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宁礼坤考虑良久,与宁大翁谈过之后,答应了钱夫人到明明堂管庶务。
宁府的家产一分为四,大房二房三房各占一份,宁礼坤崔老夫人留有一份,另外宁礼坤再拿了钱粮给族中,勉强堵住了对他们分产颇有意见族人的嘴。
宁府三房各自忙碌盘点铺子田庄,宁毓华启程进京,麦收在即,他很是不舍。宁毓承兄弟等人送他上船,在码头上,他不断回头,朝着宁毓承他们招手:“你们回去吧,天气热,我会回来的。”
出仕离家,再归乡时,若非丁忧,便是卸去官职归故里。
朝日渐渐跃出天际,将江面染得通红。宁毓承望着宁毓华瘦高的身影,难得伤感。
宁毓华走上甲板,站在船舷边,朝着宁毓承笑道:“小七,地中的庄稼都归你了,你要一粒不落全部收好啊!”
麦收辛苦,为了赶天时,天不亮就要下地割麦。半天下来,腰都直不起。这些还不算,麦芒刺挠,不知不觉露出的肌肤被划出口子,汗水一流下来,热辣辣,又痒又疼。
宁毓润他们都被宁毓华拉来收过麦,早领略过其中的辛苦,闻言他顿时幸灾乐祸大笑。宁毓闵他们跟着笑起来,一起同情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哦了声,朗声道:“大哥放心,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都会帮我忙。”
听到宁毓承将他们算计了进去,宁毓润过来搂着宁毓承的脖子怪叫,“小七,你行行好,我才不要下地。我给你钱,再给你斗笠可好?嘿嘿,上次阿瑛来取走了足足五百个,这次哥哥我再给你五百!”
宁毓承断然拒绝:“那不行,三哥,你再加上五百蓑衣可好?斗笠怎能没有蓑衣呢?”
一件蓑衣约莫要二十个打钱,宁毓润稍许迟疑,爽快地答应了:“小七,这一次,你也要提我的名字。”
有拿了斗笠的人认出宁毓润,对他很是敬重。宁毓润不禁摸着下巴,回味着那种美妙滋味。
宁毓承也痛快答应了,再看向其他几兄弟:“你们呢?要是也与三哥一样,就不用下地收麦了。”
其他几人转开头,装作忙碌,压根不搭理宁毓承。宁毓闵无奈笑道:“小七,我会帮你。”
“好,多谢二哥。”宁毓承也不勉强,许诺道:“待麦收回来之后,我请你们吃新麦做成的面。”
这下宁毓澜他们都围了过来,笑嘻嘻不客气提着要求,不但要吃面,还点了别的菜式。
宁毓承一一应下,笑声冲淡了离愁,大家一起上车回府,宁毓华的船,也已顺风远去。
转瞬间,麦收到来,学堂放了田假。宁毓承天不亮就与宁毓闵一起出城去收麦。待他们的马车到田庄时,其他农人早已下地忙碌了大半天,男人忙着捆麦调回晒谷场,女人忙着弯腰收割,孩童们提着竹筐,认真地捡拾掉下来的麦穗。
宁毓承打量着自己,细布短打,小腿缠绕着丝带,脚上是绣青竹的青布鞋,雪白罗袜。头上戴着斗笠。夏夫人担心他伤了脸,桐歌在斗笠上用薄纱缝了幕篱。
宁毓闵与他的装扮也差不离,对比着其他庄稼人的草鞋破布杉,他们的穿着,看上去像来游玩的贵人公子。
不过,宁毓承自嘲一笑,比起其他黝黑,瘦骨伶仃的庄稼人,他们的却是在过家家。
大家只好奇看了他们一眼,便赶紧去忙了。宁毓承拿出雪亮的镰刀,福山福水早已下了地,弯腰割起了麦,宁毓闵的小厮大海大河见状,紧跟着下了地。
宁毓承打量着他们,明显手忙脚乱,一看就是没干过农活。他与宁毓闵不遑多让,镰刀虽锋利,一捆麦在手,跟拉锯一样,半天才割断,还参差不齐。
割了一会,宁毓承的腰就开始不舒服,背上被太阳炙烤,汗如雨下,流到眼睛里,火辣辣很是难受。手背上不知何时划出了一条条红痕,刺痒得他忍不住去抓。
宁毓承直起身,看宁毓闵通红着脸,站在那里不断喘粗气。福山在用麻绳捆麦,宁毓承觉着已经干了一辈子那般久的活,其实他们六人,方堪堪割了一捆麦。
“麦秆用来作甚?”宁毓承思索了下,问道。
宁毓闵一脸茫然,福山福海他们也不懂,只大海懂得多些,细细回答道:“喂牛喂猪,沤肥,垫子,余下的拿来当作柴火烧掉了。”
“那我们要来无用,只割麦穗回去,麦秆留着,谁要谁就来割走。”宁毓承果断道。
宁毓闵点头,“也好,这样回去就轻便些。”
宁毓承让福山去临近的地里,询问谁要麦秆,顺道借两只麻袋。福山只开口一问,那家的汉子便感恩戴德收下了:“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那汉子还要主动来帮他们收麦,宁毓承赶忙笑道:“大叔,我们能收,你快去收自家的地,要是下雨的话,就糟糕了。”
要是下雨,麦倒在地中不好收割,还会发芽。辛辛苦苦半年,白忙活不说,交不出夏税,家都会被官府搬走。
汉子不敢耽误,忙回去了自己的地中忙碌,挑麦回去的时候,给他们拿来了麻袋。
只收麦穗同样要弯腰,比起先前割麦秆还要刺手。太阳越来越高,晒得衣衫湿了干,干了湿,后背都结了层盐,变得白花花一片。
宁毓承已经喝了一罐子水,却一次都没小解。他站在那里,眼前直冒金星,连喘气都像是蒸汽从喉咙鼻孔喷出,实在坚持不住,喊道:“二哥,我们去歇一会,待太阳小一些再下地。”
宁毓闵也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他点了点头,手撑着腰,拖着步伐走到树荫下,直接瘫倒在了草地上。
宁毓承伸直腿,背靠树坐着,一动都不想动。福山他们装好了麦穗,忙着过来铺地毡,摆上他们带来的午饭。
夏夫人与江夫人皆心疼他们辛苦,头天晚上就让灶房准备了吃食。福山福水大海大河皆双手提着食盒走来,取出各式点心,白切羊,鹿肉脯,酒蒸鸡,金银饭与香喷喷的胡饼。
福山倒了盏水递给宁毓承,他尝了口,水冰冰凉,甜中带辣,不禁眉毛微扬。
“夫人恐天气热,吃食会坏掉,匣子底下装了冰镇着。”福山解释道,再问宁毓闵:“二郎是喝姜蜜水,还是喝杏汤?”
“杏汤吧。”宁毓闵不喜姜味,撑着坐了身,接过福山递来的杏汤,一口气喝了半盏下肚。
宁毓承他们不紧不慢吃着饭,福山他们几人也取了些去,坐在一边吃。孩童们还在地中帮着大人干活,他们究竟年纪小,不时朝他们这边偷瞄,眼神直直,掩饰不住地羡慕与渴望。
宁毓闵见状,拿了只胡饼掰了一半,将另外一半放回去,道:“小七,我吃不下了。你先吃,等吃不完,将食物给他们拿去分一分,看着真是可怜。”
宁毓承早就看到了他们,人太多,他们的食物根本不够分。除去孩童,大人们同样饥肠辘辘。
“二哥,我们在作恶。”宁毓承从没这般难受过,转开头,失神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宁毓闵怔怔不解,看到宁
毓承低沉的神色,不由得关心道:“小七,你怎地了,我们如何是在作恶?”
“这一切,都是在作恶。”宁毓承指着他们收得狗啃一般的麦地,再指着地毡上满满当当的饭菜饮品。
“给他们这些吃食,他们会感激涕零,因这些饭食,他们估计一辈子都吃不到两次。”
宁毓承胸口翻江倒海,他极力克制住,方没有吐出来。
“其实,善很容易。在人饿着肚皮的时候,不在人面前吧唧嘴,便是善。”
宁毓闵愣愣看着宁毓承,神色逐渐变得难堪,他放下胡饼,自嘲地道:“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善事,其实,我们是作恶在先。”
宁毓承沉默半晌,让福山去将孩童们唤来,缓和了下神色,对着面前围着的十余个面黄肌瘦孩童们,温和地道:“那边有水渠,你们先去洗手,要洗干净,洗干净了,回来再吃东西。”
有孩童拔腿朝水渠跑去,其他人见状,一窝蜂跟着跑。宁毓承赶紧让福山福水跟着去,盯着他们洗手。
“水渠浅,他们惯常在田地中玩,不会出事。”宁毓闵缓过神,安慰宁毓承道。
“不是出事,是要洗干净手。他们手黑乎乎,用手抓东西吃,肚子会长虫,会生病。”宁毓承解释道。
听到宁毓承提到医,宁毓闵精神顿时一振,思索着道:“小七,你是说手上可能有虫卵,吃进肚子中会继续生长?”
“是,否则的话,肚子中的虫从何而来?”宁毓承反问道。
“世人医书上皆以为,虫是由腹中而生,并非从口入。”宁毓闵说道,他双眼一亮,“小七,照着你所言,只简单的洗干净手,就能预防很多病症!”
宁毓承说是,宁毓闵不知在想什么,陷入了沉思中,直到孩童们过来,他抬起头,温和地招呼他们坐,亲自查看过他们的手,再将吃食分给他们。
孩童们的手,瘦得像鸡爪,粗糙长了一层茧。宁毓承垂下了眼帘,没去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很快,孩童们将吃食一扫而空,回去地里帮着大人干活了。宁毓承坐了一会,盯着头顶的太阳,戴上斗笠下了地。
在夕阳西下时,地里的麦穗总算收完。一行人谁都没了说话的力气,歪歪倒倒回了府。
麦穗晒在府中的校场上,翻晒比起收割麦穗要轻松百倍,宁毓承不时去翻一下。他不懂如何脱麦粒,最后是宁大翁找了府上会种地的仆从,用石碾将麦粒脱了,晒干。
晒干之后,宁毓承称了下,一亩地,收小麦一百七十七斤。宁毓华不在,他们几人疏于照顾,如果照看得精细些,估计能收成两百余斤。
想着答应了请宁毓润他们吃新麦做成的面,宁毓承与夏夫人说了声,夏嬷嬷将新麦拿去碾成面粉。他没见过,好奇跟着一道去了。
宁府有人专门舂米碾面粉,屋中摆放着巨大的石磨,仆从将小麦放进石磨中,使唤驴拉着石磨,将小麦磨碎,再用细筛,一次次晒出粗糙的麦麸。磨得越细,过筛次数越多,得到的面粉越细,越白。
宁毓承问了仆从几句,再让他称了面粉与麦麸的重量。他算了下,一百斤的小麦,只能得到七十斤左右的精细白面。
穷人当然不会精细碾磨,还会加杂粮进去,与麦麸一道混着吃。面粗糙,硬邦邦,吞下去割嗓子。
宁毓承端详手掌结痂的水泡,突然不想请宁毓润他们吃新麦做的面了!
第42章 ……
宁毓承忍痛请他们吃了面,筛选出一百斤麦粒饱满的麦种,晒得极干后装进瓦瓮中,瓮口用油布裹住扎紧,放在石台上,保证通风防潮。
小麦收割之后,地里还会再见缝插针种豆或者粟即小米。宁毓承打算让地歇一歇,趁着天气好,连着几次犁地翻晒,到秋时再种冬小麦。
宁毓华的地少,并未种植水稻。宁毓承让夏夫人将分到的稻田拿了一亩出来,到时候再种一亩田的稻。
夏收逐渐接近尾声,官府忙着收夏税,东家去向佃户收租。宁府的田地已经分了出来,由他们自行打理。今年的租子,也由三房自己收取。
夏夫人早早就在准备,差夏嬷嬷传话给管着田庄的孙庄头,明早开始收租。
宁毓承陪着她用晚饭,见她最近忙得连牛乳燕窝都忘了,精神却极好,吃饭时都不忘想着租子的事。
“阿娘,是府中派车马去拉,还是佃户送来?”宁毓承问道。
“有些东家收租,佃户要将粮食晒干后送上门。还有些东家怕佃户耍诈找托词不肯交,早在庄稼抽穗时,就派人在地里转悠了,等一收割,马上就将租子拉走了。”
夏夫人细细解释,皱眉了下,道:“越穷之地,佃农越难缠。江州府的佃农还算老实,他们若能交上粮,不会躲躲藏藏。我派车马去拉,替他们省些力气。”
今年收到的粮食要与明州府交换,宁毓承沉吟了下,道:“阿娘,明早我浅去庄子看看。”
“你去?”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不同意道:“你明日要读书,瞧你晒得跟黑黢黢,大晚上一不留意,会被你吓一跳。”
宁毓承不由得失笑,他其实并不算黑,只是他生得白,脸容易晒红而已。夏夫人爱美,宁毓瑶就随了她,宁毓瑛毓他一样,平时在外面跑,不大顾及容貌,两两人经常被夏夫人数落。
宁毓瑶看着宁毓承,咧开嘴偷笑,很快就闭上了。她的门牙还未长出来,向来比较在意,连说话都要小心挡住。
宁毓瑛低头吃饭,坚决不接话。夏夫人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听,只能悻悻哼了声。
“阿娘别担心,我不会耽误学堂的功课。”宁毓承不提晒黑之事,认真回答让夏夫人放心:“我会向祖父告假,学堂那边,我会让福山去一趟,跟先生解释清楚。”
夏夫人见宁毓承做事细心可靠,没再拦着他,垂下眼帘,淡淡道:“你去一趟也好,府中的这些铺子田地,你有些数也好。”
宁毓承见夏夫人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且她提到到田地铺子,估计是想到了宁悟明庶出的儿子。他暗自叹了口气,一代又一代,没完没了。
饭后,宁毓承前去知知堂读书,向宁礼坤告了假。宁礼坤知道他学习好,倒没拦着,叮嘱道:“你三叔那边庄稼要收得晚一些,等这边的租子收到之后,估计也陆续开始收割了。你去收租的时候,一定要细心查看,粮食一定要干,别被他们框了去。”
宁毓承一一应了,翌日他早上起来,福山赶去学堂,让福水去府衙找贺禄递话。
到了庄子,孙庄头早就在打谷场候着,宁毓承从骡车上下来,他上前恭敬见礼,道:“七郎来了,天气热,请到屋中去吃茶歇息。”
宁毓承打量过去,打谷场的阴凉处,摆着案几长条凳,案几上放着账本笔墨纸砚等。几只大小不一的量斗摆在一旁,量斗边,放着一根带着凹槽的长铁条。
已经有几个汉子站在装着小麦的罗筐边等着交租,在他们后面,陆续有人挑着背着小麦前来。
“我不进屋了,就在这里看看,你先去忙。”宁毓承说道。
孙庄头迟疑了下,没再多劝,让人去重新搬了椅子过来,倒了茶让宁毓承坐在阴凉处,边吃茶边看。
佃农已经赁宁府的地耕种多年,往年都是钱夫人安排人来收租。今年突然换了人,第一个汉子将罗筐挑上前,看上去很是紧张不安。
孙庄头问了姓名,待汉子答了,翻开账本找到汉子赁地的亩数,拨动算盘珠子,很快算出汉子该交的租。
“魏斗魏金,你们去验粮。”孙庄头吩咐道。
魏斗魏金分别上前,拿着铁条横在最大的量斗中,叫汉子将罗筐的小麦倒进去。
汉子提起罗筐,小麦哗啦啦顺着铁条装进量斗。倒完一箩筐,汉子再提来另外一罗筐。这一罗筐只到了小半,量斗便逐渐满了。汉子的手抓住罗筐提了下,再小心往下倾倒,生怕量斗的小麦满了出来。
孙庄头不耐烦地道:“量斗还有一截空着,你快些!”
汉子穿着布褐短打,衣袖挽到手肘处,抓着罗筐用力,手臂上的青筋虬曲,黑红粗粝的脸上汗水滚滚而下,低着头,死死盯着量斗与
罗筐,小心翼翼一下又一下,往里面添着小麦。
孙庄头跨着脸,一脸的不高兴。他不由得朝一旁看去,见宁毓承只坐在那里看着,到底没有吱声。
罗筐的小麦,又倒了近三分之一,量斗终于满了。孙庄头看着平平的量斗,他脸一沉,朝魏斗魏金看了眼。
两人二话不说,抽出放在量斗中的铁条。魏斗顺势一踢量斗,他的脚刚落地,魏金这边接着一脚踢了回去。量斗中的小麦,从量斗中掉在了地上。
魏金魏斗从铁条的凹槽中,各自取了小麦粒放在嘴里嚼,吐掉之后,再嚼另一颗。接连嚼了几颗,前后分别道:“还得要晒一两个太阳。”
孙庄头便道:“拿回去,晒上两日再来!”
汉子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闻言顿时急了:“今年的日头好,足足晒了五个天时,哪能不干!”
跟着来交租的佃农们跟着着急了,七嘴八舌争论了起来。
“再晒,小麦就晒熟了!”
“往年也只晒了两三天,今年的粮食收成比去年还要低,再晒下去,收到的那几颗粮食,全都拿来交了租子。”
“以前高管事来收租,就没这么多事。”
高管事留在了大房当差,分产之后,孙庄头算是头一遭领到紧要差事,一心想要做好,在主子面前挣个脸面。
谁知,佃户们当着宁毓承的面让他没脸,顿时忍不住了,怒道:“早就与你们说了,今年的租子,东家拿来有大用,比往年还要晒得干些。我都没提里面的石子,杂草,东家好心给你们耕牛,农具。一头耕牛值几十贯,真要算帐,你们这点粮食值几个钱,东家的地,都白给你们种了,还倒贴了钱粮进去。真遇到天灾收成不好,东家从未逼迫为难过你们。今年风调雨顺,你们在这叫苦,真当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东家是好人呐,东家行行好,莫要为难我们,这小麦,不能再晒了啊!”
宁毓承只穿着布衣,他从没来过分给三房的田庄,晒谷场的人都摸不清他的身份,只围着孙庄头叫苦求情。
宁毓承这时放下了茶盏走过去,孙庄头见他过来,神色一变,忙背转身压低声音提醒道:“七郎,这些庄稼汉粗鲁难缠,你且离远些,当心冲撞到你。”
一边挡住宁毓承,一边朝跟来的仆从使眼色,让他们赶紧前来保护宁毓承。
宁毓承看到魏斗魏金踢出来的小麦,被随意踩来踩去,眼神一沉,道:“都让开!”
孙庄头僵了下,讪讪让到了一旁。宁毓承走到量斗边,取了颗小麦轻轻一咬,只听清脆一声,与他留下的种子晒得差不多干。
“已经很干了,不用再晒。”宁毓承说道。
孙庄头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死心提醒道:“七郎,夫人有令,说是老太爷的吩咐,粮食一定要晒干。”
“不用再晒了。”宁毓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再强调了一句。
孙庄头心道反正他已经出言劝说过,既然宁毓承坚持,到时候若出了差错,夏夫人也怪罪不到他头上来。
“七郎发话,都收了。”孙庄头让到了一边,犹带着不满道:“你们还退下,去准备好!”
佃户们偷偷朝宁毓承打量,陆续散开了。宁毓承指着地上的小麦,道:“扫起来。”
魏斗魏金两人面面相觑,一起朝孙庄头看去。孙庄头恼怒不已,没好气道:“七郎发了话,你们还不赶紧收拾!”
宁毓承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眉头皱了皱。
魏斗魏金胡乱扫起地上的小麦,倒在了一旁的量斗中。交租的汉子继续将罗筐剩下的小麦,倒在了最小的量斗中。
宁毓承一瞬不顺看着魏斗魏金的脚,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再次踢到量斗上,量斗的小麦晃到了地上。
汉子似乎未能察觉,与孙庄头核对了数目之后,拿着交租凭据离开了。
宁毓承从早上看到临近中午,启程回城,前去了府衙。
贺禄蹲守在大门边,不时前来朝外张望。听到宁毓承来了,他顿时冲出来,趴在骡车边,幽怨无比地道:“总算等到你了!”
宁毓承下了车,奇怪地道:“我说过了中午的时候到,你难道不知?”
“福山同我说了,反正我也没事,我怕错过,就早早就等着了。”
贺禄手搭在眼前,望着明晃晃的太阳,道:“万丰楼离得近,最近添了新鲜的虾,挡头做得极好,我们去万丰楼用饭如何?”
“行,吃喝上听你的。”宁毓承爽快答应了。
有事相求,贺禄还特意等着,掏钱请他上酒楼,宁毓承当然不会拒绝。
进了雅间,贺禄不待茶酒博士报菜式,一口气点了许多道菜。宁毓承听得头晕,赶紧拦住了。
贺禄却嫌寒酸,眼一横,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难道你以为,我一场酒都请你吃不起了?”
宁毓承无奈,只能道:“我们只两人,吃不了那么多。不如这样。我们留下三道就足够了,余下的,你选你爹娘喜欢吃的菜,让万丰楼给他们送去。”
贺禄本想说他爹娘不缺这几道菜,话到嘴边急急吞了回去,牛眼闪亮无比,对茶酒博士吩咐了一通,挥手让他退下。
“阿爹看到我这份孝心,嘿嘿,我又可多要些钱花了。”贺禄朝宁毓承挤眉弄眼,高兴地道,“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酒。”
“好啊。”宁毓承随口应了。
贺禄后知后觉问道:“你找我何事?”
“我想请你带我去看看府衙如何收夏税。”宁毓承道。
贺禄想都不想,先一口答应了,再疑惑问道:“收夏税的地方有忙又脏,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庄稼人,有甚好看的?”
宁毓承道:“没见识过,想去瞧一瞧。”
贺禄不感兴趣哦了声,抱怨道:“我还想着,等下我们一起去瓦肆玩耍呢。”
宁毓承笑而不语,饭毕后,贺禄将宁毓承带去了离得最近,收取夏税的万年乡。
收税的任务繁重,无论是府衙还是县衙,皆没有那么多人手亲自收税。
府衙按照登记的田亩数,朝廷摊派下来的赋税,核算出要征收的钱粮,发放到下辖的各县。各县再发放到乡上,乡上发放到里,由里正出面去向缴赋税的村民收取。
万年乡的水道四通八达,河上停靠着一长串的小舟。交粮的汉子或坐在船头,或者三三两两蹲在码头上的树荫下,麻木着等候。
贺禄大摇大摆朝着码头边的宅子走去,他穿着那身显眼的月白宽袖大袍,一看就贵重无比。无需他开口,所经之处,大家纷纷小心避让。
宁毓承跟着贺禄一路畅通来到征粮处,眼前映入闹哄哄,熟悉的场景。他闭了闭眼,抑制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
人世间的恶,罄竹难书。
第43章 ……
几个差役大剌剌坐在阴凉处饮茶,帮闲们拿着铁条,在量斗里一插一抽,脚随着手动,小麦摇晃出来,洒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帮闲随便瞥了一下铁条,拉长声音,随意道:“拿去再晒,再筛!”
交粮老农弓着腰,左手变了形,干巴巴像是枯树根般搭在量斗上,苦苦哀求道:“官爷行行好,官爷行行好,我家离得远,半夜就得出门。赶回去得天亮,夜里有露水,来来回回已经
两次了,再不收,这粮食就得糟蹋了啊!”
“拿走拿走!”帮闲脸一横,一脚踢在量斗上,小麦再晃了出来。
老农赶紧扶助量斗,生怕里面的小麦再被踢出来,使尽全力抓紧量斗,将小麦往罗筐里倒。突然,他手上没抓稳,连着量斗罗筐一起打翻在地,小麦也随之到了出来。
老农赶紧扶起罗筐,将地上的小麦往里面捧。帮闲顿时怒了,抬脚将其踹翻在地,骂道:“混账东西,谁让你堵在这里,还敢乱动!”
几个帮闲齐齐扑过去,抓起老农将他拖走,几脚将他的罗筐踹开。老农心痛大嚷着,连滚带爬到罗筐边,他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哧声,将洒得到处都是的小麦往罗筐里扫。
差役无动于衷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抬。帮闲扬声大喊:“下一个,快些!”
排在后面的老农赶紧挑起罗筐上前,将里面的小麦往量斗里倒。
老农就再他们中间,双手在地上拼命归拢小麦。泥地坑洼不平,小麦混着泥土,碎石子,还有老农磨破手,渗出来的血丝。
宁毓承静静看着,贺禄飞快摇着手上的羽扇,不耐烦地朝差役走过去。差役不认识贺禄,不过看到他不凡的衣着,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恭谨地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前来何事?”
“我姓贺。”贺禄从头到尾,连余光都欠奉,很是不情愿告诉了自己的姓氏。
至于他来作甚,他们几个小吏,也配他回答。不过,他真不知前来这里何事,是宁毓承要来!
“宁七,那边热得很,你快过来坐。”贺禄唰地一下,潇洒无比地收起了羽扇,占据了差役们的座椅。
差役一听姓贺与宁,脸色大变,连连抬手见礼,恭敬无比让到一旁,拿衣袖在案桌上抹了又抹,唤人去重新上茶。
宁毓承从老农身上收回视线,走过去坐了下来。帮闲提了茶水上桌,差役的头领蒋捕头亲自提壶倒了茶,脸上堆满笑,小心翼翼打探道:“二位爷,这里又脏又乱,不如去会安茶楼吃茶歇息。”
贺禄瞥了眼茶盏,明晃晃地嫌弃,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蒋捕头本想巴结他们,讨了个没趣,讪讪退了下去。
坐了一会,贺禄坐不住了,催促道:“宁七,你还要看多久?”
“再过一会。”宁毓承道。
贺禄只能等着,他瘫倒在座椅中,百无聊赖看着他们收粮。蒋捕头与几个差役面面相觑,守在一边也不敢作声。
“地上掉的粮食,你们都不收拾?”贺禄在无聊中,终于看出一点不对劲之处,指着地上的小麦问道。
蒋捕头忙道:“交粮的人多,恐耽搁了,交完之后会收拾。”
“哦。”贺禄不再问了,唰地一下打开羽扇,猛地摇着扇风。
宁毓承看到老农还坐在地上,一粒粒往罗筐中捡着小麦。有些小麦被踩进泥里,他就用手指抠。
蒋捕头朝身边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走到帮闲身边再说了几句。没一会,有人拿着扫帚过来,扫起地上的小麦走了进屋。很快,他走了出来,再将扫起来的小麦提进屋。连着几次,直到地上只有零星散落的小麦。
宁毓承站起身,朝那人进出的门走去。蒋捕头愣了下,紧跟在他身后,紧张地问道:“七少爷可是有事?”
“没事,我看看。”宁毓承说道,朝屋内打量了几眼。
屋内摆着五个罗筐,两个罗筐装满了小麦,还有六只装满的麻袋靠墙放着。
宁毓承没多停留,转身往回走,老农连着罗筐已经不见了,他愣了下,“对贺禄道:“走吧。”
贺禄立刻站起来,抱怨道:“总算回去了,哎哟,这一趟,真是累死人。”
蒋捕头几人见他们匆匆来,匆匆离开,虽一头雾水,不过能送走这两位惹不起的爷,皆长长舒了口气,热情地将他们送到了马车边,目送马车驶走,才转身回去。
贺禄见宁毓承望着车外不说话,他跟着好奇探头出来,问道:“宁七,你在看甚?”
“看人。”宁毓承道。
贺禄嗤了声,不感兴趣地坐了回去,“又不是美娇娘,有甚可看的。”
“还有畜。”宁毓承淡淡补充了句。
“马还是细犬?”贺禄一下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问道。
宁毓承没搭理贺禄,这时,他看到先前看到的老农,挑着罗筐脚步蹒跚走向一颗柳树。靠近柳树的河中,系着一条小船,有老农挑着空罗筐正在上船。
“停车。”宁毓承踢了下马车,车夫赶忙将马车停了下来。
宁毓承起身跳下车,快步来到老农身旁,将钱袋中摸出全部一两出头的碎银,塞到他抓着罗筐绳索,渗血的粗粝手中。
老农停下来,麻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宁毓承。
仿佛间,宁毓承像是看到了在老人洞中,曾经看到过活死人的眼神。热辣辣的天气,浑身发寒。
“别说话,快回去吧。”宁毓承小声说了句,转身大步离开,跳上了马车。
贺禄莫名其妙看着宁毓承,问道:“宁七你作甚,一惊一乍的。”
“没事,走吧。”宁毓承道。
贺禄疑惑地打量着他,再朝马车外看,他没看出什么名堂,很快便放弃了。他打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很快张着嘴,一晃一晃睡了过去。
回到府城,天色已晚,贺禄要赶着去瓦肆松乏,将宁毓承送到宁府前就迫不及待离开了。
宁毓承顾不得歇息,来到三房的库房,仆从在往里面搬粮食,夏嬷嬷伴在夏夫人身边,正在听孙庄头回禀田租账目,
夏夫人看到宁毓承走过来,忙朝他招手,“小七回来了,哎哟,瞧你这一身泥灰!”
孙庄头连忙见礼,夏夫人对他道:“你忙了一天,先回去歇息吧。账目我拿着,待收完租之后,再一并算。”
“是。”孙庄头应了声,准备离开,宁毓承叫住了他。
“量斗中踢出来的小麦,你们是如何分的?”宁毓承问道。
孙庄头脸色一变,不由自主朝夏夫人看去。夏夫人也愣住了,道:“小七,你在说甚?”
“他清楚。”宁毓承面无表情看着孙庄头道。
孙庄头暗恼不已,心道宁毓承还是年轻。此事上下皆心知肚明,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要尽心尽力当差,总要有些好处。
既然宁毓承要拿到明面上来说,孙庄头也就豁出去,道:“夫人,七郎明鉴。小的并无贪婪,只照着以前的规矩在行事。掉落的小麦,算是主子对奴仆的赏赐。小的按照规矩,拿了四成,其余六成,由做事的人平分。”
宁毓承哦了声,问道:“照着往年的规矩,管事的能分多少,底下办差的能分多少?”
孙庄头见宁毓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夏夫人在一旁不说话,他顿了顿,如实道:“小的今年才管事,往年都是在高管事底下办差。去年小的分到了三石一斗小麦,四石二斗的谷。去岁麦每斗十二文,谷每斗二十五文,统共加起来,麦谷不到七百五十钱。”
宁毓承道:“在朝廷邸报上,去岁是丰年,尤其是在收成时节,粮价格外便宜,人人都买得起,吃得起饭。”
孙庄头不知其意,怔怔道是,“风调雨顺,乃是百姓之福。”
宁毓承问道:“一斗谷,一斗麦,能磨多少米与面?在去岁年底与今年春上时,米面价钱又几何?”
孙庄头愣在那里,脸色一僵,支吾着答不上话来了。
宁毓承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越临近夏收时,米面价钱越高。在刚收成后,最为便宜。今春的梗米,九百文一石,面五百文一石。麦与谷除去三成不到的壳,得粳米白面,粳米白面的价钱,还要高上一些。就按照寻常的米面来算,共计三千七百三十文,即三贯七百钱。收租不过两三日,这钱真是好得啊!”
孙庄头耷拉着头,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夏夫人看了看孙庄头,忙对宁毓承道:“小七,外面热,我们先回去洗漱。”
宁毓承未再说话,随着夏夫人回了梧桐院。夏嬷嬷前去打了水来宁毓承洗漱,桐歌端了茶水进屋,夏夫人试了下茶,道:
“小七喜欢吃鸡头米,灶房有鸡头米,去端一盅上来。阿瑶的糖莲子,阿瑛的甜藕,都一并拿来。”
桐歌忙应下去了灶房,宁毓承洗净手脸,在夏夫人身边坐下,宁毓瑛与宁毓瑶结伴走了进屋。
夏夫人将她们姐妹一并唤到身边坐下,桐歌提来鸡头米等吃食,宁毓瑶捧着糖莲子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宁毓瑛也咬着甜藕,宁毓承羹匙搅着碗中的鸡头米,半天都没送到嘴里去。
“小七可还在想着先前的事?”夏夫人轻叹口气,让夏嬷嬷她们退下,只母子四人在一起说话。
“阿娘早知道了?”宁毓承问道。
“以前你大伯母掌家时,我听过一些。”夏夫人道。
宁毓承断然道:“不能这样做,孙庄头他们,要么退了伸手拿的东西,要么离开宁氏。”
夏夫人皱眉不同意道:“要是赶孙庄头他们走,其他两房知道,他们定会多想。府中早就有这个规矩,以前吃拿进去的,又该如何算。何况,以前是你大伯母掌家,岂不是让她下不来台?要是斤斤计较,以后底下人当差,谁还会尽心尽力?”
宁毓瑛忙问何事,夏夫人简单说了事情原委,她顿了下,道:“大伯母说过,水至清则无鱼。”
“非也。”宁毓承摇头,道:“三姐姐,这句话,不能做如此解释,更不能用在此处。”
宁毓瑛不解,宁毓承并未多解释,先将今朝去万年乡所见,细细说了。
夏夫人长长叹息,宁毓瑛拽着糖藕发呆,宁毓瑶左顾右盼,脆生生道:“那些帮闲真是可恶!”
宁毓承笑了起来,摸了摸她头上的包包头,她立刻撅嘴,逃到一边去:“七哥真是讨厌,发髻歪了不好看!”
“三姐姐,上次你看到账目不对,是因为,必须给承揽活的人留有一定的利,这也可以叫在商言商,商人不会做亏本买卖。最重要的是,无法保证接手之人,不会从中捞好处,除非朝廷真能下狠手,整顿吏治。抄家杀头,照样会有贪腐之事发生。何况,他们从中攫取的利,不算太多,远超过追究换人的成本。工期要紧,做好活更重要,这两点他们都没问题,故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毓瑛点着头,道:“后来我再仔细想过,朝廷与官府的事情,就是宁氏,也不宜多管,更管不着。”
宁毓承说是,“咱们府中,就不一样了。阿娘,不管大伯母三婶婶如何想,我们只做自己的事。这个规矩,本身就是大错特错,不能因为存在日久,就以为正确。首先,宁氏要善待仆从,自己多出钱粮,莫要让那些可怜的穷人去出。”
夏夫人嗔怪地道:“府中仆从的月例,比读过书私塾的先生都要高!”
宁毓承继续道:“再者,无论是孙庄头还是底下办事的仆从,要是他们觉着主家亏待了他们,他们可以不做这个差事,自行离去,宁氏绝不会拦着他们。孙庄头他们一家子都在府上当差,看来,对在府中的日子,他们很是满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日子过好了,不该朝下踩一脚。”
夏夫人犹豫了下,问道:“小七,你真要惩处他们?”
宁毓承道:“阿娘,孙庄头拿到的钱,就是按照实际的米面价钱来算,对宁氏来说,也绝对称不上多。但粮食的价钱,朝廷本就有管控,不许太高或者太便宜。出苦力的庄稼人,永远不要想着能靠种地赚到大钱,朝廷管控粮食价钱,是为了稳定民生,但对种地的人来说,又的的确确不公。他们的力气不值钱,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
他说到这里,脸色陡然一沉,严肃地道:“官府如何收公粮,我已经亲眼见识过。他们身为宁氏的佃农,宁氏能护着他们一二,就绝不能允许,像是差役帮闲那般混账之人,留在府中耀武扬威,欺压弱者!”
第44章 ……
近段时日宁毓承稳重可靠,夏夫人在不知不觉中,会听从考虑他的意见。宁毓瑛也支持宁毓承,道:“阿娘,小七说得是,府中养着他们,反倒养出了一群混账东西。孙庄头高管事这群人,他们竟然将欺负人的事说得习以为常。说起来,他们如此嚣张,还不是印着府中纵容,府中不管,就是在助纣为虐!”
夏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迟疑着道:“既然如此,是不能坐视不管了。不过租子还未收完,咱们也不能突然处置他们,还是先要与你祖父大伯母他们通个气。等下小七去与你祖父说,我去找你大伯母三婶婶。”
宁毓承早就考虑到了,道了声好:“阿娘,收租其实不麻烦,只要收租的不为难人,收起来快得很。一个村子半天都能忙活完。阿娘选个会算账。办事利落干净的管事,不拘男女,全部的田租,两天都能收完。余下的租子,明早我去收。三姐姐不得空,阿瑶你跟着我一道去。”
宁毓瑶当即笑着拍掌:“好呀好呀,我跟着七哥一起去。”
宁毓瑛想了下,道:“明日我没什么要紧事,小七,我也去。”
夏夫人见三人都要去,她叮嘱了两句,便也没拦着。饭后夏夫人领着宁毓瑛宁毓瑶姐妹去了大房三房,宁毓承前去知知堂。
宁礼坤正在庭院中散步,见宁毓承走进来,他放慢脚步,问道:“租子收得如何了?”
“我上午去了田庄,下午叫上贺禄一道去了万年乡。”宁毓承道。
“万年乡?”宁礼坤脚步慢下来,疑惑地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说是,将在田庄与万年乡的见闻,仔细说了,“我与阿娘商议过,打算遏制住这股不正之风。孙庄头与几个前去办差的仆从,一并惩处。”
官府如何收税,府中的仆从如何收租,宁礼坤自是一清二楚。万年乡的差役收租,手段还算寻常。有些穷困之地,穷人想方设法不交租,官府自是有办法对付他们。
械斗还算轻,官府常叫上各地兵营,派兵丁前去征收,连杀带抢。朝廷对这些心知肚明,毕竟朝臣都会算账,穷乡僻壤上缴的赋税,究竟能从何而来。
宁礼坤心情很是复杂,半晌后,道:“此时由来已久,须得谨慎,免得让人说宁氏苛待仆从。”
“谁说?”宁毓承问道。
宁礼坤愣住,宁毓承继续问道:“祖父,谁会说?是世家大族,仆从,还是平民百姓?”
平时宁毓承向来温和,从未如现在这般咄咄逼人过,宁礼坤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
宁氏的沉疴,跟朝廷一样,远不止这些。宁毓承的确烦了,宁氏自己府中做事都这般难,何况是外面。
“祖父要清名,总是替宁氏一族考虑。要是惩处了府中仆从,事情传出去,宁氏管束不好仆从,会让宁氏没脸。”
宁毓承暗叹一声,“祖父,宁氏的清名,不在别人如何议论,而在于事无愧。”
“于事无愧?”宁礼坤哼了声,“是问心无愧!你成日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往外面跑。”
“问心无愧。”宁毓承笑了起来,道:“问谁的心无愧?这人的心不同,比如万年乡收粮的差役,帮闲们,甚至孙庄头他们,他们以为,伸手吃拿是天经地义,是他们应得的。谁让他们高人一等,能为虎作伥,有这个本事欺压人呢?问心,他们的良心,一文不值!”
宁礼坤听得新奇,不过仔细一想,宁毓承说得倒也没错,良心有高有低,要人人都有良心,实在太难。
府中的事一出接一出,明明堂那边也脱不开身,已经有先生到了江州府,他要着手招学生,还要看着种子
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宁礼坤盯着宁毓承,懊恼地道:“宁小七,你今朝去万年乡,可没做什么事吧?”
“我管不着他么们。”宁毓承摇头,坦白地道:“但是二房的仆从,二房可以管。”
“你们二房的事,我干涉作甚?”宁礼坤不耐烦地道,斜了他一眼,“我倒要看你如何管!”
宁毓承道好,他没再多问,写完功课,向宁礼坤再告了一天假,回到梧桐院。
夏夫人刚回来,哄着困了的宁毓瑶洗漱歇息。宁毓瑛正在旁边与她说话,见他进屋,忙招呼他过去坐下,气鼓鼓道:“小七,大伯母说要考虑一下,究竟如何处置。三婶婶只说知道了,我看三婶婶的态度,她肯定不会管。”
“留在大房当差的,都是跟着你大伯母多年的老人,她自会考虑得多一些。你三婶婶接手田庄铺子之后,重新选了管事,去收粮的都是她的亲信,给他们点好处,收买人心,她当然不会管。”
夏夫人叹了口气,问道:“你祖父如何说?”
“与大伯母差不多意思。”宁毓承沉吟了下,道:“阿娘,二房分出来之后,我们只管我们自己。大伯母是聪明人,她毕竟要到明明堂去做事,要是她再以管府中的手段,管明明堂的庶务,肯定行不通。”
“为何?”夏夫人问道,宁毓瑛也不解望着宁毓承。
“明明堂说是宁氏的族学,又非全是宁氏族学,明明堂始终是学堂,是教书育人之地。明明堂的先生学生,并非府中仆从,大伯母要做得比宁才还要好,就不能靠着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惹得先生不满,他们会离开。有真才实学的先生不好找,擅管庶务的比比皆是。”
宁毓承笃定地道:“大伯母是在等着看我们二房如何做,底下的仆从如何反应。”
夏夫人脸色不大好,生气地道:“大嫂真是聪明,只聪明得过了!”
宁毓承笑笑没说话,钱夫人现在估计也左右为难,毕竟她掌管中馈多年,事到如今着手处置,的确难以下台。
次日一大早,孙庄头并四个要去收租的仆从已经等着了,宁毓承先将他们叫到了二房的前院,夏夫人并宁毓瑛宁毓瑶一起来了。
夏夫人在上首坐下,扫了孙庄头他们一眼,开门见山道:“昨日前去收粮的情形,我已经知晓。不管你们以前如何,在二房,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孙庄头被叫道前厅,心里就一个咯噔,暗道不好。昨日傍晚宁毓承盘问了他之后,他便觉着不安,回去之后,将四人叫商议了许久,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
二房毕竟是夏夫人当家,她以前没管过事,孙庄头看她的态度,好似不愿意节外生枝。他们几人认为,夏夫人最多不轻不重说他们几句,只要他们尽心当差,此事便会过去了。
听到夏夫人表明态度,孙庄头脸色一变,偷偷朝其他几人看去,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孙庄头抬手作揖到底,忏愧地道:“夫人教训得是,是小的几人冒失,不懂二房的规矩,自作主张照着以前的规矩行事。小的愿意拿出钱来,赔给佃农们。”
其他四人忙跟着求情,接连道:“小的也拿出钱来,照价还给他们,还请夫人开恩。”
夏夫人没想到孙庄头他们竟然就这般认了,不由得看向一边坐着未曾说话的宁毓承。
宁毓承淡淡笑了,问道:“你们打算照什么价钱算?”
孙庄头脸一白,心想宁毓承真是欺人太甚,控制不住脱口而出道:“七少爷打算让小的照着什么价钱算?”
“这样啊。”宁毓承不咸不淡说了句。
孙庄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禁抬眼朝宁毓承看去。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孙庄头心头不由得一紧。
“我从不主张用私刑,也不会用私刑。”宁毓承缓缓说道。
孙庄头下意识一惊,这时心跳得飞快,听到宁毓承吩咐道:“福山,去报官。他们几人欺压佃农,索要好处。”
夏夫人没想到宁毓承会做如此处置,她本想拦着,犹豫了下,还是忍着了没动。
孙庄头几人怀着侥幸之心,想到府中才分产,总要先安抚好底下的仆从。最坏之处,不过是将克扣的粮食,按照当下的市价还回去,待到冬日,磨成面粉再卖,至少能落得差价。
万万没想到,宁毓承竟然会报官!
寻常人谁都不敢轻易进官衙,他们是宁氏的仆从,平时倒不怵官府。只宁氏亲自将他们送进去,情形就不同了。
孙庄头吓得脸色发白,其他四人更是吓得面无人性,扑通跪下求饶:“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
夏夫人看得不忍,犹豫着要要开口,宁毓承已经站起了身,道:“福山,府衙收夏税忙,你去跟贺五说一声,先将他们几人的案子,按律审了!”
福山忙前去了衙门,福水唤来几个粗壮的婆子在一旁看着,也不怕他们会跑掉,毕竟他们还有家人老小在府上当差。
宁毓承要赶着前去庄子,夏夫人陪着他们往二门走去,皱起眉,担忧地道:“小七,你惊动官府,这件事就闹大了,到时要如何收场?”
“阿娘,你别担心,没事。”宁毓承笑着安慰夏夫人,道:“贺五肯定会来找我,我会交代清楚,官府只按律审理,绝不会冤枉他们。”
“就算不冤枉他们,有官府出面唉,我说不明白。”夏夫人说着说着,就觉着头开始疼。
“阿娘,你是怕丢了宁氏的脸面?”宁毓瑛快言快语道。
“阿瑛你闭嘴,将他们送进官府,难道给宁氏长脸了?你祖父”夏夫人猛然反应过来,盯着宁毓承问道:“你祖父可知此事?”
宁毓承笑道:“祖父让我们二房自行处置。”
“好你个宁小七!”夏夫人反应过来,气得一跺脚:“你先斩后奏,你祖父还不得被你气”
“死”字不吉利,夏夫人极力含混了过去。宁毓瑛却嗤笑一声,道:“祖父见多识广,祖母都没将他气倒,哪会为了几个仆从的小事大动干戈。”
夏夫人恼怒地横了她一眼,“阿瑛你闭嘴!哎哟,不行,我得去找你祖母,还有给大嫂他们通个气!”
顾不得姐弟几人,夏夫人转身急匆匆走了。宁毓瑛拉着宁毓瑶,随着宁毓承上了骡车,她沉吟了下,问道:“小七,你送他们去官府,与万年乡之事可有干系?”
贺禄送走福山,飞奔着前去找贺道年,“阿爹阿爹,宁七来报官,宁七来报官了!”
贺道年看着刚从床上起来,肿脸肿眼,头发散乱的贺禄,沉下脸训斥道:“都日上三竿了,你还未起身,宁七郎报官,谁那般不长眼去惹他?”
贺禄无视贺道年的责骂,手舞足蹈将福山前来报官之事说了,嘿嘿笑个不停,“阿爹,宁七要惩处府中的仆从,哈哈哈宁七真是小气,几颗粮食而已,他何苦呢?”
贺道年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道:“五郎,你再将昨日去万年乡的事情,前前后后,一字不差的道来!”
“一字不差,哎哟,阿爹,你真是看得起我!”贺禄吸了下鼻子,眼珠朝天翻白,“阿爹,你已经问过了我一次,我都告诉你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就看了一会就走了!”
“只你什么都没做,宁七郎可不是你!”贺道年气恼不已,道:“当时你们看到了什么,再给老子仔细想想!”
“看到了什么?”贺道年眼白都快翻出了眼眶,他昨晚在瓦肆多吃了几杯酒,脑子这时还晕着,绞尽脑汁使劲想,结结巴巴说了起来。
“就是差役收夏税,那些穷人在交税。哦,我看到有人的罗筐被踢翻了,小麦洒得到处都是。我问了差役一句,那些粮食,差役没一会就让人收拾了,宁七跟着去看了眼,我们就回了城。”
贺道年前后一思索,看着抠鼻子不耐烦的贺禄,没好气道:“宁七郎只看了一眼,宁七郎何止只看了一眼!宁府那点小事,何须大动干戈报官,他是在替万年乡,替江州府的百姓报官!”
第45章 ……
宁毓承到了庄子,晒谷场太晒,这次他直接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借了村民家的
桌凳摆好,拿宁毓瑶的零嘴蜜饯,请好奇围着的孩童去传信,今朝改地方收田租。
孩童们抿着甜滋滋的蜜饯,呼啦啦高兴跑开了。宁毓瑶看得惊奇不已,平时她在府中是宁毓瑛的跟班,宁毓瑛经常同宁毓玥在一起,两人年纪都比她大许多,不耐烦陪她玩耍。
这时见到村子中的孩童们,虽然他们衣衫褴褛,看上去脏兮兮,咬唇纠结了下,睁大眼睛道:“三姐姐,我也想去玩。”
宁毓瑛要负责算账,她忙着看账册磨墨,道:“你去吧,不过只能围着大榕树,我们能看到之处,不能跑远。”
“为何不能跑远?”宁毓瑶嘟着嘴,不高兴了。
“跑远会被拍花子的偷走。”宁毓瑛直接吓她。
宁毓瑶知道拍花子,她呲牙打了个寒噤,乖巧地应了,抓着蜜饯绕着大榕树打转,大方地将蜜饯分给眼馋的孩童们。
很快,宁毓瑶就与他们玩作一团。她手上有蜜饯,比她大的孩童也极为听话,让她过足了老大的瘾。
“阿瑶,你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宁毓承看着玩得包包头都歪掉,也不顾及自己的缺门牙,不时咯咯笑的宁毓瑶,笑着说道:“还有数数,谁先学会数到二十,谁就能奖励两颗蜜饯。要是蜜饯不够,先记账,明日给他们补齐。”
宁毓瑶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听着,不时点着小脑袋,圆乎乎的胖脸,红彤彤,可爱又喜庆。
对比着她周围村中瘦弱,明显营养不良的孩童们,宁毓承似乎明白,为何以前的老人,对大胖小子有特别的执念。
穷人基本没有长胖的条件,面黄肌瘦,身形矮小是常态。身宽体胖与绫罗绸缎一样,是富绅贵人的特殊身份象征。
宁毓瑛看着宁毓瑶笑,“小七,我看阿瑶自己大字都不识几个,她哪能教人识字数数。”
宁毓承倒不担心,道:“阿瑶数数没问题,比他们识字多,不会的话,阿瑶回去会主动学。”
“那也是,省得她成日在府中与阿娘顶嘴,惹阿娘生气。”
宁毓瑛笑着说了两句,见交租的佃户来了,赶忙招呼他们:“别站在太阳底下,都到阴凉处去等着。挨着的,大家帮着搭把手。”
佃户们见今日不但地方换了,收租的人也换了,还是年轻的小娘子与小郎君。宁毓承他们昨日见过,衣着简朴,他在一旁不大说话,只安静看着。今朝他也只站在后面,由小娘子出面张罗。
两人五官仔细看有些三成相似,佃户估计他们是姐弟。见到宁毓瑛虽是小娘子,举手投足大大方方,口齿清楚利索,佃户们听得清楚明白,后面的人在树荫下去乘凉,一边探头打量收粮情形,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瞧他们周身的气度,这可是东家的小娘子小郎君?”
“东家的小郎君来看自家的田地,小娘子哪会来。”
“那个玩耍的小娘子又是打何处而来?”
大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前面交粮的佃户,紧张地将小麦倒在量斗中。宁毓承随手一捞,他晒过粮食,听声音,以及用手触摸,就能辨别出干湿。
要甄选做种的小麦,宁毓承打算收回去之后,再在校场上晾晒,筛选出石子杂物。
量斗平了,佃农下意识拽紧了罗筐,紧张地盯着量斗,再偷偷去看宁毓承。
宁毓承朝宁毓瑛点头,她便道:“好了,过来画押,下一个。”
佃农看着量斗,再看自己的罗筐,难以置信地呆在了那里,待后面的人推他,他才反应过来。生怕罗筐剩下的小麦掉在地上,忙小心翼翼放下罗筐,前去宁毓瑛处拿凭据了。
等候的佃农将一切看在眼里,同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交完的佃户叫过去,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真当不用装得冒尖,踢上两脚晃出来?”
“那哪能有假,小麦还在罗筐里,我估摸着,这里面至少得有五六斤。”
“啧啧,可以敞开肚皮吃上好一顿了!”
“你又不是牛肚,一顿哪能吃得完,能吃好几顿呢!”
“哎哟,我家昨日的交了,真是亏了啊!”有交完的人过来看热闹,心痛得捶胸顿足。
“那是你家倒霉,今朝是东家亲自来收,宁氏真是大善人呐!”
“牛柱他爹,你去问问东家,往日多收的,可能再还我们?”一个妇人看着前面收粮的情形,对身边的汉子说道。
汉子蹲在路边,神色纠结,半晌后苦着脸道:“这拿走的,哪有还回来的道理。”
“牛柱天天喊饿,你不心疼,我心疼。我去问!”
妇人一咬牙走了上前,快到时,脚步又迟疑了,忐忑着不敢靠近。
宁毓承与宁毓瑛都在忙,无人注意到她。宁毓瑶玩得口渴了过来喝水,看到转悠的妇人,眨眼问道:“你要作甚?”
宁毓瑶年幼,妇人面对着她坦然些,松了口气,脸上堆满笑,道:“小娘子,我是牛柱的阿娘,我家牛柱就是与你玩耍的小子。”
她朝一堆孩童中指去,宁毓瑶还分不清一群流鼻涕的稚童谁是谁,她却煞有介事,装作小大人那般道:“原来是牛柱的阿娘,牛柱阿娘,你可是要找我三姐姐七哥哥?”
妇人心想宁毓瑛毕竟是小娘子,比较好说话,道:“找你三姐姐。”
宁毓瑶便脆生生喊道:“三姐姐,牛柱的阿娘找你。”
宁毓瑛抬头看了过来,妇人忙挤出笑,走了上前。宁毓瑶自己去拿娶暖釜,倒了一盏水,小口抿着喝,眼珠子灵活转动,看着妇人与宁毓瑛说话。
妇人结结巴巴说了来意,宁毓瑛听完,说了声稍等,她走到宁毓承身边,低声说了妇人之事。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待案子审理结束之后,昨日他们收取的粮食,按照每户的田亩数退还。”
“小七,你打定主意要官府审理了?”宁毓瑛不放心问道。
宁毓承朝村头通往村外的路看去,肯定地道:“三姐姐,都已经报官了,肯定要官府审理。既然有律法,就照着律法来。宁氏不动私刑。律法虽几乎是摆设,能不触及,就不触及。”
宁毓瑛不大明白,怔怔问道:“为何?”
“律法就是律法,若没有律法的约束,弱者就真成了明晃晃的鱼肉。”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承看过《大齐律》,薄薄的一本书,条例简单,写满了不公,更无详细的律法解释。官府判案,皆按照官员的理解,以及双方的身价权势,人情在律法之上。
但,哪怕是幌子,也不该轻易撕碎。律法本身,乃是微弱,文明进步的火种。
宁毓承还有另外一重打算,不过,他并不抱太多的希望,能做多少是多少。
宁毓瑛神色触动,妇人还在焦急等待,她来不及多想,回去告诉了妇人:“你们先且等着,别急,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妇人大松口气,高兴地连连弯腰鞠躬,感激不尽地道:“多谢小娘子,小娘子是大好人呐!”
宁毓瑛近段时日见多了人间疾苦,有无数人的感激她,也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无论穷富,人都有好有坏,对着妇人的感恩戴德,她淡定地颔首回应,坐下来继续算账。
宁毓瑶喝完水,趴在案桌上,得意地晃着脑袋,笑嘻嘻道:“三姐姐,我也能帮忙做事了。”
“阿瑶真是能干。”宁毓瑛忍不住笑着夸了句,宁毓瑶开心得咯笑个不停。
宁毓瑛失笑,不由得看了眼宁毓承。他正有条不紊察看小麦的干湿,指挥仆从将量斗中的小麦,按照大中小斗的量,分别装麻袋,用骡车先送回府晾晒。
如此一来,夏嬷嬷与夏夫人只需清点麻袋,就清楚收到多少斗的粮食,然后吩咐仆从晒粮筛粮,太阳下山后收拾进库。
不再像昨日,粮食一并送回去,夏夫人与夏嬷嬷要挤在一起,紧赶慢赶再清点一遍。
宁毓承穿着的布褐已经被汗水濡湿,他依然不急不躁,回答佃户的问题时,也极为耐心。
宁毓瑛感慨不已,她能坐在
这里,得靠宁毓承相帮。他叫上宁毓瑶一起来,也是为了她以后,与自己一样,能走到人前做事。
“宁七,宁七可在?”
这时,从村头方向飞来一团灰白,随着那团灰白飘来的,是破锣嗓子般撕心裂肺的大喊。
宁毓瑛惊骇莫名,宁毓瑶也傻了,吃惊问道:“三姐姐,那是什么东西?怎地跟牛柱伺候的牛一样哞哞叫?”
宁毓承循声看去,眼底闪过笑意。
贺禄果真来了。
“宁七,宁七!”贺禄呼哧急喘奔来,他脸晒得通红,眼睛瞪得像是铜铃打量一圈,怪叫道:“宁七,你府中的仆从都送了官,没仆从当差做事了?”
宁毓瑶张嘴啊了声,宁毓瑛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阿瑶别乱说话。”
宁毓瑛没见过贺禄,但听闻过他的大名。尤其是他刻在身上的月白宽袖广袍,只看其衣,便识其人。
“呜呜呜。”宁毓瑶支吾了几声,很是听话点头,宁毓瑛才放开了她。
“三姐姐,他跟戏台上唱戏的一样,好好笑。”宁毓瑶还是忍不住,凑在宁毓瑛耳边笑声嘀咕。
宁毓瑛也想笑,警告地瞪了宁毓瑶一眼,示意她别乱说。
宁毓瑶撇撇嘴,不感兴趣跑到孩童们玩耍的地方,继续教他们数数识字去了。
交粮的不多了,宁毓承让贺禄坐着等一会,“你怎地来了?”
贺禄一屁股坐下来,羽扇刷地张开,呼呼扇着风,抱怨道:“你让我找得好苦,先去了李家村找你,你不在,我再让人去宁府询问,听说你到了小王村,我连忙赶了来。哎哟,坐车坐得我身上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他一边揉着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催促道:“宁七,你赶快些,我有要事问你。”
宁毓承大致知道了他的来意,望着未收的粮食,道:“再等小半个时辰。”
贺禄只能百无聊赖等着,小半个时辰之后,宁毓承终于收完了粮食。他让宁毓瑛先看着,叫上贺禄走到稻田边,坐在旁边的沟渠石头上洗手,道:“你说吧,什么事?”
“你来报官的事,你都忘了?”贺禄吃惊问道。
“我当然记得,怎地,官府不管?”宁毓承反问道。
“管,当然管,你来报官,阿爹哪能不管。”贺禄白了宁毓承一眼,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宁毓承大大方方任他打量,迎着他打量得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的目光,坦然自若。
“阿爹让我来打探阿爹说,你来报官,肯定是为了万年乡之事。”
贺禄绞尽脑汁,费力地让自己说得迷惑,委婉些,“万年乡那些差役帮闲收粮食,跟你府上仆从一样。贺氏府上也一样收粮,全大齐的官府,皆是如此。独独你报了官,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毓承就知道聪明人会多想,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贺道年也会想得千丝万绕,复杂至极。
“算了。”贺禄觉着动脑子实在太辛苦,他干脆至极道:“小七,你是我的至交好友,我跟你说句实话,阿爹说,你这样做,是要断你们府上管事仆从的财路,也是要断差役小吏们的财路。你们府上管事仆从生不了事,差役小吏们就难说了。”
“我知道了。”宁毓承笑着道。
贺禄眨巴着眼,他不明白宁毓承究竟知道甚,愣愣问道:“那你府上的管事仆从,还审不审?”
宁毓承点头,道:“审啊,我府上的管事仆从又生不了事,当然要审了。”
贺禄哦了声,皱眉思索,很快便松开了,道:“那我回去跟阿爹说,你决定要审的啊!”
宁毓承道了声麻烦,“去吧,你将我的话,都告诉贺知府,等到忙完之后,我再让祖父下帖子,请贺知府来吃酒,吃卤猪头肉道谢。”
“行,到时我也来。”贺禄主动将自己加了进去,急匆匆回了城。
贺道年仔仔细细问了贺禄,琢磨着宁毓承话中的意思,对徐先生道:“宁七郎极为聪慧,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差役他们半个字,只追究府上的仆从。”
徐先生道:“府尊,我以为,宁毓承虽不提,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岂不是废话!”
贺道年斜了眼徐先生,抚着胡须沉吟半晌,道:“宁氏在江州府根基深,差役小吏他们同样也是江州府人,他们可不敢轻易得罪宁氏,尤其以现在宁氏的声望,他们巴结还来不及。这样吧,你去递个话,就当给宁氏一个面子,让他们下手轻一些,别太过了。”
徐先生应是,贺道年又道:“你亲自去一趟宁府,将此事跟宁老太爷说一声。”
宁毓承他们傍晚回府,刚从骡车上下来,就被宁大翁叫到了知知堂。
书房中,宁礼坤负手立在窗棂下,阴沉着脸,将贺道年递来的话,一字一顿说了。
“宁氏的面子,竟然如此不值钱,就被你这般拿了出去,送给了江州府的差役小吏!”
宁礼坤怒盯着宁毓承,厉声道:“我知道你想作甚,你是看到穷人受欺负,你想做好事。只你是蜉蝣撼大树,你以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就能让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宁毓承却笑了,他真什么都没做,主要是聪明人自己会多想。
宁氏的面子,算起来,其实挺值钱。
收粮食的差役小吏,脚踢得稍微轻一些,哪怕给农人多留一捧粮食,就给他们多留了一餐饭五分饱的肚皮,能填到七分饱!
第46章 ……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祖父,何为大善?”
宁毓城回去了松华院,宁礼坤在庭院中来回踱步,直到夜深,宁大翁上前提醒:“老太爷,时辰不早了,老奴去给你打水洗漱。”
宁礼坤停下脚步,看到宁大翁佝偻的身子,头顶稀疏灰白夹杂的头发,暗自叹息了一声。
他比宁大翁还大两岁,都已经苍老了。
这辈子,他曾经胸怀壮志,成就大业,青史留名。
退居江州府,宁礼坤心底深处,到底是不甘愿。回想着这一辈子,也许就因为他的壮志,始终不曾低头看真正的苍生百姓,终是流于平庸。
“老宁,你传话下去,府中去收粮的,自发将克扣的粮食交还出来。若不交,一律送官。”
宁大翁惊诧了下,忙应了是,迟疑着道:“老太爷,其他两房,老太爷可要交代一声?”
宁礼坤沉默片刻,道:“不了,只管我们两老口手上的田庄。我还能活几年,他们要如何做,随他们自己去,我不管了。”
二房已经做出了表率,宁礼坤相信大房有钱夫人在,她很快就能看明白。
宁礼坤最最担心的是三房,江夫人要强,家产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大刀阔斧,换上了听话的人。
因为是自己人,总要给他们好处。刚刚当差拿到点好处,要他们吐出来,收买的人心就散了。
三房还有宁毓闵在,身为三房长子,该能挑起三房的家了。
虽说不管,宁礼坤还是时刻关注着三房的动静。翌日钱夫人便将大房的管事仆从交去,关上门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随后,管事仆从有人拿钱,有人拿粮食,交到了黄嬷嬷手中。
而黄嬷嬷自己,先交出了足足十五贯钱。
快到午饭时辰,黄嬷嬷坐上马车,带着钱粮去了大房的田庄。
三房那边,却始终不见动静。
宁礼坤等了两日,最终是坐不住了。这天午间吃饭歇息时,他亲自去到上舍院子,准备找宁毓闵问话。
宁毓闵不在,宁毓润见礼后想要溜走,宁礼坤板着脸道:“你小子可是又做亏心事了?”
“叔祖父,我哪会做亏心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宁毓润干笑着,飞快否认了。
宁礼坤懒得搭理他,问道:“二郎去了何处?”
“二哥去找小七了,小七回了府,二哥应当是回了府。”宁毓润答道。
宁礼坤皱起眉 ,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心想天气这般热,宁毓承不留在学堂用饭,他回府做甚?
校场上摆满了竹席,上面晒着小麦。仆从先前刚翻过一次,过一个时辰再翻一次,便可以收起来,筛出最饱满的小麦,留作种子。
宁毓承捧着碗冷淘,坐在石栏杆上吃着午饭。宁毓闵神色不大好,靠在廊柱上发呆。
“二哥,你再不吃,冷陶变热淘了。”宁毓承看向宁毓闵动都没动的碗,劝说他先用饭。
“我没甚胃口,不想吃。”宁毓闵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
三房江夫人不愿管底下管事仆从,宁毓闵与她说了多次,她都置之不理。母子俩争执得厉害,宁毓闵很是烦恼地来找宁毓承诉苦。
宁毓承不大愿意与江夫人打交道,他看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愿意与智者成为敌人,在斗争中吸取经验,而非与庸人成为朋友,最后一无所获。
与人来往交流,宁毓承以为,并不一定要获得什么,但胡搅蛮缠会给人带来困扰麻烦。
江夫人算不上大麻烦,她是强势,要在仆从面前树立威。强势也没错,只她的强势,是借助身份地位的差异,而并非她自身的本事,这就令人头疼了。
宁毓闵烦躁地道:“小七,我真不知该如何与阿娘说话,无论我说什么,阿娘都能反驳一通。多说两句,阿娘就生气了,说是我以为她没本事,当不好三房的家。”
冷淘剩下了汤底,宁毓承放下碗,取出帕子擦拭着嘴角,想了想,道:“二哥,你与三婶婶好生说说话,你先别生气,也别急,就掏心掏肺与她说。你告诉她,收买来的人心不牢靠,要是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他们肯定想都不想,转手就江人卖了。”
“我也这样与阿娘说,阿娘说总把人想得那般坏,哪有那么多的坏人。我真是生气,要是好人,怎能忍心从那些可怜的庄稼人手上抢粮食,阿娘没了话说,就骂我翅膀硬了,竟然管到了她的头上。”
宁毓闵神色渐渐暗淡,难过地道:“小七,我真羡慕你,还有大哥,大伯母二伯母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不像阿娘执拗得很,很难与她耐着性子说话。”
宁毓承睁大了眼,问道:“二哥,你不会在三婶婶面前,也说了这句话吧?”
“是说过,怎地了?”宁毓闵愣住,不解问道。
以江夫人要强的性子,怎会被人拿来与人比较,就是要比,也要她赢。宁毓闵身为她的亲生儿子,却称她不如钱夫人与夏夫人,她能不发火才奇怪。
宁毓承只陈述了事实,并不指责宁毓闵有错,耐心地道:“二哥,三婶婶有担心,你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三婶婶,要是仆从不服三婶婶,你会如何做,拿出实际的解决办法,让三婶婶打消顾虑。二哥,三婶婶心疼你,你不若回去试着与三婶婶说,你还未吃午饭,饿得很,想吃冷淘。”
宁毓闵怔怔听着,半晌后深深呼出口气,自嘲地道:“都说我斯文,温和,其实我骨子中像极了阿娘,脾气都倔,谁都不肯让步。小七,你说得对,阿娘始终无微不至照看着我,我说那些话,阿娘听了,该有多伤心,最不该与阿娘置气的,是我。”
“二哥,时辰不早,你快回去吧,等下我们还要去上学。”
血脉亲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哪能简单以对错来判定。宁毓承不愿意多说,让福山福水将宁毓闵没碰的冷淘拿去分了。
宁毓闵走到转角处,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宁毓承看去。
宁毓承正蹲在竹席边,手上抓起一把小麦,又松开丢了回去。他戴着斗笠,穿着细布半旧青杉,看上去像是贫寒的书生。
这次宁毓承将二房的仆从扭送到官府,官府很快审理完毕,判孙庄头他们几人强占民财,各打了十板子,罚没了全部不义之财。
二房未再追究,将他们的身契还给了他们,让他们离开了宁府,永不得进入。其他家人二房当差者,愿意留下的继续留下,不愿意留下的,也可自行离去。有人留了下来,有人举家离开。
宁毓闵听到了好些非议,府中外面就都有。称二房此举是小题大做,也有人称二房是故意博取清名,也有人称二房是故意为之,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心思。当然也有人赞扬二房高义,坦荡无私,是真正的君子之举。
“小七,你这般做,值得吗?”宁毓闵问道。
宁毓承侧头看去,他笑了起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朗声道:“值啊,肯定值得。”
宁毓闵一征,跟着笑起来,没再说话大步离去。
校场另一头,宁礼坤望着他们兄弟俩,脸上渐渐浮起欣慰的笑。他没有上前,对宁大翁道:“宁二大事小事都来找小七,唉,你瞧这是都是什么事,哪有兄长听弟弟的话。”
“当年大老太爷,也事事听老太爷的。”宁大翁笑着道。
宁礼坤回忆着宁礼乾,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失落地道:“当年我没能替大哥出好主意,辜负了大哥的信任。”
宁大翁觑着宁礼坤的神色,忙劝道:“当年大老太爷离得远,且已经为政一方,老太爷也有差使在身,不能亲眼盯着,也不能事事替他做主。老太爷莫要自责了。”
宁礼坤长长叹息,宁礼乾已经去世多年,事情早已无法挽回。
惟愿以后,宁氏子孙后代,不再重蹈覆核,能让宁氏一族平安顺遂绵延下去。
不知宁毓闵回去如何与江夫人商议,过了两天,三房也开始让底下办差的仆从将克扣的粮食吐了出来,与其他几房一样,按照田亩数,拿去还给了佃农。
江州府对宁氏的传闻,随着日子过去,逐渐也就散了。明州府与江州府交换了粮食,在秋季收了稻谷之后,小麦种下了地。
转瞬间,冬日来临,纷纷扬扬下了初雪。江州府的天气是湿冷,冬日除了下雪,也多雨,时常阴雨连绵,尤其是风一吹,冻得骨头都酥掉。
“瑞雪兆丰年”,初雪的次日,天气便放晴了,只有在背阴处,能看到零星的积雪。
宁毓承的老驴被夏夫人没收了,被勒令裹得严严实实,坐上马车去学堂。
寻找的先生,在秋收后全部到了江州府。明明堂开办了算学工学班,里面的学生,从六到八岁不等,每个班约莫有三十人左右,因为人数过多,每个班分为甲乙两个班,分班授课。
学生们出身不一,有人来自商贾之家,有人来自小吏之家,还有一些是来自宁氏的佃农,以及仆从的儿孙。
宁毓承遗憾的是,这次招生,除去宁毓瑛与闹着要去上学的宁毓瑶,学堂全是男丁。一是名额少,家中肯定会优先考虑男丁。二是学堂所教授的课程,在世人的眼中看来,女子学来无用。
宁毓瑛在算学班上了半天课,便去了工学班。在工学班学了两天,退学去跟着几个研学的先生,钻研更深奥的算学工学了。
现在整个明明堂,只有宁毓瑶一个小娘子,她靠在车壁上,嘟着嘴抱怨:“七哥哥,我不想上学了。”
“为何呀?”宁毓承问道。
“只有我一个小娘子,他们都不跟我玩。”宁毓瑶不高兴道。
宁毓承笑着道:“过几个月就要考试了,考试后,会有一批人离开。阿瑶,要是你考不过,你也不能上学了哦。”
宁毓瑶少年老成叹了口气,道:“我考得过,我的成绩好,先生都夸赞呢。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跟他们玩,他们去挖虫子,踩泥浆,真是没劲。”
宁毓承道:“你觉着无聊,下课后便去找三姐姐。不过,你不要打扰三姐姐与先生他们。”
宁毓瑶嫌弃地道:“三姐姐与先生他们都跟世外神仙一样,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是在讨论学问,你现在是听不懂,等你
再上几年学之后,你就能听懂了。”
宁毓承想了下,温声道:“阿瑶,你能上学,许多与你一样的小娘子,她们想上学却无门。学堂只有你一个小娘子,你很幸运。没人陪着你玩,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在玩耍与上学之间,不能两全。你可以不开心,但是你不能一直不开心下去,要尽快忘记,专心到学习上。”
跟着去收过田租时,宁毓瑶做了先生,她发现自己学问太少,许多字不认识,好些人的名字,她也不会写。回府之后,无需夏夫人催促,主动开始学起了大字。
上学之后的宁毓瑶更是飞快成长,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宁毓承,幽幽道:“七哥哥,我知道啦,就是说一说而已。我们班上好几个同窗,这么冷的天气,穿着单鞋,手冻得笔都握不稳,可怜得很。看到他们,我就不会多想了。”
宁毓承心中盘算着,等下跟宁礼坤钱夫人商议一二,将府中的旧布旧杉拿出来,送到家境贫寒的学生家中去,让父母给他们做一身厚衣衫穿。
天气阴沉,一片冬日萧瑟的景象。宁毓瑶关紧车窗,道:“夏嬷嬷早上还在说,瞧这天气,应该又要下雪了。”
果然,午后用过饭,宁毓承与宁礼坤钱夫人商议好,除去给贫寒的学生送旧衣御寒,每天给他们加一道热汤出来,天上便开始飘起了雪花。
雪越下越大,到了次日起床,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瑞雪兆丰年”,滴水成冰的天气,首先要穷人能熬到瑞雪后的丰年。
宁毓承袖手站在廊檐下,望着还在继续飞扬的雪花,对福山道:“去跟祖父,学堂给我告个假。福水,准备骡车,我们出城去李家村。”
福山福水分头忙碌,宁毓承坐上骡车,摇摇晃晃到了李家村。村里的雪积得比府城要厚,地里的麦苗都被覆盖住,只有些菘菜露出头。
田间地头除了鸟儿,几乎人迹罕至。村中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屋顶烟囱上,偶尔能看到炊烟升起。
宁毓承走了几家,他经常到李家村,知道这几户人家,有年长的老者。
老者不算老,最大的只有五十五岁。因为常年劳作,积劳成疾,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基本没办法再下地干活。
一共五户人家,三户人家的老者,在初雪时去世了一人,其中两人,在昨日夜里,相继去世。
余下的两户,人不在家中。他们的儿孙神色麻木,无所谓告诉宁毓承,冬日难熬,他们在前两日,被背去了山上的“老人洞”。
天气寒冷,他们的尸首不会臭掉,等雪化后,再捡回来安葬。
宁毓承没再多停留,他的出现,让村民们觉着很奇怪,他的问题,也让他们很莫名其妙。
因为老弱只能吃饭,不能干活,养不起当然只有死。
穷人家是这般做,由来已久的事,何须为此惊讶。
站在村头,神色茫然眺望着远处的山。
山上积雪覆盖,红叶偶尔夹杂其中,青衫笔直,映着柴门农家小院,静静绽放的野梅,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冬日盛景。
也是他所看到,雪白的雪,掩盖不住的泥泞人世。
宁毓承上了骡车,对车夫道:“回城,去官学。”
第47章 ……
下雪天,贺禄本想去瓦肆风雅,吃酒赏梅沉醉温柔乡,被贺道年强令到了官学读书。官学讲究“苦其心志”,课室冷得鼻子都快掉下来,贺禄当然吃不了这份苦,很没志气地又逃学了。
招摇的马车刚驶出官学巷子,便与前来找他的宁毓承相遇。贺禄从车窗中探出头,高兴地隔窗打招呼:“宁七,你今朝也逃学了?哈哈哈,你我真是心意相通,英雄所见略同。”
宁毓承微笑,他已习惯了贺禄的不学无术,望着他头戴的雪白狐裘大氅帽,不带一丝杂质雪狐皮,配着银线绣雪花纹雪白锦缎里外衬,富贵得让人退避三舍。
“贺五,你可忙?”宁毓承问道。
贺禄下意识想答不忙,吃一堑长一智,吃了十堑长半智,他眼珠一转,很是谨慎问道:“唔,我可忙,要看你有何事了。”
宁毓承一看贺禄欲盖弥彰的防备,干脆从骡车上下来,上了贺禄热气腾腾,香气熏人的马车。
“宁七,我要去瓦肆,你也要跟着我去玩耍?”贺禄急了,他知道宁毓承不喜欢去瓦肆,赶忙做出一幅“你别怪我”的架势。
“我不去瓦肆,我是去府衙,要托你带我进去。”宁毓承诚恳地道。
“去府衙?你又要报官?”贺禄顿时来了劲,他斜瞥着宁毓承,不悦地道:“收税的事情,你可得罪了好些人。阿爹说你是心善,我也觉着你是好人。可是宁七,好人难做,你别将人都得罪了。”
“我不报官,也不得罪人。就是托你帮忙,去府衙的库房,翻一下往年的文书公函。”宁毓承笑着道。
“往年的文书公函?”贺禄瞪大眼睛盯着宁毓承,怪叫道:“那是衙门的东西,哪能随便让你翻看!”
“是不能让我随便翻看,这不是有你在,你就能随便翻看了。而且是往年的文书了,对衙门朝廷来说,就是一堆故纸堆。我只是看,每年的死亡人数,真没别的事。”宁毓承满脸的真诚,保证道。
“看死人?”贺禄更惊讶了,他斜着宁毓承,从鼻孔喷出口气,“你也不怕瘆人。”
“只是一个数目,又不是尸首,更不是杀人刑案的卷宗。”宁毓承道。
贺禄一听与钱粮,狱讼等须得保密的文书卷宗无关,勉强地道:“好吧,丑话先说到前面,六房的书吏究竟如何看待你,我就不知道了。要是他们的态度脾气不好,你别怪罪我。我只将你带去户房,其余我就不管了。阿爹要是抓着我逃学,又得数落,臭骂我一通。”
衙门六房,户房便是掌管户帖,赋税的官房。
宁毓承笑着道好,“劳烦你了。这么冷的天气,你还要冒着危险亲自带我前去,这份大恩,我定会铭记于心。”
“滚!你少笑话我。”“贺禄哈哈大笑,骂了一句。
宁毓承的嘲讽不痛不痒,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反而很高兴,友人之间当然是赤诚相待,藏着掖着反倒生疏了。
在府衙旁边临近的巷子,贺禄就忙让车夫停车,带着宁毓承鬼鬼祟祟往府衙里面溜。
“当心防着些我阿爹,他的眼线多得很,别被他抓着了。”贺禄像是做贼一般左顾右盼,压低声音提醒宁毓承。
宁毓承想笑,又忍住了。贺禄这一身白,与雪很自然融为一体,还真是比较好隐藏。
只是,贺禄的脸着实宽、长了些,要是将脸全部蒙住,胜算比较大。
府衙是贺道年做主,贺禄带他去户房,不出片刻,贺道年就会得知。贺禄这是掩耳盗铃,能躲一会是一会。
贺禄道:“嘿嘿,只要我痛快玩了回来,随便阿爹怎么骂都没关系。”
宁毓承恍然大悟,反倒是他着相了。贺禄知道会被贺道年发现,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爽过之后,贺道年的训斥也就值了。
府衙大门进去的左右厢房,便是衙门六房。户房在右侧最里间,天气寒冷,户房的门紧闭着,贺禄一把推开门,寒风涌入,屋内坐着的三个书吏惊得抬头看来。
“原来是五郎。”看到是贺禄,几人迅速换上了笑脸,与他打着招呼,顺道打量着一道进来的宁毓承。
贺禄道:“这是宁侍郎的儿子,宁毓承宁七郎。他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寻府衙往年的文书一看,你们带他去库房,将往年的文书户帖找出来,让他翻阅。”
几人听得面面相觑,皆一脸莫名其妙。
宁毓承见他们并未故意刁难,估计是家中有儿孙在明明堂算学工学班读书。无论是何种缘由,他们在表面客气,宁毓承也很是客气见礼,表明了来意:“我只看往年历年的死亡人数,并无其他,有劳了。”
出生死亡是常见之事,只翻阅一下并无要紧之处。贺道年宠爱贺禄,有他发话,几人自不会得罪他。
管着户帖的
童书吏,领着贺禄与宁毓承前去堆放陈年文书的库房。其余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等他们一走,便赶忙去向贺道年禀报。
贺禄生怕被贺道年抓住,着急忙慌与宁毓承道别,一溜烟跑了。
到了库房,童书吏与管库房的两人说了两句,对宁毓承道:“七少爷,库房内灰尘重,七少爷且小心些,若有事,交代一声便是。”
“有劳童书吏了。”宁毓承抬手见礼,童书吏忙跟着还礼,“七少爷客气。我还在当差,就先回户房。”
管着库房的两人,一位年长些的姓童名璋,年轻些的姓方名品顺。江州府的小吏,这个姓氏居多,多为同族。其余书吏,大家彼此沾亲带故,彼此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虽比不上宁氏,势力也不容小觑。
童璋将福水拦在了门外,他走在前,道:“七少爷,库房都是些重要文书,且易着火,沾不得半点火星,纸张更沾不得水。文书公函存放皆有章法,不能打乱,七少爷还请万万小心。”
随是在说规矩,童璋的声音听上去不大高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方品顺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一看便能得知,库房是以童璋为首。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宁毓承并不多言,只道好,“我在何处取,看完之后便放回原处去。”
童璋看了宁毓承一眼,眼中暗含愤恨。宁毓承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这应当就是贺禄所言,宁毓承在收税时得罪了人,童璋在看管库房,他与收税扯不上干系。按照书吏父子兄弟的传承,童璋的亲人应该有人当着收税的差使。
陈年的文书公函,从放进来时,估计就未再碰过。宁毓承走过去,随手小心翼翼取出一份,一股子尘土夹杂着淡淡的霉味便迎面扑来。
童璋紧盯着宁毓承的动作,大声提醒道:“七少爷要小心些,文书的纸脆,可别弄坏了。”
方品顺隔着两步远,四下张望后,找了个借口出了库房。
宁毓承取了一枚大钱挡在原处当作书档,哦了声,库房昏暗,宁毓承拿着文书走到门口光亮之处,低头看了起来。
童璋寸步不离守在左右,见宁毓承看得专注,不由得说起了风凉话:“七少爷真是厉害,小小年纪,还未下场科举,便开始学起了公函文书,为以后出仕为官做起了准备。”
宁毓承一目十行看着,头也不抬道:“我阿爹已官居礼部侍郎,我不用科举,也可恩荫出仕。”
他再点了点手上的文书,微微笑了起来:“这是户帖,就是烧了,损坏了,户部还有江州府的留存,阿爹可去户部誊抄一份,不会对江州府造成任何影响。”
童璋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宁毓承话里有话,他的言外之意,在还击童璋先前生成文书容易损坏,烧毁。宁氏在朝廷中枢有人,根本不怕童璋暗含的威胁。
想到家中儿子在收税中少得的钱粮,童璋心中的怨恨不由得更甚,道:“七少爷真是好命,投生成了宁侍郎的儿子。像是我们这些人,父亲是小吏,儿子还是小吏,世代都出不了头。”
宁毓承长长咦了声,缓缓走回架子,将文书放回去,重新取了一份,再走到门口。
“童书吏,你家中从何时开始做的书吏?”宁毓承随口问道。
童璋道:“我虽姓童,已与童氏嫡支出了五服。自幼家贫,靠着爹娘辛苦劳作,供我读了几年书,后来得幸做了书吏。我没本事,比不上宁侍郎,能为儿孙求得恩荫出仕。”
宁毓承继续问道:“童书吏的儿子,在何处高就?”
童璋脸色变了变,戒备地道:“不过是小吏而已,七少爷是贵人,小吏入不了七少爷的眼,听到也不认识。”
听童璋这样一说,宁毓承便能肯定他儿子这次有参与收税,少得了钱粮,心怀怨怼不满了。
“你家这次少拿了多少钱粮?”宁毓承直接问道。
童璋僵住,心想并非只他一家少得了钱粮,其他收粮的皆多少有损失。宁氏再厉害,总不敢因为几句话,就打击报复,那样彼此的梁子就结得深了。
“七少爷,我仗着年长,就多言几句。有人吃肉,有人只得一口汤喝,做人做事要留三分,别将事情做绝了。江州府乃至大齐,如何收税,自有自己的规矩。朝廷只管看到赋税,要是收不上,只怕宁氏也担待不起。”
宁毓承微笑道:“童书吏的确言多了。”
不过是谦虚之言,宁毓承竟然直言他是倚老卖老!童璋面子顿时挂不住了,阴沉着很是难堪。
“既然童书吏以为收税的举措光明正大,何须说这般多,替你儿子辩解开脱?”宁毓承语气淡淡,问道。
童璋怔住,他说的那番话,的确听上去是在辩解开脱,顿时急了,抢白道:“我并非是为了替我儿开脱,我儿无错,他只是照着规矩行事罢了,何须我替其开脱?””
“人人都做的事,并不表明,是正确,正道之事。至于错与对,童书吏心中其实一清二楚。”
宁毓承扫完了文书,叹息一声,深深看了眼童书吏:“我仗着年轻,也多言几句。有人吃肉,有人只得一口汤喝,做人做事要留三分,别将事情做绝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童璋听到宁毓承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宁毓承在后面多加了句曹植的诗,让他的脸色,渐渐泛白。
他自己也是穷人出身,吃不饱穿不暖。现在他成了吏,比起靠着种地为生的农人,就变成了吃肉之人。他自己吃着肉,却舍不得给农人留一口汤。
一朝翻身,便翻脸无情欺压与他同根的穷人,真真是“相煎何太急!”
童璋心中滋味很是复杂,他没再说话,低头朝外走了出去。
宁毓承看了他一眼,走回架子重新取文书。看过了两份之后,他的心情不大好,也不想多说。
这时,库房外传来了见礼声,宁毓承听到贺道年在说:“无需跟着,我进去瞧瞧。”
宁毓承见贺道年果真来了,他忙取了另外的文书,拿到手上大步走到门边,抬手见礼:“惊动贺知府,实在是不该,给贺知府赔罪了。”
贺道年凝神打量着宁毓承,客气地道:“七郎别多礼,快快请起。”
宁毓承道谢直起身,贺道年笑呵呵道:“我听说那不成器的东西溜回了府衙,还带了七郎一道前来,心中诧异怎地没见到人,叫回五郎一问,原来七郎到了库房。不知七郎到库房翻阅旧文书,所为何事?”
宁毓承前来之意,已经如实告诉了贺禄。他不禁感慨不已,心道聪明人,又开始多想了!
第48章 ……
贺道年到来,方品顺与童璋两人一下变得热情又周到,亲自前去搬来了椅子,在门口摆好,奉上热茶才退下。
“七郎,吃茶吃茶,且慢慢道来便是。”贺道年率先坐下来,捧起了茶盏,摆出等着宁毓承交代的架势。
宁毓承心思微转,道谢后也坐了下来,放下文书,捧着茶盏暖手,说道:“今朝下了大雪,我没见过下雪时的麦地,便出城前去小李村的田庄查看。城外的雪比城中积得厚实,几乎难见麦苗,村中也难见人影。我以为雪下得太大,村民遭受到了灾害,前去走访了几户人家。”
贺道年忙道:“瑞雪兆丰年,种地的村民会看天气,见到这般大的雪,无需出来查看,自会高兴不已,盼着来年的丰收。”
听到贺道年油滑打官腔,宁毓承只当不懂,附和了句是啊,“瑞雪
兆丰年,地里的虫子都被冻死了,少祸害些庄稼,来年多少能多收三五斤粮食。只寒冷天气,不只冻死了虫子,老人与虫子一样,也随着去世了。小李村去世了五个上年岁的老人,最年长的今年五十五岁。”
贺道年一愣,“唉!”他长长叹息,“老人多病痛,到了寒冬腊月,难熬啊!朝廷那边也难,官府亦没余粮赈济,只能盼着来年,老天保佑了。”
朝廷官府连赈灾,都要商议来去,何况事管穷。且宁毓承并非要让贺道年出面赈济。就算粮食送到他们手中,会先让大人与孩童吃,成为累赘,无用之人,照样得不到口粮。
宁毓承拿起文书低头翻阅,道:“有两个老人在下雪前,被他们的家人背到了山上的“老人洞”,说是待雪化之后,再上山捡尸骨下山安葬。家里穷,病弱干不了活,就成了家中的累赘。”
贺道年看着宁毓承的动作,他想到自己病逝的亲生父亲,神色暗淡下去,一时没有作声。
宁毓承扬了扬手上的文书,道:“我觉着好奇,不知只是小李村如此,还是其他地方也一样,便前来府衙翻看往年的文书。”
“哦,不知七郎可有看出相同之处?”贺道年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我只看了三份,尚未看出什么。”宁毓承说道,他沉默了下,道:“我觉着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无论文书,还是户帖,记录得都太笼统,这一屋子,大半是一堆废纸。”
贺道年惊讶不已,反问道:“七郎既然才看三份,如何就能做出府衙留下往年的旧文书户帖,大半是废纸的判断了?”
“来往公函,这一部分有些用,可作为朝廷与府衙的施政见证。至于其他部分,”
宁毓承将手上的文书递到贺道年面前,指着上面的记载,解释道:“贺知府请看,这是三年前,江州府山阴县送到府城的文书,里面的内容是添丁数,报亡数。府衙根据山阴县的上报,按照丁户收取赋税。”
人丁赋税,是吏部对官员考核的重中之重,贺道年变得警醒起来,他唔了声,怀疑问道:“七郎是以为,山阴县瞒报漏报,留有隐户?”
“非也,毕竟隐户在前朝曾严厉惩处,到了本朝,至少明面上已见不到了。”
宁毓承并非要查隐户,仔细解释道:“添丁是指男丁,女丁不收取丁祱,便没记载在内。报亡也是为了算丁税,徭役。婴儿夭折多,究竟几岁方开始上报,并无统一的规定。女丁会在长大后,由里正添加在户帖上,或者等到嫁人后,再在夫家的户帖上记上一笔。至于死亡的人数,何时死亡,年纪,死亡缘由,皆模糊不清。”
衙门皆是如此办差,只要长大的人丁有记录,去世后有记录即可。贺道年其实不明白,世家大族无论男女,出生去世自会留下记载。平民百姓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何时生,何时亡,为何而亡,有甚重要之处?
贺道年心道宁毓承虽聪慧,到底年轻了些,缺乏为官的经验,他笑了起来,道:“朝廷要户帖,除去核计人丁,田亩,赋税,更是为了天下的安危,追查犯人。眼下的核计,并无不妥之处。”
“有句话叫做人丁兴旺,人丁包含了男女。富裕的州府,人必定多。比如京城,除去因为天子所在,汇聚了龙气,还因人人皆向往,人来人往,流水不腐,京城方能成为天下最繁华富裕之地。”
宁毓承停顿了下,他本想说为政一方,辖下的人丁数,就是辖下的钱粮。贺道年是聪明人,他喜欢多想,想多了,会以为宁毓承骂他无能,尽量说得委婉了些。
“水满则盈,人口增长到了一定时期,增长便会放缓,且并非人越多越好。这与当地的田地,粮食产量有很大的关系。要是地太少,养不活那么多人,肯定会发生灾难战乱。江州府属于比较富裕之乡,能耕种的地,早就已经全部开垦了,现在的人丁增长,必定处于平缓期。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没看到具体的数,现在户帖登记的人数,根本不准确。早已去世的人,并未如实做核计,新出生的孩童,也未计入其中。孩童出生,哪怕是有阿娘喂养,到了两岁之后,也要吃喝。不止男丁,女丁照样要吃饭。婴儿从出生时起,无论男女皆如实登记,何时出生,何时亡故,因何而亡。能依照现有的田地,不但能更准确核算当地的赋税,还能看出各种异样。像是真实的民生,疾病,刑名等等,都能清楚得知。”
贺道年愣了楞,将信将疑道:“人丁是重要,如七郎所言那般登记,真能看出那般多的门道?”
宁毓承肯定地道:“人可以说谎,准确的数额,却说不了谎。比如人丁的死亡,集中在某一个月份,比如三月。三月青黄不接,九成会是因为饥饿而亡,一成是因为意外,疾病。如果是在七月,粮食刚收成不久,则要考虑到天气,炎热的气候,造成了大量的死亡,还要考虑到另外一点,就是疫病的蔓延。天气热,疫病最是容易传开。一般来说,出生与死亡的数,会比较相近,突然出现比较大的变化,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贺道年眉头皱起又松开,端着已经变凉的茶盏,装模做样吃了口。他不接话,只笑着夸赞道:“原来如此。七郎小小年纪,对治理一方说得头头是道,真是甘罗再世啊!”
记载得越细,对官员来说并不是好事。虽说可能出实际的政绩,但对官员的管束便越来越多,且考评更难混过去。
一看贺道年的反应,他肯定不会采用。至少他在地方做官时,绝不会将这个紧箍咒给自己套上。
宁毓承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对此并不太过失望。他详细告知,也是打乱拳,说不定贺道年就听进去了,为了求政绩,剑走偏锋呢?
“明明堂开办了算学工学班,我三姐姐,还有我的算学都非常好。算学里面包含了许多的学问,换而言之,佛家讲因果,算学则能算出因果,因从何起,结出什么样的果,都蕴含在了每一步的计算中。”
宁毓承谦虚微笑,“祖父说我连神童举都算不上,断不敢与甘罗相比。可惜得很,科举并不考算学。”
贺道年听宁礼坤似真似假抱怨过,宁毓承不喜读书,尤其是不耐烦写策论文章,总是应付交差了事。
他不再多问,笑着站起身,道:“七郎你且随便看,要是有需要之处,尽管吩咐就是。等下七郎留在府衙用饭,陪着我吃上一杯。”
宁毓承道叨扰了,起身目送贺道年离开,回到库房继续翻阅文书。
到了午饭时辰,贺禄亲自前来,在门口探头张望,哎哟怪叫:“宁七,这般冷的天气,库房到处是尘埃,亏你也呆得住!”
宁毓承穿得厚,不算太冷,他放好文书,问道:“你没去瓦肆?”
“我被阿爹发现,差徐先生带着人捉了回来。”贺禄走进来,翻着白眼,不甘心抱怨道:“阿爹让我留在府衙,我想再溜走,没能走成。”
宁毓承笑起来,道:“真是苦了你。”
“滚!”贺禄笑骂,跺脚转圈催促,“好冷好冷,阿爹使唤我跑腿,来请你去用饭。快走快走,我早饿了。”
宁毓承随贺禄走出库房,与童璋方品顺交接过,得他们确认无误后,才随着贺禄离开。
贺禄在一旁看着,眼珠咕噜噜转,走了几步,他回过头看向库房,笑嘻嘻朝宁毓承挤眉弄眼。
“你这般小心翼翼,肯定是担心他们给你下绊子。哎哟,你放心,他们不敢,宁氏才是江州府的地头蛇,他们有老有小,不敢轻易惹事。我先前听阿爹说,你在说什么记录人丁,这才是天大的大事,要是这件事传出去,你可是得罪了全大齐地方州府的官员。”
宁毓承心想果然,贺道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稳妥,借由贺禄的口来转达。
“我又不是朝廷命官,哪管得了这么多。”宁毓承淡淡道。
贺禄明显不放心,上下打量着他,“当
真?”
宁毓承很是无奈,道:“你看我,我能使唤谁呢?”
“你三叔。”贺禄不假思索道。
“我三叔也不听我使唤啊。”宁毓承见贺道年连宁悟晖都考虑了进去,不禁想笑。
他真要献计献策,也不会通过宁悟晖,毕竟他亲爹宁悟明在朝廷中枢,且京城还有个宁毓华。
但宁毓承现阶段不会如此急功冒进,只从贺道年的态度来看,一旦朝廷采纳,他将要遇到的阻力有多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底下的州府消极对付,最后毫无成效且不说,宁氏还真将官员都得罪了。
宁毓承心中自有打算,坦然迎着贺禄的审视。
贺禄见宁毓承坦坦荡荡,心想也是,宁悟晖哪会肯拿仕途冒险,他咧嘴笑起来,道:“我信你。走,阿爹吩咐了灶房炖羊肉,还有好些菜。阿爹可上心了,将你当作贵得不得了的贵客招待呢!”
宁毓承笑着道了谢,陪着贺道年用过午饭,说了一会地里的小麦,开春后的稻谷后,离开府衙回府,前去了梧桐院。
夏夫人午歇起身,见宁毓承一身寒意进屋,忙招呼他到身边坐下,握了握他的手,心疼地道:“瞧你的手冰凉,这般冷的天气,还跑出城去了田庄,真是不让人省心。”
“阿娘,我不冷。而且我早就回城了,前去府衙刚回来。”宁毓承真不冷,他安慰了夏夫人,说了去府衙用饭之事。
夏夫人嗔怪道:“那贺五郎在江州府出名的混淘气,亏你与他能说到一处去。”
宁毓承笑道:“贺禄有贺禄的好处。阿娘,我们二房的佃户册子,可能给我瞧一瞧?”
“你要佃户册子作甚?”夏夫人随口问了句,便让夏嬷嬷去拿了。
“我看看有多少佃户,一共多少人。”宁毓承说道。
官府不肯做的事,宁毓承自己可以做。宁氏共有田地近万亩,宁毓承准备宁氏田庄的佃户人口,按照自己的方式登记。
宁毓承回到松华院,在书房忙碌到傍晚,他望着外面的天色,算着时辰,拿着理好的册子,前去知知堂找宁礼坤。
宁礼坤前脚刚进知知堂,宁毓承一进书房门,他便神色肃然,递了封信给他:“小七,这是你三叔的来信,明州府遭了灾。”
第49章 ……
薄薄的一张信纸,宁悟晖三言两语描述了明州府的情形。前些时日明州府遇到几十年难见的大雪,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破旧房屋倒塌,极寒天气,人畜冻死冻伤无数。积雪半人高,行路艰难。明州府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朝廷赈济。
宁毓承左右翻看来信,信上并无具体日期。究竟雪从何时开始下,何时上书朝廷,明州府百姓死伤几何,明州府衙有何应对措施,信何时从明州府送往江州府等等,一无所知。
宁礼坤紧皱眉,看上去心情不大好,道:“我先前已派人让你大伯父收拾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赶去明州府看看具体情形。”
宁悟昭虽是长兄,但他不太通庶务,宁悟晖为官多年,估计不大乐意听从他的意见。
“祖父,不如我与二哥一起去。”宁毓承思索了下,说道。
“不可!”宁礼坤想都不想,断然拒绝。
“且不提下雪行路难,明州府如今情形究竟如何,你我皆不清楚。路上若遇到不要命的歹徒,你们就好比是羊入虎口!”
宁毓承见宁礼坤态度坚决,毫无置喙的余地,他只能作罢,道:“祖父,三叔写信来,并无让祖父帮着出主意的意思,祖父要是派大伯父过去,三叔可会听从大伯父的意见?”
宁礼坤沉默了下来,以他对宁悟晖的了解,一时回答不上来。
宁毓承觑着宁礼坤的神色,猜测道:“祖父,我猜三叔的意思,并非向祖父求助。一是写家书报信,二是为了提醒祖父,从江州府换去的种子,不一定能保住。祖父,人命关天,先要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活着才能顾及以后的庄稼。祖父让三叔先别管什么粮食种子,朝廷赈济肯定没那般快,明州府先将人救下来,拿出粮食,让百姓自救,以工代赈。召集江州府的粮商,运送粮食前去明州府售卖,让三叔莫要干预,让需求决定粮食价钱。”
宁礼坤看了眼宁毓承,半晌后方道:“你三叔性情冷傲,不喜管束。
冷傲,不喜管束。亦就是宁悟昭前去,宁悟晖身为明州府知府,也不会听他的意见。
“明州府不比江州府差,只人丁,面积,略微次于江州府。按理来说,明州府的常平仓不会缺粮,若开仓放粮,不至于造成大乱。”
宁礼坤起初不愿意去深想,宁毓承道了出来,他回避不了,有些话,却实在说不出口。
宁毓承并不了解宁悟晖,他却深知这个儿子的性情。宁悟晖写信回府,虽并无提到粮食种子之事,宁礼坤猜他会在朝廷未下旨赈灾的这段时日,高价出粮获利。
等别地粮商得到消息赶去,攫取一杯羹时,钱财已经到手。若朝廷追究下来,明州府再拿几个无关紧要的粮商,将罪名都推到他们头上,将其当作替死鬼。
宁礼坤深吸一口气,他没再深想下去,喃喃道:“可惜我一把老骨头,冰天雪地的天气,赶到明州府就散了架,他们还得回来给我丁忧守孝。”
宁毓承总觉着不对劲,但他对内情以及宁悟晖知之甚少,宁礼坤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便将今日前去田庄,以及前去府衙见到贺道年,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
宁礼坤听得惊讶不已,暂时将明州府之事抛在了脑后,接过宁毓承递上来的册子翻阅,神色触动。
“小七,有人之地,才有生机。这份人丁册子很是完备。”宁礼坤主政吏部多年,眼光毒辣,何等老谋深算,一看就止不住夸赞。
尤其是各地州府用这份册子,来核计州府的田亩,以及赋税,人丁的增减等,吏部考评就变得容易,而且极难弄虚作假。
坏就坏在,极难弄虚作假。
“只难推行下去。”宁礼坤一语中的,直指关键之处。
“祖父,我晓得厉害,只宁氏自己登记。”宁毓承说道。
宁礼坤松了口气,沉吟道:“宁氏赁地给佃农,知晓其家人根基,任谁也管不着。这个容易,原来宁氏的佃农,家住何地,户主是谁,赁了几亩地,账目上皆有,你找老宁去拿,若有缺失之处,你自己去添补。”
宁毓承打算趁着下雪天气寒冷,村民都在家中,他可以走乡串户,摸清根底。
“祖父,我想告一段时日的假,将佃户人丁核计完。”
宁礼坤听到宁毓承又要告假,神色顿时一沉,道:“你天天告假,耽误了功课,读书才是要紧之事!”
“祖父,我不会耽误功课。晚上回到府中,我保证会将白日落下的功课赶上来。”宁毓承道。
除去策论文章,写得要不平平,要不是晦涩如读算学书。宁毓承其余功课都名列前茅,尤其是算学工学,他不上课也能考第一。
宁礼坤郁闷不已,科举考试最重要的便是策论文章。他亦深知强求不来,比如明明堂请来的先生,他们中好些人都很厉害,只是一到考试就傻眼,于科举仕途上一事很是无缘。甚至还有两个先生,不通世情,说话比墨线还要直,要真考中科举出仕,反倒会得罪人而不自知,给他们招来祸事。
翌日一早,宁悟昭启程前往明州府,宁毓承觉着不放心,在出城去村子前,先去了几家粮食铺子打听。
对时局反应最迅速的,一向是商人。江州府的粮食价钱波动不算大,但比起前一段时日,明显有上涨。
只是,各家粮食铺子,摆出来的粮食,宁毓承从伙计与买粮客人的交谈中,听出明显比前些时日少。
粮食涨价并非单一的原因,首先是天灾人祸,比如打仗,洪涝旱灾雪灾等等。江州府这次的雪虽大,尚不到灾害的地步,对粮食价钱的影响不大。
其次便是临近年节的时候,除去酿酒,点心比平时需求量大,粮商在收割庄稼时囤下的粮食,会在这个时候出售换取利润,
最后就是下雪带来的影响,总体来说,百姓对灾害的抵抗能力微弱,本能惧怕,无论家中贫富,多少会存储一些粮食。
宁毓承顺道打听了盐、柴禾的价钱,以及买卖情形,得以证实了下雪天气对物价的影响。
粮食虽未大幅上涨,看来明州府的雪灾,对江州府至少没明面上的影响。
但是,粮食变少,说明粮商已经开始有动作,在眼下的时候囤积粮食,肯定是为了更丰厚的利。
除去向明州府售卖,宁毓承已经想不出别的原因。
从头到尾,宁毓承并无看到官府有任何作为。
官府不管控民生,让供需自己调节,不适用江州府的情况。
首先,官府首先该出面稳定民心,出面清扫积雪,查看可有坍塌的道路,保证粮食与柴禾,盐等冬日必须之物,能顺畅流通。
盐铁皆为官营,在当下的时节,官府应当适当调控。任何一个朝代,其实都不缺盐,存储量远大于需求量,盐却被朝廷牢牢把控,称得上囤积居奇。
只因为盐税,在各种环节中,有人能从中获取巨大利润。
常平仓的粮食,乃是朝廷以备天灾人祸不时之需,用以平抑粮价,稳定时局。
官府在这个时候就该及时平粜,除去能抑制粮价,还能稳定民心。
百姓对灾害的反应,足以体现对朝廷的信任。换做宁毓承是平民百姓,他也不会相信朝廷,只会先想方设法自保。
宁毓承从粮食铺子走出来,心情跟雪后的天空一般,灰蒙蒙。
这时,粮食铺子斜对面的小巷,走出一个男子,他身上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旧皮裘,手踹在衣袖中,腋下夹着一个灰麻袋,嘴皮翕动着,不知念叨什么,低头朝粮食铺子方向走来。
宁毓承觉着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久未曾见到的宁九。上次在小李村山上,宁九的激愤与不屑,给宁毓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事情太多,宁毓承将他忘在了脑后。
这时看到他,宁毓承不由得停下脚步,待宁九走近时,抬手见礼,喊了声九叔。
宁九低着头,眼珠子往上翻,瘦骨嶙峋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白,令他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似乎认出了宁毓承,他站直了身,冷冷说了声“不敢当”。
这下他的表情正常了些,只是仍然能看出,他整个人都紧绷着,像是拉足的弓,下一瞬便要万箭齐发。
宁九明显不想与宁毓承打交道,径直朝粮食铺子走去。宁毓承抬脚跟上,笑问道:“九叔可是来买粮食?”
“七少爷,你究竟有何事?”宁九停下来,眯起眼睛大量着宁毓承,不耐烦问道。
“我就是跟九叔打声招呼,九叔可还好?”宁毓承仍然面带笑容,回道。
宁九嘴角下撇,讥讽笑道:“我可还好,我好得很!七少爷,你倒是当心自己,要是被你祖父发现与我来往,仔细你也被逐出族。”
“九叔先去买粮食。”宁毓承笑笑道。
宁九深深看了眼宁毓承,没再多言,进了粮食铺子。没一会,他便走了出来,脸色很是不好,肩上扛着的麻袋,看上去约莫装了不到十斤左右的粮食。
宁毓承本想劝宁九多买些粮食,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要是宁九能有钱多买粮食,他肯定不会是骂骂咧咧的模样。
宁九看到宁毓承还在,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宁毓承招呼车夫将骡车驶来,笑着说道:“九叔住在何处,我送九叔回去。”
“你究竟有何事?”宁九皱起眉,厌烦问道。
“我想问问九叔,当年为何究竟被逐出了宁氏。”宁毓承不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
宁九愣在那里,他死死盯着宁毓承,露出嘲讽的冷笑,阴阳怪气道:“七少打听这些作甚?难道七少爷怕步了我的后尘,想要防范于未然?七少爷,你是宁侍郎的嫡长子,深受宁老太爷看重,七少爷只要不造反,宁氏肯定不会拿七少爷如何。”
“如此说来,九叔当年是造反了?”宁毓承笑问道。
宁九怔住,他久久未动,神色变得悲愤,厉声道:“你懂得什么!”
“我不懂,九叔告诉我,我就懂了。九叔,这里人多,又冷。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宁毓承不管宁九的反应,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无论如何,你都是长辈,你是宁氏血脉,你可不能对着晚辈无缘无故发火。九叔要教训,也要先说明缘由,否则,九叔便是不教而诛。”
周围行人已经朝他们好奇打量,宁九肩上扛着麻袋,行动不便,只能懊恼地道:“好好好,你放开,我随着你去。”
宁毓承放开了宁九,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分茶铺子,道:“九叔,我们去那里坐一坐。福山,将九叔的麻袋拿去骡车上放着,等下再给九叔。”
福山走上前,宁九哼了声,将麻袋交给了他。福山提着麻袋,宁毓承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提着麻袋走回了骡车。
宁九负手在后,宁毓承跟着他走进了分茶铺子。分茶铺子饭菜不算贵,寻常百姓一咬牙,偶尔也能吃上几回。
此时铺子中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伙计迎上前,宁毓承问道:“可有雅间?”
伙计忙道有,将他们迎向楼上雅间。茶酒博士拿来了水牌,宁毓承选了好几道铛头拿手的菜,选了一壶黄酒,一壶茶。
茶酒博士退了下去,宁九青白着脸坐在那里,冷冷训斥道:“你年纪轻轻,半晌午就开始吃酒了?还点了这般多的吃食,你能吃下多少,真真是何不食肉糜!”
宁毓承道:“九叔,我不吃酒,酒是替你要的。天气冷,吃壶煮黄酒暖身。菜我多点了几道,等下九叔让伙计送回家去。九叔出来买粮食,人不见了,总要给个消息,免得家人担心。”
宁九又愣在了那里,半晌后,他垂下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嘟囔了句:“你倒是想得周全。”
伙计送了酒菜进屋,宁九身子动了动,眼神飘忽,似乎不好意思选。宁毓承替他做了决定,选了几道肉菜,白面炊饼,问了地址,给了几个赏钱,让伙计送到宁九的家中。
黄酒壶放在滚水中温着,宁毓承提壶替宁九斟满,自己倒了盏茶,端起道:“九叔,请。”
宁九扬手喝完了酒,捡了块冻肉皮嚼着吃了,再连着喝了几盏酒。
宁毓承也不作声,只默默陪着吃茶。宁九的脸上,渐渐涌上红潮。
他眼神开始发虚,凑近宁毓承,神神叨叨道:“当年,真有能人造反,要是他成功,大齐人人能吃饱饭,穿暖衣,有屋容身!”
宁毓承惊讶不已,大齐难道曾有过神仙下凡,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第50章 ……
宁九提壶自斟自饮,每吃一口,便伴随着扼腕长叹。悲愤与深深的怨怼,遗憾,快要随着温热的黄酒一道喷薄而出。
“不知你可有听说过你还小,当年的事大家都讳莫如深,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朝廷官府从来不许人提,等再过上几年。”
宁九的手在案桌上一挥,嘲讽无比道:“就这般抹去了,就当此时未曾发生过。”
“我的却不知内情,九叔可能详细说说?”宁毓承的确好奇,很是诚恳问道。
宁九掀起眼皮看了眼宁毓承,欲言又止挣扎了下,终是道:“我听说你祖父很是看重你,你与府衙中的贺纨绔交好。你身为宁氏子弟,哪能真正懂得民间疾苦。不过,我看你做事还算稳重,周到,说说就说说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族,你祖父总不至于要杀了我泄愤。”
看来,宁九对宁礼坤颇为怨怼,宁毓承对此并不发表看法,只做出聆听状。
“他本是江州府辖下山阴县平水乡人,山阴县还算富裕,平水乡却多山地,偏僻贫瘠。家中十余口人,共有两亩
山地,两亩薄田。辛苦劳作一年,大半年都得吃豆子,野菜。山都被挖得光秃秃,好些地方草木不生。整个乡就只有三五个识字之人,一间快要倒塌的私塾。那年干旱,山上的草木被晒死,地里的庄稼也没了收成。倒了夏收时,官府还要催收夏税。家中仅有的一点粮食,都被凶神恶撒的差役帮闲抢走。他饿得快死了,被神仙搭救活了过来,神仙还教了他读书识字。”
宁九脸上的红意变成了青紫,激动得不能自已,自顾自道:“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要惩恶扬善了!”
宁毓承惊讶了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依旧不动声色听着。
“他出口成章,会吟诗作对,文思泉涌。乡贤看中他的才情,举荐他到了府学读书。我便是那时结实了他,不过,他看不上我,我们算是泛泛之交。”
宁九脸上的激动褪去,神色很是怅然,道:“翌年秋日,快要秋收时,平水乡大雨倾盆,山石垮塌,村中房舍,大半被埋入泥浆中。庄稼亦毁损大半,村民没了活路。当年江州府的粮食收成皆平平,官府非但不管,还到处强行征收秋税。入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屋,民不聊生。”
“然后,他便带头造反了。”宁毓承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难道,他不该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宁九重新激动起来,神色几近狰狞道。
宁毓承没指出宁九本身也属于王侯将相的一类,他已大致知晓了整个事件。
天灾人祸下的农民起事,在史书上屡见不鲜,前朝大齐亦是如此,在王朝记录的鼎盛时期,亦经常发生。不过起事成不了气候,很快就被平息了。估计平水那位神仙子弟,也一样如此。
宁毓承问道:“这次起事,规模有多大,死伤几何?”
“山阴县,邻近的余县,皆有百姓响应。义军攻进山阴县县城,杀富绅,开仓放粮。平水军纪律严明,只杀为富不仁的富绅,均分田地,百姓不纳粮,只要跟着平水军,皆能吃香喝辣。”
宁九嗤笑一声,道:“打仗哪能没有死伤,反正都是饿死,拼死一搏,待成大事,何愁富贵前途。”
他的神色向往,急切地道:“人人可以读书识字,打倒土豪劣绅,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均分田地,百姓安居乐业!”
“嗯,听上去很美好。”宁毓承附和了句。
宁九撇了眼宁毓承,冷笑道:“可惜,人心险恶,那些养不活的狗,给一点好处,就将他出卖了。”
他哽咽了下,眼圈渐渐泛红,“叛徒将他乱刀砍死,连着他的家人也没放过,割下他的人头,前去官府投诚领赏金。”
说到这里,宁九说不下去了,他再倒了盏酒,扬首喝下,长长地,痛苦地喘息。
“当年奉命镇压的,便是你祖父!”
宁毓承愣了下,问道:“祖父如何做的?”
“你祖父调来了粮食种子,分给了他们耕种,减免了欠下的赋税,只诛首恶,其余平水军,自回乡耕种,既往不咎。”
宁九冷笑,讥讽道:“真是一出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九叔当年做了哪些事,当年可算首恶?”
宁九盯着宁毓承,脸又逐渐涨红,难堪地道:“我没用,什么忙都没能帮上。老大将我绑起来,把我的腿打断,我动弹不得,只能在家养伤。老大只听你祖父的话,这件事,肯定也是受了你祖父的指使。你祖父辞官归乡,我被逐出了族。”
宁毓承莫名想笑,但他忍住了,耐着性子问了最先的问题:“九叔,究竟有多少的伤亡,你应当知晓大致的数。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可以拼杀一场。在有口饭吃,能安稳度日的时候,人会做如何的选择,无需我说,九叔已经看到了。富贵荣华是很诱人,只可惜,富贵荣华不好得,厮杀下来,最终只有那么几人能活到那一日。活到最后的人,变成新王侯将相。”
宁九紧拽着酒盏,低头一言不发。
宁毓承料想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委婉地道:“九叔,文人士子讲究的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底下的穷人,有自己的生存规则。在九叔看来,文人士子的礼仪,是虚伪,是欺凌底层穷人的手段而已。而穷人的生存规则,与之相比起来,究竟如何呢?”
宁九怔怔望着宁毓承,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平水军攻进山阴县,虽说有令在先,实则照样奸。淫掳掠,不仅仅是富绅,家境稍微宽裕一点的百姓,皆没能幸免。
最后,他们遵从自己的生存规则,为了蝇头小利,毫不犹豫将手上的刀,挥向了领着他们进城的人。
脱去礼仪的遮掩,人人都变成了厉鬼。
宁九头开始疼起来,神色茫然而痛苦:“只是,他们实在太苦了,你让他们该如何办,如何办?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七少爷,读书又是为何用?”
“的却如此,但这是眼下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是千古的难题。人人均田,不纳粮,的确是想象中的美好世界。”
宁毓承叹了口气,断然道:“可惜,不能。”
宁九失神看着宁毓承,“不能,为何?”
“以眼下的大齐,或者改朝换代,一样不行。平水军打下山阴县,山阴县县衙根本没有钱粮,常平仓在府城。常平仓的粮食,是为了稳定粮食价钱,以及赈济,遇到打仗时征调所用。百姓不纳粮,朝廷就要自行购入。如果种地能赚钱,真正底层的穷人,连种地都轮不到他们。另,商税能得的钱财,能支持朝廷的开支,也捉襟见肘。朝廷若失去效用,撕去所有的礼仪,律法,道德,世道便变成了真正的弱肉强食,杀戮,血腥,混乱而无序,暗无天日。”
其实宁九,那位神仙子弟的想法,历史上早有先例。那位神仙子弟,宁毓承猜测,他们应当同样来自后世。他想着的是称王称霸,所提出的口号,后世的人都熟悉不过,后世关于历史的记录中,随处可见。
社会以及制度的发展,必须遵循生产力的发展。民主需要有全民共识,需要提高全民的意识,一同去拥护。
吃饱饭都难,何来的人人都能读书。用强权建立的民主,就是昙花一现,很快便会倒退回去。这在后世的世界中,已经有好些现成的例子去证明。
宁毓承不愿多言,思索了下,直言道:“九叔,你现在的日子,应当比较困难。”
“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赚得一口嚼用。”宁九变得窘迫,懊恼地道。
宁毓承诚恳地道:“我知道九叔是自食其力,并无嘲笑九叔之意。九叔,我是晚辈,如有冒犯之处,你直接教训就是。九叔,为了大家,也为了小家,九叔值得敬重,只九叔别一味责备自己,伤人伤身。九叔真要做些事,让家人过得好一些,儿女长成有用之才,他们,是大齐的希望。”
宁九想起妻儿,嘴里泛起了苦涩,酒气上涌,冲得他的鼻子酸涩难当。
他说不出妻儿本该如宁毓承一样,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非跟着他受苦。
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句自责:“我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受苦了。”
宁毓承劝道:“九叔,他们可以去明明堂读书。九叔与祖父之间谁对谁错,都早已成为过往云烟,九叔就当作是姓宁的寻常人,儿女也可以考明明堂。九叔何苦为了那口气,将他们也牵扯了进去。”
宁九僵在了那里,宁毓承言尽于此,道:“算学工学班,三姐姐退了出来后,又陆续离开了两三个学不下去的学生。他们若有兴趣,以及这方面的本事,可以让他们去考一下试试。”
明明堂的算学工学班,学的并非诗书文章,而是算学,水利,天文等方面的学问。除去不收束脩,笔墨纸砚书本都由明明堂出,学堂还有饭食,热汤。
不过,宁九一时难以决断,犹豫
着没有作声。
宁毓承不再多劝,宁礼坤那边估计还有一通脾气要发,时辰不早,他只能赶着去最近的李家村了。
饭毕离开分茶铺子,福山领着车夫赶了骡车过来,宁九吃多了酒,外面天气寒冷,宁毓承坚持送了他回家。
宁九住在城北的藕荷巷,这里比大杂院好上一些,虽只有三间正屋,至少是独门独院。
福山将宁九的麻袋提到手中送他进门,他看到明显比先前沉重的麻袋,不由得呆楞了下。
虽离开了宁氏一族多年,他心中的怨恨却不减。对着宁毓承,他又着实恨不起来,一时情绪有些复杂,恼羞成怒道:“七少爷,几斤粮食,我还是买得起。你既然自称晚辈,让你一再破费,我这张老脸,着实没出搁。”
“九叔,明州府遭受了雪灾,江州府的粮食在涨价。现在家中存上一些粮食,总不是坏事。”
宁毓承婉言提醒,便不再多说,与宁九见礼道别:“九叔,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骡车驶离,麻袋沉重,宁九很快就提得手酸,手背冷得针刺般疼,手心却滚烫。
酒发散开,宁九双眼开始变得朦胧,心头始终蒙着的那层雾霭,却仿佛一下散开,变得豁然开朗。
他没有错,平水军也没错,宁礼坤,甚至朝廷都没有错。
错就错在,当下的世道,处处不行。
仓禀实而知礼节,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任何一个王朝,都只是前朝的轮回。
因着他,儿子考不了科举,女儿结不了好亲。除去除去科举,嫁人,还有别的路可走。
虽说不一定能成,无需血流成河,为何不去试一试?
宁九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起伏,一个急转身,脚步匆匆进了门。
宁毓城赶到小李村,核计到傍晚,只核计出了三五户的人丁。
佃户除去不解,对着生辰八字很是重视,又怕因为人丁会多缴赋税,服徭役,下意识防备忌惮。
宁毓承要耐心解释,不需要得知他们的生辰八字,只要正确的年月日。核计人丁对他们的赋税,徭役并不相干。所幸他前面来收过夏税秋税,佃户对他心存感激,总算肯开口告诉他。
可惜,佃户对他们的生辰,也有些云里雾里,尤其是出生时便算一岁,究竟哪一年,他们也说不大清楚。
宁毓承连着忙了两天,终于登记完了小李村。他准备再去一次府衙,将他核计的数,与府衙的户帖比对一下,看看双方的出入。
这天早上他出了门,前去官学找贺禄,经过粮食铺子前,发现那里排起了长队。
宁毓承心中顿时一咯噔,赶紧让车夫停车,他跳下车,上前询问道:“老伯,粮食铺子怎地这般多人?”
冷得缩着脖子的老汉,不满地道:“米面这两天涨价得厉害,铺子伙计说,要是嫌贵不买,指不定就没了,明朝还会更贵。这鬼天气,真是让人活不下去了!”
宁悟昭前去明州府,不知他现在到了何处,还未有消息送回来。
宁毓承见到眼下的情形,粮食铺子敢大张旗鼓涨价,估摸着明州府那边的灾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要是江州府官府反应不及时,按照眼下的情形,会被波及牵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