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宁礼坤昨晚没睡好,整晚都在想宁氏如今面临的困难,宁氏族人的出路,该如何处理宁氏兄弟之间的问题,

    宁毓承很多话,都说到了宁礼坤心坎上。宁氏族人不该只盯着读书做官这条道,毕竟几百年来,除非造反自己做帝王,官至宰相就到了尽头。

    宁氏的几个宰相,宁氏后人自己记得,一朝一代世事变迁,宰相数不胜数,宁氏的宰相,就不过如此了。

    “你天天跟我纠缠办算学工学,我觉着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起初我不打算开班收学生,能进学堂读书,父母还是盼着能考科举。且学这个算不得正经,能有几个人能出头,学到何时才算出师?出师之后,他们该做些什么,出路在何方?”

    算学工学休想在短时日内有所突破,如宁礼坤所言,他们学完之后,考不了科举。只在学堂纸上谈兵,比不上大字不识的老师傅有经验,学堂外能给他们的差使少之又少,出路生计的确成问题。

    宁礼坤心事重重道:“我寻思着,还是寻上一些算学工学才情的人,让他们在一起研习,顺道收几个有天份,肯学的徒弟。如此一来,明明堂也不至于太过张扬,被有心人弹劾,诋毁。”

    宁毓承一愣,敏锐地道:“此次春闱明明堂榜上有名者占了近一半,祖父可是担心他

    们会攻讦明明堂?”

    宁礼坤叹息一声,烦不胜烦道:“自从明明堂有名气以来,春闱之后皆会如此。明明堂要藏拙,春闱事关人的前途,又如何藏得住。”

    按照大齐官绅的规矩,春闱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祖孙后代的前途都包含了进去。

    毕竟父辈是官绅,靠着血脉遗传,儿孙成为官的机会,比白丁出身的读书人要高不止几倍。

    甚至只看父辈,只要能做到恩荫的品级,哪怕尚在襁褓中的婴童,就已知晓他以后最低的成就。

    江洲府的进士,三年只十余人。明明堂与其他考生,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宁毓承沉思道:“祖父,既然如此,我反倒觉着,明明堂才该趁机大力革新。明明堂改为真正的族学,只教授宁氏的子弟。余下的改为教授算学工学。”

    宁礼坤一愣,旋即恼怒地道:“难道我怕了他们不成!”

    “倒不是怕,祖父,没必要与他们置气。”

    宁毓承笑道:“明明堂教授出来的士子,与官学,其他书院并无不同之处。明明堂为何能次次拔得头筹,祖父,我且有话直说啊,你听了别动怒。”

    “你既然知道会惹我动怒,为何偏要说?”宁礼坤不悦瞪着宁毓承,暗骂了句小猢狲。

    “今晚是我们祖孙的坦白之夜,还是不要藏着掖着好,祖父也是明事理的人,知知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若说错了,祖父顺道指点,岂不是妙哉!”

    宁毓承满脸笑容,只当没看到宁礼坤黑沉的脸,直言不讳道:“能进宁氏族学读书之人,非富即贵。家中有钱有人,名师大儒亲自指点,各种交友文会。眼界见识,就是贺五郎,他再不学无术,也远比寻常人家的读书人强。先不论为官之道,就只说策论文章。“盖圣人之王天下也,革之而无不服。”,这道题目看似简单,神宗欲将革新。神宗革新,若能顺利施展,何须出此题目?这道题,除神宗表明决心,试探朝臣,也为笼络新科士子。寒门士子的机会来了,若进了神宗的眼,说不定就势能一飞冲天。”

    宁礼坤一言不发坐着,神色怅然。

    寒门士子当然未能一飞冲天,革新不易,党争不断,若无根基势利,一头扎进去,就成了马前卒。

    “贺五郎耳目濡染,自会谨慎小心。像是陈全进陈淳祐,则会激动不已,以为是大好时机。贺五郎被罢官,他照样能活得舒坦,而陈家父子,须得为吃穿发愁。科举所谓选拔人才,提拔寒门,抑制世家。最终,寒门再次成为世家,世家大族生生不息。”

    真话刺耳,宁礼坤脸色难看至极。

    因着荒诞透顶,宁毓承笑了起来,举起双手晃了晃。

    “十个读书人,一个是穷人。五十上百个进士,三两个穷人。比,如何比,拿什么比?拼父辈的官职,还是拼家族钱财?明明堂里面的学生,若公平比拼,穷人照样比不过。若不公平,穷人更是毫无办法。漏出来的几个名额,就叫做提拔寒门士子,是恩赐。究竟输在了何处,追根究底,在投胎上。故而,明明堂考中这般多的进士,与明明堂其实没多大关系。”

    宁礼坤老脸挂不住了,骂道:“你个兔崽子,就这般看不起你祖父?”

    “看吧。说好了别生气,祖父还是生气了。”宁毓承笑容满面道。

    “我如何能不生气?”宁礼坤想骂他,却着实理亏,寻不到由头。

    宁毓承说得对,要是明明堂的学生考不上,天下才真正大变了。

    天下不会大变,从世家当道,靠着举荐做官,到科举盛行,其实并未有根本的变化。

    “学堂的学生读得好好的,哪能说不办就不办了。最多从蒙童外舍班开始,不收除宁氏以外的学生。算学工学班,你说得容易,先生从何处寻,学生如何寻,以后他们学成如何,你可有都考虑周到了?”

    砚台的墨汁已半干,宁毓承添了些清水,拿起墨锭磨了几圈,一边提笔继续写大字,一边不紧不慢说了自己的想法。

    “宁氏亲族庞大,阿爹堂伯父叔父等人皆在外做官,写信让他们去请,俸禄丰厚。首先,先生要有真才实学,至纯至真最好不过。若举家迁往江州府,明明堂会妥善安置其家人。”

    宁礼坤心道也是,不过他哼了声,道:“妥善安置其家人,拖家带口来,还要给丰厚的俸禄,宁小七,你真是大方啊。”

    “五千贯钱,可以聘请安置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先生?”宁毓承笔下一顿,看向宁礼坤认真问道。

    通算学工学之人,算作匠人一类,做一天算一天钱,一年到头下来,差不多能赚二三十贯钱就顶天了。若厉害的匠人,能全家得到妥善安置,有稳定的收入,五十贯已足够。

    宁礼坤算了下,心道五千贯钱,足足可以请到近百个先生。宁氏再大方一些,贵精不贵多,每个先生支出两百贯,可以请二十五个先生,开办算学工学班便绰绰有余了。

    “咦!”宁礼坤想到了什么,宁氏儿孙考春闱,谋求官职,皆能从公账上支取钱财。宁悟晖的知府,公中便拿了五千贯。他顿时沉下脸,懊恼道:“你少阴阳怪气!”

    宁毓承诚恳地道:“祖父误会了,我是在算账。五千贯钱,能让江州府其他读书人,不再记恨明明堂,还能让宁氏真正厚德远扬,祖父觉着是不是很划算?”

    宁礼坤骂了句混账,他才不会相信,宁毓承并非意有所指!

    宁毓承继续道:“祖父,以后学生也不愁生计。现在的匠人,都是师从师傅,俗话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带徒弟除非是自己的亲人儿孙,都留了一手。在学堂里,先生尽心尽力教授他们,学出来的自是徒弟不能比。再说,有宁氏在,宁氏会安排好他们。只怕人不够用,何须愁出路。”

    “你打算收多少人,宁氏如何安置得了?”宁礼坤皱了皱眉,问道。

    宁毓承道:“先收多一些,逐渐考试淘汰。争取一年内选拔完,便不会耽误他们太久。一个班,最终能留下二十余人,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最最拔尖之人,宁氏要愁能否给他们施展的天地,能否留住他们,而非如何安置。其余人,学堂需要先生,修桥筑路,兴修水利,田间地头,需要他们地方数不胜数。”

    “你倒是想得容易。”宁礼坤无语了句。

    其实,宁礼坤本也听得颇为激动,真正的人才难得,要是从宁氏的学堂出来几个如鲁班那般的大家,只怕到处都会抢着要,尤其是天家。

    “田间地头?你让他们去种地?”宁礼坤又好奇问道。

    宁毓承摇头,“并非真正的种地。种子发芽开花,除虫等等,皆是学问。种地的老农有经验,可惜他们的经验不够用,必须要全心全力去钻研,弄明白里面的原因。才是提高粮食亩产的关键。”

    “知其然,而不是其所以然,非种地的老农,大多皆如此。”宁礼坤叹息了句,道:“要真能提高粮食亩产,真正是替子孙后代积福了。”

    “是宁氏之福。”宁毓承飞快道。

    “混小子!”宁礼坤笑骂了句,想起府中之事,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我打算待大郎在吏部谋得差使,从京城回江州府后,将府中的家财分一分。公中留一些,待我与你祖母百年之后,再全部分了。分产不分家,以后三房自行过活。”

    宁毓华的前程,宁

    礼坤早就有打算,在临去京城之前,便与他商议过。先留任翰林,再谋求外放。

    “唉!”宁礼坤重重叹息,“人心不齐,我这把老骨头,强行将大家聚在一堆,得不到好,反倒成了罪人。”

    仅宁氏三兄弟,姬妾儿女众多,如今孙辈都已经长大,宁毓华很快会成亲,重孙辈出生。五代同堂还混在一起,争执,翻脸成仇是迟早之事。

    宁毓承也以为宁氏兄弟该分家,只这个家不好分。他不欲参与牵扯进去,只支起耳朵听着,不时附和一声。

    几天之后,今年考生春闱高中的喜报,传到了江洲。

    江洲府共计十一个进士,同进士两名,明明堂五人高中,皆为进士及第。宁毓华高中榜眼,宁毓承小舅父亦中了二甲,名次居中。

    陈全进得了差使,不日便将归家的家书,也送到了陈淳祐手中。

    陈家早知此事,不免还是高兴庆贺了一场。待来道喜的人走后,陈全斗与于氏巴结着又说了许久的话。

    天气逐渐炎热,夜里寂静,只有蛐蛐跟着蛙一起叫唤。

    到黎明时分,大杂院开始有了动静,陈家突然传来陈淳祐惊慌失措,颤抖的呼喊:“阿娘,阿娘,你醒醒,阿娘!”

    “可是大郎在喊?”陈全斗尚在迷糊中,嘟囔着问道。

    于氏要当值,抹黑起身坐着穿衣,仔细听了下,顿时脸色大变:“他爹,是大郎在喊。”

    陈全斗睡意顿消,赶紧披了件衣衫跑出门,于氏也忙点了灯盏,跟在他的身后来到隔壁。

    豆大的灯盏下,陈淳祐神色惨痛,恸哭流涕。

    张氏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脸色灰白,身子变得僵硬,早已没了声息。

    第32章 ……

    牛皮扳指做好了,福山去取了回来。宁毓承带到学堂,在课间歇息时去外舍找陈淳祐,得知张氏去世的消息,他在家中守孝。

    宁毓承震惊莫名,张氏好不容易熬到陈全进当官,眼见苦尽甘来,却一命呜呼了。

    下学之后,宁毓承骑着他新得的老驴来到大杂院,院中堆放着瓦片木材,休憩屋子的汉子趁着太阳下山时,干活不算太热,正在忙碌打桩盖瓦。

    陈家的旧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两条竹竿,竹竿上飘荡着两块招魂幡,随着风正在飘飞。

    大牛留着鼻涕,正在与伙伴们玩耍。他看到宁毓承眼熟,机灵地蹬蹬瞪跑去了陈家,头钻进去嘀咕了几句话,很快,陈淳祐走了出来。

    宁毓承遥遥朝陈淳祐颔首,他比上次见到时要瘦弱,惨白毫无血色的脸,身上穿着本白斩衰服,头戴麻冠,脚穿苘履竹屐。

    “七郎来了。”陈淳祐叉手施礼,声音沙哑。

    “我听到令堂之事,很是”宁毓承没再寒暄客气,陈家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他便径直道:“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陈淳祐道:“看过黄历,若再要等的话,得要十日之后才有吉日。阿爹尙要二十日方能到江州府,天气炎热,实在等不得,阿娘今早已经下葬了。”

    夫妻五年前分开,便是死别。仅仅差上十天半月,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大杂院嘈杂,尘埃飞扬,孩童们追逐笑闹,汉子们说着荤话,有好些人偷偷朝他们打量。

    这些天的日子仿佛戏台上的荒诞剧,自从张氏去世,帮忙的亲邻热情中带着幸灾乐祸,就如他们此时窥探的眼神一样。

    家中逼仄昏暗,弟弟木讷呆怔,陈淳祐无论伤心愤怒都得憋着,他此时再也受不住,急转身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宁毓承愣了下,牵着驴跟在后面。斜阳洒下来,陈淳祐瘦弱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格外细长,摇摇晃晃,仿若一颗杂草。

    离大杂院有一段路了,陈淳祐的脚步终于缓慢了下来,他没有回头看,努力拧着脖子,与身后的宁毓承说着话,一边去看他牵着的驴。

    “从这里下去就是月河。”陈淳祐指着前面的岔路,“这边没石阶,人少,他们都在前面一段洗刷。”

    宁毓承扯了下缰绳,老驴跟着走快了些,驴蹄踢哒,陈淳祐忍不住又看了眼。

    “走路太热,路近,骑驴正好。”宁毓承解释道。

    陈淳祐道:“七郎骑驴上学,学堂断无人敢笑话。”

    明明堂的确没人笑话他,反而看到他骑驴,张春盛他们跟着学,也买了驴骑着上下学。

    陈淳祐一向走路上下学,他买不起老驴。如果是他骑驴,明明堂规矩森严,学生不敢明着欺负人,但他势必会遭来无数的白眼奚落。

    宁毓承听出了陈淳祐话中的悲哀,他与上次见到的大相径庭,此时充满了愤怒戾气。

    如果宁毓承跟陈淳祐一样穷困,连驴都买不起,他肯定不会觉着骑驴是洒脱无所谓,当然也想要骏马。

    月河波光粼粼,对岸古树参天,隔着高大的围墙,只看得到重重院落的飞檐。

    宁毓承将老驴系在歪脖子枣树上,随着陈淳祐在石头上坐下,取了牛皮扳指递过去。

    陈淳祐愣愣接过,紧绷着的脸终于崩裂开,悲伤一层层涌上来,张开嘴,先长长抽噎了声。

    张氏去世后,陈淳祐要守孝三年。待三年后,才能重新进学堂读书。

    “你以后是留在江州府,还是随着你阿爹去任上?”宁毓承问道。

    陈淳祐摇头,他眼神空洞,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神色却比哭还要让人难受。

    “我不知道。二郎胆小,妹妹在时,他话要多一些。妹妹没了以后,他就不怎么出声了。阿娘很担心他,总与我说,要照顾好他,让他多吃饭。”

    自从陈全进得到差使的事情传来,家中就宾客盈门,陈二郎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躲在屋中不敢出门。

    陈进斗辞了差使,留在家中待客。家中就两间房,客人都在外间挤着,张氏反正无法歇息,便强撑着起来打个照面。

    照着规矩,陈全进不能在江州府做官。除非以后官运亨通,谋得一方大员,或者进朝廷中枢做大官,对江州府的世家官绅来说,才能真正入他们的眼。

    来客大多都是些酸客文人,也有官府的书笔小吏,前来寒暄几句,走个面子过场。

    陈全斗却亢奋得很,以官家自居,天天吃得醉醺醺,盘算着要跟陈全进去任上。

    陈全进离开了足足五年,陈淳祐早已对他陌生了,他想着婶母于氏的话:“大哥已经成了县令,大嫂如何配得上他,说不定,大哥会带新人回来呢。”

    张氏从最初的高兴,到惶恐不安,夜里难以安睡,身子每况愈下,反倒还不如陈全进没得官职前。

    “我不想跟着阿爹去任上,二郎还小,我看顾不好他,他最好能跟着阿爹走。我留在江州府,又不放心二郎,也不甘心。”

    陈淳祐的神色渐渐激动,胸脯上下起伏着,眼睛似此时的夕阳般赤红,目眦欲裂。

    “凭什么,凭什么呢!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陈淳祐嘶哑着喊,消瘦的脸庞涨得通红发紫,青筋鼓起,好似一下要炸裂开。

    宁毓承对着他的泣血不平,既觉着沉甸甸,又荒谬无比。

    陈淳祐是心疼张氏,他实际上,已经成了官家弟子。陈全进借了上万贯钱做官,边陲陕州府睢县贫瘠,要是陈淳祐去了睢县,不知他可还能记得今朝的呐喊。

    “明明堂准备办算学工学。”宁毓承突然说道。

    陈淳祐逐渐平静下来,他不解望着宁毓承,“算学工学?”

    宁毓承大致说了下,“尚在筹措中,现在还没正式公布。你可想过留在江州府,去学算学工学,二郎也可以去试试。”

    陈淳祐认真思索起来,很快,他就摇了摇头。

    “我要考科举,二郎也要与我一样,读书考科举。我要为儿孙们考虑,再也不要他们尝试妻离子散的难过。”

    既然如此,宁毓承未再劝说。陈淳祐没错,劝他另辟蹊径去改善境况,身为官绅子弟的他,着实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宁毓承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陈淳祐跟着起身,他的神色舒展了些,有些不好意思

    道:“七郎,让你破费,还让你亲自送来,实在是感激不尽。”

    他试戴着牛皮扳指,拇指上的伤早已愈合,只伤疤还狰狞着,伤感地道:“以后不知可还用得上。”

    “肯定能用得上,等尺寸不合适,你再买更好的。”宁毓承骑上老驴,朝他挥手道别。

    陈淳祐想着以后的日子,心头好受了许多,也朝宁毓承挥手,望着他晃悠悠,骑着老驴远去。

    现在虽然买不起驴,如宁毓承所言那样,以后他不但有驴,壮骡,还会有马。

    宁毓华一行,回到了江州府。新科士子衣锦还乡,江州府热闹非凡,宁府宴席不断。

    陈全进带着一对中年夫妻,两个青年壮汉回到了江州府。他前去张氏的墓前哭了一场,前来宁府拜访,吃过一次酒,便带着陈淳祐兄弟,以及陈全斗一家,前往睢县赴任了。

    热闹之后,宁毓华即将回京城当差。这天晚上,宁立坤将宁悟昭,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一并叫到了知知堂书房。

    宁礼坤打量着儿孙们,道:“大郎,前些时日府中,你祖母闹出来的事,你当听说了吧?”

    宁毓华沉稳端庄,他沉吟了下,道:“祖父,我听过几句闲话,事关长辈,未曾多打听。”

    宁礼坤斜了眼宁毓闵,将买马之事,仔仔细细再说了一遍。

    “人说上了年岁,反倒越活越小。你祖母在娘家时性子就要强,到老了,也爱置闲气。父母在,不有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你祖母无论给谁买马,都是公中之财。你们到底都长大了,成亲生子,算是有各自的小家,自该各自当家理事。我打算将公中的钱财分一分,分产不分家,你们觉着如何?”

    宁毓闵诧异不已,下意识看向坐在身边的宁毓承。宁毓承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言不发。宁毓华亦不做声,等着宁悟昭发话。

    宁悟昭性情柔和,喜净,最喜欢垂钓,经常坐在河边垂钓,便是一整天。钓得上鱼,他自是欢喜,空无一鱼,也不见生气,只要得空,便捧着本书,带着他的鱼竿,斗笠蓑衣,往河边一坐,跟世外仙人般,几乎万事不管。

    说是掌管府中庶务,其实皆是钱夫人在操持。宁悟昭迟疑了下,道:“阿爹,府中一应大小事,都是钱氏在管,此事我得先与钱氏知会一声。”

    宁礼坤暗暗骂了句没出息的混账,念着宁毓华在,到底给宁悟昭留了些颜面,道:“钱氏那边,你去说一声。二郎,你阿爹不在,二房就由你当着,回去也与你阿娘说一说。小七”

    宁毓承笑咪咪听着,宁礼坤停顿片刻,方道:“你阿娘那边,就交给你了。”

    宁毓华听到宁礼坤的语气变了,敏锐地朝宁毓承看去,面露惊讶。

    “是,祖父,我会跟阿娘如实转达。”宁毓承恭敬地道。

    宁礼坤见宁毓承不接话,不禁瞪了他一眼,说起了办算学工学之事。

    宁毓华回到江州府之后,就听宁礼坤说过,他这时依旧听得很是入迷,不停频频点头。

    “大郎你将信带给你二叔,你也帮着寻一寻。”宁礼坤道。

    宁毓华应好,“祖父,此事甚是好,宁氏若能做成,岂是宁氏之福,乃是天下黎民苍生之福!”

    宁礼坤笑起来,道:“都是小七吵着要办算学工学,你跟你二叔说,小七快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折腾散了,他要是不上心,我便将小七送到他身边,让他头疼去!”

    “祖父,真当,你答应我去太学读书了?”宁毓承立刻道。

    “闭嘴,你休想!”宁礼坤当即翻脸,不客气道:“你想着在太学偷懒,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要是你考不上进士,你且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

    宁毓承神情怏怏,不再说话了。宁毓华好奇不已,笑着对宁毓承道:“小七,这都是你的主意?”

    “是祖父定夺之事,我的主意没用。”宁毓承笑起来,对宁毓华道:“大哥,你的麦地,我帮你拔草了。地中收成的小麦,你得分我一些。”

    宁毓闵无语看了眼宁毓承,后来他还与宁四宁五他们去撒过肥,宁毓承得到消息,不知躲到了何处,坚决不肯跟他们下地。就他拔那几棵草,也好意思张嘴要粮食!

    宁毓华被宁毓承逗得笑了,大方地一口应下:“小七能收多少麦,就拿走多少,如何?”

    即将要到端午麦收时节,宁毓承想着烈日,咬牙应承下来,道:“大哥,明日荀休,我们去地里,我划一块地,那些麦子,都归我收成。”

    宁礼坤眯缝着眼,警惕不已盯着宁毓承。

    宁毓华愣了下,很快便道:“好,我也有许久没下地,明朝得空,我们一道去瞧上一瞧。”

    翌日一早,宁毓华并宁毓闵,被强行拉来的宁毓润一行,浩浩荡荡出城,来到了城外的田庄。

    “大热的天,宁七真是!”

    在他们出城不久,贺禄躲在马车里,打着哈欠,嘀咕抱怨着,朝着城外田庄而来。

    第33章 ……

    夏日的田间地头,入目间皆是深深浅浅的绿。秧苗郁郁葱葱,麦穗沉甸甸,田埂间见缝插针播种的豆子,与野草拼命争着成长。

    宁毓华从马车上下来,便迫不及待转下小径,大步走向他的那片麦地。宁毓润望着天上的太阳,郁闷地咬牙跟在了身后,顺道敲了下宁毓承头上斗笠的边缘。

    斗笠用竹篾与粽叶编成,敲上去咚咚响,宁毓润觉着好玩,像是敲鼓那样,接连敲出了节奏。宁毓承只抓紧斗笠系袋,免得被他敲掉了。

    宁毓闵却看不过眼,探身将他手拨开,训斥道:“老三,你少欺负小七!”

    “我欺负小七?我能欺负小七?”宁毓润不依了,他觉着很委屈,“小七也认为好玩,才由我敲,要是小七不乐意,我敢继续敲下去?”

    宁毓闵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宁毓承回转头,笑眯眯对他道:“二哥,没事,让三哥敲吧,敲坏了,三哥多赔我几顶就是。”

    宁毓润哈哈笑,大包大揽道:“小七,一顶斗笠值几个钱,别说几顶,几百顶哥哥都给你!”

    “好!”宁毓承飞快地道,大方地将斗笠摘下来递给宁毓润,“三哥,你拿去随便敲。”他再看向宁毓闵:“二哥,你给我做个见证,三哥要给我几百顶斗笠就五百个吧,三哥,要抹过桐油的啊。”

    一个斗笠不过卖两个大钱,抹过桐油的不易烂,能更好防水,比寻常的斗笠要贵一些,顶多也只卖五六个大钱一顶。

    对宁毓润来说,这几个钱根本不放在眼里,不假思索答应了。不过,他转动着斗笠把玩,拿眼角狐疑地望着宁毓承,“小七,你要这般多斗笠作甚?”

    宁毓承大大方方道:“送人。修屋清理河道的力工,还有他们。”他朝田地中真正的庄稼人指去:“他们也需要。”

    宁毓润顺势看过去,无聊地哦了声,“就你好心。难道他们这几个大钱都出不起了?”

    “他们肯定出得起,三哥送给他们,是三哥的仁慈,他们都会记得三哥。”宁毓承笑道。

    听到宁毓承要以自己的名义送,宁毓润虽对布施行善兴趣缺缺,花几个小钱,能换来他人的感激,还是颇为高兴。一把搂住宁毓承的脖子,将斗笠咔嚓盖在他头上:“小七,快戴好,瞧你这小白脸,成日骑着你那破老驴上学,都晒黑了!”

    宁毓闵听着他们的你来我往,不禁也被逗得笑了。宁毓华蹲在田埂上,手拿着一株麦穗,侧头看着宁毓承,神色若有所思。

    “大哥。”宁毓承喊了声,朝宁毓华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大哥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估计能收多少小麦?”

    宁毓华小心翼翼摘了一颗

    小麦下来,在指尖掐开,捻了下麦浆,叹道:“若到麦收时,天公一直作美,估计能收两石多两斗左右。”

    大齐的一石约莫九十三斤,十斗为一石,一斗约莫在九斤出头,也就是一亩地小麦的收成,将将两百斤出头。

    宁毓承在书楼读到邸报与地方志的记载,南北的粮食亩产差异巨大,北地因着严寒,粮食亩产只有南地的一半左右。往年小麦的亩产,在年成好的年间,约莫在两百四十斤左右。

    “大哥,为何今年的小麦收成不好,可是因为大哥不在,我们没有看管好地?”宁毓承问道。

    “不关你们的事,这块地的小麦,与别的地长势相差无几。”

    宁毓华脸色不大好,浓眉紧蹙,看上去很是难受:“我年年耕种,地里的粮食产量,总是不尽人意。我琢磨过很多法子,闲置上一年,第二年会好上一些。可是,我们府上不差这几颗粮食,地可以闲置,别的庄稼人,要是没有收成,就只能饿死了。”

    宁毓承不懂种地,但他了解大致的知识,比如孟德尔定律,粮食的育种,灌溉,施肥,防治病虫害等,其中粮食种子的改进,就算培育不出杂交种子,种子的更新换代也非常重要。

    以大齐的交通,地里的种子基本上都是庄稼人自己留种。一年接一年下来,就算是再风调雨顺,粮食种子退化,减产乃是必然。

    宁毓承恰好看到过一篇邸报,在十年前,江州府曾遇到旱灾,当年地里的粮食收成只有往年的三成左右。穷人为了不饿死,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哪顾得上留种。

    朝廷当年开仓赈灾,从临近的州府调来粮食,府衙发放了种子。当年的粮食丰收,稻谷的亩产竟然到了四百斤,小麦也破天荒到了二百八十斤左右。

    江州府的官员写了折子,称是皇恩浩荡,圣上的爱民如子,感动上天,让江州府重新恢复了生机。

    折子纯属官员溜须拍马,歌颂天子功德。粮食丰收,就算宁毓承不通农事,都能看明白其中原因。

    一是因为干旱,地里的虫子死伤大半,二是因为种子由官府发放,算得上一次小小的更新换代。

    这里面的知识并不复杂,要是官员真正勤勉,稍微多做一些事,能实事求是,琢磨过往数据,肯定能发现些什么。

    可惜,大齐的官员基本上都科举出身,他们的锦绣文章中,连基础的算学都见不着,哪怕是偏现实,朴素脚踏实地的文章,也欠缺详实的分析。

    宁毓华对种地的痴迷,让宁毓承很是好奇。他沉吟了下,问道:“大哥,你为何喜欢种庄稼?”

    “看种子发芽,开花,结果,这个过程很有趣。”宁毓华不假思索答道。

    他见宁毓承目露惊讶,笑问道:“怎地,你以为是因为甚?以为我喜欢吃苦种地,还是钻研农事,让百姓都能吃饱?”

    宁毓承坦白道:“我以为大哥是为了百姓都能吃饱。不过,大哥因为喜欢,我认为这个缘由,比让百姓都能吃饱还要好。”

    “哦?此话怎讲?”宁毓华眉毛扬起,探究地打量着宁毓承。

    两人因为年纪相差大,宁毓华对宁毓承知之甚少。这次回江州府,听到宁礼坤多次提及他,无论是宁氏与贺道年一起出面主持修葺大杂院,清理月河,还是明明堂的改动,都有他的手笔。

    宁毓承道:“因着喜欢去钻研,在钻研的过程中,本身就是一件乐事,得到答案时的自豪与成就,我没中过榜眼,大哥,应该就是考中榜眼,打马游街琼林宴时一般吧?”

    宁毓华听到新奇,他认真思索起来,然后煞有介事点头:“应该如此,我以为,还要兴奋一些。要是我能中状元,就大致差不多了。”

    宁毓承笑,听到宁毓华提到状元,心道果然。

    宁毓华对考中榜眼,屈居第二榜眼,心中其实不大舒服,只高中榜眼还不满足,未免太招人嫉恨,他从没表现出来。

    “要是为了百姓,肩上压力太大,太过焦虑会分心,有失纯粹。做学问,需要一头扎进去,旁若无人,自己乐在其中。兴许我说得过满,不过两相比较之下,高低自有分晓。”

    他补充了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种地好比是武,算学工学亦是,不以谁的喜好来定,胜就是胜,负就是负。”

    宁毓华愣住,他哈哈大笑起来,心底曾有的不平,阴霾,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朗如如此刻万里无云的天空。

    宁毓承说得对,状元榜眼探花,甚至二甲到五甲,仔细深究起来,其实都差不多,毕竟文无第一。

    “大哥,你为何要留在翰林院,不先外放?”宁毓承问道。

    “外放?”宁毓华顿了下,反问道:“你是指外放便能在地里钻研了?”

    宁毓承点头,宁毓华脸上浮起淡淡的讥讽,道:“小七,你与陈淳祐是同窗,听说你们经常来往,看他可怜,你帮他甚多。陈淳祐已不再是从前的可怜人,变成官绅子弟了。陈全进回到江州府,旁人以为跟着他的是仆从,其实非也,是京城放贷的债主,派了讨债之人跟着他。陈全进不算坏人,他洁身自好,勤勉,实干,善于逢迎。”

    “善于逢迎?”宁毓承诧异问道。

    “是。二叔说,以前陈全进常来拜访,二叔得空时会见一见,留他吃过几次酒。陈全进的谈吐,在为人处世上,皆有过人之处。只是陈全进太穷,穷得厉害,一百贯钱对他来说都是天价。陈全进的女儿没了之后,他伤心过度,方敢放手一搏,最后破罐子破摔,借了近万贯钱。他这个借贷,又叫“砍头钱”,借一万贯,要一半的利息,陈全进磨了许久,最终到手的钱有六千贯,债主便硬多塞了两人跟着他。”

    陈全进欠下的债,要在睢县的任上赚回来。宁毓华就算不缺钱,也休想在大齐的官场中独善其身。

    宁毓华苦涩地道:“我根本不想外放,最好一直留在翰林院,或者去国子监。只我是宁氏长孙,阿爹不问世事,我不能不过问。”

    “大哥,放宽心,前面总会有路。”宁毓承安慰他。

    宁毓华打趣道:“小七,你小小年纪,看上去比二叔还要老道,说实话,我最怕二叔,看到你,我竟然跟看到二叔一样。”

    “我阿爹这么凶?”宁毓承没见过宁悟明,探问道。

    “唉,你也多年未见你阿爹了。”宁毓华感慨了句,抱怨道:“二叔不凶,反倒二叔在京城出名的儒雅,祖父是宁江洲,二叔被称作宁江南。江南文秀。有人得知我是二叔的侄子,他们都很惊讶,怀疑我撒谎。我是比不过二叔的风仪,端不敢胡乱冒认,真是,京城人势利得很。”

    风雅无双,夏夫人却不待见,宁毓承抬手挡住太阳,惆怅叹息。

    宁毓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看到小径那边,歪歪倒到飘来一块白布,他惊奇瞪大眼,定睛瞧去,“咦,他来作甚?”

    坐在树下乘凉的宁毓润,只看到那片白,便认出是贺禄,他扯着嗓子嘲笑道:“贺美男,你又跟着来了,既然你这般喜欢跟着我们,不如拜我为老大如何?”

    “滚!”贺禄不客气回了句,抬着手不断扇风,对坐在田埂上的宁毓承,哀怨地道:“宁七,大热的天,你竟然跑到荒郊野外来!”

    “宁七,你的老驴呢?”贺禄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耸着鼻子道:“你的老驴借我骑一骑,哈哈哈宁七骑驴,哈哈哈哈!”

    宁府办宴席时,宁毓华见过几次贺禄,对他印象很是深刻,见状不禁很是无语,疑惑地问道:“小七,你与他很是交好?”

    其实宁毓华想问的是,宁毓承为何会与贺禄来往。宁毓承亦不多解释,道:“贺禄是贺道年的儿子。大哥,我在邸报上看到了一篇文。”

    他将当年江州府旱灾,以及来年粮食丰产之事,简明扼要说了:“大哥,那边都是贺知府的官田。”

    宁毓华望着眼前看不到边的田地,陷入了沉思。贺禄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客气地对宁毓华施礼,朝宁毓承咧嘴笑。

    宁毓承盯着贺禄身

    上皱巴巴的寺绫长衫,拍拍田埂,“坐。”

    “我不坐,地上脏。”贺禄扯着衣袍,很是嫌弃地道。

    宁毓承上下打量着贺禄,估计他这身衣袍,可以买头老驴。寺绫娇贵,坐怀了的确可惜,站起身,对宁毓华道:“大哥,我们去那边阴凉处坐。”

    宁毓华道好,几人一起走到树荫下,寻干净的石头坐下。宁毓润与贺禄看不过眼,互相拿眼角剜来剜去。

    宁毓承将贺禄叫到他与宁毓华中间坐下,隔开了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寒暄了两句,委婉地道:“贺五,地里的粮食快成熟了,今年你府上的粮仓,只怕又装不下了。”

    “真是,新粮还未入仓,旧粮先要处置掉,怎地会装不下。”贺禄斜着宁毓承,心道亏他聪明,到底不通庶务,如此简单之事,竟然都不知晓。

    “旧粮如何处置,卖掉?”宁毓承很是谦虚地请教。

    贺禄眼珠子转得飞快,认真地看着宁毓承,像是在思考,却思考不明白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阿爹说,家中的钱粮,不能为外人道,尤其是你,宁七!”贺禄转了半天眼珠子,干脆直接道。

    宁毓华强忍着笑,宁毓润噗呲笑出声,宁毓闵望着头顶的树。

    宁毓承:“”

    “我不要你府上的钱粮,保证一颗都不要!”宁毓承诚恳地保证。

    贺禄这才看向他,怀疑地道:“那你问来作甚?”

    宁毓承拿手肘撞了撞他,朝他笑起来,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贺五,你扬名立万的时机,又来了!”

    第34章 ……

    贺禄歪着脑袋,牛眼眼珠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听得格外认真,努力思索着宁毓承的话。

    “你慢一些,慢一些!”

    宁毓承口齿清晰,因传话之人是贺禄,他已经放缓了语速。不过,贺禄着急得双手乱摆,他还是再慢了些,尽力让他听完,再用他不常用的脑子去思考。

    宁毓润兴致缺缺随意听着,宁毓华与宁毓闵也不由自主挪到了宁毓承身边,围着他与贺禄席地而坐。彼此对视一眼,起初还神色迟疑,到后来,两人双眼放光,掩饰不住地兴奋,屏声静气盯着贺禄。

    贺禄对着他们三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舌头打结,哭丧着脸道:“你们别看着我,我害怕,你们都是聪明人,顶顶聪明人,阿爹说十个我加起来来,连宁三郎都比不过”

    宁毓润叉腰,得意洋洋地笑。宁毓华脸颊抽搐了下,装作若无其事转开了头。宁毓闵与他熟悉些,直接朝他瞪眼。

    宁毓承微笑道:“被他人忌惮,算得什么聪明。要五郎这样,看似愚钝,实则是大智若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名动江洲。”

    “那倒是。”贺禄被夸得张嘴大笑,乐得吸鼻耸肩。

    他才不笨,阿爹说他是有福之人,眼大能看得更清,脸长不易让人忽视,且脸皮厚,脸厚就心宽,心宽能活得长久。

    贺禄这时眼珠转得飞快,心道阿爹不拦着他与宁毓承来往,阿爹曾说,宁毓承上次虽算计了他,但这件事,对他有好处,而且还是大大的好处

    “好吧。”贺禄尽量显得勉强答了句。

    天热,头出汗痒得很,手指伸进幞头一阵乱挠,挠得头发张牙舞爪,幞头歪倒在脑门边,像极了戏台上的滑稽伶人。

    “这是大事,天大的事,我不敢随便答应,得到与阿爹商议。”贺禄道。

    “当然要与贺知府商议,哪能就轻易决定了。要是你一口应承,我还不敢信呢。走吧,天气热,五郎回城去,吃上几个冰碗,与贺知府慢慢说道。”

    宁毓承站起身,拍着衣衫上的草屑尘土。贺禄紧跟着站起来,瞥着他的细布衣衫,嫌弃地道:“你这衣衫又不值钱,还难看得紧。小七,你就该与我一般,穿月白色,月白高贵,不同凡俗。”

    “是是是,不值钱,五郎穿了月白,我就不敢再穿,到时与五郎冲撞在一起就不好看了。”

    宁毓承推着贺禄,他还不死心回头劝说:“小七,你别骑驴了,驴,哈哈哈,亏得好些蠢货跟着你有样学样。小七,你老实跟哥哥说一声,你可是缺钱。还是你祖父苛待你?咦”

    贺禄拉长声音,脚步停下来,“不对,你大伯母掌家,难道是你大伯母苛待你们二房?你们府上太多人了,复杂得很,阿爹说,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好,可惜呐,人多心就杂”

    饶是宁毓华向来沉得住气,遇到贺禄坦诚纯真的一通乱拳,郁闷得内里呕血,却又不好发作。

    贺禄拖着他那身累赘高贵的白袍,坐上马车离开了。宁毓华望着他宽敞招摇的马车,半晌后道:“难为小七,竟与他能玩得来。”

    宁毓承笑笑不语,道:“大哥,我们回去吧。”

    午间的太阳愈发炎热,宁毓华担心他们中暑,在田埂边依依不舍来回走动了两趟,招呼大家上车回府。

    宁毓润喜欢骑马,早就带着宁毓衡宁毓澜打马一溜烟跑了,余下三人同乘一车。上车后,宁毓闵见宁毓华蹙着眉心,笑着安慰道:“大哥可是替小七担心?小七机灵得很,祖父肯定会听他的。”

    宁毓华的确有些担忧宁毓承,不过他还有另外几重顾虑,当着宁毓闵的面,不便说出口。

    “此事须得慎重,祖父答应了,还有贺知府那边,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倒也正常,小七你莫要着急,急中容易出乱子。”

    宁毓承说是,“大哥,祖父与贺知府都是谨慎之人,断不会听我说甚就是甚。”

    宁毓承依旧心事重重,怅然道:“可惜我在京城,什么都见不着。”

    “大哥,祖父会写信给你,若不会打扰到你,我也可以写信告诉你。将地里庄稼的长势,一五一十告诉你知晓。”宁毓承道。

    “翰林院清闲,怎地会打扰我。小七,你要写信,多多地写!”宁毓华忙道。

    “好,大哥到时候别嫌弃我啰嗦。”宁毓承笑起来,指着宁毓闵道:“二哥喜欢医术,大哥喜欢农桑,我不喜欢上学。我们几人在祖父眼中,都是不学无术。”

    宁毓华与宁毓闵一并笑起来,宁毓闵惊奇地道:“别看老三贪玩,他在读书上从未偷懒,书读得极好呢。”

    “三哥最像宁氏子孙。不过,我最佩服大哥二哥,这样也很好。”宁毓承笑着道,看向车窗外:“天地真广阔啊,人如蜉蝣。”

    宁毓华愣住,靠着车壁若有所思。

    宁毓润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出身好,以后考中春闱,顺利出仕为官。若是不出大纰漏,仕途步步高升,一辈子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宁氏子弟大多如此。

    回到府中,宁毓华洗漱了下,前去陪着钱夫人用午饭。走进钱夫人的海棠院,仆妇婢女立在廊檐下当差,拘束地上前见礼,连大气都不敢出。

    宁毓华神色微沉,忙大步走进正厅。厅内空荡荡,他加重脚步,咳嗽了声,暖阁的门帘掀起,黄嬷嬷迎了出来,打起精神屈膝下去,“大郎回来了。”

    “阿娘呢?”宁毓华朝黄嬷嬷颔首,问道。

    “我在呢,进来吧。”钱夫人的声音从暖阁传来,宁毓华听出暗含着的怒意,不由得赶紧走了进去。

    钱夫人坐在榻上,手上拽着帕子,脸色阴沉着,手边矮几上的茶盏翻倒,茶水流得到处都是。

    黄嬷嬷要上前收拾,钱夫人朝她挥手,“你且下去看着些。”

    “大郎陪着夫人说会话,老奴去吩咐灶房,饭食过会再上。”黄嬷嬷赶忙退出屋,将仆妇婢女都支开,亲自在门口守着。

    见钱夫人的阵势,只怕是大事不好,宁毓华上前坐在她的身边,关心问道:“阿娘,出了何事?”

    “何事,呵呵,何事!”钱夫人脸色铁青,握拳敲在矮几上,震得茶盏滚落下去,幸好宁毓华眼疾手快

    接住了。

    “你阿爹与我说,府中要分产不分家。他称是你祖父的意思,违背不得,让我理一下账目,别让人说了嘴去。”

    宁毓华怔了下,道:“阿爹说得没错,祖父说此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你也在?”钱夫人猛然看向宁毓华,目光凌厉,“你阿爹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

    平时钱夫人待宁毓华自是眼珠子般看待,考中榜眼回到江州府,钱夫人对他更是关怀备至,处处安排得周到妥帖,怎么疼爱都不够。

    突然被钱夫人责骂,宁毓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怔怔问道:“阿娘,此话怎讲?”

    “你阿爹不喜仕途,借口身子不好,成日出去钓鱼,只当自己是姜太公,世外仙人。”

    钱夫人闭了闭眼,努力克制,始终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想到这些年的辛苦操劳,更是怒不可遏。

    “世外仙人也要吃五谷,他赚不到钱财,连着你读书考学,一并要从公中支取用度。这些年,咱们大房只出不进,我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只咬牙硬撑了下来,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府中的铺子,庄子,迎来送往,喜丧嫁娶,一年到头过不完的节庆,请客摆宴,里里外外亲自盯着,生怕出了丝毫的差错!二房三房是向公中交了钱粮,可我呢?”

    钱夫人手放在胸口,凄厉地道:“打理宁氏这么些年,与二房三房拿一样的月俸,我一句怨言皆无。眼下说分就分,无人提及我的功劳,好似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凭什么平分,真要分,咱们大房是长房,奉养父母,理应拿大头!”

    宁毓华听明白了过来,分产不分府,钱夫人手上掌管的权势,就要被分出去,她不甘心。

    不知为何,宁毓华突然想到了宁毓承。当时他不接宁礼坤的话,好似早就预料到会起风波。

    “我最佩服大哥二哥,这样很好。”他喜欢农桑,宁毓闵喜欢医术,与仕途无关,

    “天地那么大,人如蜉蝣。”权势钱财名利,汲汲营营,一代又一代争夺下去。

    而宁毓承,不动声色做着自己的事,所以他不接宁礼坤的话,他压根没考虑过这些,对宁氏的钱财,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在他眼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单一件事拿出来论,宁氏的名气,只是他的陪衬。

    “阿娘。”宁毓华沉静下来,极为严肃地对钱夫人道:“阿娘这些年着实辛苦了,阿娘操持着偌大宁府的中馈,不比在外做官轻松。”

    钱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亏你还说了句公道话,知道我辛苦。”

    “阿娘,我不想争这些。”宁毓华道。

    钱夫人脸色陡然又变了,宁毓华携住她的手,凝望着她难受地道:“阿娘已经生了白发,是我不孝,未能替阿娘分忧。”

    “我不要你分忧。”钱夫人鼻子发酸,哽咽着道:“我身子还好着呢,有白发算得什么,至少还能活好几十年。”

    “阿娘自会长命百岁。阿娘,分产之后,阿娘就是在替自己操劳。”

    宁毓华温声劝说着,沉吟之后,终是克制地道:“阿娘,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前程,阿娘要保重身子,以后我还要阿娘替我做见证呢。阿娘要是放不下,我如何能安心去京城?”

    钱夫人既难受又高兴,宁毓华读书认真勤勉,书读得好,年纪轻轻就考中了榜眼,从没让她失望过。

    他当然会有大好的前程,人又孝顺。要是她执着不放,他定会牵挂着她,神思恍惚办错差,耽误他的前程,着实得不偿失。

    宁毓华在京城,还要得宁悟明照看,无论如何,不能与二房闹得生份了。

    想着将怨气洒在他身上,钱夫人就心疼不已,蘸了眼角的泪,幽幽道:“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又能如何,最终闹一场,撕破了脸,让你夹在中间难处罢了。”

    宁毓华见钱夫人虽说还是不情不愿,到底松了口,他舒了口气,道:“阿娘,我饿了,我们去用午饭。”

    钱夫人一看滴漏,忙唤黄嬷嬷去准备饭食,“瞧我,竟然忘了时辰。你今朝去了田庄,来回奔波,早就该饿了。走走走,我们先去用饭再说。”

    那边,宁毓闵回到松竹院,江嬷嬷就来把他请了过去。江夫人脸色不好,拉着他质问道:“二郎,你且与我仔细说说,你祖父打算如何分?”

    宁毓闵道:“阿娘,我与你说过了,三房平分,留一份在公中,待他们百年之后,再分出来。”

    江夫人当然愿意分产,毕竟分产之后,她能当着自己的家。

    分,当然要分得她满意,决不能吃亏。听到平分,江夫人当即爆发了。

    “平分,凭什么平分?大房一个大钱都未曾上交,何来的脸平分?大郎得了官,眼见就要赚俸禄钱粮,大房舍不得上交,怂恿着老太爷速速分产。要是老太爷先走,公中的那一份,落在老夫人手上,她那般不待见我们三房,我们三房,只怕一根针都得不着!”

    宁毓闵也恼了,道:“阿娘,要是你不愿意,你去与祖父说,在祖父面前去闹。”

    江夫人被噎住,气得脸都白了,指着他骂道:“你个白眼狼,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宁毓闵头疼起来,生硬地道:“阿娘,我不要你为了我,你要真是为了我,就莫要生事。阿娘,你这般闹起来,让我与大哥,小七他们如何相处?”

    江夫人嘴长了张,欲言又止,一股气,终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宁毓闵说得对,宁毓华考中榜眼,宁毓承聪慧机敏,深得宁礼坤看重。宁毓闵虽读书好,宁悟昭还有庶出的儿子。隔着肚皮的兄弟,还不如堂兄弟,以后宁毓闵独木难支,还得倚仗他们,不能闹得彼此生份了。

    宁毓承前去梧桐院,夏夫人正在与夏嬷嬷坐在窗棂边说笑,见他进来,上下打量着他,挑眉道:“哎哟,瞧你,又晒黑了一层。”

    夏嬷嬷起身见礼,替他倒了盏茶,便告退出去备饭。

    宁毓承颔首还礼,抬手摸了脸,笑问道:“阿娘可是有喜事?”

    夏夫人笑吟吟道:“你少作怪,莫非你不知道你祖父要分产之事?”

    “知道。”宁毓承答道,见夏夫人的神色,就知道她肯定乐意至极。

    “不管怎么分,我都没意见。以后你阿爹的俸禄,就要交到我手上。”

    夏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浓,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大伯母肯定不愿意,她不容易,平分算是公道,对她又不公道。我打算备一份厚礼,算是给大郎走马上任的贺礼。”

    宁毓承道好,“一切都由阿娘做主。”

    “你去了田庄,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夏夫人随口问道。

    宁毓承想着贺禄,道:“外面热,地里没事,我便早些回来了。”

    那边贺禄到了府衙门口,就扯着嗓子大喊:“阿爹,阿爹!”

    听到贺禄震天的喊声,徐先生从值房冲了出来,紧张地道:“五郎,府尊在,五郎有何事?”

    贺禄一阵风掠过徐先生,头也不回朝值房奔去,道:“大事,天大的事,阿爹,阿爹!”

    第35章 ……

    夏税征收在即,贺道年难得忙碌,值房中坐着钱粮吏等人。贺禄风风火火闯进来,贺道年恼怒不已,训斥道:“作甚如此毛躁,我与你叮嘱过无数次,山崩于前亦色不变,要沉着稳重,你都忘得一干二净!”

    “阿爹,大事,天大的事!”贺禄无视贺道年的训斥,反倒很是嫌弃地撇了撇嘴:“阿爹怎地如此啰嗦,我说了是大事,真正的大事!”

    钱粮吏等人见怪不怪,纷纷熟练地与贺禄见礼,告退。徐先生见状,忙将值房门打开,朝四下张望,搬了把椅子守在了门口。

    贺道年被一连串的大事吵得头晕,恼怒地道:“你闭嘴,天塌下来也用不着你去顶!咦!”

    他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沉下脸道:“你今朝没去学堂读书?”

    “阿爹,去什么学堂,官学远不如明明堂,读书也考不中春闱。”贺禄不以为然道,抓起贺道年手边的茶盏,咕噜噜喝了一气。

    官学是比不过明明堂的名气大,不过明明堂考中的进士,亦是江州府的政绩,贺道年脸色虽难看,到底能忍。

    贺禄放下茶盏,手臂一挥摊坐在贺道年身边,烦恼无比地道:“哎呀,阿爹,你别打岔。阿爹,我又要扬名立万了!”

    “扬名立万?又?”贺道年惊声问道。

    一辈子得次扬名立万,已经是祖宗保佑。贺禄在江州府打马游街,称要修大杂院一事,已经扬名立万过一次。现在他再要扬名立万,难道他生得像自己的祖父,真是祖宗保佑?

    贺道年下意识想到宁氏,他警惕问道:“小五,今朝你与谁在一起玩耍?”

    “阿爹,我当然与宁小七在一起,宁小七让人来学堂传话,说要去郊外田庄,问我可有空。我当然有空了。”贺禄说得轻描淡写,毫不掩饰自己逃学的事实。

    贺道年拉着脸,不知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去官学问可有空,读书上学怎会有空!偏生,贺禄还真得空!

    宁毓承是明枪明剑,贺禄是飞蛾扑火,两人一拍即合!

    “你们去田庄,除了你,宁七郎,还有谁一道前去了,你仔仔细细,一个字不落给我如实交代!”贺道年不放心,板着脸威胁道。

    “阿爹,我可记不清那么多,一个字不落,我可做不到。”贺禄很是光棍地道。

    贺道年几乎呕血,生生憋住气,好声好气地道:“行行行,你捡记得的说。”

    徐先生面无表情望着门外的青石地面,在太阳下泛起了水光,看得人眼冒金星,头大如斗。

    听他们父子说话,无人会怀疑是否亲生。两人简直一脉相传,东拉西扯半晌,始终说不到重要之处。

    “既然宁小七来叫我,我正好无事,便跟着去了田庄。除了宁小七,宁榜眼宁二郎他们都来了。宁三郎最讨厌,宁榜眼气度不凡,稳重有礼,见到他就跟见到先生一样,不好接近。我还是最喜欢宁小七,宁小七最随和,我们熟不拘礼。”

    贺道年听贺禄评宁氏兄弟,脸色逐渐好转。他万万不敢以为贺禄聪明,只对贺禄很颇为满意。这份识人的本事,聪明人不一定比得过。

    “我与宁小七说了几句话,嘲笑了他的老驴。宁小七也不生气,问我官田快要收成了,府中的旧粮如何处置。”

    贺禄斜了眼紧张的贺道年,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呵呵道:“阿爹,钱粮之事,我怎能随便告诉别人,就是宁小七也不行。”

    贺道年松了口气,眼里浮起满意之色,“宁小七为何问起你粮食之事?”

    “我起初也不明白,后来宁小七与我仔细解释了。”贺道年眼珠上翻,努力回想着宁毓承的话,暗中掰着手指,免得有所遗漏。

    “十年前,江州府曾遇到旱灾,这一年的灾情,几十年难遇,在邸报上有写,阿爹可记得?”贺禄问道。

    “我记得。”贺道年点头道。

    江州府富饶,朝廷指望着江洲府交赋税,当年的旱灾,朝廷极为重视。对后续的赈济,格外关注。次年赈济的种子,大多发放到了庄稼人手中。毕竟没种子种不出来地,交不出赋税,关系着他们的仕途。

    “第二年,江州府的粮食大丰收。”贺禄回忆着宁毓承的提醒,身子前倾,凑到贺道年身边,压低声音,慎重其事强调。

    贺道年一愣,伸手推开贺禄,“翌年天公作美,江州府本就盛产粮食,这有甚稀奇之处?”

    “阿爹,当然稀奇,关系大了!”贺禄晃腿掸衣袍,低垂头漫不经心道。

    贺道年看得憋火,很想揍他,忍了又忍,好声好气道:“稀奇在何处?”

    “徐先生,你去将近十年江州府的账目拿来,要真账!”贺禄不答,朝门口伸长耳朵的徐先生吩咐道。

    听到真账,徐先生脸抽搐了下,朝贺道年看去。

    贺道年气得要骂,贺禄难得严肃道:“阿爹,这关系到扬名立万,阿爹就莫要在意这些下节了!”

    既然宁毓承提到真账,看假账肯定不行。只他们三人在,拿出真账看一下也无妨。

    贺道年脑子转得飞快,心一横,对徐先生点点头,道:“我们回后衙去,

    三人回到后衙贺道年书房,徐先生取来一个匣子,贺道年取锁匙打开,贺禄凑上去看了又看,指挥道:“徐先生,你将江州府近十年的粮食亩产,真实收成列举出来。”

    徐先生不解其意,不过在贺道年的示意下,按照贺禄的要求,将近十年的粮食亩产,一一列出。

    贺禄只听宁毓承说过,江州府近十年粮食产量越来越低,他不知真假,心中很是没底。

    账目他是看不懂,但纸上的数目清楚简单,他看得一目了然,手指戳得纸啪啪响,洋洋自得道:“阿爹你看,粮食的产量,可是灾后翌年最好,接下来,勉强维持都难,接连减低了?”

    贺道年紧盯着贺禄:“宁小七可有告诉你,关窍在何处?”

    “在种子。”贺禄道。

    “种子?”贺道年念叨了句,不禁看向一旁的徐先生,见他同样惊讶,赶忙追问道:“为何是种子?”

    “当年赈灾的种子,是从别的州府调来,而非与往年一样,皆是江州府百姓收成后,自己留下来的种子。宁小七还说,吃庄稼的虫子也一并干死了大半,这也是缘由之一。后来他们再留种,吃庄稼的虫子也活了过来,粮食收成顶多维持一两年,以后便每况愈下。”

    贺道年拿着徐先生列出的纸,紧绷着脸,几乎将纸盯出个洞。

    徐先生屏声静气,心头惊涛骇浪,沉吟半晌,道:“府尊,在下以为五郎说得极是,再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地还是那块地,春种秋收,种地的人也没变,还能是什么缘由?”贺禄仰头朝天,眼珠翻白,无语地道。

    贺道年被噎得瞪眼,这时他顾不上与贺禄计较,心头狂跳不止,朝徐先生使了个眼色,“小五,你先出去,我与徐先生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阿爹,你莫要当我傻,你这是过河拆桥!不对,河都未过,走到桥中,你就想毁掉桥了!”

    贺禄冷笑,果然如宁毓承所言那般,贺道年要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夺走。毕竟他还有兄长,都让他一个人扬了,其他几个兄长一无所成,脸上难免无光。都是他阿爹的亲生儿子,肯定舍不得,盼着雨露均沾。

    “唉,大家族果然不太平!”贺禄暗自嘀咕了句,觉着此时与宁毓承无比亲近。宁氏买马之事,要发生他身上了。

    不客气拆穿了贺道年,贺禄大马金刀摊倒在椅子里,手支在下巴上,飞快抖着腿,拉长声音道:“阿爹,宁小七可是告诉了我!”

    贺道年气得鼻子都歪倒,心道兔崽子,真是不省心。听到宁毓承,涉及到宁氏,他稍许冷静了些,道:“宁小七还与你说了什么?”

    “首先。”贺禄清了清嗓子,坐正身子,举起一根指头:“不能只想当然,更不要急于求成,这可不是阿爹读书写文章,当官写折子,反正就是上下嘴皮一搭。得要试验,用真实的结果,去指导接下来的做法!”

    贺道年木着脸,家有孽子,他已经没力气再生气了。

    徐先生却听得频频点头,眼睛一亮,笑着虚心问道:“五郎以为该如何做?”

    “府中今年的陈粮不要卖,新粮拿去与临近的州府置换。明州府离得近,明州府知府是宁小七的三叔,阿爹不用担心,宁老太爷会先打招呼,宁知府不会从中作梗。”贺禄道。

    贺道年神色一僵,不悦道:“宁悟晖也要参上一脚?”

    “阿爹,这是宁小七的主意,宁小七姓宁,吃独食可不行。”贺禄斜着贺道年,不假思索大义灭亲。

    “且明州府与江州府的天气,土地的土壤有所区别,两地共同试验,得到的结果,才更加准确。”

    贺道年一琢磨,暗道倒也是,南橘北枳,只江州府的粮食丰产,别地也不敢轻易照搬。

    “五郎,陈粮为何不能卖?库房的陈粮放置久了会长虫发霉,难道,五

    郎的意思,陈粮留着有用?“徐先生疑惑地问道。

    “其次,不能大动干戈。”贺禄再次竖起一根指头,强调道。

    “阿爹的官田拿出来做试验,宁知府也一样,加上宁氏的田庄,上中下不等的田,分别耕种。至于粮食收成如何,咱们不能十成十打包票,毕竟还有老天爷那一关。要保证赁地的佃农能活下去,陈粮就是给他们留着。”

    贺道年哼了声,有些话,到底不好说出口。

    佃农的命,与他何干?

    “阿爹,莫要杀鸡取卵,饿死了佃农,难道阿爹去种地,徐先生去种地,我去种地?”贺禄指着自己,想着种地不但辛苦,还又脏又臭,不禁抖了抖,怪叫道。

    “你闭嘴!”贺道年没好气训斥道。

    “阿爹,扬名立万!”贺禄咧嘴笑,这下不止是腿斗,浑身都抖若筛糠。

    突然,他按住椅子扶手,嘻嘻笑道:“阿爹,你这两年不能调任,千万别在政绩上吹牛,定要要想方设法留在江州府。还有莫要贪污舞弊,被罢官贬谪了啊!”

    贺道年面无表情看着贺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要是试验成功,阿爹,你想想,这份功绩,谁敢与阿爹争锋?徐先生再润笔吹嘘,阿爹,说不定,你能配享太庙!”

    贺禄周身的得意与喜悦噗噗往外冒,叫嚣着道:“阿爹,这都因着,我是阿爹的儿子!阿爹,等你配享太庙时,阿爹莫要忘记保佑我,我才是贺氏之光!”

    第36章 ……

    贺禄称累了,吩咐备车前往瓦肆歇息。贺道年连饭都顾不得吃,负手在值房来回踱步。

    天气炎热,贺道年身形微胖,他怕受寒伤身,值房未曾放冰鉴。随着他的走动,绛红色官服后背逐渐汗湿大片,额头更是汗津津,脸色通红。

    “府尊可要摆饭?”徐先生倒了盏温茶奉上,小心翼翼问道。

    贺道年接过温茶吃了,茶水下肚,他汗流更凶猛。不过他浑然不觉,神色亢奋不已。

    “扬名立万,配享太庙。”贺道年以为在心中念叨,却不知不觉念了出声。

    徐先生听得一愣,他思索了下,赔笑道:“府尊,五郎的想法极好,毕竟事关宁氏,府尊还是得三四而行。”

    “事关宁氏。”贺道年在椅子里坐下来,手敲打着扶手,哈哈笑了声。

    “徐先生,若是以前,我定会一口拒绝,不会与宁氏来往过密。宁江州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来往,费心费力,还得不了丁点的好处,指不定还会吃大亏。”

    徐先生不禁点头应和,宁氏虽在大齐乃至江州府都赫赫有名,却没甚必要巴结。

    巴结无非是要好处,宁氏子孙众多,好处也轮不到贺道年身上。

    既然是巴结,难免要放低身份,以贺道年的品级,若能借助宁氏往上升一升,伏低做小也无妨。

    只宁氏帮不了贺道年,宁悟晖与贺道年一样的品级,宁氏要使力,只会往宁悟晖身上使。

    贺道年不可能一辈子在江州府做官,在江洲任上时,最好不过与宁氏保持点头之交。

    “上次之事,有意思得紧。宁毓承值得交往。”贺道年捻着胡须,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贺禄张口闭口宁小七,贺道年却慎重其事称其大名,徐先生不禁又愣住了。

    “宁毓承未曾将五郎看做傻子这话也不对,五郎在宁毓承面前,就是十成十的傻子。不过,宁毓承做事有章法,宁礼坤远不如也!”

    贺道年见徐先生一脸疑惑,哈哈一笑,问道:“宁毓承可曾真正坑过五郎?”

    徐先生不假思索摇头:“上次五郎虽被哄骗着上街,替府尊许下行善之事,到底于五郎,于府尊只有利而无害。”

    “这不就成了?”贺道年端起茶盏抿了口,长长呼出口气。

    “五郎今朝出去,也是因着宁毓承。宁毓承行事,从不只损人,将好处实实在在摆在了你面前,让人不得不服。风险?风险当然有,人呐,哪能将好处都占尽了。我名下的官田在六七百顷,真拿来做试验,哪怕颗粒无收又何妨,这几个大钱,我折得起。要是真试验出名堂,呵呵!”

    徐先生顿时醍醐灌顶,连着抚掌称好,神色激动不已,“府尊,要真能成,府尊定会扬名立万!”

    贺道年自得地笑,感慨地道:“宁氏真是福泽深厚,宁礼坤不过尔尔,连宁氏后宅都摆不平。宁悟昭宁悟晖不过如此,宁悟明稍许宁礼坤强上一些,只这官运,与人的本事并无多大干系,以后的前途,难说。到宁毓华这一辈,高中榜眼,算开了个好头。只历年来稍微出名的官员,在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的都少之又少。状元郎的风光,就只在琼林宴了。”

    徐先生接话道:“宁氏毓字辈,出了个宁毓承。”

    贺道年长吁短叹,话中酸气四溢:“是啊,宁氏就是运气好,有宁毓承在,至少能再兴旺几十上百年!”

    *

    月河上,力工古铜色的脸,晒得起了皮,挥汗如雨在河中与岸上来回,喊着号子,打捞着河中的淤泥。

    宁礼坤搬了旧竹椅,手捧着紫茶壶,坐在香樟树的树荫下,看着力工忙碌。

    隔着不远的树荫下,摆着案几长凳,案上摊着纸,宁毓瑛与几个匠人,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宁礼坤眯缝着眼睛听了会,抬手朝打呵欠的宁毓瑶招了招手。、

    宁毓瑶合上嘴,迈着小短腿蹬蹬跑了过来,胡乱屈了屈膝,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没有看到零嘴吃食,泱泱喊道:“祖父。”

    “想吃糖?”宁礼坤哼了声,笑问道。

    “想。”宁毓瑶咯咯笑着,脆生生答道。

    “仔细你的牙,以后缺一嘴,哎哟,难看得很。”宁礼坤笑呵呵吓她。

    宁毓瑶最爱美,闻言忙捂住了嘴。她门牙刚掉,很是担心长不出来,以后永远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

    宁礼坤乐不可支,逗她道:“你不在府中认字学习,成日跟在你三姐姐身后玩耍,以后大字不识,不会算数,以后买糖都买不清楚。”

    宁毓瑶僵在那里,片刻后,她撇了撇嘴,哼了声,扭着身子跑了。

    “这小囡囡!”宁礼坤讨了个没趣,干瞪着眼,失笑摇头。

    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三人说着话走来,宁毓承看着宁毓瑶气鼓鼓跑走,笑道:“祖父竟然欺负阿瑶啊!”

    宁礼坤朝他们看去,板着脸道:“是阿瑶经不起逗,我一把年纪,哪会欺负她!”

    “是是是。”宁毓承从善如流认了错。

    “你们来作甚?”宁礼坤打量着几人,目光停留在宁毓华手中拿着的一叠旧纸上。

    宁毓华让人搬来小杌子,围坐在宁礼坤身边,将旧纸奉到宁立坤面前,道:“祖父,这是往年的邸报,祖父且看一看。”

    宁礼坤神色疑惑接过邸报看完,不解道:“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江州府当年遭受旱灾,唉,那时你还小,当年惨得很。大旱之后常有大水,说起来,当年月河就涨了大水,这么多年了,月河从未清理过。”

    宁毓华眺望着远处的忙碌,他看到宁毓承神色沉静,一瞬不瞬望着水中辛苦的力工,不禁盯着他看了会,方接了宁礼坤的话说了下去。

    “祖父,今朝我们去了田庄,小七说到了庄稼收成之事。江州府次年粮食丰收,接下来几年,便逐渐欠收了。”

    宁礼坤听到宁毓承,下意识深深看了他一眼,哦了声,“小七又想到了什么主意?”

    宁毓承笑而不语,只看着宁毓华。宁毓华忙一一道

    来,宁礼坤神色渐渐惊讶,听罢久久未曾做声。

    要是真能提高粮食亩产,宁氏的功绩,泽被后世!

    “宁氏要分产了。”宁礼坤克制住心头的激荡,缓缓说道。

    宁毓华看了宁毓闵一眼,宁毓闵忙道:“是,祖父,宁氏的田庄土地要分到我们三房手中,我们三房的人都来了,能代表三房说话,愿意将土地拿出来做试验。”

    “听说你阿娘又病了。”宁礼坤对宁毓闵道,又转头看向宁毓华:“你阿娘也大动肝火,很是生气。”

    宁毓华神色暗淡下去,宁毓闵也垂下头,烦恼地抠着衣袍。

    “你,宁小七!”宁礼坤只看了看他们,便沉下脸呵斥道:“这里都没忙完,又是学堂,又是种庄稼,你成日替老子找事。”

    宁毓承笑眯眯道:“河中都是力工在干活,学堂那边,祖父也无需亲自出面找先生。种庄稼,也无需祖父亲自下地。这几件事放在一起,互不干扰,且即将夏收,事情耽搁不得。加之祖父厉害,顺手之劳罢了。”

    “好你个顺手之劳,你竟然使唤起我来了!”宁礼坤只瞬间便想明白了换种子种庄稼之事,心头激荡,同时又恼怒不已。

    “你又先斩后奏,将贺道年掰扯进来。贺道年其人,狡猾贪婪,你送功劳给他,无异于给朝廷养蠹虫!”

    宁毓华见宁礼坤发火,很是担心宁毓承会受罚,他正要说话,宁毓闵朝他不动声色摇了摇套头。宁毓华怔了下,忙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宁毓承不紧不慢地道:“祖父,贺道年之后来江州府的知府,会是品行高洁的清廉官员吗?”

    贺道年算不上清廉,也绝算不上大贪官,在任上三年,江州府还算太平。

    大齐的官员大抵如此,宁悟晖与贺道年究竟孰高孰低,宁立坤不愿深思下去。

    “你要做,在明州府亦可,偏生要将江州府牵扯进去!”宁礼坤不悦地道。

    在明州府试验,宁礼坤摆明了要将功绩送给宁悟晖。宁毓闵在场,宁毓承只笑笑没说话。

    宁毓华也没吭声,倒是宁毓闵主动解释两地的气候,土壤有区别,为了准确性等缘由。

    宁礼坤听罢神色缓和了下来,他颇为欣慰地道:“二郎真正长大了。这样吧,这封信,你去替祖父写,让你阿爹准备好新粮。”

    宁毓闵一口应了,心中盘算着回去如何与江夫人细说。宁礼坤再看向宁毓承,佯装不耐烦道:“既然是你生出的事,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我去给贺道年下道帖子,等下你陪着我去见贺道年。”

    宁毓华这时反应过来,宁礼坤提及明州府,恐怕是为了安抚三房。宁悟晖以及江夫人有所不满,有他说和,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只怕宁毓承叫上他们去田庄,也先想到要分产之事,有他们在,将地拿出来就容易了。

    宁毓华看着宁毓承,心情一时很是复杂。他们三房其实都不缺地里的那点粮食,且真取得了成绩,庄稼人自是不提,最大得利的是三房,其次是宁氏。

    其实,最大得利者,是他自己。

    他醉心种植,喜欢看到种子发芽,生根,收货。但实际上,他的收获甚少,甚至称得上一无所成。

    宁毓承说,纯粹的喜欢,一头扎进去心无旁骛,不受外物干扰,比较容易取得成绩。

    他心中的杂念太多,受俗世牵扯太多,在闲暇时亲自下地耕种,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这时,宁毓瑛风风火火走了过来,手上拿着本册子,看上去神色不大好。

    宁礼坤温和地问道:“阿瑛怎地了,可是谁欺负了你?”

    “祖父,没人欺负我。”宁毓瑛摇头,将手上的册子递给宁礼坤,生气地道:“祖父你看,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宁礼坤看了几眼,上面写满了数目算式,他哎哟一声,将册子递给宁毓承,“祖父老了,看到这么多数就眼花,让小七去帮帮你。”

    宁毓承大致看了下册子,明白了宁毓瑛生气的缘由,他沉吟了下,笑道:“三姐姐,大伯母掌管中馈,你这点事容易得很。三姐姐你去找大伯母,她肯定能替你解决了。”

    听到宁毓承提到钱夫人,宁毓华不由得好奇地拿过册子认真看了,他诧异了下,问道:“小七,这是河道支出的账目,三娘去找阿娘可有用?”

    宁毓瑛同样疑惑,宁毓承却很是肯定地道:“有用,肯定有用。大伯母厉害得很,大哥三姐姐放心便是。”

    他停顿了下,对一脸怔松的宁毓瑛道:“三姐姐,三哥答应了送刷了桐油的斗笠,等下你去找三哥拿,早些发给他们。”

    宁毓瑛哦了声,高兴地道:“做活脏得很,斗笠容易坏,他们都舍不得戴。这下有刷桐油的给他们,总有人会舍得戴,免得晒中暑,”

    宁礼坤虽不知宁毓润为何会送斗笠,眼神赞赏,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让宁毓瑛去拿斗笠分发下去,虽不值大钱,对力工来说,始终是得了好处。宁毓承是在帮宁毓瑛无形中收买人心,立威。

    一行人往府中走去,宁毓承拉住宁毓瑛的跟班宁毓瑶,她不依扭动着胖身子,“放开我,我要跟着三姐姐去玩!”

    宁毓承吸了口气,道:“阿瑶,你头发都酸臭了。””

    宁毓瑶马上不动了,脸色大变,手伸向包包头摸了下,再放在鼻子前闻,连声问道:“酸臭?七哥,真的很臭?”

    宁毓承点头,宁毓瑶嗷嗷叫着跑了,“我要回去洗一洗!”

    一旁的宁毓华忍笑看着,道:“六娘真是爱美。”

    “外面太热,她太小容易中暑。且六娘该开蒙识字了。”宁毓承笑着解释道。

    宁毓华顿了下,道:“小七可是想六娘与三娘那样,识文断字学识丰富?”

    宁毓承沉吟着道:“要学得如何,要看自己的本事。六娘姓宁,她有这个机会,该与我们一样,必须得读书。”

    不知为何,宁毓华心思微动,他与宁礼坤等见礼道别,跟在宁毓瑛身后,匆匆朝钱夫人院子走去。

    第37章 ……

    暖阁中,钱夫人正在盘账,在她面前的案几上,账册堆得满满当当。黄嬷嬷在旁边帮着着整理打杂,钱夫人则一手算盘,一手翻着账本,神情专注严肃,眼随心动,不时在另外的册子上记下错处,顺便在账本的错误处用蝇头小字做出标识。

    婢女掀帘进屋,钱夫人头也不抬,黄嬷嬷忙放下手上的账册都出去,婢女小声道:“大郎与三娘来了。”

    黄嬷嬷朝外探头,意外了下,点头示意知道了,上前小声禀报道:“夫人,大郎与三娘一并来了,夫人可得空见他们?”

    钱夫人抬起头,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微微闭眼,让眼前的眩晕过去,哑着嗓子道:“他们来作甚罢了,我出去瞧瞧。”

    说着,钱夫人站起身,坐了太久,她身子晃了晃,赶忙撑着了面前的案几。

    宁礼坤要分产,钱夫人忙得脚不沾地,除去要管着府中一大摊子的事,还要亲自过一遍账目。

    早上睁开眼,钱夫人除去吃饭如厕,连喘气的功夫都无,更没功夫愤怒难过。黄嬷嬷望着她疲惫的眉眼,不禁心疼不已。

    宁毓瑛与宁毓华一并朝正屋走来,她好奇地道:“大哥哥,你也来找伯母?”

    宁毓华只道:“小七让你来找阿娘,我也想来学习一二。”

    “大哥真是,大哥平时在学堂学得还不够啊?”宁毓瑛打趣道。

    自从去跟着工匠做事之后,宁毓瑛以前的那股别扭,不知不觉散了,人变得

    爽朗明快。

    “三妹妹好似变了。”宁毓华打量着宁毓瑛,神色探究。

    以前宁毓瑛与二娘宁毓玥交好,她经常来大房的院子,一来二往,宁毓华在宁氏的姊妹中,对她最熟悉。以前她除去与二娘在一起时,基本上不大爱说话,眉眼总是不耐烦,冷冰冰。

    宁毓瑛笑个不停,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是啊,以前我无所事事,想得多了些,经常钻牛角尖。”

    宁毓华愣了下,道:“三妹妹居然擅长算学,真是厉害。”

    “我也觉着自己很厉害。”宁毓瑛并不谦虚,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宁毓华的夸赞,又让他一愣。

    宁毓瑛抿嘴笑,大步进了屋。钱夫人从暖阁走出来,她屈膝见礼,喊了声大伯母。

    “三娘来了。”钱夫人朝宁毓瑛伸出手臂,望着跟在后面进屋的宁毓华,“大郎也来了,快别多礼,过来坐。”

    黄嬷嬷上了茶,宁毓瑛靠钱夫人坐着,端起茶盏先饮了一气,将手上的账册递了过去,将自己遇到的问题说了,愤愤道:“大伯母,府中可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钱夫人诧异了下,翻看着宁毓瑛递过来的账目。她掌管中馈多年,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府中一应仆从的月例,府中宅子,祖坟的修缮等,对市坊上各式物品的价钱,工钱等一清二楚。

    宁毓瑛给她看的账目,价钱明显高了约三到四成左右,且有些账目在用量,用工上都模糊不清。

    钱夫人略微沉吟,笑道:“府中倒也有这样的事。阿瑛,你打算如何处置?”

    宁毓瑛想都不想,嫉恶如仇道:“当然是将他们都抓起来,明摆着中饱私囊,可恶得很!”

    钱夫人不置可否,只问道:“那阿瑛把他们抓起来,可有想过后面该如何做?”

    宁毓瑛愣了下,道:“当然让别人来做,能有活干,能赚到钱,还怕没人不成?”

    钱夫人哦了声,问:“那阿瑛可知道,管着总账目的是谁,派差使出去的又是谁?”

    宁毓瑛僵了僵,声音低了下去:“是贺知府的内侄管着总账,派遣差使的人是方通判女婿。”

    虽说钱粮并非由朝廷与贺道年出,但是他一起与宁礼坤出面,向江洲府的富绅们征得钱粮。通判掌管一府的兵民,钱谷,户贴,赋役,狱讼等差使。在江州府的大事上,贺道年虽是决断之人,亦要与方通判商议同气。府衙发放的各种公文,必须由方通判一起签押。

    尤其是赋役与户帖,狱讼,使得江州府那些闲汉混混,各大行当,无不在方通判面前恭恭敬敬。

    比如力工,并非只要出力就有差使做。市坊码头等地方做苦力的力工,皆有自己的帮派,属于行脚行的行当。行脚行跑腿,帮闲,搬货做苦力。

    此次月河清淤的脏累活,都是脚行揽了去,行头顾老三穿着光鲜的绸缎长衫,天天来晃悠,舔着一张脸,极尽谄媚逢迎,宁毓瑛基本上不搭理他。

    如果方通判的女婿不管这个差使,绝无人敢来接手。

    宁毓瑛很是难受,道:“大伯母,我听一个力工牛五提起过,这次他们在河中去捞淤泥的,衙门给他们算了徭役,今冬就不再去修城了。牛五没有工钱,行头顾老三每天给他们三个杂面馒头,三两杂面炊饼。牛五很高兴,他舍不得吃完,说是带回去给家中儿女分一口。捞淤泥不但脏,还有危险。有个与牛五一起的邻居陈柱子,他脚被石头划伤了,只两三天,整条腿都烂了,人也神志不清,很快人就没了。顾老三假惺惺给了陈家一贯钱,说是让陈家好生安葬陈柱子,他自己吃得满脑肠肥,尤为不满足,要在做善事上伸手,我实在是气不过。”

    钱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宁毓瑛的手背,温和地道:“三娘,钱并非都进了顾老三的钱袋。虚抬的几成价钱,最上面的拿大头,余下底下的人分。就算将价钱压下去,他们还是会从中拿钱。拿钱的结果如何,只能从别处省。好比是力工的工钱,吃食,用料。陈柱子给衙门服徭役,他一样没有工钱,连吃食都要自己带,不比在月河做工轻松,死了衙门一个大钱都不会出。”

    宁毓瑛怔怔望着钱夫人,眼眶渐渐红了,“大伯母,我这些时日看了许多,以为自己都能看明白,实际上还是不明白。多谢大伯母指点。”

    “看明白了,还是觉着堵得慌,可是这般?”钱夫人慈爱地问道。

    “嗯。”宁毓瑛犹豫了下,坦诚地答了。

    “唉,我也劝不了你,等你忙起来,就没空多想了。”钱夫人道。

    宁毓华在旁边安静听着,他再次听到忙起来就没空多想,不禁想到钱夫人交出府中中馈之后,她闲下来,可否也会多想。

    钱夫人能干,她点拨宁毓瑛之事,他从中也受益不少。起初他同意宁毓瑛的看法,在善事中捞钱,属实不该忍。

    等钱夫人几句话,便将里面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宁毓华看明白了里面的复杂,顾三他们属于三教九流,身份低微,势力却庞大,就是官府也不敢轻易动他们。

    宁毓瑛陪着钱夫人说了几句话,拿着账目施礼告退。钱夫人看着端坐着的宁毓华,道:“大郎不忙了?”

    “我没事。阿娘在忙甚?”宁毓华问道。

    钱夫人站起身,朝暖阁走去,“要分产了,我在理账目。账目要清清楚楚,免得被人说道。”

    宁毓华跟在她的身后进了暖阁,看到案桌上堆放的账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钱夫人在椅子上坐下,道:“你若没事,我就不陪着你说闲话了。”

    宁毓华道好,关心道:“阿娘莫要累坏身子,要主意歇息。”

    钱夫人笑笑没做声,宁毓华俯身见礼,退出屋,望着西斜的太阳,沉思了下,朝松华院走去。

    宁毓承正在书房赶功课,看到宁毓华前来,招呼他坐下,眼珠一转,问道:“大哥,听说你的大字写得极好,行草楷皆擅长。”

    “你休想我替你写大字。”宁毓华不客气戳穿了宁毓承的想法。

    “唉,算了。”宁毓承叹息一声,认命奋笔疾书,“大哥,你有事直说便是,我能一心二用。”

    宁毓华失笑,撑着扶手坐正身子,将宁毓瑛去找钱夫人之事大致说了,“小七,你早就看明白阿瑛手上的账目。”

    宁毓承答道:“是。这不叫水至清则无鱼,这是要让人有钱赚。赚到钱,能将事情做好,这是双赢之事。力工很卖力,看来行头给他们的待遇还行。”

    “怪不得先前在河边时,你一直盯着力工看。”宁毓华恍然大悟道。

    宁毓承道:“我并不是只盯着力工在看,我是在想,力工下河挖淤泥太辛苦,该有工具来减轻他们的负担,好比曲辕犁,改变了耕种,水车改变灌溉,算学工学的意义,便在于此。”

    宁毓华沉思了下,不同意道:“如此一来,力工们岂不是该没活可干了?”

    “非也。”宁毓承摇头,道:“如果真有工具能替代他们,大齐便不是如今的现状,力工们的徭役,至少会减轻,他们只会活得更好。”

    宁毓华听得一愣,认真思索起来。他一时想不到那时的情形,便暂时搁置到脑后,问道:“小七,你怎地知道阿娘能帮阿瑛?”

    “大伯母掌管中馈,宁府的中馈大哥,你回府之后,办了六七场酒席。是大伯母在操持。从派帖子,布置花厅,菜式,车马的停放,宾客的座次,随行仆从的安排,宴席上用的碗碟,戏台上唱的戏等等,皆是由大伯母事无巨细在安排。酒席之后,大伯母还要看着收拾,清理,盘账。我亲眼看到大伯母坐的时候,手撑着腰,过了好些时候才坐在了榻上,大伯母是走太多路,累得腰腿都疼,坐下去都困难了。”

    宁毓华一瞬不瞬看着宁毓承,脸色渐渐泛白,难过悔恨,爬上心头。

    “我竟然不知,阿娘平时如此辛苦。我以为阿娘有黄嬷嬷,还有底下的一堆仆从使唤,办酒席,操持家务,不过是张张嘴的事。”

    宁毓承缓缓抬头,看着宁毓华泛红的眼,轻声道:“只会动嘴可不行,要是大伯母不懂,就被底下的人糊弄了过去。大伯母厉害着呢,府中上下三百余人,田庄铺子,三姐姐那点事,对大伯母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是,阿娘厉害着呢。”宁毓华惨然一笑,“阿娘明明有本事,却不得施展。可我不孝,帮不了阿娘。”

    “大哥。”宁毓承放下笔,宁毓华抬眼看着他。

    “大哥无需自责,大哥只是要记得,大伯母做这些,不是理所应当,是她

    唯一能施展本事的地方,只在这座府邸之中。”

    “阿瑛她”宁毓华想到了什么,神色欲言又止。

    “大哥先要去问过大伯母,别替她做决定。”宁毓承听明白了宁毓华话中的意思,直言不讳道,

    宁毓华自嘲笑笑,道也是,“我不该做阿娘的主。”

    宁毓承道:“大哥,我认为,大伯母不一定会答应。毕竟等月河,房屋修葺已经快完工,大伯母这时前去,也没甚事可做。”

    宁毓华烦恼地道:“是啊,阿娘近日忙得很,根本抽不开身。”

    宁毓承缓缓一笑,道:“大哥,让大伯母去明明堂啊,明明堂庶务多得很。大伯母管学堂,以后学堂有女学生女先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宁毓华眼神一亮,顿时高兴地道:“小七说得是,我这就去找阿娘,等阿娘同意了,再去找祖父!”

    说罢,不待宁毓承说话,起身急匆匆跑了出去。

    宁毓承望着宁毓华远去的身影,他挠了挠头,忙低头赶功课。

    宁礼坤是老狐狸,自己又给他添事,要是功课写不完,指不定要挨打!

    第38章 ……

    夜色昏昏,黄嬷嬷在暖阁掌灯,小声回道:“夫人,灶房那边加了道卤猪头。知知堂那边派人来知会得晚了些,只怕来不及,照着以前那样,将猪头切小了,多加了些香料进去好入味。”

    天气热,恐饭菜变坏,每日的饭食皆是现做现吃。卤猪头肉极为花费功夫,至少要提前大半天准备。知知堂突然点猪头肉,除非出去买,灶房一时半会肯定做不出来。

    不过知知堂很少突然点名要某道菜,卤猪头这道菜点过两次,皆是知府贺道年前来府上的时候。

    贺道年喜欢宁氏的卤味,只怕是他又来了宁府。钱夫人笔尖一顿,眉头蹙起又放开:“以后不管这摊子事,便不用心烦了。”

    黄嬷嬷道是,“夫人,灶房熬煮了鸡头米,可要老奴端一碗来夫人尝尝?”

    “先用饭吧。”钱夫人点点头,揉了揉眉心站起身。

    黄嬷嬷忙出去张罗饭菜,见宁毓华从影壁转身进来,她迎上前见礼:“大郎来了,老奴正要去给夫人传饭,大郎可要与夫人一道用?”

    宁毓华颔首,“劳烦嬷嬷,我陪着阿娘一道用。”

    黄嬷嬷笑着应下,赶忙去了灶房。钱夫人在暖阁听到他们说话,来到正厅,宁毓华走了进来,她诧异问到:“大郎怎地来了?”

    宁毓华抬手见礼,“我来陪阿娘用饭,有些事与阿娘说。”

    钱夫人招呼他坐下,吩咐婢女打了水来,两人洗净手脸,黄嬷嬷提来了饭食,宁毓华陪着钱夫人用了饭,走出屋散步消食。

    晚间天气凉爽些,轻风吹拂,石榴树叶婆娑摇晃,青色的石榴夹杂其中,不时随风摆动。

    宁毓华在石榴树下停下脚步,抬头张望。他记得这颗石榴树是当年他开蒙时,钱夫人亲手栽种。

    “石榴多子,多子多福,我这辈子就得你这个儿子,我的福分”

    时光倏忽,转眼已过了十几年。后来的话,宁毓华不知是忘记,还是钱夫人并未继续说下去。

    “大郎不是有事与我说?”钱夫人随着宁毓华停下脚步,打量着他问道。

    宁毓华见钱夫人目露担忧,忙笑着道:“阿娘别担心,我是有事与阿娘说。事关阿娘,不知阿娘以为如何。”

    钱夫人哦了声,宁毓华将明明堂的事仔细说了,见她脸色不停变换,心中跟着没底,紧张地问道:“阿娘可愿意?阿娘有一身的本事,以后掌家的事少了,我怕阿娘会闲着无事,日子会难熬。”

    “我可愿意?”钱夫人喃喃了句,不知为何,鼻子猛地一酸,呛得她泪眼婆娑。

    她愿意,当然愿意,曾朝朝暮暮都想,魂牵梦萦许多年,在日复一日后宅的蹉跎中,逐渐茫然,麻木。

    宁毓华急着道:“阿娘若是愿意,我去与祖父提。”

    “你去与老太爷提?”钱夫人一听,逐渐冷静下来。

    “贺知府来了府上,老太爷没让你去作陪?”钱夫人敏锐问道。

    “阿娘,我不喜欢贺道年,第一次见到时便与祖父说过,后来祖父就不叫我了。祖父叫了小七去。”宁毓华愣了下,解释道。

    “好。”钱夫人深吸口气,硬生生将涌到心口的那股失望压了下去。

    读书好归读书好,出仕为官还是为人做事,宁毓华终究是敦厚有余,欠缺经验圆滑。

    最令钱夫人气恼的是,宁毓华性情有些肖似宁悟昭,孤高不通世事。

    “不用你去说,既然是我的事,我自己去找老太爷。”钱夫人果断地道。

    宁毓华总觉着不对劲,怔怔问道:““阿娘,可要我陪着你去?”

    钱夫人垂下眼帘,片刻后,念着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耐心委婉地教他:“你可知明明堂现今谁在管着?”

    “宁叔宁才。”宁毓华呐呐说道,终是觉着了不妥。

    宁才是宁大翁的养子,今年三十岁出头,有两儿一女,长子次子皆在明明堂读书,妻子在府中管灯烛。宁大翁跟着宁礼坤多年,出生入死,成亲之后未曾生养,老妻前些年已去世,膝下只得宁才。

    “老太爷看中宁大翁,宁才孝顺,老太爷从未将他当外人看。宁才不算顶顶聪明,但他听话。宁大翁发话,他从不多问一句,言听计从。老太爷的话,宁大翁言听计从。只这一条就够了。”

    钱夫人见宁毓华神情懊恼,声音变得更温和,“大郎,这不怪你,都怪我,当年总想着要你好好读书,什么事都不要你管。书本上学不到这些,你到底年轻,未曾经过事,考虑不周也是常事。”

    宁毓华心情低落,道:“阿娘不用安慰我,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到了,是小七的主意。小七年纪轻轻,却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小七?”钱夫人惊讶了下,宁毓华点头,嗯了声。

    钱夫人微笑着安慰道:“你也别自责,有些人天生的机敏,有些人心中有数,却不善言辞。小七在读书上,令老太爷头疼得很,可比不上你当年听话。”

    宁毓华心胸宽广,他的确也志不在此,跟着笑起来,道:“小七厌烦读书,尤其是写功课。不过小七有小七的长处,我也有自己的长处。”

    钱夫人欣慰地道:“你能这般想,就已经胜过许多人。大郎,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这般道理。你进翰林院当差,阿娘帮不了你,虽有你二叔在,他也不能时常盯着,手把手教你。天子眼前,你得自己小心行事,多看,少说,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了。”宁毓华感触莫名,深以为然应是。他停顿了下,坦白地道:“阿娘打算如何与老太爷提?宁叔之事,我不知该如何处理。”

    钱夫人思索了下,道:“我也要好生想想。”

    两人慢慢走着,宁毓华见钱夫人一扫先前的疲倦,重新变得以前那般,总是精神奕奕,不禁道:“阿娘,明明堂的庶务,比不过府中的中馈,阿娘到时莫要失望才好。”

    钱夫人笑容轻快,道:“府中的中馈,如何能与明明堂相比。这是走出去做事!”

    宁毓华愣了愣,道:“像阿瑛那样,出去做事。”

    钱夫人微笑道:“是啊,像是阿迎那样出去做事。你不知道,当时听到阿瑛能与工匠们

    一道做事,阿娘有多羡慕。

    宁毓华听得有些明白,又不大明白。

    他就不想出去做事,读书虽枯燥,他宁愿读一辈子书,一辈子埋首看草生叶枯,也比与人打交道好。

    知知堂。

    送走贺道年,宁礼坤负手立在二门处片刻,转头往回走。

    宁毓承跟在后面,展开帕子,拿出颗桃啃了一口。宁礼坤听到喀嚓声,侧头看去,失笑道:“先前难道你没吃饱?”

    “卤肉味有点重,吃颗贺知府送来的桃解解腻。”宁毓承答了句,五官皱成一团,将口中的桃到帕子中,与剩下的一起包好。

    贺道年喜欢吃猪头肉,整整一盘,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宁礼坤晒笑,道:“贺道年幼时家贫,香料贵重,卤肉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能吃到口卤肉,便以为是了不得的珍馐佳肴。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这一口。”

    宁毓承微笑听着,并不答话。

    宁礼坤斜过去,盯着宁毓承手上的桃,不解问道:“贺道年送来的蜜桃,乃是奉县所产,向来滋味美妙,极为难得,你还嫌弃?”

    “寡淡,还涩口。”宁毓承实话实说,摊开手上的帕子,粉红的桃皮,看上去水灵灵。

    可惜吃在口中,却不过尔尔,至少宁毓承难以下咽。

    他不禁心想,这蜜桃,就是他的“卤味”。

    宁礼坤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挑嘴!”

    宁毓承不肯承认,坚决地道:“不好吃。”

    以前他吃过太多的美食,并无特别喜欢的东西。后世人总喜欢吃天然生长的食物,认为最接近食物本来的味道。

    食物本来的味道,其实往前追溯几十年就能发现,其实并非如此。

    比如驯化的家禽,不断改良的种子,培育出各种新奇的蔬果,产量提高价钱便宜之后,大家才能随便吃到。

    觉着再美味的东西,要是天天吃,同样会腻。

    当然,奉县的桃,是奉县县令特意快马送到府衙,上贡巴结贺道年的好东西,并非人人可吃到。

    可惜,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好东西。

    先前宁礼坤与贺道年打机锋,你来我往,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商议好若地里的粮食,真正得到丰产,由宁悟晖与贺道年一起上折子,共得这份政绩。

    小到蝇头小利,大到大齐江山,用尽心机。打得头破血流。

    宁礼坤神色若有所思,沿着抄手游廊缓慢走着,道:“贺道年对你很是赞赏,颇有结交之意。贺道年妻子周夫人,虽与天家出了五服,到底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同宗。贺道年打算将贺禄送到太学读书,他在试探你可会进京城。你能借着贺禄与天家宗亲往来,贺禄有你看着,他也能放心。”

    “我不想去太学读书。”宁毓承断然道。

    宁毓承早已听出贺道年的言外之意,宁礼坤也不会放他去太学。

    毕竟在世人的眼中,从太学出仕,比不得考中进士出仕为官让人高看一眼。

    宁毓承必须考春闱,但他现阶段,还是留在江州府打根基好,老实说道:“太学读书,比明明堂要轻松,我还是不想去。”

    “哦,为何?”宁礼坤问道。

    “祖父以为当今天子如何?”宁毓承思索了下,转开话题反问道。

    “不可妄议天子。”宁礼坤警告地瞪着宁毓承,沉吟片刻,还是道:“守成之君,无功无过。”

    “祖父很是惋惜。”宁毓承肯定地道。

    宁礼坤眉头皱起,很快又展开,道:“天子当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守着祖上留下来的江山,总有一日会坐吃山空。”

    “天子无为而治,才是百姓之福,”宁毓承淡淡道。

    宁礼坤眼神微凛,不悦道:“自古明君,谁是守成之君!”

    宁毓承摊开手上的桃,递到宁礼坤面前,笑着道:“明君的江山,都种不出一颗真正美味的桃。所谓盛世,百姓同样饿肚皮。别折腾,于天下百姓,是难得的福气。”

    “那你还不断折腾?”宁礼坤重重哼了声道。

    “我的折腾,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折腾,无论如何改,吏治还是官制,国库如何丰盈,却忘了最根本的一件事。”

    宁毓承再次将桃伸到宁礼坤面前:“真正的革新,进步,在技艺,在用各种技艺,让人能吃饱饭,吃到一颗真正美味的桃!”

    第39章 ……

    早间起了一层薄岚,浮在清澈的月河水面上,细柳扶风,妇人忙碌浆洗衣衫,不时呵斥一声淘气的孩童。

    宁礼坤沿着河岸踱步,负手在后,眺望着月河对岸。自从大杂院修葺之后,一改以前的破败,错落有致,整洁牢固。他便喜欢来河岸边走动,对岸的人间烟火,总能让他心情莫名愉悦。

    今朝宁礼坤却不大提得起精神,宁毓承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回荡。

    “天子无为而治,是百姓之福。”

    “盛世的百姓,照样吃不饱。”

    “种不出一颗真正美味的桃!”

    宁礼坤清楚记得,在江洲府大旱的前五年,大齐打过一次仗,那次是先帝要收复被邻国大夏夺走的西北西平府。

    西平府离京城约莫三千里,原本是大齐的边关,边军驻扎在此,西平的土地都是军屯田,百姓除去种地,若遇到打仗时,还要上战场。

    当地的百姓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被称作府兵。府兵则是在打仗时征召入兵营,且需要自带粮食。

    西平府气候干燥严寒,一年只耕种一季春小麦。军屯种出来的粮食,无法满足边军的吃喝。

    打仗时需要征兵,征兵需要粮食,于是朝廷的官员就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征召的这部分兵丁当做府兵,就不需要吃边军的粮食,朝廷无需给边军拨付粮草。

    最后的结果,府兵领着大夏军进了城,西平变成了大夏的疆土。

    此事成为大齐的耻辱,朝堂上下讳莫如深,从不敢提。先帝锐意进取,一心想要革除朝廷积弊,对西平府更是念念不忘,在处置了几个保守的朝臣之后,对大夏用兵,准备收复西平府。

    朝廷的旨意,到达临近西平的陇南道,用朝廷的急递,足足要十五日。送一趟朝廷的旨意,除去人手钱粮,至少要跑死近二十匹马。

    这只是极少的花销,兵器刀箭亦不算重要,最重要的还是粮草。无论是兵还是马,必须填饱肚皮,至少能拿得起刀箭。

    战事焦灼,从预计的半年,拖到了两年还未出结果。

    因着打仗,民不聊生,陇南道的杂草都比庄稼高。朝廷缺粮,只能从江南道征调。其中江洲府被收刮得最为厉害,几乎是剐肉剔骨。

    大夏也苦于战事,最终退兵,还回了西平府。江州府元气大伤,好几年都没能恢复,再经历一场大旱,无异于雪上加霜。

    西平府迄今仍是军屯,百姓还如以前一样,平时种地,遇到边关冲突,同样需要征召前去打仗。

    他们的粮食从何而来,朝廷只当不知。宁礼坤自是一清二楚,“兵过入篦”,兵营一过,十户九空。

    大齐立国之初,户部依照户帖,核计人口约莫七千八百三十二万。西平府战事前,大齐人口在八千九百万。

    战事后,大齐人口在八千零三十二万。到去年为止,大齐的人口在八千两百万出头。

    宁礼坤心头发寒,“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算大夏的伤亡,大齐近千万的人口,就这般无声无息消失了。

    “阿爹。”

    宁礼坤正在出神中,听到有人唤他,抬眼看去,钱夫人在他不远处,朝着他屈膝见礼。

    平时这个时辰,钱夫人正在听府中管事婆子们回事,宁礼坤诧异地问道:“你怎地来了,找我可有事?”

    “府中的账目我都理好了,阿爹随时可以主持分产。”钱夫人道。

    “好,你辛苦了。”宁礼坤知道钱夫人能干,并未多问,“大郎大后日便要进京,明朝你将三房的人都叫来知知堂。”

    钱夫人说是,“阿爹,我还有件事要与阿爹商议。”

    “你且说便是。”宁礼坤点点头道。

    钱夫人暗自吸了吸气,将自己想去明明堂官庶务的想法径直道来。宁礼坤听得一愣:“你想去明明堂官庶务?”

    “是,阿爹。”钱夫人不假思索承认了,“明明

    堂要办算学工学,请来的先生以及他们的家眷,即将到江州府。我掌管中馈多年,无论是学堂的庶务,还是招待安排先生们,皆做过了无数次,最熟悉不过。”

    宁礼坤倒不怀疑钱夫人的话,只他皱起了眉,“明明堂是学堂,出入都是男子,只几个粗使婆子在灶房帮忙。庶务上并不缺人,宁才管了这些年,你若想管,只怕不合适。”

    “我明白阿爹的为难。明明堂是我们宁氏的族学,以前也没有算学工学,现今的明明堂,早已今非昔比。像是阿瑛那般,说不定,以后还会来女先生。宁才这些年做得不功不过,阿爹的确不好撤了他的差使。”

    钱夫人的话,条理清楚明白,饶是宁礼坤心中虽不愿意,也不好直言回绝。

    “阿爹放心,我先与阿爹提,待阿爹同意之后,我再亲自去与宁才说。大翁跟随阿爹多年,我们都将大翁当做半个长辈看,宁才也姓宁,都是一家人,自不会为难,让他吃了亏。”

    对着儿媳妇,不比儿子,宁礼坤总要委婉些,不好出言训斥。且钱夫人能干,大房还要靠她操持,只能捏着鼻子,勉强答应了。

    今朝毛氏不当值,宁才与长子傍晚时从明明堂回来,次子在外玩得一身汗回来,大喊着道:“阿娘。我要吃冰碗子!”

    端午马上到了,毛氏正在看账,婢女芽儿看顾着在榻上爬的小女儿,闻声她放下账本,对进屋来的宁才抱怨道:“你看二郎,他成日玩得不着家,不如早些将他送去明明堂开蒙。”

    宁才唔了声,不耐烦地道:“你没看到我一身一头的汗,茶呢?”

    毛氏忙吩咐芽儿去准备茶水,“水井中凉着鸡头米,你提上来让他们先吃上一碗。”

    芽儿应下出去了,很快她就回转来:“太太,钱夫人来了。”

    毛氏愣了下,宁才也神色惊讶。宁才虽借着宁大翁的脸面,住着三进的院子,出入有车马,家中有仆从小厮伺候,到底是下人。

    钱夫人身份贵重,如何能来他们的院子。宁才皱眉,来不及多想,急急起身往外走,对毛氏道:“快,快去准备茶水点心,你我出去迎一迎!”

    芽儿慌忙跑去了灶房,毛氏双手无意识在衣襟上擦擦拭,四下张望,怕屋子不够气派,怠慢了钱夫人。钱氏已经转过了影壁,宁才与毛氏脸上忙堆满笑,小跑着迎上前见礼:“夫人来了,夫人稀客,夫人里面请。”

    黄嬷嬷陪着钱夫人一同前来,将手上提着的礼送了过去。毛氏受宠若惊捧在怀里,脸都快笑僵了:“夫人真是客气,夫人是大忙人,请都请不来,能来坐一坐,就是给足了小的脸面。”

    钱夫人笑道:“这是给你家那两个小子,囡囡的,不值几个钱,让他们拿着去玩。”

    毛氏连着替儿女道谢,宁才侧身迎着钱夫人进屋,请她在上首坐下,亲自接了芽儿送来的茶水,双手奉到钱夫人面前。

    钱夫人接过茶吃了两口,放在案几上,长舒了口气,道:“天气热,你们也坐着吃茶。”

    毛氏见钱夫人眉眼间并无半点嫌弃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宁才在钱夫人下首坐下,毛氏坐在了他的左手边,思索着可要留钱夫人用饭,又一时拿不定主意。

    钱夫人这尊大佛光临,他们的小院是蓬荜生辉了,就是供奉不起!

    钱夫人看了眼宁才,再看向毛氏,微笑道:“我不请自来,是有事与你说。平时你要去明明堂,毛氏也要当值,我便趁着你们都在的时候走一趟,说完事我就走。”

    毛氏松了口气,宁才欠身道:“夫人有事吩咐,尽快开口便是。”

    “府中即将分产之事,你们应当听说了。”钱夫人看着两人道。

    虽说分产之事尚未声张,毕竟宁才有宁大翁这层关系在,夫妻两人早已知晓。两人都不好多说,只陪着笑,含糊其辞了两声。

    钱夫人并不在意,继续道:“分产之后,我不再管着府中一大摊子事,便得闲了。我已经同老太爷说过,前去明明堂做事,管明明堂的庶务。”

    宁才的脸霎时变了,毛氏也震惊不已,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宁才感到委屈又悲愤。他在明明堂做事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钱夫人就算是主子,也不能就这般急赤白赖上门来抢!

    宁才头上的汗,又开始不断冒出,呼吸急喘道:“夫人前来,是让我让出差使,可是这般?”

    “你莫要急。”钱夫人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来与你商议。宁才,你在明明堂做事,加上毛氏管着灯烛,一年的月例,算上赏赐四季衣衫冰炭等一起,约莫在三百贯左右。一个下县县令明面上的俸禄,一年不过两百八十贯。你们能拿到这般多,乃是因着,我们宁氏没拿你们当外人看,老太爷没拿你们当外人看,我也不会拿你们当外人看。”

    宁才脸都红了,一急就要说话,毛氏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声张。宁才想着宁大翁对他说过,在大事上,要多听毛氏的话,他方忍住了,不甘不愿哼了声。

    钱夫人只当没看到他们夫妻的动作,面带微笑继续道:“分产以后,灯烛房也要拆开,毕竟三房各管各,毛氏的差使,究竟归到哪一处,我也不清楚。只差使少了,月例肯定比不得以前。你们有两个小子要养,还有囡囡,女儿金贵,长大后嫁人,心疼女儿的父母总是舍不得,得要给囡囡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我不拿你们当外人看,自不会看着你们吃苦受罪。”

    宁才听得云里雾里,毛氏的脸色却不大好,心绪不宁。

    以前钱夫人当家时,她对府中的仆从严中有宽,只要不太过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分产之后,灯烛房各归各,二房夏夫人看似温和,却不好接近,平时基本不搭理她们。三房江夫人脾气不好,很不好相与。

    钱夫人看着宁才,道:“我的陪嫁中有间布庄,虽不算顶顶大,一年下来也能赚个上百贯钱。我将这间布庄连地契屋契一并给你,你拿去好生经营,以后也吃穿不愁了。”

    宁才一愣,钱夫人陪嫁的布庄,与江州府府衙只隔着两条巷子,离宁府也近,地段极好。只这间铺子,就值上百贯。关键是,钱夫人的陪嫁铺子,肯定不会变卖。

    钱夫人不再多说,站起身道:“我只是提一提,你们也无需现在决定,待你们商议好之后,再给我回话便是。”

    夫妻两人将钱夫人送出门,宁才站在门檐下,紧皱眉思索,只须臾间便放弃了,着急地往外走:“我去找阿爹!”

    第40章 ……

    宁大翁住在知知堂倒座旁的小跨院,院子独门独户,清净又自在。

    伺候宁礼坤用完饭,宁大翁便回到自己的小院,要了一碟豆子,一碟白切羊肉,一碟皮冻,伴着一碗炒饼,便是他的晚餐。提壶倒了盏黄酒,美滋滋饮了一口。

    上了年纪之后,一天差当下来,骨头喀嚓响,腰都直不起来。几口酒下肚,宁大翁长长舒了口气,惬意地靠在老竹椅中,竹椅跟他的老骨头般,一道咯吱响。

    “阿爹,阿爹!”宁才深一脚浅一脚扎进院子,汗流浃背来到宁大翁面前,惊慌失措道:“出事了,阿爹,出大事了!”

    宁大翁慢慢坐起身,眉头一皱,道:“出什么大事了,我怎地不知,你且坐下来,慢慢说。”

    “唉,阿爹,钱夫人先前来了家中。”宁才一屁股坐在矮案旁的小杌子上,抬手抹了把汗,哭丧着将钱夫人来之事细细说了。

    宁大翁听得眉心都皱成了一团,问道:“毛氏如何说?”

    “啊?”宁才睁大了眼,满脸不解地道:“阿爹,送走钱夫人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大事要听你娘子的主意。”宁大翁见宁才傻呆呆看着他,干脆道:“你去将毛氏一并叫来。”

    宁才听话得很,当即起身朝外跑去。宁大翁看着他急吼吼的背影,皱起的眉始终不得舒展。

    很快,汗水津津的宁才,与同样汗水津津的毛氏一起来了。毛氏落后宁才一步,笑容满面,恭敬又拘束地见礼。

    宁大翁并非宁才亲生父亲,平时又在宁礼坤身边当差,毛氏极少见到他。对这个公爹,毛氏很是敬重且恭谨,毕竟他们一家的前程,都系在这个公爹的身上。

    “坐吧,你们用过饭没有?”宁大翁温和地让他们坐,问道。

    “还没用过饭,阿爹,我不饿。”宁才答道。

    宁大翁道:“你不饿,你不吃便是。我让人再去那些饭菜,毛氏你坐,咱们边吃边说。”

    平时在宁大翁身边听差的白术,照着吩咐去灶房提来了两碗炒饼,两叠小菜。宁才不敢吱声,赔笑着再去搬了只小杌子让毛氏坐,他跟着坐下来,主动替宁大翁斟酒。

    宁大翁抿了口酒,夹了块羊肉慢悠悠嚼着,看着端坐着不动的毛氏,笑着招呼他用饭,“别拘束。吃吧。你看阿才,吃得多欢快。哪有什么大事,天塌不下来。”

    宁才连惊带吓,又跑了两趟,饿得前胸贴后肚,正埋头呼噜噜苦吃,闻声只咧嘴干笑了两声。

    毛氏见宁大翁并不当做回事,暗自松了口气,答了声是,挑自己面前的炒饼吃了一块。

    “阿才先前都与我说了,你呢,如何以为?”宁大翁问道。

    毛氏一下拽紧筷子,变得局促起来,飞快瞄了眼宁才。宁才也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道:“阿爹让你答,你自管照答就是。阿爹只会对我们好,替我们着想。要是想得不对,说得不对,阿爹不会怪你,阿爹会好生教导,你只管听着照办就是。”

    宁大翁说不出什么心情,宁才孝顺听话,就是听话得过了头,万事不过自己的脑。

    毛氏心道也是,宁大翁对宁才好,自己与宁才生了两儿一女,宁大翁待孙辈都不错,隔代亲,比对宁才还要关心。

    “阿爹,我认为,钱夫人想要郎君的差使,拿了间铺子给郎君做补偿,钱夫人已经做得很是厚道。郎君虽姓宁,天下姓宁的多了去,宁氏宗亲众多,夫君能得明明堂的差使,宁氏宗亲中好些人暗自不满。郎君不如趁机将差使交出去,免得遭人嫉恨,能得一间铺子,以后也不愁吃穿了。”

    毛氏一边说,一边暗中主意着宁大翁的反应,见他神色寻常,不时点下头,知道自己说得对了路,便继续说了下去。

    “大郎二郎他们还小,大郎在明明堂读书,书读得平平,二郎快要开蒙了,三岁看到老,我看他还不如大郎。我倒是盼着他们都能高中,京城那般多侯官之人,就算侥幸高中之后,也离不开宁氏的照拂。”

    宁才听不得人说儿子不好,脸色不大好看了。他先瞪一眼毛氏,再看一眼宁大翁。宁大翁未曾发话,宁才便一声不吭。

    “嗯,你考虑得很周全。”宁大翁欣慰不已,瞥了眼宁才,亏他还敢不服气,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们这一家子,本都不姓宁。我有幸得老太爷照拂,阿才有幸得我捡到,只要我们踏实本分,别妄想那不该想的东西,这福分,就不会差。”

    宁大翁指着宁才吃得欢快的羊肉:“你可知这羊肉,江州府城内吃得起的有几家,能让下人也跟着随便吃的主子,又有几个?”

    宁才低头不做声了,当年他家乡遭了灾,父母都饿死了,他饿得奄奄一息,宁大翁陪着宁礼坤去任上时经过,见他可怜,捡了他在身边养着。

    别说昂贵的羊肉,当年父母在的时候,一年到头,连猪肉都吃不到两回。

    “我老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我在,老太爷在,你们就能得一分脸面,老太爷若仙去,我还老不死,你们可能得半分脸面。”

    宁大翁盯着宁才,沉声道:“我见你似乎不服气,我倒不知,你的这份不服气,究竟从何而来。”

    宁才被吓住,连忙道:“阿爹,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阿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宁大翁嗤笑一声,沉声道:“我跟你说了无数遍,让你大事上,与毛氏商量,你总是不听。毛氏比你看得清楚,就如钱夫人,比宁大郎君要聪慧能干。你是男人,男人也有不争气的,你就是那个不争气的,你就是不如毛氏!”

    宁才大气不敢出,低头耷脑听训,毛氏眼观鼻鼻观心,盯着面前的案几,绝不插嘴。

    宁大翁:“钱夫人对你客客气气,你就毕恭毕敬受着。钱夫人说得是,她的确拿你当自己人看,把布庄给了你,布庄地段好,人人都衣衫御寒,布庄只要你老实经营,就不会没饭吃。你拿了这间布庄,好生去给钱夫人磕个头。不止是你,你还有大郎二郎他们,若没了宁氏这颗大树,布庄你也拿不住。”

    宁才不断抹汗,连连点头,“是,我都听阿爹的。”

    毛氏忧心忡忡道:“阿爹,我也是这般想,钱夫人做到了仁慈义尽,仁慈之后,便是义尽。以后宁氏什么都无需做,只袖手旁观,我们宁这个姓,便什么都不是。”

    宁大翁深深看了宁才一眼,暗叹了口气,再温声道:“你还是留在宁氏当差,这份关系,总要有个人在,人走茶凉,决不能断了。府上要分产,你最好能去二房当差。”

    宁才一脸茫然眨眼,毛氏听得也不甚明白,她为何要去二房当差,小心翼翼问道:“阿爹,可是因着宁侍郎?”

    “宁侍郎是有大好前程。”宁大翁说了句。

    只宁氏最大的前程,却不在二房的宁悟明身上,而是宁毓承。

    宁大翁再抿了口酒,避而不答,“你只去二房便是,其余的,你别问别打听。”

    毛氏忙答是,“阿爹放心,我绝不会提一个字。”

    翌日,宁才领着毛氏,一大早便去了钱夫人理事的清晖院,夫妻俩人先砰砰磕了头,再说了一堆好话,应下等下去明明堂,马上辞去差使之事,感激不尽地接了布庄。

    宁礼坤一到明明堂,宁才便来找他辞去差使。宁礼坤见他并不勉强,心下疑惑不已,便多问了几句。

    宁才自是不敢隐瞒,将钱夫人给他布庄补偿之事说了,期期艾艾道:“老太爷,小的娘子在灯烛处当差,这次分家,小的娘子想继续留在府上当差。”

    宁大翁暗自震惊不已,当面没说什么,只说了句知道,让他先回去了。

    钱夫人的大手笔,着实让宁礼坤意外。布庄是钱夫人陪嫁铺子中最稳当,最赚钱的嫁妆,大娘子二娘子出嫁,她都没舍得给她们,为了明明堂的庶务,居然说送就送了出去!

    这些年当着府中中馈,钱夫人的账目干干净净,宁礼坤相信她此举,绝非为了在明明堂庶务上捞钱。

    宁礼坤想不明白,在学堂走动巡视时,都禁不住思索此事。

    天气热,学生课间歇息时,都围在水池边玩闹。水池的水是从明山上引下来,清澈冰凉。赵春盛鞠了捧水,嘿嘿偷笑着,想往弯腰净手的宁毓承身上泼。

    突然,宁毓承站起身,手一甩,赵春盛手心的水,悉数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你个宁七!”赵春生哇哇大叫,宁毓承朝他挥手,手上的水,全部甩在了他身上。

    赵春盛跳脚躲,笑着要去抓宁毓承。宁毓承不躲不闪,压低声音道:“宁山长。”

    宁山长这几个字,在明明堂就是如来佛的紧箍咒。赵春盛立刻手忙脚乱站好,眼珠子左右转得飞快,“宁山长在何处?”

    宁毓承只是唬他,笑而不答,施施然离去。赵春盛迟钝着反应过来,宁毓承是在框他,顿时懊恼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这时,两人看到站在廊檐下的宁礼坤,赵春

    盛怪叫一声,连忙俯身见礼,脚底抹油溜了。宁毓承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抬手施礼,叫了声宁山长。

    宁礼坤将他们的打闹看在眼里,瞪了眼宁毓承,暗骂了句小猢狲,还敢调侃叫他宁山长!

    “天气热,也别贪凉玩水。”宁礼坤道。

    “是,祖父。”宁毓承一如既往,熟门熟路乖巧答着。

    “你大伯母要到明明堂管庶务之事,你可知道了?”宁礼坤上下打量着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本想说不知,见宁礼坤眼神犀利,审视地盯着他,老实地说知道,“祖父答应了?”

    宁礼坤不由得重重哼了声,这件事,果真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你大伯母,将布庄给了宁才。”宁礼坤简明扼要说了钱夫人找宁才之事,眉头蹙起,“你大伯母为何偏生要来明明堂做事,你可知晓?”

    宁毓承答道:“大伯母究竟为何来,她未曾告诉我,我不敢随意替她回答。我的认为是,大伯母有这个本事,能者居上,再也正常不过。祖父以为奇怪,还是想不明白,祖父不若去问问祖母?”

    宁礼坤听到崔老夫人,禁不住一激灵,顿时反应过来,脸色一黑,怒道:“好你个兔崽子!”

    宁毓承见势不对,飞快跑了:“祖父,要上课了,我不能耽误了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