不一醒就来找你了?”
昨日?
赵负雪猛然回头,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些悲伤痛楚失落统统随着这股火气一路儿飞到了九霄云外:“昨天?你说是昨天?”
封澄偷眼看去,黑乎乎一碗药冷在床头,她顺手端过来,小声地道:“没错啊,不就是昨天嘛。”
赵负雪只觉得人要被她气死过去了。
这药一日要喝一次,光他醒来有意识的时候,便喝了三碗药了。
原先只觉得是惹恼了封澄,又贸然行动吓坏了她,现在一想,竟是她不知做了哪门子烂柯人,把日子过混沌了去!
封澄举着药碗,由且不觉:“这药冷了,我去寻人给你换一碗。”
正要起身之际,忽然身后被大力一拉,封澄一个不防,险些一把将药碗打翻,她恼怒回头,瞪着始作俑者——他的手还粘她身后衣摆上,并无半分挪开的意思。
“药差点打翻了,”封澄道,“你不要这么幼稚,赵公子。”
谁料赵负雪一抬手,将她端在手中的碗捞在手中,面无表情地一仰头,抬手便喝了干净,随即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探到封澄腰间,从中捞出了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道:“坐,哪儿也用不着你去。”
一碗冷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伤号的喉咙,封澄震撼得无与伦比,她缓缓道:“赵家日子什么时候如此艰难了,连一碗热药都不肯煎——公子,你一声令下,我即刻带你逃出这破落地,你跟着我吃香喝辣去吧。”
赵负雪凉凉道;“这口流氓腔调哪里学的,像诱拐良家姑娘的地痞。”
封澄:“……”
赵负雪又走近两步,低下头来,目光中氤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要想带我走,也不是不行。”
开玩笑,要是真带着赵负雪跑了,赵家那帮老东西不得活扒了她的皮,封澄告饶道:“赵公子千金贵体,金枝玉叶,我开玩笑的,您老别当真。”
赵负雪又逼近两步,封澄惊恐地发觉自己已然被他逼进了一个堪称狭窄的角落,他嗤笑道:“瞧你这点儿胆子,我又不会扒了你的荷包,敢说不敢做,丢不丢脸。”
温热的呼吸打在封澄耳畔,带着赵负雪身上独有的冷香,封澄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嗡鸣,她终于忍不了了,眼疾手快地顺着赵负雪的胳膊下便钻了出去,狼奔豕突地便向外跑。心中暗骂道:“我不伺候了,赵负雪这一口冷药简直把脑子都吃坏了,行为举动,处处古怪!”
正往外跑着,忽然眼前一撞,封澄一个不及,竟然直直栽进了来者的怀里,她抬眼看清来者全貌,登时卧槽一声,忙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老尊者。”
来者正是赵负雪的祖母周寻芳,封澄心中暗道一声完蛋——赵府规矩大得出奇,她昨日着急,又是用隐匿符又是翻墙的,压根没过明路,碰上周寻芳这种既强横又极讲规矩的人,当真是理也没有,跑也没法。
果然,周寻芳一见面前封澄,便冷了脸色:“阿雪,何人。”
赵负雪上前一步,一手将封澄揽到自己身后,随即恭恭敬敬道:“祖母,这是我在外的友人,早些日子递了拜帖的,名叫封澄。”
周寻芳不过一个打眼,便冷笑了:“封澄?这就是封澄?”
封澄沉默了,赵负雪心中奇怪,这话说得倒像是早有耳闻一般,想了想,他还是道:“是,这便是封澄。”
话音未落,周寻芳猛地一抬手,只见一道雪亮灵光宛如带刺毒蛇,径直向着封澄奔去,封澄躲闪不及,抬手便是灵气对冲,见那血色灵气浮现,周寻芳的脸色更为难看,她冷哼一声,抬手便是轰然灵流,千钧一发之际,赵负雪却拦在了封澄面前。
周寻芳缓声道:“阿雪,何意。”
赵负雪沉声道:“祖母,她是我友人,千里迢迢送我回洛京,已是辛苦至极,赵家如此,绝非待客之道。”
周寻芳却冷笑了,她缓声将这二字咂摸透了;“友人?”
赵负雪神色不变,冷凝如霜,道:“友人。”
周寻芳还是住手了,她嗤笑一声:“阿雪,从你爹娘的事情里头,你便该知晓,赵家这种地方,容不得一个情种。”
她身量极为高大,莫说是和暮年女子作比了,即便是和男子相较,也能够称上一句高大。周寻芳的脸上是冷色,紧抿的唇上是固执或者是坚毅的某些神色,赵负雪的目光霎时平静下来,他安安静静地道;“阿雪并未有一日忘怀。”
周寻芳道:“莫要于儿女情长上浪费了时日,阿雪,你的路还在后头。”
“自去领罚。”
说罢,她也不待赵负雪回答了,周寻芳拂袖便走,跟在她身后的赵年一众紧紧地跟随她而去,赵年的目光似有迟疑,她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封澄的神色看不出波动来。
赵负雪略略垂着眼睛。
忽然,周寻芳的身后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女声。
“什么烂规矩,他就是错了如何,天塌下来吗?”
周寻芳勃然变色,她猛地回头,怒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赵年一见这样子便太阳穴直跳——她就知道这血修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副样子她着实眼熟,一见,便是要开始找事了。
赵负雪一抬头,眼睛似乎有些亮。
封澄站起身来,冷笑道:“所谓第一天机世家,不见诸位对着魔族下手,反倒是自家规矩比天大,他错了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便要去领罚?”
她几乎冷笑起来:“赵公子重伤未愈,没折在外头魔族的手里,反而是先被自家人伤着了。”
许是长煌大原上混得久了,封澄见不得这种莫名其妙对着自己人下手的行径:“赵公子这身伤从哪来的?他孤身对上回魂人魔,被神经兮兮的厉鬼捅了一身的伤,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道:“诸位做了什么?伤成这样,还让他在古安为陈家之事收尾!怎么,他铁打的,不痛不死么!”
封澄的话又快又密,越说越上火:“才来洛京一日,有什么事不能等他好了再说?这人由不得你们折腾,这人我带走了。”
说着,她反手一拉赵负雪的手腕,转头就向外走去:“我们走。”
赵负雪不自觉地跟她走了两步,周寻芳被封澄一顿抢白惊得半晌回不了神,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盯着赵负雪向前的一小步,怒其不争道;“等等。”
赵负雪猛然回神,他尴尬地站定了,轻轻地拉了拉封澄的手腕;“封澄。”
封澄一回头,抬眼瞪他:“你给我留点脸,赵公子,你刚才还说和我走的。”
他摸了摸鼻子,周寻芳竟然慢慢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许久没人敢在我面前这般叫嚣了。”
身旁跟着的赵家一众也傻了,一是为封澄之放肆狂妄而震撼,另一则是因周寻芳的笑意而震撼。
“阿雪,”她道,“你脱下衣服来。”
封澄当即就要跳脚,赵负雪却轻轻地按住她,转身便脱了外裳。
她抬起头,愣了。
那日她亲手处理的、赵负雪周身的大小伤口,全然消弭,这具堪称国色的男体上干干净净,无一丝伤痕。
他抬手便把衣服又穿上了,周寻芳道:“你自与她说,你回来几日了。”
赵负雪道:“今天当是第五日了。”
封澄:“……”
封澄:“???”
周寻芳欣赏着这位狂妄小崽的脸色:“我赵家血脉,自有天生秘法,外器之伤,鲜少致命——你以为第一天机世家,是随便拉过几个修士来,就能做得的吗?”
她转身,示意赵年继续说:“所谓留下收尾,乃是公子要求——不过这大概要公子亲自来解释了。”
“另外,所谓领罚,不过是将公子送于藏书室,抄书罢了。”
封澄终于定在了原地,周寻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然笑了:“倒是有几分胆气。”
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下,封澄掐着身边赵负雪的手腕,恨不得挖个坑就地埋了。
良久,她才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赵负雪。”
“嗯?”
“解释解释。”
“嗯。”
第36章 第36章你是我心中之人
片刻,茶水上来,封赵二人与周寻芳对面而坐。
茶水很香,是那种嗅一嗅都要花钱的香气,封澄看到对面的周寻芳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抬头道:“我本以为是个野丫头,没曾想,是个狂野的丫头。”
封澄:“……”
封澄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
赵负雪瞥了她一眼;“烫。”
封澄觉得这个流程非常熟悉,熟悉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地步。
细细一想,赵负雪带她来赵家这一趟,她当真是把他的长辈得罪完了。
又是在阵修的大阵中威胁要赵年的命,又是冲到赵家家主的脸上叫嚣要带着赵家公子私奔。
想道此处,封澄恨不得这一壶滚热的茶水浇在她的头上了。
说到底还是怪赵负雪,封澄转过头,狠狠地瞪他——若不是他搞出什么拜帖的名字来拖延,她又怎么会误会赵家拿乔耽误赵负雪病情?
若不是他唧唧歪歪装病,她又怎么会跑到洛京来?
正瞪着他,赵年便在一旁落座了,紧接着又是几个赵家叔伯姑婶地依次于下首坐下,赵年不轻不重地打量了封澄一眼:“不过,回来得时候正好,这野丫头误打误撞的,倒是恰好赶上了时候。”
封澄微微偏头,有些疑惑。
上首的赵家一众已然井然有序地向周寻芳汇报起来,封澄见机行事,小声询问赵负雪;“赵院长在说什么?赶上了什么事情?”
赵负雪盯着她鬼鬼祟祟凑过来的脸,一时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我赵家地下喂着一头护国大兽,百年睁眼一次,宫里那边本算的是今年冬日复苏,没曾想这几日便醒了。”
顿了顿,赵负雪又道:“镇国兽提前苏醒,是凶兆。”
封澄摸着下巴,明白了。
就像在长煌大原打仗一样,惯行巡视是规矩,突袭作战是特例。
她转念一琢磨:“可大夏多年来风调雨顺,哪里来的大凶,能让护国大兽提前苏醒?”
一转眼,她脸色凝住了。
这一年的大夏,的确没出什么大事。
出事的是赵负雪。
赵负雪低着头,喝了一口茶水:“大兽的‘吃食’还存在崔家那里,我们已向崔家递了信,明日,你便同我一起去取‘吃食’。”
封澄心中慌乱,却也觉得赵负雪这话奇怪。
按理说,护国大兽苏醒之事重大,外人根本不能掺和进去,她一介外来的修士,还是血修,去取吃食,听着便荒谬。
想也不想地,封澄便道:“我不去,你的活儿自己去做。”
赵负雪顿了顿,转过头去,沉默了。
封澄一见——得 ,委屈上了。
自打赵负雪以为她离去而分别五日后,封澄便明显地觉察到,赵负雪和之前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的赵负雪像块冷冰冰的石头,又冲又硬还动不动开口呛人,现在倒像是一锅石头突然被煮成了开花的米,虽然味道淡淡的,但咕嘟冒泡,温软又粘稠。
她索性不去想这些,这几个月来日子过得忙乱,她只顾着赵负雪装出来的伤势,竟然忘了他真正的命劫!
上面赵氏一众由且说个不停,忽然,封澄站起来,几步走向周寻芳,她不顾周寻芳愕然的脸色,沉声道:“晚辈无礼,对于大兽苏醒一事,我有线索要报,还请老尊者遣散众人。”
赵家众人齐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人?竟然在赵家放肆!”
“护国大兽乃赵家机密,你是如何得知它苏醒的?”
听到这句话,周寻芳与赵年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到了赵负雪身上,赵负雪神色镇定,稳稳地喝了口茶。
周寻芳倒也不急:“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众长老的面说?”
从前护国大兽提前苏醒,不过是嗅到了天灾,水灾火灾兵灾蝗灾等等,可今年四处的天机师都报无灾无恙,这便是奇了怪了。
封澄道:“这事容不得一点差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顿了顿,她轻轻地笑了:“在座中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误了这件大事,哪怕我把人千刀万剐了,也追悔莫及了。”
此言一出,便如同往烧沸的滚油里凭空浇了一壶开水,当即炸得赵氏族老们议论纷纷起来,几个脾气大的,拍着桌子便破口大骂,这种场面封澄见得多了,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当他们放屁。
赵负雪却上前一步,站在封澄身边:“除了封姑娘,难道各位还有大凶之事的线索?诸位还是稍安勿躁,听从封姑娘之言吧。”
赵负雪发话,众人便不好发作了。周寻芳皱皱眉道:“都下去。”
众人齐齐行个礼,不忿地下去了。
周寻芳道:“此事只有你我与阿雪,能说了吗?”
谁料封澄却面色凝重,转向赵负雪:“你也下去。”
赵负雪当即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周寻芳皱眉道:“阿雪乃赵家将来的家主,定不会做出于世人不利之事,何必叫他也下去。”
封澄不言不语,只是道:“都已经下去这么多人了,难道还差赵公子一个?”
周寻芳还待再问,赵负雪却早已转头走去:“祖母少费口舌了,她犟,随她。”
说着,赵负雪便踏出了正堂的大门,冰清玉洁地走出去了。
周寻芳:“……”
周寻芳的目光落到了封澄身上,神色不定道:“这天下竟有人犟得过他,当真是一大罕事了。”
封澄回头看看,转过身来,嗤笑道:“您信他?他定然在不远处听着,要么就画了听符。”
说着,封澄低下头来,撕下一张纸,并不说话,反而蘸墨写道:“凶兆出在赵负雪身上。”
周寻芳当即脸色大变,封澄手下不停,又写道:“命有大劫,应于今年冬。”
写罢,封澄一抬手,指尖窜出火苗,几下便把残纸烧得干干净净,随即便转了身,道;“我说的话句句当真,现下算算,距离那日已不足半年,老尊者该找人算算具体是什么东西,便早些去算算吧,该提前拦的消息、该提防的人,也要心里有个数。”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转身便向外面走去,临走到门边时,身边便有一声幽幽道:“你好狡猾。”
封澄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如若在世上选一个与赵负雪打交道最多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封澄。
师徒二人,从前的相处并不融洽,少不了斗法之时。封澄在漫长的相处中摸出了一个道理。
赵负雪其人,话少,但绝对会用行动解决一切问题。
嘴皮子上的,都是浮云。
封澄呵呵冷笑——小师尊修炼不到家,若是大师尊在这儿,那屋中备来写字的纸定然会突发意外,变成烧不坏的纸了。
二人一路无言,封澄不说,赵负雪也不问,他闷闷地跟她走了两步,忽然道:“封澄。”
封澄头也不回:“嗯?”
赵负雪道:“我日后,不是你师尊,”
晴天一道霹雳砸下,封澄额角当即沁出冷汗,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赵负雪的眼神轻飘飘地移开,他的眼底霎时有些深色。
“总之就是知道,”他道,“……我绝不可能是你师尊。”
封澄顿了顿,心头一阵一阵地生疼,脸上却笑了:“哎,是我哪儿没入赵公子的眼吗。”
她的语气还是像她平常那般玩笑,带着几分夸张口气,拿腔拿调的模样。
此时最恰当的反应应当是会心一笑,或者是故作生气或者怎样,反正不要认真就对了。
偏生此时,赵负雪不知从哪横生出了一根逆骨,忽然便不想恰当了。
于是他停住了脚步,玉白的手指猛地拽住了封澄的袖口。
来势汹汹,赵负雪心里知道,此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到墙角,或者低头逼近她——这样才像严肃的态度,才像非要一个答案的决心。
可做出动作的刹那,他的手却拽在了封澄的袖子上。
离她的手腕,虚虚一掌的距离。
“不能冒犯了她,”赵负雪心想,“不能轻慢了她。”
封澄被一拽,有些意外,探头:“嗯?”
赵负雪顿了顿,沉声道:“我长得好看。”
封澄道:“?有眼皆知。”
赵负雪逼视着她;“千依百顺。”
封澄慢慢地觉得大事不妙:“等等……”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抢道:“灵力不如你,但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性情不好,日后也定然小心,家中祖母和善,你若不愿在洛京,四处游历也可。”
庭院骤然起风,封澄抬起眼,赵负雪的眼睛隐隐有些红,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你疯了球儿了,赵公子,先别说了!”
他却不松开紧紧攥着她的手:“并非看你不入眼,而是处处入眼,情难自禁……封澄,我心悦你。”
封澄的脸霎时炸红:“等等!”
她本以为这一句话后,赵负雪一定会松开手,没曾想赵负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握着她的手却毫不松开。
“你不喜欢我?”
封澄慌忙道:“不不不,不是不喜欢你,我是说,以后真的,你是……”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那就行了。”
“封澄,你是我心中之人。”
“有些冒昧……我心悦你。”
第37章 第37章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许是夏日的缘故,天气也有些炎热,修道之人按理来说不畏寒暑,可现下封澄却觉得自己浑身越来越热,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底之下。
她浑身又冷又热,几乎听不清赵负雪说的什么话,良久,她平息了自己的心跳,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当没听到?”
赵负雪当即就要再复述一遍:“我是说……”
封澄后退一步,转头就走,越走越快:“你说什么我都没听到,今天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赵公子,你……”
忽然间,她的衣袖又被拉住了。
赵负雪似乎对她的衣袖情有独钟,封澄低头看看,心道:“要不下次做衣服,就做窄袖吧。”
封澄觉得他接下来的举动,无非是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或者是再强硬地说些别的话,再或者加些什么动作——戏本子里无非就是这套。
谁料赵负雪松开了
她的手,轻声道:“好,我不说这些了。”
封澄回头看着他,怔怔地放下了手臂,莫名道:“那你倒是松开。”
赵负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并非是今日就要你什么回答,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此时此刻,封澄只想叹气。
少年情思,大抵是东一日,西一日的,没有长性,今日喜欢,明日便生厌,世间白头到老的夫妻尚有相看两厌的时候,更遑论未经世事的少年?
这样一时上头的情思,封澄面对过许多,无一不是时候到了,便自行消散的。
只是这次面对的人不一样了,封澄狠狠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傻子,这事儿,封澄从他衣襟里抖出两条鹅黄色的布条时就大致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去细想。
面前的,可是她的师尊——少年时的师尊也是师尊。
古安陈风起之事,如同一口巨钟砸向了她的脑门。
师徒之情本为不伦,这种事情,就连赵负雪也这般认同。
她何必把干干净净的赵负雪拽进这泥潭里。
“我心里有人了。”封澄想了想,道,“赵公子,抱歉。”
她一点儿也不想体验少年赵负雪追人的手段——师尊做起这种事来,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会令她发毛。
他从来就不会是为情所困的人,更不会停在什么人的身边。
长痛短痛,不如不痛。
赵负雪听闻此话,先是一怔,紧接着脸色唰一下惨白,封澄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摇摇欲坠地倒下了。
良久,赵负雪还是平静道:“是谁。”
什么谁?
封澄一时有些迷茫,赵负雪紧接着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
封澄一窒,她一言难尽地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
“你手抖了,”赵负雪干脆利索道,“我看到了。”
这样想也好,省得她再费口舌,封澄正要应和,谁料赵负雪紧跟着上一句:“还是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说着,赵负雪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喉结几次滚动,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又强吞了下去。
封澄被赵负雪这突然神奇的脑回路骇得险些跪了,她眼珠一转,飞快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道。
谁料赵负雪几次犹豫,又开了口:“好,即便是有这个人,若是你们两厢情愿,鹣鲽情深,我定然无话可说,可你孤身在外,他却音讯全无,可见他在你心中的分量没有多重,我为何不能迎难而上?”
此言掷地有声,言之凿凿,震耳发聩。
封澄几经生锈的大脑艰难运转,这极为耳熟的话在耳边几度回响,她似乎在无数场景听到过这句话。
比如说不怀好意的外室,意图勾引官老爷时。
半晌,即便封澄不愿相信,她的心中还是缓缓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天塌了,赵负雪连做三的打算都有了。
这个结论给她的冲击前所未有之大,封澄的腿当即一软,随即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赵负雪一怔,急忙弯腰来扶她,封澄见了他,却活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起来,以平生未有的速度跑了。
“封澄!”赵负雪焦急道,“你要去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惊鸟的扑腾声,以及封澄远远传来的怒骂。
“你疯了吧!!”
这几日极为平静,不知为何,去崔家取“口粮”的事情迟迟未提上日程,封澄躲了几日赵负雪,次次见他便贴着墙角开溜,时候一久,就连周寻芳也察觉到不对了。
于是封澄便被礼数周全地请进了周寻芳的茶室。
这间茶室想来是上了年头的,封澄小心进来,只觉得处处雅致,东西皆是上了年头的、连她也叫不出名来的好东西,屋中香气幽雅,仿佛已然沁入了这些陈设之中,封澄见着新奇,便靠近,轻轻地嗅了嗅。
“既然来了,便到里面来坐。”周寻芳道。
封澄一惊,连忙应了一声,有些忐忑地走进了茶室的内部,坐在了周寻芳的对面。
上了年纪的老尊者,行动间却仍然利落,她将一盏茶递到封澄面前,示意。
封澄捧起茶,小心地抿了一口,不知要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一句:“浓了点。”
周寻芳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道:“本就不指望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你的答案,还是荒谬到好笑了。”
封澄:“……”
她恼羞成怒地一口把茶干了。
周寻芳道:“这点,你倒是与我相投。”
说着,她把方才取茶的盖子合上,封澄眼尖,准确地瞄到上面写着的一排大字。
上书:十文。
这种包装她见过,街头十文一盒子的干茶叶,有人配好,专供路边贩夫走卒饮用。
周寻芳微微一笑,道:“于此道上,我也不通,从来只会沸水煮茶,这屋子从前是阿雪祖父的,后面便是阿雪的。”
她道:“阿雪颇精此道,从前回家,常来茶室泡着,平素里寻不到他,只管去茶室与藏书室寻他。”
封澄不知道周寻芳要表达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赵负雪颇精茶道,只是后来茶水解药,他不怎么喝茶了。
周寻芳道:“可这次回赵家,他几乎不来了。”
封澄心中道一声不好,周寻芳道:“姑娘可知他去哪了?”
这几日没人比封澄更清楚赵负雪的行踪了,她打死不肯在赵家留宿,便在不远处住了客栈,晨起一下楼,便见到赵负雪悠然自得地坐在下面,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早膳,她于街上闲逛,赵负雪必然就在对面酒楼的最高处自斟自饮,她刚翻过天机院的院墙,便恰好能看见赵师兄正言笑晏晏地守在墙下。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知道。”
周寻芳道:“他的心思,莫说是当事之人了,即便是我们这些旁观的,也一清二楚,只是从前还藏着掖着,现在这般大张旗鼓,可是他对姑娘说了什么?”
封澄干脆也不隐瞒了:“他说心悦于我。”
周寻芳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她又道:“你心中是什么意思?”
封澄古怪地看了周寻芳一眼,从前见她,只觉得严厉,现在一瞧,这熟悉的表情,竟然还八卦。
想了想,封澄道:“老尊者从前说赵家容不得一个情种,想来我心中的意思,是不要紧的。”
谁知道周寻芳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嘴角竟然勾上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情种是容不得的,”她微微一笑,“一对情种,还是容得下的。”
封澄:“……”
封澄手一抖,茶水猛地洒了一桌子。
“还能这样!”封澄只想给周寻芳跪了,“我以为是赵家治家甚严,不许有私情!”
如若是旁的见过周寻芳的人来看,定然会惊下个下巴来。
这位威严的老者,叱咤风云,掌控第一天机世家的大修,面上竟然露出了堪称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幅场景的惊人之处,便如同洛京大街上,有一只天魔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了一样。
“当然不是,”周寻芳慢慢道,“赵家人,择一人而终老,遇上命定之人,情深并非坏事。反是那些犹犹豫豫的,岂不是错过?”
顿了顿,她又道:“所以我只来问姑娘的意思,若是你不愿,阿雪也不该勉强——我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封澄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片刻,她道:“我有一事疑问,那日老尊者提起赵公子的父母……?”
说到此处,周寻芳的脸色暗了暗,封澄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说错话了。
她正要找补,周寻芳却道:“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什么意思?
周寻芳道:“阿雪的母亲忽然失踪,半分讯息也没留下,其父苦寻数年,终究敌不过相思之痛,自戕而亡了。”
说到此处,封
澄心中猛地一揪,道:“晚辈冒犯。”
周寻芳很疲惫地摆了摆手:“赵家夫妻,成亲之时,绑生死咒,来生往世,再续前缘。一方亡故,命咒便应验一半,我儿手腕上的命咒从未应验过,她却不愿出现,我儿日久绝望,自行了断,也算解脱。”
周寻芳缓缓地站起来:“所以,赵家感情一事,最不能勉强,你若于阿雪无意,便不要重蹈覆辙,再演他父母的覆辙。”
骤然听了一耳朵旁人家的家私,封澄晕晕乎乎,只道:“可如若一方痴心不改,有什么法子吗?”
周寻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有的。”
第38章 第38章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封澄出来时,天已黑沉了。
周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她拖在茶室里,她茶点吃了一茬又一茬,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几次试图尿遁又被她揪回,封澄只深恨赵家家主如何能清闲至此,和她一介外人都能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脚落在外面的实地上,心中却在想着方才周寻芳所说的话。
“这天下谁都不能保证心系之人不变心,”周寻芳道,“即便是赵家,也做不到。赵氏先祖为了避免后世血脉为生死咒所累,便传下了生死咒的反咒。”
“行生死咒之反咒后,此前种种情爱,一概抹消,再不复存。”
世间竟有这等禁咒,还没待封澄惊讶完,周寻芳又接着道:“然,人心从来都是最不能掌控的东西,抹除一个生人尚且不易,更遑论是曾经痴心爱慕过的、生死不渝的情人?”
“故行反咒者,从前种种情思,也会随抹去的心中之人而顺势消亡,从此断情绝爱,人间七情,与其再无瓜葛。”
人间七情,与此再无瓜葛。
这句话坠在封澄心间,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念了几遍,心乱如麻。
周寻芳道:“阿雪身为将来的家主,用上反咒,并不稀奇——实话与你说,赵氏数代家主中,没用上反咒的修士,屈指可数。”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于大夏,于人族,赵氏始终处于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赵家动,则天下动,如此庞然大物的掌舵人,人一旦无心无情,处事裁决便从理不从心,如此护得天下安宁,才是赵家家主的正道。”
“若你无心,我便早日与阿雪商讨反咒之事,也算是一同了结你我二人的心事了。”
封澄有些出神,连自己不知何时走出了赵家的大门都不知道。
无心……无情吗?
望着周寻芳的眼睛,她忽然便想到后世的赵负雪了。
二十年后的赵负雪,一剑之威,却镇得长煌大原内外之魔皆不敢妄动。
护得天下安宁这件事,赵负雪大概是做到了。
无心无情,睥睨苍生,他也做到了。
她心中莫名钻出了一股无名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火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六神无主地乱撞出门,心乱得想要寻些酒来:“上次打的酒不错,一醉便是五日,不知这时候老板打烊了没有?”
忽然间,一人狼狈无比地扑到了她的脚尖,封澄失魂落魄,险些踩着人,她被吓了一跳,当即回了神。
来者裹着一块宽大的黑布,撞到封澄后,那破布也被撞到一旁,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和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血污,像一个狼狈无比的乞丐。
深更半夜还在乞讨的,日子想必是非常难过了,封澄只当他饥饿,便顺手从荷包中掏钱,不料他他吃力地抬起脸来,艰难地扒住封澄的衣裳道:“赵家,去救人!”
夜色深黑,封澄眼睛好使,即便是深夜也能看个清楚,她定睛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崔霁?”
来者正是那日飞檐走壁的如风少年,可此时此刻,他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灰暗浑浊,眼底还有密布的血丝,身上散发着臭气,全然无了那日的编草玩笑的潇洒气象。
这臭气无比熟悉,熟悉得令封澄当即变了脸色。
她果断道:“出什么事了,你先和我说!”
崔霁语无伦次:“崔家,去崔家地牢救人,有血修,求你……”
果断地,封澄飞快将他架到赵家门口,猛敲大门叫出人来,见了赵家修士,便吩咐他带崔霁去见周寻芳,崔霁的精神已然有些崩溃,听说封澄要将他安置到赵家暂行歇息后,当即崩溃无比,一边大哭一边向外面冲去道:“我,我不去!我爹娘还在里面,他们还没出来,我要回去救他们……”
这闹腾的动静不小,几个人也按不住他,封澄瞥见外头街道有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随即便听到远远处踹门踹户的喧闹哭号之声,心中只一片咯噔,她当机立断地把人往里一踹,催促道:“带他进去找赵负雪,千万要藏起来!”
崔霁由且大叫哭号不止,咣咣砸门,封澄只扶额叹息。
人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保全别人更是痴心妄想了。
封澄没走出两步来,便见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修士向着赵府冲来,她心头一突:“崔家人?往这里来了?”
上门搜人,几乎是能称之为挑衅之事了,崔家哪怕借上十几个胆子,也是不敢来赵府里面搜人的。
正疑惑间,封澄想到了方才崔霁口中提到的血修。
是了,她一拍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上门来查赵家的,不太可能是崔家,倒是很有可能是血修。
偏生这时候的崔霁估计是没走远的,要是这群人敏锐,保不齐要听到那疯子的踢打乱叫之声。
封澄一扬手,手心被划开的伤口中甩出了一杆血色长枪,她懒洋洋地抬起枪来,挡住了的为首者的去路。
如果这群人的头儿是血修,那她倒是有法子拦一拦的。
那人见竟然有人拦马,先是一怔,随后便不耐烦道:“崔家办事,不想死的就闪开!”
封澄微微笑了:“是不是崔家办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头儿,相当不会办事。”
为首者闻言大怒,抬刀便要冲上来教训教训这个出言挑衅的无名小卒,可刀还没出去,他便被身边一骑拦住了。
封澄留心一看,拦住他的人是个皮肤白得像鬼的小青年,他披着漆黑长跑吗,长了一个十分显眼的鹰钩鼻,眼底冒着血丝,低头看人时,封澄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黏糊糊的阴森之感。
这种被冰冷的牛舌舔了一口的感觉……
静默半晌,那人才拖着长腔道:“原来有前辈在此,是我们小的不懂规矩了。”
说着,他手下一狠,竟然将为首那人拽得滚下马来,那人尚不明所以,滚在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是何意思?”
是何意思?
封澄冷笑一声。
作为最接近魔族的修士,血修这种东西,也不免沾了些魔族的臭习性。
比如说,划地盘。
在血修之中,弱肉强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血修连同类都能视作食物修行。
与魔族抢怨气的道理一致,人就那么点儿,可供血修修行的血肉也就那么点儿,友好相处、和平分享,在血修中是不存在的。倘若有血修占了一处地盘儿,剩下的血修要进来撒野,便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了。
小血修进了大血修的地盘,一是要上去拜会,二是要交保护费,三是要交过路费,倘若稀里糊涂地便舞到对面脸上……
封澄眯了眯眼睛,身上煞气一腾而出:“是把命留下,还是……?”
见了封澄煞气,那白脸修士脸上霎时一片惨白,他不敢犹豫,翻身便滚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取下腰间荷包递上:“前辈,小的来时匆忙,并非有意冒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日后定然封一份大礼送到您府上。”
封澄接过荷包,掂了掂。
吃了一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十个人的血修,吃了十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百人的血修。
血修吃过的人,清清楚楚
地写在血修的煞气中。
是骡子是马,一亮煞气,便差不多能看出所以然了。
封澄眯了眯眼睛,她并不能弄清目前自己在血修中的位置——毕竟她从未吃过人。
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为数不多亮煞气的环节,她从未被压倒过。
滚在地上的血修额头上不住地沁出冷汗,头也不敢抬,眼珠乱转,心跳如鼓:“在洛京这种一步一个天机师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煞气至此的血修?从前并没有听说过血修之中有这个人!”
他偷偷瞄了一眼,紧接着便被那煞气骇得腿软。
这煞气,杀人如麻一词已经显得苍白了,血修修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屠城,也不够。
一想到此处,他额角的汗珠就一滴一滴地滚下来,砸进了地里。
难道是上古大修,重出江湖了?
难怪敢从赵家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过……连第一天机世家都不放在眼里!
一旁被拉到马下的修士也傻了,他慌忙膝行几步,紧接着也解下了腰间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前辈,是小的冒犯……”
封澄低头瞄他一眼,并未从他的身上察觉到半分血修之气,她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你并不是血修,拜我做什么?”
修士给血修上交保护费,便如同将入屠宰场的牛羊叫卖自己肥美多汁。
那修士脸涨得通红:“既然我们大人叫您一声前辈,那么我们也理应叫您一声前辈,为大人做事,该懂的事得懂。”
说着,他一脸谄媚地面向那白脸血修:“孝敬大人,是我们该做的事。”
封澄倍感荒谬可笑,她目光移向那血修,只见那血修笑道:“小的们懂事,还请前辈不要嫌弃,一并收下吧。”
此时此刻,她是真想把这修士的骨头钻开看看,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软成这个样子。
不过此时,里头的崔霁应当是藏好了,封澄便不再拖延时间,她抬起枪,枪尖在那白脸修士的身上缓慢地梭巡,每停一处,便引得对面一阵胆寒震悚。
封澄的枪停在了他的心口上,白脸修士不动声色地吞了一口口水,汗如雨下。
她是想要剖了他的心。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落下,良久,她的枪停在了他的腰带上。
封澄颇为轻佻地笑了笑:“我倒不太稀罕这些金银俗物。”
说着,她极为暧昧地将那白脸血修的腰带挑起些,引得他腰间腰牌佩玉一并叮当:“不如这个,脱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一队人马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那血修闭了闭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下动作却不敢犹豫。
竟然从她手中捡回一条命了。
牙一咬,他将腰牌取下叼着,抬手便要宽衣解带,谁料上首处又传来一声轻笑:“我要你一、丝、不、挂,你留个腰牌,是要恶心谁?”
封澄不轻不重地将腰牌从他口中拿下,道:“接着脱。”
那血修一咬牙:“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那队人马不敢犹豫,当即静默无比地转身而过了。
寂静深夜中,只有他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簌簌声。
封澄打了个呵欠,闭了闭眼,转身便走了。
白脸血修许久才敢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来,随即便一脸愕然——人呢?
既然走了,他也不必折磨自己,他站起身来,飞快穿上衣服,沉声道:“转回来!”
众人回头一看,那煞气强横到诡异的血修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大人也已衣冠整齐,独有眼角染了两份又怒又怕的红意,那为首修士眼见地看到他衣冠皆全,独有腰牌与荷包不见了踪影,于是上去小心请示道:“大人,那腰牌……”
血修愤而上马,阴森森道:“她拿走,我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默了默,他又道:“那种血修,要我腰牌能做什么?想必走出去便随手丢了,大不了回去补一个罢,走,接着去查那小子。”
说着,他难掩怒火:“今夜蒙受如此之辱,皆是由他而起,若是被我寻到他,我定然要他尝尝我乌言的手段!”
那人又谨慎问道:“那赵家,我们还……”
乌言一咬牙:“方才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只不过此时,即便是崔霁逃来了这里,也被人塞进去了!这样,你给齐大人送个信去,求他派崔家那几条老狗来查,要快!”
第39章 第39章“你也并未拦我,”赵负……
洛京的世家不多,叫得上名字来的,不过赵姜崔楚四家,其中赵家强盛,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机世家;姜家素有权名,其天机师多出入朝堂,为帝所用;楚家低调,杂学皆精,听闻京城第一代天机院的班底,便统统都是楚家之人。
这四家中,唯有崔家,是以财名而享誉于世的。
封澄的脑中将崔家布局飞快地过了一遍。
当年她琢磨军费时,也曾和崔家打过交道,对崔家之人的印象异常明显——崔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不长尾巴的狐狸。
崔家老窝也紧紧随了其主人的作风,主打一个错综缭乱,令人一头撞入,便像是走了迷宫,封澄几次进去,若非前头有崔家人领着,她定然会迷路乱撞,不知何处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封澄搜寻无果,竟无法在崔家中找到地牢的踪影,她心中正焦急无比,忽然便听到前面有几个穿着崔家服饰的人板着脸走过。
一人道:“崔霁跑了?关在地牢里,他竟然还能跑了!”
另一人啐道:“跑了又能怎样!他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搅出什么浪来?地牢里还关着他爹就成!这一家人也是糊涂,能叫人逃出去,不叫有用的人跑,反倒放了个混账小子。”
“唉,虽说如此,齐大人还是动了火气,咱们今晚上啊,是别想睡个安生觉咯。”
封澄扒着屋檐屏息凝神,闻言心中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两人正好是要去往崔家地牢的。
她想也不想地,提步便要跟上,谁料还没动手,身后便有人轻轻地拉了她的袖角。
谁?
想也不想地,封澄一肘子捣过去,那边当即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封澄看清来者,当即愣了,她收回手臂,有些讪讪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赵负雪,他垂眸看着封澄,眼底有几分不自觉的柔和笑意:“我正好碰上了崔霁,他一说,我便知道你定然提前一步来救人了。”
他松开封澄的袖子,垂眸向下看了看,不赞成地摇头道:“崔家整个院子皆笼着当世大修所绘符阵,你若这般硬闯,不等进去,便被符阵当场斩杀了。”
此时一见赵负雪,封澄便有些心乱如麻,闻言,她还是收回了注意力,道:“你有办法?”
赵负雪道:“有,只是要辛苦你一些。”
封澄:“?”
片刻,赵负雪站在了崔府门口,轻轻地敲了敲崔府的大门。
封澄站在他旁边,赵负雪身上的冷香幽幽透来,她有些面热。
赵负雪说有办法,可他没说这个办法是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进去!
片刻,有人来开门,见到赵负雪,来者先是一怔,又看到赵负雪身边的封澄,紧接着又是一怔。
来人似乎没想到赵负雪会来,一时间站在原地,也不请人进来,也不喊人抓人,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摸不清此时此刻赵负雪前来的目的。
是崔霁那小子去赵家搬了救兵?还是赵负雪恰巧路过?
封澄将那人乱转的眼珠看得清楚,心
中暗暗骂了一声。
这崔家看着好端端一个世家,实则从里到外突然烂了个透,连个看门的小修士都为血修所用了。
看门修士迟疑的时间已经漫长到了一个无礼的程度了,赵负雪微笑道:“怎么?”
修士猛地回神,忙道;“我家主人近来不方便见客,还请……”
赵负雪闻言,冷笑道:“客?谁道我是来做客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来,理所当然地一抖,只见卷轴砰地摔在地上,上面纸张还叠了几叠。
“我是来讨债的。”
修士:“……”
他不敢置信地将卷轴捧来,果不其然,这上面林林总总记了不少东西,有什么灵器法宝,有什么天机藏书,有什么天材地宝……
修士将卷轴从头到脚看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他并不瞎,自然能看到紧跟于其后的还账时期。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
七月十六。
那人脸色空白地算了算——子时已过,眼下当真是七月十六了。
赵负雪脸一沉:“怎么?债主当前,你要用今日不便见客那一招来搪塞,可是要打算赖了赵家的账?”
“不敢不敢!”那修士当即一叠声地否定,随即便战战兢兢地行礼道;“小的进去请示一下主人,还请赵公子稍稍后片刻。”
他转身便脚跟不沾地跑了,侍者打扮的封澄偷偷抬起眼来,意外道:“还能这么干!”
赵负雪挑了挑眉,眉眼中氤满笑意:“出来得着急,只带了这些,世家之间大都牵扯不清,若你想看,还有更多,楚家的有,姜家的也有——不过还是崔家的最多。”
封澄对谁家欠了谁家什么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对世家那连篇累牍的烂账更是敬谢不敏,她连连摇头,想到方才赵负雪模样,促狭地眯了眯眼:“方才我见你当门要债,气势如虹的模样,倒还挺威风。”
赵负雪他偏过头去,长且密的睫毛垂下,他盯着封澄看了半晌,幽幽道:“不如你横枪拦路,命人当街脱衣来得威风。”
封澄;“……”
封澄:“……”
赵负雪又幽幽道:“大施淫威,当真流氓,看得可爽?”
她又恼又笑,磨牙道:“我那是事急从权——赵公子不光偷听干得熟练,偷看干得也相当老道,敢问您老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处?”
赵负雪不回答,只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门房仿佛王八再世,慢腾得旷古绝今。封澄眯了眯眼,突发奇想道:“他会不会直接将账拿走,直接毁了了事?不用放你我进去了,也不用还账了。”
赵负雪摇了摇头,沉声道:“无论如今崔家主事之人是谁,都会放我们进去的。”
封澄挑眉,赵负雪接着道:“那账只是其一,还有一事,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
“于他们而言,比起有可能逃到赵家的崔霁,一个送上门的赵家公子。”
“才是这群血修无法拒绝的东西。”
封澄似笑非笑:“你何时学了这副以身犯险的做派。”
赵负雪回头看向她,目光是瞎子也能看出来的专注与认真。
不知何时,这双眼睛看向封澄时,总莫名含着些笑意。
“你也并未拦我,”赵负雪笑道,“为什么。”
封澄气笑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亲口说出答案。
盯他看了半晌,封澄还是翻了个白眼,开口道:
“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出事,无论如何都不会。”
赵负雪转过身,气定神闲、理直气壮道:“所以辛苦你一些了。”
这话说得,仿佛以身涉险的不是他一样,又好像百家皆精的少年奇才不是他一样,封澄站在原地,盯着少年师尊玉树临风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更乱了。
***
听到门房的禀报,再看着递上来的账目,齐遥脸色一青一白,他难以置信地将卷轴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把卷轴拍在大案上:“他赵家是活不起了吗!才过子时,天还乌黑着,就来收账了!”
门房支支吾吾,瑟瑟发抖道:“可,可毕竟是我们欠了赵家……”
齐遥一记眼刀飞来,门房当即脖子一缩,噤声了。
齐遥在上面来回踱步,一旁的崔家之主睁着昏花的老眼,抑扬顿挫道:“赵家从前并不急着催账,莫说是过一日了,有些时候,过个几天都不会有人上门来催,今日来得这般急,想必是有要紧东西急着收了,不如先请人进来。”
虽说即便赵家不催,也没几家敢拖债,可这子时一过便上门逼债的事情,还是从未发生过的。
齐遥回头瞪他。
他的脸并不符合平素里世人对血修的定义,不同于大多血修阴森惨白的脸,他的脸浮着一层健康的麦色,一双眼又圆又亮,抬眼闭眼间,竟有种邻家弟弟的天真感,又加上其身量不高,眉眼带笑,这么打眼一看上去,谁会将他与臭名昭著的血修联系到一起去?
他几乎恨不得将那卷轴撕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时候谁知道他是崔霁搬来的救兵还是闲的没事干过来讨债的!”
说着,他猛地一回头,目光中露出凶色:“不如这样,把他偷偷带进来杀了,赵家那边要是问,就死不认账,反正半夜三更的没人看见,我把他一吃,连尸骨都找不到。”
当真是理所当然的残忍,即便是见过他修行的崔家主也缓缓睁开了眼。
门房哭丧着脸,跪下道:“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来的人若是死了,保不齐整个崔家都要被赵家扬了!”
听闻此话,一直在兴奋踱步的齐遥停住了脚,他道:“来的是谁?”
门房闭了闭眼,牙一咬道:“来得正是赵家将来的家主,负雪公子。”
话音一落,偌大厅堂内当即寂静无声。
门房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陡然间,齐遥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越笑越高,越笑越癫狂,到最后,门房几乎担心起了他的脸会不会因此而被撕成两半。
许久,齐遥笑够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地转过来,盯着门房,一字一顿道:“请他、进来。”
门房是半点儿也不想在这屋子里面呆了,他转身逃也似的跑了,仿佛后面有厉鬼在追似的。
齐遥兴奋而焦躁地在大案前来回踱步,一会儿蹦到案上,一会儿躺在椅上,简直是坐卧不安的真实写照,崔家主不由得又睁开了昏花的老眼,迟缓道:“大人为何,这般高兴啊?”
齐遥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的脖子,又不解痒地挠了挠自己的脸,直挠得血痕斑斑;“赵负雪,哈哈哈哈哈哈,竟然是赵负雪!他送上门来了!我从前就想吃他,想得心痒难耐!可惜赵家像个打不破的铁锅,煮着这么香的肉,却只让人在外面反馋。”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连镇国大兽都要护着的天才,赵家血脉,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
“这样的骨头嚼起来,想必也比旁人多一分滋味了。”
崔家主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你吃他不要紧,求你莫要为崔家找事。”
齐遥从来就是个疯子,若不是他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好,崔庆也不会将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血修放进崔家来,还由着他在崔家兴风作浪。
凡是与他过不去的崔家人,不是被他偷偷吃了,就是被放进了地牢,折磨得不成。人形。
崔庆迟缓地闭了闭眼,鼻子不由自主地耸动了耸动。
不过嘛,看在他那些好东西的份上,这点牺牲,当真不算什么。
就当是他们为崔家的兴起出一份力了,平素里仰仗崔家的庇佑,也不是白养他们的。
想了想,崔庆伸出手来,比了个五:“我帮你抓他,在原来的货上,再加五成。”
齐遥盯着他不断耸动的鼻子:“狮子大开口。”
崔庆道:“你干不干。”
齐遥笑了:“活的。”
“成交。”
第40章 第40章赵负雪,不好相处
门房并没有让二人等上多久,不多时,二人便进了崔家的大门。
一片乌夜中,只有那门房的一盏灯摇摇晃晃,这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可赵负雪低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封澄,却发觉她探头探脑,眼睛亮得像一只好奇的夜枭。
不知为何,他哑
然失笑。
“崔家老窝藏得果然深,”封澄一边将周围布景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一边微微皱眉。
崔家的天机师远远没有其财富闻名,事实上,当世大修之中,崔家连点儿边都不沾。
其立家之道,本为仁义,可封澄冷眼旁观,崔家处事早已与仁义没了关系,倒和银子联系紧密。
崔家人似乎笃信,天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上金子。
这般想着,门房带着二人进了崔家的议事大堂。
封澄抬眼看去,只觉得此处威严奢华,旁人有一来,即便是漆黑子夜,也能被隐没在沉沉月色中的庞然大物所威慑。
门上一大匾,上写三字“百岁堂”,相传是崔家先人所书,浮华肆意,观之忘俗。
二人随着门房而入,封澄尚在门口数丈远,还没步入,便被屋中熏人欲醉的香味冲了满怀,她当即鼻子一痒,忍不住悄声道:“这是什么香,即便是崔家财大气粗,又何必把屋子点得像个破了底的香囊?”
可封澄抬眼一看,却看到了赵负雪骤然阴下来的脸色。
“屏息,”赵负雪道,“不是好东西。”
他脸色阴得吓人,封澄少见赵负雪这般凝重的脸色,这副表情,封澄只在二十年后见过。
一个香料,如何能令他反应这么大?
封澄只皱眉一想,心中便浮起隐隐的猜测,她不动声色地耸了耸鼻子,将那粘稠得几乎拉出丝来的浓艳香气收入鼻腔,她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总觉得是在哪里嗅到过。
赵负雪带着她走入百岁堂中,午夜无人,堂中空旷,寂静无声,可怪的是,这屋中连一盏灯也没点。
正疑惑着,堂上便有人居高临下道:“赵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可算相见了。”
这声音甚是年轻,可听起来,却如同这香料一般粘腻而浓艳,封澄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落在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
除非是崔家那老头儿上哪座仙山习得了返老还童之术,否则这绝对不是他能发出来的动静。
赵负雪冷声道;“藏头露尾,债主已到堂前,却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堂上当即响起一声大笑,他一扬袖,只听嗖嗖嗖几道火光飞出,堂内灯台应声而亮,封澄抬起眼,终于看到了端坐于堂前的人。
还有瘫坐在一旁的老者。
那老者的仿佛醉死了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隐蔽,若没亮起灯来,旁人甚至注意不到他。
年轻那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得像是数九寒冬一般,封澄定睛一看,总觉得这大氅似乎哪里怪怪的。
待那人站起来,封澄才发觉这衣服哪里怪——他的身高着实低调,这衣服肥大,活像他穿着他爹的。
齐遥微笑道:“赵公子带的账目,我已吩咐人一一对过,确凿无误。小的们不敢耽误,这会儿已经去取东西了,您稍坐片刻。”
说着,他便对他下手一位做了个情的手势,谁料赵负雪岿然不动,一张俊脸赛雪欺霜:“还账于赵家的,当是崔家的家主,你算什么东西。”
肉眼可见的,齐遥的笑意凝住了。
在足以杀死人的寂静中,赵负雪又微微抬了下巴,倨傲道:“一身臭味,熏得人头疼。”
封澄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倒是知道年轻时的赵负雪不好相处——这点在古安便初见端倪了,可没想到这少年赵负雪摆出这副谁也不配和他说话的公子哥谱儿,竟能不好相处到如此地步。
封澄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
果然,上面的齐遥呵呵冷笑两声,不过即便脸色青得吓人,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拍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便将崔家家主,请来,陪公子说话可好?”
说到“请来”两字时,他加重了话音,硬是让人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赵负雪不回答,仿佛齐遥在放屁。
齐遥闭了闭眼,随即转过身,一脚便狠狠地踹向瘫倒在贵妃榻上的崔庆,这一脚来得又狠又毒,专挑人胫骨,照封澄平常搏斗的经验来看,这种力道下去,必折。
果然,那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子夜中格外清晰,可崔庆缓缓地睁开眼,脸上半分痛色也无,他如梦初醒,好像是梦还没做完一样。
谁知见到堂下赵负雪,他一窜而起,一身肥大的肉喜不自禁地抖了抖,当即涕泗横流,见了救星似的就要扑下去:“贤侄!贤侄,你怎么才来啊贤侄!”
这声贤侄叫得封澄寒毛直抖,心想这老胖子难道是昏了头,谁家管上门讨债的债主叫贤侄?
眼见着崔庆就要扑过来,赵负雪皱了皱眉,亮了见素,寒声道:“上前一步,见素便不认得什么叔叔伯伯了。”
崔庆当即讪讪地停了脚步,赵负雪又道:“我只来结七月十六的账,结完便走,崔家主,寒暄话不必说了,东西呢?”
眼看着赵负雪义正词严,好像今夜除了催账便没有其余目的了,齐遥与崔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庆挠了挠头,为难道:“实不相瞒,赵公子,今天这账,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着实还不了啊。”
闻言,赵负雪便一挑眉:“如何还不了?”
崔庆道:“赵公子这两年在外面不知道,近些年的崔家,实在是不比从前了!”
不比从前?
赵负雪好笑道:“崔家主大可不必过谦,先不说崔家的豪富之名何人不知,只说我赵家催账天经地义,哪里是你拿出一句不比从前就能搪塞住的?”
崔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崔家拿不出钱来,别说是贤侄来,就是老尊者亲自来,崔家也只有这句话。”
赵负雪倒是笑了;“你倒是半点不怕。”
崔庆瞥了一旁的齐遥一眼,咬牙道:“不如这样,赵公子,我崔家眼下虽没金子银子,却有比金子银子更值钱的东西,我拿这东西来公子抵债,如何?”
赵负雪似笑非笑,抱剑道:“你说的这东西,不是你这张老脸吧?”
说着,他好像生怕崔庆突然给他表演一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一样,动作很大地向封澄那里挪了挪,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封澄被他这演技骇住了:“……”
崔庆:“……”
崔庆一噎,又赌咒发誓道:“老头子拿这一辈子的名声做保证,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金子,银子,甚至说灵气宝药硬通得多!”
赵负雪闻言,凉凉道:“果然是把您那金贵的老脸捞出来作保了,我说什么来着。”
封澄压根不敢看崔庆那张色彩纷呈的脸,在一旁忍笑忍得几乎要憋死过去,全身上下不断地抖啊抖。
话说到这儿,差不多便够了,赵负雪也记着地牢中的崔霁父母,直切主题道:“把你说的东西取上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竟能比金银还硬。”
崔庆当即拍了拍手,只见一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盘沉甸甸的、糕点一样的东西来。
封澄一看——那托着的盘子,竟是如假包换的金盘。
是什么东西,竟要用金盘作配?
待那东西送上前来,封澄心底当即咯噔一声,隔着远包得严实看不出来,一凑近,那‘糕点’上的香气几乎扑上人的鼻子来!
这香料与殿中所燃的一模一样,封澄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一步,谁知一抬腿,腿竟然软绵绵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封澄眯了眯眼睛——站在这里尚且一无所觉,若是听那血修的话坐了,此事更是觉不出不对来了。
况且她为血修,血修之体比寻常修士强健上十倍去,闻着尚且腿软,那站在一边的赵负雪,定然是反应更为剧烈了。
崔庆精光的小眼中盈满了志得意满的笑意:“此物雅名长
醉,俗名叫黑金子——虽叫黑金子,却比真金子值钱得多,这小小一盘子,往小了说,买我崔家这半座百岁堂,不成问题。
说到此处,他理所当然地等待着赵负雪的惊呼,不料赵负雪岿然不动,只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崔庆被他盯得发毛,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公子一定要问了,这东西为何如此金贵呢?我这就来给公子瞧瞧为什么。”
说着,他便取了一块黑金子凑到香炉上,手还没放上去,却被剑鞘拦住了。
他心惊胆战地抬头,不料赵负雪盯着他看了看,却笑道:“崔家主拍拍手,便有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如此情形下,我着实不放心啊。”
原来是怕这个,崔庆悄悄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赵负雪身为赵家公子,自然是不会没听说过黑金子的名号,他方才还以为这公子定力超然,即便是有那等好货熏着,也照旧不对黑金子动心。
现在一想,嗐,什么赵家公子,什么剑骨天才,他就不信了,长醉香下,怎会有人还披着人皮?
这般想着,他也放下心来:“这样好,我把人都请出去,只叫赵公子一人独享,可好?”
赵负雪微笑着道:“崔家主诚意如此,我也不好留人,我身边这个,也一并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