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旧敌 他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九国至今三百余年,这是彤华第一次听说了赵琬的消息。
她本以为自己在听到她的消息时,也许会恨不得立刻冲过去要了这女人的性命,但实际上,除却刚才初初听到时,她尚且急迫了一会儿,此刻居然已经冷静了下来。
在蒙城,这就很好办了。
反正蒙城已经毁成了这个样子,反正她也不需要再顾忌那些凡人了,接下来,哪怕是让这里彻底变成一处死地,她也是要把赵琬挖出来的。
张二狗看着她:“我觉得你现在一定在想些很恐怖的办法。”
彤华也没否认:“那得看你今天还想不想做这个生意。”
强买强卖!这绝对是强买强卖!
两人僵持之间,纯肆拖着个破草席回来了。
实际上,这东西都快不能称之为“席”了,长宽都不够,整个席子好几处大破洞,有草的地方也稀稀疏疏的,说这是捆杂草随意揉出来的也有人信。
但是张二狗眼睛亮了。他抱着这张草席,露出了很幸福的表情。
彤华于是起身:“你跟我出来。”
“做什么?”
他不太明白,跟着出去,下一刻,彤华回身一掌,他那个破旧的棺材房子轰然倒塌。
她从纯肆手中接过一道布告,递给目瞪口呆的张二狗:“这块地都不是你的了,带着你的草席走罢。”
彤华看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转过身对纯肆道:“转告鬼王,给他下驱逐令。”
张二狗这下突然反应过来了,他抱着布告和草席几步过来,很兴奋地问道:“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待了?这里的铺子也都不归我了?我彻底破产了?”
“不满意?”
“满意!”
他可算是遇上天降大难,将他这笔财产全都夺个干干净净了!
张二狗非常认真且恭敬地给她行了个大礼,道:“我想通了,我不能违背做生意的规矩,但姑娘帮了我大忙,我可以给姑娘行个方便。”
彤华示意他说说看。
张二狗道:“我可以给姑娘做个中间鬼。你告诉我长生骨的下落,我告诉你赵琬的去处。这两条消息,一条归你,一条归她,我只做个传话的。”
彤华看着他天真的神色,问道:“你确定你说的是长生骨吗?”
张二狗肯定地点头。
彤华嗤笑道:“赵琬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换长生骨?”
她转过头就走,直接吩咐纯肆:“命人封锁蒙城,开启绝世境。”
张二狗闻言,在她身后忽然沉声:“你不能开绝世境。”
彤华脚步都没停。可笑,今天就是平襄亲至给她下令,这个绝世境她也开定了。
在赵琬离开这里之前,她必须要处理掉她。
张二狗又在她身后道:“我告诉你。”
彤华这才止步回身,他满面正色道:“我告诉你赵琬的下落,你不能在蒙城开绝世境。”
她看着他的表情,他的眉心都轻轻蹙了起来,是真的在忧心她会不管不顾地如此去做。
彤华只为知道赵琬目的,此刻他愿意说,她也不是非要如此做不可。
“成交……张二公子。”——
彤华气势汹汹从鬼市走出来的时候,人间的天际才刚刚隐隐泛了鱼肚白。
那些和亲人团聚过的鬼魂,依依不舍地别了人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遥远的亲人,慢慢地回到空荡的鬼界。
彤华逆着他们向阳间走去,迎着他们或艳羡或厌恨的目光。
纯肆的目光四处巡视,防备地看着这些鬼魂,以免他们突然生事。
而彤华目不斜视,脚步奇快,迅速地踏入人间的那个瞬间,便立刻脱下了斗篷,随手抛到一边。
纯肆伸手接了,连着自己的一起收了,心里七上八下地迅速给颂意发了一条灵讯。
颂意在蒙城查倾城的行踪,收到讯息,必然可以很快赶到。
她心里分外忐忑——她也知道,彤华下令寻找赵琬魂魄已经许多年,只是一直徒劳无功,在今日张二狗说出那个所在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预想的到。
谁能相信,赵琬三百多年里遍寻不到,如今居然就藏在彤华的眼皮子底下,还藏了这么久的时间。
彤华转身走向人间的时候,纯肆就知道自己必然拦不住她了,如果不多来点人跟着,恐怕会出事——
使官出手,尚有余地,彤华出手,那就彻底无法回寰了。
实际上,在听到彤华说出“赵琬”这两个字的时候,段玉楼就已经默默地飘到了她的附近。
他太清楚作为神女的她是一个怎样横行无忌的性子,也很清楚她是怎样厌恨着赵琬,所以明白,如果她当真在这里得了赵琬的消息,必然会立刻杀到她面前去。
而当张二狗说出赵琬的所在,他就更加确信,彤华已经怒气上头,如果无人阻拦,也许会在冲动之下造成难以解决的后果。
但他对于她的紧张,在两人冷战多日的前提下,已经被彤华完全扭曲成另外一个意思。
她想到当初在人间,他就一直善对赵琬,哪怕最后两国杀到你死我活,他都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还给她留了全尸。
甚至连她的尸首,他都默许放入薛国王室的陵寝之中了。
所以此刻,她一句话都不想听他多说,直接启动了衔身咒,强行禁锢住他,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段玉楼气得无语,但当下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还是用可以靠近的最近距离紧紧跟着她。
彤华一路去到原景时等人一直暂居的那个药铺院子。
她脚步生风,快速走到门扉紧闭的院落之外,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说,直接足下轻点越过墙头,落定在院落之中。
她一个扬袖,一道结界立刻封锁住了整个院落,管他是人还是神仙鬼怪,都只能进,不能出。
她如果想要安静地进来,完全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但她这样风风火火地来了,立刻就惊动了在此守卫的暗卫。
乐无忧立刻就出现在她面前,但自然是挡不住她的,都不用彤华动手,纯肆就可以将她制住。
于是暗卫纷纷现身将她们团团围住,要在她进入内院之前阻拦住她。
颂意正是在此刻赶到。他站在彤华身前,长剑虽未出鞘,却直指对面众人,大有对面只要敢动手,他就一个都不放过的意思。
乐无忧看着面前的纯肆。她之前在龙隐卫的时候,手下情报详尽密集,那时她就知道且见过这个在惊鸿坊的乐伎,只是不知道她居然是彤华的部下。
此刻彤华突然找上门来,身边还带着两个部下,看着就是来者不善。虽然还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立刻就将情形变得紧张十分。
乐无忧的心下快速思索,想他们这些人,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必然是拦不住她的。
可就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时候,却有一人来到院前,出声唤了彤华一句。
“贺姑娘。”
在此地能这么叫她的,就只有一个人。
彤华循声望去,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谢以之。
他原是起了个大早,在旁边院子里练习射箭,于是在突然听见这边有了异样声时,才得以迅速赶到。
他也没想到在这里再一次见到了她,稍怔了怔,便唤出了她的名字。
纯肆看着谢以之,当初她回去复命,彤华曾经问过她,他是否还有说什么。纯肆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告诉了彤华。
彤华当日听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句狠话已经撂下,总以为来日相见,应当是痛恨不已的场面。
但他目光却依旧清亮,不见厌恶也不见亲近,坦坦荡荡地合手颔首,对她一礼,好一个清俊端方的公子。
天色忽亮。
清晨的温柔光芒落在了他的身上,颔首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得隐约一双英俊眉眼,清隽寥落地低掩下去。
彤华一瞬有些怔然,来时的怒气冲冲都一下散去了七分。
他这样的一幕让她脑海中忽然有些混乱,好像很多年前在璇玑宫里也有过这么一刻,步孚尹也是这样站在廊下,合手同她行礼,戏谑又玩笑着唤了她一声“彤华主”。
她的目光一时落定在他身上,没有说话。
段玉楼遥遥看着,敏锐地看到了彤华的失神,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是还记着步孚尹不能忘记,前些时候她在定世观里对着狮王塑像落泪,他只是不提,他又不是瞎。
少年爱慕是深刻些,但总也不至于深刻到如此。他还在她旁边呢,她还能一边说着心里有他,一边又一直怀念着旁人。
分明是情势紧张的时候,而段玉楼心里那点不爽又隐隐泛起来一些。
但此刻他又没法说,真是无限憋屈。
那边,谢以之越过暗卫,走到彤华身前,隔着几步的距离问她道:“贺姑娘来此作甚?”
彤华道:“我来见见好友。”
谢以之望着她,道:“姑娘来势汹汹,可不是见好友的样子。”
彤华眉峰微扬,道:“我听说谢娘也来蒙城了,她和嫣儿应当都在罢?我们也有许久没见了,我正巧今日得空,来见一见。”
谢以之和乐无忧就站在她的面前,既然看见了她是如何来的,自然不会相信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来见一见旧友,说两句话就走。
谢以之道:“贺姑娘,这世上从没有无端来访还如此蛮横,不打一声招呼就往里闯的道理。”
他如今倒是敢顶撞她了,不如从前那样百依百顺。
彤华也并不生气,只是今日来原本不是为他,更有赵琬的事着急处理,也不想将时间全都耗费在和他的口舌之争上。
她侧目示意纯肆。纯肆会意点头,身形一闪便越过墙头去了内院。暗卫反应过来立刻去追,自然只能晚她一步。
彤华负手而立,态度强硬道:“我站在此处,就已经是知会你们了。”
她做事的行径霸道,只是一时没忍住,目光抬起来,又细细地看了一眼谢以之。
但谢以之再也不会因为她这样的眼神沉溺了。
他再清楚不过地明白,她看着他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所以可以此刻坦坦荡荡地和她对视,却不生半分旖旎。
段玉楼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
难怪气成这样,都还没有直接冲进去,原来都是看着谢以之的面子上。
或者,看在他那张脸的面子上。
他更加气不顺了——
陶嫣这些时候已经习惯了早起,纯肆进去找她的时候,她刚刚起身穿好衣裳。
她本就认得纯肆,也知道纯肆在上京宫变之后便离了惊鸿坊。此刻听到纯肆说她家主子来了,立刻就知道她是在说彤华。
她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见好友,回应了一句要她稍后,便回卧房开始收拾着装。
原博衍半靠在床上看着她,显然有些不放心她独自去见。
陶嫣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同时提了我与谢娘子的,多半是为了繁记的事,这回和陆氏合作绕过了她,原本就是理亏的。”
她试图劝原博衍放心:“谢娘子和陆老板出去办事,如今也不在蒙城。我既然知道她来了,自然不能不见的。你放心,我和文茵是多年旧友,不至于为了这样的事怎样。”
她虽知道彤华在外面一贯有些手段,但自然觉得友人不会算计自己,只是原博衍不如此想。
他拦不住陶嫣,便叫人去隔壁院子叫原景时,让他陪陶嫣一起去。
陶嫣一边绾发,一边诧异问道:“你不是最不肯小九多见文茵?此刻知道她来了,不让小九躲,反而要他陪我出去?”
原博衍道:“今非昔比了。”
他和原景时也聊过这些日的事情。他看着弟弟长大,自认很了解他,所以看得出来,他当初那点愚蠢蒙昧的喜爱之心已经散了许多。
人总是要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看清一些东西的。
如今,原景时已经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彤华对他的危害。她对他影响越多,她对他了解越多,就对他的将来越不利。
实际上,他见她的次数越多,就会越加失望,对她的防备和杀心自然也就更加深厚。
他对她的感情重心,显然已经慢慢转移到了对未来的担心和顾虑上。
既如此,她便不足道之了。
而更让人放心的是,原景时自然不会已经是那个为她糊里糊涂的莽撞人,但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一次相见来看,彤华每次说话虽然强横,但行事总是容忍,显见得是对原景时有考量和顾虑。
虽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这反而成为了他们趁手的武器。
见一面罢了,何乐而不为?
第112章 鬼魂 你那般害他,还敢和我提他?……
彤华没有等候太久,原景时就陪着陶嫣一起走了出来。
侍从去叫的时候,原景时就从暗卫那里听说了外面的情况,此刻出来时见着她这副阵仗,脸色冷冰冰地直觑着她。
倒是陶嫣,面上浮起的高兴却是很真实的。
她本就与彤华友谊深刻,先前上京宫变时,听说了许多诛杀印珈蓝的话,虽然心里知道她没有什么大碍,但没有亲眼见到,总是不能放心。
前几天她听他们说在定世观见到了彤华,只是那时彤华直接离开了观中,也没来与她见一回。
所以此刻,哪怕真看见了彤华以这样强势的一种姿态闯进院子里,她依旧觉得彤华不是来找事,反而认定是身边的人对她防备太过,总觉得她不安好心。
其实老友相见,何至于此?
陶嫣视暗卫如无物,比原景时快走了几步,往彤华面前去。
“文茵,快进来。我前几日就听他们说你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只是谢娘子不赶巧,今日不在……”
彤华的视线落定在陶嫣身上,她的眼底滑过暗暗一丝流光,瞳仁泛着幽幽的光泽,如薄雪倾覆,面前的一切在她眼底神力中无所遁形。
许多人猜测过她与陶嫣的关系,想她们两个,一个是心机深重的神女,一个是凡间寻常女子,平日里看着情谊深重,必然是她为了假作身份演的样子。
但其实还真不是。
人与人的交往总是讲究一个缘分,有的人哪怕处处相当匹配,也未必能在一处说得来一句话,有的人哪怕处处不同,第一眼相见就是倾盖如故。
彤华长在定世洲,姐姐昭元与她争得死去活来,妹妹文宜避世以致大门不出,她倒还有个表姐紫暮,只是紫暮与她偏偏是第一眼就看不顺对方的类型,再兼之过去许多旧事,还夹杂着一个简子昭,到底连见了面也难说话。
普通的仙女,是做不了她的朋友的,至于等同的神女,又是另一番光景。
神明大多隐世,无权的神女自傲,看不上她争权夺势;掌权的神女倒是有,却比不得她势盛,如霜湖那般,不与她争起来就不错了,如何能相安无事?
所以啊,她表面看着风光,私下里何曾真有什么闺中密友?
说来如何不算一桩奇事?她与陶嫣因为一个共同的秘密相识,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秘密,又成了知交好友。
她在繁记做祝文茵的那些年里,还真和陶嫣不止一次地同榻而眠、夜话耳语。
那对彤华而言,实在是很新奇的一段体验。
她也有喜爱美好的一颗心,若是旁人都觉得她在算计利用陶嫣,从而不将陶嫣放在心上、放在局中,那其实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正方便了她假模假样地享受这一点难得的友谊。
她因此从来没有解释过。
原博衍防着她又如何?她自然和陶嫣有这样的默契。无论外面的事翻覆成何种模样,哪怕连原景时这样对她生出死心塌地爱慕的人都渐渐有了对她的杀心,陶嫣照旧会无条件地信任自己。
彤华从未在任何一刻对陶嫣有过戒心,所以才有了今日,叫旁人钻了这个空子,让她这么久都不曾发现。
她实在是很厌恶这样的感觉。
彤华看着陶嫣向自己走来,一只手抬起对准了她的方向。
陶嫣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和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是口中还没来得及发问,身体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牢牢地困在原地不能动弹。
她低下头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动作,抬眼莫名看向彤华:“文茵?”
下一刻,彤华目光倏然冷厉,对她翻掌。
原景时立刻变了脸色,大步上前要来拉陶嫣,口中厉声对彤华喝道:“祝文茵!”
乐无忧也同时出手,只是被颂意拦下推到一边,暗卫立马上前,却也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所阻,困在一边。
所有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由不得人过多反应。原景时尚未抓住陶嫣,只听得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道白色光箭“嗖”的一声穿透了陶嫣的身体,从她背后穿心而过,直直钉入彤华面前的空地之上。
陶嫣被这一箭的力量狠狠带着,要向前摔倒。
他大惊:“嫣姐!”
他大步上前扶住陶嫣,也顾不上别的,先看过她前身后背,寻找伤口。
陶嫣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刚才那一箭的力道实在太大,如果不是原景时及时扶住了她,她必然是要栽倒在地的。
她心脏狂跳,刚才双腿都有些泛软,此刻被原景时扶住,才迟滞地找回了双腿的知觉。
她深呼吸了一下,才拍拍原景时:“我没事,没事。”
原景时确认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伤口,也不像方才那样身体被困无法动作,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彤华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攻击依旧让他生气。
他明白原博衍的心思,有他在,起码她会收敛一点,起码他能守住陶嫣不要出事。但今日刚出门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若是陶嫣真有了什么意外,他还不知要怎样给原博衍交代。
更何况,陶嫣待人一向真诚,对他也是十分用心,成婚前他就叫她“嫣姐”,婚后也没有改口叫她嫂子。哪怕今日没有原博衍叮嘱,他也是要保护好她的。
他与原博衍诚然与彤华有些龃龉,但陶嫣却从来不曾对不起她。她若要对他们出手,何必要拿陶嫣开刀?
原景时怒气横生,转过头便要质问彤华。
可当他转过来面对彤华的时候,却看到她身前那一道白色光箭光芒闪烁,竟然有一个女子慢慢在晨光照射里显出纤瘦的身形,只是身体竟有几分透明,身体边缘也有些破碎模糊,诡异至极,不似活人。
她被长箭狠狠钉在地上,无法逃脱,只能伏在那处,有些痛苦难忍地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在场之人俱都惊讶不已。若是没有想错,这个女子是被那一道光箭从陶嫣身体里射出来的!
简子昭自屋檐之上翩然落地,翻腕收起了手中的长弓,而后对她合手行礼:“少主。”
方才彤华那一手动作,都只是他们二人天衣无缝的一场配合。
纯肆看见简子昭,立刻觉得自己叫颂意过来的决定是个错误。她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颂意,觉得是谁也不可能是颂意叫来简子昭。
她对着颂意动了动眉毛。
颂意沉默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到纯肆的动作后,摇了摇头。
纯肆想:果然不是他。
也或者,是彤华叫他来的。
但彤华又没有吩咐他们去叫人,所以,她会自己去主动找简子昭吗?
纯肆不太懂这些弯弯绕,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简子昭。
原景时看着面前这荒诞的一幕,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陶嫣按住他,不让他开口,自己问彤华是怎么回事。
彤华这才抬眸瞥了她一眼,表情分明柔和,和方才截然不同:“莫怕,只是个附在你身上的鬼魂。”
陶嫣的确方才有被彤华那一眼的狠厉惊到,也确实还因为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箭心有余悸,但她的确从来没有一刻觉得,彤华会真的伤害她。
彤华解释之后,她看着地上的鬼魂,只有对它曾一直附在自己身上的后怕。
她有些不敢想象,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可是这个鬼就这么伏在地上,明明白白是从她的身体里被驱逐出来的。
彤华垂眼看向了地上这女鬼。她显然十分痛苦,身体已经蜷缩了起来,长发垂落,将脸完全挡住,瞧着十分狼狈。
彤华觉得陌生。
她抬手拂袖,那箭又从地上倏然而起,直接向廊下的木柱飞了过去。它重新将这女鬼钉在了柱上。
这回,有了檐口的阻挡,女鬼的身体躲过了阳光,终于得以褪去透明,而慢慢聚成实体。
彤华走上前,立定在她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拨开了她面前的长发,看到了万分熟悉的、令自己生厌的一张脸。
由来高傲又美丽的赵琬,离开了阳光的直射,终于得以睁开双眼。
她此刻分明因胸口长箭的痛意而狼狈万分,却依旧望着对面的彤华笑了出来:“我们许久不见了,白姑娘。”
“赵琬。”
彤华沉声念出她的名字:“你见到我还敢留下,没有考虑过万一落在我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吗?”
她整个人的气场在看清赵琬面目的时候瞬间发生了变化,即便是旁边还有许多无关之人,但她似乎都已经无谓顾忌。
她这样的情形让颂意、纯肆、甚至于简子昭都开始提起了一颗心,他们非常熟悉这样的彤华,并且已经开始熟门熟路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预备着等下要怎么处理在这里的这些凡人。
但即便是如此紧张的场面,赵琬依旧从容不迫,就像她过去每一次面对她那样。
“你变化很大,白姑娘。”
她掌心压着长箭,尽力隐忍着灼烧滚烫的痛意,但面上十分自然,毫无半分惧色:“但有一点是没变的,你始终害怕我,所以色厉内荏。”
在赵琬现身的当时,段玉楼就已经站在最近的位置,全神贯注地盯着彤华。
他知道她是不能见赵琬的。
而此时,当赵琬此言落定,他心中立刻沉了下去,动作分毫不停就要冲破桎梏靠近彤华。
他知道彤华其实不会真的拦他。
但彤华这次是真的拦住了他。
她感觉到了他的靠近,心中愈发生恨,动作也更加发狠。她上前一步,以手指关节抵住赵琬的心口,长箭之上霎时光芒涌动,随着她的神力压迫向赵琬全身。
赵琬立刻感觉到自己魂魄都要被她撕裂的痛意。
但她却笑得更开怀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过了三百年,当初那个敢在驿馆里要求段玉楼舍下她跟自己离开的小姑娘,如今依旧是那么稚嫩而鲁莽,好像半点都没有长大。
在她在赵薛两国朝堂之上盘桓挣扎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被段玉楼好好地保护在卫国,直到多年后的如今,还是这样天真的样子。
人与人的差距啊,真是大相径庭,让人难平。
彤华的目光锋利如刀,声音也压得低沉:“我原本不打算这么对你的,但是你让我发现,我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讨厌你。”
她松手推开,回身对纯肆道:“押她去见薄恒。”
在她想要纯粹地作恶的时候,薄恒永远是她最残忍的武器。
他会让她后悔今日这样挑衅自己的。
赵琬却在她身后笑道:“白姑娘,我们久别相见,不好好地聊一聊吗?”
彤华回头看她:“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聊的?”
赵琬道:“很多。你的王君,你的朋友,你的同门,还有……”
她看着每多听一字、脸色就沉下一分的彤华,慢慢说出了最后的三个字。
“段玉楼。”
还有段玉楼。
她们之间一切的缘起,都因为段玉楼,因为这个人,才让她们原本没有半分交集的人生,从此紧密地纠缠到直至死去。
段玉楼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琬。他想她真是疯了,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寸,真当他不在就能胡言乱语,拿莫须有的东西故意刺激彤华吗?
他头疼地想:她真的是个大麻烦。
彤华自然感觉到了段玉楼的紧张,于是更加讥诮:“你那般害他,还敢和我提他?”
“为什么不敢呢?”
赵琬偏了偏头:“我只是害他断了一条腿,可你却害他丢了一条命啊。”
第113章 谎言 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拥抱。……
当年薄恒送彤华去往人间时,将她的身体留在了地界看护。所以属于彤华的那一道绝情咒,只留在了她的神体之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人间的白沫涵。
积压了千年的情感在凡人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白沫涵头一回动心,便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那一年,她私自下世,投了个凡身,前事尽忘。只有一个不甚清明的执念,一直引导着她步履不停。
那一世,她爱上了人间的段玉楼。
世情变幻莫测,人情苍白短暂,无论多么风云激变的乱世,最终也只是落定在书册上寥寥几笔,而回归神体的彤华,也回归了原本冷情的性子。
回归后的段玉楼也偶尔恍惚,看着她的时候,总会回想起当初在青冥山的日子,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的世界里才是真正的只有彼此。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即便只字不提,却还是能经常得见步孚尹或是其他人的影子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看着她的绝情咒发作,看着她安静地忘记了步孚尹。他始终不能理解,一个人因为什么才会同时用不同的方式对两个人表达爱慕。
他并不怨恨,只是贪心,只是有太多的不确定。
他诚然相信她的确如她所言那般喜爱自己,却始终无法确信这样的喜爱,可以深厚到哪一种程度。
所以他始终难以对她启齿明言。
实话说,感情走到了这个份上,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互相折磨的孽缘。因为在彤华自己反复对他强调却始终无法打消他的犹豫时,也会助长她对他的怀疑。
他们非常清楚彼此的感情已经走上了怎样的一条绝径,奈何这条路从没有回转的余地,所以只要前方一片坦荡,倒也无妨暂时将这些问题搁置。
但现在,赵琬出现了。
她是他们谁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彤华知道她是在故意挑衅和激怒自己。事实上,这次她气势汹汹地前来逼她现身,已经是在她面前落了下乘。如赵琬那般聪慧之人,自然已经拿捏住了她这一项弱点。
她故意提到段玉楼的名字,更像是抛出一个让彤华无法拒绝的诱饵,让她上钩,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什么害他性命,从赵琬的口中说出来,根本就不足为信。
但是理智想到是一回事,感情上的刺激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段在命运里横生的枝节,因有他们的参与而无从窥见全貌。所以彤华始终无法相信,段玉楼那样厉害的一个人,会天时地利般死在一场荒唐的天灾里。
他究竟是如何死去,他不记得,她也没有定论。
现在,赵琬再次提起。
赵琬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满意地笑道:“当初在白河谷,若不是为了救你,段玉楼本命不该绝的。”
白河谷。
那一场疫毒逼缓了卫国东征的进程,也让自己丢去了半条命,丢去了在朝堂上的权利,让她最后只能如待宰羔羊般折断手脚,在卫宫里听凭卫旸摆布。
当时是段玉楼为她带回了解药,当时是段玉楼带她去了青冥山。
当初问起此事,他只是淡淡说过,白及虽不肯见他们,但乔谭却出来帮了他一把,解药起了作用,她自然也就好了。
她从未对此起疑,直到此刻才迟滞地反应过来,段玉楼从没有对她详尽地说过那一段经历。
她只当他性格所致,不愿明言爱意,所以对于自己千里求救的动作羞于启齿,却从没有想过,其中或许也是有隐情的。
彤华无法控制自己那一颗震如擂鼓的心脏,当初在卫宫里一日一日回忆地图计算时间的绝望,势不可挡地重新冲回她的脑海。
他说着“等我回来”,转身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头,再也没能让她看见他的面孔。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冲刷了她最后的理智。
彤华一步上前,袖手的瞬间指尖扬起红英的火焰,如她怒意般炽烈汹涌。
段玉楼暗道不好。
神火随主人心意而动,而现在彤华的心情显然已经不再受控。那道火焰在振手而出的时候大有无所顾忌的情势,若彤华自己不去控制,焚毁此地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他立刻出手——
“彤华!”
颂意剑气挡住神火骤然扬起的那个瞬间,是简子昭一步上前,强行拉住了彤华的手。
他抓着她的手腕,手掌只是从神火表面轻轻掠过,此刻却已然完全灼伤,隐隐露出森然的白骨。
但他没有松手,仍旧紧紧抓着她那只手,不曾让她抬起。
彤华脚步停下,神火瞬间熄了嚣张势焰,只是却不是因为简子昭的这一拦。
段玉楼的灵力将致命的红英神火温柔包裹,他自身侧将彤华拥进怀里:【小涵,别信。】
彤华的眼睛倏然就红了。
她有些难过地想到: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拥抱。
这一次,上一次,他变成这副模样后的每一次。她依恋地偎着他的时候,都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拥抱。
她分明计划了那么久,在找到这个禁法的时候,她就开始在人间筹谋。
她将天书留在人间,点化聪慧机缘之人,将他们带上修灵之路。天下修灵宗门十二,发展数百年,她才选定了青冥山。
她送他进入轮回道,看着他生在富贵之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看着他在家人的爱意里长大,再被白及选中带上青冥山。
然后她才生出了贪心——
去陪他一世罢。
他们从前的日子过得剑拔弩张,从来没有过像青冥山上那样宁静又美好的日子。
他若真能如此走过六十年悟道飞升,如何会像今日这样,又变成这副天地不容的模样,以至于连一个拥抱的存在感都如此模糊。
彤华由此对将他留在乱世的赵琬痛恨不已,而段玉楼明白她的心意,从来不曾说过自己下山的原因,只将一切归结为自己年少的轻狂。
他当然不能那样说,但他挡不住赵琬的嘴。
段玉楼拥紧彤华,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抚平她微微的颤意,另一只手覆在她脑后,作以温柔的安抚。
他有些厌烦地看着赵琬,口中的话却是和缓地对着彤华。
“不用信她的话。我告诉过你的,那些事和你没有关系。”——
彤华这一手杀招骤止,简子昭不知段玉楼在场,只以为当真是自己拉住了彤华。
但他上前拉她不过是情急之举,他清楚自己在彤华心里是什么份量,远不足以制止她的杀心,使她收手。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着手上剧痛,却不敢松手,只是紧紧皱着眉压制,而后对彤华低声道:“你今日杀她容易,但何必要为她违背中枢严令,再给尊主或者昭元君拿住话柄?”
莫说中枢,便是整个天界,也不允许有人违背天命,随意拨乱世间的运行规律。
她虽爱犯禁,好歹也知收敛,纵有杀计,也总事出有名。赵琬的鬼魂虽附身于人,却不曾害人,最多是抓回地府惩过,便要送进轮回。
彤华平白无故要使其魂飞魄散,旁人虽不能将她如何,但若叫她的对家抓住,必然会对她有所不利。
如今苍洲本就混乱,帝王更替、城池地动、无相枯死、谪龙伏世……早就有人虎视眈眈。
这样放肆下去,她根本讨不到好,也许到最后,连她当初私自下世的事情,将再也无处遁形。
而凭她如今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住任何惩罚了。
段玉楼的抚慰和简子昭的提醒在彤华耳畔一左一右的交错。一个是情,一个是理,全都由不得她不听。
简子昭看见她闻言侧过头去,手下火焰止息。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看见她这一侧首间,从他眼前划过的通红的眼尾。
她似乎是不想让他看清,只是扭过头对着空气无声消化的背影,看着实在是无端可怜。
他心中大抵了然,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不肯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平静下来便立刻将自己的手腕一转,从他掌心脱离。
简子昭的手僵在原地,又痛又空,只短短停顿一瞬,便默然收回。
他徒然动用自己的仙力,试图修复神火留下的伤口,速度非常缓慢,让他痛得有些麻木。
他看着彤华,彤华看着空处,没有理会他。
但彤华其实是在看着段玉楼。
她在想,人间的那些年里,作为白沫涵的自己实在是一个屡败不省的傻子。即便段玉楼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她依旧还是对他保持着无限的信任。
永远都是那样,永远都是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实际上,段玉楼才是那个骗她最多的人。在这件事上,也许撒谎的并不是赵琬,而是他。
彤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方才的那一点激动,然后微微退了一步,拉开了和段玉楼的距离。
她回头看向颂意:“你来清场。”
颂意应声。
她又对简子昭丢下一句:“你在这等着。”
而后她望着赵琬,伸手将她拉进了就近的那间空屋,紧紧关闭的房门之上流光波动,她在这里再次布下一个小结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包括段玉楼。
颂意行事一贯迅速,彤华前脚将房门关闭,他后脚就执剑掐诀。这处小院本就有彤华结界困阻,于是他灵诀轻易便借势布设开来。
只眨眼之间,在场众人之中,除了颂意、纯肆及简子昭三人,全部如傀儡一般立定原处。
纯肆配合他行动施展术法,在场凡人的眼神立刻泛空,将彤华来此之后的所有记忆通通瞬时遗忘。
但颂意没有解开术法,在彤华从房间里出来之前,为免麻烦,他们必须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彤华解决完这里所有的事。
简子昭袖手站在原处,无言看着颂意的动作。
这个使官出身无名,却在定世洲里非常有名。当年步孚尹还是使君的时候,他就在彤华的授意下抢走了步孚尹的一部分权利。
后来陵游做了璇玑宫唯一的使君,颂意虽未提为使君,权利和受用程度却并不输给陵游。
再如今,陵游不在,果真又是颂意走到了使君之位上。
定世洲内各仙族对颂意的评价并不算得十分正面,说他是攀了高枝,更难听些的,说他是彤华的一条好狗。
但即便是做狗,客观来讲,他的的确确也是将事做得很漂亮的。
简子昭也喜欢得力忠心的部下,若是平常遇到了,兴许他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很欣赏地夸赞对方几句。
如果颂意从前不是他的下属的话。
第114章 空念 我师妹送我的平安结丢了。
彤华一进门,就拂去了椅子上的尘土,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赵琬看着她的神色,笑道:“彤华君如今静得倒快,不比方才在外头,一时着了急,要打要杀的。”
彤华听着她这个称呼,口中道:“你做鬼这些年,打听了不少啊。”
她有些讽刺地嘲她道:“《春日乐亭宴》,你藏在徐照那幅画里颠沛流离,不好好去轮回,非要吃这个苦头,图什么?”
赵琬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是啊,我不好好轮回,非要藏在画里做什么?”
她往一旁走了两步,指尖点了点另一把椅子:“彤华君,准坐吗?”
彤华无所谓道:“坐罢,不坐怎么好好聊呢?”
她一个鬼,说站说坐都有些可笑。但她依旧保持着自出生起便习惯了的优雅体态,展袖坐在了彤华对面。
“我知道彤华君想听段郎死因,还请彤华君耐心些,允我说得长些。”
彤华听着这句“段郎”,莫名觉得刺耳。
赵琬目光悠悠,回忆渐溯到多年以前:“我不是自己进那张画里的。我死的时候,印珈蓝恰在我身边,她趁机将我魂魄抢走了,然后藏在了画里。在画里的时候,她给我说了不少事,简直闻所未闻。”
她摊开一只手,一件一件给她数:“她说段郎的师门青冥山,教的不止是治世学问,他们真正是在研习修灵道,那是一种可以得道成仙的术法;她还说,白沫涵也出自青冥山,生得一副绝佳根骨,她打算将我带去卫国,抢了你的身体,好送给我用。”
彤华嗤笑道:“这样的鬼话你也信?”
赵琬摇摇头,道:“我不信。说来你兴许并不知道,虽然印珈蓝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但我其实很讨厌她。此女当初在宫中上位之时,手段便算不得干净,后来又炼出疫毒,想要我投放在白河谷中,而后一劳永逸地毁去卫国。”
彤华道:“你莫要说此计不是你的授意。”
赵琬道:“我的确没有同意。印珈蓝勾连旁人先斩后奏,我见木已成舟,否认也无用,你若想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我认。”
她出身王室,幼年辗转多国纵横交涉,用的是明争阳谋,从不屑阴谋诡计。她在看到印珈蓝一次次用阴毒手段在朝堂上位之时,就明白印珈蓝不死,王国迟早大乱。
这话彤华是信的。赵琬虽不是什么从不说谎的人,但这点骄傲还是有的。
于是她问道:“谁决定的?”
赵琬道:“祸首已死,再问也无用了罢?”
彤华冷笑道:“人死了是变成鬼,又不是凭空消失了。我要找他算账,还要管他是人还是鬼吗?”
赵琬意有所指道:“有的人死了,是不会变成鬼的。”
彤华的目光倏然冷厉,语气也沉下来:“你若再敢胡言羞辱我师兄,我就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
赵琬问她道:“你们青冥山,学的是治世之道、辅弼之法,君王权术手段里,没讲过这些吗?”
那时候卫国的军队战势甚厉,一路高歌猛进地向东开拔,连一向英名在外的赵薛联军也只能节节败退。为了挽救颓势,背水一战时用些非常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彤华只是无法接受这件事,居然是由一向磊落洒脱的四师兄辛玉言所做。
可这个解释实在是并不突兀。在做辛玉言之前,他首先是薛勘。
如果薛劭殁时,赵琬没有怀孕,薛国的王位就该由他来接任。他的确有理由、有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挽救薛国于危亡。
哪怕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乱世里的高尚本就是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生命更加宝贵,他的尊严和国民的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赵琬见她沉默,知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类比之下,自己也感觉到了寒心。
她默然片刻,继续道:“印珈蓝是否从那时起了解到了修灵道,我不清楚,但她告诉我的时候,显然已经对修灵道了解甚深了。我知她不是好人,虽生前就想要她性命,却未能如愿,只能寄希望于段郎。”
彤华冷声问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赵琬道:“他让兵士勒死了我,我临死之前喊了一句话。我让印珈蓝去杀了你,他听到了。”
彤华并不知道这一段插曲,听到此处,微微愣了一下。
所以,那时候的段玉楼,并不是因为得胜了才归朝,也不是因为知道了卫旸要娶她才回来,他应该是在攻入薛国王宫的当日,就已经准备要回来。
所以,实际上,听说了她有危险的段玉楼,应该比她计算的还要更快回到卫国才对。
赵琬看着她明显有些惊讶的眼睛,再一次想到当初那个为了她无畏又无惧的段玉楼。
她想,段玉楼是真的好喜欢他这小师妹啊。
她虽一向早慧于人,可是到底年纪还轻,那时危难之中,见如此一个英俊又优秀的少年郎君援救自己,若说对他毫无感觉,那是万分不可能的。
她没有明说,只偷偷藏起了他那一枚被山匪削断了挂绳的平安结。
她向他道谢,请他与自己同路而行,他似乎没有目的,于是欣然同意。只是走出了不远,便说他要回去。
她问他回去做什么。
他回答她道:“我师妹送我的平安结丢了,我得回去找。”
其实,如果赵琬那时有对感情游刃有余的本领,便能注意到这句话的重点其实落在“师妹”,“师妹送他的平安结”或者“师妹送他的其他什么东西”,这才是一样的意思。
但那时的赵琬只是想到,啊,那枚平安结,果然是他极重要的东西。
从容如赵琬,也有晚了许多年,才后知后觉的时候。
他不是被她伤透了心,才转而看清了小师妹的好,才沉下心留在了小师妹的身边。从一开始,小师妹就是他心里更重要的那个人。
赵琬苦笑道:“两国交战,我算不如人,输了也就输了。但是印珈蓝是个祸害,绝不能留。我原想着,他为了你,必然会设法去杀印珈蓝。在听印珈蓝说他研习修灵道之后,我就更加相信他一定可以杀掉印珈蓝。”
她说到这里,却又有些世事无常的慨叹与绝望:“但是印珈蓝一点都不害怕,她跟我说,让我放心,她说段玉楼不足为惧,白沫涵必死无疑。我以为印珈蓝还有别的手段,便问她为何。”
彤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赵琬,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就是段玉楼死去的真相。
赵琬继续道:“她不曾防备,便告诉我说,段玉楼根骨已毁,修为尽失,已是个普通人了。”
彤华怔在原地。
她迟滞地反应了许久,才将这句话的意思在脑海中拼凑出来。
她无法相信,咬着牙道:“印珈蓝一个半妖,懂什么修灵道?她看得出什么?”
赵琬有些怜悯地望着她:“她不是看出来的。当初印珈蓝见你征战,便想设法除你,白河谷的那道疫毒,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你去的。别人或有解药,可以挽救性命,但你没有。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你,你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活了。
让她活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段玉楼。
彤华开始回忆起当初的那段日子。段玉楼带回来的解药方子,救活了大部分的国民,唯有她吃了他亲自喂给她的解药,依旧还是病得人事不省。
她醒来的时候,只听说他带着昏迷的她去了一趟青冥山,如此便治好了。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白及没有出来见他,但是乔谭出来了,给他说了解决的办法,让解药生了效用。
可解药哪有什么效用?
她混乱地想到当初在宫中见到乔谭,他始终用一种仇恨又愧疚的眼神看着自己,哪怕是在求死的最后一刻,目光里也仿佛含着许多未尽之言。
她那时只以为他是阅尽沧桑,不堪容忍世事无常罢了。
但如果,他是真的有话没有告诉她呢?
如果段玉楼真是为了救她,所以毁去了一身修灵道,那么之后的一切都可以拥有了另一种解释。
他从来不用修灵术法,不是因为愧对师门,而是因为他是真的无法再用。
他明知道自己有危险,明知道印珈蓝一个半妖,可能会更快地赶到卫都,但他依旧只是快马而已。
当初他接到自己的信去东郡救援卫旸都能用术法,没道理在这样重要的关口还如此遵循原则浪费时间。
与她有关,他何时那般重过原则?
她忘记了于他而言,她远比他的原则更加重要。
彤华整个人变得僵硬。在今日之前,在赵琬说到此处之前,她恨过许多的人。她觉得是印珈蓝害死了段玉楼,觉得是赵琬和薛勘害死了段玉楼,觉得是卫旸害死了段玉楼,但她独独没想过——
是她自己害死了他。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段玉楼的修为就不会毁,那么哪怕有再多的敌人虎视眈眈,也伤不了他性命分毫。
可笑她还总做着顺利的假设,幻想他若不死,如今该是个多么美好的局面。
她根本没想过,他即便活下来,也只是个凡人,死亡对他而言不是归来,不是重生,就只是死亡——
尽是一场空。
彤华喉头艰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段玉楼当初在卫国王宫门前转身而去的那个背影,和步孚尹在夙夕殿前离去的那个背影,在她脑海中重合成一片——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又一次害死了他。
第115章 真相 她谁都不要,她就要他。……
赵琬静静地看着彤华明显失神的表情。她并没有觉得痛快,反倒觉得苍凉。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她不再是王姬赵琬,而只是个在世间飘荡的孤魂野鬼,对面的人也不再是白沫涵,而是神女彤华君。
时移世易,她们早就不是当初还保有一点幼稚、憋着一口气要和对方较劲的小姑娘了。
赵琬也是在自己死后,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招惹上了什么人物。
那个时候,她因被印珈蓝囚于画中而自觉受辱,宁愿自毁也不肯如此。只可惜画上被印珈蓝施加了术法,鬼差来拿人时,一时竟未寻找到她。
好在那时候宫廷已经大乱,她的侍女听见了印珈蓝抱着画和她说话的声音,虽不可置信,却还是趁印珈蓝一时不备,将她偷了出来。
薛国城破,宫里全是逃亡的宫人。侍女顺利逃了出来,也就是出宫以后,赵琬才发现自己不像在宫里那么受限制了。
离印珈蓝越远,她就越自由。她甚至可以给侍女传话,让她将这幅画烧了。
只是,赵琬是一心求死,她的侍女却是想要她活命。侍女怕伤着她,小心翼翼只先点了画轴,于是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损坏,就让赵琬的鬼魂轻易被释放了出来。
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突然显形的身影,忙不迭地将火扑灭了,问她接下来要怎么办。
赵琬让她走了,自己带着画回到宫里。她暂时避开了鬼差,打算先确保儿子薛定安然无恙,再去阴间轮回。
薛定不在宫里,被一个老仆抱走,也不知去了何处。赵琬找了几天,到处听消息,有的人说青冥山道塌了,有的人说卫旸娶了白沫涵。
再然后,她忽然从那些亡魂和鬼差的口中,听到有人在找她。
那些鬼差说,上面有位大人物亲自来了,要找赵琬的鬼魂。
赵琬敏锐地觉察到来者不善,干脆躲了起来观望局势。抓她的势头愈演愈烈,最后虽然平息了下去,但却一直没停,依旧还有一股势力,在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她。
她花了些时候弄明白,那些鬼差说她是犯了什么大罪,不归地府管了,定世洲要亲自提去审问。
打听得多了,她就知道,人们口中说的定世神,就来自定世洲。只是定世洲内有许多位女神,其中管辖苍洲、又和地界交好的只有一位,封号叫作彤华。
赵琬不是傻子,这绝不是什么犯罪审问,显而易见,是她得罪了这位彤华神女。
但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若是之前就有旧仇,自己刚死的时候就该有人来抓了,怎么会过了那么多天,才突然有了来抓她的动作?
赵琬因此彻底藏身在了画中,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所在。时间久了,随着画作辗转过许多个地方,她也慢慢听说这人世许多无常。比如太妃白沫涵荒唐无比,比如薛定起义胜卫,再比如昭朝建立,国士的名字叫做印珈蓝。
赵琬突然想到,印珈蓝当初曾经说过要去抢走白沫涵的身体。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也许就可以解释这些事情。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么真正的白沫涵,就不在人间。
她联想到那位突然开始捉拿她的彤华神女,又觉得不大可能。
这样的怀疑一直持续到她来到齐王府中。赵琬听到陶嫣夫妻二人聊天提到过印珈蓝的名字,似乎她有着另一个名字叫祝文茵,还是陶嫣的挚友。
她当即决定带着陶嫣入梦,诱使她引来祝文茵。
画作摊开,赵琬藏身画中,终于再一次与彤华面面而对。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赵琬甚至是有些感慨地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
史书笔下毁掉的不是一个名字,是她廿余年的人生。她的一生都被毁去,作为罪魁祸首的印珈蓝,却摇身一变在新朝成了美名。
她想白沫涵一身骄傲,却始终难以释怀恨意,连印珈蓝的名字都可以顶替利用,恐怕只是万分不甘,想要引出故旧。
那一刻赵琬便清楚了。即便过了这样久的时光,只要一日不见,只要一日不泯当日仇怨,那么白沫涵的不甘,就一日也过不去——
彤华的确过不去。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心里涌起的那些情绪压了下去,而后抬首看向赵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琬垂眼,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方才在外面,说是你害死了段郎,不是这样的。”
彤华看着她脸上那点悲悯,都懒得去分辨是真情还是假意。
在她说完前面那一长串话之后,突然再补上这么一句,这是想做什么?
彤华冷笑道:“你前面说是印珈蓝制作了疫毒,而他是为了救我才毁掉修为,不就是想说我和印珈蓝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吗?这时候又来说什么好听话?”
赵琬道:“我不了解你们的世界,究竟是不是疫毒毁去了他的修为,我也不知道。但是,彤华君,一个凡人想要在人间活着,凭他不难做到吧?”
彤华望着她,等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赵琬咬字十分清晰,句句分明:“青云道不是突然塌的。段玉楼功高震主,卫旸早就想要他死了。”
彤华还记得卫旸当时暴露出的另一副嘴脸,颇有些讥诮道:“段玉楼上阵之时,我就住在卫宫,难道会看不出这个?”
赵琬摇摇头,道:“比那还早。赵国、薛国,你我和段郎,我们都该找他偿命。”
说到此处,她眼中也露出了阴森的恨意:“早在你和段郎在前线为他冲锋陷阵之时,他就已经暗中派亲信来薛国寻我。段郎后面征薛之时,他一直让人把段郎的行军计划透露给我。只要我们能让段郎吃瘪,他就能一直做出信任段郎的姿态欺骗臣民。”
同时,还能延缓他进军的速度,推迟他返回的归程,好让他和白沫涵,长长久久地难以相见。
赵琬的眉心紧蹙,回想起那些年的日子,还是厌恨于卫旸的阴险。
“许是疫毒之事的报应,赵薛两国那些年旱涝不断。卫国迅速恢复元气,赵薛两国却一直元气空虚,所以开战之后,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卫旸用我百姓性命作要挟逼我配合,甚至还让他的亲信拿捏住了我的儿子。”
她说到此处,音调都因愤恨而颤抖起来:“他要我与段郎同归于尽,自己才好坐收渔利,如我不肯,便不受降民,就地格杀。你们都说卫旸蠢钝,不配为君,我看不是。卫旸步步算计,青云山道不塌,段玉楼也没办法活着回去。”
彤华想到了卫旸会设法杀段玉楼。
但关于他竟私联赵琬要挟于她的事,她半点也不知道。
他道貌岸然,装出一副正义的姿态,实际上却拿自己的百姓和国家的根基,去和敌国共演一场经年大戏,好让史官记录下来,让万民永世地歌颂他一统九国的盖世功德。
是她当初瞎了眼,居然选中了这样的一个人来做天下共主。
那段故事的结局终于在此拼凑完成。她一直想要探明段玉楼的死因,实际上事实也就是这样简单。
彤华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
她打量着赵琬。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赵琬。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赵琬根本就不是害死段玉楼的真凶。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对赵琬的痛恨。
这样的痛恨,和对印珈蓝、对卫旸,都是不一样的。
她望着赵琬,问道:“你今日和我说这么多,想要什么?”
这才是她的目的。
她藏在画里,多的是转移的办法,肯附在陶嫣身上出来,原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见她的。
赵琬用非常执拗的神色回望她,口中道:“我想见我的夫君。”
彤华立刻便笑出来了。
她红唇扯开,好明媚的一个笑意,可是眼里的悲意也泛了出来。
她恨赵琬。她恨段玉楼下山之后就为她留在了尘世,上阵受伤,永远地留下了跛足的旧疾,只为全她一场心愿;
她恨辛玉言回到故国,不惜对同门用上卑劣之法,不惜惹上“觊觎王后”的一身臭名,也要护住赵琬的后位和在两国的话语权;
她恨自己这二位师兄在她身上付出这么多,却从来没有从她身上获得同等的回报。
命运从来不公平,她明白,却依旧觉得戚戚——他们为了赵琬舍弃了最重要的青冥山,到头来,赵琬只求一人,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借段玉楼嫁给薛劭,她借辛玉言护住薛劭的江山。她谁都不要,她就要薛劭。
彤华只觉可笑,她甚至笑出了声。
她指着房门之外,好笑道:“你在这里这么久,看不出原景时是谁吗?我毁他皇权一次,到如今,又害他被逐出中原。你的好儿子亡命天涯,你不想着如何救他,却要去找你的夫君?”
九国最凶猛的赵薛联军,溃败在段玉楼的阵前,待卫朝覆灭,又在薛定手里重生。
他面容生得俊美,行军作战心思缜密,政务更是处理得井井有条,遗传了他父母所有的优点。
薛定幼时流落,吃过百姓之苦,于是做了少主以后,依旧心系天下。收服于他麾下的文武志士皆是诚心拜服,认定他统一这乱世之后,必然是一代贤君。
东海九太子转世在他身上,只等着这一世功绩美满,便好给天帝长晔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提他飞升,归位复命。
但彤华容不得他。
她见不得这天下姓薛,见不得赵薛后人得享万年。她宁愿叫他的功德推后三百年,也绝不肯让他得到这九国江山。
赵琬的目中浮出了温柔又慈爱的情绪。
她在这里久了,听到过他拭剑时惠山剑发出的悲鸣。它曾与他一起指点江山,过了三百年,又再次相遇,在昭朝的大殿上手刃原氏的皇帝,以保当日之仇。
她做一个孤魂野鬼,看到过薛定长大,看到过他没有辱没先祖和他父亲的模样,也看到他转世到如今,依旧是清清朗朗的一个好郎君。
赵琬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身死转世,已算不得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好用那前世那一点微薄的母子缘分,去干扰他此生的路了。”
彤华狠道:“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转世一回,两回……我都不会放过。”
赵琬轻轻点了点头:“只要彤华君肯放我去见他一回。”
彤华走到门边,推开了门,阳光落进来,有尘埃轻轻地浮在她们眼前。
院落里的几人同时回头看向她们。
彤华对颂意道:“带她去鬼市,找到薛劭之后,一起押去轮回道罢。”
她的决定变了。
颂意的目光在她们之间迅速转过一个来回,立刻垂首称是。
彤华回过头,背对着门口,重新向房间内走了几步。
“去罢。你特地去鬼市跑一趟,不就是为了找他吗?”
那个短命的王君,心甘情愿落入赵琬政治联姻的圈套,纵容着她在薛国朝堂上玩弄权术,等他死了,还要在鬼界等着,一直等到妻子来了,才要一起走上轮回道。
赵琬十年不去,他便等十年,百年不去,他便等百年。最后实在等不到了,魂魄消散,连记忆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却还是在鬼界提着灯到处走着。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了。
彤华想起那个在鬼市街口徘徊的鬼魂。明明赵琬也去找了张二狗,可显然一步之差,他们是没有遇到的。
这样差的缘分,还要强求。
世人呐,真是可怜。
第116章 交换 她看不到他山长水远的眼神。……
赵琬这些年里其实暗中去轮回道找过很多次。
时间久了,她渐有些足以自保的力量,可以保证不被别人发现。去找过,无果,便回来继续藏在画里,等待着下一次再出去找。
这个中元之夜,她盘算着要去鬼界打听消息,特地去找了那位据说消息十分灵通的张二狗。
张二狗问她讨个不要的破烂,她实在摸不出什么东西,最后腰间摸了一圈,取出了一个留在荷包里早已遗忘的平安结。
她怔了怔,想到当初满怀欣喜藏起这个平安结的时候。
张二狗笑嘻嘻地劈手拿了过去:“这个好啊,破破烂烂的,还是个你不要的东西。”
赵琬下意识想要拿回来,可是看见他意有所指的眼神,又骤然止住了伸手的动作。
那的确不是什么该留的东西,从最开始,她就不应该把它藏下来。这东西纵然是个宝贝,也该是他段玉楼的宝贝,但绝不会是她的宝贝。
于是赵琬丢掉了段玉楼的平安结,去问了薛劭的下落。
张二狗这鬼做生意的习惯实在是怪的很,话都由他说,规矩都由他定。他做决定之前,别人想的什么都不一定可以实现。
他说她这个问题问得亏,出去转一圈就能看到的答案,何必偏偏要来找他问?
但是他又实在非常喜欢她给出去的那个破旧的平安结,所以跟她商量:“这样罢,姑娘,你问我一个我绝对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此再加上前面那问,便是我理亏,绝不会让我占着便宜。”
他看着沉思的她,十分谨慎地强调:“一定要是一个我绝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啊!”
赵琬想了又想,除了薛劭的下落,她实在是没什么想知道的答案,即便想到了什么,八成也是张二狗知道答案的问题。
于是她最后想到了印珈蓝。
印珈蓝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搜罗各类宝物,以精进她的异术修为。其中有一样东西,她念叨过很多回,也对赵琬非常沉迷地描述吹嘘过。
但那时她也说过,这是一个传说中才有的宝物,如今是没有任何人见过的。
于是赵琬便将这个宝物问了出来:“老板可知道长生骨的下落吗?”
张二狗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他同她道:“我的确答不上来,这桩生意成了,来日若是得了答案,我便告诉姑娘。”
赵琬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兴趣,点一点头就回身,张二狗却叫住了她。
他脸色严肃了几分,思忖着打量着她,低声提醒道:“此物即便落在天生神魔的手中,也是个可以复生回灵的难得至宝。姑娘只是个鬼,想活过来的法子有的是,莫要执着于此。若是拿出去四处打听,恐招来大祸。”
他未必看不出来她并没有用此物设法复生的打算,但还是给了她一个询问的合理理由,以此提醒了她,莫要再四处打探。
赵琬听得明白,口中称谢,这才离去。
张二狗说她转一转就得见,她在鬼市转了几圈,也没能见着。但她却并不沮丧,她有了张二狗那句话,总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薛劭了,心底的兴奋和期待始终挥之不去。
只是她还没找到薛劭,就先遥遥看到了彤华。她心愿未成,想着躲起来之后再做打算,可是彤华过来抓她的时候,她又想,罢了,终归是要有此一见的。
赵琬拿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来和这个无比痛恨自己又无比位高权重的神女做徒劳的尝试,以期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成功了。
如今的赵琬,明明已经是一个半透明的鬼魂形象,可是在听到彤华命部下带她去见薛劭的时候,她的那一双美目里,还是如秋水对月般泛起了盈盈的亮光。
她眼里的祈盼像许多年前她走向婚车时那样,仿佛面前无论出现什么困难,也不能阻止她坚定地走向薛劭。
她十分诚恳地对着彤华颔首一礼:“多谢彤华君。”
彤华看着她喜不自胜地露出笑容,转身向门外走去,段玉楼就站在门外,安静地遥遥对望。
赵琬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去寻找薛劭。
彤华看着她的背影,也看着段玉楼。他没有实体,没有面目,没有表情。她看不到他山长水远的眼神,是否先穿过了赵琬,才落定在自己的身上。
她走出房门,走到明亮的阳光之下。段玉楼伸手拦住她,握住了她的手臂,于是她顺势停下了脚步。
她也没有异样地回头,只是先招颂意上前,与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让他带着赵琬离去。
等他们走了,彤华才看向院子里的简子昭。简子昭一与她对视,便知道她是打算清算自己了。
他只好上前一步。
彤华果然看着他道:“我的事儿,你没少打听罢?都知道了,是不是?”
简子昭无奈道:“只是猜到一些。”
彤华知道自己的这些事迟早都会暴露,当日在天宴上符舜便提醒过她,此刻简子昭见到她与赵琬却毫不惊讶,显然是对此事知情。
她也不去盘问这所谓的“一些”是多少,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她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事是我的秘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不会放过你。横竖在旁人眼里,你我早就站在了一条船上。”
她逼近他,声音也随着放低,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道:“既在一条船上,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想要探出头去,再与旁人搭上关系。”
她会有无数种方式惩罚他,却不一定是要处置他本人。她比谁都知道他的弱点,在定世洲里,他们是困境最为相似的两人。
所以这样照镜子般的难堪,才是他们厌恶彼此的根本。
简子昭亦不再做那副虚伪的谦和模样。他不笑的时候,眼尾拉得平直,眉心再压下来,直接显出清晰的厌倦之色。
他负手而立,想要点醒这个虚张声势的神女:“彤华,你我自小便相识,你十四岁时,我就入了璇玑宫。我以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应该明白了。”
他垂眼看着她,流露出对她肆意的嗤笑和不满:“你我皆是尊主傀儡。”
简子昭从懂事起就明白的一件事是,他的出生,是尊主的授意、家族的领命。
他的存在,本就是中枢权力游戏的其中一环。不重要,不必需,但执棋者乐意加上,根本不需考虑他的意愿。
他于是按部就班被吹捧着长大,长成他们全都满意的模样。他顺利地与彤华相识,又顺利地迎来平襄为他授勋加冠,而后进入璇玑宫门下,好成就一段美丽的佳话。
简氏只效忠定世洲尊位上的那位神明。平襄在上面,他们便效忠平襄,于是平襄要他们如此做,他们便如此去做。
他根本没得选。
简子昭想她说得容易,这么轻飘飘地威胁自己几句,就想要他站在她的船上,她凭什么这样自信?
他不是站在她的船上,他是被平襄的绳子吊着,安放在她的船上。
若是这艘船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平襄大可以将他轻易提走,临走之前,说不定还要他将船刺破。
平襄就是那样的手段,掌心之内由她兴风作浪,边界之外却由不得翻天越地,即便毁了,也不放过。
彤华才是对他这种愚蠢效忠又不知反抗的姿态恼火不悦。
她恨他畏首畏尾、怯懦不已:“别犯蠢了!不明白的人是你才对。活路只有唯一的一条,从前或许是尊主,但当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她目光里藏着若隐若现的锋芒,只待将来某一刻得以出鞘见血一般。
“如你一般的仙君,昭元身边有,文宜身边也有。我将来若是落败,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一开始没能攀上尊主,尊主就不会再将你要回去用了。”
简子昭如何不知?
如果平襄真的重视他,当初他为避嫌,在步孚尹死后请旨离开璇玑宫的时候,平襄就不会毫无作为。
如果她真的重视他,这些年他就不会蜗居在家碌碌无为,只等得这一回中枢另有安排,才宣他入内,要他再见彤华。
简子昭虽然明面上离开了中枢,私下的消息却还算灵通。这次忽然召他入内,他自然也打听了一番,约莫是彤华再次犯禁,平襄打算提点她了。
他那时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禁,如今倒是大约猜到了。
因为那个凡人,因为段玉楼。
他讽刺地望着彤华笑了笑:这个傻姑娘,底牌掉的精光,还真当尊主什么都不知道呢?
若是当年吃了那么大的亏,能给自己长点教训,也不至于如今又被尊主暗暗拿捏。
简子昭微微摇了摇头,同她道:“说实话,彤华,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能赢过尊主。即便将来你们姐妹三人,当真有一个能接过那个尊位,那也不是你们主动拿的,而是尊主愿意给的。”
彤华冷冷道:“那就是谈不拢了。简子昭,你惧怕尊主的手段可怖,没想过我的手段吗?”
简子昭再次摇头,道:“但你说的一句话有理,我在尊主那里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但我又偏偏也是一个贪慕权势的人。”
他露出一点笑意,直直地与她对视:“你我相识一场,念在昔日情谊,我赌你敢玩命,也会给我一条康庄大道。”
他合手,恭恭敬敬对她躬身一礼:“简子昭,听凭少主吩咐。”
前几句的“少主”,都是他在人前,为了避人知她名讳而特地掩饰,直到这一句,终究是实实在在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彤华反倒没有立刻接住他这个话口。
她打量着他突然转变的姿态,道:“答应这么快,你想要什么?”
简子昭直起身来,定声道:“我要紫暮。”
彤华道:“我做不了她的主,但我也肯定不会与你成婚。到时婚约解除,简氏仙族由你坐镇,随你想去要谁。”
简子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到时?”
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彤华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却没有继续给出实质的认定,只是肯定道:“对,到时。”
她没有点明,只是让他知道,他并不需要为此付出太多代价。
“你要做的很简单,就像以前一样,尽你最大努力去讨好尊主,向她表示忠心,尽你最大努力去维持我们的婚约,但同时确保它会无限拖延,永远也不会立刻实现。”
她对着他勾起了唇角,笑了一笑:“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不是吗?”
第117章 算账 还有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吗?……
定世洲属族众多,为表对中枢各位神主的恭敬,居处都离中枢内宫甚远。群玉山外一大片风景秀美的空余神域,被三位少神主分别揽去一块,用做了封地。
昭元掌权的时候,彤华和文宜还没出生,这一片神域由她随意挑选。她为处理事务方便,免得使官及其他仙官常往中枢内宫进出,就选了最平坦也最出入方便的一处修建殿宇房舍,以便部下使官所居。
至于内宫里本属于她的菁阳宫,自彤华开始与她争权之后,她就回得越来越少,之后更是将使官殿内的使官尽数撤出,只留下了内官管理。
昭元是为了免彤华窥伺,又懒得在她身上多费心思,再加上得平襄看重,不在乎为这点小事生出风波,所以才干脆搬去了封地,只偶尔回来小住。
她不大在意以这样的事来表达主权,但彤华既然要与她争,自然是分寸不让。
彤华看见昭元让出了中枢内宫,自己便坦荡地在内宫里嚣张行事。使官忙碌地进进出出,又有其他仙官时常往来,便显得她派头十足,竟好似比昭元还要更加得势一般。
也因此,她坚持住定了内宫,甚少往封地去。
但今日,彤华回了定世洲,却十分罕见地没有回璇玑宫。她甚至没有进群玉山,只是径自进了封地之中。
她封地倒是不比昭元的封地广阔方便,但是位置却更加安静,名字叫作明镜湖,其实范围内却是一处幽幽山谷。
使官殿内虽常有数十使官议事,但其实大多都还是留守在这山谷里的一圈青翠小山之上。
此处除却安置所有使官的清幽居所,自然也有办公议事的房舍。彤华再嚣张,到底也有戒心,占地盘是一回事,真有要紧事还是要回封地,否则中枢到处都有眼睛,如何也不安全。
她此刻回到此处,也没有刻意掩藏气息。护界结界做出反应,守界灵鸟盘旋清鸣,留守的使官们未料到她忽然来此,纷纷走出房舍向她行礼。
彤华驾云而过,垂首向他们示意,而后落在山谷正中间的明镜湖上。
湖心小岛之上碧草如茵,粉黄的花树错落环绕,临水处起了一座简单的小小竹楼。再加之夏日炎炎、日光明亮,如此透过护界结界上的粼粼波光落下来,瞧着彩霞浮水般清丽温柔。
彤华落定在其中,瞧着都比平日在中枢见时要亲和许多。
她走进竹楼阖上房门,使官们见此方才各行其事。
清澈浓郁的灵气涌入她的身体,迅速为她修补起体内的亏损,她默然地看着段玉楼现身,自己却抿住了唇没有先开口。
她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倚着柔软的靠枕,只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等他先说话。
段玉楼一时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今日见她们要闭门说话,虽有前头在院子里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但他倒也不觉得二人会动起手来。
都是自恃身份的人,前生便较着劲、不肯在对面落了下乘,不可能此时放下身段。
但至于面对面要谈什么,他还真想不到。
段玉楼的确对彤华隐瞒了一段,他此生都没想过再让她知道,而这一段,赵琬一个凡人,应当是不清楚的。
至于别的,都是无关紧要。
他还算得上是从容镇定,也不急着开口,只是动用力量,来探她的身体。
彤华冷着脸释放神力,将他的力量打了回去。
她因他只会如此的举动而不满,眉心低低地皱在一起:“我还没脆弱到你一刻不来就会丧命的地步。”
她开了口就开始后悔,咬住唇开始反省,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怎么能永远幼稚地藏不住话。
段玉楼收了力,思忖着她反击的力气,估摸着她这次回来,应当是恢复了一些。
他得想着办法哄她在定世洲多留一阵,好歹将身体养养好。人间的故人都见得差不多了,她总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去了。
“生什么气?”
他靠近她,一直到她面前,都没有被她推开。
他于是了解了她的小心思,低下身子,让她略略低下头,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
他捧着她,也在哄着她。
“以前的那些人,都见见也好。你心有不甘,见过一回,便知道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对不对?”
彤华听见他这听不出语气的淡淡口吻,重复道:“算不得什么?”
她眼睛泛着可怜的微红,问他道:“段玉楼,你瞒了我什么事,还不肯说吗?”
段玉楼并不上钩:“你若疑心我和赵琬之间有过什么,何需我来解释?”
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落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你可以做到的,你直接来听。”
他知道她有读心的能力,也可以用衔身咒来控制自己。他是在赌她不会如此做,如此,他就可以保留他的秘密。
彤华果然没有这样做。
她的手掌按在他可称之为心脏的地方,可是掌下的感觉却什么也没有,他没有什么可供跳跃的心脏,他是个连自证都无比苍白的残魂。
彤华向前倾身,微微靠近他道:“你实话告诉我,你的修灵道是不是毁了?”
段玉楼心底微微一叹。
“赵琬说的?她一个凡人,懂什么修灵道?怕不是故意这么说来诓你。”
他尝试着尽力用声音表达温柔,但是只有法力凝聚的声音,永远无法表达他的心意。
他只是在想,故人已死,辛玉言、印珈蓝、乔谭……他们谁也无法告诉彤华真相。
她无法求证,只要他不认,那就是假的。
彤华不是白沫涵,她不会像白沫涵那样轻易地被他欺骗:“那你要怎么解释,在听到我要嫁给卫旸之后,没有立刻回来将我带走?”
段玉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反客为主。他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卫旸欺负你了,是不是?”
彤华踢他一脚:“是我在问你!”
她这一脚对他而言无关痛痒。段玉楼学着她一样咄咄逼人:“我不知道你在卫宫里发生了什么,你只说是被幽禁着等我回来。那乔谭之前为什么害怕你用左手剑,又为什么说卫旸毁了你?”
他们都有无法告知彼此的秘密,沉默和回避足以代表了一切答案。
彤华对他道:“你让宫人放的鸟儿,我看到了。收到捷报的时候,我一直在计算路程,想要你早点回来接我。”
段玉楼听着她止不住委屈的语气,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对不起。”
彤华更难过了。
他连一句“我该早点回来”都不说,究竟是有多担心她绕回前话,质问他为何不用修灵道术法。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是已经足够证实一切了。
她气不过,忿忿地又踢了他一脚。
段玉楼满意地看着她度过了这一段情绪,知道她不会再过多追问,心中松下一口气来。
但彤华却又问道:“还有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吗?”
段玉楼纳闷:“还有什么?”
彤华冷哼一声,手中法力变幻,取出一幅画轴来:“你背着我,偷偷去乐亭宴见赵琬?”
这画正是陶嫣手里那副《春日乐亭宴图》。
彤华早上和简子昭说完话后,便解了院中人的术法。他们的记忆停留在彤华上门找人,而陶嫣刚刚从内院出来。
彤华一派当真是来找挚友的模样,被陶嫣喜滋滋地拉着,去内院找了个空房间说话去了。
这画就是那时向陶嫣讨来的。
画卷在空中展开,彤华十分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了他和赵琬的位置,指着两个小小的背影质问段玉楼。
“还说是去见好友,谁知道是去见谁的?”
她眼含讥诮地觑他道:“小师兄,要不要解释解释是怎么回事?”
那个时候,赵琬才嫁到薛国,段玉楼还没到卫旸身边。白沫涵不在他的身边,他们有些后续,她也不会知道。
段玉楼听见这个称谓,就知道她其实并不生气。
如他所言,她对赵琬所有的怨恨都是心有不甘。见过这一回,解开心结,总是要比之前执拗地钻牛角尖强。
他解释道:“是友人约我前去,我不知道她在不在,也没见过她。”
赵琬自然是在的,她前去是为政治上的考量,有一位与她极默契的邻国盟友,就是在此刻与她达成盟约。
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彤华又道:“嫣儿和我说,赵琬引她入梦时,给她看了许多画面。她亲眼所见,你和赵琬在这里还见过一面,说了话。”
段玉楼:?
他想着她和友人说话,避开了一会儿没听,怎么就由着她们闲话自己到这个份儿上?
眼见着清白不保,段玉楼立刻道:“当真没见。赵琬既成画鬼,作幻象骗她也未可知。更何况,她那时已经成婚,无缘无故,我见她做什么?”
彤华不依不饶:“若有缘故呢?”
段玉楼道:“有缘故的时候,也就见了一回。不是你托付我去前线换回卫旸的吗?”
其实是两回。第一回,开战时去找赵琬商量割城,第二回,开战后去找赵琬索要解药。
但是能少一回是一回,横竖都是为了一桩事,何必多说一回给自己找麻烦?
这事也不能详细说,不然又要提起白河谷和疫毒的事。
段玉楼今日所有言辞,全都是谨慎小心地点到即止,绝不让她展开追问。
他十分冷静地拿捏住她:“那时你又是为了什么?几次三番要我去战场换卫旸,他有危险,我就不危险吗?”
说到这里他就想到东郡之战后她班师回朝的那一回:“你从东郡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意思?话都懒得同我说,巴巴地要去找卫旸。”
他这套胡搅蛮缠的姿态让她非常新奇且受用,足以使她抛开前话,反过来去哄他。
彤华笑眯眯地收了画卷,伸手圈住他脖颈靠过去:“别生气呀,他不是王君吗?”
段玉楼没有就势靠近她,仍装作气愤,只是扶在榻边的手十分自然地绕到她的腰后:“他是王君,我还是小师兄呢。”
他很不留情地指责她道:“一双眼睛只顾着外人,没良心。”
彤华方才还伤心泛红的眼睛,此刻终于恢复成了一贯的潋滟明亮。她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锋利的感觉都如冰雪见到阳光暖暖消融。
段玉楼仗着自己没有实体,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样的美丽。
她看着他打趣道:“原来你那样早就喜欢我了。”
她是随口挑拨风月,他却是真心回答:“你懂什么?”
远比那时候要早多了。
第118章 将雨 这是一种对她无声的训诫。
风和日丽,长空晴朗,随着仙鸟悠扬啼鸣之声,封地结界外有人拜请入内,验明身份后被恭敬请入正堂。仙侍密雪得了消息,去请了昭元过来。
昭元见得来人,面上一副温和笑意:“仙官今日得空,来我这里小坐,正巧得了新茶,仙官尝尝。”
平襄身边的第一内官覃黎立于堂中,虽受昭元礼遇,等候时却不曾自行落座,十分规矩地站定等候。
见到昭元,她颔首行礼,这才道:“昭元主盛情,自然不辞。只是我今日来是为传召,尊主请您入内相见。”
昭元便道:“那请仙官稍待,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覃黎自然不会催促,应声请她先去。
昭元吩咐仙侍给她上新茶点心,而后转出了正堂,温和有礼的模样直到回了寝室之中,才慢慢淡了下来。
密雪帮她重新绾发,她一边挑选簪环首饰,一边问道:“彤华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吗?”
她这边最近一片太平,辖内未出什么问题,平襄突然叫覃黎相请,八成是叫她为自己处理麻烦。
定世洲内除了彤华,恐怕也就没什么麻烦了。
密雪拿着梳子绾发,口中回道:“碎玉在内宫里,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
但她想了想,又详细补充道:“当日人间地动时,彤华主曾回来休养,见过简氏少君一回,不多时便又去人间了。这几天倒是回来了,不过一直住在封地里,根本没出来。”
昭元从镜子里看着她道:“她那么个占山为王的土匪性子,何时这么乖巧地久住封地,连个信儿也不露一句?”
她说到这里,便十分有趣地笑了笑:“可见是惹麻烦了。”
密雪细细思忖了一番,有些不解道:“若说彤华主那边有什么大事,也就是无相木在苍洲现世。无相木都枯死了,简氏少君也去了,还能出什么事?”
她想到一个可能:“莫不是东海那位九太子有什么事?”
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谬地摇了摇头。
昭元看着她的表情,自己也笑了一笑:“东海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说着都不信。”
密雪接过她手中递来的钗环,问道:“少主觉得呢?”
昭元对平襄的性情再清楚不过,知道她虽做着人神之主,骨子里却并不爱人。
这回无相木枯死导致地动,她恐怕也就只知道到这里,至于具体是哪座城池动了,又死了多少凡人,恐怕她压根都没问过,也没听人说过。
若说她是如何关注到了这件事,约莫也是因为嘉月仙君看管元灯,告诉了她彤华因失信而神体受损的事。
但她也绝对不是因为心疼彤华的身体如何。
平襄比谁都要看重定世洲的地位和脸面,彤华未遇敌手却自毁长城,这才是让她气愤之处。
所以她才会将简子昭召入内廷。
昭元将匣子里冰凉的项链和手镯一一带上,和肌肤相接那一刻的触感异样却不致命。它们充作她高傲示人的资本,即便她仰仗的并不都是这些东西。
但它们要有。
“彤华的那些聪明,若是肯放得圆滑柔软些,也不至于回回都踩在尊主的雷线上。”
昭元无感地看着镜子中渐变得华贵端庄的自己,口中轻哂道:“记吃不记打,自找苦吃。”
密雪听见这句“记吃不记打”,立刻想到了彤华最令平襄所不满的一点。
好端端一个神女,权势盛大,应有尽有,出去兴风作浪闹点什么祸事不好,偏偏要喜欢一个男人。
她有些惊讶,却犹记得压低声音:“为着她藏在那里的那个凡人?”
昭元瞥她一眼,自将唇妆点了:“当初他们都说像,我还不信,若非那回亲眼去瞧了,当真要以为他们是夸大了。”
不仅仅只是脸像,难的是神态动作、以至于给人的气质感觉,就跟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甚至连身世经历,都能巧合地暗暗相对。
这种极致到刻意的圈套,也就是彤华乐意跳进去。
密雪想到昭元去蒙城的那回事,一边为她更换衣裙一边道:“彤华主宫中那个使官还在咱们这里关着呢,审不出什么东西,不过瞧她的意思,是觉得那个凡人是咱们设下的圈套。”
昭元眉眼瞬间冷下来:“不是我做的,也不是她做的,难怪尊主着急上火呢。”
谁知道是彤华得罪了谁,拿这种招数算计她来了。
昭元吩咐了密雪两句,这才转身出门,跟着覃黎回中枢去了——
她前脚踏进平襄的宫门,后脚璇玑宫中便有信传到了明镜湖。
彤华正坐在窗边拿着本曲谱闲看,见有灵讯来,便伸手接过查阅。待见得里面明晃晃的“昭元”二字,心情倏然就冷落了下来。
她面上方才还是悠然自得,突然变了脸,段玉楼自然不会瞧不出来。
他对着一整套茶具坐在彤华身边的小案前,见她如此,侧目问道:“怎么了?”
彤华重新倚靠回柔软的引枕,将灵讯随手丢进他的怀里:“尊主召昭元入内议事了。”
她仰首看着屋顶,在小榻上翘着腿,不穿罗袜的足从柔软的裙边探出来,白晃晃地点呀点。
“菁阳宫近来太平极了,昭元也不是个会被尊主斥责的,这么明晃晃地趁我不在内宫见面,怕不是要算计我罢?”
她眉心微微皱起来,口吻变得有些烦躁:“千万别召我,我实在不想去见尊主。”
段玉楼将盛了新茶的杯盏递给她:“那就说你伤没好。”
反正她如今因蒙城而神体受损的事,平襄已经知道了。这伤也不是一时半刻能修复的,拿来做借口正好。
彤华侧过身,将茶盏接过,一点一点抿着:“应当不是为无相木和地动的事,有简子昭在那边,她犯不上来盘问我。”
段玉楼见她垂着眼思索,伸手按了按她眉心:“不必多想。若是召你,等不到现在。既不召你,便是另有安排,到时再看便是。”
他陪在她身边这么久了,多少也了解一些平襄对待她的态度。若说是尊主对待下属,那自然做成如何都无话可说;若说是母亲对待女儿,那就更是有口难言,不提也罢。
段玉楼话说得轻飘飘,仿佛是真没什么大事一般,但心里却悬了起来。
如果平襄当真觉得彤华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过火,那必然是会立即传召她入内提点,管她是否有伤在身,总之是雷声大雨点小,算不得什么。
就像上次彤华在苍北杀了昭元的使官那回一样。
但她如果觉得彤华做错了,往往当时并不会多加斥责,而是暗暗布局策划,只等着哪日给了彤华重重一击,才重提旧事,让她记住这个血泪教训。
这回蒙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平襄不会在意人间死了多少人,但是彤华身为希灵氏神女,竟使人神失了凡人信仰。对平襄而言,这简直就是将定世洲的脸放在脚下去踩。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传召彤华。
诚然将简子昭再次强行放在她的身边,是一种对她无声的训诫,但这件事对彤华形成不了任何威胁。
她多年里和简子昭针对那桩所谓“婚约”的默契,未尝不是平襄眼中懒得去管的无伤大雅的孩子把戏,做不得真。
平襄知道彤华与昭元王不见王,如今叫昭元去,若是将来彤华当真中了招,必然自觉羞耻不堪,在昭元面前受辱,自然对彤华是一桩记忆深刻的教训。
段玉楼不大担心昭元会实质性地伤到彤华,在姐妹相斗的这场战争里,昭元显然是更加有分寸的那一方。
但是他依旧不满,并且非常不愿意再让平襄用这种方式来挟制彤华。
他开始盘算起接下来应当怎么去做。
彤华对他装得这般娇痴,心里其实也对平襄的手段一清二楚。这样的事从前也发生过不少回了,颂意听到昭元被召的消息,不必等她吩咐,自然知道要如何谨慎防备。
她只是疑惑,蒙城地动之事,连上天庭都查问不了她什么,平襄当真是为了这事要来罚她吗?
理由是什么?
这回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的不仅是平襄,还有昭元。她莫名其妙去蒙城带走了倾城,却只是用术法锁了她,每日命人去盘问她几句,连虐待都算不上。
她放在菁阳宫里的暗桩如此回话,倒叫她一时想不通昭元的意图。
所以,在这件事里,倾城也会是她们计划的一环吗?可是倾城又和最近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彤华一边想,一边发觉段玉楼亦沉默了下来。她的唇角掩在杯盏之后偷偷勾了起来,想着这人由来口不对心,这回主动要来帮她想办法应对,那她就不费这个心了。
她将茶水饮完,把空杯还给了他:“不管了,我这次拒不接招,随昭元折腾去。若她们想来招惹我,我自去人间躲着,不碍尊主的眼。”
段玉楼立刻回头觑她:“才消停了几日,又回去?”
也不知前几日才老老实实答应他在定世洲养身体的那个骗子是谁。
彤华笑道:“如果,如果嘛。昭元要面子,不至于杀到我封地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对方露出真正的杀招以前,一切动作都是徒劳无功。
她有段玉楼陪伴,安安生生地在小楼里过了许多天的太平日子,只是没过多久竟一语成真,她真要去人间一趟了——
蒙城近来也是命途多舛,有人趁蒙城元气尚未恢复,再度难上作乱。
第119章 夺器 如果陵游还在就好了。
无相木引起蒙城地动时,一时造成此地气息紊乱,护界的结界破损导致无相木的灵气外溢,引起了许多修士的注意。
无论门派大小、修为高低、阵营正邪,多少都得了些消息,纷纷赶来此地,想要分一杯羹。
且不说神树无相在此扎根多年,养护了多少天材地宝。若是撞了大运,巧合之下捡回一截未死的无相枝叶回去精心养护起来,将来有大机缘也未可知。
一时蒙山之中鱼龙混杂,彤华本就有派人前去防止生乱的意图,即便没有平襄插手派来简子昭,她也是要遣其他使官去的。
彤华一直持续接收着这边的信息——人间有八个领头的修仙门派,统称作“正道八门”,此时除却一家梦宗,其余都派了弟子前来。有他们大派坐镇,遵规守矩,虽偶尔生出些小插曲,却也绝不算混乱。
各自捡些好处回去,给自家弟子送点机缘,也便罢了。
眼看着这么多天过去,蒙山里有点灵气的宝贝都被扫荡一空,许多小门派已经收手,就连正道八门里也有两家踏上了归程。
却不知是谁从哪里放出了话,说是蒙山一道地动,震出了天子剑的消息。
这下可好,那两家毫无犹豫,又原地折返了。
说起这柄天子剑的来历,其实也算不得久远,细数起来,也就三百多年。
当初卫旸称帝,统一九国后为表不世之功,请名家铸就此剑。天子剑斩功臣大才,斩贼子奸佞,护无上帝权,护国中百姓,因属人间帝王,渐生灵而成神器。
天子剑是唯一属于凡人的神器,所以虽自现世便成为帝王的代表之物,却并不是随意归属于任何一位帝王。
卫旸驾崩之后,卫朝少帝未曾有一日佩剑临朝,连祭天大典都不曾请出。传说中,在卫朝灭亡之后,薛定入住卫宫,曾经短暂地拥有过这柄神剑,但随着昭朝建立,此剑也随即不知去处。
昭朝的原氏皇族从来对即位天下之事甚少提及,就是知道手里一无天子剑、二无九国玺,实在是不占道理。
原本过了这么多年,昭朝的统治太平安定,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再加之史官刻意少言提及,大家约莫也都忘了这回事。但这回这个消息一出,又隐隐生出了乱子。
普通的百姓自然是不如何关注的,但大昭上位的那些统治者,总是要坐不住了。
修士也眼馋。这东西说来说去,已经是一个传说中的神剑,即便真被人间的皇帝拿去了,也只能用作一个象征性的物件,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
可是他们拿去就不一样了。这样蕴含灵气的神剑,若是成了哪家的镇派之宝,自然可改修士界如今局势。
若是哪家再有个不世出的天才弟子,得以掌握此剑,想来飞升指日可待,一人得道,门派自然鸡犬升天。
一时间,八门对此虎视眈眈。
彤华特地去问过原承思的意思。朝中倒是有大臣暗中向原承思进言,原承思却对此剑兴致缺缺。
他是想着,原氏皇族当年从薛定手里夺位,的确算不上干净,如今好容易过了这么多年,叫世人忘得差不多了,印珈蓝也已经铲除,眼见得是一片大好,无谓为此剑生出风波。
即便真抢来了,他们一群凡人,也未必能守得住。若是将来原氏子孙再出个无德之人,白白将天子剑丢了,那才是真正的亡国之相。
彤华也是如此想,正所谓怀璧其罪,与其让他们守着个前朝圣物惶惶度日提防外敌,还不如将此物彻底抹成传说之物,丢出去了事。
见过原承思,得了这个回答,离去时她特地向他承诺:“陛下放心,此间事了,凡世之间,不会再有天子剑的传言了。”
原承思自然放心让她离去。
颂意已经早彤华一步先来了蒙山布控,收到彤华过来的灵讯,立刻便去接她。
“使官已经四处查过,蒙山之中没有天子剑的气息。修士们各自占地试图寻找,如今都还没有动作。放出谣言的人已经在查,但目前还没有结果。”
他微顿一下,说出最紧要的一个消息:“目前为止,没看到菁阳宫的人。”
前些日子昭元被平襄传召的消息还是他传给彤华的,如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自然第一时间就考虑到了是不是昭元的行动。
彤华立于云端,垂眼向蒙山而望。蒙山上本是长年的雾气迷蒙,因无相木枯死,没了那么多馥郁灵气以作遮掩的用途,如今只剩下一点薄薄的迷雾。
而深山之内,由于八门都开了灵阵观测,竟是连一点雾气都不剩下了,坦荡得一目了然。
彤华以前或多或少和八门里的人物打过一些交道,垂眼看时,见着了几个眼熟的人。
颂意察言观色,见她目光落定在几家立于灵阵四方的人物,便又道:“先前司命神君给了回复,观命盘指引,天子剑未归神域,由修士掌握。”
彤华来时便向司命秘密发了一条灵讯,以期确认天子剑下落。原承思拒绝时她心里就大约有了数,如今回复到位,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垂眼看着这几家,一处又一处地点出他们的名字:“定云谷,饮鹿泽,无量山,沧乾墟,照天海,凤首山,结丹川……”
她侧首问颂意道:“你觉得谁能抢到天子剑?”
段玉楼站在她身旁,差点没笑出声——真是个好问题,排除法,起码排除了一个梦宗,现在只剩下七个回答了。
颂意一时有些沉默,突然有些怀念起陵游在的日子了。
起码那个时候,这种问题,彤华也只会抓着陵游问,不会用来为难他。
故此,颂意对彤华这种随意所至的即兴问题实在是没有太多应对的经验,不太清楚其实只要随便猜一个就可以。因为她大概率只是想跟人打赌赢一回,赢什么不重要,哪怕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都行。
按照以前的惯例,陵游的运气一贯不是太好,总会选中一个错误的答案,又或者是他故意。
但现在,因为面对的是颂意,所以他真的开始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试图分析出最接近正确的选项。
他用最快的速度思忖了一遍,回答道:“定云谷。”
彤华诧异地挑眉,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颂意还真开始一个一个分析了起来:“各宗分别镇守圣器,圣器特质不同,各宗修术便不同。如照天海、凤首山、结丹川,攻击力稍逊,恐怕不利争夺。沧乾墟先时出了一位魔君,不管是否来助,其他几家必会对他防之又防。无量山宗主不管事,只由两个大弟子出面,恐怕斗不过其他宗门长老。饮鹿泽和定云谷倒都是有天才的小辈,但饮鹿泽里的那位刚刚破境,稍逊于定云谷那位的修为,在长老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恐怕会落于下风。”
他说了一长串,最后总结道:“属下拙见,因此认定是定云谷。”
但其实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理由——彤华点人的时候不按他们分布的顺序,言辞提起的先后,已经表达了她关注的轻重。
结丹川怎么看怎么没有希望,那便不是从后往前看,而是从前往后看了。
但他没说。
除却第一回相见彤华看走了眼,后面的每一回,彤华都能看到他老成严谨的作风。她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万万没想到,他是按照自己的说法猜的。
但她耐心听完了颂意的分析,觉得他果然一如往日谨慎持重,这些理由确实没有什么大错。
彤华的目光移向左边那家,用指尖点了点,引颂意去看。
“沧乾墟的修习之道,原本是八门里最霸道的一家,也最适合持有天子剑。若是薄恒当真不管,由着他那个部下来助战,其他几家合力也斗不过。”
方才颂意说完,段玉楼就想发笑,他这样的严肃面对彤华的顽劣,实在是有些被捉弄的可怜。难得都是些有理有据的推测,却并不全说中彤华心中所想。
如此,彤华再这么若有似无地故弄玄虚一回,也不知他是否还能坚持方才所想。
若是改了,彤华可就是正中下怀,要与他打赌了。
颂意也确实是迟疑了一下,而后才与彤华道:“沧乾墟所镇守的圣器化力杵,本已十分霸道。再兼之与魔界有所联系,更是惹人忌惮。若再拿到天子剑,恐怕八门平衡,再难恢复。”
他没改。
段玉楼轻轻拍了拍彤华的后腰:【还不认输?】
真当谁都和陵游一样,为了全她那点取乐的心思,想中了也要故意猜错,就为了给她引出一点难得的开心?
部下就是部下,自然只为对,不为错。更何况,若今天来的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这是最认真不过的颂意,岂能领会她那些狎昵的心思,如此配合她玩笑?
彤华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颂意的靠谱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对他愈深的倚重全部来自于他从不失手的可靠。
她问他的时候还在想,颂意来回答,八成是不会错的。果然,他每句分析都占理,每个决定都正确,这的确让她非常满意。
但他已经说准了正确的那个选项,她就没有心思再继续赌下去了。
彤华微笑着肯定了颂意的回答,没有让他生出失望,但她的心里还是浮起了一点低落。
她突然就在想:如果当时在这里没有闹那一场,如果陵游还在就好了。
第120章 密谈 有关长生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
趁正道八门留待蒙山寻找天子剑的时候,彤华特地去找了一回昭元。
只是她分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定世洲去,却没有如此做,而是撰写了一条灵讯,秘密发给昭元。
昭元约莫也没想到彤华会突然来找自己,甚至灵讯之上还要她掩藏行踪,来指定之处寻她,更是有些诧异。
细思之后,她听从彤华的灵讯,秘密前往。
彤华约她相见的地点,是蒙山深处的一道洞穴。昭元到时,彤华已经提前设好了灵阵与结界,由侍官纯肆出面引路,才将她带去洞口。
她身边的使君东和要跟随她入内之时,纯肆伸手拦了下来:“我们少主只请了昭元主一人入内。”
东和当即便道“不行”。
昭元看了一眼纯肆,神力感知到这处结界并无杀气,只有隐藏之用,又想彤华无缘无故,不至于在此处动手,便让东和洞外留守,自己走了进去。
东和与纯肆相望一眼,转过身去,齐齐守在了洞口。
此处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口有密林遮挡,本就轻易发现不了。昭元一路顺着缓坡而下,经狭道拐过两道弯,方在一个大些的洞窟之中看到了等待的彤华。
红英在洞窟之上分散一周,将这处黑暗的空间点得明亮。彤华坐在天然形成的一处石台上,看见她来,也没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她的对面:“长姐来了,坐。”
昭元身上还带着隐藏气息的一道灵符,此刻也懒得卸了,便如此坐在了她的对面。
“如此神秘,不知是要与我谈什么?”
彤华也不与她过多客套,直接道:“第一件事,我要确认,这次在蒙山放出天子剑消息的,不是长姐。”
昭元与她对视,猜到她是因为自己前几日被平襄宣召,所以怀疑自己要对她下手,于是便答道:“不是。”
她要做局教训她,从来用不上这样繁复的手段。从前的每一次,她都是直截了当地下手的。
彤华清楚昭元的作风,自己也不觉得这事是昭元做的,不过有此一问,确认一回。昭元既说了不是,也无谓在这样的事上撒谎。
她点一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我要确认,这件事不是尊主做的。”
昭元行事算得上磊落,但平襄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性子,也无谓手段如何。
她有可能不让昭元去做,却有可能自己去做,若当真如此,结果或许未必会在此刻而现,但将来爆出动静的时候,也许会防不胜防、无可阻拦。
昭元这回没有及时回答。
她垂下眼,仔细思索了一番当日面见平襄的情形,这才道:“应当不是。”
她这次显然没有方才那么肯定,只是道:“起码在我面前,我未曾听她说过与天子剑有关的任何消息,你也知道,她如今是不过问凡人俗事的。”
天子剑的流言传了许多日,如果不及时压住,传播开来,被有心人拿去大作文章,是会对原承思不利的。毕竟自他即位以来,天下本就不算太平。
彤华让颂意查了许多天,只是追究到几个散修和异术士的头上,便再也寻不到线索。这样的无凭无据,便让她有些怀疑,是否是平襄再做文章。
毕竟当初在苍北,就是平襄先听说了狐主用凡人炼制半妖的事,而放命让昭元先去查的。
彤华这回不曾全信,只是存疑:“说实话,我如今草木皆兵,不大相信尊主。”
昭元想起平襄真正提起的那件事,看着彤华,便觉得有些好笑——她存疑是对的,却没疑到正路上,那又有什么用?
她微笑道:“尊主也不是凡事尽与我说的。你若只是为了问我这个,万一我乱答一通,对你是没用的。”
就差明着说,今日她说的话,其实一句也不可信了。
彤华却道:“我何必不信长姐说的?”
她手指向上指了指:“今日防备至此,就是为了来和长姐好好说话的,你我时间宝贵,也无谓如此浪费。”
昭元唇边始终挂着清浅的笑意,配上她那张原本就亲和动人的面目,显得春风拂柳般和煦温柔。
无论心里是什么样子,起码面上,她永远都是一个成熟地包容妹妹幼稚举动的好姐姐。
她点点头,道:“既如此,妹妹直说自己今日第三件事罢。”
费这么大的力气相见,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询问上面两个真假难辨的问题。
彤华手腕微动,掌心变出一样物件,黑漆漆的一样在手里,一下倒也看不清楚。
她扬手掷给昭元。
昭元伸手去接,手心中立时凝出一团灵气相阻,不曾真正接触到那件东西,只是在手中悬浮。
她这才仔细看去,原是一样长不过一寸宽不过三分的东西,瞧着有些像一截骨头,只是颜色焦黑,却不是被烧焦烤焦的样子,反像是从内而外、生来如此一般。
昭元一时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仔细打量了几眼,手中神力也没探出什么特别的,便问道:“这是何物?”
彤华锋利的眉尾微微向上挑了挑,分明是平淡无奇的口吻,却硬是从脸上看出了几分诮意:“长生骨。”
昭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她再一次仔细探了探此物的成分,确认自己是真的没有遗漏什么特别的东西:“材料约莫有个上百种,若是人间的修士所炼,的确是有几十样难得的东西,不过放在天地二界,也是寻常之物。”
她顿了顿,又道:“最多也就是炼制的火焰稀奇些,不过看样子,最多只是灵火,也够不上更高的品级。只是都凑到了一起,一时分辨不出,有些唬人的手段。”
彤华点点头,对她所言表示赞同:“长姐说的是。”
她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这么个赝品当乐子。昭元若有所思地望向她,问道:“从哪儿得来的?”
彤华道:“前些时候蒙城鬼市打开,我去转了一圈,听见有人打听长生骨。我叫颂意去将有关之人都盘问了一圈,最后找到了这东西。”
她好笑地扬了扬下巴:“就这东西,一物难求,许多人啊、鬼啊、妖啊的,凑到一起抢夺不休。若不是我的使官们找到了,兴许阴司还得多几桩官司。”
昭元细品了品这话的意思:在哪儿找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有关长生骨的消息,还有人做出了这东西流传。
这二者孰因孰果暂且未定,但细究下去,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有所企图。
昭元思忖道:“如长生骨这般上古传说中才见的至宝,如今是否存在都尚且难说。既然无人见过,自然就有作假的空间。我却也不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拿着传说至宝的名头骗人了。”
彤华红唇微抿,垂眼时唇角却向上一勾,有些揶揄道:“若是骗人,就不叫姐姐来看了。”
她抬眼望向昭元,唇畔笑意还在,眼中却微微泛出些凉意,有些像晴阳下的清透水面,看着剔透晶莹,下面却是万丈深渊,寒冷万分。
“我抓到了那个打听的,又从她那里顺藤摸瓜,查了上去。详询之下,却听这长生骨的消息是从寰洲来的。约莫是几百年前,一个小妖在寰洲听说了长生骨在苍洲的消息,所以过来寻找。”
天下九洲,寰洲在苍洲东侧偏北的位置,和苍洲隔海以对,恰好就是昭元的辖地。
彤华的消息说得半真半假,但主要的信息却是没有错的。
颂意当日将赵琬送到鬼界,找到了薛劭的魂魄,送他们二人一道往生。轮回之前,颂意受她吩咐,特地问了赵琬一句,是在何处听说了长生骨的消息。
原因无他,虽也偶然有不轨之徒借长生骨造谣生事,但这到底是个传说中的宝贝,如今多的是不知之人,也不会隔三差五地被人翻出来提及。
如果赵琬是在哪处听说,查都是好查的。
但赵琬却说,她是从印珈蓝那里听说的。
说来好笑,赵琬是当真厌恶印珈蓝心思歹毒、品格阴损,但印珈蓝却好像很重赵琬似的。赵琬活着的时候,她帮她谋势夺权,赵琬死了以后,她还要替她来杀白沫涵。
她甚至还对着赵琬深剖自我,万分动情地说过自己的过去。
她说她幼时原本是在寰洲出生,听说长生骨是天下至宝,想着可以改换自己的骨血,所以才去查问。在听说此物在苍洲之后,她立刻便来了苍洲。
只是她在苍洲久寻不到,还不曾在苍洲听说过长生骨的传闻,最后才隐隐意识到那也许只是一个谎言,所以才慢慢放弃。
这之后,她才又动了偷修灵道修士身体的念头。
赵琬便是偶然听她说起,才知道了长生骨的名字。只是那时候她懒于听一个半妖剖白自我,从来没有放在心底,若不是和张二狗做那一回交易,她都根本没想起过这回事。
彤华听到这个结果后思索了许久。印珈蓝出生的那个时候,她将将要布置好人间的修灵道布局,准备将段玉楼送去人间求生。
这个时候传出长生骨的消息,实在是微妙。
她诚然是隐秘地花费多年时间,布置了修灵道这一局,自认无人得知。但如果她去人间这一回,并不是在如今才慢慢为人所知呢?
如果背后第一个知道的人,早在当初还没有做这一切之前,就发现了她的行动呢?
她越想心底越沉重。
昭元看见彤华明显不再戏谑的脸色,听见她说的这一长串话,自己面上的笑意也落了下来,换而是几分严肃的正色。
她在想,如果是有如此一道传言,大动声势地漂洋过海,却沉寂下来,只是隐秘传递到如今,的确该引人注意。
更遑论,此事有关长生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昭元长眉如杨柳细叶,平素里显得她整个人春风和煦,此刻神色凛然,终如柳叶弯刀,显出了凌厉的锐气。
“具体是什么时候,你给我个区间。我回去之后,会让使官详查。若当真是从寰洲传出来的消息,无论是戏言还是确有阴谋,我都会揪出一个结果回复你。”
彤华依旧没有详言:“三五百年罢,我这里传得太久,已查不清了。”
昭元听见这句“三五百年”,下眼睑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是因洞中火光晃荡,阴影遮挡,如此微小的动作,彤华没有看清。
昭元不动声色地站起了身,道:“知道了,你等我消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