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三郎,三郎,你快醒醒!”
变故陡生,山坡前乱成一团。宁毓闵焦急喊着晕倒的宁毓润,贺禄如蚂蚱般惊恐上蹿下跳:“怎地了,发生何事了?可是有猛兽,是老虎还是熊?”
宁毓澜在慌乱中,见宁毓承定在那里,他咽了咽口水,迟疑着上前,轻轻拉了下宁毓承的衣袖:“小七,你见着什么了?”
宁毓承恍惚转头,“四哥。”他轻轻喊了声,闭了闭眼,指着石缝道:“里面有人。”
“有人?”宁毓澜问了句,随着宁毓承的指点看去。
太阳正好照在山石上,那双混沌不明的眼珠,格外渗人。
宁毓澜嗖地一下,浑身寒毛直竖。他惊叫一声,紧紧抓住宁毓承后退,“小七,是鬼,是鬼!”
“四哥,不是鬼。”宁毓承这时回过神,他长长深呼吸,道:“大白天哪来的鬼。”
石缝不太显眼,在整块山石上,看得出来开凿的痕迹,大小约莫能容下一个成人钻进去。
石头凹陷下去处,长着细嫩的小草。春天万物生,能看出石头应该有几天未曾动过。
听到宁毓澜叫有鬼,贺禄吓得哇哇叫,跳着要往山下跑。混乱中,与宁毓衡撞在一起,他在惊慌中,以为被鬼抓住,闭着眼干嚎。
宁毓衡本来也被吓得不轻,看到面前贺禄扭曲的脸,反倒被逗笑了,嫌弃推开他,喃喃嘟囔:“真是比鬼还要可怖!”
贺禄双
腿发软,他跑不动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头瑟瑟发抖。
“究竟怎么回事?”宁毓闵被闹得晕头转向,头疼问道。
“二哥,这里面有人。”宁毓承道。
“有人?”宁毓闵也如宁毓澜那般问,他年长沉稳些,道:“有人住在山洞里,有甚大惊小怪的?”
“不是住在里面。应当是被关在了里面。”宁毓承指着堵住的几块石头,试探着伸手用力推了推,石头果然纹丝不动。
晕过去的宁毓润,这时幽幽醒转,撑着坐起身,睁大眼睛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没事,里面是人。”宁毓闵松了口气,安抚了句宁毓润,走上前朝石缝里面仔细看去。
那双麻木的眼珠,恰好这时转动了下,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我们来这里游玩,叨扰了。”宁毓闵稳住神,客气地道,
等了片刻,石缝里的人并无回应。宁毓闵也没了主意,看着宁毓承不知所措:“他还活着。”
里面的人既然活着,说不定受伤无法动弹,或者无力回答。宁毓承虽觉着有些怪异,沉思了下,道:“四哥,我们将石头搬开,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毓闵也是这般想,他点点头,招呼凑过来打探的宁毓衡宁毓澜:“老四老五,别胡思乱想,人还活着呐,你们快来一起搭把力气。”
听到里面是活人,贺禄停止了哭丧,撅着屁股爬起来,蹬蹬蹬跑上前凑热闹。
几人费尽力气,合力抱起一块石头放在地上,里面顿时看得一清二楚,臭味随之散开。
一个瘦得皮包骨,身上穿着褴褛单衣,如枯枝般的老翁,奄奄一息躺在屎尿堆中。除此之外,山洞中别无他物,惟有一只缺口的掏碗。
对着他们几人,老翁眼珠又转动了下,喉咙上下呼哧,发出近乎寒风般凄厉,急促的声响。
“鬼啊。”贺禄瞪大眼,这次不是害怕,是感慨。
几人都没做声,太阳底下,仍旧感到寒意浸人。
“你是谁,怎地在这里?”贺禄问道。
老翁没有回答,估计他也说不出话来。宁毓承默默拿出水囊递过去,见他的眼中迸发出热烈的光芒,黑乎乎,如树根缠绕的手指动了动。
“你慢慢喝。”宁毓承努力将手伸进去,将水囊递到他的嘴边,
老翁嘴唇蠕动,水从嘴角流淌下去。水囊空了,也不知他可有喝进去,仍然像是活死人那般躺着。
“二哥,他应该是饿着了。”宁毓承道。
他们上山只带了些水,山下还余下一些午间未曾用完的点心。宁毓闵道:“老四,你去拿一些吃食来。顺便问问,他是谁,为何在这里。”
站在山腰处,能清楚看到山下的村落,村民也经常上山,应该清楚他的来历,为何会在洞中。
宁毓衡答应了句,正准备下山,这时从山腰背后转过来一人,疑惑问道:“你们在作甚?”
“九叔?”宁毓润看着来人,犹豫着喊了声。
宁毓承循声看去,认出了他正是有过一面之缘,被逐出宁氏的宁九。他身后背着竹筐,里面装着的不知是野菜,还是药草。
“我可当不起宁三少爷的一声九叔。”宁九嘲讽地道,再次指着山洞问道:“你们在作甚?”
宁毓承见宁九只朝洞内老翁看了一眼,似乎对眼前的情形见怪不怪,他应当了解内情。
“九叔。”宁毓承俯身见礼,将他们上山所见的经过仔细说了,“我们觉着奇怪,春日早晚寒凉,他这般躺着,迟早会出事。不知九叔可知究竟?”
宁九打量着几人,神色讥讽。半晌后,他“呵呵呵呵”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村子里的人知道,全天下穷人都知道,宁尚书,贺知府,他们皆知道。你们你们以后也会知道。”
宁毓闵几人被说得莫名其妙,宁九是宁毓润的亲叔父,对宁九被逐出族,宁毓润心情尤其复杂。闻言,他不禁恼怒地道:“你既然知道,愿意告诉我们便直说,不愿意告诉我们,就干脆闭嘴,何苦在这里嘲讽,打哑谜!”
“宁三少爷,昨日豪掷千金,却未能抱得美人归,看来是恼羞成怒了。”宁九瞥了宁毓润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你!”宁毓润脸色变了变,气急败坏地道:“谁告诉你的?是我不要与贺五郎争,不是我输!”
贺禄干笑了下,不自在往后躲,避开宁毓润恼火要吃人般的眼神。
“贺美男,老子撕烂你的嘴!”宁毓润回过神,大吼一声,气得就要扑上去。
大事当前,宁毓润犹在计较他那点脸面,不顾场合闹腾,宁毓闵真正恼了,沉声怒喝道:“老三,你要打架,滚开去打!”
宁毓润见宁毓闵发火,到底悻悻住了手,暗自剜了贺禄一眼,警告他小心等着。
贺禄嬉笑着吸了吸鼻子,无视宁毓润的威胁。
他阿爹说过,他们不相上下,都是不成器的纨绔,惹了就惹了。
宁氏不能惹的人,可不是他宁毓润!
宁毓承兑贺禄宁毓润的你来我往浑然不觉,他在认真思索宁九的话,越想下去,他的神色越沉重。
“他叫李大,祖辈都住在山下的牛水村,家中儿孙满堂。”宁九简单说完,讥讽地看着几人:“他快饿死冻死了,你们还不赶紧救他。”
“儿孙满堂,还任由他自己在山上忍饥挨饿,这是不孝!”贺禄认为宁九在胡说八道,很是生气地道:“不孝乃是大罪,我这就去查,要是查实无误,定将他的儿孙家人,全部抓进府衙打板子!”
宁九哈哈大笑,愉快地道:“去吧,贺公子赶紧去查。哦,对了,李大是官田的佃户,是贺公子府上的佃农,你可要好生回给你阿爹知晓,让你阿爹将佃户都查一遍,若家中有不孝不慈不义之人,一定不要将地赁给他们耕种。否则,不孝不慈不义之人种出来的粮食,指不定吃了粮食之人,也会变得不孝不慈不义!”
先前贺禄还在气愤填膺,听到官田,他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闭上了嘴,
宁九嘴角鄙夷下瞥,朝山腰旁边一指:“那边还有呢,有一个已经断气了,她同是牛水村李氏一族的人,张氏张婆子,你们一道去吧,李大也不行了,正好一起收尸。”
山洞里的李大,已经一动不动许久,眼珠也未曾再转动过。宁毓承一瞬不瞬盯着,太阳照拂在他的后背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抬手拭去,满手冰凉。
宁毓闵神情沉重,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朝山腰另一边走去。比先前山洞略低一些的山石上,开凿了三四个相似的山洞。
靠近东边的一处山洞,从山石中,斜伸出来一株杜鹃,怒放的朱红花朵,随着轻风摇曳,送来阵阵腐朽的臭味。
山洞中,躺着一具已经僵硬的妇人尸首。
与先前见到的李大一样,妇人身形矮小瘦弱,蜷缩在那里,破破烂烂,已与脏污混为一体。
“贺公子,张氏家中,也是官田的佃户。”宁九满意看着他们如遭雷击,震惊的神色,意味深长道。
贺禄虽看得毛骨悚然,他却强撑着,一甩衣袖,怒道:“官田的佃户多了去!宁九,你也姓宁,你活了这一把年岁,对江州府,知晓得比我,比我阿爹都多,你且说给我听一听,他们以前,究竟是谁的佃户。我阿爹要是调任了,他们难道就无需佃田地,是将官田送给他们耕种,还是你们宁氏将地送给她们耕种!啊,你说啊!”
宁九被问得冷笑连连,阴沉着脸道:“这哪是赁地,这是放印子钱,一年比一年欠债多,子子孙孙都还不清!”
贺禄没听明白,张着嘴一脸呆怔。宁毓承深深望了眼宁九,对宁毓闵道:“二哥,我们下山去村里问一问。”
宁毓闵以前偷偷去给人治病,他看过人间疾苦,眼前的情形,还是让他心情沉重。
“好。”宁毓闵回了句,叫上宁毓润他们下了山。
李大与张氏在牛水村
多年,他们下山之后,随便问了个村民,便被领到了离得近些的李大家。
李大家三间正屋,西侧搭着两间草屋,估计是灶房茅厕。正屋半砖石半篱笆,堂屋顶的脊梁上盖了瓦片,其余东西两间则是茅草顶。
李大的儿子李柱子正在忙着平整秧田,挑着粪桶,弓着腰准备去地里。见到他们一行人到来,慌忙将粪桶放下,唯唯诺诺退到一边,看上去很是惊惶。
堂屋中,李柱子的妻子夏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她挺着肚子,看上去已经有了身孕。一个约莫三四岁,一个约莫两岁左右的稚童,紧紧跟在她身后,探出脑袋偷偷朝他们打量。
一家四口都穿着单薄打补丁粗布衣衫,面黄肌瘦,麻木不知所措望着他们。
先前宁九称李柱子是官田佃户,贺禄便恼怒不已。尤其是李柱子将李大丢弃不管,这是大不孝。在他阿爹的治下,有大不孝之事发生,便是他阿爹的教化不力!
他好不容易做出大善举,给他阿爹挣得的功劳,说不定就此毁于一旦!
贺禄习惯性抬了抬手腕,被划破的月白锦缎宽袖,在半空中飘逸晃荡,眼一横,义正言辞道:“李大柱,你阿爹上山打柴,不小心受伤去世,你还不去将他背回来,好生安葬!”
众人瞬间呆住了,难以置信看向贺禄,一时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下信口雌黄!
李大柱呆呆站着,没能听懂贺禄话中的意思,老实巴交的他,嗫嚅着解释道:“贵人,我阿爹老了,病了,不中用,村子都这样,把他背到山上洞中,等死后再安葬,阿爹他”
“混账东西!”贺禄一蹦三尺,尖声打断了李大柱,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休得胡说八道,世人以孝为先,你这就是大不孝!李大柱,你要是大不孝,就要把你抓到府衙去打板子,砍头!”
李大柱吓得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秦氏更是吓得直接哭了出来:“他爹啊,他爹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啊!”
贺禄哼了声,暗自骂了句蠢货,抬着下巴,神色倨傲道:“李大柱,你听到你阿爹去世,一时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倒也情有可原,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是我家佃户,你阿爹不幸离世,今夏给你家减免半成的租子,将你阿爹好生安葬了。”
李大柱本以为要被砍头,谁知突然天降好运,他一下转不过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跟傻子般看着秦氏,“他娘,你可听见了?”
“我听见了,听见了,是菩萨保佑,阿爹在天有灵,在保佑我们一家老小。”秦氏嘤嘤哭着道。
“无耻啊!”宁毓润看着眼前的景象,脱口而出道。
贺禄瞪了宁毓润一眼,对自己的反应满意不已,脸上带着自得的笑,嘴上却很是烦恼无比道:“唉,还有一家,我真是忙啊!”
宁毓承默默看着,他没有跟着贺禄去找张氏一家,缓缓走到李大柱面前。问道:“你家赁了多少亩地?收成多少,交几成的租子?”
李大柱赶忙抹了把脸,道:“贵人,我家赁了三亩地,一亩旱地,两亩水田。年成好的时候,能收麦近一百七八十,稻近两百六七十。租子,租子要上交约莫六成半。”
“可有耕牛?”宁毓承问道。
“五户人家共养了一头。”李大柱答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补充了句:“丰年也不好。丰年朝廷要多收一成赋税,说是留着赈灾的粮食。荒年时,我们没收到这一成的灾粮。”
三亩地,水稻加上小麦,按照丰年算,共收粮食七百二十斤,交六成半的租子,余下两百五十斤左右。李大柱一个成年劳动力,每天都吃不到一斤粮。耕种三亩地,他比耕牛都要辛苦。
宁毓承打量着李大柱,他头发胡乱挽在脑后,发丝灰黑各半,脸黑黢黢,瘦得颧骨快顶破皮,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阿爹呢?””
“我今年三十整,阿爹四十七整。”李大柱答道。
宁毓承心头仿佛被塞了棉絮,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问不下去,仓惶转身离开。
田间地头的农人,依旧弯腰忙碌个不停,有人走在田埂上,也佝偻着身躯,永远直不起身。
宁毓闵边走边回头望,见宁毓承没跟上来,不放心回来找。看他站在一颗香樟树下,俯身干呕,不禁担忧不已,跑上前关心问道:“小七,你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宁毓承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又堵又闷,他深深喘了口气,站起来撑着香樟树,摇摇头,道:“我没事。”
宁毓闵愣了下,道:“小七,可是你先前见到尸首受了惊吓?”
“二哥,不是。死人不可怕,也没人亲眼见到鬼害人,活人才可怕。”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怔住,半晌后,苦涩地道:“是啊,活人才可怕。”
太阳渐渐朝西边移动,风起了,吹得人身上凉飕飕,香樟树叶哗啦啦响。
宁毓润绷着脸跑了回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道:“贺美人不要脸,他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他当人都是傻子呢,李大柱阿爹李大,明明就是背到山上,关在洞中等死,张氏也是那样,他竟然说是意外!贺禄还说,在前朝时,朝廷就下令,废黜禁止这一习俗,不许再将生病,不能再干活的老人,背到山上老人洞丢弃。大齐以孝为先,世人讲究孝道,绝不会发生猪狗不如,弃养亲生父母之事!”
“那该怎么办?”宁毓闵问道。
宁毓润无语道:“二哥,你这是何话,当然要给父母养老送终,怎地问出怎么办的话来!”
“他们养不起,谁能帮他们养?朝廷讲究孝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可会帮他们养?”宁毓闵问道。
宁毓润被噎住,他不做声了,低头踢着地上的泥,道:“这种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纲常的事,总归是不好。”
“我以前醉心医术,经常去帮人看病。给老人看的,极少极少,八成都是一家之主,余下的便是家中的男丁,余下几个则是妇道人家,小娘子。若病得严重些,很快他们就不再寻医问药了。以前我不了解,更没再过问,他们是已经病愈,或是已经病亡。”
宁毓闵自嘲地笑了,“如今回想起来,他们都不是,他们是在等死。”
这时,贺禄从张氏家中离开,前来找他们。见几人都不说话,神色讪讪道:“走吧,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城了。”
宁毓润道:“贺美人,我真是小瞧了你。”
贺禄听宁毓润话里有话,懊恼地道:“彼此彼此,宁三郎,你阿爹在甘州府做官,你敢说甘州府没这种事情发生?”
“你!”宁毓润被抢白,他却无法反驳。
甘州府产盐,土地贫瘠,百姓比江洲府还要穷。宁毓润绝不敢打包票,甘州府便是海晏河清。
贺禄见宁毓润吃瘪,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我看不得人受穷,免了他们一成的租子。唉,以后我再也不来了,要是多看几桩,官田的租子都得被我送了出去,唉,我简直是败家啊!”
“五郎,你可知道,府上赁给李大柱的官田,要收几成租?”宁毓承问道。
贺禄哪知这些,平时的租子,皆是府中管事在操心,每到交租的时候,自有管事他们去忙活。
“府上赁给李大柱的官田,收六成半的租。”宁毓承道。
“我听管事说,平时他们没种子下地耕种,都是阿爹好心先借给了他们,待收成之后再还!”贺禄不服气道。
宁九先前控诉,赁地等于借印子钱,宁毓承这时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贺道年借给佃农的种子,待粮食收成之后,肯定要收取利息。印子钱的利息高,他收取的利,绝不会低。
宁毓承没再做声,话到嘴边,始终难以出口。他不清楚,宁氏的
佃农,可有借宁氏的种子,偿还高额的利。
贺道年只是江州府的过客,最多五六年就会离任。滚得再高的利,他调任后就难以收回来。
而宁氏在江州府,积累下来的利,他们才要子子孙孙来偿还。
串子他们将地中的草大致拔完了,一行人经过了山上的惊吓,都没了精力说话,道别后各自离去。
上了马车,宁毓闵靠在车壁上,按着自己的胳膊,道:“这一天明明没做甚,腿脚都酸得很。小七,你可还好,回去后喝一碗热汤,早些歇息。”
“二哥,我没事。”宁毓承抬了抬腿脚,让宁毓闵放心,问道:“二哥,你可知道,九叔究竟犯了何事被逐出族?”
“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九叔读书不认真,常与那些爱空谈之流来往。”宁毓闵警惕张望,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祖父辞官之事,与九叔有些干系。”
宁毓承哦了声,宁九犯下的事,只怕不小。
“二哥,我们府上向佃农收几成租?”宁毓承问道。
“租子的事情是大伯父在管,我听阿娘抱怨过,好似看年成,荒年收得少一些,丰年也不加租,大致在五成左右。阿娘说,大伯父是拿公中的钱,在替自己积攒名声。”
江夫人的抱怨听多了,积攒在心中,压得宁毓闵经常透不过气。说出来之后,他不禁长长舒了口气,苦笑道:“小七,阿娘没甚坏心,她就是要强。”
“嗯,二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宁毓承道。
宁毓闵笑了起来,道:“小七少年老成,与你商议事情时,我经常以为,你是大人了。”
“二哥,你将我看做大人就是。”宁毓承的确装不来少年,他也没想过要硬装。而且他在思索佃农的事,宁毓闵是兄弟中最可靠之人,道:“二哥,五成左右的租子不算低,佃农一年到头,大半时日要靠野菜豆子充饥。”
“我以前听大哥说过,佃租不能再减,减了会发生骚乱。患贫不患均,其他的佃农见到宁氏的租子低,他们会争抢着来佃宁氏的地,或是要求主家降低租子。主家肯定不愿意,难免发生打斗伤亡,宁氏便成了众矢之的。”宁毓闵紧张地道。
宁毓承应了句好,他考虑过这一点,宁氏一旦敢动摇所有权贵的利益,将会万复不劫。
老人洞的惨状,在宁毓承眼前不断回现。
他以为陈淳祐家过得凄惨,谁知,到处都惨不忍睹。
读书,做官,做个清正廉明的官员。
一点都改变不了穷人的现状,除非蒙住自己的双眼。
回到宁府,宁毓承与宁毓闵道别,他回到松华院,更洗之后,在自己院子用了些饭食,便坐在榻上发呆。
没一会,福山进来道:“七郎,老太爷让你前去知知堂。”
宁毓承来到知知堂,宁礼坤刚从外面回来,满身的酒气,他吃了口茶水,放下茶盏道:“地里的活做得如何了?”
“我们拔了一会草,余下的活,都是贺禄的随从帮着我们做了。”宁毓承坦白答道。
宁礼坤一愣,板着脸道:“你倒是实诚,只我让你们干的活,居然交给了别人去做!阳奉阴违,你的孝道呢?《孝经》可读了,你且说说看,究竟错在了何处!”
“祖父,我们去爬山了。在山上,我们看到了老人洞。”宁毓承直视着宁立坤,将爬山之事娓娓道来。
“老人洞?”宁礼坤念叨了句,脸色微变。
“一个洞中有具老妇的尸首,一个洞中有个老翁奄奄一息,没多时断了气。将生病没用的老人其实算不得老人,他们不过四五十岁出头,因着下地劳作,他们大多在这个年岁都死了。”宁毓承道。
宁礼坤紧盯着宁毓承,声音沉了沉,道:“小七,你究竟想说甚?”
宁毓承平静地道:“祖父,你让我读《孝经》,我读了,自以为有些心得。《孝经》究竟讲的不是孝,而是忠。祖父,可是这样?”
宁礼坤顿了下,猛然间神色大怒,将茶盏用力一摔,厉声道:“宁小七,让你读书,你读得乱七八糟!今天不好生收拾你,老子以后管你叫祖父!”
第23章 ……
宁礼坤抓起戒尺,起身便要揍宁毓承。他当然不会坐着挨打,跳起来就跑。
年纪轻腿脚灵活,嗖一下就奔到了宁礼坤对面,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戒尺敲在书桌上啪啪响,指着他骂:“好你个混账,有本事你别跑!”
两人绕着书桌,一个跑,一个追。宽敞厚重的花梨木书桌,隔着祖孙,宁礼坤追得气喘吁吁,宁毓承躲得游刃有余。
“祖父,圣人言,要以理服人。”宁毓承小心躲避着戒尺,回嘴道。
“你个兔崽子,还敢拉出圣人言来搪塞。老子是你祖父,你的孝道”
说到孝道,宁礼坤蓦地想到老人洞,差点被口水呛住。
“我太懂孝道了,我若坐着任由祖父鞭打,才是不孝。”宁毓承看出了宁礼坤的窘迫,紧跟着道。
“你少阴阳怪气,老子还没到七老八十,还能动,也吃不了几颗粮食!等到老子动不了,自己爬到老人洞去等死,这下你满意了?”
宁礼坤语气低落了几分,明显物伤其类了。
宁毓承笑道:“祖父莫说笑了,无论易子而食,还是送亲人去死,都是畜生做出来的事情。”
宁礼坤瞥了眼宁毓承,神色稍霁,一时没有做声。
“当人过得不如畜生的时候,就不足为奇了。”宁毓承补了句。
宁礼坤脸色又变得难看,追上前骂道:“你个混账,少指桑骂槐!”
虽然宁礼坤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在大齐已经算是老者。要是他气得不小心摔跤伤筋动骨,宁毓承的罪过就大了。
宁毓承停下脚步,甚至主动转身迎上前,很是客气道:“祖父,你打几下出气把。”
宁礼坤的戒尺扬起,宁毓承飞快道:“祖父轻一些,我穿得薄,要是打伤了,说不定流脓灌水起高热,小命不保。”
天气逐渐炎热,伤不易愈合。宁礼坤的戒尺落在了半空中,他终是不舍,只轻轻拍在了宁毓承身上,咬牙骂道:“孽障!”
扔掉戒尺,宁礼坤走到旁边的榻上坐下,喘气歇息。宁毓承走过去,在他脚边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宁礼坤斜了眼宁毓承,心情复杂至极。
儒家讲究忠孝,天子更是推崇备至。真正读得通透的倒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了读而读,为了考试而读。世道风俗如此,书上圣人留下来的道理,乃是不容置疑的传世之道,有几人会深思,提出质疑?
只是,宁礼坤神色严肃,道:“宁小七,忠孝之事,以后你休要再提。既然你知晓忠与孝,当明白里面的厉害。祸从口出,因你一时口快,宁氏恐将遭受灭顶之灾!”
宁毓承点头应道:“我只在祖父面前说一说,祖父放心。”
宁礼坤见宁毓承知晓轻重,微松口气,揉着隐隐做疼的眉心。
教养子孙不易,简直比对着朝廷中的朝臣官员还要难。尤其是如宁毓承这般,聪慧有主见,只讲道理规矩,他可能阳奉阴违,甚至暗自嘲讽。
严厉过度,又恐适得其反。听之任之不加管束,又担心他走上歧途,闯出大祸。
宁礼坤恨不得将宁毓承扔到京城去,让他老子亲自去管。待情绪平缓了些,尽量温和地道:“宁小七,圣人之言,岂能由你一个垂髫小儿信口雌黄。既然你读完以为不对,你且点评一下,究竟错在了何处?”
“祖父,圣人之言大多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何待人,待己,君如何,臣如何,民又如何。”
宁毓承笑了笑,“圣人之言,君臣都读,如何理解,如何去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宁礼坤怒瞪着宁毓承:“宁小七,不许骂人!”
“我没骂啊!”宁毓承微笑,坚决不肯承认。
宁礼坤生气地戳穿宁毓承的言外之意:“你当老子傻,你在骂人!你骂他们读完天下书,还是不做人事!”
“这是祖父说的,不是我。”宁
毓承一本正经道。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宁礼坤哼了声,瞥着宁毓承,缓缓道。
“仓禀实而知礼节,庶人做牛做马,没工夫也没本事接触到书本,礼节规矩,当然由读过书,知晓礼节的士大夫在定,在议。庶人他们只管卖命养活士大夫,士大夫们好给他们制定规矩。”
宁毓承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个圆:“祖父你看,圆满了。”
“不要骂人!”宁礼坤默然片刻,不知如何说才好,板着脸再次训斥,又道:“世事易变,卧薪尝胆,庶人亦可变成士大夫。”
宁毓承不紧不慢回道:“卧薪尝胆的乃是越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只能打洞做老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宁礼坤紧接着道,
“那牛马该当帝王,菩萨会断了香火。无人喜欢吃苦,世人皆求富贵舒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求享受,却告诉别人,吃苦就能做人上人,这是愚弄他人。”
宁礼坤语滞,他的手扬起,又悻悻落下,道:“我不求你卧冰求鲤,你若不出言气人,我就阿弥陀佛了。”
“卧冰求鲤。祖父,此等让人发笑,实属愚昧荒唐透顶的事迹,着实不该宣扬。”
宁毓承皱起眉,认真道:“首先,大冬天卧冰,只会冻死冻伤,求不来鲤鱼。卧冰求鲤的王祥,出自琅琊王氏。琅琊王氏,居然买不起鲤鱼。王祥是为继母求鲤鱼,继母待他不慈,他这般做,除去沽名钓誉,更是虚伪透顶。连菩萨都讲善恶有报,他比菩萨都要大度仁慈,至少,他不是人了。”
宁礼坤深吸一口气,此时很是后悔,他就不该与宁毓承讲甚卧冰求鲤!
“此等糟粕,该从书中摒除。哪怕留着,也应当标识,提醒人千万莫要效仿。既然从书中学习,就要学到真正的学问,现在的书”
宁毓承犹豫了下,坦然道:“九成无用!”
宁礼坤瞠目结舌望着宁毓承,侧头道:“什么?宁小七,你再说一遍!”
“一成有用的书,乃是些农书,历法。算学等书本。可惜,这些书不多,且都不易得,至少用得到的人,比如种地的百姓,他们靠天吃饭,种地的经验,不输于农书上的学问。种地的百姓,大多不识字,农书,应当是劝农的官员在读。”
宁毓承笑起来,“今天我下地去拔草,不知地中的杂草究竟是甚,只能看出与麦苗长得不一样。牛水村的村民都懂,知道何种杂草要除根,何种杂草的草籽,掉在地上就会长。村民没读过书,他们懂得比我多,甚至,远比贺知府还懂。读都得懂农书才能做官,指点他们干农活,这便是外行,前去指点内行。”
“那你觉着,应当如何办,让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去做劝农官?”宁礼坤讥讽地道。
宁毓承只当没听出宁礼坤的讽刺,认真地道:“我以为与农有关的官员,该钻研如何提高粮食的亩产,防治病虫灾害,改进种子,粪肥。何时耕种,何时收成,庄稼人都懂。布谷布谷,鸟儿不要一个大钱,它们会叫唤提醒,比官员华而不实鞭耕牛有用多了。”
宁礼坤无力扶额,心力憔悴:“一群不省心的混账,没一个省心!”
“祖父莫气。祖父,我读了宁氏的宗谱。”宁毓承慢吞吞道。
宁礼坤一下坐直身,警觉地道:“你读出什么了?”
“宁氏百年,不过如此。”宁毓承毫不犹豫道。
宁礼坤神色阴沉下去,厉声道:“大胆!若无宁氏祖宗,你如今身在何处!宁氏几百年,岂容你小觑!”
宁毓承面不改色道:“祖父,宁氏先祖最早是从龙之功封爵,宁氏子孙得以举荐出仕,后来举荐变为科举,宁氏已然是世家大族,比起其他庶人,读书上自占了先机,宁氏族人多考中科举,出仕为官。有几人官至宰相,恩荫及子孙出仕做官,宁氏一族便绵延至此。只要出一个大官,便可让宁氏继续富贵,祖父,可是如此?”
宁礼坤紧绷着脸,冷冷盯着宁毓承,“是与否,都轮不到你来点评。既然你觉着自己厉害得很,那你且说说看,宁氏得如何做,方能名留青史?”
宁毓承神色从容答道:“宁氏的宰相,能记得的,仅是宁氏后人。世人皆知公输班鲁班,华佗扁鹊。我以为,宁氏族人众多,聪明能干者不知凡几,却没能出一个能让世人铭记之人,着实可惜了。祖父,非要拘泥于出仕为官,士农工商,士当为次。”
宁礼坤愣住,神色若有所思。
宁氏欲真正名留青史,的确不能只靠做官,出大官。
不过,宁礼坤向来谨慎,步步为营,区区小儿宁毓承的几句话,便能让他头脑大热,弃后人仕途,改去做不入流的营生。
“大禹治水,李冰修筑水利,后人皆知工之大用。我们的学堂,却只教经史子集,还不容置疑,不容学生思考。地里为何会长出粮食,船为何能在河上行驶,为何会有四季变幻,阴晴圆缺。”
“教出的人,这里的考量都大致差不离。”宁毓承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尽管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也仅仅如此了。”
宁礼坤心头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他凝视着宁毓承,哦了声,问道:“宁小七,你究竟想作甚?”
宁毓承笑道:“祖父,我不想读书了。”
宁礼坤陡然变脸,呵呵冷笑,“行啊,不读书,你以后不要姓宁。”
宁毓承赔笑,“那不行啊,我本来就姓宁。祖父,你要考虑到我阿娘的心情。”
“你都不管你阿娘,竟然要我去管!”宁礼坤气极反笑,道:“你究竟想要作甚?”
“祖父,我想要些牛犊。”宁毓承老实道,
“想要些牛犊!为了几头牛犊,竟然兜这般大的圈子,指桑骂槐,话里藏刀,呵呵,宁小七,你真是有出息啊!”
宁礼坤心思微转,防备地道:“你要牛犊作甚,不过丑话说到前面,你要牛犊也可,你自己要出钱,你若没钱,将你的马卖了去换钱!”
“行,我的马卖了就是。还有福山福水他们”
“福山福水他们不行!”宁礼坤断然打断了宁毓承的话。
若没人看着,宁毓承会翻天!
宁毓承见忽悠不过去,只能道:“好吧。祖父,我要的不是一头牛犊,是很多头小牛犊,保证两户一头牛。牛犊分给宁氏的佃农养,养大之后,给他们耕地用。大伯管着俗物,要劳烦祖父出面,跟大伯商议。”
“我这张老脸,可不敢让宁小七求。宁小七开口,莫敢不从。”宁礼坤没好气道,心道兔崽子倒知道规矩,没直接去找宁悟昭。
宁毓承笑个不停,“祖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要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眼见宁礼坤又要翻脸,宁毓承赶紧道:“祖父,几头牛犊算不得大事,我还要一件事,要与祖父商议。”
宁礼坤当即起身朝外走去,道:“不,你没有。我累了,你滚回去!”
宁毓承哪能善罢甘休,追上前缠着宁礼坤不放,道:“祖父,你听我说啊,很简单容易,祖父,明明堂”
听到明明堂,宁礼坤脚步停了下来,伸手揪住了宁毓承的耳朵,咬牙切齿道:“连明明堂都惦记上了,你讲不出个所以然,以后你还是滚出宁氏,宁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第24章 ……
“祖父,你先放开。”宁毓承耳朵吃痛,忙偏开头躲避。
宁礼坤动了真怒,吼道:“你活该!你是用嘴,不是用耳朵说话!”
越挣扎越痛,宁毓承干脆不动了,道:“祖父,明明堂该开办算学,工学课堂!”
“什么?”宁礼坤没听明白,皱眉道:“算学,工学学堂,你又从何处来的主意?”
“工学必须学算学。算学是所有学科的根基。”宁毓承解释道。
宁礼坤两道眉毛都快皱成一条线,认真沉思片刻,道:“宁小七,
你太过天真。算学也就罢了,工学,你打算教授学生哪些本事?”
大齐的算学还是太过浅显,用得最多还是加减乘除运算,高深一些的则是方程,以及正负开方术。《周髀算经》中有勾股定理的阐述,
例如“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算是最早的几何。虽还未有系统的学科,但战国时期车轮上的軎、辖,以及汉时期的齿轮,卡尺,三星堆的五幅车轮,近二十五丈高的佛塔等等,足以能说明,几何甚至力学,早就被能工巧匠所领悟到,用在了建造技艺中。
巧夺天工的技术,只拿来用于天子贵人享受,墓室的陪葬,实在是太可惜了!
“祖父,工学教授的多了,大到开山,小到一针一线。从工到医,我们寻常日子中,哪一样离得开,偏生是不入流的行当。”
宁礼坤的手渐渐松开,宁毓承捂着发烫的耳朵,认真地道:“祖父,我不敢想去开山劈地,只一些小技艺,比如织布机,犁,我们的马车车轮能改善一些就好了。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有些工匠只会做,不会教书育人,那便让他们去琢磨,总结房屋为何不会倒塌,车轮为何要加轮轴,为何要做成圆状。种子为何会发芽,种子该怎样保存,为何有的产量高,有的产量低。他们只管用心研习,不断试验。”
宁毓承觑着宁礼坤深沉的表情,声音不由得放低,目光灼灼盯着他:“祖父,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器!”
“国之大器。”宁礼坤念叨着,心间万般滋味。
做事难,办学堂尤其劳心劳神。明明堂起初只是族学,宁氏子孙读出了名堂,碍于情面收了通家之好的子弟进来读书。慕名求来的人愈发多,明明堂才到了如今的规模。
明明堂一直在贴钱,钱不算多,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宁礼坤从不算这笔帐,身为宁氏的族长,他日渐苍老,考虑得要更长远些。
待他百年之后,宁氏族长可还会一如既往,不计较盈亏,将明明堂继续办下去。
宁氏族长的人选,宁礼坤一直在暗中物色,始终未得合适的人选。
老大宁悟昭敦厚有余,魄力不足,难以服众。宁悟明仕途一片光明,应当长居京城,等不到他致仕告老回到江洲府来接手。老三宁悟晖见识能力都够,只心机深,欠缺一份胸襟。
其余如子侄辈也总有各种不足之处,宁立坤皆不满意。宁氏在江州府,若无人继续支撑,族人各自散去,兴许还能继续繁荣,宁氏在江州府的根,便枯萎了。
宁毓承的想法,很令宁礼坤心动。他却顾虑重重,无论教书育人,还是研习试验,皆非三五日之功,明明堂难以为继,到头来,落得个一无所成,让人看笑话不说,还白白让人猜忌一场。
宁氏在江州府的明明堂,已经让官学以及其他书院嫉妒。这次在江洲府的大动干戈,所幸有官府与各大世家大族一起出面,宁氏才不那么显眼。
“要国之大器,你待作甚?”宁礼坤目光晦暗不明,缓缓问道。
反正八字没一撇,宁毓承拉起虎皮做大旗,从公到私,都一并兼顾到了。
“祖父,为天下,为宁氏一族名留青史!”
宁礼坤浑身一震,犀利的视线,在宁毓承身上来回打转,呵呵笑了。
“小混账,老子在吏部时,见多了回京述职的官员。你想忽悠老子,等你历练几十年再说。快滚回去老老实实读你的书,今朝的大字都写完了?”
宁毓承不接写大字的话,锲而不舍道:“祖父,明明堂的事,祖父先给个准信,时不待我啊!”
“河道宅子还未动工,你又新寻了事情出来,你可是诚心不让我这把老骨头好过?”宁礼坤恼怒地道,手又抬起,作势要揍宁毓承。
宁毓承赶忙避开,道:“祖父,对,修河道何工的工匠也厉害,修宅子的一样,尤其是修寺庙的,修好几层,千百年都不倒。庄子里种庄稼厉害的”
“祖父,你别走啊。祖父,你给个准信”
宁礼坤转身回屋,宁毓承要追上去,宁大翁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笑着俯身拦住了他:“七郎,老太爷要歇息了,七郎也早些回去吧,夜里凉,七郎别在外逗留,老奴送你出去。”
“大翁,我自己走,你去伺候祖父。”宁毓承客气回了宁大翁,转身回松华院。
先前看宁礼坤的反应,他应该有所触动。看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宁毓承也没办法。
老狐狸能做到朝廷一品大员,哪能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动了。
要是再如上次那般,先斩后奏直接将宁礼坤推举上去,他下不来台,宁毓承自己,估计会下族谱。
回去之后,宁毓承怀着惨烈的心情,补写了二十篇大字。翌日一早,睡眼惺忪起身,拉弓射箭,出了一身汗之后,他方勉强清醒。
用完早饭,宁毓承急匆匆赶去上学。不过休息了两日,学堂变得熟悉又陌生,尤其是进入新的外舍院子,课舍变了,身边的同窗也变了,只有不到五个熟面孔。
赵春盛坐在他斜后方,宁毓承一进门,他便跳起来,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兴奋地道:“七郎,嘿嘿,我们又在一起了!”
课舍的同窗都朝宁毓承看来,有人好奇打量,有人则和气与他颔首招呼。
宁毓承心道估计大家都认识他,毕竟他是宁礼坤的亲孙子,赵春盛又那般热情,他想要不引人注意,只怕也不能够了。
幸好先生从课舍外走了进来,大家忙坐好,宁毓承也在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好,听他的第一堂天文历法课。
第一天的课程很简单,教授的王先生约莫三十岁左右,他先点了几个年长些的学生去搬书。
待每人领到书本之后,孙先生言语风趣,先粗略讲授了天文历法的来历,名家先生,他们将要学习的东西,朝廷的礼仪规矩等等。
天文历法对宁毓承算是全新学问,他听得极为认真,对这门课程心中大致有了数。
天文与历法紧密相连,主要测量日影,用来确定日历,节气。钻研太阳月亮星辰的运动,预测日食月食,即“食”、“蚀”。
宁天文历法所需要的计算,对宁毓承同样很是容易。唯一需要注意之处,便是现在的说法以及称呼,卜卦。
最令宁毓承郁闷的是,明明早有天文历法的学说,书本。东汉王充《论衡。治期篇》,早就言明“在天之变,日月薄蚀,未必人君政教所致。”
可惜,事关“天象”,与天子有关之事,依然威不可测。
大齐同样流传着日全食时,即“血月”为凶兆的习俗。日食或者月食由司天监与翰林天文源负责监测,礼部与太常寺提前准备伐鼓礼,铺子关门,沿途设道所祭典。若恰好遇到大灾荒年间,天子还会下德音与罪己诏,减免赋税。
减免的一点赋税,估计还比不上祭典的花销。钱粮是一回事,最重要之处还在于,有用的科学,被用于天家,彰显天子权贵威严,令宁毓承感到荒谬透顶。
下午的新课程是策论文章,教授的方先生,同样先让他们了解何为策,何为论。
宁毓承听完下来,了解到了策论文章为何难写,究竟难在何处。
策论文章要写得好,必须知晓过往如今的时政,史书,军政等,且能写出有见地的策,论,要求非常全面。
策论文章对宁毓承的难,不在写文,而在对这个模糊朝代,所发生之事,朝廷政令等的了解。
所幸宁氏有人做官,宁府书楼听心楼藏有朝廷历年来的邸报,宁毓闵还有大齐立国之始,春闱一甲,二甲前十的策论文章合集。
宁毓承不禁想到一个问题,穷人出身的读书人,想要靠着科举出头,究竟有多困难。
考试时,说不定,连策论文章的题目都一头雾水。
进外舍读了几天,宁毓承业已熟悉了现在的功课,除去策论文章要去查题目的含义,其余功课对他来说,称得上轻易而举。
这天宁毓承下学后,前去梧桐院用饭,夏嬷嬷陪
着夏夫人坐在花窗下说话,他见夏夫人脸色似乎不大好,忙上前见礼,关心问道:“阿娘这是怎地了?”
夏夫人让夏嬷嬷下去准备饭食,焦急地道:“你大伯父先前派人来回话,说是你祖父吩咐,将你的马卖掉,明朝便会牵走,先支会我一声。小七,你可是又惹恼了你祖父,怎地无缘无故,将你的马卖掉了?”
宁毓承一喜,笑着将买牛犊之事说了,“阿娘,我的马也不常用,卖掉就卖掉吧。再说二哥三哥他们都有马,大哥的马也在,我不缺马骑。”
夏夫人松了口气,嗔怪地道:“别人的马,终究是别人的,骑一次两次还好,哪能有自己的方便。你是做好事,你祖父不该算了,阿娘自己出钱,给你再买一匹!”
这时,三娘子宁毓瑛带着五娘子宁毓瑶走了进屋,宁毓瑛听到了,当即道:“阿娘,我也要,给我也买一匹!”
宁毓瑶扑到夏夫人怀里,扭着她的手臂,头顶两个双丫髻都快摇散开,缺门牙漏风跟着起哄:“阿娘,我也要一匹马!”
夏夫人抓住宁毓瑶,“哎哟,阿瑶你快别乱动,瞧你,头发又散开了。”她理着宁毓瑶的乱发,又去瞪宁毓瑛:“阿瑛你都这般大了,又带着三娘胡闹。出门有马车,要马作甚?”
宁毓瑛英气的眉毛一挑,指着宁毓承道:“七郎有马,我也要马!阿娘可不能偏心。”
宁毓瑶对着宁毓承耸鼻尖。“七哥有马,阿娘不能偏心!”
宁毓承被她怪莫怪样逗得笑起来,夏夫人又气又想笑,懊恼地道:“阿瑶你闭嘴。阿瑛,我何时偏心了,缺了你吃,还是你的穿,七郎做了春衫,你们姊妹,比七郎还多做了两身。七郎出门骑马,你出门用不着,二娘她们都没有马,偏生你要买马。让你去跟着大伯母学管家理事,你连人影都见不着,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宁毓瑛神色倔强,从容不迫道:“阿娘,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我不在乎衣衫头面的多少。我可以不骑马,但我要与七郎一样,有一匹马!我不去跟大伯母学管家理事,我不喜欢这些,我要与七郎一样,进明明堂读书!”
宁毓瑶紧跟着学舌:“我也要进明明堂读书!”
夏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拍着矮案道:“我管不了你,你要马,自己想法子去买。你想去明明堂读书,有本事到你祖父面前去说!”
宁毓承看着她们争吵,回想起夏夫人以前提到宁毓瑛时的烦恼,估计她们早已为此事争执过。
他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相劝。宁毓瑛哼了声,扭身就要往外走,道:“去就去!”
宁毓瑶起身就要跟着,被夏夫人眼疾手快拉住了:“阿瑶,你少跟着去凑热闹,仔细你祖父连你一并罚了!”
这边,宁毓承也拦住了宁毓瑛,诚恳地道:“三姐姐,祖父最近忙,不一定在府中。时辰不早,我们先用饭。饭后我正好要去知知堂,到时候陪着三姐姐一道见祖父,可好?”
宁毓瑛迟疑了下,终究留了下来。母女俩板着脸皆一言不发,气氛凝重用完饭,宁毓承施礼告退。夏夫人打定主意要让宁毓瑛知道轻重,没再多说,由着宁毓瑛与宁毓承一起离开。
庭院中繁花似锦,从梧桐院一路开到知知堂。
宁毓瑛神情低落,沉默不语垂头走着,花瓣飘在她头上都未察觉。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三姐姐,你打算如何与祖父说?”
宁毓瑛抬眼朝他看来,宁毓承指了指她的发髻,示意有花瓣落在了上面,她怔了下,伸手摸到花瓣,手指碾碎了,留下淡淡的印迹。
宁毓承道:“三姐姐,不打没准备的仗,你要打起精神,全力以赴。该事先想好,如何与祖父说。你能做的事,这件事能带来的好处。好处少了不行,大了祖父不会信。”
知知堂就在眼前,宁毓瑛踟蹰了,怔怔望着廊柱灯下的牌匾,
宁毓承微笑道:“三姐姐,你别担心。我认为你做得对,你也姓宁,是宁氏子孙。”
宁毓瑛神色一凛,她深吸一口气,朝宁毓承微微一笑,点点头,脚步坚定走进了大门。
第25章 ……
宁礼坤方用完饭,前去崔老夫人院子陪着她散步消食。没说几句话,崔老夫人便不耐烦回屋,倚在软囊上闭目养神,摆出赶人的架势。
讨了个没平时他对孙儿们严厉,对孙女却很是和气。趣回来,宁礼坤正在郁闷中,见宁毓瑛与宁毓承一起来了,他不禁诧异了下。
小娘子娇贵,眨眼间就长大嫁人了,除去请安合家团聚,寻常时日所见不多,宁礼坤对几个孙女既熟悉又陌生。
平时对孙儿们严厉,对孙女们却很和气。即便在崔老夫人处碰了一鼻子莫名其妙的灰,宁礼坤还是露出笑脸,和颜悦色对宁毓瑛道:“阿瑛,你来可是有事?”
宁毓瑛一鼓作气,开门见山道:“祖父,我也要上明明堂读书!”
宁礼坤惊讶不已,他下意识先看了眼宁毓承。宁毓承一脸无辜,神色淡定正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倒清水磨墨。
宁礼坤收回视线,眉头微蹙,哦了声,不置可否道:“你也要上明明堂读书,唔,你为何想要进明明堂读书?”
为何想要进明明堂读书?
宁毓瑛对这个问题,日思夜想过无数次。听到宁礼坤问起,她依然控制不住双眼发热。
因为她不想到了年纪就说亲,嫁人!
二娘子宁毓玥即将出嫁,宁毓瑛自小与她交好,看到她六神无主,夜里经常垂泪,心中亦惶惶然。
宁毓玥的夫家在明州府,家族虽比不上宁氏,亦是明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其父在陇川任提举学事司任提举,掌管一路官学。夫君相貌才情皆不错,今年十八岁,已考中秋闱。因祖父去世,恰要守孝,无缘今春春闱。父亲宁昭晖主政明州,她嫁过去有叔父撑腰,在夫家无人敢欺负。
祖母崔老夫人,大伯母钱夫人,母亲夏夫人,婶母江夫人,她们的出身都不错,宁氏夫君的确没打骂欺负过她们。
宁毓瑛自小看着她们如何度日,看到夏夫人枯坐发呆,她们强撑着笑脸,打理后宅家务,看顾夫君妾室庶出子女。
要些脸面的人家,七情六欲皆不会放在脸面上,惹来旁人看笑话。她们看似享受着锦衣玉食,却不得欢颜。
宁毓玥即将要出嫁,宁毓瑛内心焦灼不安,她豁出去了,无论如何,都不要走女眷亲长们的路!
“祖父,我要做班昭班大家那般的人!”宁毓瑛脱口而出,声音铿锵有力。
她只要做学识上,令她敬仰的班昭,而非写《女诫》的班昭!
宁氏女娘们,自小西席教授读书,除去识字,学些浅显的经史,闺阁娘子的诗词歌赋,读得最多的,便是班大家班昭的《女诫》。
宁毓瑛对班昭的评价格外复杂,一边敬仰她的学识,一边又对她的《女诫》深恶痛绝。
班昭续修《汉书》,善天文,算数,宁毓瑛不喜经史,对算学天文的爱好,便是因她而起。
可惜,掌权的女君邓绥看中她的才华,“赐金紫”,等同于相。宁毓瑛以为,班昭谦虚称不敢接受,却谦虚得太过。晚年担忧家中女郎不懂礼仪,出嫁后会丢夫家脸面,辱没宗族,居然做出了《女诫》,来规劝班氏女郎。
班昭被奉为“班母”,她的一言一行,断不可能只来规劝班氏女眷,而会传开来,影响深远。
敬顺丈夫,曲从舅姑,叔妹和顺。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班昭至少比汉九成九的男儿们都要强,她却称“女以弱”为美。
“班昭班大家?”宁礼坤意外了下,乐呵呵笑起来,“二娘有志向。班大家学识过人,堪称国相,二娘以为,能做到班大家那般?”
宁毓瑛努力镇定,心却怦怦跳个不停。她想读书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在脑中,已经想过无数遍如何开口。
想到宁毓承的提醒,宁毓瑛道:“祖父,我姓宁,我也是宁氏子孙。我书读得好,尤其是算学,我已经自己学完了《周髀算经》,太学的试卷,我全部做过,
上面的题目,我闭眼都能解答。我可否做到班大家一般厉害,祖父,我得试一试方能知晓。”
宁礼坤眉毛扬了扬,问道:“如你所言,你算学厉害,入明明堂读书,又是为何,你难道想要与男儿那般,读书考科举做官?”
“祖父,我不想考科举做官。”宁毓瑛到底年少,藏不住心中的情绪,神情变得轻蔑起来。
“本就为了科举挤得头破血流,要是再有娘子们出来与他们争,还不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宁毓瑛还不甘心补充了句,“国破家亡的是他们,忧国忧民的也是他们,我读过史书,一朝一代,并无半点长进。”
宁礼坤听得面无表情,负手在身后,踱步到忍笑的宁毓承身边,瞪了他一眼。
“阿瑛,你机敏好学,这是好事,祖父甚是欣慰。明明堂的算学容易,你学完了《周髀算经》,学堂教不了你。”
宁礼坤温和说完,见宁毓瑛紧绷着脸,神色倔强,杏眼渐渐泛红,既失望又愤怒。
到底是孙女,宁礼坤不舍见她落泪,语重心长劝道:“阿瑛,刚极易折,说话做事之前,须得三思而后行。以后你嫁人到了夫家,性子也这般强硬,势必会引来口舌之争。阿瑛,要日子过得舒坦,时常得装聋作哑,大智若愚方是真聪慧,这些话,你回去好生琢磨吧。”
“我不嫁人!”宁毓瑛听到夫家,嫁人,忍不住激动地道,瞬时流泪不止。
“你不嫁人?小娘子都要嫁人。”宁礼坤脸色沉下来,他克制了下,皱眉道:“你且回去歇息,明朝让你阿娘好生劝劝你。”
宁毓瑛胡乱屈膝施礼,转身就往门外冲去,宁礼坤恼怒不已,宁毓承赶紧放下笔,起身追了出去:“三姐姐。”
宁毓瑛头也不回,哽咽着道:“你别喊我,回去做你的功课吧。”
“三姐姐。”宁毓承追上宁毓瑛,她飞快拭去眼泪,扭过头不去看她,侧身继续往前走。
宁毓承小跑着上前,挡在了宁毓瑛面前,往后倒退着走,诚恳地道:“三姐姐,我觉着你说得很好。”
“说得好有何用!”宁毓瑛愤怒极了,内心仿佛燃烧着火焰,灼得她头晕脑胀。
宁毓承赔笑道:“三姐姐,你的想法,对祖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其实不只是对祖父,对阿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如此。”
“七郎,你呢,你也这般以为?”宁毓瑛停下脚步,冲着宁毓承喷道。
宁毓承愣了下,迅速反应过来,宁毓瑛正在气头上,他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宁毓承不过十一岁整,虚岁十三。她能说出那翻见解,在这个世道便是大逆不道。
她始终是急了些,宁毓承劝过她,要告诉宁立坤,比起联姻嫁人,她能给宁氏带来的好处。
《周髀算经》学得好,于宁礼坤看来,并无实际用处,甚至在他眼里,还比不上府中的账房先生有用。她提出要去明明堂读书,明明堂如今只有男子,势必引起非议,由此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宁立坤肯定不会同意。
宁毓承赶忙俯身施礼赔不是:“三姐姐,我说错了话,三姐姐莫怪。”
宁毓瑛脸色勉强好看了些,低头往外走去,道:“你让开,这样走,仔细摔倒。”
“三姐姐,你别生气,也别太放在心上。”宁毓承犹豫了下,陪着她慢慢走,劝道。
“我不生气,不放在心上。”宁毓瑛念叨了句,声音逐渐变得颤抖,“我无法不生气,无法不放在心上。二姐姐嫁人之后,就该轮到我了。”
宁毓承暗自叹息,就是后世,不嫁人也要遭到围追堵截,非议不断,何况是大齐。
“三姐姐,我去与祖父说说,看可能寻到别的办法。”宁毓承犹豫了下,没将话说得太满,免得办不到,更让宁毓瑛伤心。
宁毓瑛怀疑地看着宁毓承,他笑了笑,道:“我是男孙。”
“是啊,你是男孙。”宁毓瑛笑了,笑容只在脸上一闪而过,眉眼终于舒展了些,道:“七郎,多谢你。以前你淘气,我总是训斥你,不愿意与你说话玩耍,给你赔不是,你要怪我,我也不生气,都是我不好。”
宁毓承只哭笑不得,道:“三姐姐,后面的话,其实你无需说出来,只心中想想便可。”
宁毓瑛道:“我们是亲姐弟,有话不必藏着掖着。你回去写功课吧,我去给祖母请个安,便回院子去歇息了。”
宁毓承还是将她送到了西院门前才回转,宁立坤站在书房外,在廊檐下来回踱步,低头思索什么。
“回去了?”宁礼坤问道。
“去西院给祖母请安去了。”宁毓承答道。
“真是亲姐弟,没一个省心。”宁礼坤斜乜着宁毓承,将他一并怪罪了进去。
“祖父,我觉着三姐姐很厉害。”宁毓承微笑着,话里有话道。
宁礼坤瞪着他道:“你又在趁机替自己吹嘘。”
“祖父,我虽然也很厉害,但我并非只为了吹嘘自己,主要还是三姐姐。祖父,明明堂,官学,太学的学生学好算学,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三姐姐靠着自己,便能学会算学,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宁毓承感慨不已,仰望着宁礼坤,羡慕地道:“祖父真是有福气啊,儿孙聪慧能干,孙女还更胜一筹。”
“你个小猢狲!”宁礼坤笑骂了句,很快变脸一沉,道:“你若要替阿瑛求情,早些打消这个主意。阿瑛即便是聪明,聪明外露却不是好事。世道规矩如此,她急躁倔强,受不得委屈,如她这般,就算是做出些名堂,以后会吃尽苦头。”
“有本事的人,总是有几分脾气,泥人才会任人搓圆搓扁。”
大齐讲究含蓄,并非魏晋时期的张扬不羁,且宁毓瑛是小娘子,受到的规束更多。
宁毓承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转而道:“祖父,三姐姐既然有算学天份,若不用的话,着实就浪费了。明明堂的算学,对三姐姐的确无用。不过祖父,若明明堂的算学工学班开办起来,三姐姐不在明明堂读书,可以去研习,或做先生了。宁氏女娘在算学上独步天下,我考个状元,为宰为相都比不过。”
宁毓瑛算学哪怕做不到独步天下,只强过几个学算学的学生,名气就传开了。宁毓承的话,直说到了宁礼坤的心坎上,他稍作沉吟,道:“你拐弯抹角,都在念着明明堂。此事甚是重大,我要与你大伯父,阿爹他们仔细商议,定要谨慎小心行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宁毓承见宁立坤的态度有所松动,学堂的事悬而不决,便改口道:“祖父,要不让三姐姐跟着修缮宅子,河道河工的工匠一道做事。三姐姐只管计算,其他懂行的工匠做主,祖父以为如何?”
“闺阁小娘子,混在一群粗鄙的工匠男人中间,简直成何体统!阿瑛以后还要说亲嫁人,你可别乱出主意。”宁礼坤怒道。
宁毓承解释道:“祖父,三姐姐身边有婢女随行,又不是三姐姐一人前往。三姐姐再多带两个嬷嬷,再加上车夫,三姐姐是宁氏小娘子,工匠们岂敢随意乱来。”
“我身为祖父,隔着了一辈,总不能连闺阁小娘子都一并管着,这件事,必须你阿娘同意。”宁礼坤道。
宁毓承想了下,宁礼坤说得也是,这件事必须得夏夫人答应。
次日宁毓承下学归来,准备在晚饭时与宁毓瑛,夏夫人提及此事。进了梧桐院,宁毓瑛还没来,夏夫人神色古怪,宁毓瑶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跟他炫耀:“七哥哥,我有马了!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她们都有马!七哥哥,等下你去看我的马,是枣红的母马,漂亮得很。”
“阿瑶有马了啊,谁给你买的马?”宁毓承听着觉得不对劲,笑问道。
“祖母给我买的马,祖母给我们都买了马,四娘五娘
没有马!“宁毓瑶笑嘻嘻道。
大娘子已经嫁人,与二娘三娘六娘,皆是崔老夫人嫡亲孙女。四娘五娘,则是庶子宁悟晖所出。
宁毓承顿时明白夏夫人为何神情古怪,崔老夫人只给自己的亲生孙女买了马,连出嫁的大娘子都算了进去,径直略过了庶出的三房。
宁氏一向和睦,至少在明面上,从未起过大的争执。
崔老夫人突然来这般一出,让三房如何下得来台?
第26章 ……
夏夫人亦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宁毓瑶喜欢学舌,让桐歌带着她到一边去玩耍,朝夏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你看着些。”
夏嬷嬷连忙前去门口守着,夏夫人拉着宁毓承到榻上坐下,急着道:“昨日阿瑛前去找老太爷,究竟后来如何了,我问她,她也不与我说,只让我别管。我问多了,她干脆不来梧桐院,先前差栀子来回话,说去二娘院子住些时日。我总担心,是阿瑛吵着要马,才惹出这一堆事。”
本来宁毓承打算将宁毓瑛与工匠们做事的事情说了,既然她不在,还是先与她知会一声,得她同意之后,再征求夏夫人的许可。
听夏夫人的意思,三房江夫人性情急,她肯定为此闹过了。要是因为宁毓瑛引起,她一个小娘子,又吵着要去学堂读书,最后说不定都怪罪到她身上。
世家大族讲究和睦,兄弟有恭。亲兄弟姊妹之间都避免不了的你争我夺,何况并非一个母亲所生的嫡庶兄弟。宁礼坤想要宁氏一团和气,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崔老夫人突然发难,宁毓承以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沉吟了下,宽慰夏夫人道:“三姐姐说了读书之事,祖父只安抚了几句,并未生气。阿娘放心,等下我去知知堂,顺道给祖母请安,看下祖母可好。”
崔老夫人平时不大见人,筵席时也不常出来,偶尔来一次,略坐一会便离席。她生得秀气,听得多,说得少,说话时细声细气,慢悠悠,虽不大笑,看上去慈眉善目。突然针对三房,夏夫人找钱夫人说过话,她也摸不着头脑。
夏夫人也没了主意,道:“你祖母上了年岁,身子一直不好。她不耐烦见到我们。你快些来用饭,等下赶紧去给老夫人请安,陪着她说说话。”
夏夫人急着招呼夏嬷嬷摆饭,饭后,宁毓承便去了知知堂。
宁礼坤不在书房,宁毓承转头朝西院走去,宁大翁守在院外,上前俯身施礼,“七郎来了,老太爷与老夫人在说话,七郎要不先回去写功课,等一阵再来?”
院内灯影幢幢,影壁上的蔷薇花墙,花谢了,满墙浓郁的绿,偶有粉色花蕊与刺藏在其中。
影壁后安宁寂静,宁毓承深深望了一眼,朝宁大翁客气颔首,转头回了书房。
碧纱橱下,崔老夫人斜倚着软囊,抱着怀里的狸猫,眉眼宁静。宁礼坤双手撑在膝盖上,坐在她的右侧边,沉着脸很是不悦。
“你究竟是怎地了,老大老二老三,他们都是你的孩子,都叫你一声母亲。你是缺这几个银子,还是缺心眼,竟然做得这般难看!”
宁礼坤胸口急着一汪火,崔老夫人并非心胸狭窄,没有见识的无知妇人。她出身世家大族,教养才情都上乘,端庄贤惠,世人无不称赞。
崔老夫人不紧不慢地道:“我拿自己的嫁妆银子,给我的孙女买匹马,与你有何干系?老三不是我孩子,是你的孩子,你别硬往我头上按。”
“你”宁礼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疑地打量着崔老夫人,再看着她怀里冲他呲牙的狸猫,“可是撞邪了,我明朝差人去广寒寺,请大师做几场法事。”
崔老夫人头也不抬,缓缓道:“撞了你这个大邪,你便是最大的邪祟。”
宁礼坤脸色变得愈发难看,生气地道:“你我夫妻几十年,临到老了,你倒开始撒泼发疯。崔甦娘罢了,我不与你置气。你与我且说道说道,你究竟是怎地了,总是不耐烦,我何处得罪你了?”
“怎地了?”崔老夫人一下下抚摸着狸猫,不紧不慢地道:“我就是不耐烦看到你,听你讲那些狗屁不如的道理,你的幼子要升迁,老姨娘要请封诰命,你宁氏要兄弟友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日念叨,烦得很,我还有几年好活,不耐烦听了。”
宁礼坤震惊不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般浅显的道理,崔甦娘,这般浅显的道理,你竟然都不明白,可是老糊涂了!”
崔老夫人感慨地道:“你拿自己的私房银子,替你庶子打点,想要再升一升。哎呀,真是一片慈父心。你那庶子当年如何才考中了春闱,考中之后,你削尖脑袋,替他寻了翰林院的清贵差使,翰林院之后再外放,一路升迁,硬生生将平庸无能的蠢货,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你还觉着不够,想他再升一升,做到一路的转运使。阿昭阿明都有自己的前途,自己有甚本事,就作甚。孙子孙女们,我也管不到那般远,我崔甦娘憋屈了大半辈子,听你念叨你的野心,你的宁氏,最后落得了一身的病痛,实在是愚不可及。”
这些年崔老夫人总是胸闷气短,以前宁礼坤在吏部做尚书时,她不喜京城,留在了江州府。她极少写信,在信中从不提自己的事情,只简明扼要说些府里外的家事。
回到江州府之后,宁礼坤知晓了些崔老夫人的身子状况,她却不愿意多言。夫妻分离多年,一直是许姨娘在身边伺候,彼此之间形同陌路。
宁礼坤一心扑在明明堂上,也没多过问她的身子状况。听到她说起自己的病痛,宁礼坤不免觉着歉疚。
崔老夫人对他纳妾之事耿耿于怀,这些时日他念叨了几次替宁悟晖打点前途之事,她明显不满,干脆不让三房好过了。
只宁礼坤的歉疚,还是被不高兴占了去,尤其是崔老夫人对宁悟晖的贬低,厌恶。
她肯定明白若宁悟晖有了出息,对宁悟昭,宁悟明,宁毓华等兄弟子侄都是一份助力。尤其是宁毓玥夫家在明州府,嫁过去之后,有他这个叔父撑腰。
偏生,她却为了自己的一些心结,不管不顾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宁礼坤克制住烦躁,皱眉道:“许姨娘是你的陪嫁婢女,你亲自给她开脸,让她伺候我。许姨娘在你面前始终恭恭敬敬,老三对你孝顺备至。崔甦娘,几十年过去了,你倒开始拈酸吃醋,不顾大局,让外人知晓,看了宁氏的笑话去!”
当年她刚怀了宁悟明,夫妻几年,就算有情分,也寡淡如水了。
崔老夫人脸上浮起了笑,哎呀一声,“当年啊,许姨娘跟在我身边当差,从干瘦养得水灵灵了。你只恨自己,只生了两只眼睛,一下多看不了几眼。我若不给徐姨娘开脸,你就得没脸,便是我善妒,没眼力见了。你们男人定下来的规矩,妻妾和美,家族兴旺,规矩礼仪。大局,脸面,德行。”
宁礼坤脸色铁青,狸猫“喵喵”撒娇叫唤,舔着自己的脸,崔老夫人慈爱地轻抚它的背,它便眯缝着眼,舒服地呼噜着睡去了。
崔老夫人轻言细语道:“骗骗你自己得了,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越是缺,越讲究在意,我看呐,你就是纯缺德!”
宁礼坤站起身,伤怀地看着崔老夫人,道:“你我夫妻一场,最后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崔甦娘,你不顾我,觉着我偏心了老三,也要顾虑一二老大老二。你他们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他们在外是兄弟,一辈子都掰扯不开!”
狸猫被宁礼坤的声音吵醒了,不悦地冲他呲牙。“去自己玩。”崔老夫人放下狸猫,拍了拍它的脑袋。狸猫在地上弓起身子,对宁礼坤呲牙,呼哧低吼一声,很是轻蔑地,优雅地迈步而去。
宁礼坤气得仰倒,他最不喜欢狸猫,好吃好喝伺候着,它从没一个好脸色 ,还时常露出不屑一顾的模样!
活脱脱像极了如今的崔老夫人,简直是什么主子,养什么宠物!
“哎呀,真是烦。”崔老夫人难得拧着秀气的眉,目露不耐烦了,“我不想与你多说,说了,你还不如阿狸懂。你想做甚就作甚,有本事,就将我送到山上的老人洞去,自生自灭。我死了,他们都得回来给我守孝。”
宁礼坤被堵得胸口发慌,他失望透顶,转身离开。到院门口,宁礼坤脚步慢下来,回头张望。
庭院灯火通明,地上落了满地的石榴花,花木葳蕤。
如宁氏一族般花团锦簇,她怎地就不能安稳过日子,享受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呢?
回到正院,宁毓承写完功课,从书房出来准备回松华院,他看到宁礼坤满身落寞,一下好像苍老了许多,心中咯噔了下,上前施礼,叫了声祖父。
宁礼坤立在影壁边,负手在后,道:“功课都写完了?”
“是。”宁毓承答道,见宁礼坤没走回廊,朝庭院走去,他便跟在了身后。
宁礼坤心情低落,他缓慢走着,问道:“小七,你以为,何为家,何为族?”
思及崔老夫人之事,宁毓承猜测,宁礼坤是因为此事伤了心。
“家,就是血脉至亲,族,就是亲族。”宁毓承答道。
宁礼坤愣了下,道:“如此说来,家与族,都是血脉亲人。既然是血脉亲人,可该齐心协力,为了家族繁荣一道努力?”
“说起来,理应如此。”宁毓承答道。
宁礼坤哦了声,“为何是说起来,而非必须如此?”
宁毓承坦白地道:“因为是人啊,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或称作私心。”
宁礼坤当然清楚,听到宁毓承说出来,他还是神色一震。
崔老夫人有私心,他何尝不是如此。他总觉着宁悟晖出身低了些,许姨娘没有娘家助力,私下底,经常贴补他。
宁悟昭称病不愿入朝,宁悟晖汲汲营营,削尖脑袋往上钻,暗中欲与宁悟明一较高下。
夫妻同床且异梦,一家一族,何来他心中所盼着的一团和气?
片刻后,宁礼坤问道:“你缠着在明明堂办算学工学,可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为了山河无恙,穷人能吃饱些,穿暖些,天下太平了,才有真正的家,族。”
宁礼坤脚步停下来,转过身,怔怔望着宁毓承稚气的脸庞,喃喃道:“山河无恙,山河无恙”
宁毓承神情极为庄重,道:“祖父,以一人之力,绝对不行。宁氏一族,可以且试一试。宁氏的儿孙,都该有自己的志向,只拘泥于出仕做官,实在是目光短浅了。祖父,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堂,该让其名符其实,办算学工学学堂,成为宁氏一族,真正的族学!”
第27章 ……
宁礼坤习惯早睡早起,何时该做何事,除去生死天下大事,风雨不改。
宁毓承离开之后,到了该洗漱的时辰,宁礼坤靠在榻上,失神望着悬挂在书桌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字。
这几个字并非他所写,是他大哥宁礼乾当年的得意之作。字不算上乘。大道至简,大智若愚,字如其人,字迹笔画锋利,看似遒劲有力,却太过外露了。
宁礼乾人如其字,性情张扬不羁,交游广阔,读书上很是一般,他是长子,当年宁礼坤父亲对他报以厚望,不遗余力让他出仕做了官。
后来,宁礼乾官居陇右道提举常平司,掌常平仓与贷放钱谷物。
在仓司的任上,宁礼乾通出了大窟窿。当年陇右道遭受灾害,陇右道的常平仓,在账上有五千多石的粮食。结果开仓放粮赈灾,仓库里只余不到百石的粮食,还是陈年发霉的旧粮。
不仅如此,陇右道因为钱粮借贷,民不聊生。
每年二月到五月收成时,青黄不接。耕牛昂贵,从立国之初的一万文钱,涨到了八万文钱。也就是从差不多十贯,涨到了八十贯。
朝廷为了平抑耕牛价钱,投放了一批官牛。实在买不起牛的百姓,可以以极低的价钱赁官牛耕种地。或者从官府购买耕牛,价钱是市坊的一半不到,约莫四十贯左右。
官府为了百姓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以及百姓能有钱买耕牛,以四成利借贷给百姓,待粮食收成之后再偿还。
当时的坊间借贷,在三倍息左右,官府的借贷利息,的确便宜,称得上利民的举措。
陇右道的耕牛价钱居高不下,百姓借到手的实际利,在十成左右。也就是说借十贯钱,本来只需还十四贯,实际上,要还二十贯。
百姓还不起,家中值钱的家当,粮食都被拿去抵了债,最后落得家徒四壁,一堆欠债。
没钱没粮,为了活下去,便继续借贷。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有些人的欠条,竟然已经到了二十年之后。
官府放出的贷,的确是四成。为何到了百姓的手上,却变成了一倍不止?
因为官府借贷的钱,皆被地方豪绅借了去,他们再转手放给百姓,以及作为民间借贷。转手之间拆借,便翻番获利。
陇右道大乱,掌管四司的监司最后查明,宁礼乾并未在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结交巴结他的那群人,居心不良,掏空了常平仓,让陇右道满目疮痍。
宁礼乾被罢官,回到了江州府老宅。宁礼坤因为他,被罚俸三年,在都察院五年不得升迁。
宁氏的儿孙们,难免再出一个宁礼乾那样的官员。发现宁九当年苗头不对,宁礼坤发狠,将他逐出了族。
陇右道元气大伤,至今仍然穷困不堪。
后来朝廷取消了官府借贷,耕牛的价钱,一直居高不下,如今约莫在五十贯左右。
至于纳妾,世间男人皆如此。世家大族府中养戏班,文人士子吃酒狎妓乃是雅事。
崔老夫人到老了,反倒变得不可理喻,几十年前的事,竟然还记得,到这时翻起了旧账。
鄙夷宁悟晖才能不足,靠着他才出仕为官。
在愤怒中,宁礼坤突然想到了陇右道,他忍不住心慌意乱。宁毓承与崔老夫人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宁氏族人,该有自己的志向。”
“明明堂办算学工学,让其名副其实,成为宁氏真正的族学。”
“山河无恙。”
“越缺,越在意,你就是缺德!”
对陇右道,宁氏的确是德行有亏。不过官员皆如此,可以以官职,以及钱财抵罪。除去造反,犯下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杀戮,一般都不会获罪,顶多罢官贬谪。
虽说如此,被崔老夫人指着鼻子骂,宁礼坤终是觉着心中难安。
“山河无恙,山河无恙。”宁礼坤喃喃自语,自嘲地笑了。
他何尝不曾有过这般的志向,只可惜,他碌碌一生,在外,他隐退朝野。在内,他家宅不宁。
宁大翁肃立在门边,不停朝滴漏看去,暗含焦急提醒了声:“老太爷,已到亥时了。”
宁礼坤缓缓回转神,“亥时了啊。”他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问道:“老三那边可有动静?”
宁大翁迟疑了下,答道:“三夫人病了,请了大夫来诊治,开了药,二郎在伺候用药。四娘五娘伤心母亲,哭得厉害,在院子一天都不曾用饭。”
“蠢货!”宁礼坤脸色愈发难看,不禁怒骂出声。
宁大翁忙劝道:“老太爷,二郎懂事,有他在床前尽孝,三夫人应当很快便会好起来。”
“你去”宁礼坤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肩膀一下垮了,烦躁得头被牵扯着疼。
要是他拿出钱给四娘五娘买马,无论是从公中还是自己的私房,崔老夫人肯定会再给老大老二的女儿另添东西。
且这个时候补偿四娘五娘,不给其余孙女买,他就坐实了偏心。
宁悟昭与宁悟明兴许不会放在心上,钱夫人与夏夫人她们也有庶子,以后她们会如何做,是有样学样,还是真如当家主母一样,端方大度,丝毫不计较?
眼下顾不上他的一张老脸,世家大族谁的后宅,没几件腌臜,不足与外人道之事。
儿孙都大了,各自有自己心中的小九九。他就算想强将他们拧成一道绳,不过是徒劳。
兴许,这道绳,最后将变成一道乱麻。
宁礼坤彻夜难眠,几乎思索到了天明。
那边,宁毓承回到松华院,宁毓瑛来了,正站在廊檐下焦急等着他。
宁毓承绕过影壁看到她,忙从庭院中穿过,几步上了台阶,抬手施礼:“三姐姐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宁毓瑛转身进屋,灯盏下,她红肿的双眼格外明显。
宁毓承愣了下,关心地问道:“三姐姐哭过了?”
“就是哭过了,眼睛肿着,怕阿娘担心问来问去,便没去梧桐院用饭。”
宁毓瑛自顾自坐下来,急着问道:“祖父祖母可是吵架了?”
“我不大清楚。”宁毓承含糊其辞道,在她旁边坐下来,“长辈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三姐姐别多想了。”
“长辈的事我是管不着,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要是怪罪到我头上,我读书的事情,肯定就别想了。”
宁毓瑛焦急地挥舞着手臂,懊恼无比:“我昨夜去给祖母请安,祖母问起了买马的事情,阿瑶先前跑去了祖母的院子,她喜欢学舌,将买马之事说了,她向祖母要马。我本不想说,既然祖母已经知道,我就一并告诉了祖母。”
宁毓承认真听着,见她眼神黯淡了下来,原先的炙热,变成了迷茫。
“祖母问了我几句读书之事,她说这件事她管不着,我要是想去明明堂读书,祖父可否答应,这只是第一步。到了学堂,面对一学堂男同窗,我要如何自处。走出学堂,面对天下的男子,我又该如何自处。我要一匹马,这是再小不过的事情。我要与男子抢草原,抢跑马的路,这才是大事。到那时,我又有何本事自处。稍微一个不留神,我会连骨头带渣都被吃干抹净。我不但做不了入朝堂的班昭,我连退回后宅,教养子女的班昭都做不成。”
崔老夫人说得对,进学堂读书,或者出去做事,只是简单的开始。
宁毓承也不敢保证,以后会如何。
前世他虽功成名就来不及享受,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已经看过最好的风景。常人难以企及的奢侈,于他则是生活日常。
宁氏所谓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大齐的贫穷,落后,不公。
他对宁礼坤说,他也有私心,他并没有撒谎。
他并非圣人,多活一世,他看过更好的世界,总得做些什么,方不枉再世为人。
而宁毓瑛呢?
同样是失败,宁毓瑛是女子,将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他的一倍,甚至是十倍。
有宁氏在,她兴许不能快活,至少可衣食无忧过一生。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姐姐,昨晚我与祖父商议过,你先暂且去跟着工匠们做事。”
他将与宁礼坤商议的事情,仔细告诉了宁毓瑛,“祖父有顾虑,工匠们都是男人,有些人粗鲁,不只在言语上,甚至行为举止上,都可能做出冒犯之事。有嬷嬷在,虽说可以震慑住,但其他人的风言风语,甚至诋毁,污蔑,这些难以避免。你是先行者,先行者,将会承受最多,最大的风浪。这些,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刀,我们可以帮你挡着一些,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
宁毓瑛想都不想道:“我不怕!比起嫁人,我什么都不怕!”
宁毓承道:“三姐姐,别被二姐姐嫁人的事情吓住了。你不想嫁人,这件事小得很,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在,可以养你一辈子。三姐姐,你要慎重考虑,究竟是为了躲避嫁人,还是想如班昭那样,做出一番大事。”
宁毓瑛怔了怔,眼眶又逐渐泛红:“就算不嫁人,你能养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与阿娘又有什么不同呢?阿娘读过书,她的字写得极好,因为她闲得很,平时没事时就抄经书。其实阿娘不信佛,也不信道。阿娘就是没事。”
宁毓承内心愧疚不已,他真不知道夏夫人平时在做什么,也没想过此事。
“我问过阿娘,阿娘也不想去京城,不想跟阿爹在一起。阿娘说,她与阿爹不太熟,阿爹眼里的事情太多了。阿娘嫁给阿爹后,平时阿爹白日都不在府中,晚间还时常晚归。阿娘跟着阿爹赴任,生了你之后,就留在了江州府。阿娘说,留在江州府,是她过得最自在的时候。阿娘有我之后,阿爹就纳妾了。可能从那时起,阿娘就不快活了。阿爹新得了儿子,阿娘是眼不见心不烦,她就怕阿爹的庶子送回江州府,还要她看管着上学读书。”
宁毓瑛眼含着泪,轻轻摇头,“小七,你是男子,这些对你来说,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祖母说,祖父不会明白,大伯阿爹他们都不会明白。”
如果宁毓承是真正的大齐人,他可能会不理解。但他不是,他知道什么叫公平公道,哪有好事占尽的道理。
宁毓承道:“三姐姐,我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堂里都有读,关键看人可愿意明白。”
宁毓瑛惊讶了下,含泪微笑道:“是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非不明白,是不想明白,无需明白。”
她飞快抹去泪,双眸闪亮无比,坚定无比道:“小七,我真不怕,大不了粉身碎骨。我要做大齐的班昭,扬名立万的班昭!”
第28章 ……
天气不知不觉变得炎热,早起上学时,太阳虽尚未升起,走上一会就开始微微出汗,背着书箱的后背,热烘烘,衣衫半湿。
“该有匹青骡青骡也贵,有头老驴就很好。张果老倒骑驴,仙风道骨。”
宁毓承边走边漫无边际想着,从宁礼坤的态度,宁毓瑛要做班昭的坚决,想到如何去上学。
经过月河的拱桥,宁毓承脚步慢下来,眺望对面的大杂院。人一日两餐,富裕人家才一日三餐,炊烟只零星在屋顶升起。
临河的人家,妇人在河中浣衣,稚童们聚在一起,看着更年幼的弟妹,津津有味看着力工拆墙,重起立柱。
大杂院的修缮已经开始,月河边停靠着大船,船上有人朝河中插杆,吊下铁石,测量喝水污泥深浅。
宁毓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站在桥上观望。他盼着天气晴朗,又怕不下雨,庄稼干涸。
妇人在用例捣衣,捶得咚咚响。麻衫粗硬,必须捣软,穿在身上才暖和贴身一些。
宁毓承眼神逐渐迷茫,历史上记录的盛世,究竟从何而来。
按照粮食亩产量,人口,哪怕种地的百姓不缴纳赋税,一个成年壮汉,顶多种一到两亩地的粮食。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养活自己,也只勉强能填饱肚皮。
宁毓闵早起去江夫人床前侍奉过服药,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学。他在桥另一端就瞧见了宁毓承,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因为买马之事,江夫人委屈极了,哭了好几场,躺在床上直唤透不过气。四娘五娘跟着江夫人一起哭,只她们姐妹没有马,被一道玩耍的小娘子们知晓,指不定背后如何嘲笑编排,让她们以后如何出去见人?
不知为何,宁毓闵见到宁毓承,亦不禁感到尴尬。
大齐世家大族并不讲究嫡庶,毕竟世家主要是看姓氏,祖上父辈。鲜少有人关心母族,除非母系一族尤其显赫,比如是公主,或者皇室宗亲。
宁悟晖与崔老夫人所生的宁悟昭宁悟明并无区别,照样读书上学,出仕为官。宁氏其他堂兄弟们亦一样,四郎宁毓澜就是宁悟昭的庶子,与嫡子宁毓华只有些许的区别,毕竟宁毓华乃是长孙。
崔老夫人明晃晃不待见三房,宁毓闵对着江夫人四娘五娘,他内心惶惶,亦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江夫人吵着要去明州府,要他给宁悟晖去信,宁毓闵下意识没照着她的话去办。
宁氏子孙在祖宅读书,一是因为他们都要科举 ,按照规定,他们必须在江州府参加秋闱。二是江洲府文风浓厚,宁氏族学在大齐都鼎鼎有名。
宁悟晖在明州府的庶子,今年已经足足两岁了,过上两年,便要回江州府读书。
江夫人与崔老夫人,面临同样的境地。她要强,远不如崔老夫人的心性,到了明州府,她只怕会更委屈。
宁毓闵左右为难,见到宁毓承微妙的尴尬,让他无所适从。眼见时辰不早,宁毓闵只能过了桥,找借口问道:“小七,你在看甚?”
“我在看他们,大杂院与月河开始动工了,动作还真是快。”宁毓承敏锐察觉到宁毓闵情绪不对,不过他没问,只照实答道。
见到大杂院开始修缮,宁毓闵心情不由得也放松了些,道:“真是难得,要是真靠官府,贺知府连夜写折子,只怕这时都没送到京城。我们快走吧,等下迟了。”
宁毓承答了声好,拉了拉书箱系带,抬腿朝明明堂方向走去。宁毓闵见他背后的书箱,几乎将他挡住,下意识要去帮他拿,“给我吧。”
“二哥,我自己背。”宁毓承侧身躲开,宁毓闵的手僵住,垂下眼皮,一言不发收了回去。
“二哥,我书箱轻,里面只放了几本书。二哥自己要背书箱,替我提着,走路不方便。”宁毓承知道宁毓闵误会了,诚恳解释道。
宁毓闵神色微松,勉强挤出丝笑,道了声好,眼神飘忽了下,在宁毓承身上掠过,似乎欲言又止。
宁毓承只当没看到,宁毓闵不提,他自不会主动提及。家事复杂,清官难断夸张了些,他是身为晚辈,这里面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
两人一并向前走着,宁毓闵始终念着大杂院的情形,纠结不已。毕竟大杂院与月河之事,是宁毓承的主意。宁毓承说,治不如防,宁毓闵新始终惦记着医术,如何防治疾病。
思索再三,宁毓闵终是开了口:“小七,府中发生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宁毓承见宁毓闵主动提及,大大方方道是,“我知道了,二哥,长辈们的事,我们晚辈不好参与其中,他们自己会处理。”
“嗯。”宁毓闵也不知如何办,他烦恼地道:“阿娘气得病了,四娘五娘都伤心不已。打心底说,我觉着老夫人是迁怒,平时我们对她都恭恭敬敬,并无任何的不敬,她何苦让我们下不来台。”
“二哥,不是这样。”宁毓承停下脚步,看着宁毓闵严肃地道。
宁毓闵愣在那里,宁毓承道:“二哥,既然你提了出来,我必须表达清楚。你称祖母为老夫人,尊敬是尊敬,实则主动拉开了距离。再者,祖母是我的亲祖母,你不该在我面前说她,我在这个问题上,永远不会附和认同你。”
“小七,你别误会,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并不这样想。”宁毓闵慌忙解释道。
背后论人,实非君子所为,尤其崔老夫人是长辈,更宁毓承的嫡亲祖母,血脉至亲,他真是晕了头,才会在宁毓承面前议崔老夫人的是非。
“二哥,你究竟如何想,我无法干涉。但是,祖母没有错。就像你觉着自己没错,婶母觉着自己委屈一样。你兴许会以为,世俗规矩如此,祖母不该那般,不然便是心胸狭窄,失了主母气度。做不到将心比心,只记得我们是人,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们该去想,世俗规矩究竟是什么,这些规矩,究竟是对是错,究竟对谁有利,又困住了谁。”
宁毓承微微仰头,直视着宁毓闵的双眼:“二哥想要行医济世,必须超越现今的医术,因为二哥比谁都清楚,就是大齐最好的医术,同样救不了人,治不了病。防治病症,同样不容易。二哥想要做好,不能拘泥于世俗。因为世俗规矩中,许多与医相关,比如妇科,妇人的生养。这些与你如何看待祖母,其实道理都差不多。”
言尽于此,宁毓承施礼后,朝明明堂大门走去。
归根究底,就是世俗规矩轻视妇道人家,拿世俗规矩禁锢规劝她们,主母必须对待庶子如亲生,一视同仁。
这种规矩,实在是荒唐透顶。且不提家财,以及家族的资源支持,好比宁礼坤自己都做不到,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肯定有喜好偏颇。
毫无血缘关系的主母,又如何能做到?
宁毓闵兴许能在医术上有所成,但他如果在这件事上醒悟不了,当不了真正的大医。因为他无法跳脱出现状,去真正思考。
他甚至比不上宁毓瑛,他的困境,远比不上宁毓瑛。宁毓瑛能看明白的事,他看不透。崔老夫人买马之事,他只站在三房的角度上去看,而非崔老夫人为何会这般做的根本原因。
宁毓闵愣愣站在那里,望着宁毓承的背影出神。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
“二哥,迟到了,你还在这里发呆作甚?”宁毓润坐着马车经过,看到路边的宁毓闵,趴在车窗上喊道。
宁毓闵醒过神,看到宁毓润打探的目光,知道他肯定知道买马之事,一肚皮的八卦想问,朝前闷声不响走着,头不免又开始疼了。
到了大门前,宁毓润下了马车,正在那里等着他。宁毓闵无心搭理,径直走进了大门。
“二哥,你等等。”宁毓润怔了下,赶忙追了上前。
宁毓闵木着脸,道:“你不是说迟了,还不快些。”
“二哥,又不是我给你受气,你朝我撒气作甚?”宁毓润嘟囔道。
宁毓闵不欲与宁毓润纠缠,加快脚步朝外舍院子走去。宁毓润跟麦芽糖一样黏了上去,嘿嘿道:“二哥,我知道叔祖母不给四娘五娘马,二哥肯定不高兴了。”
“我哪有不高兴。”宁毓闵急着道,生气地盯着他,“你休得胡说八道。”
“二哥,你别装了。”宁毓润撇嘴,笑嘻嘻道:“二哥,小事而已,一匹马,何至于如此。我阿娘说了,她的嫁妆都给我跟八娘,其他的人,一个大钱都别想得。叔祖母嫁妆丰厚,难道二哥还想着,叔祖母以后将嫁妆,也分给你们一份?你回去问问你阿娘,以后可舍得,将她的嫁妆,分给你的庶弟庶妹?”
八娘是宁毓润一母同胞的妹妹,宁毓闵听罢,心情很是复杂。
无需过问,宁毓闵亦清楚,江夫人肯定舍不得将嫁妆分给他的庶弟庶妹。
崔老夫人这般做,其实无可厚非。宁毓润阿娘袁夫人觉着理所当然,江夫人站在宁悟晖正妻的份上,肯定也理所当然。
如此一来,他们站在崔老夫人庶子的份上,为何会认为她做得不妥,有失大度?
为何江夫人明明对崔老夫人怨言颇深,却又诡异地意见一致?
宁毓承对他说,与行医相关的世俗规矩中,与他如何看待崔老夫人,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宁毓闵脚步缓慢下来,站在外舍的院子前,仰头望着遒劲的匾额,脸色变幻不停。
因为他学到的世俗规矩,根本就是错,大错特错!
第29章 ……
内舍班的初次天文历法考试公布成绩了,方先生拿着考卷走上讲台,课室的学生坐得尤其端正,鸦雀无声等候。
方先生扫视了一圈,风趣的他挑眉,戏谑道:“别怕,又不是殿试放榜。”
底下的学生变得活跃起来,张春盛大胆地道:“方先生,若是考不好,可否不被惩罚,不告诉家中长辈?”
“那不行。除非,待你们走出学堂之后,莫要告诉我是你们的先生。”
方先生拍了拍考卷,摇头拧眉,痛苦地道:“真是,太丢脸了。你们以后别胡乱填答案,其他功课,模棱两可答几句,可能懵对。天文历法算学,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仅有,惟有,唯一,对的答案!”
张春盛缩起脖子,心虚地不敢再吱声,考卷上的题目,一半是胡乱填写,余下的一小半他会做,另外一半云里雾里。
果然,等到考卷拿到手,张春盛看到仅有几个可怜的“通”,都快被满卷的“不”淹没其中。
张春盛暗自哀嚎,哭丧着脸左顾右盼,发现了好些同窗,一看便知与他一样,考得一塌糊涂,不由得又转悲为喜,捂嘴窃笑。
死道友不死贫道,被罚的人多了,回府面对他阿爹,就能理直气壮称:天文历法这门功课太难,反正科举又不考,他们都没用心学!
张春盛下意识撑着课桌起身,探头去看侧前方的宁毓承。宁毓承正好双手拿着考卷在看,张春盛看到满卷的“通”,脸上的笑容消散,转喜为悲。
最近他阿爹捐了不少钱粮修大杂院清理月河,有幸与宁礼坤吃过几次酒,见识过宁氏子孙的聪慧上进,对他耳提面命过无数次。
既然与宁毓承同窗,就算比不过,也不能差太远,至少要赶上宁毓承的三成。
赵春盛暗搓搓地在考卷上找“不”,最后宁毓承放下了考卷,竟一个都没找着!
“规矩早就讲好了,超过五个“不”的人,且都站着。”方先生道。
赵春盛怏怏站了起来,除去他,课室约莫有七成人,先后站起了身。
方先生一向温和的脸上,难得浮起几分黯然,他叹息了声,道:“拿到考卷后,你们可知道错在何处,知晓了正确答案?”
站起来的人一言不发,偷偷朝身边的同窗打量。赵春盛更是不敢抬头,尽可能回避着方先生的视线。
方先生将一切看在眼里,扶额喟叹,无奈道:“我们且来看考卷,干支演算法,天干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对应的地支则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对照天干的年份七百年,减去三,便该为六百九十七。如此浅显的算术,你们可有不会算的?”
底下的学生都纷纷答会,张春盛听得咧嘴笑,也不回避方先生的视线了。
七百减去三,他不用算盘也能一口答出来!
方先生哼了声,继续道:“六百九十七除去十整,则是六十九余七。排在第七的天干,则是庚。七百除去十整,则是七十余零。余数减去三的差为正,或为零为负,该如何算,我先前讲过无数遍。”
他再次扫过课堂,看到一张张茫然,急忙躲避的脸,眉心快拧成了一道线。
“宁毓承,你且起来回答。”方先生不欲耽误时辰,点了安静端坐的宁毓承。
宁毓承一心两用,他看似在认真听讲,其实考卷下压着一本书,正在偷偷读《春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多,宁礼坤未曾抽查他的功课,他很顺其自然地丢到了一旁。
明日要考帖义,他趁着方先生讲考卷,临时抱佛脚熟悉巩固一遍,免得到时候考砸了,撞到宁李坤的气头上,真被揍一顿。
方先生的问题,宁毓承只听个大概。他面不改色站起来,脑中拼命回想着,仿佛听到了“余数,正负”,再看考卷,大致明白了问题,沉重冷静回答道:“方先生,这道题先生教过几种算法,算学上有三种,对照一种。余数减去三的差为正,对照天干相应顺序即可。若为零或为负,须得加上十。若为三,则是天干的最后一位。地支则是除去十二,余数为零为负,减去三再加上十二,得出相应地支数,余数若为三,则是地支最后一位,即亥。七十余零,零减去三加上十得出七,对应的亦是天支中的庚。地支则是七百除去十二,照着取舍得出五十八余三,为三则是地支中的最后一位,即为亥。得出答案为:七百年当是庚亥年。”
方先生毫不怀疑宁毓承上课的认真,他心下甚慰,总算有人能将所有的计算方法都听明白,并且能灵活准确运算。
“你答得甚好,坐下吧。”方先生赞许地点头,让宁毓承坐下之后,再看向其余人。
底下的学生,不是低着头,便是飞快转开了视线,明显依然一头雾水。
方先生心情又沉了下去,如此浅显的算学,他们依然学不会!
宁毓承也惊讶了,他先前在偷偷读《春秋》,未曾主意到课堂上的情形。
虽说他认为,计算出天干地支年份,其实并没什么用,但这是最简单的算学题。
天干是除以十,地支除以十二,无法得出整数,则按照四舍五入法取最后一位数。三比较特殊,为天干地支的末为,分别为癸,亥。
如果按照天干地支推算纪年,于他们现在的水平来看,恐怕是等于天书。
课堂上连他在内,共有六人在坐着听讲。他们平时的成绩一般,经史子集尚可,策论文章偏下。策论文章是考试的重中之重,总体算上去,成绩就不起眼了。
而于科举来说,所谓成绩好的学生,此刻都站着。他们并不笨,宁毓承以为,除去科举不考天文历法之外,整体的算学水平都很是低下。
在历史上,理学出身的官员寥寥无几,宋时沈括,苏颂,明时的徐光启,算是最高品级,以天文理学见长的官员。
苏颂实干博学,在七十二岁的高龄,方升任政事堂,做了副相。而同时期的“三旨”宰相王珪,早封国公。远比不过同时期的王安石,欧阳修,苏轼等人有名。
方先生继续讲课,宁毓承则开始走神,思索着宁礼坤答应开办算学工学的可能性。
天文历法课结束了,方先生离开之后,死气沉沉的课堂一下变得活跃,张春盛跑上前,一掌拍在宁毓承的课桌上:“七郎,快一些,我们去跑马!”
接下来是骑射课,太阳正当空,校场跑不起来马,更不允许骑马疾驰。
宁毓承拿好扳指来到校场,坐在阴凉处的台阶上,拿出扳指戴好,准备等下先去射箭。
扳指大小倒合适,就是磨损得有些厉害,宁毓承打算重新去做几个。看到扳指,他不由得想起陈淳祐。好些时日都没看到他,不知他可有来学堂读书。
宁毓承曾说过叫上他一道去做扳指,他看向正挤眉弄眼,不知在偷笑什么事情的张春盛,喊了他一声。
张春盛愣住,围着他的几个同学,哗啦啦散开了。他则眼神飘忽,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走来,干巴巴道:“七郎,你叫我啊?”
“在背后说什么坏话呢?”宁毓承沉下声,故意吓他道。
“没有,没有。”张春盛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眼珠左右转动,吭哧着否认:“七郎,真没说你坏话。不是你,是说宁二郎,就是那个,你祖母不给他两个妹妹买马的事。”
看来,江州府都知道此事了。宁毓承忍不住头疼了下,他并不在意买马之事,主要是宁礼坤估计气得不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选择明哲保身,还是趁火打劫呢?
“少背后嚼舌根,你们赵氏的事也不少。”宁毓承似笑非笑道。
赵春盛神色尴尬,挠着大脑袋,干笑道:“是啊,阿爹警告过我,让我别出来乱说。阿娘说阿爹是心虚,他的那些丑事,拿去戏班子唱,一个月都不会重复。”
宁毓承无语望天,问起了正事:“你可知陈淳祐可无来学堂上学?”
张春盛消息灵通得很,道:“七郎问陈五年啊,我早起来上学时,如厕时遇到他了。七郎找他作甚?阿爹说,春闱应当已张榜,朝廷的旨意来得迟,大堂兄的信,这一两日应当就会送到。春闱又有两三百的贡生出来,陈五年阿爹,这侯官,估计要侯到白头喽!”
宁毓承皱了皱眉,忽略了赵春盛的废话,打算等下课后,前去找陈淳祐,约上他一道去铺子做扳指。
骑射课下来,宁毓承出了一身汗,他去茅厕的水池边洗漱,见到陈淳祐正从里面出来,赶忙叫住了他。
陈淳祐停下脚步,走过来朝宁毓承见礼,瘦弱的脸上浮起笑容,喊了声七郎,关心道:“水凉,七郎出了汗,仔细生病。”
宁毓承取出
帕子擦拭着手脸,打量着陈淳祐,他依然瘦弱苍白,穿着半旧的青色布衫,袖口一圈看上去是新布,下摆快到腿肚,看来,这身衣衫大小虽合适,短了一截已不合身。
“你阿娘身子如何了?”宁毓承问道。
听到宁毓承问起张氏,陈淳祐脸上的笑容,蒙上了一层阴影,道:“阿娘比先前要略微好一些,只阿娘身子亏损得厉害,还是做不了重活。所幸大杂院要修葺,阿娘听到后很是高兴,精神倒还好,二郎懂事了些,在家中照看阿娘,我方能来学堂上学。”
宁毓承沉默了下,宽慰的话,他不欲多说,只道:“你需要帮忙的话,只管与我提就是。下学后,我准备去铺子做扳指,你在门口等着我,我们一同前去。”
陈淳祐怔了怔,不安窘迫地道:“七郎的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只我不知如何报答七郎,着实不敢劳烦七郎太多。”
宁毓承道:“你没有扳指,学不好骑射,便难以升内舍班。”
陈淳祐再次怔住,宁毓承朝他挥手,“我要去上课了,你别想太多,下学时见。”
下学时,宁毓承到了学堂大门前,陈淳祐已经等在那里。两人结伴回到宁府,宁毓承让福山去知知堂,夏夫人处分别回了话,车夫架着马车,将他们送去了做扳指的铺子。
两人量了尺寸,陈淳祐迟迟不敢下决定。宁毓承的扳指皆价钱昂贵,他无论如何,都不敢与他选一样的扳指。
宁毓承见有牛皮的扳指,他想到后世能系带,按照大小调节的绳索,便与掌柜说了:“我们一人做两副。”
牛皮扳指便宜,做成能调节大小的扳指,以后的买卖就变得少了。掌柜虽不大情愿,不过他见到宁氏的徽记,只能应了。
选好扳指之后,陈淳祐很是松了口气,与宁毓承走出铺子,道:“七郎真是聪明,想到了松紧的牛皮扳指,铺子做扳指买卖,他们都未曾想到。”
宁毓承笑道:“不是他们想不到,是他们不想。”
陈淳祐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自惭形秽道:“我这脑子,终是太过愚钝,不够灵光。”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用饭。你可知城内,有哪些好吃的地方?”宁毓承问道。
他真是极少出来,很想出来随意逛一逛,在外面用饭换换口味。
不过,看到陈淳祐为难的神色,宁毓承便知道,他与淳祐犯了同样的错,脑子不够灵光。
以陈淳祐的家境,他肯定没钱在外面用饭。见到他面露难色,宁毓承连忙道:“我们去瓦肆,那边的吃食多。”
两人上了马车,到了瓦肆口,马车停下,宁毓承刚下车,眼前一花,一道月白的寺绫布,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七郎!”贺禄兴奋不已,像是见到稀奇,夸张地大喊。
宁毓承拨开贺禄的广袖,与贺禄见礼,“在瓦肆,真能遇到五郎。”
贺禄没听懂宁毓承的言外之意,热情地拉着他,“走走走,七郎是稀客,难得一见,我们去吃酒!”
这时,他看到旁边的陈淳祐,咦了声,“五郎换小厮了?”
陈淳祐脸色红了白,白了红,难堪得几乎快哭了。宁毓承脸色沉下来,恼怒地道:“贺五你休要胡说八道,他是我学堂的同窗陈淳祐。”
“陈淳祐?”贺禄打量着陈淳祐,神色倨傲,不过他的态度,比先前好了些:“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陈五年,呵呵,你阿爹谋了个下县县令的差使,以后,你便无需被称作陈六年了。”
宁毓承顿住,陈淳祐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紧张焦急地问道:“真当?”
贺禄撇嘴,斜乜着他,不屑地道:“当真!我阿爹亲口所言,难道还有假!真是,你阿爹谋到了差使,你竟然都不知,难道你阿爹不要你了?”
陈淳祐鼻子发酸,眼泪呛出,他缓缓蹲下来,抱着头,瘦弱的双肩,颤抖不止。
贺禄吃了一惊,看向宁毓承,指着陈淳祐道:“瞧他,恁地没出息,一个下县的县令而已,他竟然高兴得失心疯了!”
第30章 ……
瓦肆热闹,陈淳祐当街痛哭,行经之人不由自主朝他们好奇打量,闲汉围上前看热闹。
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低声劝住了陈淳祐,见他神思恍惚,与贺禄说了几句,坐上马车送他回家。
途中经过一间熟食铺子,宁毓承让车夫买了两包白切羊,卤猪头肉等熟食。他自己留了少许,余下准备全部拿给陈淳祐。
自从贺禄称陈全进得了县令的差使,陈淳祐脑子空空,控制不住眼泪,惟有好好哭一场。
哭过之后,便是巨大的喜悦。盼望等候太久,妹妹离世,阿娘病入膏肓,眼见亲人们都不在,总算时来运转。
如果贺禄听错了,消息不实呢?
陈淳祐瞬时陷入恐慌中,他脸色惨白,惊惶地望着宁毓承,颤声道:“七郎,若是贺五郎听错了,阿爹并未得到差使”
宁毓承愣了下,昏暗的车厢内,陈淳祐的眼神像是濒临死亡的小兽,晦暗中带着些许的期盼。
这丝期盼,是濒死之人,对生的眷念,最后的希冀。
宁毓承极力克制,将心头那股复杂的悲怆压下去,道:“贺知府是江州府的府君,朝廷中有关江州府的消息,贺知府定是时刻关注着。你阿爹得了差使,只怕在吏部议定的时候,贺知府那边就有眉目了。贺五郎与你并不熟悉,何须编排假消息来骗你。待过上两日,就应当能收到你阿爹的喜讯了。”
陈淳祐的双眼,渐渐恢复了神采。大喜大悲之下,他又止不住落下了泪,哽咽着道:“要是能早上一些,妹妹就能见到阿爹一面了。阿娘说,妹妹这一辈子最苦,下辈子要再投胎为人,要睁大眼睛,莫要投生到穷苦人家。”
宁毓承没有去劝,任由陈淳祐难过抽泣。马车到了大杂院前,宁毓承将麻纸包递了过去。
陈淳祐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辞道:“耽误了七郎用饭,还让七郎破费,实属不该,七郎留着吃吧。”
宁毓承笑道:“我留了一些,足够吃了。今朝是个好日子,你拿回去与阿娘弟弟一道用,就当是先庆贺一下。”
陈淳祐这才接过了麻纸包,感激地道谢之后,进了大杂院。
宁毓承转身上了马车,他没让车夫离开,静静坐在车中,听着大杂院中的动静。
没一会,丝丝的哭声传了出来,哭声中夹杂着喜气洋洋的说话声,道喜声,隐隐含着敬畏的问话,整个大杂院,变得热闹沸腾。
宁毓承静静听了一会,敲了敲车壁:“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狭窄巷子中的坑洼,因着修葺屋子,已经大致填平,马车不如以前那般摇晃,已经平缓了许多。
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进,宁毓承却提不起劲。陈全进对当官的执念,陈淳祐的癫狂,大杂院众人对陈家陡然转变的态度,让他堵得慌。
马车进了二门,宁毓承下了马车,宁大翁急匆匆走了上前,如释重负道:“老太爷担心七郎独自在外,生怕七郎有闪失,让老奴带人来寻七郎。”
宁毓承笑着道:“我与同窗一起,还有车夫在,怎会有事。辛苦大翁了。”
宁大翁忙道不敢,“老太爷还在知知堂等着,七郎前去与老太爷知会一声,好让老太爷放心。”
宁毓承随着宁大翁到了知知堂,宁礼坤正在庭院中踱步,见他从影壁中转出来,不由得舒了口气,上前两步,上下打量着他。
“怎地这般晚?”宁礼坤气色看上去不大好,不待宁毓承回答,指着他手上提着的麻纸包问道:“这是甚?”
“是熟食。”宁毓承将麻纸包提到半空,如数家珍一一报上去:“白切羊,卤猪头肉,炙鹌鹑,鹿肉脯,梅子姜。”
宁礼坤听得皱眉,道:“晚间饭食要清淡,你怎能尽吃些肉食。”
“祖父,我还未曾用饭呢。”宁毓承笑道。
“这般晚了,还未用饭?”宁礼坤神色
一沉,当即吩咐宁大翁:“将熟食拿走,去给他煮碗鸡汤炊饼来,少放炊饼,多加些菜蔬。”
宁毓承只能将麻纸包递给宁大翁,他接过去了灶房。宁礼坤转身往正屋走去,宁毓承跟在身后进屋,粗使仆从提来热水,宁毓承稍作梳洗,灶房很快送来了鸡汤炊饼。
用完饭,宁礼坤靠在榻上,指着要坐下来的宁毓承:“站着消食,别吃完便只顾着舒坦。”
宁毓承便站在宁立坤面前,听他问道:“扳指做好了?”
“做好了,我做了两只牛皮扳指,让掌柜弄了绳索,只要牛皮不坏,手指粗了也可以用。”宁毓承答道。
“牛皮扳指?”宁礼坤似笑非笑,哼了声,道:“宁府倒也未曾穷到用不起象骨扳指,你该是随了陈家小儿吧?”
“是也不是。牛皮扳指同样好用,倒没必要用象骨扳指。省下来的钱,祖父给我买匹老驴便好,天气热了,我上下学可骑驴。”宁毓承如实答道。
“骑驴?”宁礼坤瞪着宁毓承,见他不似说笑,不由得神色复杂,道:“只要你不觉着出丑,且随你去。”
宁毓承当然觉着无所谓,他站了一会,左右活动着腿,宁立坤见状,无奈让他坐了下来。
“祖父,我们在瓦肆遇到了贺五郎,他称陈淳祐阿爹得了一个小县县令的差使,祖父可知此事?”宁毓承问道。
“你阿爹今朝来了信,在信中提了一笔。”宁礼坤起身,叫上宁毓承前去书房,将信取给他看了。
宁悟明因为宁毓华与舅子夏恪庵考春闱,他避嫌未曾主持考试。不过身在礼部,对春闱之事自是了若指掌。贡院已经开门,考完春闱便关在里面阅卷的考官,已经阅完考卷,会试成绩已出,待张榜后,便是殿试,选出五甲。
江州府此次榜上有名者共计十三人,明明堂占了五人,官学以及其他的书院共八人,宁毓华榜上有名,名次很是靠前,夏恪庵名次稍微落后他几名。
能考中会试者,除去在殿试时出大错,一般不会落榜。殿试乃是天子试,一甲到四甲皆赐进士出身,五甲则是同进士。
从京城来信到江州府,急递需要十日左右,算着时日,殿试应当都已经结束。
宁毓华的进士已经板上钉钉,宁毓承见宁礼坤并未见欣喜,他心道也是,宁氏不缺进士,若宁毓华落榜,才是奇事。
“京城该热闹了,选出新科进士,便是派官。”宁礼坤道。
无论进士亦或同进士,只是取得一个身份。从吏部获得敕牒,与官员品级相等的牙牌,即派官的诏书,委任状,在吏部录名,方算是真正出仕为官,从朝廷领到俸禄。
宁悟明在信中提到陈全进,他从放官钱的人手中,前后共计借得近万贯钱,得了西北靠近边陲陕州府睢县的县令。不日便会从京城归乡,前往西北赴任。
下县的县令品级为正八品,所有的俸禄加起来,一年约莫两百七十五贯。陈全进借贷近万贯,不吃不喝,得要三十六年才能还清!
陈全进能借到这么多钱,借贷的人也不怕他还不起,里面的缘由,宁毓承一想便心情沉重。
此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先前从陈家出来,为何会觉着难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老鼠也想拼命往上爬,老鼠们并无别的出路,士农工商,士在前,其余的皆依附士,若无士的庇护,其余的皆为空谈。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祖宗做官,自发保佑了后代子孙。上升的路上,真正的穷人们,犹如千军万马中的老驴,可叹可怜可悲。
宁毓承放下信,沉默着前去铺纸写大字。宁礼坤见状,想到他天文历法考试的成绩,目露赞许道:“难为你还记得功课。”
宁毓承并未辩解,他并不是为了写功课,写大字,是为了平复心情。
宁礼坤凝望着宁毓承,道:“先前二郎前来,很是激动与我胡言乱语,说是你说得对,是世俗规矩有错。你究竟与二郎说过了什么胡话?”
“祖父,我与二哥没说胡话,都是我看到的一些事,发自心底的见解。”宁毓承放下松烟墨,认真地将与宁毓闵的谈话说了。
宁礼坤的脸色很是难看,恼怒地道:“你的见解,小小年纪,你何来的见解!”
“我当然有自己的见解,祖父祖母的事情,是长辈之事,我不该多言。只是二哥提到了,我便告诉他真正的想法。祖父,我只对这件事,并不对人。”
宁毓承抚平纸,在纸上不紧不慢写起来,“祖父,大伯父阿爹三叔,皆有庶子,以后都将面临与祖父一样的处境。”
“你们的庶兄弟,是你们的血脉至亲!”宁礼坤懊恼地道。
宁毓承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宁礼坤争执,道:“我先前看了阿爹的信,陈全进得到县令的官,借贷近万贯。这万贯的欠债,借贷两方都不着急,欠的钱,肯定还得起。这些钱,是民脂民膏,沾满了穷人的命,血。从上到下都心知肚明,习以为常。”
“你待如何,小小年纪,难道你想反了不成?”宁礼坤压下心中的惊骇,不安地道。
“我不敢妄议朝政,更不敢造反。朝代更迭,因为打仗而死的百姓,动辄几百万上千万。就是天灾,也不敢与人祸比。所谓明君名将,万世之功,我万万不敢要。”宁毓承淡然道。
朝代更迭时,人口都会骤减。宁礼坤看过户部较为详实的数额,宁毓承并未夸张,甚至远超他所言的数目。
史官的笔,只会记载成王败寇,死伤惨状,皆一笔带过。
万世之功岂是易事,宁氏阖家全族几百口人,绝不敢轻易冒险。宁毓承能看透彻,并无胆大包天之念,宁礼坤心下稍定。
不过,宁礼坤下意识想到宁九,心中犹然不宁,迟疑着问道:“小七,你究竟想做甚?”
宁毓承抬头望着宁礼坤,极为严肃道:“祖父,我与你说过,明明堂办算学工学。算学工学,才是真正有用的学问。哪怕粮食一亩能多收成五十斤,江州府到明州府的路程,能缩短十里二十里,路途平顺,车少些颠簸,两地来往便利,频繁。江州府地里的产出,能与明州府来往买卖,种地的穷人能多几个收成,他们能喘一口气,稍微活得好一些,不至于只有出仕为官一条生路!”
宁礼坤大松口气,斜乜宁毓承一眼,没好气道:“我正打算与你说此事,你真是,老子上了年岁,你少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