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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深陷 越是泥潭深陷,越是不得抽身。……

    红英是个很活跃的性子,在洞中亮得久了,不如其它神火稳定不变,总时不时跃动一下。

    于是昭元站起的当下,它凑巧微微一动,漆黑的影子在昭元身上闪动一下,正好略过了她的面颊。

    彤华那一瞬间没看清她的脸。

    昭元定定地望了一眼彤华,转身向外走去。

    彤华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山道,眉尖微微地蹙起。

    有关长生骨的所有传说,到如今都已流失,剩下的只有这样一个名字,即便是许多从上古活到如今的神魔,也未必知道更多内情。

    而许多年前,彤华曾在偶然之下,得知了一些关于长生骨的消息,并为此闹出了许多风波。到最后因为自己无法收场,是平襄亲自插手此事,才未使外人知道分毫。

    这件事因为太过严重,所以除却彤华与平襄之外,几乎只有嘉月、曦月二位护殿仙君,以及彤华身边的仙侍慎知,是明白确认知道此事的。

    其他的,陵游或许猜到了,但他明面上也是没有涉及到此事中的。

    也由此,彤华非常清楚长生骨的重要程度。她思忖过后才约来昭元相问,提起长生骨的名字之时,是想要先探一探昭元的深浅。

    她必须要确认,关于那件事,昭元究竟知道多少。确认之后,才可以决定下一步要如何去做。

    如果当初的那件事里,平襄也将昭元摒除在外,没有让她过深地插手了解,那么昭元也不会知道长生骨是多么重要的东西,那么在彤华提起长生骨的时候,她便不该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是昭元主动提出要查。

    她瞬间严肃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知道长生骨对于定世洲而言是什么含义。

    彤华因此而对她立时拉高了警惕与防备:昭元知道长生骨,这意味着昭元知道了当初那件事情的内情,而这对彤华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甚至几乎等同于被昭元掐住命脉的事情。

    但彤华当下忍住了心里的情绪,并没有发作出来。

    因为她确信,平襄知道那件事有多严重,所以一定也会敲打昭元。而昭元既然这么多年都装作不知道,就说明她也遵守命令,并且知道分寸。

    所以这不是当下的重点。

    彤华现在要做的事,是利用昭元对长生骨的重视,来误导她做出相应的对策。

    她真假参半又半遮半掩地透露出长生骨流言的消息,昭元果然误会。从昭元的反应来看,她已经如她所愿,认定是有人故意用长生骨做局,布置一场经年的计划。

    无论对面是不是针对定世洲,但只要涉及长生骨,必然会影响到定世洲。

    因此,无论真假,她都一定是要去彻查确认的。

    数百年前,印珈蓝知道长生骨,或许只是一个极偶然且凑巧的事件。但无论这件事是偶然还是人为,彤华都必须要得到一个具体的结果。

    她不便自己去查,所以要借昭元作刀,让她去查。

    如果当年在段玉楼临世前夕,长生骨的消息忽然暴露是有人故意所为,那么很有可能是针对他的复生,或是针对彤华。

    那么没有印珈蓝,也有可能会有其他的妖魔鬼怪知道,从而聚于一处生乱,从而阻止他顺利复生。

    此事若真有计划者,那么也很好猜。如果有谁那么忌惮步孚尹,会怀疑他当年在三途海魂飞魄散有假,那么不是长晔,就是平襄。

    只有他们两个,最不肯他活下来,最不肯他重新活过来。

    只有他们两个,到现在还会像戒备一个活着的大敌一样,防备着步孚尹。

    长晔是天界帝君,彤华如果想要查他,多少有些麻烦,但是如果想要排除平襄,却并不是毫无办法。

    昭元此去调查当年长生骨盛传的来源,若是与平襄无关,她自然会如方才承诺,还给彤华一个合理的结果。

    但若是与平襄有关,她依旧还会给她一个答复,但这个答复为了遮掩平襄的插手,自然就是假的。

    假的,就会有漏洞了。

    彤华在想:平襄心细如发,也许已经知道当年步孚尹在三途海未死了。

    如果平襄知道步孚尹未死,那么就一定会想到是彤华设法留下了他的魂魄,那么就一定会想到她会设法复活步孚尹。

    若是她知道得更多,那么让他入世复生、让他转世成为段玉楼的事情,也许也就都清楚了。

    彤华觉得这非常有可能。因为她当年私自下世的消息,连长久深居少出的高逸君符舜都知道了。

    他甚至还在纯圣的生辰宴上提醒过自己。

    彤华坐在原处,心里越想越深,越想越沉。她希望得到乐观的答复,但也往最差的结果想去。

    她在想,如果昭元回复她的结果证明,当真是平襄当初故意泄露长生骨,引各路妖异齐聚苍洲,设法阻止她想要将他复活的计划。

    那么今日,放出天子剑消息的人,则有很大可能就是平襄。

    彤华的手指寸寸收紧,将自己柔顺的裙摆径自抓皱了一片——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加清楚天子剑真正的下落——

    昭元走出山洞,看着门口立定的两个使官,对着东和一点头:“我们走。”

    纯肆在她身后拱手行礼,送她离去。

    昭元掐诀与东和一路返回,东和担忧地望着她道:“少主脸色不好,可是彤华主说了什么?”

    昭元正色吩咐道:“你一个人,勿带旁人,独自去查。三百年前……一直到五百年前,是否有人在寰洲散布长生骨在苍洲的消息。”

    一个人,勿带旁人,独自。

    昭元甚少将一句话重复三次的。

    东和立刻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又听见后面的寰洲和苍洲,大约明白了这是昭元与彤华之间的一向矛盾,便立刻应声道:“是,属下回去后便立刻动身。”

    昭元点了点头,又强调道:“要快,一定要快,但不能惊动旁人……辛苦你这一趟。”

    她再次的要求,让东和心里的重视等级更甚一筹:“不谈辛苦,少主放心,我必全力去办。”

    他是个足够有分寸的使君。如果昭元不说,他便不会主动去问,他只知道自己可以知道的,若是更深的秘密,他不会主动发问冒犯。

    如此才是为人下属的分寸。

    他没有多问,但是昭元主动开口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这个传言查下去,也许会查到尊主的身上。”

    东和闻言,立刻神色一凛,而昭元压低了眉眼又道:“不,是一定会查到。”

    离开了彤华,在自己的心腹面前,昭元无所遮掩。她面上的凌厉比方才在山洞之中还要更加深重,分不清是忧心还是恐惧。

    她方才并没有对彤华撒谎。

    长生骨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有在彤华面前遮掩的必要。既然同属希灵氏,那么在底线之上,她们便没有任何异议。有关长生骨的事情,就是打碎骨头斩断筋、命悬一线也得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早在当初涉身于那件事中的时候,平襄就非常严肃地告诉过她——长生骨的秘密说起来并没有重要到这个程度,但长生骨的秘密泄露之后所会引发的更深的事,会是对定世洲的灭顶之灾。

    她知道长生骨的秘密,但却不知道更深的事是什么,到如今,也不知道。

    但这句话让她知道,长生骨是绝对不容有失的一件事。所以彤华说这个消息有问题,不论真假,她都要去查。

    但到底和平襄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平襄做的,她其实真的不知道。

    平襄从没有告诉过她关于长生骨更多一分的事情。

    但她实在为平襄做过太多的事了,她想凭她所知道的,应当可以确认,当初的消息就是平襄放出去的。

    昭元也攥着彤华所不知道的秘密。她此刻越想,越是心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气得几乎浑身发抖。

    她咬牙切齿:彤华这个狠毒的丫头,居然不惜将她拉下水,也要和平襄对着干!

    她术法转移空间,来到定世洲之外,都一时没敢进去,只在外面找了个隐秘的无人之地暂且落定,设了个结界平复心情……

    根本平复不下来!

    她一掌灵力宣泄而出,将旁边巨石击了个粉碎:“彤华真是疯了……为了一个男人,疯了。她的爱情有那么重要吗!”

    东和陪昭元经历过所有事情,有关平襄吩咐昭元做的事,他心里也都清楚。

    他看着昭元如此,自己的心里其实也是惊涛骇浪,但此刻也只能强自压制住,反过来对昭元道:“少主!息怒!”

    昭元也谈不上是不是恼怒。她深深呼吸几回,慢慢坐定,这才道:“没了步孚尹也会是别人。彤华对尊主积怨已久,只是要找一个爆发的由头,和尊主作对到底。”

    她难得如此,温柔如晴夜星子的眼睛,此刻冷得能立时凝出千里冰川:“她有多大的本事,愚蠢到和尊主硬碰硬。”

    东和眉心紧锁,万分担忧地看着昭元:这事是平襄与彤华的斗争,但显然,原本无辜的昭元,此刻已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他谨慎道:“少主,事涉尊主,我们也可以不去调查。越是泥潭深陷,越是不得抽身啊。”

    昭元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不远的地方,定世洲灵气氤氲,彩霞环绕,美丽万分,半点也看不到里面的黑暗阴私。

    “抽不得了。”

    她眼睛黯下来,声音也轻下来。

    “早就抽不得了。”

    第122章 巧合 苍天可鉴,这回可不是她有所图谋……

    见过昭元之后,彤华彻底禁止了段玉楼在任何场景下现身。

    先前他偶尔现身,都是在彤华的结界保护之中,也不曾被人瞧见。时间长了,他们都有些放松了警惕。

    段玉楼现身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不设防;彤华自己也有些得意忘形了,自以为时日已长,不会有人知道。

    今年上元的时候,他们还胆大妄为到在街上看灯射花。

    彤华想,不管平襄是否知道,又知道了多少,起码这时候得让段玉楼回避,莫要在风口浪尖上冒头。

    与此同时,她开始引导人间的流言。

    天子剑原本就不在蒙山,任由他们如何去查,也必然查不到任何线索。那些散修时间耽误得太久,自然慢慢失去兴趣,也就逐渐散开了。

    八大宗门倒是不甘放弃,只是也渐渐对天子剑是否在此产生怀疑。只是他们眼见得其他宗门没有罢手,自己也就不肯先行离去。

    宗门内部各自关注彼此动向,谁都不愿先作行动落于下风。

    想要打破困局却也不难,彤华在几大宗门之间都埋过暗线,只消吩咐下去,稍作手脚,自然有人会先坐不住。

    如此几日之后,的确有两家暗自动作。虽然明面上还在蒙山中观测,但实际上已将人手逐步转移。

    而薄恒也给她暗中传了灵讯,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相助。

    这几大宗门之中有一家沧乾墟,许多年前曾有一位弟子堕魔,如今是他麾下魔君。正道虽不堪与魔道为伍,但攀着这层关系,自然有人愿意和这位魔君保持联络。

    彤华看着这几大宗门缓慢的行动速度,给薄恒回了一条消息。

    于是沧乾墟也动了。

    他们本就是争夺天子剑最强劲的对手之一,自然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其他几家的关注。

    待打探到他们暗暗向五安驿先行转移的时候,几家立时忍不住了,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当初薛定虽然攻进了卫宫,但直到死前都只是封王而不曾称帝,甚至在入主卫都之后还带兵出战了好几回。

    他最后死于五安驿附近,陵墓就修建在这里。沧乾墟如此行动,便让其他几家都认定他们必然是知道了什么消息,确认了薛定当年的确拿到了天子剑。

    搞不好,薛定还将天子剑带进了自己的陵墓之中。

    至此,吵嚷了多日的蒙城一带,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再有人在灾区大发国难财,也不再有人熙熙攘攘地为利而来,不顾蒙城内元气尚未恢复,只为了自己的私欲,而间接加重百姓的负担。

    若是平时,也许百姓们乐得做这些修士的生意,但在此刻,都是累赘。

    彤华离去之前,又去了一趟定世观。

    她仰首望着这尊巨大又残破的神女塑像,她对它非常熟悉,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经过这里,就能感受到环绕在这座塑像四周万分浓郁的信仰之力。

    她时常无法理解凡人的行事逻辑。他们用石头黄泥糊起一个高大的假人,就想用它来感动神明,来换取与众不同的恩待。

    他们明知道这是假的,却依旧相信。如果时来运转,就对着它高呼感谢,如果命途不济,就对着它痛骂迷信。

    双标得毫无趣味。

    的确有人来问过她,需不需要做什么事,重新挽救此地凡人对她的信仰。即便是二位护殿仙君,也曾来或直面谏言或旁敲侧击地让她做出行动,免得到头来一场空,反误了自己性命。

    但她什么也不想做了。

    管辖俗世的人神,也有禁锢自己的规则,其实她从来就不曾真的能帮助他们什么,她也自认没有始主那样博爱的胸怀,愿意以身犯禁承担责罚,来护佑这些脆弱而短暂的渺小生命。

    她不需要他们再信仰她了。

    最后一次,她给予他们用作诀别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但望这城池满目疮痍,能尽快回复成足以让他们将自己一切恶行都轻松抛去脑后的美丽模样。

    她伸出手去,轻轻覆盖在塑像之上,阖眼默然半刻之后,转身离开此处。

    她的身后,塑像上破碎的彩绘连着干涸的泥土,开始一片又一片地向下掉落。神女悲伤残破的面颊之上,那一点仿佛泪水般的破损之中,在太阳的照射之下,缓缓浮出了属于黄铜的璀璨光泽——

    彤华一路往五安驿的方向而去。

    她立在云端之上向下望去,除了秘密聚集的大宗门修士之外,还有些邪修或是妖异之类,都等着天子剑的现世。

    薛定到底从前做过原氏皇族的主君,所以原氏建立大昭之后,还是好好修缮过他的陵墓,并且派了人专门守陵。于是过了这么多年,薛定墓一直不曾被盗,始终完整如初。

    大宗门固守正道,口中念着道义,自然不会做出盗墓的举动。但是那些妖邪不一样,这样的凡人神器,是他们唯一可能驾驭的神器,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彤华只是垂眼看了看,见到定云谷的队伍里,某个熟悉的修士也到了此处,便没有再停留,径自越过了五安驿,继续往南去了。

    五安驿向南数十里外,还有一处陵墓,建在玉玑山下的,是卫旸的弗陵。

    彤华站在云上,连高度都不曾降下分毫,她甚至不愿意再向前一步,走到玉玑山的边界中去,只是远远停着,将眼皮淡淡垂下一点望着,仿佛是连看都不想再看。

    当初卫旸为了将她留在宫里,不惜断她四肢经脉、废她武艺修为、绝她势力往来。彤华从没有在谁身上受过这样的折辱,自从人间归位以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一次。

    她冷眼看着使官一日又一日记录的文书,看他被印珈蓝玩弄于股掌,看他南征却因毒一病不起,最终只能含恨而崩,丢下新生而脆弱的卫朝山河,被匆匆地抬入弗陵。

    而后,薄恒给她传讯,说弗陵之内有法阵,阴司鬼差无法进入,没能将卫旸带走,请她设法处理。

    她只回信,道他既愿困守山陵,便不必将他带走,且就让他那么待着罢。

    再雄伟华丽的帝陵,也只是死气沉沉的一个地下空间。他既愿意把自己关在那个牢笼里不见天日,她又何必将他放出来远眺天光?

    关的久了,是人是鬼,终究都是会疯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却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因为无论她对卫旸做了什么,段玉楼都一定会知道。

    他一定会疑惑她为何如此痛恨卫旸,但她却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在宫中被卫旸虐待的事。

    彤华招手召来两个跟随的使官,将一道灵简给了他们,吩咐道:“你们两个,按这上面所标注的解法进入弗陵,谨记勿要惊动机关和法阵,不要闹出任何声响,而后将天子剑取出来,去五安驿找个隐秘的地方藏好。我去镇上等你们复命。”

    使官应声,往弗陵而去。彤华一眼也没有多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上的玉玑镇去。

    玉玑镇是距离玉玑山最近的一个城镇,规模谈不上大,可供来往过路之人居住的客栈也就只有两家。

    彤华选了家看起来更新一些的,要了一间上房,静静地等候消息。

    她住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偏晚。待到暮色将将全然降临的时候,却听得叩门之声,开门去见时,是客栈老板十分抱歉地站在门口对她拱手。

    “姑娘,冒昧打扰,实在是对不住。是这样——我店中方才来了一大队客人,张口便要三间上房,可我这小店之中,统共也就三间。我和那几位客人商量过了,但他们说,他们有病人照顾,不便分开,而另一间客栈只有两间上房,不够用的。”

    这老板说着这话,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声音也明显小了下去,甚至不大敢抬头看彤华的眼睛。

    只是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一眼,见彤华分明没什么笑意,眼睛里冷冷地盯着他,立时便汗流了一背。

    彤华的心情本就说不上多好,此刻凉飕飕地反问道:“我懂了,他们是要撵我出去?”

    老板听见这样的口吻,连忙道:“姑娘放心,那几位客人说了,天色已经黑了,他们会亲自派人护送姑娘到另一家客栈去,也会出钱管下姑娘居住的房费,不拘是多少日。只是希望姑娘体谅,他们实在不便分开。”

    彤华住下时付了他不少银钱,这老板也的确是好水好食地伺候着她的。此刻他来找她,实在也是万分纠结。

    彤华听见有一队人,估摸着老板不好得罪,便道:“不让老板烦心了,我亲自去找他们说。”

    言罢,她迈步而出,绕过老板,径自顺着楼梯往下去了。

    还不待完全走到大堂之中,只是站在楼梯之上,彤华便看见了楼下站着的是什么人。

    苍天可鉴,这回可不是她有所图谋,故意要见上一面。

    她脚步停在了楼梯半截。

    不过堂下的人也是敏锐,抬起头瞧见了她,只是看见她的时候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就一个笑了。

    陶嫣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绕过旁人往楼梯这边快步走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我们是抢了你的房间。”

    彤华难得有几分尴尬,瞥了她一眼,目光又在一楼的大堂里扫了一圈。

    柜台前头,站在最前的是原景时,他身边的是岑姚和原博衍,后头除了近卫,甚至还跟着谢以之。

    嚯,来的实在是齐全极了。

    第123章 杯酒 我其实不大爱喝酒的。

    玉玑镇的东侧,有一条大河的细小支流,从东绕南将玉玑镇温柔包裹,百姓们因此不愁水源,才在此处安居乐业。

    出了客栈,沿着后门的小巷往东南绕过一个拐角,就有个临水的小食肆。虽然面积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别致,临水还架了回廊,可供客人凭栏临水而食。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玉玑镇不比大城,此刻早已安静了下来。这食肆中早该没了客人,若不是这么一群人浩荡荡地进来,老板早该关门回家。

    但见了这么多人,个个穿得华贵精致,老板自然也没有闭门谢客的道理,于是高高地挂起了红灯笼引客入内,将灯都点亮了,嘱咐厨房重新开火。

    陶嫣从窗框向外一看,看到了临水的外廊,拉着彤华走到了外头坐下,临去前还专门回头按住了原博衍。

    “我们两个出去好好说会儿话,你们谁都别跟着过来。”

    原博衍心里不大乐意,不过见从那扇大窗里也能瞧见外头,便没说什么。只是等她们两个出去了,他还是暗暗指示郁风往窗边去坐。

    在那个位置,有什么不妥的,都方便立刻出手。

    彤华跟着陶嫣走到外头,坐下时十分自然地随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原博衍腰间掠过,一瞬便收了回来。

    不愧是鬼藤草,这才多少天,先前一直只能躺着,如今都能走着出来吃饭了。

    彤华和陶嫣没往木凳上坐,径自坐到了栏边去。陶嫣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促狭道:“你快用些小术法,别叫他们偷听我们说话。”

    彤华闻言笑了一笑,抚裙落座时手轻轻一动,屏障就放了出去。任凭屋里人坐得再近,也只能听到隐约的人声,却听不清楚她们具体在说什么。

    “好了。”

    陶嫣这才满意道:“就是嘛,咱们两个好好说会儿话,他们紧张什么?你别理他们兄弟两个!上回在蒙城就说了两句话,还叫你卷走我一幅画,实在是太仓促了。”

    彤华抿唇微笑,解释道:“前些日我家里出了些事,来回奔波了两趟,时间不多,就没想着和你说。”

    原景时头一次离开蒙城,在地动前曾经在蒙山上隐约见得疑似是她的痕迹;之后简子昭来了蒙城,听说和她有些关系;再之后她去淮州想要夺药;最后又回到了蒙城……

    这一长串事情,陶嫣没见到,但都听他们说过了。

    她听见彤华说“出事”,想起从前她给自己说过那么一回家里的事,虽然知道有术法遮掩,还是微微倾身靠近了些,掩口问道:“先前蒙城里来了个郎君,似乎是姓简,小岑见了一回。他是不是就是你从前说过的那个、家里给你安排的未婚夫君?”

    彤华眉宇间微微生出些不曾遮掩的厌色:“算不上,没婚书没过礼,连个明确的话都没说过。”

    平襄当初亲自给他佩冠,的确是抬举了他。兴许她此举真有这么个意思,但既然没有明言,其他人也就只能猜,不能认。

    只是这重关系拦在中间,彤华有时颇烦心。

    陶嫣只当她是承认了,便道:“上京城里世家订婚的套路我也见得多了,有时候偏这么一句话,便只是最后的一层窗户纸了。不捅破便尚有余地,捅破了改都不好改。”

    她在木栏上搭着手臂,支着自己的额角和她说话:“之前你身边那个倾城姑娘在,说过什么‘好事将至’的话。你家里出事,不会就是他的事,要戳破窗户纸了罢?”

    彤华挑眉看着她:“柳当家,何时这样聪慧了?我就一句话,当家的明心睿智,什么都想到啦?”

    陶嫣听着她戏谑的口吻,伸手打了她一下,笑骂道:“做什么?我关心你婚姻大事,怕你将来过得不高兴,你就这么嚷我?”

    说着话,老板亲自过来,将饭菜端来,又将桌子朝着她们两个挪了挪,方便她们用饭。

    待他出去了,彤华才道:“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成不了事。”

    陶嫣点点头,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色,从脚边提起一坛子酒来:“我特地从车上拿来的,喝两口?”

    她的酒量实在一般,天色已晚,她又刚断奶水,彤华不大想让她喝,就伸手拦了一下:“算了罢,喝酒误事。”

    “大晚上的,天大的事也是明天做,怕误什么?”

    陶嫣拨开她手,不大在乎道:“我就抿小半杯,不碍事。你既然吃过饭了,吃不下就喝两杯,就当陪我吃了。”

    她拍开泥封,当真只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而后又给彤华倒:“这坛酒是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跟范师傅学了做的,就埋在咱们梦雨楼的院子里。从上京走的时候,我瞧着小九的样子,约莫是难回来了,就特地挖出来带上了。”

    她笑了笑,将酒壶放在一边,手指摩挲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在蒙城的时候就该打碎了,谁知道这么好运,整理的时候瞧见它好好的。瞧你如今来去无踪的,抓住了机会,当好好对饮才是。”

    彤华听完了,便拿起酒杯笑道:“我记得你埋酒的事,原来就是这坛。那倒是不该推辞,非喝不可了。”

    她们两个迎着凉爽的晚风碰杯,彤华叮嘱她少喝些,自己却是个要满饮的架势。

    只是到了唇边,微微顿住,一时没饮下。

    陶嫣喝了一口放下杯,才看见她杯盏抵在唇边,却没入口,便问道:“怎么不喝?”

    她眉头微微皱起来,又拿起自己的杯子抿了抿:“我第一次酿酒……不好喝?我尝着还行啊。”

    彤华唇角翘了翘:“一个人一个口味,好不好喝哪有定论,你紧张什么?”

    她往唇边沾了沾,顺手就放到了桌边。

    她们两个从前一起喝酒,不像在外头似的要讲喝酒的规矩,自己慢酌图个开心,都是缓缓抿着喝,只偶尔豪放一回,拼个见底。

    陶嫣也没在意,拿起筷子来吃饭。

    彤华坐在一旁,侧首打量起水面映照的月色,看着微风吹过水面微澜,不经意般问道:“我听说谢娘也来蒙城了,上回没见着。”

    陶嫣应道:“来了。我想着要和陆老板合作做生意,谢娘子来的时候,我就同她说了这事,叫他们两个凑到一起商量了一回。我瞧着他们挺投缘的,之前城里少重建的东西,还是她和陆老板一起出去找的。”

    彤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趴到栏杆上,拿手背垫着下巴:“投缘……投缘就好,我还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

    陶嫣没忍住笑出了声:“不至于罢?两家做生意,虽然有点碰撞,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哪里能打起来?”

    彤华看着水面那一轮破碎的月亮不说话。

    怎么不投缘?谢年年名字里那一个年字,不是阮经年的年,又是哪个年?

    做了许多年的恩爱夫妻,倒叫深爱的夫君瞒着杀了自己全家,容家的“妙智娘子”算计了别人半生,谁知到了最后,却被别人算计到这个地步。

    璐川容氏的大娘子容瑜,九死一生逃亡上京,隐姓埋名半生,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在南方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商人陆聿,就是自己暌违多年的夫君阮经年。

    没有旧恨?哪里能没有旧恨。

    陶嫣听着彤华趴在栏杆上不出声了,回头看时,她耷拉着眼皮,是有些恹恹的神色。

    她问她道:“困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说完又敛着眉不轻不重打她一下:“叫你跟我说句话,你就犯困,哪里有那么困?”

    彤华含着笑意直起了腰背,拉了拉裙摆,坐正了些:“我哪里敢困呢?我怕你困,怕孩子困,想着让你早点回去休息。我好久没见阿堇了,明儿叫我抱抱,得空我再去趟天池山,也好给阿邈讲讲。”

    她目光十分和煦地落在陶嫣身上,提起“阿邈”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得仿佛从没有意识到有多么不妥。

    即便从前她用这个名字拿捏过很多次原博衍,但从来没有刻意地刺激过陶嫣。

    陶嫣果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那些笑意都散去了许多。她人生若当真有什么遗憾,恐怕也就只有阿邈一个。

    彤华问她道:“嫣儿,你考没考虑过回去呢?”

    “回去?”

    陶嫣重复了一遍,才迟缓地想起了自己乏味又冷漠的前半生。早亡的母亲和外公外婆,对她置之不理的舅舅,将她忽视得彻底的父亲,得意忘形的继母,私生在外长大了又来和她争抢的弟弟,从没想过要真正交到她手里的公司,还有最后突然坏掉、害她丢掉一条性命的那个该死的刹车。

    她来到这里之前,是真没想过这种根本不符合逻辑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更离谱的是,她自己虽不敢说,但只见过一面的祝文茵却同她道:“你不属于这里罢?怎么来了,不回去吗?”

    这是只有她们知道的秘密,也是她们友情的开始。

    当时陶嫣回答的是:“不回去,我不想回去。”

    如今又听一遍问,她依旧是答:“不回去。我的家人都在这边了,我早都忘了要回去了。”

    她说着家人,想着自己的儿子,有些隐隐不去的难过。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又觉得不对劲,将杯子往她面前递了递。

    彤华看着她,拿起酒杯,和她轻轻碰了碰。

    陶嫣将酒一口喝干了,用已有些微醺的眼神看着她,将酒杯倒过来甩了甩,轻轻埋怨道:“都怪你,好端端的,非要说这个。”

    彤华面无表情,只拿一双流光璀璨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突然慌乱起来,心跳声响如擂鼓。

    她就要失败了,她在想。

    但彤华却只是突然笑了一下,朝她举了举杯,然后将酒杯贴在了唇边。整杯酒水在唇舌滑过,尽数都入了胃中,一滴不剩。

    陶嫣看着她喝酒的时候,只剩七分清明的眼里有些复杂的光影,一句话就在唇边,嘴唇几动都没有出口。

    彤华一边饮酒,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陶嫣。她那样微带着锋芒的眼神,其实已经足够唬她说出所有想要告诉她的真话。

    可陶嫣一句话都没说。

    杯酒尽,彤华的心底终于是失望了。

    她将酒杯稳稳放在桌面上,枯下了眉目:“我其实不大爱喝酒的,酒真的不好喝。”

    陶嫣垂下了眼:“抱歉。”

    仿佛是在说酒。

    彤华想,她又失去了一个可以和她说话的人。

    真是好没意思。

    第124章 断念 既像真情,又像矫饰。

    这一杯酒放下,彤华再也没有添酒。

    方才两个人无声中对望的那一场眼神的交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被这清朗的晚风一吹,就散得分毫不剩。

    唯留下好友相逢,言笑晏晏,大事小情,畅谈不足。

    彤华生而无所不有,当一切都成俯拾皆是的寻常之物,自然就眼中心里看得极淡。但也因此,更显得某些事对她而言弥足珍贵,养成她十分偏执坚持的性格,绝不容许白璧有瑕,染上一点点脏污。

    和陶嫣的这一段友情也是如此。

    在从前的认识的每一天里,她都觉得自己和陶嫣之间的友谊真是一段命运的巧合,毕竟在相见之前,连她自己都不觉得会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当这杯酒饮尽,重新将空杯放回桌面上,她的这一段友谊也就走到了尽头。

    她舍得决绝而干净,没有丁点的留恋,就这么一息之间,足以让她将珍视之物弃如敝履。

    廊里挂着的灯笼在风里偶尔轻晃,陈旧的油纸裹着昏黄的光线落在彤华的脸上。她的面色十分自然,唇边的笑意都没有半分改变。

    陶嫣没有醉。她因为这一坛酒而清醒万分。

    但即便是自认对友人极度熟稔,她依旧无法从她完美无缺的脸上看出任何不同的情绪,那个微笑完美得就像面具一样。

    既像真情,又像矫饰。

    彤华却十分自然地将酒坛从桌边移开了。她拿起木勺,给陶嫣舀了半勺豆腐汤放在一旁的碗里,放到了她手边。

    “还是快些吃罢。晚上风凉,多说几句话的工夫,饭菜都要凉了。”

    陶嫣含糊地应了,一时也没敢去碰那碗汤,就是对着自己的碗又夹了些菜,低下头继续吃。

    她身边,彤华还随意道:“我尝着这酒还不错,味道清冽,也不刺喉。等再过一阵子罢,等你身体好些了,我抽个空,再来陪你喝酒。”

    陶嫣只觉得这杯酒之后味同嚼蜡。她将口中没味儿的饭菜囫囵地吞下去,这才道:“我头一次酿酒,你也别奉承我。要是真的不好喝就算了,改日我重新酿坛好的,再给你尝。”

    彤华发出轻笑的气声:“行啊。”

    语气很雀跃,就像真的已经在期待那一日了一样。

    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陶嫣快速将饭吃完了,临起身之前,犹豫了一小个瞬间,便将汤碗端了起来,将已经不再烫口的豆腐汤喝了,这才回头去拉彤华。

    “吃完了,咱们走罢。”

    陶嫣吃饭速度不慢,比起上京许多贵女,要显得利落许多,但比起外头坐着的原氏两兄弟还有那些近卫,还是慢了些。

    她们走回大堂的时候,堂中其他人已经吃好了。

    一行人再次返回客栈。

    原景时不可能和大病初愈的兄长抢房间,也没有委屈岑姚,安排了乐无忧和岑姚同住一间上房之后,自己去住了一间普通厢房。

    彤华看见他们在楼梯口分道,原博衍似乎有些不满,自始至终没有理她。但彤华也没想着要给他们去让,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房门关闭,结界落定。她这才招手示意使官过来。

    早在她们用饭时便已传讯给她的两个使官,此刻方现身在房间之中。他们对彤华行礼后道:“少主恕罪,属下未能成功拿到天子剑。”

    彤华落座在窗边木椅,腰背笔直,右手落定在胃前的位置,指尖泛出一点绯色的灵力光芒,一点一点推着向上逼出。

    她一边做,一边问使官:“弗陵中情况如何,详细报来。”

    使官道:“属下是按照少主给的灵简上所示意的正确路线和灵阵解法,一路向内去的。但是只通过了两道阵法机关,便感受到了另外一股力量设下的法阵,和前面的法阵截然不同,可以肯定不是出于同一人或是同宗之手。”

    彤华的手掌向上推得缓慢,眉尖因此而微微蹙起。她忍耐着身体里的异样之感继续问道:“破不了?”

    使官答道:“属下为不惊扰,先释放灵力去探,可知墓中如此类法阵还有许多,和灵简上勾出的法阵纠缠在一处,又彼此联系。设置上虽不比灵简上这些法阵精细,但因环环相扣,有些麻烦。若想要不惊动地解开,恐怕要费些时间。属下便想先回来回复少主,再做定夺。”

    彤华的手在心口处停顿许久,最后卸力放到了一边。她拧着眉听完了使官的话,倒也没有责备他们,反而是肯定道:“谨慎些是对的。如今看来,想打弗陵主意的人也不止我们。宁可慢些,不可犯错。”

    这两个使官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方才回复时,看见彤华一直面色不豫、眉心紧皱,还道是因自己办事不力才如此。但既然此刻她又说了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不是因为他们。

    “你们先去。”

    彤华挥手让他们退下,深深呼吸一回,这才又唤道:“纯肆。”

    如今她安排颂意为自己坐镇使官殿,跟在自己身边贴身保护的使官就用了纯肆,有什么安排吩咐,也都是第一时间告诉纯肆。

    纯肆一直守在她旁边,听唤便立刻现身,对她禀报道:“少主让我查的事已经清楚了。他们一行人原本是要往五安驿去的,但似乎队伍里那位小岑姑娘见了……小明宿王几回,后来就转道来玉玑山了。”

    纯肆习惯了叫“使君”,这些时候有日子没提陵游,突然一张口,差点嘴坏又叫了使君,停了一下才改了称谓。

    这也实在是不能怪她。陵游小小年纪就在定世洲了,他们这些人早就将“使君”二字叫得顺口,哪里用这么生疏的称谓叫过他?

    彤华倒是没在意这个停顿。

    她听见是陵游插手,倒也不惊讶,问道:“先前我不在蒙城,陵游没少去见岑姚罢?”

    纯肆称是。

    彤华冷哼一声,转头看了一眼桌面。桌上已经换上了她常用的茶具,壶中也已有了沏好的犀羽翠茶水。

    就这么一眼,纯肆立刻上前,掌心水系灵力流动,确保茶水依旧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温度,这才倒入彤华的杯盏之中。

    彤华拿着杯盖轻轻拨了两下,又索然无味地丢了回去,将手收了回来。

    “我倒是想让你们去盯着他。但他一向擅长追踪躲避,又熟悉你们的做事风格,恐怕派了使官出去也是没用的。”

    纯肆敛眉道:“上次少主在定世观提了上天庭,自那之后,他就很少在使官面前现身了。使官们毕竟只是仙族,虽然多有留意,却也防不胜防。”

    彤华问道:“上天庭没去查白虹原?”

    纯肆有些惊讶,无声地挑了挑眉角。

    上次颂意让使官去通报上庭,她还认为多此一举,总觉得恐怕彤华只是为了给陵游放句狠话,不是真的要让上天庭去为难陵游。

    但颂意说她没懂,还是这么做了。

    如今看来,倒是她真的不懂事了。她怎么能想到彤华和陵游青梅竹马长大,这么深厚的情谊,说翻脸就翻脸,更何况陵游分明是有心示好,彤华依旧如此狠心。

    彤华坐着,又垂着眼,没看到纯肆微微惊讶的表情。

    纯肆很快调整好了,毫无停顿地回答道:“查了。上天庭可算揪住了一个把柄,让掌刑仙君项固亲自去查,听说是隔三差五就突然查一回白虹原,还查了好几回。只是每次去的时候,小明宿王都在,所以也就不能多说什么。”

    彤华又是一声冷哼,抬眼望向纯肆:“白虹原都空了,他又在人间和岑姚来往密切。谁给他通风报信,查了吗?”

    纯肆正要回答,她又道:“算了。凭他手段,恐怕白虹原也守得严密,有他设置结界,旁人也进不去。”

    她说的字字都对,纯肆无法多言,只能称是。

    她心里想:所以这是闹什么?两个人熟悉彼此就像看着左右手似的,还非得让左右手再打一架,这哪能分出输赢?

    彤华大抵也清楚:陵游既然归位白虹原,那地方就是只属于他管辖的安全之地,即便长晔亲自去了,不费些大力气恐怕也进不去。

    轮回兽的元灵已经归还了他,轮回兽又是个最为特殊、最不局限如何塑造身体的特殊神兽,留在白虹原里,恢复必然快速,也不用担心旁人发现。

    有这忠心耿耿的守疆神兽在,哪能让陵游吃亏?

    但他一边介入人间的事,另一边又不肯叫她发现,也不来找她相谈,这事确实有些麻烦。

    毕竟陵游已经离开定世洲,不了解定世洲如今的情况,也不知道她的打算,如果他再这么下去,将来或许要误她的事。

    彤华思忖片刻,对纯肆吩咐道:“原景时那边盯死了,原景时、原博衍、岑姚……陶嫣,都盯死了。陵游必然会避着你们,但你们还是要继续盯。往玉玑山上多安排几个使官,确保密切掌握弗陵的情况。另外,准备去联系八大宗门的人,如果这边取剑不顺利,便引他们过来,让他们自己取。”

    纯肆一一记下了,见彤华没有别的吩咐,闪身退了出去,找使官安排这些事情。

    彤华这才重新扬起手掌,再度施用神力,按在自己胃部。

    段玉楼无法现身,但立刻将自己的力量施加在她的手掌,在虚空之中问她道:【药效发作了吗?】

    他也并不多此一举,去问她明知道酒水有问题,为什么还偏偏要喝下去不可。

    她的心思他是明白的。

    当初陶嫣拉着她见证,说要开启一段新生活,开开心心地将酒坛埋了下去,两个人的友谊自此开展。

    今日要了断,自然也要有个了断的样子。这一杯酒可斩旧情,时光流水,长去不回,自此之后,再无可念。

    彤华也不含糊,借他之力向外相逼:【没有,我神力包裹住了,没碰到身体。】

    她特地留了一个心眼,酒水虽然喝进去了,却连碰也没碰上。即便是先前装模作样抿的那一下,也是有神力阻隔,没有让酒水真的碰到自己。

    段玉楼与她神力合一,感知相通,慢慢感觉到那杯酒的异样之处。明明是没有碰到,按说不该发作,但其中的效力分明是蠢蠢欲动,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连他二人合力向体外排出都没有办法。

    它就像扎根在彤华身体里一样,固执地不肯离开,如果非要斩草除根,那必然要伤筋动骨。

    段玉楼立刻改换施力方向:【你放掉神力,我来接管。】

    第125章 布局 她已经在和他的闲话里慢慢睡着。……

    陵游在蒙城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他发现轮回兽的元灵被彤华暗暗还回的时候,第一想到的事情,便是先找一处安全之地让轮回兽养伤。

    如他身份,尽快回到明宿封地白虹原,里里外外彻查清理一番,设置好护界结界,便是一个绝妙的安全之地。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再者,无相木枯死之前,楹花精灵们也将在地下庇佑的那些大荒遗族暗中转移了出去。轮回兽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陵游还要将他们带回白虹原安置。

    这些都是重要的事。

    但偏偏他那个时候被情绪所困,想到当年无力救援族人,所以看到蒙城百姓艰难自救的时候,一时不忍,去给岑姚送了一回药。

    就这一回,让他看到了简子昭。

    他非常、非常地不放心简子昭。

    陵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简子昭不顺眼。

    实际上,他与彤华认识简子昭的时候非常小。那时候简子昭跟随家中长辈来中枢拜见,因此认识了他们。他们说白了还是两个孩子,而简子昭年纪略长于他们,又身为人臣,恭谨有礼,相处起来很是愉快。

    那时候他们一群伙伴关系还是不错的。

    但是陵游经历的事多,随着他们渐渐长大,陵游渐渐成熟,也慢慢可以看清简子昭掩藏在恭顺谦让外表之下、细索又不易察觉的权欲之心。

    有野心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前提必须是他肯做一个忠臣。如果他一直老老实实地认准了彤华,那陵游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手中有权力,自然便会有攀附之辈。简子昭分明对权势渴望至极,却总是装作无意,实在是让陵游觉得虚伪不已。

    更何况,他虽然始终表现出自己可以成为他们友人的姿态,表示自己不会涉及中枢权力斗争,也一直没有同意要进入中枢,但是当步孚尹来到定世洲、成为璇玑宫的使君之后,平襄很快就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为他亲自佩冠,给了他一个天大的脸面,然后点他进入中枢,做了璇玑宫的一个使官。

    这件事让彤华和陵游心知肚明,他是去向平襄表了忠心。

    这个选择并不能称之为错。实际上,简子昭做使官的那些年,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彤华的事情,而陵游也没有刻意针对为难过他分毫。

    只是成见已深,难以修复,直到简子昭主动上请退出中枢,陵游才能稍稍放心。

    谁知过了这么久,简子昭又凑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简子昭已经许久没有参与过中枢的权力斗争,彤华也知道他的秉性。此刻他突然奉命出现在蒙城,绝对不可能是彤华主动为之。

    陵游用脚想都能知道,肯定是平襄借着无相木这件大事,又逮住了他离开定世洲的关口,把简子昭硬塞了过来,迫使彤华再度起用简子昭。

    陵游坚决不信简子昭别无所图,所以才留了下来。

    简子昭一贯有行于污泥却不染纤尘的好本事,瞧着做事遵规守矩,和当初在璇玑宫时一样老实,但蒙城却并不太平。

    明明已经开始顺利复原重建,百姓们却突然暴乱打砸定世观;好不容易安稳些了,又流传起天子剑在此的消息,引得那些修士和妖异过来添乱。

    旁人不知道天子剑的底细,陵游是知道的——当初卫旸练出天子剑,意外使其生灵,人间平白多了这么一件神器,多的是对它虎视眈眈的妖异之辈。璇玑宫为免他死后生乱,特派了四个使官前去,日夜不休地戒备四周。

    陵游知道卫旸在人间欺负过彤华,那时候还去过人间,想要替彤华出一口恶气。他亲眼看着卫旸万分不甘,紧紧攥着那柄剑死不瞑目。

    什么少帝不曾佩剑,什么薛定曾得此剑,那些传言没有一句是真。真正的天子剑,早就跟着卫旸一起深埋土中。

    好端端的,偏在这时候荡起风波,若说其中没鬼,谁信?

    陵游一面要避着使官,一边要应付上天庭的查问,实在有些分身乏术,但依旧没有放弃。只是简子昭那边实在是干干净净,而所谓天子剑的消息也仿佛是始作俑者在刻意隐藏,既不让人上溯源头,也不让人下寻结果。

    弄得陵游好不憋屈。

    而正此时,岑姚又来问陵游,知不知道天子剑?

    陵游没好气地看着她,心里想,是否是他过去对待岑姚太过予取予求,所以惯得她敢这般,为了原景时而三番五次给自己下套?

    他自然是没有答的。

    但不过多时,等原博衍身体好些了,原景时一行人还是立刻启程,偏离了原定的路线,瞧着一路就是往弗陵去的。

    做了皇帝的原承思都对天子剑不感兴趣,驻守蒙山的正道八门也没找到位置的线索,原景时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切就仿佛一台早已预定了主角的大戏,明知原景时有在南方立业的想法,还要在冥冥之中刻意指点,从而将神器准确地交到他的手上,好助他完成一场不世之功。

    想要玄沧归位的人,除了上天庭就是四海龙族。而配合他们的又是谁呢?是昭元……亦或者就是平襄。

    如果是平襄,她就是在一步步毁掉彤华。

    陵游怕原景时真为了天子剑给彤华生出什么乱子,因此一路跟随他们来到了弗陵。

    他亲眼看着璇玑宫的使官也来了此处,确定位置下了弗陵,只是自己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见有动静。终于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使官两手空空,并没能成功将天子剑带出来。

    陵游想:彤华既然让他们去取,必然是对陵墓中的情况有所准备,不该如此的。

    原景时来的路上,已经去寻了下墓的好手,若是为了抓紧时间,恐怕根本不会多等。

    陵游只是微微思忖了片刻,便毫不犹豫,走到了之前那两个使官进入弗陵的位置,掌心贴地,身形不过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苍茫山岭之中——

    彤华在安静的房间之中,直直耗了将近整夜的时间。

    在食肆的时候,她只是用神力包裹,并没有做过多的动作,尚算得上是无知无觉。

    但当她回到房间,试图催动灵力将酒液排出之后,药效几乎立刻就发作了起来。

    她无法将那一团仿佛扎了根一样的东西从体内排出,即便是段玉楼那样特殊的灵力在一旁相助,依然算不得顺利。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究竟是什么药,只是随着尝试的次数变长,它对彤华的影响就越大。

    段玉楼见她开始皱眉,手下暂停了尝试,只是做好防护之后灭了灯,抱着她躺在床上,尽力让她舒服一些,而后再做尝试。

    彤华已经完全放弃了释放自己的神力,将所有都托付给段玉楼。

    她平直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两边随意摊开,摆出一个十分随意散漫的姿势。

    她感觉胃部一股浓浓的暖意,散发着微微的烫,却并不致命,如果忽视它对自己的冲击,那种温暖的感觉甚至可算得上是熨帖。

    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后来又在黑暗之中闭上了眼睛,和段玉楼闲话:“她会这么愚蠢吗?下药也不下个隐蔽些的。这么快就发作了,不怕我立刻去找她麻烦吗?”

    段玉楼的身形并没有显露出来,可他的灵力却一直包裹着彤华,让她知道自己就在她的旁边。

    他的力量隔绝了她胃部的异样,防止了药效对她脆弱神体的冲击,声音也悠悠地荡进她的脑中。

    【比起这个,你更应该让使官去好好查一查,她一个凡人,是从哪儿得来了这种东西。】

    彤华没有睁眼,只是唇角一弯,轻轻地笑了笑:【还用猜吗?倾城在昭元手里,昭元已经来找过原景时了。】

    所以,这是昭元给的。

    又或者,昭元也不敢这么对她,实际上,也可能是平襄给的。

    其实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于是也就这样询问段玉楼。

    【你觉得可能吗?尊主平生最恨天界,最恨长晔。她有可能和长晔同谋,为了让玄沧顺利归位,而来取我的性命吗?】

    段玉楼一时没有回答。

    在他眼中的平襄,诚然对上天庭怀有深切的恨意,也未必真的想要玄沧归位,但她如果有所图,那么献出一个女儿的性命,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尤其,彤华还是她三个女儿里,最不听话的那一个。

    他试图用自体的灵力,将她体内的东西轮转置换出来,就像先前为她置换体内浊气那样,只是并不大顺利。

    但他仍旧分神来与她说话。

    【玄沧被贬,是他自己认罪伏诛,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想要换他回来,毁天灭地,也轮不到你这里。】

    彤华在黑暗里,无声地发出了一道嗤笑。

    她在嘲讽之前那个愚蠢的自己:“恐怕我也算不上清白。”

    段玉楼手下使力明显重了一分。

    他不是很想提那些事。

    当时他也是刚刚诞生,对彤华还没现在那么浓重的占有欲,只是看着玄沧借着步孚尹死去的时机对彤华死缠烂打,实在觉得他是万分的装模作样。

    他也不能当全没看见过,否认他们那时候的来往是假的。

    他凭什么否认。

    段玉楼万分气不顺,但彤华如今难受,他也不会把重心放在这些闲气上。

    他只是有些不悦:【你若不想我此刻将你丢下,就少提他。】

    他的表达已经十分明白,彤华笑了一笑,放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手指向内微微一挽,仿佛是一个想要拉住他的姿势。

    他显然受用,还能分心释放一股力量,让她感到自己被她抓住。

    彤华和他开起玩笑:【别慌呀,小师兄。他即便真的回来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段玉楼自认并不很有耐心,但是照顾起她来,却时常觉得万分不足。他静心又静心,默默抽离了一整晚,才将她体内那些异样完全剥离。

    他松下一口气,看见她已经在和他的闲话里慢慢睡着。

    那样秾丽的一张面目,睡熟了以后才收敛了锋芒,显出些恬静和乖巧来。他静静看着她的脸,想之后若是平襄真要对付起她,自己要对平襄做到哪种程度才能合适。

    彤华是不会想要她死的。

    他静静陪伴她直到天亮,才撤回了让她安睡的那一道灵气,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纯肆前来请示,唤醒彤华之后方才入内。

    她长眉不展,面色严肃:“少主,小明宿王和原九进入弗陵墓道了。”

    第126章 危机 恂奇!你大爷!

    陵游之前还在璇玑宫的时候,因为彤华私自下世,也曾关注过卫旸许久。

    卫旸似乎是非常害怕什么,所以在修建自己的陵墓之时,命人暗中寻访了许多术士,为自己的陵墓设置法阵。

    术士的修为有深有浅,设置法阵的水平自然也参差不齐,试验时还经常互相干扰。若真放任他们去做,恐怕连弗陵的修建都要出现问题。

    于是最后还是那位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才子段玉楼揽下了这个活,自外而内,自上而下,为卫旸设置了足足一十八道法阵。

    如此,即便是盗墓贼能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入墓的安全路径。

    虽说是法阵,但陵游并没有留意太多。横竖一个凡人在凡间,即便有些道行,也算不得深厚,若说能防住一个天生神,实在是有些好笑。

    但现在,陵游连续穿越两道法阵,已经感觉到了让他提心的奇怪之处——

    这道法阵的感觉让他非常熟悉。

    陵游自然知道彤华把天书丢去人间促成修灵道的事情,但这熟悉之感并不是来源于法阵设置的原理,而是来源于它设置的方法。

    同样的一个法阵,哪怕处处都相同,但因设置之人微小的行动习惯或者修为习性,都会造成非常不同的变化。

    他诚然不认识段玉楼,但段玉楼设下的法阵,却让他想到了多年以前的步孚尹。

    陵游想起那年彤华私自下世,连他也要瞒在鼓里,后来他收到薄恒密讯,前往地界接她,她的神元破碎得一塌糊涂。

    她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去人间陪一个凡人走过一生。

    而无相木在枯死崩塌的那一天,她在地下无人之处,又拥抱住了一个黑袍掩面的人。

    不同的线索交杂在了一处,最后在陵游的心里汇聚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段玉楼就是步孚尹。

    荒谬,却也由不得他不信。

    陵游终于明白了彤华对九国故旧的执拗里,除却那些她在人间遭受的苦难与委屈,还包括了对段玉楼被他们逼上死路的痛恨。

    他心里一片翻江倒海,强自静下来,继续往里探去。

    这十八道法阵环环相扣。若非段玉楼作为凡人的力量不够,再加之陵游对步孚尹的风格十分熟悉,恐怕换个寻常人来,根本无法做到毫无惊动地便闯阵入内。

    但卫旸显然是不信任段玉楼的。因为越过这两道法阵以后,随即便出现了源于他人之手的劣等法阵,精妙不足,冗杂有余,虽然也互相联系,却十分粗糙,还是因为攀着前头十八阵的余力,才得以发挥出本不足成的效力。

    这必然是在段玉楼设置完成之后,卫旸才又命人加上去的。

    陵游有些鄙夷地看着这些法阵,觉得当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卫旸好没品的一个决定。

    于是他一改先前低调行事的作风,不再避免触碰任何东西,反而是脚下轻快地踢了几下,破坏了几个阵中的摆设,直接使这几道法阵失效了。

    失效的瞬间,属于段玉楼的法阵脱离了这些法阵带来的限制,反倒力量如火焰迎风一般,又昂扬地向上冒了冒。

    这样才对嘛,总算顺眼了。

    陵游满意了,轻快一笑,眉梢眼尾都不自觉地向上挑了一挑,脚下的步伐都舒坦了许多。

    但随即,他还没乐完,先前已经顺利通过的两道法阵却突然运转。

    陵游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心里一惊,动作却非常迅速,立刻就闪身躲避掉了突如其来的几道攻击。

    他清楚法阵原理,解起来也不算困难,只是这法阵攻击人的速度非常迅速,想来是段玉楼自觉效力不够,还在设阵的材料上下了功夫。

    陵游一边躲避,心里一边暗暗骂了一句——真是他的好大兄,跑去当了个凡人,手段还是这么狠。

    就这么一道后加的法阵,启动时都没惊动原来的法阵,居然会因为损坏了而让它运转起来。

    怎么他就这么倒霉,隔了这么多年了,还能被他揍一顿!

    陵游身形飞快,几下腾挪,避过攻击而往破阵之处攻去。法阵的攻击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好不容易才让他顺利地走完破阵之道。

    他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可算是解决了。

    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升起,脚下那一处绝对安全的生门位置,却突然一个变化。陵游一时不防,就要往下落去。

    他下意识提起神力向上跃起,法阵中本已停下的攻击却突然对着他当头强压下来。

    地砖闭合,他径自掉了下去。

    头顶光亮消失的那个瞬间,陵游的心里暗暗大喊一声——

    恂奇!你大爷!——

    坠落的这个地方却又与上方不同。

    上方墓道里点燃的壁灯,直到三百余年后的今天都长明不灭。只是陵游掉落的这个地方,却不知是墓室的哪个位置,又阴森潮湿,又漆黑一片。

    好在陵游神识明晰,迅速穿越墙壁阻隔,探过周围设置,立刻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一般人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掉到了更深的地方,但实际上,在刚刚坠落的过程中,曾有过多次碰壁又被弹开的情况。

    若真有盗墓贼进来,即便能在外面墓道里的机关攻击下活过来,也必然会走进这个法阵里;即便有幸走到生门,也会落进这个陷阱里;即便被撞了那么几下之后还有命活,也只会以为自己落到了更深的地方,殊不知已经被反弹去了离地面更近、而离中心墓室更远的地方。

    陵游有些无语地想:早知道他就不这么守规矩,老老实实地从墓道里走。

    但这个叫他吃了苦头的法阵,却使得他的内心突然浮起了雀跃和高兴的念头。

    这样的会让他觉得亲昵的打闹,已经要追溯到大荒的童年时代才会拥有了。

    只有恂奇才会和他这样,璇玑宫里的步孚尹死气沉沉,从来不和他做这样的玩笑。

    陵游见法阵如见故人,开开心心地拍了拍染了灰的袍角,十分从容地背着手,在黑暗里顺着墓道向前而行。

    他完全不着急越过,并且打算一步一步进入,他甚至欢快地吹起了口哨,有些期待地想看看段玉楼后面设置的那些法阵里又藏了什么手段。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叫。

    下一刻,眼前突然有一道橘黄色的亮光倏然一闪又归于寂灭。

    火折子被撞掉在了地上,滚了一下就熄灭。岑姚有些惊慌地跑过了拐角,直直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什么东西!”

    她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推开他就赶紧往后退去。

    陵游听出了她的声音,口中轻轻“啧”了一声,手里一扬,立刻有一道红英火从他掌心漫溢而出,浮在空中燃烧起来,将这附近的一片都照得万分明亮。

    当初彤华给过他一缕红英火,直到此刻都没有收回。神火有灵,到现在都对陵游保持着听话乖巧的态度。

    他站在摇曳的火光之下,眉骨落下的阴影打在他眼皮上,更显得脸色很臭。

    他直直看向岑姚:“什么什么东西?你感觉不出来是个人?”

    岑姚看清了陵游,怔住了。

    她方才吓了一跳,一路往这边跑,突然撞到他又没了火折子,难免一时惊恐。

    但此时他站在明亮的光芒下,虽然说话的口吻很冲,但却让她觉得亲和极了。

    陵游看见她身后过来的原景时和乐无忧,想着原景时怎么能允许她也跟来胡闹,便道:“你怎么到这……”

    岑姚没等他说完,立刻就跑了过来,十分迅速地躲到了他的身后,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只冒出一双眼睛来。

    “你快去你快去,前面有蛇啊!我撒了好多药,它们一点都不怕,我要吓死了!”

    陵游有些嫌弃地低头看着她,听到“有蛇”不以为意,只是无意间往前瞥过去的那一眼,却让他立刻神色一凛。

    前方的墓道之中,就这两句话的时间,已经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蜿蜒的蛇群。

    它们从墓道四周墙壁慢慢移动过来,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近乎诡异的紫色荧光。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蛇。

    很多年前,陵游还在大荒无忧无虑地做小狮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回——魔界当时有暴乱,北境的玄月窟被魔界煞气所侵,生活在那里的属族紫星蛇无一幸免,全部魔化,无法挽救。

    北境天岁主族仰月狐来信,请六翼青狮前来相助。陵游跟着恂奇去了一回,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蛇。

    陵游的瞳孔骤缩,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可怖而诡异的一幕——这些魔化的紫星蛇盘踞在这冰冷的墓道之内,用线性的骇人眼神盯着他们,铺天盖地地向着面前的猎物行进。

    它们涌动之间,蛇群中偶然还可见几片灰色布角,翻起后便被裹挟着再次卷入蛇群。

    陵游眯眼看去,回头问原景时道:“那是你们的人吗?”

    原景时脸色非常难看,低声应了一句。

    岑姚有些着急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能不能解决?不行别废话了,赶紧跑!这东西毒得很,根本沾不得,好在是它们跑不快,现在赶紧走还能活命!”

    她拉着陵游要走,陵游却伸臂将她拦了一下。

    他目光落在前方,头也不回,但左手掌心扶在岑姚的肩上,将她向自己身后推开。

    他缓慢上前一步,右手从身侧空气中一握,抽出一柄更甚半人之高的厚重长剑,然后将原景时等人全部都拦在了身后。

    他神色凛然,嗓音低沉,是不可拒绝的严肃口吻:“你们先走,这东西没法对付。”

    他们都知道陵游擅剑,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到陵游的重剑。原景时看了那剑一眼,又抬头看见了陵游拧眉的凝重神色,毫不犹豫地过去拉起岑姚的手,往反方向迅速离开。

    岑姚“欸”了一声,转过拐角之前,只回头看见陵游慢慢撤步,扬起了那柄重剑,扫向了对面的蛇群。

    当年大荒清除这些魔化的紫星蛇万分艰难。

    它们煞气浓郁,毒性霸道,稍碰一下都可能置人于死地。仰月狐族根本不敢让属族部下来解决,只能联合狮族来共同绞杀。但即便如此,两族也不敢掉以轻心。

    狮族为护恂奇无恙,甚至不敢让他深入。

    可是陵游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魔化的紫星蛇,当初早被杀了个干净,怎么会在大荒覆灭多年以后,出现在一个凡人的陵墓里!

    他根本无力解决这么多紫星蛇。

    他的心沉了又沉。

    第127章 包围 生门死门皆为死路一条。

    在确定要下墓之前,望州那边的下属中已经接到了传书。有个精于此道的老手老徐,先一步赶到了弗陵探查。

    说来也巧,山上经过多年雨水冲刷,有一处位置塌陷,顺势开凿之后,恰能一路下到墓道之中。这地方被老徐发现,先下去查看过后确认,才告诉了原景时等人。

    当时原景时一行人还在蒙城,便只派了几个护卫先过来,陪着老徐他们下去了几次,确定了方位,只等原景时来了再做决定。

    原博衍知道弗陵下的危险,原本是打算挑几个功夫好的和老徐下去。但因为天子剑非寻常人可得,所以最后还是原景时亲自下去。

    乐无忧自然是要跟上的,另外又从护卫之中,选中了三四个好手一起陪同。临行前原博衍千叮万嘱:若有危险立刻退回,天子剑不要也罢。

    原景时应了,这才跟着老徐下去,根据他推测出的行进方向,一路往内而去。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十分幸运地避开了最外围的两道法阵,直接免了一大段的麻烦和危险。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路就好走。

    原景时虽然早已知道弗陵内设计复杂,可他越走却仍是越发心惊。

    他心中默默记忆着来时的道路和方向,又同时计算着墓道内的方位和出路,如此走了半夜,这才发现弗陵之中处处都是一个生门一个死门。

    他每每想要避开死门以防陷入绝境,就会发现自己走到另一条死路上。

    这就意味着,即便没有那些机关暗器,也很难有人可以十分顺利地一路选择正确的生门,然后走向主墓室去。

    而他们之所以遇到这些蛇群,就是在前面因为躲避机关而不小心走错了路,导致那条墓道的机关门关闭,从内难以推开,这才难以回到正确的路上去的。

    但奇怪的是,他们走的这条路,处处都是与方才截然相反的死门,看似处处危机不敢踏入,可当他们尝试寻找出路时,才发现机关竟然通通没有被触动。

    当时大喜过望,以为是段玉楼设计时真假相佐迷惑旁人,谁知道就这么走了下去,居然就遇到了这些诡异的长蛇。

    此处机关难以被触动的理由终于因它们的出现而被众人所知——就是因为深处藏着这些守墓的长蛇,所以才不需要机关轻易出发。

    生门死门皆为死路一条,当年的段玉楼于此道竟已精通至此。

    岑姚试用了好几种药粉,连毒药都用上了,却依旧不起作用。有部下因为上前阻拦,劈砍时腿上碰了一下那蛇,立刻瘫软在地,被蛇群卷到了中间去。

    原景时立刻做出决定,让所有人立即撤退。

    陵游出现在这里实属意料之外。看到陵游出现,原景时心里也有了些底,想着这些非常之物,总要有非常之人去对付才行。

    但是看到即便连陵游都是那样谨慎严肃的神色,他就知道,背后的蛇群远比他想象得还要难以对付。

    他想到这里,手下暗暗探入腰间,将藏在那里的东西摩挲了一下。

    陵游没看见他这个动作,只说让他们先走。原景时没有一点犹豫,拉起了岑姚的手腕,就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当务之急,要离开这个墓道才行。

    他们一路奔逃,不曾遇到什么机关阻拦,安静得十分诡异。原景时越走越觉得不对,立刻开口对身前身后的部下道:“太安静了,都小心些。”

    话音刚落,走在最前的老徐就快速刹停了脚步,扬起手臂将他们拦下。

    众人放眼望去,在他们手中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外,那一片黑色的阴影之中,渐渐有熟悉的紫色磷光闪现出来。

    相同的长蛇,从另一个方向,向他们缓慢而来——

    陵游应对得十分艰难。

    这里的紫星蛇和当初大荒被魔化的紫星蛇一模一样。

    它们的行动未必有多么迅速,但毒性和煞气却异常霸道,莫说有所接触,但凡是被它攻击时口中喷射而出的毒液或者煞气溅上一点,都会非常麻烦。

    他已经施术护体,但依旧要万分小心。这不是凡间的什么俗物,即便施术也未必可以防住。

    他没想着要将这些紫星蛇全部击杀,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在不激怒它们的情况下,尽量不受到它们的攻击,拖延一段时间之后直接转移出弗陵之外,再去寻找彤华告知此事。

    他且战且退,只是没过多久,又从背后看到了退回来的原景时一行人。

    “怎么回事?”

    原景时将武功最弱的岑姚护在中间,沉着眉道:“那边也有蛇。”

    陵游脸色闻言愈发难看。他扔出一道结界暂时防住对面的蛇群,而后拉他们避过一节站在拐角之处,这才问道:“没找到出路?”

    原景时盯着两边的情况道:“这条通路怪得很,可能是条循环的死路。我们进来的位置现在被蛇群占着,过不去。”

    陵游想起自己方才进来的那条路径——所以,即便进来的人被摔来摔去的都没死,等遇到了这些紫星蛇,也是必然要死的。

    这真的会是那位在史书上万世扬名、以仁德宽和的性情闻名的君子段玉楼所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他如何可以找来这样多的紫星蛇,如何可以将它们困禁在这里?

    他如何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困死一群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囚徒?

    明明只需要随便放几个机关堵死通路,便是个难以逃脱升天的死局,他何以要如此去做?

    来路上的紫星蛇还在步步紧逼。岑姚紧张地看着那个方向,突然眯了眯眼睛,问道:“我没看错罢?是烟吗?”

    众人立刻向蛇群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蛇群爬过的空间里,不知何时生起了深深的紫色浓雾,十分诡异地跟随着蛇群的行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慢慢蔓延。

    难怪它们速度这么慢,这样大的杀伤力,慢也能磨死人。

    更何况,这样缓慢的逼近,无异于是慢刀子割肉,若是换个寻常人经历这么多再见到这一幕,恐怕是要被逼疯。

    “你没看错。”

    原景时这个时候都不忘回应岑姚,一边将她护住了,一边迅速确认了下蛇群还没有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而后转头去问陵游道:“你能处理吗?”

    陵游道:“没法处理,我一个人解决不了。”

    当初在大荒,能剿灭紫星蛇就不是凭借一人之功。仰月狐和六翼青狮的修为性质有互补之处,两族联手,由修为深厚的长辈共同设阵,才将他们剿灭后压在坍塌的玄月窟下。

    那时候恂奇去了,也参与了设阵,陵游修为不够,但为了保护少君,自然也是去了。凭他记忆里的印象,当初在玄月窟里全部魔化的紫星蛇,恐怕加起来也没今日在墓道里的多。

    他头皮都有些发麻,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看着蛇群逼近,又向后退了退,而另一边的蛇群,也从那边的墓道之中冒出了头。

    它们从两边相逼,不紧不慢,分寸不让,吐着信子望着这些不速之客,与他们渐成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

    岑姚咬咬牙,从腰后摸出了一瓶剧毒,大有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一定要把蛇群毒死的架势。

    陵游淡淡瞥了一眼:“把你的药收了,没用。”

    他甚至当先将自己的剑收了,赤手空拳,十分悠闲地抱起了手臂。

    岑姚看见他如此却是眼前一亮:“你肯定有办法出去,快说呀。”

    陵游指了指上方,道:“在此处设一个传送的法阵就行了。虽然越过上面那几层法阵会有些麻烦,可能会触发引起防御,但问题不大,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原景时的目光定在陵游的脸上,心里始终没有松懈下来。他们一直在和对方僵持对望,谁也没有退后一步。

    他在等待陵游接下来会提出的条件。

    岑姚见陵游毫无动作,便上前拉他手臂:“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

    陵游看着原景时,脸上那种可恶的笑意和彤华如出一辙:“我在等他开口呢。”

    岑姚知道他和原景时不对付,主动和他说话就是为了避免他们两个在这种危险之地闹起来。

    千防万防,还是如此,她有些无奈地和陵游道:“有什么事,等我们出去了再说不行吗?”

    陵游坚持道:“不难,我就要一个名字,很快就说完了。”

    他眉眼向下低了低,压迫感瞬间升腾而起:“是谁告诉你天子剑在这里的?”

    岑姚毫不知情,但听见陵游这么问,大约猜到原景时那边必有隐秘,于是开口道:“没人,我们也是听说的,前段时间在蒙城,不是来了好多人吗?”

    陵游低下头乜了她一眼:“岑姚,你打量我是傻子,什么时候都由着你骗吗?”

    岑姚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这么叫自己全名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但由此,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对陵游的重要性。这件事让原景时闭口不谈,陵游也紧追不舍,恐怕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消息的事情。

    原景时压根没指望陵游。他甚至略带讽意地回他道:“怎么,查不到吗?”

    “的确不好查。”

    陵游十分从容地应了,但并无恼意:“但其实查不到也很能说明一些事——”

    他目光倏然冷下来,话锋一转:“昭元,是她。”

    原景时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回答。

    陵游心里已经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已经有了预想,但此刻还是不大痛快。

    他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个一干二净,手下神力忽起,法阵在他脚下蓦然显露而出,明亮地绽放一下后安静地稳了下来。

    “既然如此,你就指望着她来救你这条性命罢。”

    他毫无掩饰,力量喷薄而出,直接惊动了墓道上方的法阵和这些魔化的紫星蛇。

    墓道突然开始有了微微的震感,紫星蛇也因受到刺激,一改先前温吞的行动方式,盘旋交错着骤然加快了逼近的速度,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口中的毒素喷射而出——

    陵游袖手一震,先前设下的结界如水面波澜般荡漾而散,尽数收回他手中,眼见着他们与蛇群之间便毫无阻隔。

    原景时眯了眯眼,立刻拔剑拉着岑姚向后一退,与此同时,却有人从他身边飞速掠过,只留下一抹残滞的红影,和刹那之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的幽微香气。

    原景时微怔了一下。

    彤华闪身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目光锋利,冷然喝道:“退下!”

    第128章 退避 他终于重新恢复成神采奕奕的意气……

    有段玉楼陪同,弗陵之中的法阵和机关自然无法困住彤华分毫。她十分顺利地下到弗陵最上方的那一层墓道中,而后释放神力去探,找到了陵游所在的位置。

    他神力波动不小,还有用剑的迹象。在彤华印象里,如今陵游需要用出重剑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此刻用剑,想必是遇到了麻烦。

    段玉楼飞快指点她路径,和她以最快速度穿越法阵阻拦,直到进入那个封闭的密道,正巧见到陵游和原景时一行人对峙,释放神力惊动了上方的法阵和蛇群。

    彤华支使段玉楼上去稳住法阵,自己则脚下不停,往众人之前越过。

    她从原景时从原景时等人身后经过的时候,左手向后一甩,红英的冷焰立刻猛烈地对着蛇群燃烧起来,坠落的火星落在几条长蛇的身上,直接灼出一个不小的伤口,唬得它们暂停了一刻,下意识向后缩了一段。

    而几乎只是在眨眼之间,彤华已经来到了最靠前的陵游身前。

    她右手向外振袖,小奇从她袖口窜出,离弦之箭一般跃到空中,伴随着她那一声冷厉威严的“退下”,对着蛇群张开了口,用十分具有威慑性的姿态对着它们喝了一声。

    小奇体型本就不大,被彤华养到现在,也就小指的粗细。它跃到空中的时候,由于墓道昏暗,几乎都看不清身形。

    但就是它这么一张口,墓道前后夹击众人的蛇群却全部突然换了一副态度,先前的凶悍一扫而空,直接化作有些惊恐的畏惧,竟连头也不敢抬,慢慢地开始后退了。

    只是虽然退了,却也只是退开一段距离而已。它们并没有被小奇完全震慑到直接撤退,只是拉开了和众人的距离,仍旧盘踞着和他们僵持,没有散去的意思。

    而方才生出的那些含着毒气与煞气的浓紫色的烟雾,此刻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小奇见它们退下,这才自空中一扭身回到彤华肩上,依旧仰着小脑袋,目光凶悍地盯着四周的蛇群,因为体型太小,看着居然有些滑稽。

    但蛇群之中,它目光所及之处,长蛇自动回身躲避,完全无法控制地表达敬畏。

    彤华脸色如同覆着一层长冬深雪,骤然回身看向陵游时眼中怒气喷薄,而手中红英的冷焰流火径自砸到了他的胸口上。

    神火被她砸得气势汹汹,陵游不退不避,甘愿挨她这一打,可是神火瞧着凶,到他身前却径自温柔地消散,正如她眼里那一点还没消散的火气,怎么也不是真的恶他。

    彤华冷冷地望着他,语气非常生硬:“你找死是不是?”

    陵游站在她面前,方才面对原景时那种张扬的气势瞬间就没了,垂眼对她的时候甚至流露出一些令人可怜的乖巧。

    他声音也弱下来:“我能出去。”

    于是彤华的火也就发不出去了。

    在她方才站到他前面的那个瞬间里,她余光中也看得分明,就在那一刻同时,陵游的手也在预备着拔剑了。

    在她站出来保护他的时候,他也在毫不犹豫地要保护她。

    他们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就是这半步,走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彤华想要骂他的话此刻被他这一面径自堵了回去,最后她安静了半晌,只是伸出手照着他胸前给了不轻不重的一拳。

    她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分明是有点迟疑:“知不知道分寸?”

    别再像上回在蒙山上似的,自己费劲给了他八百个眼神,这小子只知道又哭又闹,一点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轮回兽的出现代表着天岁一族又会被翻到明面上,天岁族在定世洲就意味着步孚尹、意味着这是攻击彤华的利器。那时的彤华接连被昭元针对,已经察觉到了不妙,谁知道陵游居然那么不理智,直接说白了自己的身份。

    当时在场的使官不少,虽然都是璇玑宫的部下,但也并不全都是清白干净的。明面上虽说是传不出去,但暗地里保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

    彤华明面上厌弃步孚尹是个叛臣,不可能留下在此对他表忠的陵游,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借那个话题和陵游吵一架,将他从定世洲剥离出去。

    他身份已明,留在定世洲便有千般不便,但好在明宿神脉犹在,是认定陵游身份的。只要回了白虹原,任说陵游是天岁遗族的风言再多,只要明宿神脉认定,谁也不能动他分毫。

    此举一来是将他推出定世洲,认定明宿王血脉由此护他安全,免得长晔等人借天岁旧罪说事为难于他,二来也可为彤华自己保留一道后手,若是将来真有什么针对自己的困局,那么陵游便成局外之人。

    事实证明,彤华此举完全正确。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长到如今,也算作是相伴一生,彼此默契自不用多说。即便当初是陵游一时没想到,迟钝了一会儿,之后也早就反应过来了。

    所以陵游第一时刻从蒙山地下离去之后,就返回了白虹原。

    明宿神脉认定了他,长晔也无可奈何,所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外面却安安静静,没人真拿他是天岁族的传闻说事。

    毕竟天岁族早就死了个干干净净,想要查证也无处可查,若无结果反倒还平白污了明宿忠名,实在是没有必要。

    这事至此便算是各方都顺利揭了过去。

    陵游一直陪在彤华身边,若说冷战最开始他还有些气不顺、故意闹别扭的时候,此刻时间久了,这念头也都散了。现在彤华稍微对他软和一点,他立刻就笑得没边。反正也是背对着其他人,他们都看不见他的脸。

    本就是清朗明媚的一个小神君,丢了魂似的过了这么久,此刻终于重新恢复成神采奕奕的意气模样。

    他看着彤华温柔地笑了起来,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但这样活泼的表情很快一闪而过,换成有些冰冷的样子。

    他口吻硬梆梆地回她道:“我自己出得去,用不着你来管我。”

    他甚至眉头都有些烦躁地拧了起来,仿佛是真的被她这一动手弄得有些羞恼似的。

    彤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有模有样的,这是连着前几天的委屈一起发泄,等着她哄他呢。

    她才不哄。

    彤华瞪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去了,自己上前两步先看了一眼岑姚,又回头看向了原景时。

    他安安静静地和她对望,眉眼沉寂,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居然都透露出了几分陌生。

    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一头热的感情还能维系许久,一方刻意冷落,一方总会淡的。

    若不是他有玄沧的身份,涉及到背后多方博弈,彤华也不会在他身上插手太多。既然如今昭元要助他归位,她正好顺理成章地退出去。

    所以她也就只是看了那么一眼,确定他没被那些紫星蛇伤到,就转头面向了岑姚。

    “我先送你出去。”

    岑姚看了一眼陵游,见他臭着脸,这才对彤华摇摇头道:“不行,这里头好多毒物,我得跟着景哥哥。”

    彤华看她分外坚决,估摸着连她这次进来,恐怕都是她坚决要求的结果。

    她也没强求,只是叮嘱道:“避毒丹一直含在嘴里,这蛇的毒烟和毒液你都对付不了,站在队伍中间,别露头。”

    岑姚给她摇了摇腰间系死的如意袋,又呲了呲嘴,露出藏在齿后的那颗避毒丹,示意自己已经吃了。

    不仅自己吃了,还给大家吃了。她毕竟在江湖上也混了几年,这点防范意识还是有的。

    彤华这才点头,重新转身回到墓道最前,只是经过原景时的时候,目光低垂望了一眼,还是提醒他:“若是带了惠山剑,就不要用你那把剑了。”

    普通的宝剑,再顺手再锋利,也是比不过生灵认主的宝剑的。

    虽然惠山剑也劈不了什么魔化的毒蛇,但是震慑力总比普通长剑好些,聊胜于无罢了。

    原景时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彤华没有多言,按照段玉楼给她所指示的方向前进。因为有小奇震慑,那些紫星蛇畏惧之下,只得盘旋着后退。

    彤华走一步,逼一步,它们就退一步,而他们身后的蛇群,则又慢慢地向前逼近一步。

    如此,直直走到将要拐上生路的那道机关门口时,蛇群却突然停了。

    无论小奇如何相逼,它们露出了如何畏惧的样子,但它们依旧不肯再继续后退。

    显然,它们是守定了这道门,坚决不肯退让的。

    段玉楼非常清楚弗陵内各处墓道的设置,自然给彤华指向的都是最快的通路。这道门后是通往主墓室最快的路径,但现在都被蛇群堵住了。

    这蛇群并不是他当初设置的,如今自然也就摸不准他们为何在此,又为何如此执著地为卫旸守灵。

    但他亦不会让彤华犯险,非要和这些习性难以捉摸的魔化毒蛇相争,于是便立刻改换了方向,让彤华后退。

    彤华没有异议,按照他的说法立刻转头。

    墓道并不复杂,但由于阵法设置,容易受到干扰,从而会使人对方向的判断变得混乱。

    段玉楼一路引着彤华行走,没有让她走上歧路,很顺利地来到另一道机关门前。

    彤华的左手抬起,按在左边的墓道砖墙上,那墙壁之后就是另一道机关门。

    这次蛇群没有前来阻拦了,但它们却显然兴奋了起来,“嘶嘶”地吐着信子,一直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们。

    彤华看着它们的样子,心里默默去问段玉楼:【它们样子不对劲。你确定这道门后没设置什么东西?】

    段玉楼道:【没有,门后通往一个假的主墓室,一个机关法阵都没有。】

    不仅是帝王,包括许多王侯和富贵人家,为了防止墓穴被盗,都会给自己修建假墓,有些假墓根本和真墓不在一个地方,也有些假墓建立在真墓之上,为的是让盗墓贼打到此处便可以停手,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卫旸作为卫朝的皇帝,设置这样一个假墓自然无可厚非。

    彤华又问道:【假墓是死路吗?】

    段玉楼答道:【我留了活路。】

    这下彤华放心了,将手边的机关门使力推开,一条黑暗又安静的墓道显露了出来。

    里面十分干燥,砖缝里生出的杂草都有些枯黄,和外面这条阴冷潮湿的墓道一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彤华把住门边,侧目对其他人道:“进。”

    她带着小奇,要震慑蛇群,不能先进。其他人也没过多废话,见门开了,听她说完便立刻迅速走了进去。

    彤华等他们都进去了,这才慢慢地退进了这条墓道之中,然后缓缓拉上这道机关门。

    她半开玩笑地又问了一遍段玉楼:【我能相信这条墓道后面真的不是死路罢?】

    段玉楼看着外面情形,回答得相当保守:【在我当时的设计里,是的。】

    彤华略无语地扯了扯唇,轻轻“啧”了一声,同时留了一个心眼。

    她指尖向下,朝着机关门扣死的门缝位置扔了一颗柔软的灵珠进去。机关门关闭,严丝合缝地对准了墙壁原来的砖石,没能让外面的紫星蛇继续跟进来。

    但门却是没关实的。有这颗灵珠挡在这里,他们若要退回,还能将这道门在此推开。

    这座弗陵从出现不应存在的法阵和魔化紫星蛇的时候,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彤华完全无法放心地按原路线进入而不留半点退路。

    那就太愚蠢了。

    第129章 破击 步孚尹是一个抹不去的名字。……

    这条墓道的确是比外头要安全许多。

    顺着这条墓道直直向前走,连一个岔路都没有。陵游和彤华看着谁也不理谁,其实一直以灵讯传音入密。

    他想着彤华没去过大荒,不认得紫星蛇,便将外头紫星蛇的底细和魔化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还说了当初是如何解决的。

    【我一直以为紫星蛇已经完全被处理干净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你莫要和它们硬碰硬,等出去了再想办法解决。】

    如此,两个人这么通着消息,不多时便走到了一间特别开阔高大的墓室之中。

    长久而静谧的黑暗被一扫而空,墙壁上的灯烛明亮万分,没有一支熄灭黯淡,尽数煌煌地映照此处。

    干燥墙壁上的壁画鲜艳精细,多年不曾褪色,正中间的棺椁一派威仪,竟有一人之高。整个墓室瞧去十分符合卫旸庞大的规制,旁边还陈列着无数精细物品,如果不说,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假的墓室。

    原景时那边的老徐率先查看了一下,很快就回复他道:“这是假墓室,真的也许还要下去。我去找找路。”

    原景时点头。

    彤华瞧见了,扭头问他道:“下面只会更加危险,你不找路返回,还要继续下去?”

    原景时反问她道:“你也要取天子剑?”

    彤华没否认,只是道:“南方的部署很齐备,你想起事,并不缺一把天子剑。”

    原景时心里只觉讽刺:“劝我放弃,然后你拿着天子剑,去找我三哥邀功?”

    如今日一样,是不是过去每一次的取舍其实都是如此,从他的手里拿走,只为交到原承思的手上。

    包括让他南下重新立业的决定也是一样,只是为了保证原承思的江山稳固。

    彤华倒是坦荡,同他道:“前朝凶物,拿去也是无用。倒是你要做好准备,不是你的东西,想要得到,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景时面色一凛,眉心微压,正要说什么,那边老徐轰然拍开一条墓道的大门,回头与他道:“主子,这边可以走。”

    于是原景时什么也没有多说,头也不回地带人进了那条墓道。

    彤华瞧着他们的背影,问段玉楼道:【那边通哪儿?】

    段玉楼答道:【一个回环阵,看他们运气能不能找到出路。如果出去了,越过两道法阵,能到主墓室。】

    那就是到不了。

    法阵没那么容易通过。

    彤华于是给陵游暗暗发了一条灵讯过去:【那条路后有法阵,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不要出事。】

    同时,她又将段玉楼先前给她绘制过的法阵地图都给了他,还不忘告诉他:【弗陵除图上标注外,另有其他变化,为防生变尽快离开,有事联系。】

    陵游会意,让她也小心防范,而后走到了岑姚身后。机关门关闭的瞬间,他回头和她对视一眼,彼此会意。

    眼见着这座假墓室空了,彤华方问段玉楼道:【可还有别的通路能去主墓室?】

    按照她原来的打算,是想寻几个修为深厚的妖异过来取剑,再趁它们破阵后受创虚弱,正好引定云谷那些修士过来夺取。

    但因陵游意外下墓,她也追了过来,就无谓多此一举,横竖有段玉楼陪着,自己的使官也在外面防范接应,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问题,干脆自己取剑便是,无谓再多此一举。

    段玉楼知她心意,细细思索一番,道:【这间墓室里两条通路,都能到,另一条复杂些,还与刚才进来那条路有相通的地方,可能还会遇到蛇群。】

    彤华也就没有犹豫,走到原景时离开的那道机关门的对面,打开了另一道墓道门,留门走了进去。

    【先下去看看再说。那些紫星蛇不对劲,早晚也要处理,如有不妥,退回就是。】

    于是段玉楼帮彤华引路,带着她绕过两道法阵,俱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顺利地走向了通往真正主墓室的方向。

    可就是在此刻,那些蛇群又再一次出现了。

    彤华与段玉楼先前猜想,这些蛇群堵住了通往主墓室最快的那条路,是否是为了保护主墓室不被外人所入,这一点终于得到了证实。

    弗陵内部墓道比寻常墓葬还要复杂许多,而这些紫星蛇正巧挑选了最靠近主墓室的一条通路,一边可以随时移动,全方位地护住主墓室。

    而现在正是如此,无论外人走哪条路进入,它们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然后拦住试图进入的不速之客。

    彤华心底微微一沉:既然紫星蛇不是段玉楼设置,那也许就是后面才进了弗陵,主墓室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它们这样严防死守?

    而卫旸,他有这个本事找到早以为灭绝多年的紫星蛇,来为自己守墓吗?

    她来时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弗陵之中,显然有比她所知更为复杂的东西。

    小奇趴在彤华的肩头,对着紫星蛇群凶神恶煞地吐着信子。可是不同于之前的立竿见影,这一次它的威吓却不再管用。

    哪怕彤华释放出红英神火相佐,蛇群也分毫不让,甚至想要向前将她逼退,大有一副与她不死不休的模样。

    段玉楼眼见得这些蛇不对,想着彤华身体接连受创,昨日的药虽然已被他置换清空,但陶嫣下药之举实在诡异,保不齐还有什么麻烦没被发现,所以不肯让彤华犯险。

    【先退,回上面墓室去。只要不入内,它们不会攻击。】

    彤华的目光紧紧盯着蛇群,有小奇在,她倒是不害怕它们敢突然攻击自己,只是心里实在是觉得麻烦——

    这些紫星蛇不解决,别说是什么命定之人,谁来也没办法进去拿到天子剑。

    卫旸到底在里面搞什么鬼?守着陵墓不轮回,还找这些魔物守在这里?

    她正巧没跟他算账呢,他居然给她惹这些麻烦!

    彤华越想,心中情绪越重,干脆直接抽出佩剑沉光,浓黑色的剑身在昏暗的墓道里看不分明,只是挥剑之中可见的银白色剑光冰凉锐利,杀气十足。

    段玉楼心中一凛,再去拦她:【你一个人在,不要冲动!】

    彤华早已想好:【紫星蛇族魔化,特去请青狮一族助阵,为的是他们修为属性相克,又有红莲神火佐助,正好压制紫星蛇群。】

    她回答他时万分冷静,仿佛真的已经仔细思索过了,但段玉楼只觉荒谬——

    按照陵游所言,且不说当时青狮助阵绞杀紫星蛇时,有多位修为深厚的族人一同合力围杀方得成功,便就是如今彤华一人,即便她那只手镯里留存一缕红莲神火,那也依旧是条件不足,哪有和蛇群一战之力?

    但他有衔身咒限制,反驳不得,而瞬时之间,彤华已然执剑出手。

    她长剑出手的瞬间,剑刃在挥动之间带起汹涌燃烧的一道火焰,却并不是她惯用的红英神火。

    红英妖冶而冷寂,此火却霸道又炽烈,显露出太阳般耀眼而灼热的光芒,仿佛只要靠近,可将世间的一切事物全都燃烧殆尽——

    这是红莲火。

    这是已经消弭的红莲火。它不是仅存的一点星芒,在她细长的手镯里残余燃烧,而是完全被她扬起,用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迎向前敌。

    在她长锋所指,红莲神火冲向蛇群的攻击之后,红英神火紧随其后,环绕着她沿长剑释放而出的磅礴神力,毫无惧色地燃向蛇群。

    而那股神力并不属于定世洲本源之中给予希灵氏血脉的清澈力量,这神力远比红莲神火的攻击还要霸道,如劈天裂地,直欲斩碎星辰,在两道神火环绕之下万分狂烈。

    段玉楼正欲出手的力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重新掩在了虚空之中。

    他被她留在了原地,只得静默地看着这一幕——佩剑沉光,是大荒的寒星铁,红莲神火,是六翼青狮奉养,而她身体里爆发出的那一股强大又顺从的力量……

    是步孚尹。

    修炼一年可比旁人万年的天岁神族,其中的佼佼天才恂奇,他改名换姓留在彤华身边,痛恨她、背叛她、毁灭她,最后被她设计击杀在三途海。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她。

    而那些都是在他段玉楼诞生于世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他没见过步孚尹,没见过他是如何对待彤华,没见过彤华面对他的样子,没见过他们的过去。

    他作为这样一股强大力量的候补降生在了彤华身边,但时至如今,哪怕走过百年千年,哪怕人间相爱一生,哪怕情浓意深互诉衷肠——

    步孚尹还是一个抹不去的名字。

    彤华今日独自下墓,迎上这些紫星蛇的时候心中已有万全打算,红莲火她自然是有的,而仰月狐和六翼青狮的合力……她自然也有。

    如她现在神体破碎的情形,她早就私下修炼过摄取旁人修为的禁术。她一向谨慎,既然敢做,就有能遮掩的手段,外人拿不到证据,便连平襄也探不出她体内旁人的气息,由是虽有传言,却无人可证,以此问罪。

    她摄取过太多力量,破局之力尽在她一人之身。紫星蛇是大荒属族,若要旁人前来解决,便是能有办法,也要大费周章,不如她自己上阵,一劳永逸。

    这些庞杂的力量在她脉络间顺从地合为一体,随她流畅而迅速的剑招喷薄而出。那些气势凶狠的紫星蛇回避不及,被准确击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嘶”声,声量虽不大,只是听着万分凄惨。

    那些长蛇的身体被剑力击中、斩碎,被火焰灼烧,瞬间蒸腾成浓紫的雾气,又被神力轻而易举地驱散。

    它们因遇上克敌而毫无反击之力,以一种分外残酷的姿态死于当场,速度之快连回避都不及。彤华一剑而出,紫星蛇群伤亡一片,使她轻易便向前逼进了一段距离。

    如此形势,她真想要走到主墓室前,不过片刻之功。而这些紫星蛇群尽数灭于她手,也只是早晚之间。

    但蛇群依旧没退。

    一招之后,后方的蛇群明显对她的力量展示出了天性的恐慌,但却没有四散逃窜。这些修炼多年的魔蛇虽然灵智被侵,却仿佛仍有坚持,径自向前涌来,爬上同伴的尸体,要继续阻拦彤华。

    彤华微微眯眼,看着这些坚持到底的蛇群,便要再劈一剑。

    可此时,却有一条明显要粗壮许多的长蛇越过同伴,立起身来幻作人形。

    他站在被火光映照的墓道之中,沉声道:“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第130章 阻拦 我不可说……彤华君,不要再向前……

    那是个十分消瘦的少年,穿着深紫色的衣袍,样貌还算作清秀,只是瞳仁泛着幽暗的紫色荧光,被神火的光芒一照,显得有些诡异。

    他站立在蛇群中间,并没有离彤华太近,开口时那双诡异的眼睛就安安静静地锁定在彤华脸上,声音平得没有一点起伏:“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仿佛一个严肃的警告。

    彤华并没有将力量彻底收回,只是依旧环绕在自己身侧,足以震慑它们。

    她盯着这少年问道:“你如何认得我?”

    紫星蛇族在陵游少时便已灭绝,那时候大荒尚未陨落,此刻他们突然出现,开口就识得她的身份,实在惹人生疑。

    那少年答道:“吾等留滞人间多年,自然听过彤华君的大名。”

    彤华管辖苍洲,又有红英神火傍身,这理由细说来仿佛也能听得过去,只是彤华总觉得有些奇怪。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那少年答道:“吾名敬文,在此守墓。”

    他态度不卑不亢,在看到彤华使出大荒的杀招时才现身,并没有让她再使出第二遍杀招,而他身边的蛇群,显然在他现身时更是恭敬,环绕着他面对彤华,完全不见退避之色。

    彤华心里暗忖,约莫他是紫星蛇族的主君或是少君,故此才让这些紫星蛇如此信服。

    她听闻“守墓”二字,心中实在不解,又问道:“何故为卫旸守墓?”

    卫旸一个凡人,纵然做了国君有些功绩,又是如何引来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紫星蛇族,心甘情愿地为他守墓的?

    敬文听问,答道:“不为卫旸,为故人。”

    彤华更觉奇怪:“皇后傅歆?”

    敬文继续否认:“非也。”

    她心里隐约觉得奇怪,心想莫不是又和蒙山下的无相木一样,藏了些天岁遗族?

    但是陵游既然已经回了白虹原,应当已经从轮回兽那里知道了天岁遗族迁移的位置,将他们都移到白虹原了。

    总不至于留在这里。

    更何况,这些紫星蛇当年已经被认定灭绝,即便是当年守在无相木下的楹花精灵,兴许也并不知情。

    他们时隔多年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彤华心中暗自盘算,一时没想出头绪,而敬文却又同她开口道:“彤华君不必对我等赶尽杀绝。我等在此守墓,绝不会离开一步,也不会滥杀无辜,若哪日真的消亡,也只会在这墓道之间灰飞烟灭,绝不会给地上之人添任何麻烦。还请彤华君罢手,休伤我族人。”

    彤华看着他的眼睛,心中谨慎不休:“尔等已经魔化,早晚失去灵智,如何能保证你们将来绝不生事?”

    敬文道:“如彤华君眼前所见,我虽被魔化,灵智犹在。我已对自己下过咒术,若将来灵智消散,不辨清浊,当即自绝,族人遂与我同死。”

    他扬起手掌,自眉心越过,眉间立刻显露出一个清晰不已的咒印标识,颜色光芒干干净净,足见得力量强大,分毫未受魔气干扰。

    “彤华君若仍不信服,可与我在此立约。将来若咒术失效不成,彤华君自可有所感知。”

    彤华足下立定不动,并没有上前与他立约的打算:“你做到如此,只为守墓,此中意味,我难以信服。”

    敬文看着彤华不可商量的强硬神色,微微一顿,收回了递出的手掌。

    他十分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彤华。她长剑在手,周身神力沉浮运转,光芒不休,红英与红莲两火交错,将她护在正中。

    她甚少完全将这样的力量展露出来,但此刻毫不掩饰,打定了主意非要进去不可。

    敬文注视着她,烈烈燃烧的红莲神火映进他的眼底,他幽紫色的眼眸都被这一团火光照出了几分温暖之色。

    他问彤华道:“彤华君已经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进这墓室不可了吗?”

    彤华定声道:“我非进不可。”

    敬文听到这个答案也并不意外,他平静的脸上居然露出些遗憾,又或许还有些悲怆的苍凉,只是还未让人完全看清,他便已经合起双手躬下肩背,将脸埋在手臂之中,对彤华缓慢而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声音闷闷地传入她耳中:“那就请彤华君恕罪罢。”

    这之后,他身形矮了下去,重新归为蛇形之体。他线性的眼睛看了看她,吐了下信子,扭头就穿入蛇群之中,与他的族人们重新结合成了盘桓纠缠的一体。

    随着他出面交涉失败,蛇群重新扬起了锐利锋芒,扬起头来对着彤华吐信示威。小奇再次向前震慑,这次已经毫无作用,它们毫无畏惧,甚至敢向着神火探头。

    彤华一时没有动作。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并没有因为敬文三言两语,便要退回去的打算。

    实际上,如她所言,紫星蛇已经魔化,将来失控的风险无法抹除,趁此机会她可施力,正是消除风险的最佳时刻。若是留到将来,再生事端,难保还有像今日这样天时地利的好时机。

    何况,她一直以为这弗陵之中只保存着一把天子剑而已,但她下墓后的一切异常和变故都在告诉她,墓中远不止一把天子剑在。

    里面必然存有更大的秘密,而这些魔化的紫星蛇在此,足可证明这秘密必然与大荒有关。

    大荒是扎在彤华心头的一根刺,只要提到大荒,便无法不让她放松警惕。若今日她无法在他人之前得知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将来,便有可能成为伤她的一把尖刀。

    她绝无退避的理由。

    而只在她微滞的这一瞬之间,蛇群“嘶”声不断,对着神火不断逼进,仿佛是十足进攻之势。彤华察觉到它们魔气加重,打算速战速决,立刻重新扬剑,再使杀招。

    但这一次,被她挥出的红莲神火却不再具有如刚才那般巨大的威力了。

    它依旧对彤华臣服、顺从,但却不愿再伤面前的紫星蛇群,在挥剑而出的那个当下,便开始示弱,直到在接触到蛇群之前便自行熄灭。

    彤华一道重击,未见预料之中的力量,又眼看到神火示弱,眉头紧紧皱起,心中径自生出如对这神火主人一般的不满。

    她从不对他示弱,所以,此刻也不会示弱。

    她体内神力骤起,强行加重剑力,直接放弃了红莲神火对紫星蛇群的天性压制,打算用蛮力破掉紫星蛇魔性。

    而她破碎神体因她此举负担加重,神力随她第三剑再起而迅速向外流失。

    她是不顾一切,拿命去与对面的紫星蛇群相对抗,看谁能挺到最后,看谁能到达那一道墓门。

    段玉楼见彤华冲击之势,心中万分惊骇,一边因她如此看重步孚尹而苦涩不已,一边又生出对她神体破损和力量枯竭的担忧与惊惧。

    后者很快盖过前者,他毫无犹豫,见彤华冲向前去,直接开始引力,大量而迅速地涌进彤华的身体。

    他手下分寸有度,既迅速地弥补了彤华力量的流失,同时也没有因灵力大量涌入而对她造成冲击。

    他的力量丰厚而自然地和她合二为一,而后穿过她的身体,与她释放的力量合为一体,最终流向她剑锋所指,由她心意向紫星蛇群迅猛扑去。

    他们彼此有一种谁也不肯相让的坚持,于是将这一场对战的时间延续下去。但紫星蛇群到底有限,无法抵御彤华这边无穷无尽的力量,更何况,红莲神火虽不肯攻击它们,却会护着彤华,不肯让她受伤。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阻拦。

    彤华一路相逼,紫星蛇群虽因少了红莲神火的伤害,而未如第一剑般死伤惨重,却也是有了不小的伤亡。

    它们在威压下节节败退,最终退到了一处稍宽敞一些的墓室之内,苟延残喘地望着彤华,还欲做最后的抗争。

    彤华一脚迈入这间空荡的房室。

    段玉楼站在她身后,告诉她,这是主墓室的前室,到此后已无歧路,只要越过铭碑后最后一截墓道,便可直接进入卫旸真正所在的主墓室。

    就只剩这最后一截路了。

    彤华看着面前残存不多的紫星蛇,心中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卸了一口气。

    两道神火被她收回,释放的神力威压也渐次消去。她将长剑收回,不再剑拔弩张,只看着蛇群中的敬文,淡声开口。

    “你们已经无力阻我了,带着你的族人回去罢。”

    敬文缓慢上前,再一次幻化出人形。这一次,他不像刚才那般身形笔直。

    他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从内流出紫黑色的血液,看着可怖至极。

    他受伤非常严重,单膝跪在地上,踉跄着扶了两回地,才勉强站了起来。

    蛇群盘桓在最后那截墓道之前,坚决不肯离去。他也站在那里,手扶着墙壁站稳,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彤华望着他固执神色,沉默半刻方道:“我此来本是为取天子剑。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坚持,不肯退让?”

    敬文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有天子剑。”

    彤华眉头微皱,而敬文又道:“但我不能让你过去。”

    彤华抬眼看了下这条黑暗的墓道,又上下打量一番,此处有段玉楼提前设置好的法阵,走到近前仔细探查,才会察觉到这法阵之内,又生出森然的鬼气。

    这鬼气十分浓郁,力量又十分蛮横,绝不是什么寻常鬼怪可以释放出来的,非得要在人间磋磨数百年不肯归去的执著积累,生前留有遗憾余恨的不甘不舍,还要生前身份非富即贵,有天命即定、异于旁人的特殊之处。

    不必想也知道,是卫旸的鬼魂留存在那主墓室中,渐生出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将这处法阵日复一日地加重再加重,使得来人为免死伤,只得从这一条墓道进入。

    这是唯一安全而没有禁制的一条道路,安全得仿佛一个诱人的陷阱,引导着来人不由分说地踏入。

    彤华看着卫旸这强大的鬼气,再问敬文道:“可是卫旸力量压制,困你们在此处?”

    敬文摇头否认。

    他望着彤华,那双妖异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三分恳求之色。

    “我不可说……彤华君,请退回室外,不要再向前了。”

    他实在是伤得太重,说几句话的工夫便再也站不住了。他足下失力,踉跄一下,一只脚下意识退了一步,将将就要踩中墓道青砖。

    可他脸上突然露出惊恐之色,而他足下长蛇立即悬空浮身而入,有些缠他脚腕,有些垫在他的足底,还有些拉住他留在前室的身躯和四肢,帮助他平衡身体,硬生生在他足下落定之前,将他拽了回来。

    敬文足下一软,径自跪倒在墓道之前。

    他眼睛里忽而流出无能为力的泪水,混合着血液一起溢出眼眶。

    “彤华君——”

    他嗓音枯而嘶哑,再次重复:“不要再往前了……”

    彤华的目光一直紧紧落在他的身上,她看着敬文与蛇群这一个动作奇诡的意外,心底突然一沉,浮出一个自己都不肯相信的念头来。

    她眼睫因这个念头狂颤,语调也不再平衡,喉间哽了许久,才指着那条墓道问道:“那里有什么?”

    她看着敬文含血的双眼,眼中控神之力顷刻锁住敬文仅存的全部心志:“那墓道下面埋的是什么——”

    “是段玉楼——!”

    敬文喊出答案,重重拜伏而下。

    彤华脑中轰然一声。

    段玉楼怔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