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事关朝廷官府,宁毓承做不了主,当机立断回宁府找宁礼坤。
这几日天气寒冷,宁礼坤始终牵挂着宁悟昭宁悟晖,夜里睡不好,不时咳嗽,便未去学堂,在府中休养。
早饭后,宁礼坤照例问了明州府可有消息,得知宁悟昭还没来信,无奈之下,踱步进了书房。
宁大翁往熏笼中添了炭,红泥小炉上煮着的水沸腾了,他提壶斟茶,轻手轻脚放在书案左侧。
茶的清香袅袅,宁礼坤放下书,手捧着热茶,仍止不住焦灼难安。
宁大翁退出屋准备添水,小厮上前见礼,道:“大翁,大房那边的宁九来了,说是要请见老太爷,现在门房等着。”
宁九已被逐出族,照理说不算大房的人。不过宁九又的确是大房的人,是宁礼乾的亲生儿子,宁礼坤的亲侄儿。
当年之事,宁大翁最清楚不过。宁礼坤没杀了宁九,就是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
现在宁礼坤挂记着明州府的事,心绪不宁。叔侄两人形同陌路多年,宁九这时候上门求见,宁大翁犹豫在那里,转回头看向书房门,不知这个话该如何去传。
小厮不敢催促,老实袖手等着。宁大翁斟酌了下,心一横,将铜壶递给小厮,交代他去打水,转身进了书房。
宁礼坤听完宁大翁的回禀,他一脸疑惑,“谁?老宁,你说谁来了?”
觑着宁礼坤的反应,宁大翁暗自叫苦,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书房瞬间鸦雀无声,然后砰一声脆响,茶盏在地上碎开,茶汤洒得到处都是。
“混账东西,他还敢来见我!谁让他来的?啊!”
宁礼坤怒火熊熊燃烧,气得不断咳嗽,间歇扯着嗓子骂:“宁氏差点都毁于他手,他还委屈得很,心比天高,以为自己本事大得很,能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根他那眼高手低的亲爹一样,都是到处惹事的蠢货!”
见宁礼坤连宁礼乾都一并骂上了,顿时后悔不迭,也不敢劝说,忙道:“老太爷息怒,老奴这就除去让他离开,以后莫要来了。”
宁礼坤喘着粗气,眼中淬火,怒道:“你去让他来,我倒要瞧瞧,他又要生出何事!就算宁氏的族谱没了他,我照样能替天行道!”
宁大翁忙应是,转身出了门,唤来小厮叮嘱了两句,“赶紧去清理干净。”
小厮赶紧前去洒扫书房,宁大翁叹了口气,亲自前去了门房。
宁九面无表情等在门房中,案几上放着的茶水一动未动。宁大翁掀帘进屋,他缓缓站起来,僵硬着抬手见礼:“大翁,好多年不见,大翁身子还是这般硬朗。”
两人以前也见过面,那时宁九对宁李礼坤有怨气,对宁大翁也没有好脸色。虽说宁九的客气生硬,到底比以前好了些。
宁大翁微微放下了些心,侧身避让,抬手俯身还礼,“九郎君,是多年未见了。老太爷在书房等着,九郎君请。”
宁九抬手道请,宁大翁走在前面,他本想提醒几句,到底没有多嘴。
进了书房,地上的茶盏碎片已经收拾干净,宁大翁躬身走到小炉边,守着铜壶煮茶。宁礼坤负手站在中央,铁青着脸死盯着见礼的宁九,冷冷道:“我可不敢当你的礼。你来作甚?”
宁九站起身,极力稳住神,不大自在地道:“在下来有事相求,替大郎阿焱,二郎阿垚,三娘阿淼求个进明明堂读书的机会。”
事关侄孙侄孙女,稚儿无辜,宁礼坤愣在那里,憋着的满腔怒火顿时没处发,在胸口盘桓着,噎得他许久都说出话来。
不过,宁礼坤还是咽不下去,嘲讽道:“你那般厉害,怎地当时没想到儿女,没想到宁氏也是你的亲人。你吃里扒外,造自己的反,亏你还有脸上门来开口!”
连着想了几日,宁九才终于登门求情。他知道宁礼坤不把他打出去,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心中早有准备,对着宁礼坤斥骂,冷嘲热讽,他强自忍住了没作声。
宁礼坤心烦意乱,厌烦地挥手道:“走走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宁九暗暗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道:“我当年没错!”
说罢,不顾宁礼坤的反应,抬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宁礼坤气得脸色发青,想要骂,喉咙一阵发痒,大声咳嗽起来。
为官
多年,宁礼坤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宁大翁许久未曾见到宁礼坤发这般大的火,浮躁难安,他忙倒了水上前,劝说道:“老太爷息怒,身子要紧,先些水润润喉咙。”
吃了两口水,宁礼坤喉咙舒适了不少。他长长吐出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塌上,仿佛一下就变得老态龙钟了。
“小七去了何处?”宁礼坤不知想到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
“老奴不知,这几日七郎出了城,早出晚归,听说在忙佃农的人丁核计。”宁大翁答道。
宁礼坤唔了声,没再多问,闭目养起了神。
宁府前的巷子口,骡车刚转弯,宁毓承看到宁九从巷子出来,朝西边走去。宁府占据了整条巷子,看情形,宁九应当是从宁府出来。宁毓承本想叫住他,当下的大事要紧,打算以后再问。
回府到了知知堂,宁礼坤看到他,诧异地道:“你不时出了城,怎地回来了,发生了何事?”
宁毓承见宁礼坤身体不好,先吃了口热茶稳住神,尽量温和说了在粮食铺子发现的情况。
“祖父,江州府的粮价开始跟着上涨,明州府的价钱只会更高。祖父,大伯父那边没有消息传回来,三叔也没再来信。江州府的情形,你我一无所知。”
宁礼坤心凉了半截,脸上的皮耷拉下来,脸色白中泛灰。他不愿深想的事,还是发生了。
宁毓承分析道:“祖父,明州府的情形,也并非一无所知。眼下江州府的粮食涨价,无非两个方面。一是粮商故意借明州府的大雪散播恐慌,囤积居奇,借机大捞一笔。二是江州府的粮商,真将粮食运往了明州府,赚取更多的利。”
“明州府雪灾的事,只怕已传遍了江州府。百姓虽不傻,他们恐粮食价钱越来越贵,没粮吃,粮商随便说几句,一传十十传百,事态就难控制了。”
宁礼坤喘了喘气,才继续说了下去:“江州府的消息煽动开,粮价上涨,以现在的米面价钱,粮商已有足够的利,他们该收手了,否则,官府那边不好向朝廷交代。粮商不收手,就是粮食真运往了明州府,明州府的粮食已经涨到了天价,朝廷尚未下旨赈灾。”
宁毓承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些都不最重要,重要之处,在于稳定粮食价钱,以及民心。
江州府与明州府离得不远,可以称得上是唇亡齿寒。稳定的江州府,就是明州府的后方。
“祖父,府衙在这个时候,当开仓平粜,不只是平粜,该是倾销粮食,将粮食价钱压到最低。”宁毓承道。
“倾销?”宁利坤怔住,不解地道。
宁毓承道:“是,当倾销,只有官府的常平仓,以及明州府的长平常,能一下拿出那么多的粮食倾销。江州府的粮价下去,商人只会将大量的粮食运往明州府售卖。明州府的百姓购买能力摆在那里,他们买不了太多的粮食。商人辛辛苦苦运去粮食,再运回来,考虑到成本以及运送不易,他们会降价卖出去,明州府的粮食价钱,会随着市坊的变化而下降。只要明州府的百姓有饭吃,就乱不了。”
“此事复杂,不一定会如你想得那般容易。”
宁礼坤以为宁毓承的方法很好,毕竟涉及到钱粮,他还是顾虑重重,不得不多考虑一二。
“先且不提江州府可会开仓平粜,一旦放粮食的消息传出,不知多少人争抢。要是他们低价买入,囤积在手上,待高价时售出,就得不偿失了。”
宁毓承倒不担心这点,“祖父,能得到消息去争抢粮食者,他们并非为了吃,而是为了赚钱。天灾人祸,一向是赚钱的好时机,他们要是错过了,粮食又不是金银,可以放在手中。常平仓的粮食,我估计大半都是陈粮,他们留不住。”
常平仓的粮食,收进新粮时,一般会随之出陈粮。宁毓承相信,新粮陈粮这部分的差价,肯定是一本烂账。
宁利坤皱眉道:“商人重利轻离别,此事依仗商人,以及市坊,我还是不放心。”
士农工商,耕读传家是最清贵,在以农为重的朝代皆是如此。不过,比起等着朝廷赈济,由供需自由调节粮价要可靠百倍。而且商人心思活络,反应快,由他们出面,比起官府要可靠。
明州府与江州府遇到的问题,就是最简单的经济问题,商人可能说不出个所以然,基本原理不变。
天灾人祸是惨事,有人会趁机发大财。只无法杜绝此事,毕竟比道德,道德虽无法具体量化,究竟是朝廷官府更无德,还是商人更缺德,彼此之间不相伯仲。
朝廷赈灾,最后灾粮能有多少发放到百姓手中,应当不比官员的良心多。在后世,这种事情也经常发生,毕竟人性复杂,变化不太大。
宁毓承委婉道:“祖父,人命关天,钱财都是小事了。”
宁礼坤脸色变了变,突然想起宁九先前倔强的神色,他说自己没错。
当年平水军之事,宁礼坤亲眼目睹,多年以后,他都不愿意再回想。
且明州府之乱,粮食价钱为何会飞涨,以宁礼坤对宁悟晖的了解,他要为此事担负起大半的责任。
商人重利,官员又何尝不是如此。平水军直接冲进山阴县烧杀,县衙的官吏死伤大半,县令最先被斩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灾人祸时经常伴随着叛乱,要是明州府也杀出一股平水军,他的两个儿子都在还有孙女的夫家
宁礼坤抬手覆在脸上,用力搓了搓,让自己变得清醒了些。
“只江州府,明州府,若无朝廷的旨意,他们岂敢轻易开仓平粜?”
这才是此事最重要的一环,且最最难难为之处。若无朝廷旨意,敢随便动用常平仓的粮食,乃是抄家流放的大罪!
宁毓承默然片刻,道:“祖父,恩威并用。”
宁礼坤震惊住,重复着宁毓承的话:“恩威并用?”
宁毓承道:“是,恩威并用。恩,在他们的政绩。威则在常平仓,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第52章 ……
祖孙两人商议完对策,到了最后,在由谁前去明州府之事上出现分歧。宁氏族中能干得力之人,基本都在外当官做事。要是没甚本事,派去明州府也没用。
宁毓承打算自己前去,宁礼坤坚决不同意:“你三叔不会听你的话,路上不太平,你不能去。”
“祖父!”宁毓承理解宁礼坤的担心,但明州府那边才是关键。
“不行,你说再多都没用!”宁礼坤斩钉截铁道。
无论如何,他都舍不得让宁毓承以身涉险。宁礼坤道:“我自己去。”
宁毓承吃惊不已,道:“祖父,你身子不好,你如何能去。”
宁礼坤笑笑,很是洒脱道:“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反正早晚你们都要丁忧,宁氏蛰伏沉淀一段时日,也是好事。”
“祖父,不该是这样算。只要是人,都不该如此算。”宁毓承心中难过,认真至极强调。
宁礼坤如何不懂,宁毓承讲的是“情”,血脉亲人之间的“情”。而非世俗规矩讲究的孝,更非仕途前程。
可惜,明州府江州府本不该到此般地步,皆因着,这世道,“人”少了些。
“我多带些仆从,与粮商一道前去。车上也不冷,睡上两天就到了。”
宁礼坤温声解释,“江州府这边,就留给你了。”
“好。”宁毓承见劝说无用,只能勉强应了。
宁礼坤收拾了下,宁大翁取来厚大氅,与宁毓承一起坐车前往府衙。
“前去芳草巷绕一圈。”宁礼坤吩咐道。
芳草巷临近瓦肆,巷子店铺林立,中等规模的粮食铺子,就足足有三家。
车夫驾车到巷子口,马车就慢了下来。宁礼坤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人从巷子口排起,前面看不到尽头。
“祖父,人太多,你别下去了,我去看看。”宁毓承劝说道,宁礼坤的脸色不大好,点点头,“你也小心。”
宁毓承交代宁大翁伺候好宁礼坤,他跳下车,到粮食铺子前。
几个差役在周围闲闲巡逻,吆喝着买粮的百姓莫要抢占争斗,莫要引起混乱。宁毓承挤到前面,打听到了米面现在的价钱。
比起早间,米面的价钱,每斤都上涨了一文到两文。这点钱听上去很少,只是
半天不到的功夫,且米面是民生必须,百姓根本没有抗灾害的能力。
一旦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开始着手囤粮,定会造成粮食短缺。在后世时,粮食价钱震动在百分之二十左右,背后缘由皆是因为战乱。如果江州府因为恐慌缺粮,随之而来的,也将是战乱。
宁毓承走了几间粮食铺子,发现售卖的皆为陈粮。精细的米面,只摆了两小袋在柜台中。他心思微动,神色若有所思。
离开粮食铺子,宁毓承再去盐铺问过,盐也有所上涨,但涨得不多。朝廷不缺盐,江州府更不缺盐,在临海的扬县,朝廷有大片的海盐场。
回到马车上,宁毓承将所见情形简要说了下,宁礼坤眉头紧皱,道:“着实不容忽视,不知官府那边可有动作。”
宁毓承没有说话,至少在他所见之处,并未看到官府有什么反应。
宁礼坤也一时没出声,失神望着车窗外经过的街巷,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宁礼坤自嘲叹息,声音沉沉道:“唉,宁九先前来找过我。你若有空,帮着看看他们三兄妹,可是读书的料。”
明州府面临着当年陇南的情形,宁礼乾的罪孽深重,亲生儿子宁九与他走上完全相反的路,好比是父债子偿。
如今他的亲生儿子,绝不能再走宁礼乾的老路!
宁毓承愣了下,心道宁九果然是到过宁府。他一口应了下来,“祖父放心,我让人跟九叔说一声便是。”
“你都知道了?”宁礼坤见宁毓承并未好奇,当即问道。
“知道。”宁毓承并不隐瞒,将几次见到宁九之事提了下,“九叔有自己的想法,我觉着他有些钻了牛角尖,想得浅显了些。想得浅并非错,若人不动脑,不去想,变得麻木,才是最可怕之事。”
面对宁九,宁礼坤心情着实复杂,他不欲多提,只道:“他已经改了名,连着自己儿女,皆不从族中排行。我并非不与他计较,我是看在几个小的份上而已。”
府衙就在眼前,宁毓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先下了马车,转身搀扶着宁礼坤下来,贺道年听到消息,亲自领着徐先生迎了出来。
“老太爷稀客,快快请进。”贺道年热情地抬手见礼,又对着宁毓承笑道:“七郎来了,七郎也难得,老徐,你去学堂”
无人不知贺禄的本性,贺道年很是坦然,道:“去瓦肆,将五郎给我叫回来陪七郎。”
宁礼坤摆手,神色严肃道:“贺知府不用客气,我有要事找你,还有方通判。”
贺道年一愣,叫徐先生去叫方通判,陪着宁礼坤到值房落座,小厮上了茶水,方通判也随着徐先生来了。
方通判比贺道年要年长五六岁,人长得白白胖胖,脸上总是挂着笑,像是随和的富家翁,看上去比贺道年要年轻。
通判管着狱讼,江州府的各大行当,码头上各地的帮派,帮闲混混等,皆要敬方通判几分。
这些人大多都是靠着拳头,力气,各种见不得人勾当讨生活的人,凶狠难管。可见方通判并非他表面那样慈祥,在私底下他有个名号,被人称作“笑面阎王”。
通判在知府之下,贺道年与方通判平时并无甚不和传出。前有上下品级之分,方通判的背景与贺道年差不多,平时府衙都是贺道年做主。
他被徐先生叫来,问过徐先生,也不知宁礼坤前来的目的。心下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笑呵呵与宁理坤互相见礼,打量着跟着一道俯身施礼的宁毓承,笑道:“七郎也来了。”
宁毓承笑着说是,坐在了最下首。宁礼坤望着贺道年与方通判,道:“明州府遭受雪灾之事,两位应当知晓了。”
贺道年说是,方通判跟着点头,谨慎地不发一言。
宁礼坤道:“明州府那边的具体情形,无从得知。不瞒两位,我已经让老大前去了明州府,如今还未送回消息。不过,江州府外面的情形,不知二位可曾注意?”
贺道年与方通判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神色疑惑。贺道年道:“方通判先前与我提过,江州府的粮食价钱,比起前些时日略有上涨。平时到了冬日时节,粮食皆比寻常是要贵,临近年底,家家户户总要准备些点心吃食,煮酿冬酒,涨价虽比往年高,倒也不算稀奇。”
方通判只坐着不出声,贺道年说完,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府城有些粮食铺子生意红火,前去买粮食的百姓多,方通判已经差役时常巡逻,别因着拥挤发生踩踏之惨事。不知宁老太爷特意前来,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宁礼坤一听,便知道贺道年与方通判两人在装傻。身为知府与通判,岂会不知百姓争相抢购粮食,粮食涨价,是常见的小事。
“我听到的消息,便是明州府遭了灾,粮食紧缺,价钱飞涨,江州府的粮商,将粮食运往明州府售卖,江州府也变得缺粮,粮食价钱跟着上涨了。”
宁礼坤直言不讳说完,盯着两人,说道:“我早已致仕,不该插手府衙的差使。只是,我是江州府人,明州府说起来,与江州府多有联姻,两个州府之间来往频繁。唇亡齿寒,明州府若真大乱,江州府首当其冲,会被牵连进去。贺知府,方通判,我就直说了,两位当在此时开仓平粜。”
贺道年愣住,他下意识看向方通判。方通判这时笑呵呵开了口:“老太爷知晓规矩,若无朝廷下旨,府衙动常平仓,乃是大罪啊!”
宁礼坤叹道:“是啊,朝廷有令,敢动常平仓的粮食,头上乌纱帽难保。被前来的巡检查到,又是一场官司。这两年巡检司未曾派人前来江州府,明年应当会来了,查到常平仓里面没粮食,此事两位的确不好交代。”
巡检司的巡检,是朝廷下派到各地州府巡视的官员,民生,兵民,治安等等皆包含在内。不过,巡检司的巡检到地方州府,一般来说三五年一次,地方州府会早早知晓消息。若非有仇怨,巡检只会查出地方州府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贺道年脸色变了变,方通判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
巡检可以上贡应付过去,但巡检也怕乌纱帽不保。巡检司监督地方,但背后还有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监督弹劾所有官员。
即便常平仓能抹平,巡检使动真格巡检,地方州府的错漏比筛子都多,随便伸手就抓得一大把。
宁氏作壁上观,还是行监察之责,宁礼坤的态度,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宁礼坤抿了口茶水,放下茶盏,笑道:“如今陈粮的价钱高,府中有陈粮的,正好换一换。我府上的陈粮,也打算出了,不但如此,明早我还打算启程前往明州府,明州府府上有多余陈粮的,也一并变卖。唉,身为大齐的子民,在百姓有难时,如何能视而不见。陈粮皆放出,粮食价钱得以平稳,百姓有饭吃,自当安心度日,待到来年春上耕种,今年秋上种下的冬小麦,随后也到了收获时节,两地州府,皆是太平无恙。”
贺道年暗暗骂老狐狸,宁礼坤是恩威齐下。先是拿巡检暗暗威胁,再话锋一转,拉起了家常,借府中出卖陈粮之事,暗中提点衙门将常平仓的陈粮,趁机都粜出。
宁礼坤知道常平仓皆是陈粮,这新粮陈粮互相倒腾,得中间差价之事,贺道年也不敢以为,能瞒得住宁礼坤。
江州府与明州府互换了种子,小麦已经下种生长,开春后,稻谷便得播种。粮食收成如何站且不提,眼下的江州府与明州府,确实是彼此合作,互惠互利。
方通判也有官田,在两地换种子的事上,他也参与了进去。除此之外,上次江州府官府与世家乡贤们一起出钱出力,修葺大杂院,月河清淤的事上,方通判由其侄子出面,捞了不少好处,宁礼坤在此事上,从未说过半个字。
都是场面上的人,宁礼坤点到即止,寒暄
几句,便起身告辞,与宁毓承一道离开。
两人将他们祖孙送出门,立在廊檐下,皆许久没有说话。
贺道年先转身回屋,方通判跟了进去,让徐先生守在门口,低声道:“府尊如何打算?”
“他都找上门了,我能如何打算。明州府要是出事,宁悟晖难辞其咎,不被罢官,也会被贬谪。以后要复起,除非宁悟明拜相。”
贺道年一脑门的官司,烦恼无比道:“朝廷那边能应付,只这粮食唉!”
“府尊说得极是。”方通判附和了句,眼中阴狠闪过,压低声音道:“常平仓那些陈粮,眼下只待慢慢出,不愁出不去。待巡检来时,粮食收上来,新粮也不会缺。江州府之乱,乃是因为明州府而起,府尊当提前向朝廷禀明。”
贺道年一怔,他抬眼看向方通判,含糊支吾了几声。
方通判想着升一升,明州府富裕,知府如果空出来,对他来说是绝好的时机。
要是在平时,贺道年写一封折子到京城,随手之事而已。
只是,宁毓承跟着宁礼坤一同到了府衙。
宁礼坤算不得大威胁,让贺道年难以决断的,乃是从头到尾安静坐着,一言未发的宁毓承!
第53章 ……
方捕头离开之后,贺道年神色严肃,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值房不算宽敞,徐先生只看到朱红的官袍在眼前不断晃荡。
不大一会,徐先生就像是见到了大滩凝固的血,双目眩晕,总觉着不吉利,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府尊,在下以为,这件事非同寻常,要三思再三思啊!”徐先生斟酌着开了口,他平时说话时小心谨慎,尽量不拿主意,只尽劝诫提醒之责。
不过,这次徐先生打算说得更明白一些:“宁老太爷要亲自前往明州府,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明州府的事态平息下来。明州府与江州府一样,深得朝廷看重,明州府那边”
他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贺道年盯紧着他的手势,自是心知肚明。
要是真闹得不可开交,有蔓延的趋势,兵丁就要出手了。文武官员平时互相看不上眼,在这种时候却配合得很是默契。文官需要武将平息事态,兵丁一动,一根粮草不要,还会带回金银珠宝,在剿匪的功劳簿上记下一笔。
剿匪的功劳大小,也有讲究。大了,会不好收场,太小,功劳不值得一提。
这里面,又涉及到户帖人丁。甚至地方州府的具体田亩,朝廷户部能掌握的数,约莫只有七八成准。
徐先生见贺道年不做声,清楚他心里的顾虑。当初,他就劝过贺道年,这一起行好事,夜里睡觉心不惊慌。要是将把柄留给他人,指不定哪天就变成了一把利刃。
“方通判他的野心不小,在下以为,府尊没必要参与进去。得罪了宁氏,府尊其实不划算。府尊,不宜与此事牵连过深,那边的粮食,不能再出,当及时抽身啊!”
贺道年现在心中一团乱麻,烦躁无比道:“你去将五郎找回来。宁老太爷说话总要留三分,宁七郎好打交道。”
“宁七郎他可能做主?”徐先生犹豫着问道。
“宁七郎跟着宁老太爷前来,他一直没出声。方通判没与他打过交道,我却真正见识过。”
贺道年冷笑了声,方通判想要乱中得利,他有这个本事,贺道年自不会拦着。送他个好,他承这份情,以后就多了条路。
他们之间的牵扯,说深也深,说浅也浅。他们一道做的事情多了去,把柄不止方通判有。
只方通判想借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出头,贺道年就要如徐先生所言那般,须得三思,可值得送他这个人情。
贺道年始终想着宁毓承,他沉静地坐在下首,却让他无法忽视。
“你去,先去把五郎找回来。”贺道年催促道,
徐先生赶忙去瓦肆,在相熟的楼里将贺禄叫回府衙。贺道年严肃地交代了几句,贺禄混归混,见到贺道年说到正事,关乎贺氏的荣华富贵,酒意立刻散了,二话不说,只带着贴身的小厮前去了宁府。
宁毓承并不在府中,贺禄扑了个空。他照着门房的回话,赶去明明堂,宁毓承又已经离开,不知去向。
贺禄有些傻眼,他以为宁毓承又出城去了田庄,天气寒冷,他又不知宁毓承究竟去了哪个田庄,只能回到府衙,告诉了贺道年这个消息。
贺道年一听,更加心神不宁了,眼下他面临着两个难题。
一是江州府明显的暗流涌动,江州府的聪明人多,他们现在都没有动作,在作壁上观。
铁打的世家大族,流水的知府。对江州府的世家大族来说,他在江州府时,对他们有点震慑与作用。
若他将他们都得罪了,只怕他的前程也得折损在此。
如宁礼坤所言那般,开仓平粜,才是缓和江州府事态的最好办法。
二是常平仓在偷偷出陈粮,他要是不顾一切开仓放粮,方通判可不是他表面那般和善,怀恨在心上折子参奏他一本,常平仓一本糊涂账,他无论如何都辩解不清。
贺道年跟困兽一样,在值房内走来走去,他现在就是风箱中的老鼠,进出不得。
宁毓承与宁礼坤离开府衙,上了马车,宁毓承就直言道:“祖父,贺知府与方通判,不会那般轻易开仓平粜。”
“我也觉着难。”宁礼坤心情沉重道。
贺道年吃了许多宁府的卤猪头肉,酒多了,多少透露了几分真面目。
他看上去左右为难,用朝廷规矩来当借口,听上去的确冠冕堂皇。朝廷规矩真那么有用,砍头抄家的事情,他们从没少做,也不会做得那般得心应手。
“巡检使,他们倒会忌惮几分。说忌惮巡检使,真正是忌惮御史台。要是宁氏在朝中无人,这件事,也捅不到御史台。”
宁礼坤语重心长,借机教训宁毓承:“你该知道,为何我要让你好生读书,考学出仕做官。朝中要有人,宁氏若是白丁,饶是富甲天下,说没就没了。”
宁毓承笑起来,道:“是啊,祖父说得是,若宁氏非世家大族,轻易撼动不得,在九叔当年与平水军有牵连的时候,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要是平民子弟,纵有万千豪情,惊才绝艳,想要做一些事,不过如王莽那般,如璀璨的流星,转瞬便即逝了。
“此事肯定有蹊跷。宁氏与贺道年,方通判算得上有来有往,他们如此反应,里面肯定有缘由。”宁礼坤皱眉道。
宁毓承想得简单些,道:“不外乎权,钱。要不是常平仓的陈粮没了,要不是为了权,他们不愿意参与进来。”
宁礼坤一楞,道:“常平仓的陈粮肯定还在,这几年江州府的粮食收成平稳,一下出不了那么多的陈粮。权,唔,权。”
自言自语两声,宁礼坤道:“朝廷中枢最近无空缺,有缺的差使,都是些清闲衙门,哪比得上在江州府主政一方。江州府是上府,贺道年最好留任江州。方通判就不一样了,他的年岁不小,想要调任中枢难,要是能往上升一品,做到知府,此生也就圆满了。”
宁毓承想着在粮食铺子见到陈粮多,新粮精细粮食少的情形,他心中大致有了数。
不过,宁毓承不去猜测背后的缘由,他先按照自己的步骤做好准备,将打算与宁礼坤细细说了。
宁礼坤听罢,直想拍掌叫好,又神色很是复杂,道:“小七,你何处学到的这些本事?”
“书本上都有。”宁毓承坦然答道。
宁礼坤旋即笑了,道了声也是,“书本上的学问多了去,学到了,也不一定会用,用,不一定能用好。”
马车进了二门,宁毓承跳下车,转身搀扶宁礼坤下来,道:“祖父,你明朝要去明州
府,先回府好生歇着。我先去明明堂了,午饭就在学堂吃。”
宁礼坤替宁毓承拉了拉大氅,慈爱地道:“小七,你也要主意,可别着了凉。”说完,再叮嘱了福山福水好生伺候,看着他上车离去,方一身疲倦回了知知堂。
明明堂正是午间用饭的时候,宁毓承去饭堂走了一圈,没见到人,熟门熟路在学堂山下的一间草棚找到赵春盛,他正啃着鸡骨头,吃得满嘴流油。
草棚简陋,透风的四面用草帘遮挡,里面只摆放了一张半旧木桌,收拾得倒干净。摆摊的夫妻在这里卖些茶汤,偶尔做些吃食,卖给学堂囊中羞涩,或者嘴馋的学生。这对夫妻尤其做得一手好熏鸡,不过本钱不足,做多了,也卖不出去。如赵春盛这几个馋嘴又财大气粗的纨绔,自己买了鸡,给一些赏钱,交给夫妻去做。
赵春盛三天两头就会来吃一只鸡,宁毓承也被他拉来吃过,他不好口腹之欲,只偶尔来一次当作换口味。
“七郎!”赵春盛见到宁毓承,惊喜地朝他晃动着手上的鸡骨头,“哎哟,你居然来了!”
宁毓承在条几上坐下,问道:“就你一人在?”
“他们不来,说草棚透风,太冷了。”赵春盛嘿嘿,热情地要招呼宁毓承吃鸡,发现只剩下了鸡脖鸡皮,又尴尬地笑。
“走,我请你去酒楼吃。”难得见到宁毓承,赵春盛不差钱,扔掉鸡骨头就要起身。
“等下你还要上学,坐着吃你的吧。”宁毓承对赵春盛说完,又对摊主道:“给我一碗炊饼汤。”
摊主夫妻对视一眼,唯唯诺诺应了声。
宁毓承笑问道:“涨价了是吧?没事,照着涨价后的会账。”
摊主夫妻明显长松了口气,汉子给他倒了碗浑浊的茶汤,妇人忙着揉面,赶紧做起了炊饼汤。
赵春盛什么都没看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奇不已问道:“你怎地知道涨价了?”
“粮食涨价了,难道你不知道?”宁毓承问道。
“知道啊。”赵春盛点头,到底家中做买卖,他很快反应过来,道:“粮食涨价,食铺酒楼都得涨价。冬日严寒,还有柴禾也要涨价,柴米油盐都得跟着涨价。”
“你吃的熏鸡也该涨价。”宁毓承指着赵春盛面前的鸡骨头,提醒道。
赵春盛哪在意这几个大钱,拿帕子擦了手,很是豪气地摸了一把钱拍在木桌上,喊着汉子会账。
汉子忙上前,收起钱,点头哈腰道谢,小心翼翼道:“两位爷,近来天气冷,米面涨了价,买不到粮食,铺子的买卖做不下去了,以后赵爷要吃熏鸡,派人给我说一声,我做好了给赵爷送到府上来。”
赵春盛听到有熏鸡吃,哪管铺子可开得下去,随意挥了挥手,“快去煮炊饼汤。”
汉子回了灶台,宁毓承看着赵春盛又圆了一圈的红胖脸蛋,问道:“你府上买了多少粮食,买少了,我怕不够你吃。”
“呵呵,放心,阿爹早在前两日就买了上万斤粮,库房中堆满了粮食,不愁没饭吃。”赵春盛道。
宁毓承眼神一转,道:“就你府上买粮食了,其他府上要是不够,来找你府上借,赵氏亲戚多,到时候也不够啊。”
“哪只我一家买,其他也一并买了。还有田庄中收成的粮食,足够了。”赵春盛说道。
这时,他的眼珠子咕噜噜转,四下乱望了一眼,凑上前小声道:“那个,长平常你知道吧?”
“在城郊西北的常平仓,我知道。”宁毓承摸棱两可答道。
“不是这个。”赵春盛一时解释不清楚,便直接道:“阿爹说,常平仓在往外出陈粮,我家的粮食铺子,接了不少。我外祖父家,姑丈姨丈舅公家,还有陈氏,黄氏,家中有粮食铺子,做买卖的,多少都拿了些,一些留到江州府卖,一些运往明州府”
说到这里,赵春盛飞快地捂住了嘴,神色懊恼至极。
“我三叔在明州府做知府,没事,你不用忌讳。”宁毓承笑着道。
赵春盛放下手,长长舒了口气,干笑着道:“阿爹说,赚钱的事莫要声张,瞧我这张大嘴,哎哟,我也只与你说说。”
“你府上粮食铺子的粮食,已经送到明州府去了?”宁毓承问道。
赵春盛点头,道:“送去了,只是不多。阿爹说,粮食价钱会大乱,运一些去明州府探探路,还有一些,留在江州府也可以赚钱。江州府的粮食价钱,只要明州府那边上涨,这边会跟着涨。”
果真买卖人灵通,宁毓承不紧不慢道:“江州府常平仓粮食多,哪会真正缺粮。”
“常平仓的粮食,肯定不会一下放出来。等到粮价再朝上涨一涨,再慢慢放。明州府越乱,这粮食价钱,就会变成天价。”
赵春盛说到这里,眼珠又开始左右转。看上去很是不安:“你三叔在明州府哎,真不关我们的事啊。朝廷不开仓赈济,常平仓不平粜,这是没法子的事,要是没人去做粮食买卖,只会更乱。”
“我知道。与你们赵氏无关。”宁毓承说了句,赵春盛裂开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就说嘛,七郎是明白人。”赵春盛撇嘴,道:“阿爹也说宁氏都是明白人,只是,唉,你大伯父去了明州府,你大伯父去有何用,至少得你祖父去。”
宁毓承微微笑起来,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赵春盛听到拜托,立刻将胸脯拍得咚咚响:“七郎真是见外,什么拜托不拜托,你尽管说就是。”
宁毓承笑着道了谢:“我想见你阿爹。请你阿爹帮个忙。”
赵春盛道好说,“又不是借钱,走,我立刻带你去。”
宁毓承吃完了炊饼汤,让福山去学堂替赵春盛告假,跟着他前去赵府见赵丰年。
第54章 ……
天气寒冷,午间赵丰年吃了几杯温酒,躺在暖和的被窝中睡眠正酣,赵春盛一阵风卷进屋,奔到床前将他好一阵摇晃:“阿爹,阿爹”
“贼子来了,有贼子!”赵丰年惊坐起身,沙哑着嗓子惊恐叫喊。
赵春盛听后哈哈大笑,“阿爹,是我,哪有甚贼子!”
“你个小兔崽子!”赵丰年看清了自己宝贝儿子的胖脸蛋,舍不得打,气得他骂了句,掀开被褥下床,坐在床沿直皱眉。
不对,现在他该在上学,怎地回来了?
“你敢逃学!”赵丰年不能忍了,赵春盛可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独独不能视读书为儿戏!
“阿爹,哎哟,我没逃学!”赵春盛赶紧道。
以这些年与亲爹周旋的本事,赵丰年胡须一动,赵春盛就知道他会唱哪出戏。眼见要挨打,忙补充道:“宁七郎来找阿爹,在正厅吃茶等着阿爹了。”
“宁七郎?”赵丰年惊诧不已。
“真是宁七郎,比珍珠还真,我亲自领回来的。阿爹,你快些穿好衣衫,别让七郎久等。”
赵春盛说着话,抱起床榻架子上的外袍,朝赵丰年兜头罩去。
赵丰年眼前一黑,他却没有动怒,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缓缓扯下头上的外袍。
“阿盛,宁七郎怎地来了,你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与我说清楚。”赵丰年板起脸盯着赵春盛,心里直犯愁。
他这个宝贝独子,身子好,能吃能睡,壮实活泼,样样都好,就是脑子有时候不太灵光。
明州府的事,命晃晃摆在那里,现在与宁氏不宜走得过近,躲还来不及,赵春盛却将宁氏人领回了府。
赵春盛觉着他阿爹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三言两语将宁毓承找他的事情说了:“就是我在草棚吃熏鸡,熏鸡阿爹知道吧,阿爹没吃过,算了算了,七郎来草棚找我,熏鸡吃得只剩下了骨头,七郎就要了一碗杂面炊饼汤,七郎真是不挑嘴,杂面他也吃得下去!”
赵丰年盯
着赵春盛,喘气都粗了:“不许说吃,捡着重要的说!”
赵春盛暗暗翻白眼,仰头朝天看,他也不高兴了。
“阿爹真是奇怪,就是吃啊。粮食涨价,草棚那对夫妻买卖做不下去了,炊饼汤要涨价。他们没说,七郎也没问,却一下就知道了,还真是神奇。”
听到粮食,赵丰年立刻屏住了呼吸,尽量不发火,绷住脸温和问道:“嗯,七郎说了粮食,还有呢?”
赵春盛哪记得那么多,努力回忆道:“就是些闲话,七郎说我们府上人多,我们家亲戚也多,要是他们来借粮,粮食不够吃该怎么办,可买了粮食。我告诉七郎,阿爹买了很多粮食,亲戚们也都买了粮食,常平仓在往外卖粮,不愁没饭吃。”
他端详着赵丰年的脸色,不解道:“阿爹,你这是怎地了?就是这些话啊,阿爹听出了什么大事?”
赵丰年几乎快呕血,他不想理会赵春盛,不过,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阿盛,我与你说过无数次,教你做买卖,将外面的大事说给你听,是要让你去学,去分辨,要用脑子,不要用嘴。”
赵丰年一边穿着外袍,一边强忍怒气,掰碎了教导赵春盛:“做买卖就是抢占个先机,人不知,我知,人知,我快一步。这先知,快一步,靠的是权势。常平仓是朝廷的库房,咱家能从里面拿粮食,就是靠权,拿钱去换权。”
赵春盛道:“阿爹,我知道啊,你以前教过我,让我要读书,考个功名,出仕为官就有权势了,有权赚到金山银山。”
赵丰年继续忍:“宁氏就是权!现在咱家没权,至少比不过宁氏有权。我跟你说过,明州府需要粮食,明州府的宁知府,是宁氏人,江州府将粮食藏着掖着,明州府得不了好,宁知府就得不了好。你以为,宁七郎突然上门来找我,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赵春盛呆愣愣问道。
“为了粮食,他要粮食去救宁知府。宁氏有权,折损一个,还有宁侍郎宁通判宁翰林一堆宁氏官吏。宁七郎开了口,你给还是不给?不给,宁氏手上有权。现在没事,等到秋后算账,破家县令,灭门知府,赵氏只有挨打的份!”
赵丰年没好气点着赵春盛的大脑门,点得他连连后退:“先前宁老太爷去过了府衙,贺知府他们肯定是不肯答应,他再找到了我们。宁氏与贺知府他们相斗,那是权对着权。赵氏有甚,给祖宗捐了几个出身,如今最大的官,只你三叔租,在工部做着员外郎,他年岁已高,离我们这一枝快出五服了。你大堂兄,尚且只是一县令。如何能与宁氏比?”
“阿爹,你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春盛无惧赵丰年的怒目,振振有词道:“阿爹,七郎吃杂面炊饼汤,面不改色!阿爹可吃得下杂面?阿爹肯定吃不下。宁知府虽是知府,七郎的亲爹可是礼部侍郎!金尊玉贵的侍郎公子,吃杂面炊饼汤!七郎真不把权钱放在眼里,人家看重的不是这些!”
赵丰年被赵春盛说得愣住了,宁毓承穿细布衣衫,骑老驴,并非只为了一时沽名钓誉,也并非故意为之。他是压根未将吃穿用度放在心上,一言一行皆光明磊落。
“小小年纪”赵丰年嘀咕着,又皱起了眉。
宁礼坤在江州府,为何会派宁毓承前来?
赵春盛难得脑子变得灵光起来,道:“再说了,宁氏真那般惹不起,阿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阿爹不怕躲了,宁氏也会球后算账?阿爹常说赵氏并非白丁,海船的利,足足白送了四成出去。赵氏哪能就被随便欺负了?”
赵丰年被堵得哑口无言,却心下甚慰,心道赵春盛总算机灵了几分。
赵春盛催促道:“阿爹快些,宁侍郎的嫡子亲自上门,阿爹不怕得罪了宁侍郎?”
赵丰年听到宁悟明,双腿不由得朝外走去,他一巴掌拍到赵春盛的脑袋上,嫌弃道:“催催催,都是你阿娘的错,生出你个讨债鬼!”
赵春盛捂住头,怪叫道:“阿爹有本事当着阿娘的面说。”
赵丰年黑着脸不吭声了,妻子马氏厉害,娘家马氏的海船比赵氏还多一条,可不惧他。
坐在香暖宜人的正厅内,宁毓承已经吃完了两盏茶。茶水香浓,吃进去不见苦涩,回甘悠长。
赵氏有钱,江州府本产茶,赵氏有一片茶山,茶山上有几株古茶树,每年只能窖制一两斤茶,价值千金。
宁毓承倒不是因为茶香,实是因着先前吃的炊饼汤咸了些。他以前到草棚用饭时,就与摊主夫妻提过此事。他们已经尽量少放些盐,只与宁毓承平时在府中所用的饭菜相比,还是过咸。
起初宁毓承不明白,有次他在村子中,尝到过一户人家中做的咸菜。只一小块而已,咸得舌头都发苦。
后来他观察发现,他那一小块咸菜,他们是要拿来配一整碗杂饭。杂饭是加了豆子,野菜,带着糠的米一起熬煮而成,难以下咽。即便这样,除去农忙要用体力的时候,也只能吃到六七成饱。
摊主夫妻是穷人,他们习惯了多放盐,这样的话,就能少吃些饭,靠多喝水填饱肚皮。
赵丰年不比赵春盛,他应当猜测到宁毓承的来意。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宁毓承并不同意,做买卖当然是为了赚钱。赵丰年是商人,宁毓承只会与他谈买卖。
第三盏茶吃了两口,赵春盛蹬蹬蹬跑了进屋,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与他一样胖,喘着粗气的赵丰年。
“哎呀七少爷来了,实在对不住,中午多吃几杯睡过了头,让七少爷久等了。”
赵丰年前脚踏进屋,脸上就堆满了笑,随着抬手,歉意又真诚地解释,给足了宁毓承的面子。
“冒昧登门,还望三老爷莫要见外。”宁毓承避开赵丰年的礼,抬手作揖下去。
“不敢不敢,当不得当不得。”赵丰年热情又客气,将宁毓承让到上首:“七少爷快快请坐。”
宁毓承自是不肯,笑着推让道:“三爷莫要折煞我。”
赵丰年这才坐了,请宁毓承在他左侧坐下,赵春盛看着他们寒暄,无人理会他,自己坐在了下首。
“听到七少爷来,我还以为阿盛在说笑。”赵丰年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毓承,道:“听说这段时日七少爷告假,未曾到学堂上学,七少爷真是聪慧,不上学考试也能拔得头筹。”
赵春盛撇嘴,插嘴道:“阿爹,学堂还没考试呢。”
赵丰年脸上笑容不变道:“考与不考,皆是一样的结果。莫非,你能考得比七少爷还好?”
赵春盛被噎住,嘟嘴不作声了。
宁毓承笑着道:“我只是没去学堂读书,平时在府中,照样要写功课。考得好,并非是因为我聪明,是我在背后暗中努力,大家都没看到罢了。”
赵春盛一听,复又高兴起来:“嘿嘿,七郎原来也要辛苦写功课。”
赵丰年郁闷得胸口疼,见赵春盛实在是碍眼,道:“阿盛你先出去,我与七少爷说一会话。”
赵春盛不情不愿离开了,赵丰年松了口气,笑着问道:“不知七少爷前来找我,可是有事?”
宁毓承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祖父身子不好,明早要前往明州府,为了赶路,先在府中歇息休养,差我前来府上,是有事相求。”
赵丰年听到宁礼坤要去明州府,他不由得先是一愣,旋即就释然了。
宁悟昭虽是长兄,宁悟晖身为一府知府,习惯了发号施令,哪能听他的劝导指挥,宁悟明去还差不多。
宁毓承代表宁礼坤有事相求,赵丰年心中一紧,防备地道:“七少爷说笑了,宁老太爷是何等人物,要是宁老太爷都没办法,我赵三不过一个做买卖的,也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宁毓承只当没听出赵丰年的推脱之意,道:“是为了明州府与江州府的粮食之事,祖父想请三爷出面,请马老太爷,陈老太爷,王七爷,陆九爷,任二爷他们前来府上,祖父等下前来,与大家商议一笔买卖。”
赵丰年听得怔在了那里,宁毓承所言这几人,与赵氏沾亲带故,且都有做粮食买卖。
宁毓承并非前来要粮食,竟然是要来与他们做买卖!
不过,赵丰年还是谨慎地问道:“不知宁老太爷,想要做何种买卖?”
宁毓承笑道:“到时祖父会讲清楚,三爷是买卖人,买卖可能做,三爷只一听,便能将账算得清楚明白。只祖父特意交代过,这笔买卖大,要仰仗几位大
东家才行。几位大东家都是江州人,江州人不做亏本买卖,江州人,更不能失去江州府!”
赵丰年神色一震,他是江州人,离开江州府,他就失去了根。
至于何种买卖,等见过宁礼坤就能得知。宁礼坤也不是要独自见他,还有其他几家一起,真出了事,也有人分担。
赵丰年这才爽快答应了,笑道:“七郎说得是,宁老太爷人称宁江州,从不让江州人吃亏。我这就去,亲自与他们说。”
宁毓承起身作揖,道:“多谢三爷。三爷,我先告辞了,在入夜后,会与祖父一道前来。”
赵丰年琢磨着宁毓承的话,他这是要暗中行事了,面上笑容不变道:“是,我准备好酒菜,等着老太爷前来与大家一起吃酒。”
宁毓承再次道谢,离开赵府,骡车在城内转了一圈,在离瓦肆不远的分茶铺子停下。他低声交代了福水几句,进去要了雅间,坐着慢慢等。
过了半个时辰,雅间门开了。贺禄一头扎进来,滑坐在宁毓承对面,瞪大牛眼看着他,苦恼地道:“哎哟,宁七你去了何处,让我好找!”
宁毓承哦了声,给他斟了盏茶:“你找我何事?”
贺禄端起茶吃了口,立刻呸呸放下了,“真难吃!”眼神哀怨瞥过来,委屈极了:“是阿爹让我找你。”
宁毓承唔了声,问道:“你阿爹找我何事?”
贺禄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道:“我阿爹说,你去府衙,一句话不说,肯定是憋着大招。宁七,你我可是知交,你如实告诉我,你可真有憋着大招?”
宁毓承点点头,坦然道:“是。”
贺禄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下意识追问道:“什么大招?”
宁毓承笑起来,道:“能有什么大招,世上无新事,就是我想我阿爹了,想着可要离开江州府,去找我阿爹。”
贺禄眼珠再次瞪大,“就这?”
“你觉着还有甚?”宁毓承笑眯眯问道。
贺禄答不上来,他左顾右盼,干巴巴道:“这茶不好吃,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了,外面冷得很,你也回去,我给你送些好茶来。”
宁毓承笑着道谢,贺禄摆摆手,飞快跑了。
回到府衙,贺禄跑进值房,带起一阵寒风,再次扑到贺道年的案桌前,将正在说话的徐先生与贺道年都一并惊了跳。
“你作甚冒冒失失!”贺道年正一头烦恼,顿时黑着脸训斥。
贺禄深吸一口气,不满道:“阿爹真是,你让我找宁七,我找到他了,着急忙慌”
“闭嘴,你见到宁七郎,他人呢,你们说什么了?”贺道年沉下脸,不耐烦打断了他。
贺禄见贺道年神色不好,到底知晓些轻重,赶紧将见到宁毓承之事,前后仔细说了。
贺道年与徐先生对望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徐先生不安道:“府尊,宁七郎是在提醒,也是威胁。”
贺道年苦笑一声,道:“这不算威胁,这是实情。没了宁悟晖,还有宁悟明。宁悟明宁江南,我曾见过他一面,儒雅博学,让人如沐春风,官声极好,入阁拜相只是早晚之事。”
徐先生呐呐道:“那府尊打算如何办?”
贺道年失神坐着,久久没有作声。
第55章 ……
夜幕时分寒风凛冽,街头巷尾已少见行人。一辆马车驶入赵府二门。赵丰年携赵春盛迎上前,亲手打开了车帘,搀扶住下车的宁礼坤:“老太爷来了,天冷地滑,老太爷仔细脚下。”
宁礼坤笑道:“老啦,不中用了。”
赵丰年道哪里哪里,与随后下来的宁与承欠身见礼,“老太爷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两人客套寒暄中朝正厅走去,赵春盛也高兴地陪着宁毓承,朝他挤眼,小声道:“人都已经来了,七郎放心。”
宁毓承回之一笑,也压低声音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赵春盛裂开嘴笑,虽然什么事都没做,不知为何,他总感到胸口激荡,好似在参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马老太爷一众人已经坐在正厅吃茶,宁老太爷进门,他们纷纷起身,抬手俯身施礼。
“身子不好,来得迟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宁礼坤一礼下去赔不是,笑呵呵道:“坐,都坐。”
众人客气地让宁礼坤坐在了上首,连宁毓承也一并让着,马老太爷拉着他坐在宁李坤身边,道:“七郎你是客,我在这府上算得上半个主人,你别官我们,你也坐。”
宁毓承进屋,他们就若有若无打量着他,想必是赵丰年说了他午间前来之事。他笑着道:“老太爷是主,我是阿盛的同窗,依照阿盛,老太爷就是我的长辈。我敢坐在这里,祖父当场就得打我,不敬长辈。”
宁礼坤只笑眯眯看着,马老太爷笑起来,“行,我就不勉强你了,免得你挨打。”
众人交换了眼神,一起笑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宁毓承秉着一贯的礼让谦虚,与赵春盛陪坐末尾。
赵丰年要让人上茶,宁礼坤道:“我舔着脸做个主,冬夜天寒,不若早些用饭,我们边用边说正事如何?”
赵丰年愣了下,马老太爷道:“你还赶紧去,我们这些老东西,架不住熬夜,就想早些钻进暖和的被窝歇息。”
听到岳丈发话,赵丰年暗自松了口气,饭桌上说事,说不到一起去,还有酒可缓和一二。要是说成了,顺道就是庆功。
赵丰年传了饭,心腹亲自提来美酒佳馔,食案在众人面前摆好,立在一旁伺候。
宁老太爷居首,先举起了酒盏,道:“我身子不好,就略微尝一口,诸位且随意,不必管我。”
他浅抿了口酒,其余人抬袖遮面,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宁毓承吃着茶,赵春盛要了温黄酒,偷偷躲着宁礼坤,美滋滋吃了,侧过身小声个声道:“七郎,你怎地不吃酒,天气冷,吃了正好暖身子。”
宁毓承呵呵道:“酒吃多了,会伤这里。”他点了点头,“尤其是你这个年纪,伤得更厉害。”
赵春盛撇嘴,他才不相信这些。宁毓承每次吃酒时就这般劝他,他上学堂时不吃酒,也没见得变聪明。
“宁山长在,我不会多吃。”赵春盛想完,还是很没出息地放下了酒盏,他暗戳戳朝宁礼坤看去,嘀咕道:“七郎,你祖父不是说有买卖要做,怎地还不说什么买卖?”
宁毓承舀着热汤喝,没有理会赵春盛。宁礼坤见惯大场面,与马老太爷赵丰年他们打交道,自由自己的做法。
正厅内的众人家底深厚,究竟是商,士农工商,与宁氏士族大家相比,在寻常时,顶多敬陪末座。
酒桌场合也有自己无形的规矩,宁毓承礼数周到,宁老太爷平易近人,马老太爷赵丰年他们心底舒服,说起事来爷容易些。
待酒过三巡,宁礼坤放下酒盏,道:“众人心中肯定疑惑,我究竟有什么买卖与大家做。在说买卖之前,我先表明一二。”
众人听到宁李坤说起了正事,纷纷放下了酒盏筷子。赵丰年使眼色让心腹去正门口守着,看向宁礼坤,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宁礼坤道:“如今外面的局势,看似明州府遭难,江州府也受到了波及。唇亡齿寒,明州府与江州府一衣带水,诸位在明州府也有亲戚,买卖来往。明州府不好了,江州府也会受到影响。”
众人都没有说话,买卖人讲究
和气,混乱中也可发横财,总比不过欣欣向荣来得安心安稳。
宁礼坤的眼神缓缓扫过去,与寻常时的锐利不同,此时充满了沉重。
“我与在座的诸位一样,皆是江洲人,生在江洲,埋在江洲。我们离不得江洲这片地,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百姓,穷的也好,富的也罢,终究同根同源,我宁礼坤,始终不敢忘江洲!”
马老太爷年纪最长,他听得心有戚戚焉。马氏祖祖辈辈都在江州府,靠着江州府发迹。以前他阿爹,他年轻时做买卖,走遍了大齐,甚至远渡番邦。如京城明州府平江府这些富裕的州府还好,其余穷困之地,根本极难赚钱。
首先一道难,难在衙门。
富裕州府的衙门,毕竟有许多人盯着这块肥缺,官员比较爱惜羽毛,办事要简便得多。虽也会伸手吃要,比起穷困之地,不知要好多少倍。
现在大齐的税分为过税与住税,比如马氏海船进来的番邦货物,在下船时,先要经海税司缴一笔船舶税。如将珍珠做成了珠宝,还要缴纳一笔住税。运往京城时,另外要缴纳一笔过税,既从江州府到京城的税。
江州府到京城的住税是一百课五,按照朝廷规定,这笔买卖就悉数缴完了税,官府会出具过税凭证。江州府到京城,基本上是水路,船行驶到冀州府时,会被官府的关卡拦住,明着索要钱财,否则不予放行。
若商户想要争辩,已经按照规定缴纳了所有商税。官府有一万种的借口,扣押商船,为难商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人财两失。
民不与官斗,求告无门,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事情经常发生。
冀州府经常遭受水灾,百姓穷困潦倒,官府凶神恶煞。其实冀州府还不算最穷,越往西北边的严寒之地,若非王孙贵族,商户绝不敢轻易涉猎。哪怕一根针,这一路被关卡索要吃拿下来,到最后的本钱,变成了银针金针,买卖如何能做得下去?
其次的一道难,则难在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穷乡僻镶人丁少,人越少,买卖越难做。无论是贵重的头面珠宝,还是柴米油盐,总的需要摆在那里,再厉害的商人,也赚不到几个钱。
是江州府这片土地,让他们这些商户得以活下去,家财万贯。
宁礼坤斩钉截铁道:“江州府,甚至明州府,绝不能乱!我明朝一早出发前去明州府,就算这把老骨头折在明州府,也在所不惜!”
众人听得动容,同时坐立难安了。
宁礼坤尚未说到正事,只端看他的反应,是势在必得,连命都豁了出去。
要是他们不答应,不尽心尽力,就是与宁氏有了生死之仇!
宁礼坤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当然,我不能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有私心,毕竟我家老三知明州府,明州府事态平息下来,对我家老三只好不坏。既然我有私心,你们是买卖人,买卖人不做折本的生意。这次你们钱财上的亏损,乃至少赚到的钱,我宁礼坤一个大钱都不少,全部担了!”
马老太爷看向赵丰年,再看向其他人,与他们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
宁礼坤能担亏损,只赚不赔的买卖,天底下难找。
他们这群老狐狸,自是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之事。但宁礼坤却不同,他是宁氏族长,宁氏百年清贵,有他这句话,就是拿了宁氏的脸面来做保证!
马老太爷站起身,倒了盏酒,一口饮下,长长出口气,道:“你是宁江洲,在座的我们,皆为江州人。如此推心置腹,我马老二,也绝不是那只盯着几个阿堵物的软蛋。老太爷,你且直说就是,”
赵丰年见岳丈表态,跟着站起身,道:“老太爷,我家犬子与府上七郎交好,在学堂又得你教导,天地君亲师,你是先生,又为尊,有事吩咐,且说就是,我赵氏能做到,绝不推辞!”
其余几家前来时就已经商议过,宁礼坤将事情掰碎了,已经说得很是清楚。他不但要拼命,还要拿出钱来。宁氏是何等家族,做到这个份上,他们还有&后顾之忧?
于是,大家紧跟着拍着胸脯道:“老太爷且说无妨,我陈家没甚厉害之处,只做买卖,还是有些用处。”
宁立坤神色激动,连着摆手:“大家都坐,都坐。能得诸位的支持,我很是感激。”
众人坐回去,宁礼坤放低声音,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
众人这下表情各异,直愣愣坐在了那里。马老太爷听得心头直跳,差点抚掌大叫妙。赵丰年则下意识看向了坐在最末的宁毓承,他神色平静,斯斯文文喝着汤。
宁礼坤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心落回了肚子里,道:“你们放心,我走了,我家的小七在江洲府,他的算学好,脑子还算过得去。有事情,你们找他就是。”
众人齐齐看向宁毓承,他放下羹匙,起身抬手团团作揖下去,面带笑容镇定地道:“我算学学得的确不错”
赵春盛抢着道:“七郎的算学是明明堂之首!”
赵丰年脸色一黑,心道这几天要将他关在府上,省得他出去坏事。
宁毓承笑容不变,轻轻拍了拍赵春盛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我能算清账,能算清账,便能看出诀窍紧要之处。诸位都是经验老道的长辈,你们比我厉害,有你们在,我给你们打杂,做个跑腿的活不在话下。”
马老太爷想到自己的儿孙,再看外孙赵春盛,惟余长长太息。
如何能与宁氏相比呐!
大家再商议过一阵,正事要紧,只稍微吃了几盏酒便各自离开。
翌日天刚蒙蒙亮,宁礼坤出城前往明州府。府衙开门之后,马老太爷与赵丰年两人带着名贵的补品,补品中放着足金金锭,找到贺道年,恭敬无比,想要再多买些粮食。
贺道年谨慎,心底总觉着不安。两人要的粮食并不多,一人只要一百石头,折合下来约莫一万两千斤粮食。至于粮食价钱好说,只要粮食铺子有粮能开张就行。
一时拿不定主意,贺道年边委婉地道:“两位先且回去,我再看下账目,若有富裕,定会先考虑你们。”
马老太爷与赵丰年也没多说,只千万拜托了,再说了些感激的话便离开了。
贺道年很快将方通判叫了来,说了两人要再拿粮食之事,他留下了金锭,将补品给方通判。
方通判已经知道两人来过,心道他们翁婿出手阔绰,肯定送了厚礼,岂止这些燕窝鹿茸。
拿人手软,贺道年故意显得为难,不过是要自己一并拿主意。
不过,方通判也没推辞,他心里自有别的谋划,道:“府尊,库房不缺这点粮食,既然他们卖完了,就再拿一些去便是。府尊爱民如子,总不能让江州府的百姓没粮可买,没饭可吃。常平仓的粮食,他们也要不完。”
既然方通判如此说,贺道年想他在府城消息灵通,外面没甚异样,也就答应了。
接着,陈家陆家王家也陆续到来,带着厚礼,各自要走了不等分量的粮食,常平仓还余下一半的陈粮。
陈粮被几家派车马,趁着天黑时拉走。
明州府混乱的消息不断传来,江州府已经风声鹤唳。早间,粮食铺子还未开张,百姓便不顾寒冷,排起了长队。
排在后面的百姓,冷得不断哈气跺脚,往前焦急张望。
“怎地还没动,难道粮食铺子没粮食了?”
“没听到消息啊,这两天粮食天天涨,难道今朝更贵了?”
大家紧张不已议论起来,这时,铺子有人出来了,后面的人见他一脸怔松,不禁问道:“出何事了?”
“便宜了。”那人喃喃道。
“什么?”有人没听明白,七嘴八舌追问:“什么便宜了?”
“粮食便宜了,不不不、”
那人答不清楚,一手扛着袋子,一手乱摇,结结巴巴解释:“粮食只卖去岁的价钱,不过,要签字画押,今年买了多少陈粮,明年要卖给铺子多少新粮。”
跟着出来的人机灵,喜滋滋补充解释:“你们放心,新粮价钱,照着市坊的价钱来算。”
“都是江洲父老乡亲,粮食铺子东家于心不忍。明年天时不好的话,就后年还,大后年,总有天时好的时候。粮食不会缺,你们放心。”
“别挤别挤,其他粮食铺子也一样,都一样可以这般签字画押,底下的县城,乡下皆一样!”
大家脸上的愁容顿消,高兴得欢呼大喊,顾不得寒冷,争相奔走相告。
新粮价钱回到去岁,他们就不用犯愁,也不用担心灾害还不出新粮,反正总有年成好的时候!
消息很快传到府衙,贺道年脸色大变,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冷汗湿透后背!
方通判脸色也大好,心神不宁地来到值房,看到贺道年的模样,心凉了半截,稳了稳神,道:“府尊知道外面的情形了?”
贺道年直愣愣看着他,嗓子发紧,挤出一句话:“常平仓此时开仓放粮,是锦上添花。不开,明年的新粮,待到巡检使来时,要如何交代?”
方通判铁青着脸,久久未曾做声。
江州府粮商往明州府出了一部分粮食,眼下凭着赵氏马氏几家手上的粮食,根本不够卖。
他们生生将价钱压下来,一是安抚百姓,二是逼着府衙将常平仓的余粮全部放出来。
若府衙不就范,这几家联合截断了明年的新粮。常平仓空缺的陈粮补不齐,就是监守自盗的大罪!
第56章 ……
贺道年冷汗直冒,他顾不得抹去,慌乱不安说道:“开仓放粮!这是他们早就补好的陷阱,必须开仓放粮!”
方通判却不同意,他不甘心,急赤白脸道:“现在放粮,他们就能善罢甘休了?他们如此胆大妄为,我的脸面也就算了,府尊呢,府尊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咽得下,都必须咽下!
贺道年恼怒异常,手脚都直打哆嗦。方通判是将他死死绑在一条船上,誓要拉他一道沉沦了!
方通判阴森森道:“巡检使明年未必会来,府尊若是不顾朝廷旨意,强行开仓,若被朝廷知晓,府尊如何与朝廷交代?”
常平仓粮食之事,被他与方通判牢牢把控在手。朝廷知晓,就是方通判告密。
对着方通判明里暗里的危险,贺道年脸色也阴沉了下来,道:“我交代不了,还有方通判你可交代清楚。”
被贺道年反将一军,方通判脸也僵了僵。要是他们两人先斗起来,谁也讨不了好。
方通判审时度势,他能屈能伸,很快便低下头,恭敬地陪着小意道:“府尊呐,我也想不到他们来这一手。江州府的这群人,心眼子比藕还要多,都黑透了。嘴上说得好听,明面上尊着敬着你我,背地里就给了我们狠狠一刀。明年的新粮被他们弄到手上,到时候府尊倒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们。”
见方通判明显转了口风,贺道年的愤怒也就散了几分。听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问道:“那你如何打算如何办?”
方通判向来跟菩萨般和善的脸,此时浮起阴冷的笑,道:“府尊,我以为还是要再看一看,且先别急。不过,既然他们打上了门来,总要还击一二。”
贺道年蓦地抬眼看过去,方通判压低声音,冷冰冰道:“他们胆大包天,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扰乱市坊粮价,向百姓收粮。欺负百姓不识字,用发霉的陈粮换取新粮,简直其心可诛。”
“你,,,,,,,”贺道年被方通判的狠辣吓住,恼怒地道:“既然知道他们不好惹,要是闹得收不了场,到时候谁都讨不了好!”
“府尊放心,我不会乱来。”方通判也忌惮江州府这群商户,心中更恼怒不已。
毕竟替这群商户撑腰者,明摆着是宁氏。
方通判道:“杀鸡儆猴,马氏的粮食铺子最大,先关了马氏的铺子,抓几个人往大牢中一关,看他们还敢嚣张。”
贺道年下意识反对,道:“马氏背后连着赵氏,赵氏与陈氏又是亲戚。城中的大户互相联姻,他们并非白丁,不比寻常的百姓。要是他们连通一气,你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方通判呵呵道:“亲戚又如何,亲兄弟之间为了争产,照样会杀红眼。没了马氏,其余几家,就能将马氏这份分了。呵呵,人死了,秃鹫就能饱餐一顿。赵丰年惧内的名声,在江州府都成了笑柄。马氏靠着什么硬气,还不是娘家撑腰。赵丰年要是能将马氏的铺子吞了,别说发妻,就是爹娘都能毫不犹豫抛弃掉。”
贺道年听方通判的意思,要离间马老太爷与赵丰年翁婿,杀一捧一。只要他们闹起来,其他几家也就不攻而破了。
不过,贺道年不敢冒险,更不敢担责,沉声道:“这事我不管,我更不清楚。你坚决要做,那是你自己的事,任何的签押我都不会画!”
方通判脸色变了变,到底忍住了。贺道年没卵子,不敢冒进,是为了头上的乌纱帽。
而他自己,何尝不是为了那顶乌纱帽。通判上有知府,他永远只能屈居于人下。好处贺道年先占了,坏处会使劲推到他的头上。
而且贺道年自从修宅子通月河的事情之后,得了朝廷的夸赞,就一心巴结宁氏。看贺道年的反应,常平仓放粮,也是为了向宁氏讨好。
要是放粮出事,贺道年有宁氏相帮,也会拿他去做替死鬼。
如今他年岁已高,继续在通判的任上蹉跎下去,他这辈子就升官无望,在地方衙门看人脸色行事,此生都郁郁不得志。
而宁氏的举动,彻底惹怒了方通判,心中憋着一股子邪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方通判横下心,不再多说,回了自己的值房,传来一向听话的高捕头交代了几句。
高捕头愣了下,见方通判死死盯着自己,忙垂下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方通判凉凉地道:“去吧,要是反抗,就是要造反了。”
高捕头脸白了白,不敢多问,忙离开值房,叫上几个差役前去了马氏的丰收粮食铺。
方通判正要让小厮去喊侄子方士才前来,小厮刚出门,就碰到了他。
“伯父,外面出大事了。”方士才一脸的紧张,“城内都在议论粮价”
“我知道。”方通判打断了他,道:“你去找赵丰年,就说我要见他。”
方士才今年三十出头,读书没读书名堂,跟在方通判身边跑腿打杂。他与城内的帮闲混混们玩得来,那些想要走门道,却苦于无门的,便多了他这条路。
“伯父,我听说,这件事是宁氏在背后主使。”方士才愤愤地挥舞着手臂,道:“先前清理淤泥时,宁氏那小娘们儿,就在我的账目鸡蛋里挑骨头,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月河清淤的事情早已过去,宁氏也没在这上面做文章。方通判听得不耐烦,皱眉道:“我让你去赵氏,你别说废话。”
“伯父。”方士才眼珠子转动着,四下看了下,低声道:“听说宁老太爷出城离开了江州府,不如”
他的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狠厉地道:“世道不平,流民多,看到权贵起了歹念,杀人越货,那也是没办法之事。宁氏老儿没了,宁氏的儿孙都要回来丁忧守孝。他们手上没了差使,也就没了权势,宁江洲宁江南又如何,还不是任由伯父捏扁捏圆!”
方通判听得脸色铁青,骂道:“蠢货!宁氏回来守孝丁忧的,是礼部侍郎,是知府,是翰林!你要我拿捏谁,是将他们都杀了,还是将他们都送进天牢!”
方士才一声不吭,心底却是不服。他虽没当过官,但他常年跟在方通判身边,看透了一件事。
手握实权,才是老大!方通判是江州府的大官,宁氏他们回到江州府,原本的官有人去顶替,且丁忧三年,三年没实权的宁氏,在方通判面前,
根本不值得一提!
方士才眼神闪烁,方通判一看,便知道他不服气,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
官员之间明争暗斗乃是常事,凭着本事高低,最后看朝廷决断,究竟鹿死谁手。直接戕害,乃是为官的大忌。
方士才没做过官,他不懂得这里面的讲究。
不过,方通判并未做声。
宁礼坤品级虽高,到底已经致仕多年。人走茶凉,君臣之间的情分也就淡了,陛下只怕早就忘了他。待他没了之后,宁悟晖必须回来丁忧,明州府知府的缺,就空了出来。
且是流民的话,一切皆因为明州府所起,是宁悟晖没能当好知府,安抚好灾民百姓。
到时候参奏他一本,害死自己的父亲,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下来,他变成罪人,宁悟明他们不受牵连,也要跟着吃挂落。
墙倒众人推,任他宁氏也翻不出花样来!
还有贺道年,要是把他从江州府的任上拉下来,他便有可能,顺势升上去
方通判目光不经意在方士才身上掠过,他垂下眼帘,挥手道:“我让你去办事,修要再说胡话!”
方士才不情不愿离开了,走出府衙,平时跟着他的帮闲混混忙将马车赶过来,城内的混混老大吉刀疤谄媚地道:“才爷要去哪里?”
“去赵府。”方士才打量着吉刀疤,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
丰收粮食铺子前,百姓排着队买粮,签契书。不过粮食价钱下来之后,铺子前排队的人比先前少了一半。
高捕头与差役前来,大家都不由得朝他们警惕张望。铺子的伙计听到消息,连忙回禀了马掌柜:“掌柜的,高捕头来了。”
平时高捕头他们,没少得铺子的好处,彼此之间一向和气。马掌柜以为高捕头巡逻到此,丢下手上的事情迎出来,脸上堆满了笑见礼:“高捕头来了,高捕头快进来坐。”
高捕头摆摆手,沉着脸,将方捕头的话,扬声说了一遍。
“丰收粮食铺卖发霉的粮食,趁着下雪天寒,百姓缺粮时,故意囤积居奇,高价卖粮攫取暴利,还擅自操控新粮,绕乱江洲府的粮食价钱,居心何在!”
马掌柜脸都白了,高捕头一来,便是一番降罪的话,这是要置丰收量食铺于死地啊!
高捕头手一挥,道:“将铺子封了,人都带走!”
马掌柜懵了下,使眼色让伙计去报信,对高捕头陪着笑脸,悄然摸出一锭银子塞过去,道:“高捕头,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你给我透个底。”
高捕头犹豫了下,将银子揣起来,没管溜走的伙计,小声道:“老马,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法,按令行事。定是你们东家得罪了人,我们底下的人,都是按令行事,究竟是何种缘由,只有上面的人才知道了。”
差役挥舞着佩刀走上前,驱赶着卖粮的百姓,“走走走,都快走,否则的话,将你们一起抓进大牢!”
大家不敢招惹官差,赶紧散开了,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是怎地了,官府为何突然要封丰收粮食铺?”
“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食,官府不许他们便宜卖给我们,是要饿死我们!”
“丰收粮食铺,前几日的粮食价钱的确贵,难道官府是因为前些时日的粮食价钱,要把他们抓进去?”
有人阴阳怪气冷笑,“呵呵,真是头脑简单。江州府前几日的粮食价钱,又不是丰收粮食铺一家卖得贵,粮食铺离府衙就两炷香的功夫,府衙难道不知,偏要今日才来抓人!”
“是啊,今日丰收粮食铺的价钱便宜了,官府来抓人。卖得贵的时候偏生不抓。这是官府不许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食给我们啊!”
“官府要存心饿死我们!”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群情激奋。不过,差役眼都不眨,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动作快些,都关好了!”
差役吆喝着铺子的伙计关门,将门上贴上封条,连着马掌柜,一并带往了衙门。
赵丰年在自己的粮食铺子,宁毓承恰好也在,马老太爷便也来了,几人正在核对粮食的账目。
丰收粮食铺子的伙计被掌柜领到后院,面无人色道:“东家,不好了,高捕头带着人来,将粮食铺子封了,马掌柜他们都被抓走了!”
马老太爷吃惊地道:“什么,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且说清楚。”
伙计将高捕头前来扬声说的那段话,结结巴巴说了,“东家,就这些了。”
马老太爷见惯了世面,他倒没害怕,只气得淬了口,怒道:“高捕头平时没少拿好处,又是江州府人,家人都在江州府,没上面的旨意,他断不敢这般做!狗东西,他们这是要打定主意,让江州府不好过了!”
赵丰年忙让掌柜将伙计带下去,劝着马老太爷,道:“你老上了年纪,别气坏了身子。他们只关了一间铺子,这是在警告我们,逼着我们收手。”
屋内就剩下了他们三人,马老太爷更加不顾忌了,他一拍案几,愤怒地道:“逼着我们收手,他们终究是外地人,只管着自己的乌纱帽,不管我们江洲的死活!”
赵丰年嘴张了张,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忙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眉头微蹙,他早有预料,可能事情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大齐不是讲理讲法之地,尤其是地方州府的官员,可以说是一方土皇帝。
土皇帝习惯了高高在上,尊严不容得挑衅。
只是,土皇帝终究不是皇帝。
“马老太爷说得没错,官府是要杀鸡儆猴,吓住我们,好让其他铺子收手。不过,衙门也不是铁板一块。知道谁主使,就好办了。”
马老太爷当即站起身,道:“我去府衙走一趟,问问他姓贺的,我每年给那么多的上贡,拿去烧香的话,菩萨都会让我位列仙班,到了他这里,竟然翻脸不认人了!”
“老太爷,你正在气头上,去了,只怕是更加麻烦。”赵丰年忙奔上前,扎着手苦口婆心劝道。
宁毓承也劝道:“老太爷,你去于事无补。其他几家现在应当已得了消息,派人去给他们递个话,请他们到这里来一趟。”
马老太爷重重喘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他也只是气头上说说。找到衙门去有何用,高捕头将罪名都已经定了。前去讨要说法,衙门能给什么说法,再车轱辘话重说一遍挡回来,已经是看在了以往的索要吃拿的份上。
赵丰年赶紧唤来心腹小厮吩咐了下去,这时,掌柜又匆匆来了,道:“东家,府里有人来找东家,说是方士才来了府上找东家,东家不在,他交代了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说是让东家赶紧去一趟衙门,方通判要见东家。”
“方通判要见我?”赵丰年愣了下,心中疑惑不解。
马氏的铺子被查封,方通判为何要找他?莫非,方通判是要敲打警告他?
宁毓承听罢,神色若有所思,肯定地道:“主使之人出来了,是方通判在背后指使。”
“方通判?”马老太爷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喃喃道:“笑面虎心狠手辣,只怕他不会善了。”
宁毓承斟酌之后,仔细地交代了马老太爷几句,叫上赵丰年,道:“走,你随我一道,且去会会他!”
第57章 ……
赵丰年与宁毓承一道离开,骡车驶上前,宁毓承吩咐了几句,骡车很快驶走。
宁毓承道:“三爷,对不住,借用一下你的马车。”
赵丰年忙道无妨,请宁毓承上车,吩咐车夫道:“去衙门。”
宁毓承道:“三
爷,先去一趟明明堂。”
赵丰年愣了下,先前宁毓承将福山派出去做事,究竟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这时去明明堂又为何事?
不过宁毓承没主动提及,他也不好问。尤其是宁毓承神情凝重,一路上面无表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股沉稳的神态,让赵丰年忘记了他的年纪,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赵丰年心里也焦急,一时想了许多。民不与官斗,赵氏虽算是官绅之家,皇帝山高路远,县官不如现管,却也无法与江州府的衙门抗衡。
到了明明堂外,宁毓承请赵丰年稍等,他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到了钱夫人的院子。
钱夫人见到宁毓承喘着气进屋,她吃了一惊,忙迎上前,着急问道:“小七,出什么事了?”
“大伯母,我没事。”宁毓承摆手,深喘一口气,小声道:“大伯母,你多选几个忠厚,有力气,勇猛的汉子,赶紧前往明州府方向去追祖父,护送祖父安稳到达明州府。”
宁悟昭前往明州府之后,迄今还未有抱平安的消息送回来。如今宁礼坤又去了明州府,不止钱夫人,江夫人更是坐立难安。
钱夫人心怦怦直跳,不安问道:“小七,你祖父出事了?”
“大伯母,祖父可有出事,我并不清楚,是先防范于未然。”
宁毓承眉头拧紧,略微停顿了下,道:“大伯母,我现在没工夫解释,等到空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大伯母,不拘钱财,花多少都没关系。要快,要靠得住,即刻出发。”
宁立坤离开之前,交代过钱夫人她们,府中若有事,多与宁毓承商议。
钱夫人掌事多年,到了学堂做事之后,所看所经历的又不一样。从后宅田产铺子跳出来,真真切切到了男人的地界,眼界自是以前不能相比。
她直觉是出了大事,宁毓承一身寒意跑着进来,他肯定忙得很,便不再多问,只重重点头保证:“小七你放心,府中的仆从我都熟悉,我这就回去安排。”
宁毓承见钱夫人临危不乱,利落干脆,心道还是与聪明人做事省心。他微微松了口气,道:“大伯母可有带着银子,先借我一用。”
“有有有。”钱夫人将钱袋取出交给宁毓承,里面约莫有十余两银子,她怕不够,还将手上的玉镯子,发髻上的金钗,金耳坠一并取下来,“你都拿去。”
宁毓承将玉镯还给了钱夫人:“大伯母,这是你常戴之物,留着吧,我身上也还有一些钱,够了。安排人的事,就交给大伯母了。赵丰年赵三爷还在学堂外等着我,我先走了。”
玉镯是钱夫人还未出嫁,阿娘尚在世时给她的及笄礼,一时情急给了宁毓承。
钱夫人接过玉镯,抚摸着温润的玉镯,心中滋味万千,宁毓承心细如发,面对天大的事,也始终镇定如一,她有些自嘲,自己竟然不如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不过,钱夫人很快就打起了精神,问道:“赵丰年?他怎地与你在一起算了,我不多问,你赶紧走吧,小七,你自己也要保重。”
宁毓承点头说是,大步离开了院子,快到大门处,他见到赵丰年在马车边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朝大门张望。
赵丰年为何与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拉住了赵丰年,亲自盯着他。
宁毓承面上不显,裹紧大氅赶紧小跑着上前,歉意地道:“让三爷久等了,劳烦三爷再往府衙西边的观水巷绕一下。”
“无妨无妨。”赵丰年说道,交代了车夫去处,侧身让宁毓承上马车。他这时发现脸都冻僵了,连笑容都挤不出来。
上车后落座,赵丰年终于忍不住了,斟酌着道:“方通判尚在府衙等着,陈老太爷他们也应当到了粮食铺,恐也等得急了。不知七郎去观水巷作甚?”
宁毓承道:“也是为了正事。三爷放心,祖父交代过,当做好万全的准备,全力以赴。”
赵丰年见宁毓承虽没明说,他神色镇定,不由得琢磨起他话中的意思。
既然做好万全准备,摆下阵仗,应当有办法对付官府,赵丰年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爷是长者,有些话,我若说出来未免显得张狂了。只祖父离开之前叮嘱过,让我切记,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不知该如何办时,只需认清一个方向。”
赵丰年不禁看过去,宁毓承清澈的双眼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们是江州府人,唇亡齿寒,百花齐放才是春。”
“老太爷真正大义。”赵丰年心中莫名一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附和了句。
两人各自想着事,一路无话,到了观水巷,福山等在那里,见到马车过来,他赶紧上前,侯在车门前。
宁毓承下了车,赵丰年在车里等着,打开车窗朝前看去。他只见到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袄的男子等在分茶铺子门口,宁毓承上前与他见礼打了招呼,两人也没进去,提着几袋桑皮纸包,上了停在巷子边的骡车。
赵丰年心头像是猫爪在挠,只是福山守在骡车边,他只能悻悻关上了车窗。
骡车中放了小炉,温暖舒适。宁毓承取了一只热馒头,夹着酱肉吃了几口,对紧张地望着他的宁九,朝桑皮纸包看了眼,示意他也吃,开门见山道:“九叔放心,与阿淼他们读书的事无关。祖父已经答应了,只最近江州府明州府都出了事,耽搁了安排他们入学考试。”
宁九宁九取了白面馒头,没滋没味嚼着,听罢,神色微松。
前去宁府见过宁礼坤之后,他便在家中等着消息。左等右等不见人,先前他在私塾上课,福山前来找他,他马上告了假来这里等着。
上学是小事,宁毓承如此着急找他,肯定有别的事。宁九一想,不免更忧心了几分,问道:“是出大事了?”
“眼下外面的情形,我来不及与九叔细说。九叔可知道方士才?”宁毓承问道。
宁九点了点头,道:“方士才江州府无人不知,他仗着伯父是通判,身边围着一群地痞无赖。他在世人前,从没做过坏事。实则心肠歹毒,无恶不作。地痞无赖敢欺行霸市,杀人放火,要是没有官府撑腰,给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方士才就是他们背后的靠山!”
“祖父为粮食之事去了明州府,眼下宁氏与方通判有些不对付,我担心祖父会有危险。”宁毓承皱眉道。
宁九怔愣住,敏锐地道:“你担心方士才会指使人去陷害老太爷?”
“是。”宁毓承肯定地答了句,宁九神色复杂,掰着馒头没有做声。
“祖父前去明州府,是为了江州府与明州府的安定,不再出现平水军之事。祖父不能出事,江州府也不能乱。我究竟为何会担心方士才会对祖父不利,情形紧急,里面的弯弯绕绕,我就不多说了。”
宁毓承恳切地道:“九叔可能帮个忙,帮我打听一下方士才的行踪。他平时去的地方,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可有那平时就凶狠的亡命之徒出了远门。”
宁九当即道好,“七郎,我是江州府人,也不愿再发生平水军的惨事,我更担着一个宁字。”
“有劳九叔。”宁毓承欠身下去,深深一礼。
宁九这些年来,心中的信念,从未曾变过。宁毓承就是看在他这份坚持上,他又在市井间讨生活,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关注方士才他们这群地痞无赖,这件事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九叔你拿着。”宁毓承几口吃完馒头,将从钱夫人处借来的银子头面,连着自己的钱,一并塞到了宁九的怀里。
宁九手上拿着馒头酱肉,不方便还回去,手忙脚乱中,他沉下脸,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为了你祖父,我是为了江州百姓,拿你的钱作甚!”
“九叔,出门要钱,做事也要钱。你就当我给你这些钱,也是为了江州府的百姓。”宁毓承诚恳地道。
宁九想着自己囊中羞涩,要是因为钱财误了大事就不好,他于是没再多说,将钱袋收了起来。
“骡车也留给九叔用。”宁毓承来不及仔细安排,世上也没万无一失,只有奋勇之前。
办事跑腿有车,就方便多了。宁九见宁毓承考虑得面面俱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当年要是他有宁毓承一半的机灵,说不定能替平水受灾的百姓做些事,不至于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宁毓承道:“我要去府衙,
就不与九叔多说了,有劳九叔。“说罢,他提起一袋桑皮纸包,起身跳下车,裹紧衣袍朝巷子口跑去。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他们谁都不曾用饭。
宁毓承上车之后,将桑皮纸包递给赵丰年,道:“里面有热馒头,酱肉,三爷别嫌弃,先吃些对付一下。”
赵丰年心中有事,倒没觉着饿,就是焦虑太过,心思始终恍惚着,提不起精神。
握着温热的桑皮纸包,里面馒头与酱肉的香气传出来,赵丰年肚子控制不住“咕噜”叫唤了几声。
“让七郎见笑了。”赵丰年老脸一红,讪笑着道。
馒头酱肉自不能与平时的饭菜相比,赵丰年吃了两口下肚,不知为何,心一下踏实了许多。
旋即,他又暗自长叹了口气。宁毓承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忘记饭食,连着他的这份也一并稍上了。
虽不知宁毓承来回奔走所为何事,赵丰年暗忖,以宁毓承的考虑之周全,要是有他在背后指挥,官府又何所惧!
三只馒头并酱肉下肚,府衙也到了。两人一起下车进去,宁毓承对赵丰年道:“三爷去见方通判,我去找贺知府。”
赵丰年一愣,宁毓承不与他一道前去见方通判,何必让自己跟着他在城中来回跑?
顺道坐马车更是借口,马老太爷也有马车,粮食铺子最不缺的就是车马。
赵丰年也不便多问,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宁毓承分头而去。
贺道年听徐先生禀报宁毓承来了,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在值房来回踱步,犹豫不决可要见宁毓承。
“方通判丰收粮食铺的人关在大牢,他肯定是为这件事而来。我见他,该如何答复,是放人不放。我要是不见他,我这心,又放不下去。”
徐先生道:“府尊,赵丰年与宁七郎一并到了府衙。丰收粮食铺已经封了小半天,他们才赶了来,我以为,他们在一起商议对策。方通判所行之事,府尊并不知情。方通判要定丰收粮食铺的罪,府尊若不同意,不在卷宗上签押,就是方通判自作主张……
“我终究是江州府知府,方通判犯了事,我若不知情,便是我失察。”贺道年烦躁无比一挥手,走回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外面消息传得厉害,官府拦着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是要饿死江州府的穷人。
贺道年心想,他现在真是豆腐掉进灰中,洗不清,也摘不干净。
徐先生顾不上明哲保身了,忧心忡忡劝道:“丰收粮食铺子没了,其他粮食铺子还开着,如常买卖。百姓害怕,抢着去其他粮食铺子买粮。府尊,卖出多少陈粮,明年就有多少新粮被提早收了去。府尊,等不得了啊!”
听到陈粮新粮,贺道年就开始头疼。吃了一口热茶,下定决心道:“你去让他进来。”
徐先生打心底不赞成贺道年与方通判牵扯太深,他微松口气,亲自前去领着宁毓承到了值房。
贺道年也有几分本事,先前还愁白了头,见到宁毓承时,已经换上笑脸,如往常一样温和又亲切地道:“七郎可别多礼,快快坐。天气冷,徐先生,你给七郎上杯热茶。”
宁毓承也如往常一样,笑着道谢后坐了下来,徐先生送了热茶上前,他颔首再谢,端起茶盏吃了两口。
贺道年也端起茶盏吃茶,却暗中打量着宁毓承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茶如何都吃下去,茶盏放在一边,隐含急迫问道:“七郎前来府衙,可是有事?”
宁毓承微笑着道:“我是为了丰收粮食铺子被衙门查封之事而来。这件事,本与宁氏无关。只祖父前往明州府时有交代,江州府是我们江洲人的根,江洲府在,我们江洲人就在,江州府若陷入混乱,江州府人就失去了根。无根之人,或树,都活不下去。”
贺道年心道果然,宁毓承是为冯氏出头来了。他此举更是直接了当承认,几家粮食铺子的举动,乃是宁氏所为。
不过,宁毓承口口声声说着江州府,江州府人,占了大义,又含着威胁。
贺道年心中不大舒服,“莫非你要领着江州府人造反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要是宁毓承真领着江州府人造反,首先要的,就是他的命。
宁毓承不紧不慢说道:“我与五郎交好,明州府与江州府还要互助合作,一起种植粮食。我知道贺知府肯定有难处,只求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贺知府可能给我一个准信。衙门究竟是要秉公办案,还是就凭着官府,随便安一个罪名,说抓人就抓人,说关铺子就关铺子?”
贺道年脸色变了变,恼羞成怒道:“七郎小小年纪,竟然到府衙问罪来了。”
宁毓承淡定地道:“问罪倒谈不上,就是说几句话而已。如果秉公办案,请贺知府下发盖有知府印的封条,抓捕告示,以及公开审案。若平白无故让丰收粮食铺消失,那就京城见。”
贺道年就是不肯盖章签押,不想牵扯其中,何况是闹到圣前。
江州府的几大家上下齐心,有宁氏牵头,他这辈子的官,指不定就做到了头。
对着宁毓承强硬的态度,贺道年只能忍气吞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宁毓承缓和了语气,委婉道:“贺知府,此事与你若无关,何须担如此大的风险。现在江州府几家手上的粮食,算不得多,也绝对不少了。并非只有江州府有粮食,江州府相邻的青州府也有粮食。江州府粮食的价钱,再涨上去,青州府的商人就闻风而来了。商人逐利,江州府拦不住。除非,江州府想要断绝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成为一座孤城。孤城有人有饭吃,有人饿急了眼,会是何种结局,贺知府比我清楚。”
贺道年默然片刻,叹息一声,晦涩地道:“你也知道我有难处,唉”
宁毓承接过话,直言不讳道:“贺知府的难处,我自是知道,只因常平仓的糊涂账,解释不清。”
贺道年一下抬眼看向宁毓承,眼神沉下去,呼吸亦变得沉重。
宁毓承坦然迎着他凌厉的目光,道:“这并非贺知府一人之事,为何要投鼠忌器,被挟持着,与江州府为敌。”
贺道年顿了顿,心头豁然开朗。方通判话里话外他们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只他在瞻前顾后,方通判却好似浑不在意。
他怕丢乌纱帽,方通判一样怕。偏生,方通判就拿捏住他这一点,死死将他拽了进去。
贺道年闭了闭眼,克制住被方通判牵着鼻子走的怒意,问道:“你要我如何做?”
宁毓承道:“放了马掌柜他们,撕掉封条,让丰收粮食铺继续卖粮,常平仓开仓,将陈粮都放出来。贺知府放心,江州府太太平平,明年定是个丰年。”
丰年就有粮食,宁毓承的言外之意,便是常平仓粮食的缺口,无需担心。
与粮商关系缓和,粮食之事自不用着急。贺道年心神微定,迟疑着道:“赵丰年被方通判叫了去,你可知,方通判叫他去所为何事?”
宁毓承笑了起来,道:“我知道。”
贺道年一下睁大眼,道:“你如何能知道?”
宁毓承笑而不答,起身施礼道:“贺知府,我去找方通判,就先告退了。”
走了几步,宁毓承转回头,对着心事重重的贺道年再次施礼下去,说道:“对了,劳烦贺知府跟五郎说一声,晚上他请我用饭。”
虽是贺禄被要求请客,贺道年一扫先前的愁容,哈哈笑了起来:“去吧去吧,我先让人将牢中的人放了,铺子赶紧开门,别耽误了买卖。”
宁毓承要与贺禄用饭,交好的情分,会继续延续下去。
既然有情分在,宁氏会想方设法,把他摘出去。
贺道年想到方通判,眉头皱起,又舒展开。
方通判会如何,端看他宁毓承的本事了!
第58章 ……
宁九交代车夫几句,骡车朝瓦肆西北边的宽巷驶去。宽巷杂乱,打铁铺,棺材铺,杂货铺,大车店等各式店铺林
立,还有两间大门半掩的宅子夹在其中。
在巷子口下了骡车,宁九裹紧旧袍晃悠进去。平时市井小民光顾之地,三三两两经过的行人皆如他一样,灰扑扑不甚起眼。
打铁铺直白的招牌早已褪色,软塌塌耷在那里也没人管。宁九随意看了看,低头进了铺子。
靠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听到动静,睁开耷拉的眼皮瞄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柴禾炭贵,锅要贵二十个大钱,没现成的,要等约莫半个月。”
铁铺前店后打铁,平时总是叮叮当当,这时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下雪天气冷,不止粮食贵,柴禾炭也贵了不少。打铁铺自己不烧炭,相熟卖炭的也不送来,只能歇了炉。
最近江洲府不太平,大家都去抢粮食,打铁铺也没甚买卖,连补锅的都少了。掌柜遣散铁匠回家,能省下几个工钱。
宁九也不搭话,在铺子里随便转了一圈,他指向掌柜靠着的柜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掌柜说话道:“世道不太平啊,可有刀,给我把刀。”
掌柜再掀起眼皮,眼珠往上翻,也不知看没看到宁九便垂落下去。他又打了个哈欠,没甚精神道:“刀也没了,你迟了一步,先前几把快生锈的刀,都被买走了。”
朝廷对民间使用刀箭等兵器有规定,不许使用长刀长枪长剑。铁铺除非得官府许可,给差役打造佩刀,其余都只能打菜刀,铁犁等器具。
只一种刀不在朝廷管制之内,便是挂在腰间的朴刀,也被称为短刀。
规定是规定,山高皇帝远,有钱人拥有各式精美锋利长刀短刀,比差役的佩刀都要强。
宽巷的打铁铺也打朝廷禁止的刀,不过打铁铺太小,铁查得严,平时没几人光顾。
宁九嘟囔了几句,裹紧袄子离开,低头缩肩到了半掩的宅子前。
宅子大门前挂着两盏小灯笼,灯笼上糊着白纸。到了晚间,灯笼的红烛点燃,便成了红灯笼。男人们来到这里,站在灯笼下,与门后的妇人交谈几句,或随着妇人进门,或者失望转头离去。
到倒数第二间的宅子前,宁九放慢了脚步。与平时经过的男人们一样,朝院门看去。平时皆紧闭的院门,今朝依旧关着,不过关得不甚严实,留下了一条缝。
宁九在院门前停下,似乎在踟躇。过了片刻,他上前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传来脚步声,妇人娇媚的声音随之而来:“你不是有要事出远门去,可是念着奴家,舍不得走了”
妇人来到了门前,见到门外是宁九,她的话音落下去,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一身破旧衣衫,“砰”地关上了门。
“穷酸鬼,也想着来占便宜,呸!”
妇人骂骂咧咧走远了,宁九的眉头紧皱,神色变得沉重,思索片刻,转头急匆匆离开。回到巷子口,车夫架着骡车驶来,宁九急急道:“快,去府衙。”
车夫不敢耽搁,架着骡车飞快到了府衙。宁九进不去,正在门口急着打转,福山不知从何处走过来,问道:“九爷可是要找七郎?”
宁九赶紧抓住福山,拉着他到僻静处,压低声音,急着道:“福山,方士才果真派了人去明州府,跟着他的吉刀疤,手下有几个不要命之徒,其中最凶狠的一个叫索命鬼,索命鬼在宽巷有个相好,平时他怕相好勾搭汉子,都寸步不离守着。今朝他不在,相好说他有要是出了远门,还在打铁铺买了刀。”
福山神色紧张,他马上道:“我进去找七郎。”
宁九道好,“我再回去瞧瞧。”
福山点头,半步都不敢耽搁,飞快朝府衙走去。宁九见福山进了府衙大门,才呼出口气,转身上了骡车,让车夫前去瓦肆,他抓着车门上了车。坐在车内凝神沉思。
赵丰年进了方通判的值房,见礼后,方通判盯着他,平常挂满笑,菩萨一样和善的脸上,此时面无表情。
方通判上了年岁,笑着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肥肉下垂到嘴角,看上去格外阴森。
赵丰年止不住心头发寒,难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方通判很快笑起来,又回到了以前的和善,道:“快坐快坐,赵东家生意做得大,平时忙得很,本官将你找来,可有耽误了你的买卖?”
“没有没有!”赵丰年忙否认,心神不宁上前,在椅子里坐了。
方通判笑呵呵哦了声,“既然没耽误赵东家的买卖,本官以为赵东家见到岳丈家的铺子被查封,一怒之下,想要替岳丈出口气,以后与官府对着干了呢。”
赵丰年后背开始冒出冷汗,他不敢接方通判的话,期期艾艾道:“不知方通判找我来,有何吩咐?”
方通判也不回答,端起老紫砂壶啜着茶。半晌后,他抬眼看过来,说了句:“马氏的丰收粮食铺被查封了。”
赵丰年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脸上挤出笑,谨慎地道:“平时岳丈总与我说,官府有官府的道理,衙门的官都是读书人,比起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买卖人,那就是云泥之别。岳丈的铺子被查封,府衙应当有府衙的道理。做买卖讲究个厚道,丰收粮食铺老实做买卖,待府衙查明之后,定会给丰收粮食铺一个公道。”
“公道啊。”方通判意味深长说了句,又喝起了茶。
赵丰年屏声静气,脑子闪过许多念头,想到宁毓承先前的举动,总觉着透着诡异。
“赵东家府上也有做官的人,知道这公道二字,自然是写在了大齐律中。”方通判终于放下了紫砂壶,脸上的笑容越发浓。
“说起来,赵东家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不过始终比不过马氏。听说马氏又添加了两条海船,添船容易,走船的人不好寻。赵东家始终屈居于二。”
赵丰年陪笑道:“岳丈做买卖的本事,我着实比不过。”
方通判点了点头,笑着道:“是比不过,连儿孙都比不过,马老太爷有四个儿子,七个孙子。你就一个独子,也不见你纳妾生子,都说赵东家待妻子一心一意,还是个多情种。”
江州府人人皆知赵丰年惧内,马氏泼辣,不许他纳妾。他有心无胆,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旧只有赵春盛一根独苗。
方通判如此说,便是在嘲讽了。赵丰年被嘲笑过无数次,他早已不在乎。不过,方通判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肯定有他的深意。
“赵东家豪富,多子多福,只一个儿子,要是有个闪失,这以后的万贯家财,岂不是便宜了他人。”方通判不咸不淡地道。
听到宝贝疙瘩赵春盛,赵丰年浑身汗毛直竖,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道:“我儿是我的命,我儿要有点闪失,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与他拼了。我没了,赵氏也不是没人,我侄儿大小是个官,会替我们讨还公道。”
方通判笑起来:“呵呵,赵东家一直是个聪明人,沉得住气,只这一点,本官最是欣赏。瞧你,居然一句闲话,就坐不住了。你搭上老命有何用,左右是没了命。赵东家,你觉着,本官说得可对?”
宁毓承先前“做好完全准备,全力以赴”的话,此时在脑海中闪过。赵丰年逐渐冷静下来,道:“方通判是读书人,是官,我只是草民,方通判的话,当然是再对不过。能得方通判指点,是我三生有幸,还望方通判多多指点才是。”
方通判一时也没做声,脸上挂着笑,漫不经心道:“既然你这般说,本官就不客气了。你的买卖做不过马氏,儿子也生不过马氏。反正你们也是亲戚,不如将两家并为一家,赵氏以后就成了江州府行商之首。休说江州府,在大齐也数一数二了。”
赵丰年一下怔在那里,耳朵脑子嗡嗡响。方通判
先是半开玩笑半威胁,现在他要将马氏送到自己手上。
灭门的知府,只马氏如何与官府斗。赵丰年想到马氏的金山银山,脑子心一起滚烫。
不过,他响起宁毓承的举动,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宁毓承定是早就预料到方通判的举动,才将他拘在身边,一是为了让自己看到他的行动,二是提醒自己。
连着去两处,宁毓承绝非平白无故空跑,他说过,做好完全的准备。
宁毓承是在备战!
不过,宁毓承如何得知,方通判会找自己,想要拉自己入彀,彻底击垮马氏?
“百花齐放才是春。一家一户,撑不起江州府。”赵丰年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能暂且抛到一边,费力挤出一句话。
方通判脸色冷了下去,死死盯着赵丰年,阴森森道:“寒冬凛冽,要开花,也要熬得过去。”
赵丰年正要说话,方通判的小厮从门外探进身,小声道:“宁氏七郎宁毓承来了,请见老爷。”
方通判眼神一冷,他瞥了一眼明显松口气的赵丰年,阴笑一声,道:“宁氏七郎啊,听说他少年聪慧,你让他进来。”
小厮应声退出,很快领着宁毓承进了屋。宁毓承规规矩矩抬手施礼,方通判上下打量着他,道:“果真俊秀,怪不得宁老太爷这般看重,亲自赶赴明州府,将年幼的你留在江州府坐镇。”
宁毓承慢慢直起身,身躯挺拔如青松,笑容明朗,不卑不亢道:“祖父常说,江州府的山水灵气,哺育出了我们江洲人。祖父既然看重我,我当得照着祖父的叮嘱,尽全力帮着江州府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二。”
方通判不由自主坐直了,皮笑肉不笑哦了声,“七郎竟将官府的差使也一并领了去,本官这个通判,倒要向七郎学习了,不知七郎打算如何护着江洲百姓?”
“马老太爷也是江洲百姓。”宁毓承笑着道,赵丰年听到马老太爷,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
方通判没说话,这时脸上的笑散去,紧紧盯着宁毓承。
宁毓承笑容不变,道:“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食的善举,是为了江洲百姓,如何能被查封呢?幸好贺知府清明,已经下令撤掉封条,放出马掌柜伙计几人。丰收粮食铺好继续开张做买卖,让江州府的百姓,熬过这个寒冬。”
方通判瞬间变色,呼吸急促起来。他没料到,明哲保身的贺道年,竟然这般快反悔,老脸都不要,舔定了宁氏!
赵丰年怔住,暗自长长松了口气,冷汗直如雨下,万分庆幸当时自己虽一时贪恋马氏钱财,终究被自己压了下去,没能惹出大祸!
不过,赵丰年又忍不住想,要是宁毓承没带着他到处走,他早些到了府衙,得方通判的威胁引诱,他可会真头脑发热扎了进去?
宁毓承对赵丰年道:“你先回去吧,跟马老太爷他们说一声,没事了。”
赵丰年蹭地站起身,脸上带着干笑,朝方通判抬了抬手,“方通判且忙,我先告退了。”
方通判一言不发,赵丰年不敢多说,脚底抹油离开。
“宁七郎,你别忘了,这里不是你宁府,是府衙值房。即便你是宁侍郎的儿子,也做不了府衙的主。”方通判对着反客为主的宁毓承,扭曲着脸,咬牙切齿道。
“方通判别生气,我让赵三爷离开,是有些话,他听不得。”宁毓承淡淡道。
方通判心头一跳,强自按捺住了惊慌,嘲讽地道:“朗朗乾坤,这里又是府衙,魑魅魍魉休想进来,本官更无见不得人之事!”
宁毓承只从容不迫道:“祖父会平安到达江州府。”
方通判再也无法镇定,双手撑着案几,急促地道:“你祖父平安与否,与本官何干?”
宁毓承平静道:“祖父的平安,与方通判当然有关系。祖父要是有任何的闪失,方通判会被满门抄斩。”
“你!”方通判心一紧,目眦欲裂,怒道:“小儿信口雌黄,真是好大的口气!”
宁毓承微微笑道:“方通判,杀老臣究竟是何罪,方通判管着狱讼,定当一清二楚。开设赌坊,操控地痞无赖,收留恶贯满盈之徒杀人越货,放印子钱,纵容地痞无赖敲诈商户等等。唉,实在太多,罪行罄竹难书,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这些,我都有证据。”
方通判脸色青白,肉松松垮垮,像是块破布堆叠在脸上。
不过,方通判到底非常人,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宁毓承虽聪慧,到底年轻,居然明晃晃威胁,将自己的底早早透了出来。
且不到一日的功夫,宁毓承反应断没那般快。
方通判喉咙呼哧着,良久后,他眼里阴毒闪烁,努力挤出句话:“既然你然有证据,你就去上告。本官亦会向朝廷上书,宁氏在江州府为所欲为,区区小儿,竟然威胁朝廷命官,妄图在江州府称王称霸,宁氏,这是要造反了!”
宁毓承爽快地道:“好。方通判,在下告辞。”
待宁毓承前脚一走,方通判惊慌失措将小厮叫进来,急声道:“阿才呢,去,快去将他给我叫来!”
小厮见方通判神色不对,忙不跌跑了出去,前去找方士才。
跑遍了方士才常去的地方,吉刀疤一众跟班一起,皆遍寻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府中等着方士才消息的方通判,彻夜未能合眼。
第59章 ……
瓦肆比平时冷清,宁九到了一间宅子前,看守的壮汉凶神恶煞打量着他,抱臂走开了。
宁九推开门进去,宽敞的厅堂内,则是不同光景。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在一起,甫一进门,几乎将人掀个仰倒。
厅堂内的人却浑然不顾,红着眼盯着牌九与庄家开出的骰子,赢了的人欢呼,输了的则破口大骂。不甘心叫嚣,输得精光的赌鬼,被打手架着,跟拖死猪一样,拖到后院拳打脚踢一顿,再从后门扔进脏兮兮的巷子中。
宁九略微看了几眼,装作要上茅房,摸到了后院。后院是一排马厩,里面拴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骏马。
后院来了人,宁九很快转回去,在挤满人的桌前看了一会,便缩着脖子离去。
坐上骡车,宁九回到家住的巷子,提着桑皮纸包,进了与家相邻郑浒山的宅子。
常宝,郑浒山,郑浒水兄弟三人,正聚在一起,守着留下些微瘟的炭盆吃酒。
浊酒寡淡,就吃个酒味,吃过一坛之后,灌下一肚子水,郑浒山摸着肚皮,起身去茅房。他看到宁九进来,笑着招呼道:“宁哥,你怎地来了?”
大家都住在同一条巷子,有过命交情。郑浒山郑浒水常宝都读过几年书,不屑也考不中功名。平时靠着帮人写信,算命,瓦肆写戏,唱词为生,只有宁九在私塾当教书先生,算有个正经差使。
宁九晃了晃手上的桑皮纸包,问道:“他们都在?”
“在呢,进去吧。”郑浒山朝门内努嘴,打着冷颤往茅房去了。
常宝耳朵灵,他听到门外的声音,说了声宁哥来了,起身打开了门,眼睛盯在了宁九提着的桑皮纸包上。
宁九将桑皮纸包递给他,道:“拿去吃,都是干净上好的东西。”
郑浒山让开了位置,“宁哥,你来坐这里。”
宁九最年长,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旧木凳上,将手伸到炭盆上去取暖。
常宝打开了桑皮纸包,看到里面的白面馒头与酱肉,馋得立刻取了一片塞进嘴里,再将纸包递到郑浒水面前。
郑浒水也吃了一片,他来不及细品,囫囵吞了下去,道:“宁哥,这酱肉做得好,就是太贵了,以后别买,省几个大钱,多买些粮食。”
“是啊,这粮食一天比一天贵,都要勒紧肚皮过日子。”常宝愁眉苦脸道。
这时郑浒山从茅厕回来,他看到酱肉,也愣了下。郑浒水去搬了张木凳过来,常宝将纸包送上前,道:“郑哥,你也尝尝。”
郑浒山坐下来,捡了片酱肉嚼着,看到郑浒水去拿白面馒头,皱眉道:“你留着一些,等明朝再吃。”
郑浒水很是听话,嘿嘿收回了手。宁九道:“无妨,吃吧,等下再去买一些就是。”
三人一起朝宁九看去,宁九压低声音,飞快说了些
城内的消息,“那狗贼方士才,真是大祸害。我打算将他掳了,只我势单力薄,一人不行。”
平时几人都恨贪官,对阴狠歹毒的方士才,更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听到宁九说起官府粮食铺子的纷争,愈发愤怒。
郑浒水骂道:“丧尽天良的黑心肝,我们这些穷人的命,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既然狗官不仁,就休怪老子不义!”
常宝道:“我跟宁哥去!老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怕他个逑!”
郑氏兄弟也只有一个老娘,郑浒山最稳重,他看向宁九,道:“宁哥可有了主意?”
宁九点头,道:“那方士才在赌坊中,不过赌坊不好下手,吉刀疤寸步不离跟着他。除去他玩弄妇人时,会将所有人赶走,不得靠近。听说方士才细如麻绳,只两三下就哑火了,生怕被人知晓自己不中用,向来只找良家清白小娘子。”
“方士才禽兽不如,他就该被千刀万剐!”郑浒山嫉恶如仇,用力在空中挥了一拳。
当年他喜欢一个小娘子,准备让人去提亲。小娘子的爹娘没有答应,他们将小娘子卖给了方士才。没几天,小娘子被玩腻了,被方士才转手赏给了吉刀疤他们,自此不知去向。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郑浒山当即道:“宁哥你只管吩咐,我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以后阿娘,阿水,你就多担待一些。”
宁九肃然道:“既然是我的主意,我自会一力承担,绝不会将你们招供出来。我的妻儿们”
他说到这里,到底觉着亏钱,神色伤感道:“你们帮我去找宁氏七郎,他年纪虽小,稳重温良,定不会亏待他们。”
郑浒山道:“既然宁哥讲义气,嫂嫂侄儿侄女,你放心便是,有我的一口饭,绝对少不了他们。”
宁九掏出钱袋,将宁毓承给他的银子,与他们分了:“你们别客气,这是宁七郎给我的钱,让我办事用。你们也是在办大事,当然少不了你们的一份。事情紧急,快快收下,都别推辞了。”
郑浒山痛快收起了钱,郑浒水常宝跟着将钱收下了。几人凑在一起,听着宁九安排完,分头离去准备。
很快,几人就准备齐全,宁九让车夫回了宁府,他亲自驾车,绕到了赌坊后巷,停在隐蔽处。
寒风凌冽,冻得骨头都快碎掉。后巷脏污不堪,空无一人。
宁九与常山借着骡车,身上揣着绳索等,悄悄爬上院墙。院内无人,两人从院墙上滑落下去,避开沟渠,小心翼翼贴着墙,听着屋内的动静。
啜泣呼哧声若隐若现,只片刻就停了下来。方士才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娘子在说话,窸窸窣窣之后,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来到前面,推开虚掩的门,摸到了昏暗的东屋。一股酒味混着淫靡的气味飘散开。
宽敞的大床上,方士才赤身仰躺在上面,手搭在胸前,张嘴呼呼大睡。
常宝掏出麻袋,扑上去死死捂住他的头,宁九慢了一步,几拳朝他乱踢的下面捶去。
方士才蜷缩起身子,痛得眼泪鼻涕直下,叫不出来,又透不过气,很快便晕死过去,一动不动了。
两人不敢耽搁,随便给他套了里衣鞋子,用布巾捆住方士才的嘴,再将手脚牢牢捆住,拿起他的大氅一裹,头上用麻袋套住,朝墙后抬去。
“吱吱。”常山发出老鼠叫声。
郑浒山郑浒水出现在墙头,常山将绳索抛上去,他们各自抓着一截往上拖拽,宁九与常山在底下推,将方士才拉上墙头,连推带摔把他弄下墙,塞进骡车中。
宁九常宝翻出墙,赶着骡车,飞快出了城。
没多时,吉刀疤领着地痞无赖,开始在城内到处找方士才。
骡车已一路朝靠山的村子驶去,他们如何能找得到?
冬天黑得早,天气阴沉,过午后天色就开始变得昏暗。田间地头难见人烟,到天黑之后,就更见不到人影了。
宁九经常来山上采药,他对山道很是熟悉。将骡车藏在山下小树林中,几人拖拽着方士才来到半山腰。
半山腰上有三个老人洞,两个空着,一个里面有具尸首。他们拆掉有尸首洞前堵着的石头,山上还有零星的积雪,尸首尚未完全腐烂,只脸烂了一些,狰狞可怖,臭不可闻。
宁九将麻袋从方士才脑袋上取下,踢了他一脚。
方士才幽幽醒转,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此时他身上只裹着一件大氅,冷得止不住发抖,周身上下更是痛得他眼泪鼻涕横流。
嘴被布巾缠着,方士才发出呜呜声,被塞进老人洞。他还没反应过来,石头堵上,眼前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方士才,你坏事做绝,今朝,便是你的死期。”宁九压着嗓子道。
方士才恐惧得屁滚尿流,哪还有以前的不可一世。
常宝摸出火折子,点燃一截蜡烛,将蜡烛塞进洞中。方士才眼前亮起来,左顾右盼,待看清身边的尸首,嗷地一声,又晕了过去。
宁九暗自骂了句,弄熄蜡烛,拆掉巨石,捧了积雪来,将方士才弄醒。
方士才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闻到尸首气味,明白过来自己还活着。
常山又压着嗓子道:“方士才,你做的坏事,罄竹难书。只老天有眼,要将你做的事,全部记录在案。”
郑浒山取出一张纸递过来,宁九接过放在方士才眼前,“你且瞧瞧,这上面可有少了的部分”
常宝再次点亮了蜡烛。方士才看着洞外的几人,他们都蒙着面,看不清脸。眼前的纸上,写着他在江州府做下的种种恶。
其中一条,便是他派索命鬼去暗杀宁礼坤。
方士才眼珠突出,他虽狠毒,脑子却不算笨。他知道这几人肯定与宁氏有关,不过,这件事做得隐秘,就连方通判他都未曾告诉。
且午后,他派出的人才离开江州府,没多久,他就被抓了来,与尸首关在了一起!
宁九不耐烦地道:“画押!”
其他恶行还好,纨绔子弟谁不欺行霸市。暗杀宁礼坤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否则,他将会被满门抄斩!
“行。难你就留在这里吧。”宁九也不多说,收回了纸。
常宝吹灭了蜡烛,郑浒山郑浒水搬来石头堵洞口。眼下要与尸首被关在陌生黑暗的地方等死,方士才瞬间吓破了胆,他拼命啊啊支吾,表达他要服软。
宁九在洞外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郑浒山他们再将石头搬开,蜡烛亮起,方士才流着泪,不住点头。宁九将他拖出来,割掉他手上的绳索,拿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常宝搬来石头放在他面前,郑浒山拿住袋子的笔,化了雪,蘸了蘸,将笔递给方士才。
方士才抖抖索索,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再蘸墨,按上手印。
宁九收起招供的纸,几人收拾了下,堵好洞口,将方士才眼睛蒙住,脚上绳索解开,双手仍捆住,赶着他跌跌撞撞下山。
几人架着骡车,找到附近荒废的土地庙,在里面烧了火,围着火堆,吃了酱肉馒头对付了一晚。
翌日天蒙蒙亮,宁九与郑浒山常宝驾车,带着方士才往明州城方向而去,郑浒水回了城,前往宁府找宁毓承。
宁毓承去了重新开张的丰收粮食铺,福水留在府中,他到了门房,听郑浒水说是宁九让他来,不敢耽误,忙带着他前去找宁毓承。
粮食铺重新开张,马老太爷在门前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的炮竹。铺子前挤满了看热闹与卖粮食的人,福水领着郑浒水从后角门进去,前去向宁毓承
禀报。
郑浒水等在角门处的亭子里,看到福山与一个年轻小郎走来,不禁愣了下。他万万没想到,宁毓承小小年纪,竟然担起了镇守宁氏之责!
“郑郎君辛苦了。”宁毓承抬手见礼,笑容温和道。
“不敢不敢。”郑浒水下意识避开,俯首长揖下去。
宁毓承打量着郑浒水,他的嘴唇裂开渗出血丝,双眼也充血,脸色青白,看上去劳累不堪。
“此处冷,我们去车上说。”宁毓承朝马车走去,福水赶紧将从屋中带来的茶水点心送上。
“郑郎君边吃边说。”宁毓承指着茶水点心,解释道:“怕郑郎君饿了,就捡了些现成的来,都是干净未曾动过的,郑郎君莫要嫌弃。”
奔波劳累一天,昨夜怕方士才跑了,几乎彻夜未眠。现在已经快到午饭时辰,郑浒水滴水未进,早饿得头晕眼花。看到精美的栗子糕与白糖糕,热茶,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不嫌弃不嫌弃,七郎太客气了。”郑浒水手在身上局促搓来搓去,端起热茶先喝了一气,再吃了栗子白糖糕。他呼出口气,觉着自己又活了过来。
正事要紧,郑浒水忙从怀里翻出藏好的纸递给宁毓承,低声道:“方士才招供画押了,宁哥与大哥常哥几人,一起往明州府去了。”
宁毓承一目几行扫完,将纸收了起来,从钱袋拿出约莫二两碎银递给郑浒水。
郑浒水不敢接,道:“七郎,宁哥已经给过了银子,七郎不用再给了。”
“九叔给你的,是你们昨日辛苦的钱。”宁毓承解释着,将碎银放在了他的怀里。
宁毓承对做事的人一向大方,再好的想法,最终结果如何,关键在办事之人。
“这些钱你拿着,买些吃食柴禾在家,近段时日先别出去,待外面太平,九叔他们回来了,你再出去走动。”宁毓承叮嘱道。
郑浒水也不是拘泥之人,收起了钱。这时他明白过来,为何宁九会托孤给宁毓承。
他能护住他们,心细如发,且真正平易近人。
宁毓承道:“我还有事,为了不将郑郎君牵扯进去,就不送你回去了,你自己小心些。”
郑浒水忙道好,“七郎放心,我知道轻重好歹。”
宁毓承不再多言,与马老太爷他们打了声招呼,前往府衙。
方士才不见了,方通判心绪不宁,彻夜没能睡着。平时被肉挤在一起的眼睛,肿成了一道细缝,阴森森看着宁毓承。
宁毓承昨日从他值房出去后,就没离开过府衙,贺道年在后衙摆了酒,宁毓承留了下来用晚饭,很晚才回府。
宁府他不敢让人盯着,宁府上下并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方通判本能相信,方士才失踪,与宁毓承有关。
宁毓承礼数周到,上前俯身施礼,道:“方通判好似精神不大好,可是病了?”
方通判死死盯着宁毓承,哑着嗓子道:“你要是杀了本官侄儿,哪怕宁氏再能只手遮天,本官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去京城替他讨回公道。”
宁毓承微笑着道:“方通判言重了,宁氏从不敢只手遮天,在江州府,方通判乃是地痞无赖之首,江州府无人不知。且方通判提到伸冤讨回公道,说得极为流利,可是听过无数苦主对你,对你那好侄儿说过?”
“大胆!”方通判一排案几,眼神仿佛要吃人般盯着宁毓承:“你莫非以为,本官不敢将你拿下?”
宁毓承笑容不变,道:“方通判是聪明人,不敢,也不会。”
方通判能在江州府横行霸道,就是仗着他的官威权势。可惜,宁氏比他更有权势,且他心虚,对着宁毓承,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宁毓承取出方士才的招供摆在方通判面前,他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方通判盘问过吉刀疤,知道了方士才派人去除掉宁礼坤的举动。
事已至此,最好的结果就是宁礼坤死,他一死,宁悟明他们都要丁忧。手上的实权交出去,宁氏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方通判按兵不动,便是因此缘由。眼下看到方士才的招供,他心凉了半截,猛然抬头盯着宁毓承:“你想凭着这张纸诬陷本官,诬陷本官侄儿,真是痴人说梦!”
“方通判审案,何时真看过证据?”
宁毓承笑问,方通判哆嗦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权势的斗争,兵不刃血。证物证词这些,很多时候就是为了给外人一个交代。
宁毓承道:“方士才去明州府了,祖父安然无恙,他就安然无恙。要是祖父有事,方通判就等着吧。”
方通判颓丧地垂下了头,眼皮快耷拉到颧骨,一时间像是老了十岁。
既然方士才在宁毓承手上,送往前去明州府的路上,就不可能得手。
良久后,方通判垂头丧气问道:“你要本官如何做?”
宁毓承微笑道:“我最初与祖父来,就与方通判说过,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平息江州府与明州府的混乱。如何,方通判是答应签押,还是不签?、”
方通判盯住宁毓承,再多的不甘心,终是咽了下去,道:“本官签!”
第60章 ……
常平仓的陈粮全部放出,粮食铺子的粮价趋于平稳,粮商拉着粮食从江州府出发,赶往明州府。
宁礼坤急送了消息回来,一切平安。
算着时日,这时宁礼坤应当快到了明州府境内。宁毓承松了口气,江州府的粮食送过去,有宁立坤坐镇明州,他就无需担心了。
至于方通判,都是场面上人,与贺道年像是无事发生,与马老太爷他们,同样说着客套的官话。
至于方士才,方通判从头到尾未曾过问,好像他出了远门一样。
这两天又下了一场雪,江州府的雪夹着雨,雪不会积太厚,不过一两天便化了。
雪化之后,除去脏污泥泞,还湿哒哒。不生火取暖的话,人像是住在冰冷潮湿的洞穴中,难受至极。
柴禾炭的价钱,悄然上涨。幸好粮食比较稳定,百姓才不至于太难过。
宁毓承深居简出,平时除会去街头走一圈,便留在松华院读书。
他并未去管柴禾炭的价钱,只是时刻关注。
柴禾是卖柴的人从山上去砍,再送进城卖。进城卖柴,要向市坊付钱,也就是税。
打柴卖柴都是在乡下的百姓,冬日闲暇时赚几个辛苦钱填补家用。天气越不好,打柴越不容易。卖炭翁也一样,烧炭要日夜守着,烧炭人头脸上的灰,融进了脸上的沟壑中,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烧炭对人身体还有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对肺的影响。
他们都活不长。
柴禾与炭的价钱,一日比一日贵,所幸不算太过份,咬一咬牙,还是能买上一些。
何况天气并非一成不变,雪后没两天就出了太阳,冷归冷,总算在午间太阳最大时,晒一晒衣衫被褥,不至于太难熬。
不过,宁毓承对此很是奇怪,直觉后面有事发生。
当一样东西有利可图时,哪怕是臭不可闻的屎尿,也有无数人从中攫取利润。
比如江州府卖柴卖炭之人,都是穷困的百姓,他们无权无势,江州府的地痞无赖,竟然没有在这上面动心思。
这天,宁毓承的马车经过丰收粮食铺,赵丰年恰从里面出来,他脸上对面笑迎上前,道:“七郎打算去何处?”
宁毓承从车窗探出头,看着赵丰年比太阳还要热情的笑,道:“我准备回府去读书。”
赵丰年眼珠一转,望了望天,道:“早间送了些冬笋到分茶铺子,我让人留着,用来煮咸肉,最是美味不过。时辰不早,七郎不若一道前去,待饭后再回府?”
最近赵丰年马老太爷他们热情得很,宁府什么都不缺,他们会送些稀奇新鲜的吃食来。夏夫人知道宁毓承与他们经常打交道,于是全部收了下来,待冬至时,再准备一份丰厚的回礼还回去。
宁毓承一看赵丰年的
反应,便知道他有事要说。赵氏分茶铺子的吃食不便宜,比起江州府最贵的会丰楼却差远了,于是笑道:“多谢三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爷上车吧,我们一道过去。”
赵丰年高兴地让小厮驾车跟在后面,他上了宁毓承的马车。车内温暖,赵丰年舒服地叹了口气,敞开了自己的皮裘大氅,道:“外面真是冷啊!”
宁毓承望着赵丰年的皮裘,问道:“三爷怎地没做皮子买卖?”
“我的本事不足,哪能什么买卖都沾一份。”
赵丰年虽嘴上谦虚,到底有些不甘,道:“七郎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着了。皮子不是人人穿得起,最好的皮子,在寒冷之地,比如北边的吉州府,西北的甘州府也不错。江州府离这两地来回近万里,这一路的行税收起来,皮子就变成了天价。就是再有钱的人家,买上几张上好的皮子,做成皮裘穿,只换衬,不换里,一件皮裘能穿十余年都不会坏。辛辛苦苦在路上折腾近半年,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倒霉事,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老天爷又没人能算得准,要是回到江州府,遇上天气暖和,皮子不好卖,非但赚不了钱,连棺材本都折了进去。”
宁毓承听出了两点,一是路上官府吃拿得厉害,税收太高。二是路途遥远,危险太大。
“倒也是,做富人的买卖能赚钱,穷人没钱,难以赚到,油盐酱醋茶,能赚到的都是有本事之人。”宁毓承笑着道。
盐茶都是官营,每年放茶引盐引。茶穷人买得少,江州府产茶,农户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两颗茶树,也不拘茶好茶坏,有点味道就行。
盐是一本万利,可惜并非人人都能做。其实,只要是能赚钱的行当,都有人盯着,寻常人开间小铺子,休想能赚到大钱,捡些吃剩的碎渣罢了。
无论是营商环境,还是来往方便,大齐都不具备。
宁毓承这时脑中不由得想到,宁礼坤他们前去江州府之行。
江州府府城与明州府府城之间的距离,约莫在九百里。
宁毓承问过宁礼坤,要是天气好,顺当的话,经官道行走,最多六天就能到。
算下来,马车一天行驶的路程,在一百五十里左右。行走得如此慢,除去马负重行驶,在路上必须歇息,还与路不平有关。
江洲府的官道,宁毓承走过了几次,离府城越远,官道越烂。
这是无法避免之事,官道都是石头泥土修筑,遇到下大雨,泥土被冲走乃是常事。官员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有朝廷的大官下来,会征用民夫去修补。
至于官道颠簸不平,官府只当没看到。行路难,路不好走,有两重意思,道路本身的不好走,官府的关卡不好过。
“都是为了朝廷国库。”赵丰年笑着说道,他的笑容,讥讽,又意味深长。
宁毓承没有做声,他清楚赵丰年话中的意思。
国库穷,天子都是做垄断买卖,内帑私库却从未穷过。
分茶铺子到了,两人下了车,进了楼上雅间。掌柜亲自前来招呼,赵丰年道:“冬笋煮咸肉,其余的,你让铛头用心做几道拿手菜。”
掌柜应下,让茶水博士下去传话,亲自奉上茶水后退了出去。
赵丰年抿了一口茶,见宁毓承捧着茶盏没动,眉头皱起,道:“铺子的茶不好,七郎你若吃不习惯,别与我客气,放着就是。”
宁毓承笑道:“我是不渴,捧着暖暖手,并非嫌弃茶水不好。”
赵丰年眉头展开,笑道:“七郎随和,不像阿盛,挑嘴得很。”
说到赵春盛,赵丰年开始犯愁:“唉,我将阿盛宠坏了,他阿娘也宠。我就怕他以后没出息,将家产挥霍一空,赵氏败在他手。要是他能跟着七郎,学到七郎的三分本事,我就能放心了。”
宁毓承道:“三爷言重了,阿盛有阿盛的福气,他读书上也不算差,以后考个功名在身,赵氏的家产就败不了。”
“有福气还不算,阿盛的福气,怎能与七郎相比。”赵丰年嘿嘿讪笑,问道:“七郎当时,是如何知道老太爷会有事,方通判会拉拢我?”
宁毓承笑而不语,要尽快做出判断,反应,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首先,马老太爷的铺子被封,方通判却让人来请赵丰年。两人是翁婿,宁毓承不会以为,方通判是想要借着查马氏,而去勒索赵氏。
既然不是勒索,在当时的情形下,更不会是找赵丰年去说闲话。
马氏赵氏陆氏等几家粮商,最大的便是马氏赵氏。马氏被查,在蛊惑了赵氏,其他几家便成不了气候。
宁毓承本无需将赵丰年带在身边,马氏的金山银山太让人心动,他不会拿钱财去试探人心,敢保证赵丰年不会动心。
且方通判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打算强硬到底。当时的局面是,并非马老太爷他们与方通判斗,而是权势的交锋。
宁毓承不禁问自己,他若是方通判,会如何做。
打蛇打七寸,瓦解对方的权势。
方通判罢免不了宁氏一众的官,惟有丁忧一事,能让宁氏几人交出手上的实权。
方通判管着江州府的地痞无赖,他才是江州府地皮无赖真正的老大。总有亡命之徒不怕死,宁礼坤前往明州府,简直堪称天时地利人和。
宁毓承如今回想起来,尙心有余悸。宁礼坤要是出事,不但是宁氏会陷入麻烦,江州府估计现在也乱了起来。
赵丰年见宁毓承不做声,他干笑一声,品了口酒,自顾自说道:“我就想着阿盛能老老实实读书,以后考个功名,我有自知之明,阿盛德才都不配,不敢想要他入朝拜相,做个小官,不惹事,平安顺遂一世就行。不然,你看那方士才,唉,惹出这般大的祸事。”
宁毓承心神微动,笑着没有说话。这时掌柜领着伙计送了酒菜进屋,赵丰年便没再说下去。他知道宁毓承不吃酒,提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让掌柜将酒壶拿了下去。
赵丰年举杯笑着道:“我也不多吃,过个嘴瘾。”
宁毓承举起茶盏,以茶代酒与赵丰年碰杯。放下茶盏,尝了口冬笋煮咸肉,滋味果真鲜美,他赞道:“三爷铺子的铛头手艺很不错。”
赵丰年听得高兴,叫来掌柜,让他赏铛头一贯钱。
“冬笋咸肉寻常,就吃个鲜美。哪怕如此,有些铛头还是做不好,不是咸了,就是笋涩口。这道菜连七郎都喜欢,做菜用了心,当赏!”
宁毓承并非饕餮,只是出于礼节夸赞一声。赵丰年亦吃惯了山珍海味,他赏铛头,就好比是请客吃饭时,主家为了宾客满意,叫了唱曲的在旁边唱曲助兴。
看来赵丰年先前也并非与他偶遇,是特意等着他。宁毓承吃着饭,也不多问,等着赵丰年开口。
一杯酒只吃了小半,赵丰年就忍不住了,低声道:“七郎可知,吉刀疤死了?”
吉刀疤是方士才身边最得力的狗腿,宁毓承倒不知此事,他惊讶了下,问道:“是横死还是病死?”
“横死。”赵丰年说道,心想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无需说得太透,只起个头,对方就能领悟透。
吉刀疤是江州府帮派老大,他会横死,肯定是方通判的手笔。
方士才的脏事,即方通判的脏事,都经由吉刀疤之手,他知道得太多,只有死路一条。
赵丰年道:“吉刀疤这个人,喜欢钱财,从不信鬼神,让人断子绝孙,撅人祖坟的事都没少干。他极为顾家。不好女色,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只有发妻一人。发妻给他生了两儿两女,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官学读书。前日,两个儿子都从官学退了学,说要与家人一道回乡去探亲。吉刀疤是青州府人,父母早亡,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小偷鸡摸狗,靠着一身不要命的狠劲,在江州府闯出了名堂,老家哪还有什么亲。今朝城门一开,吉刀疤的妻儿坐着一辆骡车出了城,离开了江州府。听说吉刀疤的宅子,路过都能闻到香烛纸钱味。”
看来,吉刀疤是用自己的命,换了妻儿的平安。
宁毓承见赵丰年神色担忧,未曾做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昨日夜里,与方士才走得最近的李癞子,毛黑狗等八个地痞,被高捕头找个理由抓进了大牢。我估摸着,审个几天,他们便会在牢
中畏罪自尽。”
命案发生,必须上报大理寺刑部。这几人在江州府无恶不作,卷宗可以写成一本书。
方通判虽担有教化不力之责,因着替当地百姓伸冤除害,两两相抵,免除责罚,还能除掉握住他把柄的心腹大患。
宁毓承恍然了悟,怪不得没人去与卖炭与柴禾的争利,也未被狠狠敲诈勒索。
只是,此事应当没这般简单,宁毓承眉头微微皱起,想着其中的关窍。
方通判应该早就开始动手,地痞无赖们无暇顾忌钱,都在想着如何保命。
赵丰年忧心忡忡道:“七郎,我们将方通判得罪狠了。现今看来,仿佛无事发生。我与岳丈他们都放心不下,要是方通判报复七郎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掖着,官府要真来查,做买卖的,哪能经得起细查,真查?七郎,你给我透个底。七郎可打算放过方通判?”
明州府的事态尚未平息,且方通判是官,要拿他如何,宁毓承说了不算,得等宁礼坤回来再商议。
宁毓承想了下,还是没模棱两可回答,他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赵丰年愣住,待慢慢反应过来,惟有苦笑。
哪怕杀人放火贪赃枉法,有几个官员会被惩处。宁礼乾当年在陇南为官时,百姓死伤无数,他也只是被罢了官。
且常平仓放粮一事,毕竟没得朝廷允许,宁氏与贺道年都脱不了干系。
方通判手段狠厉,宁氏可能不怕他,贺道年却有顾忌,他定怕再起波澜,恨不得这件事,就这般悄无声息过去了。
赵丰年脸色白了白,小声问道:“七郎可以为,吉刀疤他们贺知府也有份?”
“三爷以为呢?”宁毓承不答,微笑着反问道。
赵丰年怔在那里,旋即想到,贺道年才是江州府最大的官,方通判再凶狠,也避不开他杀人。
宁毓承缓缓道:“朝廷有规定,地方州府发生命案,非病逝等死亡等,一旦超过三人,必须向朝廷禀报。涉及到刑案,断砍头等死刑,都要上报朝廷,经由大理寺,刑部核实。”
赵丰年开始听得有些糊涂,不过他脑子灵光,瞬间明白过来。
几个地痞无赖,杀了将尸首一埋,他们本就犯了事,家人上告无门,哪用大张旗鼓抓进大牢。
要是他们死在牢中,官府必须向朝廷禀报,让大理寺刑部核案,多此一举,要真查出来个子丑丁卯,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
除非,方通判与贺道年彼此不信任对方,互相想留把柄在手。
八个地痞无赖,肯定不会都同时畏罪自尽,会以各种方式死掉。
哪怕这几人再穷凶极恶,要是不经大理寺刑部核实而判他们死罪,动用私刑,便是骇人听闻的杀戮了。
若被朝廷查实,至少会落得一个贬谪。
赵丰年盯着宁毓承,神色不受控制变换不停。
宁毓承不再说话,舀了鱼汤,斯斯文文喝起了汤。
既然赵丰年担心方通判报复,宁氏也不能事事都替他们抗下来。
要抗,他们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春天青黄不接,路也该修修了,缺钱缺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