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渴望 你如此恨我,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彤华当初收敛残魂,使用禁术助他下世积攒生气复生,这本是一段在命书之外的经历。
所以他们在人间的这段故事,实属于来去无路,生死不明,即便是他们自己归于原位,也未必可以回望透彻。
段玉楼并不记得自己在青云道丧命的完整经过,而彤华那时被印珈蓝所侵,归位时已是垂危之际。等这一片混乱过去,人间早就尘埃落定。
天道自有一套法令规制,不可肆意窥探命格,纵然彤华是天生神格,也难逃天道禁制。
他们谁也无法窥伺回看最终的结局。
一直以来,关于历史上那位名相段玉楼的死亡,从来都是众说纷纭。他是怎么死的,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敌国灭亡背水一战的相搏,还是卫旸惧他功高震主的忌惮,从来就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楚。
但现在敬文心绪被彤华控摄,说出了这个答案的真相。
他就在这里。
段玉楼一直以为自己的尸骨已经被掩埋在了青云道崩塌的山石之下,此刻想也知道,必然是卫旸做了这件事。
他其实无谓自己的尸骨被掩埋在哪一处,震惊一瞬后便平淡而过,但他知道彤华对那一段旧事的不甘与执著,所以立即望向了彤华。
他在虚空中释放自己温柔的力量,压制彤华体内无序暴走的力量,以保证她那一双眼睛不被冲击之下的重力所伤。
【静下心来,小涵,静心。】
彤华静不下来,她在段玉楼的支撑下才能勉力站定,溯着他的声音望向虚空中他所在的方向,眼中倏然泪意升腾。
她望着只有她能望见的残破躯体,被敬文那一声痛呼而出的“段玉楼”狠狠击中。
她无法不信。
是她亲手收敛了步孚尹的残魂,是她将他送到人间,重新聚成了段玉楼。
没有人会如此清晰地知道步孚尹和段玉楼的关系,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
但是紫星蛇是大荒遗族,他们能辨认出天岁神族特殊的魂魄气息。
正如段玉楼征战走过蒙山时可以被精灵楹花所发现一样,紫星蛇来自大荒,他们同样可以辨认出段玉楼的气息,来源于遥远的大荒神族。
天岁神族是大荒所有属族的主君,紫星蛇虽然来自北境,却也依然对六翼青狮称臣。
如是所言,段玉楼的尸骨就埋在这条墓道的青砖之下。卫旸用法阵防守四周,只留下了这么一条通路,就是在等着来此墓室之人,都从这条墓道上越过。
紫星蛇无法容忍旁人踩在大荒主君的尸骨之上。
所以他们才会守在这里。
彤华目中泛起猩红的血色,面上生出万分的厌恨之色,咬牙怒道:“卫旸胆敢如此——”
她忽而甩开段玉楼,足下一点,径自从墓道上方飞身而过,手中将沉光剑倏然抽出,凝力向前一劈——
墓门轰然倒塌。
卫旸所在的主墓室,终于显露在她的眼前——
彤华足下不曾沾染墓道分毫,重击劈开墓门之后,才落定在墓室之中。
真正墓室里的布局陈设和方才那个假墓室相差不多,只是空间要更大一些,随葬的冥器也更多一些。
彤华冰冷如刀的目光落在棺椁之上,直到那上面渐渐浮出一个鬼魂的身影。
他从棺椁之上轻飘飘落下来,停在彤华的面前,没有什么厚重的冕服加身,也瞧不出什么皇帝的威仪。
就好像是少年打马过长街,潇洒快意不足尽,公子卫旸穿着鸦青色的轻衫,还是初初在卫国长街之上见到白沫涵时的模样。
他俊秀的脸上蕴着温柔的笑意,目光里的爱慕绵长,带着十分的怀念与相见的惊喜看着她道:“白姑娘,好久不见。”
但彤华没有他那样的好兴致。
她只是看着他,手足便渐渐生起冰冷的痛意,就好像千刀万剑刺穿了她的四肢,再将她拉进寒潭中向深处沉坠。
那个寒冷的冬天再一次跨越时间降临在她身上,他清和温柔的呼唤让她如堕寒冰地狱,无处脱逃。
她由来习惯伪装情绪,此刻却连最擅长的虚假微笑都无法保持。方才在外面生出的恨意无法扼制地流露出来,她扬手便执起长剑对着卫旸从上而下地劈落。
但他是一个鬼。
随着剑锋接触到他的肩头,他的身形也归于虚幻,直到剑锋从他腰际划过,他才重新变成完整的形态。
卫旸安静地望着满面愠色的她,那些用作粉饰太平的笑意终于不再。
他露出了属于那个残忍又无情的帝王的神色,沉默许久方道:“你如此恨我,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她恨他夺去了他的功绩,毁去了他的声名;她恨他强行将她纳入后宫,不能让她与他远走高飞;她恨他费尽心机取他性命,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他。
她如此恨他,全部都是因为一个段玉楼。
世人皆羡段玉楼啊——
他不羡段玉楼才智无双,只羡他得了白沫涵的真心。
他想这人世间的情愫,为何从来都是交错不清,若是人与人之间只有独一无二的一段缘分,白沫涵从来不曾走到他的眼前,那他也不必产生这段无望的妄想,又恨上一个轻而易举便得到一切的段玉楼。
他一日又一日地无法容忍,直到将他逼上死路还不肯罢休,他积恨难消,命人将他从青云山道下挖出来,把他破碎不堪的身体碎尸万段,抛在这三丈墓道之中,让那些修筑陵墓的奴隶反复将他踩在脚下,仿佛这样的羞辱才能足够。
铺砖的那一日,卫旸亲自来到了这里。他就坐在前室之中,欣赏着段玉楼被丢弃在青砖之下,每一寸砖石土地都沾染着他的骨肉鲜血,谁也不能还他全尸,叫他安然无恙地轮回转世。
他驾崩以后,依旧常坐在自己的棺椁之上,向外望着这条墓道的地砖。
他渴望着能有人来。如果是盗墓的卑贱贼子,就让他们将段玉楼再踩一回,但弗陵太坚固了,段玉楼为他设计的陵墓如此精妙,三百多年了,都没有一个盗墓贼可以进入此处。
当然,盗墓贼不来也好,他本来也不希望看见自己完美的陵墓被盗洞打成老鼠窝。
他更希望看到白沫涵。
他想她那样爱慕她的师兄,必然会想到自己对段玉楼起了杀心,必然会来找自己算账。等她过世,尸骨被人送进他旁边的墓室,他便可以再见她一回。
到那时,无论她是如何含恨地质问,自己都能圆一份与她同衾同穴的心愿。
白沫涵的尸骨始终没能进来,但他一直还在等待,在这阴冷的墓穴中、棺椁狭隘之地,他等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终于又让他看见了她。
他心满意足,只是遗憾她依旧怀念段玉楼。
她依旧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彤华紧攥着剑柄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他,狠声道:“你把他埋在墓道下面……你敢把他埋在这里!”
“我敢。”
卫旸看着她,没有任何笑意地扯了扯唇角,态度十分轻松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仅让人把他埋在这里,连他死在青云道,都是我命人去做的。”
彤华看着他这张虚伪可憎的面目,咬牙切齿地遏制自己想要再杀他千次万次的念头:“段玉楼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她指着他墓室壁画上绘出的千里舆图:“你的大好天下,都是段玉楼帮你一点一点拿下来的!”
卫旸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着这笔锋描绘下的锦绣河山,真实的景色远比这画上的还要壮丽万分。
“是啊,都是段玉楼。”
他看着这每一寸都万分熟悉的江山,看着他曾经也披坚执锐、亲自上阵冲锋在前越过的九国土地,看着他也为之付出无数心血、殚精竭虑地计划将来的卫朝社稷——
“到如今,都成段玉楼一人之功。”
那是无论他立下多大的功绩,也无法掩盖他丝毫光芒的段玉楼。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段玉楼终归是他的臣子,有着才华报国的志向,有着从无二心的忠诚,他做得越好、越优秀,卫旸这个名字也会越响亮——
这是一个卓越的君王,连如段玉楼这样的不世之才,都甘愿向他俯首。
段玉楼有负鼎之愿,卫旸也有齐天之志。
他也想要这世事美好尽如人意。若是他们真能像史书美化过后的温馨模样,彼此毫无罅隙地做一对肝胆相照的贤君忠臣,那其实也是他人生一大幸事。
可他独临万人之巅,手中依旧空空荡荡,垂眼去看段玉楼,他却万事得意,应有尽有。
可他才是皇帝。
卫旸万分不甘地望向彤华:“白姑娘,你来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段玉楼究竟是做了什么好事,何以苍天神祇对他如此优待,尽要他万事得意?”
“因为我要他无所不有,我要他一生完美无缺!”
彤华目光锐利地回望于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因为是我给他,所以我要给他最好。”
因为她想要他重新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要他不被从前的阴谋旧仇裹挟,要这世上再没有人拿他天岁神族的欲加之罪说事,要他好端端地度过一生。
所以她要给他一个最好的开始,要他走上这条毫无瑕疵的修灵之路,飞升后长长久久地做一个逍遥快意的长寿神仙。
卫旸没有说错。
这位偏心的神女爱上了一个人,所以才抛却了面对世人应有的公平,只对他优待至此。
她想要他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星之亘古,如辰之无尽,如天地之长寿,如宇宙之博大。
如世间万物美好之极,顺遂得意到绝不肯休。
她对他就是有着这样无穷无尽的偏爱。
卫旸看着她,目光里泛出因永远贪求不得而生出的苦涩之意。
他猜的不错,她果然不是寻常人。
这世上的人鬼过客,匆匆来往,只有她如深夜流星,只露得瞬间的迷人,又长久的归于寂灭。
卫旸想起她在墓室外说过的话,十分平静地问她道:“初次见你,不是偶遇,而是你刻意为之罢?”
他的提问没有疑惑的语气,似乎已经万分确定,只差这最后一次残忍的道破。
少年时,那样一片赤忱的年纪里,风华正茂,情窦初开,一眼就是一辈子,一眼就是三百年。
他是真的用过心的。
他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若不是真情实意,凭他如何苦苦煎熬,又如何得见天日?
她是这样特别又冷漠的女子。她不会为谁回头,却还是来到了这里。他痴迷又眷恋地望着她,可她却如三百多年以前一样,怀抱目的,才走向了他。
从前她利用了他的一生,只为全段玉楼的声名无双,如今又为得到天子剑,才肯踏足此地。
如果外面的法阵可以轻易解决,她不会亲自前来;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段玉楼的尸骨压在那一截墓道之下,她也不会这样果决地闯进来,再与他见此一面。
原本就是毫无缘分,一切早已注定,难以强求分毫。
卫旸不再看她无情的那一张脸,转过身低下头去,突然轻声地笑了出来。
他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胸臆之间郁积的浊气散开,他越来越爽快。
他执著了三百余年,终于结束在今日。
他笑意泛浮,眼里空洞。他抽出那柄对他已是毫无意义的天子剑,挥手便丢给了她。
“拿去……拿去!”
都拿去,莫强留。
莫强留啊——
第132章 触阵 她死去了,并没有埋葬到他的身边……
段玉楼没有跟着彤华进去。他站在墓道之外,看着她持剑而入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住了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其实到了如今,若说他那一生有什么遗憾,就是未能成功复生再塑躯体。但是关于卫旸对自己兔死狗烹的所为,段玉楼倒也谈不上有什么痛恨。
青冥山教授修灵道,也教授治世之学。他明知功高震主不会有好的下场,却仍旧不曾遮掩锋芒,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意料之外。
但他心中不是不痛恨卫旸。
从彤华之后几番闪烁其词,他多少能猜出当初自己离都出战之后,恐怕卫旸对她并不算好。
在彤华因他尸骨被辱而冲进墓室的时候,他也想要找卫旸好好地算一算这笔旧账。只是他想到彤华一直刻意隐瞒,自己又何必不顾分寸,非要让她剖白难堪。
卫旸留滞人间多年,鬼气浓郁,已有足够的力量在墓室设下结界。段玉楼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又难忍一直看着的躁意,便将目光落在了地面那些老旧的青砖上。
砖面的质感经时间流逝而变得古朴厚重,上面刻着的纹样,是经过臣子们多番探讨设计,为卫旸所定制的图案。但是在足足二十四种版本的设计图中,是他亲自确定了这一种——
只有这个图案的四角上,刻着精细小巧的木兰花。他私心选择,挑了小涵会喜欢的那种。
卫旸不大在乎这些细节,上报的奏疏看过一眼就批了准字。于是这些毫不引人注目的木兰,就静静地生长在了这里。
他轻轻地触摸了下砖角那个小小的凸起的纹路,边缘的弧度光滑而温柔。
那时候他是因心中有她,所以凡事所想,尽皆与她有关。世事无巧不成书,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她所爱的木兰,陪他的尸骨在这里一同度过三百年。
虽然黑暗无际,却是安静长久,如此一想,仿佛倒也不觉孤单。
那座主墓室里的灯火明亮,穿过这条漆黑的墓道落进他的眼底。他看见她手持天子剑转过身来,隔着这一点距离遥遥望着自己,半晌之后,飞身而来。
段玉楼退后一步,以虚无的拥抱,将她接在自己怀中。
他感觉到她在轻微的颤抖,于是一边轻轻地摩挲着她,一边望向了墓室中的卫旸。
他不在三界六道之内,在彤华不曾动用衔身咒的时候,可以完全不被她发觉地释放出自己的力量。
他的力量毫无迟疑地迅速越过狭长的墓道,不由分说地破开卫旸的鬼力结界,而后重击在卫旸的鬼魂之上,扭曲,撕扯,爆裂。
时间在他鬼魂之上停滞流淌,如无数刀锋将他鬼魂破碎切割,唯余他突然仰首挣扎,却不见逃脱生天的丝毫可能。
彤华感觉到自己身后鬼力气息的紊乱。
而段玉楼温柔又强硬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回头。】
卫旸看不到段玉楼,不知道这是段玉楼对他的折磨,只以为这是来自于彤华。
他在一片魂魄撕扯的痛意里,睁眼就只能看到黑暗尽头属于彤华的那一道背影。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离去便不肯回头。
他心中遗恨骤起,翻覆不休,掌心倏然凝聚鬼力,扬臂时却不是为了挣开钳制住自己的这道禁锢。
他重重地击向墓室内右前方的那一道石门。
卫旸称帝之后,一生只有一后一妃。她们都与他从微末之时走到万人之巅,所以感情深厚到崩逝以后,墓室也紧密地相连。
左右前方两道石门,一边通往皇后傅歆的墓室,一边通往贵妃白沫涵的墓室。
傅歆来过。
她走过左方的那道门,要他同去轮回,他自知辜负她甚多,却还是拒绝了她。
时至今日,那双流露着无限失望的眼睛,都还时不时地在他眼前晃荡。
他只是想等白沫涵来,可她从来没有从那道门里过来。
她死去了,尸骨无存,并没有埋葬到他的身边。
那一道将希望转为无望的石门,就这么落定在这里,嘲笑着他注定无果的等待。
他也许再也不会有偿还傅歆的机会了,他也许再也无法走上轮回道,他也许会在这里魂飞魄散,但在这一切之前,他要毁掉这堵可恨的石门。
他这包含着万分恨意的一击重重地撞去,石门上立刻浮起一道清浅光华的法阵标记,一闪便又匿去。
卫旸眼见着那道光华,心中不忿,掌心再次聚力,比上一次更重、更狠地攻击而去。
石门上的法阵安静地流转,石门稳定地落在那处。
第三击——
他目眦欲裂,不遗余力。
那是他难以满足的心愿,想要和深爱之人葬于一处的奢望,那是命运可笑的拦阻,嘲弄他坐拥天下,却无法走过这一道笨重的石门,永远也无法走到她的身边。
彤华感到身后的气息彻底消散了。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青冥山毁于山火,师父、师兄,都在三百年前的乱世中逝去;幸而飞升的上仙没能舍去执念,最后行差踏错地误入歧途;年轻的师侄舍去大好前途,为了复仇自毁前程。
段玉楼引作至交的好友徐照,走出华室颠沛一生;白沫涵交锋半生的宿敌赵琬,沦为画鬼漂泊多年。
而如今,最后一个故人卫旸,也在这里灰飞烟灭。
手中的天子剑随着旧主气息的消散而发出一声悲鸣,不甘地震颤起来。彤华强行压制住它的暴动,对段玉楼道:【我们……】
头顶却突然传来轰的一声。
墓室没有任何震颤,可这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实在是骤然令人一惊。段玉楼立刻反应过来:【无物定阵,弗陵要封了。】
法阵受损会触动机关,这本就是当初为保弗陵完全而留下的设计。
如今卫旸鬼魂消散,弗陵失了主人,连可以镇墓的天子剑也离了原处。那些交错盘桓的法阵没有了可以镇压它们的力量,骤然便动荡起来。
这不会导致弗陵坍塌,但却会让机关触发,一旦动作慢了,各道墓门都会直接封死。
到时候再有法阵加持,再想出去便难如升天。
彤华想到陵游身边跟着原景时,若是没能在封锁之前出去,再要设置法阵转移,恐怕就要另费一番周章。
而天子剑明显是有人刻意做局,陵游晚走一步,就多一分风险。
她立刻释放神力,顷刻间遍布整座山陵,找到了陵游的位置,而后顺着段玉楼的指点,绕过重重法阵向他的方向而去。
陵游也察觉到了不对,又感到了彤华的神力,便立刻传递灵讯给她,表示自己正在带人后撤。
两方最后在分别时的假墓室相见。原景时看见她的第一刻,目光就落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长剑上。
彤华没有过多废话,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上来路:“天子剑移位,机关已经启动,等下所有通道会全部封死。”
在这重重法阵禁锢之下,想要直接设阵转移位置固然不便。但是出了这道门,上方唯余两道普通法阵,完全可以在利用法阵转移空间时轻易破开。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墓门,对第一个出去的陵游道:“你直接设阵转移。”
这道墓门先前因有她先见之明,留下了一个灵珠阻止,所以未能及时封死。但是在法阵和机关的催动下,墓门还是沉重地向内闭合,如果不是彤华神力支撑,根本等不到他们全部过去。
原景时越过墓门的时候,彤华一把将手里的天子剑扔到了他的怀里,而后甩了甩通红又麻木的手掌。
到底是个生灵的神器,她非主人又贸然拿在手里,自然有所损伤,只好在天子剑到底是凡人剑器,轻易伤不到她。
她松开了支撑墓门的手。
墓门因她卸力,开始轰隆隆地闭合,转眼只剩下一道狭小的空间。陵游不解彤华所为,下意识伸手施力阻住墓门。
原景时却也同时上前一步抵住石门,目光死死地盯着彤华,大声问道:“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早就站在了原承思那边,却还是答应了母亲要照顾自己,却还是要帮自己实现心愿。
为什么才说了天子剑不属于他,扭头就拿到丢给了他。
他生而见她,生而爱她,那些绵密的爱意仿佛长在他的心里,仿佛是生来已经注定。兴许当真如倾城之前所愿,他们之间,的确是有前缘天定,未解所以难休。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见他爱她,却又要他恨她?
一个妇人用指甲就可以划伤她的手背,一把天子剑就能灼伤她的手心。她已经不再无坚不摧,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自信地认为,她一定可以从所有的危难中全身而退。
他的确想过杀她,时至今日,杀心依旧不休。但同时,他也害怕她的死亡。
死亡是这世上唯一无法跨越的障碍。
自上京分别,他一直在劝说自己接受二人的歧路之别。他想过要坦荡地舍弃过去的一切痴念,只将她当作陌路之人。
只是到这一刻,他还是卸下了那张每次重逢都故作淡然的面具。
她也许不会死,可她为什么不出来。
如果呢?万一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万全。
石门在两力相持下缓慢闭合,从一人之宽,变成半人之宽。原景时不管不顾地将手臂伸了进去,一把就要抓住她:“出来!”
出来,活着做他的仇敌,活着为非作歹,让他痛恨到咬牙切齿。
出来……才能活着。
她那么聪明,真的感觉不到自己面临的陷阱吗?早有人等着她脚下踏错,早有人等着她歧路赴死。
她那么聪明,为什么非要留在里面,为什么不肯快些出来!
原景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却反手扣在了他的腕上。他感受着自己手腕上的力量,眼底倏然泛软,筑起的高壁深垒轰然坍塌。
他再开口,语气里已带了恳求之意:“……出来。”
出来,活下来。
彤华仔细看了他一眼,指尖微微用力,反手将他推了出去。
她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而后便将目光挪向了陵游,解释了一句:“我不能走,段玉楼的尸骨还在里面。”
原景时指尖的力气泄了。
陵游也明白了。
他们目光交错,他看清了彤华的坚定,也看出她已有把握。他没有强求什么,只是传递了一个让她当心的眼神,默默松开了手。
二人彼此会意。彤华将石门一拍,毫不犹豫地转身返回。
她身形匆匆,眨眼间便消失在墓道尽头,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次回头。
第133章 秘密 他像面对恋人一样的眷恋。
法阵在身后一道道迅速闭合锁死,彤华几次瞬移闪避,再次回到主墓室前室之中。
敬文和他剩余的族人没有回到外面的墓道,等法阵彻底封锁,他们就正好留在这个前室,留在那条墓道的前面。
彤华看着他们带着伤口盘在墓道前,问道:“我听说紫星蛇族在大荒成魔时已被绞杀,为何你们会出现在这里?”
敬文盘腿坐在地上,道:“没有绞杀,只有封印。”
他眼眸垂落,紫气黯淡:“少君仁德,想要再寻办法挽救我们。只可惜大荒覆没,我们的魔气也无力驱赶,最后一起坠落到禁海之下。后来机缘巧合,才冲破桎梏来到人间……”
“原来如此。”
彤华听到此处,打断了他。
紫星蛇为守护少君而来,却为段玉楼的尸骨俯首,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具有指向性的行为。
段玉楼还在这里,她还是不想让他知道他与步孚尹的联系。
她垂眼对他道:“我不可能把他尸骨丢在这里,请让步。”
敬文的眼睛倏然亮了亮,抬头惊喜地望着她:“彤华君有办法?”
他也不顾自己伤情,连忙撑着地面和墙壁站了起来,侧身让出一条通路:“彤华主请。”
彤华经过他的时候,脚下一顿,目光往他面上停了一瞬。
他身上的魔气这么久都没有完全废除,已经和他的身体融为了一体,没有挽救的方法。
如果之前在墓道里,他没有阻拦自己,或者她早一步探知了他的内心,也许就不至于大动干戈,再加重伤势,变成这样。
只是他说自己不能说,究竟是为什么?
是谁给他下了禁令?他又会听从于谁?
彤华思绪几番来回,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将小奇放了出来。
小奇一下就卷上敬文的手腕,敬文明显惊了一下,有点慌乱地把自己手臂举远了些。
但小奇只是盘在手腕上没有乱动,吐了吐信子,口中窜出一点红英的小火苗。
它完全没有方才在墓道中震慑紫星蛇群时那样的威压,实际上,小奇对敬文表现得相当友好,甚至在敬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的时候,它还回头看了眼彤华,而后对着敬文偏了偏头。
彤华淡淡将眼神向后瞥了瞥,示意他们先到一边去。敬文会意地带着族人们撤到了前室的另一边,给彤华腾开了足够的距离,彤华这才来到了墓道口。
她敛裙蹲下身子,伸出手掌贴在墓道的砖面上,指腹触碰过上面凹凸的花纹,最后落定在砖角的那一朵木兰。
她指尖微微用力按下,神力倏然激荡释放,顷刻间锁住这条狭窄又黑暗的墓道。
而神力包裹住的这一块空间,时空骤然爆裂扭曲。
它和整座弗陵分割成两个空间,由彤华强大的神力阻隔,开始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弗陵随着时间的流淌向前,而这个墓道之内的空间,随着彤华的推力退回。
角落的薄苔消失,砖面的纹路渐渐恢复如新,看着区别似乎并不明显,但实际上却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飞快向前回溯,一直回溯到三百年的时光。
彤华就站在墓道口,看着那些青砖变得崭新又消失不见,最后露出空旷的地面。墙壁和顶部都已经修建完成,就只剩下没有铺砖的地面,瞧着上面宏伟下面简陋,十分不协调。
无数的工人穿着短打布衣,带着工具和材料在此处进进出出。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个时刻,人群消失了,这条墓道变得安安静静。
彤华立刻停下了回溯时间的力量,不再让它走马灯般一闪而过,而是与时间同速,在她眼前展现出了当时的那一段场景。
有几个穿着劲装的人蒙着脸,服侍也都十分低调看不出来路,若不是彤华熟悉卫旸身边卫官训练的步法,也认不出他们的身份是什么。
他们特地吩咐这里的监督官员将工人们撤走,赶着夜间才趁无人来到。他们抬着几个箱子走到了这里,然后停下了脚步,回头向最后来的那人请示。
他们只会听命于卫旸一人。
彤华只看得到他们,但凭他们这个动作也能知道,是卫旸亲自来了这里,就站在这个前室之内。
为首的那个卫官听他吩咐,而后转身带着其他人走进墓道。他脚下将夯实的熟土踩了踩,而后扬了扬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开始了。
随着这个手势,卫官们纷纷将手里抬进来的那几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用麻布包着的都拿出来,放到了地上。
彤华眼里看着那些被染得通红的麻布,感觉呼吸都停滞了下来,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万分僵硬,心口也牵扯出了咒术发作前夕的痛意。
而就在那些麻布被抖开的瞬间,她眼前突然黑了下来。
是段玉楼。
他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散碎地扔在地上、铺开、再铲土盖上,十分平静地遮住了彤华的双眼,而后将自己的力量灌进她的身体,帮她疏导心脏上种植的咒术,以免她在此处发作。
彤华下意识抬起手,要拨去眼前阻挡她亲眼去见的这一股力量。
【别看。】
段玉楼对她道。
时光无法逆流,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但是凭借她强大的神力,只将这一块局部的时空回溯并非完全不能做到。
眼前的所有,不是凭空想象的幻境,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景象。
他当时就是被这么带了进来,就是这么被埋在了下面。
彤华紧紧攥着他施加在她眼前的这股力量,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你放开。】
她开口,是命令的口吻,如衔身咒发作,他当立刻撤力,再也无法阻止。
但他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段玉楼知道她也在害怕,他也并不想要她亲眼看到这一幕。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又何必如此。
彤华抓着他,也是给自己一个支撑的力量。她张口时明显不稳:“你在……我要把你带回来。”
她回溯到从前,不就是为了把他的尸骨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在一切落定之前把他带走,就可免他长眠在此,免他死后受辱。
但段玉楼依旧没有松手。
青冥山道崩塌,已经将他埋在了下面,肉体凡躯对抗不了坚壁硬石,卫旸将他挖出来是为了消解自己的恨意,但他没法把他整个挖出来。
所以即便回溯到了这里,也无法把他完整带走。
【我来。】
他安慰着她,让她感到自己力量的释放,让她知道自己在做这件事。
他将时间在覆土完毕之后的那一刻停驻,将埋下的身体聚拢起来,又用神力收敛成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灵珠,而后缓缓交到了彤华的手里。
【在这里了。】
彤华握着那一颗微微发凉的灵珠,声音发颤地问他道:“都在这里吗?”
段玉楼答道:【都在这里了。】
就让她以为都在这里了,何必非要去看一眼不可?
彤华指尖收紧,将那枚灵珠完完整整地握在自己手里,而后才对他道:“你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段玉楼回头看了眼墓道里的景象,微微顿了顿,重新将时间向前推动,而后才将光明还给了她。
时光再一次停驻时,彤华看见的是在这之前,连墙砖都还没有贴上的时候。
整个墓道都还是最原始的样子,三百多年前的段玉楼穿着一身简单的衣裳,一个人负手站在墓道中间。
他默然而立,目光静静地落在某处,墙壁上简陋的油灯落在他漆黑的瞳仁,闪烁着一点点昏黄的火光,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彤华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时光的阻滞拦住了她的动作。
那个时候,应当是他们在下山入世之后,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那时候她还没有入宫,他还没有被卫旸针对,两个人大有要将朝堂之事袖手不管,只每日看山看水、就这么逍遥而尽度过此生的意味。
可他的脸上,为什么毫无半分面对她时的欢喜,反见得这般苍凉的无奈呢?
三百年前的那个段玉楼,一个人这样安静地站了许久,最后一撩下摆,坦然地坐在了地上,而后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了墙边,自己从袖中抽出半掌长的袖刀,微微躬下腰去。
他左手扶在墙壁上,在最接近地面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确定了一个将来一定会被砖面覆盖住的高度,而后才将袖刀落在了上面,缓慢地刻下了一个图案。
没有任何人在这一刻前来打扰,这是他封存于心的一个秘密,等将来弗陵落成,他的秘密也就会随之一起长眠地下。
图案并不复杂,他刻得虽然缓慢,却几笔也就将它完成。他认真的眼神此刻方浮现出一点温暖的柔情,手指覆在上面轻轻地摩挲几下,像面对恋人一样的眷恋。
他终于站起身子,手里随意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土,只是眼睛依旧落在最下面。
他笑着,用很轻的声音道:“再见。”
外面有工人走了过来,给他行了一礼,道:“段郎君,墙上的砖都送来了,今日就可以准备铺砖了。”
段玉楼对他点点头,应道:“好,我再看一眼,这就出去。”
那工人于是再行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彤华看着段玉楼将袖刀收了,面对着墙壁沉默下来,可是突然之间,他却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正与彤华的目光撞到一处。
隔着这三步之遥,隔着这迢迢三百余年的时光,两个人如此巧合地面面相对。
她终于得以再一次亲眼看清他的面目,可是他站在那里,站在三百年前的旧日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回头、看着什么,不知道自己错过的,不仅是余生长久的相守,还有三百年后爱人仓促重逢的一见。
他清澈的眼睛看不到她,又变得平淡而空茫。
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垂下眼无奈地勾唇笑了一笑,而后迈步向外走去。
他向着彤华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没有任何停留,身体在穿过她的那一瞬间倏然消散。
时间强行的回溯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扭曲的空间在瞬间内返回到现实,彤华因骤然的时空爆裂而受到冲击,俯下身来呕出一大口鲜血。
但痛的不是她的心口。
在回到现实的最后一刻,她清晰地看到段玉楼在墙壁上留下的那个图案——
是烙月雅兰。
是步孚尹从大荒来到定世洲第二日,彤华便送给他的,烙月雅兰。
第134章 围杀 你如果肯听她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彤华的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在步孚尹来到定世洲以后,烙月雅兰这种本不算十分特别的仙植,在那段时间内一度成为了步孚尹独一无二的标志。
在步孚尹死在三途海后,为了避讳,定世洲已经几乎不见此花。
她是贪恋过去,贪恋在人间那段本可以安然幸福的人生,所以才想要趁此机会多看一眼。
她没想到过会看到这一幕。
彤华无法确定地说那就是段玉楼了。在他刻下烙月雅兰以后,他长远的眼神,他安静的笑意,他那句轻声的“再见”,突然就全部被赋予了另外一重意义。
在步孚尹死后,她收殓了他的残魂,凝聚成如今这个没有实体的他。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十分冷漠的游魂,走过了许多年,才等到作为段玉楼的这一世。
所以无论是段玉楼,还是从前那个无名的他,都绝对、必然、肯定不会拥有步孚尹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段记忆的逝去,是彤华无限心安的来源。
但那朵烙月雅兰毁了她的心安。
她开始回忆起三百年前的段玉楼,他的一举一动里是否有任何不妥的时候;她开始回忆归位后又归于虚无的段玉楼,他的言谈之中是否流露出过不该属于他的情绪。
没有,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一刻,流露出步孚尹面对她时,会无法掩饰的那一种恨意。
可是这朵烙月雅兰又是什么意思呢?
它明晃晃地被他刻在那里,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毁去了她对过去在人间一切美好故事的回忆。
彤华越想,心中越是不甘。她想要冲上前去一步,将那块墙砖翻开,好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确认那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的存在的印记。
但段玉楼在她身边拉住了她:【法阵启动锁死后,会开始绞杀留在墓中的人。你受了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他口吻算得上是耐心,因为她情绪不稳定,又带着宽和的安慰。
他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还如以前似的面对自己。
彤华一颗心七上八下。她看着他,心里万分狼狈地生出无法自控的戒备,但她没有办法试探他,她连问他一句“你是否看见了”都无法出口。
法阵已经启动,在听到段玉楼这句话后,她没有再失态,直接运转神力破阵,身形连续穿越数道法阵,直到最后越过封顶的土壤,落定在玉玑山顶。
她唇畔鲜血未干,心绪又乱,脚下微微错开一步,踉跄了一下。
就是这一个踉跄之间,林木之中忽然有利刃破空的轻响之声。彤华敏锐察觉回头,侧身避过的同时,锐利的眼力穿过漆黑夜色,看清那边高木之上,有人一身月白衣衫,手持长弓,在这迅疾的一刻之间放出了第二箭。
这一幕浮光掠影,骤然间似乎是时光飞溯而回,回到那一年秋日景,秋日宴,步孚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利落轻衫,骑在马上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凝望着她,而后伸手执弓,对她满弦。
而随着她听风回头,那一箭也同时在她肩头轻轻撞碎,灵力碎成点点星芒无声坠落,只剩下肩上落花拂过一般的异样感受,轻轻的酥麻感经久不褪。
他那双深黑色的瞳仁里,将她整个人深深锁了进去,话音落定,不由她拒绝半分。
“那现在,你是我的了。”
这一片刻短暂模糊的记忆,随着密林里飞速放出的第二箭,在这一眼之间重新来到她的面前。话未尽,人未见,那一箭已带着强大的神力,重重穿透她左肩——
早不是当初时候。
在玉玑山接应彤华的几十个使官,在长箭射出的瞬间便闪电般靠近彤华,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个清蓝色的身影。
陵游脸上没有一丝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爽朗模样,只余下无尽寒冷和肃杀之气。他手中一柄重剑,携裂地劈天之势,自空中径自对着彤华的方向斩落。
但这一剑却不是为了杀她。
彤华因那长箭的力量而向后踉跄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之间,她脚下忽然泛起碧色华光,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直到全然亮起,将她正好困在中间。
法阵的图案在她脚下有规律地旋转,灌注其中的神力顺着法阵纹路顺畅运转,将她紧紧制于中心,而后倏然将重压落在她一人之身。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彤华身上本就有伤,因此力而立时伏下身去,被压制在地上,难以动弹。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她部下的使官们,即便速度已达极致,却依旧被立刻运转起来的法阵困在外围不得近身,还因为试图闯入的动作碰到了法阵,从而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眩晕和痛苦的神色。
而陵游那一剑,竟也没来得及在法阵亮起时作以破坏,神力劈在了法阵之上的结界,结界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只是倏然亮了一下,裂开了极小的一道缝隙,可惜还不及做什么,又立刻严丝合缝地闭拢。
身在法阵之内的彤华坐在地面,膝盖点地,手掌撑在松软的土地之上,施加神力抵御,这才缓缓直起腰背,但却也仅此而已了。
这个法阵明显只针对于她一人,在法阵运转起来的瞬间,段玉楼便被隔绝出去。他跟随陵游那一剑劈开的空隙迅速闯入阵中,因自己不在六道之中,而不曾引发法阵变动,也得以留在其中,只是却难以真正帮助到彤华什么。
他的力量流向彤华的身体,却不再可以为她所用,十分之力在她体内仅能余下不到一分,随后又在顷刻之间随着她运力抵御而迅速流失。
而随着彤华施力,她丹田之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她的神力开始变得迟滞,无法灵活运转,最后几近枯竭,强行运力,便会受到反噬痛意。
彤华强行运力破除,内脏开始燃起了强烈的灼烧痛感,阵内空间剧烈的挤压翻绞之力下,径自使她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肩膀微微塌下来,呼吸都开始有些不顺畅,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狼狈致命的时候了。
夜幕深沉,如泼墨沉山倾轧而下,都落于她一人头顶。她独自留在这光华清透的法阵之内,一身红衣烈得万分夺目,只她噙着唇边血迹冰冷抬眼的那一幕,竟成惊人之色。
她的对面,除了拿着天子剑的原景时,还有昭元。
而从密林深处走过来的、拿着长弓的那个人,是谢以之。
彤华的目光定在他走过来的颀长身形。如果没有晦涩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她也许真的无法分清他到底是谁。
她肩膀上的痛意剧烈,那一箭是谢以之射出来的,但箭上的神力却不是他会有的。
彤华的眼神转向昭元,看着这个明明布阵围困就好、却偏要让谢以之来射她一箭的好姐姐,在如此痛苦的当下,居然还有闲心笑了出来:“你为了杀我,真是煞费心思。”
在法阵之外,将她使官围住的,是数以百计的菁阳宫使官。
结阵的是她麾下十二部领主,此刻已和一心破阵的陵游缠打在了一处。他们齐齐围攻陵游一个,攻势之密集狠绝,全然是不顾死活下了杀手,再不肯给陵游斩下第二剑的机会。
而在法阵之内,布局之前,将药下在她身上的人,是陶嫣。
彤华感受着体内运力的异常,终于明白了那个药的异常之处。她只想到了莫让药液落入自己体内,却没有想到,那个药原本就不是针对她的身体,而是针对她的神力。
只要触碰到了她的神力,药效即可保留,而后在法阵运转的当下,立刻发作。
那杯由她好友亲身酿制亲手斟满再亲自送到她面前的酒酿,在这处精绝阵法里,无声无息地发挥了必杀的效用。
昭元立定在那一处的身形端庄,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彤华:“不是我煞费苦心,是你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先前在两仪山那回,彤华的确是输给了她,但是之后回了定世洲,彤华也没少让她吃亏。
她看着昭元冷笑一声:“当初在两仪山,你就杀不了我。今日换了个地方,难道你就能杀我吗?”
她笃定了昭元不敢,所以才在这样狼狈的时候,还敢讥讽对面:“我就在这里不动,你敢杀我吗?”
无过弑神乃是重罪,不管是谁来到这里,也承担不了弑神的风险。
又遑论一个昭元?
昭元垂着一双慈悲目,露出了一点可怜她的神色,这一点可怜击退了彤华脸上的讥诮之色。
她看着她慢慢褪去笑意的面目,口中道:“你知我一向守矩,也不喜与你做无谓争执。今日既然做到这步,自然是得了尊主的首肯的。”
昭元想着这些年的日子,和彤华无时无刻不在暗地交锋,分明彼此的势力已经互相撕得头破血流,可是等她们面对面见到了,还是微笑着挽起手来,唤一声“姐姐”“妹妹”,彼此十分默契地一致对外,将希灵氏的脸面维护妥当,将定世洲的利益攥在手心。
她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这回面见平襄之前,昭元仍旧以为这次也如从前一样。这个狂妄又放肆的妹妹做了错事,惹了平襄生气,所以才要给她一点不轻不重的教训,好叫她收敛举止。
但她必然不会真正悔改,只是故作乖巧地度过一段时候,又会再度卷土重来。
她永不低头。
这样的循环已经有很多次,昭元甚至已经习惯,所以根本没想到平襄这回会动这样的心思。
她也难得对彤华生出了些怜悯之意:“你如果肯听她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彤华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这话虚伪不已:“听话?”
她嗤笑出声,眼神愈发冰冷锋利,声音低沉而含恨:“这么多年,我一直做她的刀,杀她不能杀的人,做她不能做的事,为她扫清一切眼中钉绊脚石。到头来,我还要按她的意思,死在你的手里,为你将来继承一切铺好一条康平大道?”
她越说越觉得好笑,眼中尽是些讽刺之意。
昭元见她如此,摇头道:“你自以为听话,可你所作所为,不是一直在挑衅她吗?”
彤华冷笑道:“我又挑衅她什么了——”
昭元眉心微压:“亲口承认错了的人是你,甘愿接受绝情咒惩罚的人也是你。可你为什么非要明知故犯,又到人世里,再去和段玉楼纠缠?”
第135章 死局 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彤华听见她口中说出段玉楼的名字,眼神突然就变了。她指尖骤缩,想到平襄那张永远温和又冷漠的脸,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紧:“是她——”
她早就知道她去找段玉楼了。
彤华私自下世,虽说是用闭关治伤的名义,但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真的瞒过平襄。她太清楚平襄对定世洲的掌控力,只觉得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
但她希望这件事即便真的暴露给了平襄,也千万是要在段玉楼顺利飞升之后。
彤华归位后,自知当时伤重,闹得动静不小,所以事后也去试探过平襄几回。平襄表现得毫无异样,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要么就是知道了,但见彤华这些年里诸事未成,所以干脆不去多管。
如今显然得见,是她错了。
彤华想到平襄那张由来漠然至极的表情,想到她永远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宫室中面对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将所有人都当作她掌下想如何摆放就可以如何摆放的棋子,心里积压许久的厌恨都涌上心头。
她强行激发神力,因药效控制,周身剧痛,但依旧没有停止。她神力本就深厚,再加之有段玉楼在她身后予取予求,更是不必节制。
她抬手向昭元暴击而去的那一下,让整个法阵都向前震颤了半分,若不是十二部领主各自站定阵法各位控制,恐怕还不止如此。
昭元足下未动,心中却骇然,想这阵法已经修进到如此地步,她怎么还能撼动?
她立刻转过身对原景时道:“公子先离去罢,等将这边的事解决了,我会去见公子的。”
他们已经合作了许久,在蒙城拿下倾城,她告知他天子剑的下落,他再帮她布下这道杀阵,好来彻底解决彤华。
原景时看了一眼彤华,彤华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疏离。他在原地微定了定,将方才在地下时生出的那点心软都尽数扼杀,而后才回头对着昭元颔首。
“多谢。”
谢她告知他天子剑的所在,谢她今日灭他心腹之患。
他背过身离去,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天子剑,步伐飞快地往山下而去。
谢以之跟在他的身后,只是离去时又看了彤华一眼。
若说痛恨,谢家被寿王利用,最后导致原承思暗中下令赶尽杀绝,作为幕僚的祝文茵来到蒙城,本就是有命在身,不为救人,而为杀人。
若说爱慕,他在那一片肮脏虚伪的风月场里,也的确是曾沉迷于她那双看似分外专注的眼睛。
但此刻相望,这一眼里没有痛恨,也没有爱慕,就连先前在蒙城重逢时尚且抱有的平和都消失。
在看到她终于迈进死局的这一刻,他终于彻底和过去作别,不必再按照她的想法,做她希望自己去做的事情。
他终归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他决绝转身的姿态,看得彤华眉心微微一皱。昭元余光里将她神色收在眼底,又瞥了一眼谢以之的背影,心底微微无奈地暗暗一叹。
在来到蒙城之前,她也没想过这里居然会有一个人,竟然和步孚尹如此相像。
彤华性情里的执拗,已经顽固到了会将她毁掉的程度。蒙山上的大荒遗族,蒙山下的谢以之,一切都昭示着她从来不肯将过去放弃。
她不肯舍,那只能被平襄舍弃。
这是彤华第二次如此狼狈地陷入昭元的法阵。可惜上一次在两仪山时,昭元本是无心杀她,教训过便放手,而这一次平襄是铁了心地要杀她,那她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昭元没有什么得胜的喜悦,相反,在尊奉平襄命令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生出一种寒凉的悲意。
这一场无用便舍的无情死局里,如果不是彤华,也许就是她了。
昭元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的可怜从来就不是今日落败在她的手里。
她心中还是生出了三分怜悯:“你一直执著于段玉楼,直到今日都还在追查他的死因,我也可以告诉你实情——卫帝命人在青云道截杀他的时候,是我命人在那里杀了段玉楼。”
她目光在彤华身下的法阵轻轻扫了一眼,口中道:“他的确很有本事,虽然是一个凡人,居然差一点就破了这个杀阵。若不是经过了他,这个法阵也不会继续精进,今日再一次困住了你。”
她看着彤华如同猎物落入牢笼却依旧不肯服输的双眼,淡淡道:“同死此阵,也算予你们同归同去了。”
印珈蓝设下毒计,借白沫涵毁去了段玉楼的修灵道,让卫旸得以有足够的胜势,将他困杀在青云道。
但真正让他毫无反抗之力走向死亡的,是昭元精密而谨慎的杀阵。
段玉楼死于神明的暗杀。
这才是彤华追查许多年的真相。
彤华听见她这么轻易地说起了段玉楼死去的情形,心绪起伏,神力激荡之下被法阵反制得也就愈发厉害。她脖颈上的青筋迸起,眼中被压迫出一片通红的血丝。
“段玉楼只是一个凡人。”
昭元眉心微微皱起,沉声道:“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人。”
她看着至今仍不知悔改的彤华,试图让她看清自己行事的荒唐:“他是步孚尹。”
彤华瞳仁骤缩,紧紧地盯住了昭元——
昭元年长了彤华一千余岁。在彤华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是定世洲足以独当一面的神主了。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彤华会威胁到昭元的继承者地位,包括昭元自己。
小时候的彤华,实在是个很乖巧的神女。昭元看着彤华长大,估摸着如果这样下去,她大约和上天庭所有避世的神女一样,最后会安安静静地在封地中,一直守到时间尽头。
一切都是从遇到步孚尹开始发生变化的。
天岁神族获罪,天帝长晔率天界部众攻打大荒,因涉及到创世诸神陨落之事,连定世洲都不曾保持中立。
那时昭元觉得平襄下令出战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也曾向平襄进言,但平襄态度非常坚决,并不曾与她多说什么,只是以创世神之死为理由,命使官前往。
昭元直到跟随平襄到达大荒以后,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一场屠杀。
在她看来,作为三界平衡监管者的定世洲,决定参与这样的战斗,即便有完全正义的理由,也并不十分明智。
好在平襄只是去了,却没有让使官做任何事,只保持着一种旁观的姿态。昭元因此也不曾出手,消极面对,想着早日回到定世洲作罢。
谁料天岁诸族即将完全覆灭、就只剩下一个少君恂奇的时候,彤华却突然出现了。
昭元根本想不到彤华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拦在长晔的面前。她更想不到的是,那只已经遍体鳞伤、杀红了眼的青狮,居然没有杀了彤华,而是将她揽在了羽翼之间。
那是很荒谬的一个场面。
昭元想,众目睽睽之下,恐怕定世洲很难解释自己和大荒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她想平襄也许不会包容彤华,而平襄果然如此,直接舍弃了彤华,来换定世洲的清白。
可是从踏上大荒的那一刻起,定世洲哪还有什么清白?只不过如今是将所有脏水都泼给她,叫她受一场无妄之灾罢了。
从彤华在大荒和恂奇站在同一边的时候开始,她就和平襄站在了对面。但她似乎并没有想明白,定世洲虽然只是旁观,但也是屠杀天岁神族的凶手。
她想要和步孚尹站在一边,但步孚尹绝不会忘记大荒的旧仇,舍弃一切坚决地选择她。
大荒之战已起,无论罪名是否属实,天界都必须斩草除根。步孚尹活着就是一个隐患,原本只有长晔会担忧,但因为彤华将他带回了定世洲,所以平襄也因此有了心腹之患。
长晔和平襄都不肯步孚尹活着。但凡有一个可以将他彻底灭杀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更遑论让他复生?
距离步孚尹的死亡已经过了千百年,昭元一直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无非就是彤华还会念着从前的龃龉,再和平襄有所争执。
所以当平襄秘密宣召她,告诉她段玉楼就是步孚尹的时候,昭元整个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步孚尹绝不能活,即便是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彻底摒弃旧事重新复生也不可以。在他飞升以前,在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及时灭杀,这就是最不留痕迹的办法。
于是昭元受命前往青云道。
昭元一贯知道彤华胆大妄为,可饶是如此,她一时也未敢相信彤华居然修炼禁术去做这样的事。
她希望是平襄说错了,但是直到在人间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悬着的心还是重重地砸了下去。
她想彤华还是太稚嫩了。即便是换一个身份,如他这般姿态,只要是认识步孚尹的人,岂能会认不出来?
那时候正是人间的晚秋初冬,天气寒冷,山上刚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山下驿站的小吏深夜里迎来了段郎和他的几个近卫,打水装粮时说山道路滑,特地劝他们歇一夜再走。
但他没有点头。
昭元看到段玉楼掩藏在平淡神色下的急迫,他明明没有开口催促,也没有任何的动作示意,但他的近卫十分迅速,重新打了水粮,就对他说可以出发。
他迈步过来牵马的时候,小吏看到他的跛足,想起前些时候经由这里传回王都的捷报,惊喜地问他可是段郎?
他面色十分严肃,但是听见小吏发问,还是软下神情,自马背上回头对小吏颔首致谢。
骏马奔向漆黑的深山,小吏在后面追着他跑出去,万分担忧地高喊着“山路雪滑,郎君何不明日晨起再走啊”。
就连他身边的侍卫也在劝他:“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他是这样受人爱戴的贤臣良将,可惜除了这些百姓以外,没有人想要他活着。
段玉楼驾马的速度始终迅疾,仿佛一刻都不敢停息,但他没有奔向自己所想的目标,而是奔向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场死局。
昭元静静地站在高山之上,垂眼看着他的身影没入长夜山道的阴影之下,再被彻底尘封于法阵之中。
山石崩塌。
他也不复存在——
段玉楼就是步孚尹。
这是彤华费心遮掩许久的秘密。
昭元许是善心大发,给她死前一个明白,却将她这秘密轻而易举地挑破。彤华知道段玉楼就在自己的身后,但她没有回头。
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彤华都不敢去想这个秘密暴露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奇异的是,在昭元说穿的那个瞬间,她丝毫不觉得慌乱无措,相反的,她甚至浑身轻松,有了一种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的洒脱感。
人与人想要走到最后,缘分二字实在缺一不可。平襄早说过他们有缘无分,是她不肯相信,总觉得自己能强求一个结果。
结果现在就来了。
她所谓的、希望他能够忘记所有旧事、用一个新的身份与她重新开始的美好幻想,根本就是不会成真的妄想。
彤华沉默了瞬间,忽而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释怀。
她坦然地回望昭元,反问道:“没有人希望他活着,所以你也要杀他吗?”
昭元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彤华的眼神一直盯着昭元,只是手攥成拳,往地面砸了一下:“我在三途海见过这个法阵,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在那里杀了他啊。”
第136章 破阵 他一生的最后,是怎样等着她来的……
昭元的记忆倏然回到了那个夜晚。
长晔与平襄想杀步孚尹,早已非一日之念。昭元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此事上联手,但可以知道的是,最后在三途海布局的是长晔,而让她去那里秘设杀阵的,则是平襄。
昭元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凭三途海的危险,步孚尹孤身犯禁,恐怕未必能安然而归,若是他当真死在三途海,那就也用不着她再起阵。
但她又想,那是天岁神族的天才恂奇,如果当真从那里活着回来,也未必没有可能。
而她当真要杀他吗?
她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纠结了许久之后,步孚尹的身形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中。
天地间最后一个天岁神君站在广阔无极的三途海上,周身空旷,面目冷清,身上霜月白的轻衫被深红色的鲜血浸透。在脚下法阵亮起的那个瞬间,他准确抬眼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昭元忘不了那个肃杀萧索的眼神。他白日里曾与她清风里下过棋,与她骄阳里论过曲,他也曾将她引作知交,但那一刻他看着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他活不了了。
昭元心里非常清楚,步孚尹来到定世洲后本就受到钳制,这次又孤身伤重,没有援手,而这场法阵威力巨大,即便他精于此道,可以找到生路,也没有力量活着出去。
法阵开启便是无休无绝,她看着他扬手破阵,却注定只是一场徒劳的拼搏。
她不大想看到他最后的陨落,扭头便离开了三途海。后来听守阵的十二部领主说,应是长晔还派人守在暗处,直接摧毁了步孚尹魂魄,虽然彤华最后赶到了,但是并没能挽救他性命。
昭元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
她想到彤华也许不会甘心,虽然知道他作为段玉楼重生的时候心里十分震惊,可是细细思索之后,又觉得这其实也并不意外,这就是彤华会做出来的事情。
彤华为步孚尹犯过很多次错,做过很多让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所以让他复生,也只是情理之中罢了。
但是没有人会希望步孚尹活着。
他活着,那么三途海那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就会被翻到明面上来。甚至不仅是三途海,一切的旧仇新恨,都会累积成令人不安的隐患。
只有段玉楼也死了,只有步孚尹的魂魄彻底如他其他天岁族人一般魂飞魄散,当年的所有事情才会彻底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暴露的秘密。
那些始作俑者,才能真正的安心。
杀过步孚尹,再杀段玉楼。她此生杀他两次,这也是她一直不曾明言叙说的秘密。
她也同时生出了一种紧张散去的释然:“你看到了,那我就没什么好否认的了。是我做的。”
彤华知道这又是平襄的手笔。
平襄总是这样,永远毫不关心般高高挂起,只是指派她这个两个女儿争来夺去,才好从无数次考验中仔细判定,究竟谁才是她真正需要的那一个。
彤华不再看着昭元,她低下头去,长发遮住她的脸,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在想那一个晚上,孚尹落在此阵之中的时候,他一生的最后,是怎样等着她来的呢?
法阵并没有静止不动,从它启动开始,就一直在用力地向中心收缩,越压缩,局域的压迫感便越重。彤华慢慢塌下了肩膀,显见得已经是有些承受不住。
由此,阵外的相持更加激烈。
这次同她一起出来的四十个璇玑宫使官,始终不曾放弃在阵外与菁阳宫使官对阵。到底是人少式微,经过一番挣扎搏斗,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却没有一人放弃。
而由于十二部领主的法器互相对应,竟也使得陵游身上见了一道血口。他们修为本不及陵游,但法阵中本就有昭元神力,再经过阵法激化,陵游也难能一时破阵。
彤华慢慢听不见旁人的声音了,她溺在自己的意识里,突然想到了步孚尹,他就好像站在她面前一样,还是很多年前她拉着他的手初次站在明台上的那个时候,他看着她笑,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时间迅速地流逝而过,后来这些温情都消磨不见,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夙夕殿的窗边,看着夜色里那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守着自己的生辰等步孚尹回来。
就是那样的一个晚上,就是这样的一个阵法默默地在三途海铺展开,将步孚尹的命终结在那一刻。
她留不住步孚尹,也留不住段玉楼。
一次又一次,她始终无法完愿。
使官们终究全部倒在了阵外,拼尽最后一滴血也在挥剑。很多年前,他们的使君步孚尹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要求他们拼死也要护住她。再之前,他们走进璇玑宫的时候,曾立血誓以证忠心。
最后一个,死在阵外,手碰到了阵边。如果还有命,他很快就能冲进去。
可背后的人没有给他机会,当他倒下的那一刻,法阵也在向中间收缩,他再也没能够到那个法阵。
陵游难以解阵救人,急得眼睛都泛红。他低下头,看见那个慢慢向中间靠拢的法阵,越收缩,那些力量就会越集中,最终只会聚集到一处然后狠狠爆发。
而中间的彤华闭着眼,显然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陵游对着她大喊:“彤华!”
彤华睁开了眼睛。
她从自己的幻梦里醒来,看见璇玑使官又一次倒在自己身边。这一场好梦,像一回戏弄,两仪山场面的复现,刺激着她感受越来越猛烈的痛苦。
彤华攥起拳,在这样加倍递加的重压之下,微颤着再一次支起自己的身体。她扬起头,纤弱的颈子仿佛就要折断,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受够了。
小奇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强自爬到她手指尖,一口咬了下去。随着她血液涌出,彤华也抬起手来,在空中绘出一个回路。
她手指纤长,每一瞬的动作都宛如明花盛放,如这样万花牵引之下,指端涌出的血液滞留悬空,单手成印。
昭元的眼睛突然睁大——
那是步孚尹当年破阵用过的结印。
他以此印,与法阵同归于尽。
今时今日,那个血液凝成的相同印式之后,彤华的眼神轻蔑而冷漠。她也没有给对方留任何的喘息之机,手中印记刹那间覆盖此处,如同这杀阵开启,谁都别想逃脱。
昭元立刻对自己的部下喝道:“全部退后!”
说话的同时,她反手便迅速甩出一个结界,试图将法阵包裹在其中。
她记得彤华方才震动了那个法阵,如果她当年真的那么早就到了三途海,看到了步孚尹破阵所用的这个结印,那这个法阵根本就阻挡不住。
并且,陵游还在。
这一对自幼生长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拥有这世上最深厚的默契。看清彤华结印动作的陵游又重新横起了重剑,剑扫四方,无人能逃,纠缠围困他的十二部领主来不及退后,直接命丧当场。
陵游杀红了眼睛,对着法阵中央奋力一劈。
彤华平静地同身后人道:【帮我。】
他始终一言未发,但在那一刻,彤华体内的力量骤然充沛。
强大的剑力落下,裹挟着两人力量的结印向外扫荡,合力之下,山体震荡,轰然发出一声巨响——
玉玑镇的客栈里,陶嫣站在窗边,望着那座被黑暗笼罩的玉玑山,沉默着没有说话。
原博衍见她站得久了,自己扶着手杖慢悠悠地走过来,同她道:“那位昭元姑娘已经去了,小九今晚恐怕回得晚些,还是先休息罢。明日早起,便该尘埃落定了。”
陶嫣转头见他过来,扶着他先在窗边椅子上坐了,然后自己坐去了他的对面。只是她眉心依旧折着浅浅的皱,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望向了远方。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顺利。”
原博衍难得没有详细去说什么安慰妻子,只是有些含糊地道:“事已至此,担忧也无用了。”
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指尖僵硬冰凉,全然不像在这样温热的天气下会有的温度。
“你别太挂心——”
“是我把她送上死路的。”
陶嫣紧紧回握原博衍,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如果我没给她喝那杯酒,那个昭元,根本就不敢这样去杀她。”
她收紧手指,看向原博衍:“她已经说过要走了,你也已经没了要杀她的打算了,是我这么做的。”
原博衍揽着她的肩,将她拥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有错,你只是为了阿邈而已。”
他的眼中有对妻子的心疼,可是心疼过后,便随即渐渐沉了下来,甚至连一颗心也渐渐冷下来。
在他们之间,原本想要杀祝文茵的人只有他,或者说,连他也不是最开始就想要她性命的。
祝文茵帮原景时谋划南下之路,却又与太子走得太近。原博衍一开始的确防备至极,也做了一些准备,以免她对己方的安排全然清晰。
她自然是看透了的,她有一回同他说,他做得对,甚至十分默契地在某些事上回避开来。
原博衍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有退避的打算,只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心里也有默默较劲的顽固,发展到最后渐渐激进,显得他杀心最重。
但从蒙城那次相见,他突然意识到,她的退避并不是嘴上说说,她也许是真的要慢慢离开,上京之后多番奇巧的相遇,只是她为斩断联系而对诸人诸事做出的最后道别。
他确实没有再想过要杀她了。
她慢慢离开,而原景时也对她死心,这已是很好的结果。
但是原景时却开始与昭元合作了。
说实在的,原博衍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搏得了原景时的信任。
兴许她也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怀疑,所以她主动出击,告诉了陶嫣有关原邈的事。
昭元告诉陶嫣,原邈之所以被迫离家,只是那个所谓好友祝文茵的一个谋划,正好利用她对孩子的牵挂,好将她和原博衍全部捏在手心。
就连原博衍都说不清楚自己看到陶嫣万分自然地将毒酒递出去时是个什么心情。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扶着妻子站起身来,安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睡罢。”
话音落定,轰然一声巨响。
陶嫣立刻周身一震,大步迈到窗边。她目光再一次落到传来巨响的玉玑山上,嘴唇颤动,口中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第137章 归路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
原景时走在半路上,就突然听到了那一声巨响。
山上颤动了一刻,原景时脚下微晃,抬手便扶住了手边树木,而后才骤然回头望向山上。
他漆黑的眼眸里将所有翻覆的情绪都掩盖下去。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过头,决定继续下山。
可是一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岑姚几步冲上来。
她似乎是小跑上来的,一直在喘,头上全都是汗。原景时一把扶住了她,她立刻塌下了腰,剧烈地喘息起来。
但她没有耽误什么时间,喘了一下就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她眼神里写满不可思议:“你要我先走,是为了处理她?”
原景时沉默着看她,岑姚使劲对着他肩膀砸了一下:“说话啊!你要杀她?”
她渴望着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原景时却没有如她所愿。他错开她的目光,拉着她就要往山下走:“这些事你不用管。”
岑姚大惊,两手拉住他手臂,只是自己一路跑上来早疲惫不堪,自然拉不住他。
她干脆直接曲腿坐到了地上,硬生生拉着原景时停了下来:“景哥哥,不能听那女人的,不能走!她也是会受伤的,那个女人是要她死……她会死的!”
她会死的!
原景时俯下身来垂眼看着岑姚,淡淡打碎她所有希望:“阿姚,我就是要她死。”
岑姚所有话都再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一幕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原景时要拉她起来,但她一把就甩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山路不稳,她向后踉跄了一步,谢以之正巧站在那处,眼疾手快扶住了,岑姚回头见是他,又再一次将他甩开。
她向山上退了几步,低着眼,用一种很是失望又陌生的目光看着原景时。
原景时皱着眉,向她伸出手,好言劝她:“阿姚,别在此处胡闹,先下山。”
但岑姚摇了摇头:“我不下山。”
她深深呼吸几下,平复自己的气息,十分坚定地说道:“你觉得她帮着皇帝,不肯信她,要她死,我理解。但如果没有她在,我早就和我祖父一起死了。”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可以走,我要回去找她。”
岑姚丢下这句话,转头就往山上跑去。原景时紧紧拧着眉,还是对身边的谢以之道:“你先回去罢。”
谢以之看着他又踏上来路,在他背后道:“公子,往事勿追。”
原景时已经走到了他前面,闻言背影微顿,低低丢下一句:“知道了。”——
山上法阵所处之处,一片狼藉。
昭元强撑着结界阻挡,才未使得这一片都被破坏,但也因此受到了巨大冲击,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十二部领主已死,昭元神力阻断,法阵彻底破除。一片尘埃落定,彤华静静地站在中心,扫过昭元一眼便转过身去,看着自己身后在虚空里站定的段玉楼。
遥遥的,不肯近,不说话。
而她只能看到他一个透明的轮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心。
一切秘密都已洞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用尽全力地遮掩。这一次破阵本就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这一颗心放下来,她也就不再有余力强撑。
体内的神蕴快速地流逝殆尽,彤华无力站立,倏然便倒了下去。一旁已经脱力的陵游半跪于地,挣扎着向前一步,却趔趄了一下,十分狼狈地跪在地上将她接在怀里。
他感受到她破碎神体里的空旷,那种恐惧将他倏然拉回到幼年将她丢在离虚幻境的时候。他徒然将自己的神力传进彤华的身体,却完全无法留存,只能流水般淌过已经破碎的脉络,而后消散殆尽。
“暄暄,暄暄……”
陵游手落在她颊侧,轻轻捧着她,但碰都不敢碰,声音颤得厉害:“不行,坚持住,暄暄,坚持住,我带你回去……”
昭元被身边的使君东和扶住,才不至于狼狈倒地,饶是如此,她也被破阵之力冲击得不清。
她撑着东和站住了,目光落在倒下的彤华身上,想到:这一次,彤华是真的要完了。
她开心不起来,她浑身都在发寒。平襄那样看重她,将十二部领主都给她,告诉她了这样一个精绝的杀阵,让她用这个杀阵,去杀一切不如她意的人。
先是步孚尹,再是段玉楼,最后是彤华。即便步孚尹找到了破阵之法,即便彤华学会了破阵之法,但这个杀阵依旧还能轻取他们性命。
平襄从一开始,也许就没打算要他们、要彤华活。
彤华不再执著地看向段玉楼,淡淡地将目光收回来。她感觉到陵游滚烫的眼泪已经滴到了她的脸上,只可惜伤得太重,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带着她站起来。
她抬起手,有些费力地探到他眼下。陵游见状赶紧伏低了身子抓住她手,好叫她省些气力。
彤华把他眼泪擦了擦,很轻地扯了点笑出来:“别哭了……当哥哥的,怎么这么大了还哭。”
她小时候就是叫他哥哥的,陵游听见,眼泪掉得更凶,只是吸了吸鼻子,在她身上迅速点过几下,将她身体暂时封锁,免得连最后一点神力都跑空。
他轻轻拍了拍她:“别笑了,歇一会儿,我带你回去了。”
彤华的眼神却渐渐淡了:“你还记得路吗?”
在那些苍白的幼年之时,比起青梅竹马这样美丽的描绘,倒不如说是一场相依为命的陪伴。一个是失去所有亲族的落魄神君,一个是生而便作棋子的式微神女,他们栖身在定世洲冰冷的宫殿里,连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无路可去,就只剩下彼此而已。
“我能……我能。”
陵游咬着牙,另一只手支着佩剑要站起来,却实在是没有力气。
没有人能再上前帮他,璇玑宫前来的使官,已经尽数倒在法阵之外。
但他依旧倔强地扶着剑尝试。他连头都不敢低,他能感觉到彤华已经安静地沉在了自己手臂里,但他不能低头。
这一口气不过是强撑在这里,在离开之前,他不能看她闭眼。
原景时到时,遥遥便看到了她贴近陵游闭上双眼的那一幕。
他看着,四肢躯体慢慢变得冰凉。他知道这感觉叫作失去,他是在失去她,在她缓缓阖眼的时候,他的心也仿佛是有钝刀慢慢割下去,逼得他不可忽视,切身领会。
终灭成灰。
岑姚感觉不到自己的疲累了,脑中空白,飞速冲了上去。她跪在彤华另一侧,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身上的鲜血、她苍白的面孔,却不知她到底伤在哪一处。
她心慌得厉害,手里按自己行医多年的反应,下意识就要去探彤华的心跳。彤华的颈子掩在陵游手臂之间,她伸手没有碰到,但另一只手却顺利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岑姚抓住她手腕的同时,她的手也无力地垂落,纤细又脆弱,直如风里一朵折枝枯兰,不剩下分毫存活的迹象。
岑姚觉得是自己感觉错了,因为先前她拉住陵游手腕的时候,也并没有感觉到他的脉搏,她觉得彤华必然也是一样。
她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陵游连旁人对彤华这一瞬的触碰都无法忍受。
他一把推开岑姚的手,居然硬生生抱着彤华站了起来,向后退开几步。他的重剑随主人心意而动,气势汹汹来到他的面前,卷着落叶飞花,在地上扫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们所有人都被划在那一道剑痕之后。
陵游就站在那道剑痕之后,抬眼看着岑姚。
很多年前,彤华与步孚尹尚不知世情艰难,暗暗做下一个万分叛逆的决定,妄图彻底封锁明台,隔绝所有人的接近,好困于一隅藏一辈子。
明台一段好时光,好花好月好良宵,陵游是唯一可以随意来往的那个人。他眼见着步孚尹精心养护了许久的优夜玉昙,只为最后能等它绽放之时,可以摘下送到彤华的窗台。
陵游也喜欢那样平和的日子,这花就是那好日子的一个符号。他守着那花,就是守着那一段好光景。
这样护花的心思默默地养成了习惯,后来明台关闭,黄粱梦醒,窗台那朵玉昙也枯萎死去。只是花灵落到人间,偶然被他遇到,他还是被怀念驱使,去暗暗照拂一二。如此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不为人知,经久绵长。
终于到了此时,这花,找到了原先最思慕的人。
他几乎忘了,这花前世是东海的蚌女,伺候在九太子身边,为了帮九太子解毒送了性命。
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度过此时,依旧回归正道,寸心不曾动摇。
至于那花,终会有爱她之人细心采摘悉心照料,只是从不曾与他相干。
昭元看着他连站立都不稳的样子,将唇边血迹抹了,对身边东和吩咐道:“送彤华君回去,璇玑使官一并带回厚葬。”
东和称是,正要上前,那边陵游却喝道:“不许碰他们!”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转头打断了她:“生入璇玑,死无悔意。我们的人,不必由你们来送!”
他重剑飞驰而过,红英神火骤然升腾,温柔裹挟住使官们的遗骨,将他们化作缕缕遗灵,保护着席卷而去。
重剑巡过整场,剑声锋利,震慑诸人。
陵游站在剑气中心,冷眼看着昭元,看着她部下每一个使官,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而后飞身离开了这里。
第138章 挽救 他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的。
陵游虽已非内廷使君,却熟知璇玑宫内部联络的方式。在带彤华离开的途中,他已经迅速秘密发讯,落定白虹原不久,结界外就有人来见。
轮回兽识别来人身份,将人放了进来,带着他们去找陵游。
除了如今的使君颂意,主事的两位仙官飞翎和慎知,也一起到了。
陵游实在是站不住,虽已回了白虹原,有了神力补充,但见他们时,仍旧没有全然恢复,只是坐在前堂等他们过来。
他没有什么寒暄的闲话,开口先对慎知道:“你先进去,彤华在原来的房间。”
从前彤华来过一回白虹原,陵游特地在这边给她收拾出了一个房间。之后明宿的宫室虽然空了,但她那间卧房还是留着的。
慎知快步入内,陵游这才问颂意道:“内廷什么情况?”
颂意答道:“尊主处、嘉月仙君处、菁阳宫、内廷,全部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他骤然接到陵游说昭元奉命阵杀彤华的消息,字数虽然简略,但以他反应,已足够明白情形危急,当即便做了准备。
“赤芜鱼书都在内宫,已经开始处理机密。我调了使官配合她们,都是可信之人。”
陵游原本是要他们尽快撤出,听见她们两个还在,立时皱起眉:“嘉月仙君监管彤华元灯,发现只在早晚之间,昭元也不会迟迟不向尊主禀报。给赤芜她们说一声,东西不重要,尽快退出来。”
颂意回了一句“知道”,却也没说是好或不好。
陵游没与他过多争辩浪费时间,将使官们的遗灵交给颂意,提醒他道:“勿作无谓伤亡。”
颂意沉沉看了一眼他交到自己手中的遗灵,对着他拱手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几句话的工夫,只剩下了飞翎一个。她看着陵游分外虚弱的样子,上前一步,眉心紧皱:“你还好吗?”
陵游闭了闭目,强打着精神再次抬首:“没事。”
他手中幻化出一个灵匙交给飞翎,飞翎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来接。
陵游却突然控制住她的手,强行将她向前拉了一步。他紧紧逼视她的双眼,道:“彤华的印,你知道放在哪里,她东配殿书架下有一个暗格,你也知道在哪里。这就是那个暗格的灵匙。”
飞翎不解其意:“我要做什么?”
陵游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去拿了里面的文书,盖了印,离开定世洲就好。”
飞翎闻言皱眉:“你说什么?”
陵游平静道:“彤华对你早有安排,文书已经写定,只差一个盖印。她原是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你送去天庭,封一个仙号,或许去不了上天庭,但终归能做个正经的仙君。毕竟你从前在凤族,也是白鹊部的少君。”
飞翎潜在定世洲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差池,连当初凤族被步孚尹屠杀,都没有暴露任何迹象。此刻骤然被陵游拆穿,心中大骇。
陵游看着她倏然间警惕起来的脸色,又道:“凤族攀附天帝,你虽为细作,却没做过什么戕害彤华的事。她知你少年离家的艰难,还你一条生路,文书是放你离开定世洲,盖印便可奏效……回去找青羽,他念着你们昔日婚约,还在等你,他会安排好你的去路的。”
飞翎听着这一大串话,眼神复杂:“你知我身份,却告诉我少主情形,如今还敢放我回到内廷。我若当真做了什么,你们便毫无生路可走。”
陵游轻轻笑了笑,松开了手里桎梏她的力气。
“凤族屠戮大荒,我兄长又毁了凤族,你我之间冤冤相报,终归是没完没了。我无心以杀止杀,既然彤华是这样安排了你,她肯信你,放你归去,我又何必不信?”
飞翎的眼眶顿时通红:“我幼年时,帝君用我家人要挟,派我来到定世洲。他到头也没保住我的家人,但少主如何待我我心里有数。我从前是给帝君传过消息,但我现在绝对忠于少主。这种时候,我不能……”
“我知道你对她忠心。”
陵游淡淡打断了她,揉了揉眉心:“她也都知道,所以想给你个好归处。趁如今消息都还没有散出去,内廷里还有能操作的时机,趁赤芜鱼书都退出来,无人入内,你去拿文书除了名,走罢。”
她看着他,咬了咬牙,俯身下拜,而后又换了方向,对着彤华房间的房间一拜,站起身来收好灵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陵游坐在原地暗暗吐纳几回,轮回兽在门口望着他,示意他颂意已经离开。
他点了点头,知道颂意有分寸,也没有多管的心思。
他扶着桌案站起来,从后门出去,一路往彤华所在的那处房间去。
房间布置得温柔惬意,甚至还留着从前哄孩子用的小物件,一切都是幼时的样子。
慎知已经帮彤华换衣清理好外伤,但是内里的亏空是没有任何办法弥补的,如果不是陵游暂且将她封住,恐怕现在早已留不住了。
慎知懂医,却也无能为力,由来称得上是平稳的面孔此刻也乱了方寸。她看着陵游来了,问他道:“究竟怎么回事?”
陵游扶着床边,垂眼看着安静平躺的彤华,她面色非常安宁,就像这只是平时小憩,偶有幻梦,眨眼就醒了。
他低声道:“她的事,除了几个近身之人,不能外传。”
他其实也是无人可靠,才留下慎知:“从前你帮她瞒过尊主和内廷,这回也要靠你。”
慎知立刻道:“那怎么能一样!”
她下意识反驳,又看着陵游十分虚弱的样子,无奈地拉着他坐到一边去,这才道:“先前那回是提前做好了安排,除了我与她以外,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而如今动手的是昭元主,下令的必然是尊主,即便你封体有效,元灯那边看不出破绽,昭元主也不会不去禀报尊主的。”
她觉得他是在异想天开:“秘而不发是不可能的,尊主迟早都会知道。”
陵游抬起眼望向慎知:“知道又如何?”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也足够冷静了:“璇玑宫死了四十个使官,连纯肆都折在了里面,颂意只要带他们回去了,定世洲就不可能不知道。但只要宫门封锁,没有消息进出,一日见不到彤华,他们就一日无法判定彤华陨落,那她拥有的东西,就谁也别想拿走。”
慎知觉得这并不现实,但她没有立刻辩驳。
璇玑宫里有一处英灵殿,里面供奉的牌位上,写的全是璇玑宫故去部下的名字。今日这四十个名字一填,名单一定,有来处的使官遗灵挨家挨户地送出去,一切就再也遮不住。
而彤华呢,她的确没有死,可也不算活着,只是强行被陵游封住而已。她不会枯败,不会醒来,她会永远停留在这里,也只能停留在这里。
也许回到遗灵窟,用本源神力修复,或可有救,但本源把握在平襄的手里。即便真能回去,更大的可能是,连本源也无法将她挽回。
“我没有办法。”
她想了许多,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回复陵游:“希灵氏的神女,命都是本源给的。如果尊主想要她的命,谁也没有办法。”
陵游目光落定在床榻上的彤华脸上,问道:“但我封住了……只要我活着,她起码不会真的陨落,对罢?”
慎知点了点头。
但她心里知道这根本没用。
陵游点点头,道:“足够了。”
这之后,他每日都要去给彤华身上的封印补充神力,以免平襄得以越过封印从本源对彤华进行影响,至如今,已有半月之久。
他来的时候,慎知总会会意地避开,留他一个人在此。陵游的确想要与彤华说一说话,但却始终没能开口。
说什么呢?他与她相识在幼年,一同长大,这些年里,无一日是故事,无一日不是故事。
他与她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不是刻骨铭心的爱人,他们和其他的青梅竹马并不大相同,若说是相识相知的友人,似乎也不那么妥帖。
可是如果彤华真的彻底死在他的面前,就像他丢了半条命,再也无法补齐。
他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的。结印内破,剑气外攻,他与她向来配合默契,他们应当一起好好地回来。
但她在阵中已被伤到不成样子,也知道这阵法精进之后,即便可以破阵,恐怕也没有活路。她如此做,只不过是为了重创昭元,给自己留一口气在,好制造假象,再给陵游留一条后路。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回去的路,可她若死,归途何在?
陵游再次沉默地坐了半天,后来实在无话,站起来走了出去。
只是刚刚走到门边,手还没有碰到门框,他便突然觉得不对,飞速回头看去时,只见床榻之前一道黑雾凝成,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被斗篷遮挡得严严实实,拖在地上的衣摆遮住双脚,宽而长的袖子藏住双手,风帽盖住头部,和陵游面面相对的时候,整张脸都罩在那个黑洞里。
陵游见过他。
在蒙山的地下森林里。
陵游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手攥成拳:“她出事这么多天,你却今日才来?”
他不知道那天交战之时,他就站在彤华的身后。他只是想,他终于来了。
陵游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只是总觉得他会有办法。
段玉楼听闻此言,也不计较这话里话外他曾见过自己的意思,只是道:“我不来,她恐怕活不了。”
陵游第一次听到他出声。那种用法力凝聚而成的声音,空洞又平乏,伴着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听得陵游怒从心起。
他也不知自己在恼怒什么,怒他这样对待彤华,又或者怒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忽而抽出重剑在手,以极其迅疾的速度直刺过去。而段玉楼避也不避,就直直站在那里等着。陵游这一剑从他身体穿过,没有经过任何实体,几乎要伤到彤华。
陵游大惊,飞快撤剑,而掌力又掀开了他的兜帽。他看着他空荡的躯体,立刻拧起眉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没有身体,斗篷是用法力撑起来的,声音是用法力发出来的。如果他不出声,去掉了这个斗篷,就像这世界根本没有他一样。
段玉楼似乎觉得这种无头之相有些怪异,又默默将兜帽盖上了。
他淡淡回答陵游:“如你所见,我灵魂不全,没有实体,身在六道之外,除了她以外,不会有任何人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她才有了我,她要死了,我就来看一看她。”
陵游暗暗握紧了剑柄。
灵魂不全,六道之外,原来你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段玉楼何等聪慧之人,听见陵游说话,便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看见陵游这样的眼神,便知他脑子里想着的那个人,无外乎又是步孚尹。
他心里只觉万分讥诮,又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我生于世间之时,步孚尹已死,兴许我真是你那位兄长,但我不会认。”
陵游收剑,咬牙切齿:“我也不认。”
段玉楼没接话,转过身去,微微俯下身子。他冰冷的袖口从彤华面颊一侧温柔地划过,只是这轻轻的一下,都仿佛能看到无意流露出的珍视。
陵游看着他动作,心中生出些祈盼,问他道:“你有办法救她?”
段玉楼淡淡道:“我不在六道,不受六道规则束缚,如何不能救?”
第139章 反叛 他不打算回头,也没有回头路。……
昭元坐在封地前厅之中,静静抬眼打量着跟在使官身后走进来的简子昭。
他姿态十分从容,见到昭元,便合手行礼:“见过昭元主。”
昭元挥手让使官先退下,却也没打算让他落座,直接便问道:“你说关于彤华有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
简子昭察觉出昭元那一点不待见,面上却依旧温和有礼,不露分毫情绪,只垂首道:“我与旁人一样,并不知彤华主任何消息,只是若不如此通传,恐怕见不得昭元主。”
这些天里,外面的消息简直不可胜言。
彤华与昭元不对付,一连斗了许多年,定世洲诸属族知道二女在人间又交战一回的时候,本没有上心。
只是随着璇玑宫内几十道遗灵被交还各族,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回交战的严重性,开始向内廷打探起消息。
但内廷想要封锁消息,外面便绝对打探不出什么。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当日彤华一方无人生还,连出身不错的纯肆都没能逃脱,而昭元那边也并不算讨到了好处,最为倚重的十二部领主全部命丧当场,使官也死伤惨重。
就连昭元自己,自人间归来后连中枢内宫都没进,直接回了封地后便闭关养伤,谁也不见。
此役之中唯一没有消息的,是彤华。
她至今不见踪影,璇玑宫已经彻底封锁,散落在各地执行任务的使官几乎被悉数调回,全部退出内宫封闭在封地之内……这一系列的异常,让她陨落的传闻渐渐甚嚣尘上。
这绝不是无事会表现出来的情形,可若真的出了事,一个神女陨落,如何能毫无异象,如何会秘不发丧,不行丧仪?
再者说,若彤华真的陨落,那昭元就是弑神之罪,又如何能平平安安,留到如今都不曾被提去问话?
各族众说纷纭,没人真的肯相信彤华死在了昭元手里,却也没人敢真的排除这种可能。平襄偏爱昭元日久,若真要下此决定,为她遮掩,当真是并无不可。
只是各族议论纷纷,却终究没有人敢明着发问。
至今日为止,就简子昭一个。
若不是他叫使官传话,说自己有彤华相关的事情要禀报昭元,昭元也不会让他进来。
她听见简子昭此言,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如今各族都谨慎,知道内廷戒严,都不来做出头之鸟。你族中长辈没提醒过你吗?”
简子昭却不觉自己莽撞,反倒十分轻松道:“我族一贯忠于尊主之位,纵然如今两宫相争,自然也不似别家似的心惊胆战,且只等着尘埃落定就是。”
他说到此处,十分逆反地转了话锋:“可我又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呢?”
昭元知道他在族中年轻,虽有个少君的名号,却与自己的叔叔争权争得没完没了,到如今也没个结果。
她眼见得他一边不肯认下与彤华的婚事,一边又靠这点风言在族中立誓,实在也觉得他无趣得很。
“你面前不过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地听尊主的吩咐,简氏风光一天,你就风光一天;要么,你就守住了彤华,只凭你们相识的情分,她也不会亏待你。”
简子昭轻轻笑了笑,道:“可我想选第三条路。”
他望着昭元道:“尊主已置我为弃子,若不是这回为了敲打彤华主,也不会将我提回中枢;至于彤华主,恐怕陨落也只是朝夕之间了罢。”
昭元脸色瞬间凌厉:“简子昭,你放肆!”
简子昭毫不在意,继续道:“两宫使官死伤近百,彤华主至今不见踪影,可是中枢却毫无动作。要么,就是尊主在等着她元灯熄灭,要么,就是逼她杀回来谋反篡位,真到那时候,她也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此来就是为表达态度,既然要说,自然就是摊开来说:“我已经多次向昭元主表达过我的诚意了。如今风雨飘摇,昭元主是否也该给我一个回答了?”
昭元听完,冷声道:“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投诚的。”
简子昭笑道:“我知道,荣氏早已偏向昭元主这边了。”
昭元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而后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意思,原来是为着紫暮。”
简子昭并不否认:“为她,也为我一族。”
昭元目光深沉地落定在他脸上,一字一句清晰万分地警告道:“你需知道,无论如何,简氏一族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你一定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简氏又来只忠于尊主之位,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效忠于谁。他们坚决地投效定世洲,所以无论是现在的平襄,或者将来有谁即位,都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他们也自然能永葆荣光。
但简子昭不会。
他自己打破了族中的规矩,先是尊奉平襄,后来又归于彤华阵营,在家磋磨几年,如今便再次倒向昭元。将来无论是谁,都不会留他这样的不信不忠之人。
简子昭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但他不打算回头,也没有回头路可言。
简氏是二虎相争。对平襄而言,昭元与彤华将来谁能即位,简氏自然就会决定出最后的归属。
简子昭从一开始就被抛到了彤华的那一边,而彤华在这场继承人的争锋里,从来都并不占优。
他因此从来无法真正在族中握有绝对的话语权。
简子昭的确有过彤华最后或可得胜的幻想,但从他被迫离开中枢的权力中心开始,他就深刻明白彤华这样的任意妄为,绝不会是平襄可以包容到最后一刻的行为。
他无法容忍自己成为弃子。
他无法容忍自己丢掉了属于自己的仙族,丢掉自己的荣耀,最后再丢掉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
包括紫暮,包括因为他和彤华这一段传闻而再也无法与他走近的紫暮。
都是为了所求如愿,手段低劣一点,可耻又如何?
他对着昭元微微躬身,仿佛是敬重的一礼,却看得出他对待命运的轻蔑:“那就期盼昭元主可以得胜了。”
他向她告退,只是临去前又转过身来,仿佛是忘了说,这才要提醒她一回:“对了,还有一件事,务必请昭元主留心。”
他意有所指道:“我对彤华主尚算有些了解,她一向护短,不肯受人欺辱。她身边那个使官倾城,被您拿去多时了,不知彤华主可来向您讨过?”
他合掌一礼,道:“简子昭告退。”
昭元看着他出去,脸上的冰冷和厌恶这才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她一把打翻了手边的茶盏,顺势站起了身:“早知属族狂妄,敲打不足。他简子昭算个什么东西,对着中枢神主也敢挑挑拣拣!”
她身边的主事仙官碎玉默默用仙力将地上的碎瓷收了,走到她身边道:“少主何必动气?如他这般反复无常,将来不是我们,也自有尊主或是彤华主找他清算。”
昭元听到这句,便道:“他自然是活不了的,但是尊主的心思,莫说是你,恐怕我也猜不明白。”
她这话却是真心话。
当日彤华破阵前,陵游已斩杀十二部领主。虽然法阵经过步孚尹与段玉楼两回后已精进许多,但再妙的法阵也不会没有破绽。他二人本就神力深厚,又无布阵之人,昭元的确不觉得那是必杀之局。
若要杀彤华,趁他们破阵后重伤的当下便该动手,昭元没下这个命令,让陵游带走了彤华,便借冲击的伤势为理由关闭了封地。
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内廷,也没有向平襄报信。但平襄那边居然不曾来问,甚至在如今流言纷纷的当下,都没有过任何动作。
这样大的变故,却虎头蛇尾,突然销声匿迹。演变到如今,竟是动也动不得了。
昭元皱着眉,问碎玉道:“内廷如何说?尊主还是没有安排?”
碎玉摇头道:“没有,密雪一直盯着,不见动静。嘉月仙君处也安稳,听说元灯都还是亮着的。”
昭元又问道:“倾城呢?”
碎玉道:“东和管着呢。还押在使官殿的暗狱内,没出什么意外。今日他还回了消息,说璇玑宫那边还是封闭的,包括明镜湖封地在内,使官们依旧还是闭门不出。”
昭元只是听着就不相信:“陵游带着彤华,如今只能去白虹原。使官们明知道她陷于危难,会留守在定世洲按兵不动吗?”
元灯不灭,代表彤华未死。璇玑宫和明镜湖多半已是空城,使官们只怕早已暗中转移到了白虹原。
昭元自己能想到,平襄自然也能想到。要杀彤华是平襄的主意,她为什么毫无动作?
时间太久了,越安静,就越让人心慌。简子昭的到来是一个暗号,证明属族已经等不及了。
有人等不及,就有人生事。这件事结束的时候,不会太远了。
昭元思忖许久,吩咐碎玉道:“立刻给东和传信,叫他不必关注中枢了,立刻撤离。”
碎玉看她沉了脸色,微微犹豫一下:“彤华主可用的势力几乎已经完全退出定世洲,少主若是担忧她卷土重来,那定世洲才是最保险的地方。何必要退出不可?”
昭元沉声反问她道:“是啊,她的人都撤出去了,那内廷里还剩下些什么人?”
碎玉听到这话,立刻意识到问题,转身便出去向东和传信。
昭元手指紧攥,侧身走到墙边推开窗户看向中枢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事不妙。
下一刻,她双眼骤然睁大——
群玉山上,中枢结界开了。
第140章 反杀 你若不肯说,我杀了你。
中枢结界彻底开启,群玉山头连接结界的二十四道法器已尽数不归内廷掌握。
彤华站在内廷宫室之前,穿一身华丽的枫叶红宫裙,发髻上簪环的金流苏落下来,顺着阳光在她耳前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
而她面上始终含着从容笑意,抬头望了一圈泛着水面涟漪光影一般的中枢结界,放在腰侧的右手轻轻地动了动手指,那二十四道法器就顺着她心意变幻方位。
倾城手里攥着鞭子,快步走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她的面前道:“少主放心,都拿下了。”
彤华应了声,这才停下了欣赏结界的眼神,望向她说了一句:“辛苦你在内宫,这些时候让你受罪了。”
倾城颔首笑道:“都是按少主计划办事,算不得受罪。”
彤华伸手轻轻拍了拍倾城手臂,这才回头看向拦在前路上的曦月,开口道:“曦月姑姑,你也听见了,内宫如今已在我的手中,姑姑又何必非要拦在这里,作无用之功呢?”
曦月的口吻里带着想要她自己退后的希望:“你若想见尊主,好好谈就是了,摆出这副阵仗来,谁也不好收场。”
彤华没有退让:“已然如此了,没法收场了。”
曦月神色严肃:“你如此是在自寻死路。”
彤华从容地微笑以对:“我现在叫人退下,才是自寻死路。”
她身后的使官和仙卫,均已是严阵以待,法器在手,只等得她一声令下,便要向前进攻。
曦月看了看这浩荡的架势,震慑彤华道:“你需记得,你的元灯还在内廷由嘉月看守,你的神元联系本源,掌握在尊主手中。你此刻但凡敢向前一步,不必我出手,就可一败涂地。”
彤华却并不害怕中枢拿捏她的这些手段,反倒是很挑衅地向前缓缓迈出一步,拉近了和曦月之间的距离。
“姑姑不出手是对的。你身后这些内廷的使官仙卫,未必都是听姑姑话的。”
曦月目光一紧,直直地盯着彤华。彤华自信地笑了笑,对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曦月姑姑,你一贯是对我极好的,这次我也不想为难于你。只需往旁边退一步,你我大可两厢太平的。”
曦月冷声道:“对你好,是我为臣、为长辈应做的。但你莫要忘了我是护殿仙君,有责任守护中枢。”
彤华闻言,垂眼笑了笑,也不继续劝她了。她抬眼看了看内宫这高大又厚重的宫殿,即便地域广阔,却总也看得她逼仄万分,仿佛透不过气一般的压抑。
“这中枢有什么可守的?”
她口吻带两分讥诮:“中枢若是肯对我好些,我今日也走不到这一步。”
曦月目光微凛,提醒她道:“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中枢给的,还要中枢如何再对你好?”
彤华微微沉默了半晌,点点头:“是,都是中枢给的,冤有头债有主,也该问中枢讨。”
她面上的笑意不休,但是眼里的温度却是冷的,漆黑的瞳仁像冬夜里不尽的长夜,只将冰凉之意寸寸积攒。
她转身退到使官边缘,这才侧身看向倾城,给了一个淡然的眼神。
倾城会意,颔首应她,而后长鞭一展,游龙闪电一般袭向对面。
彤华从容地背身站在原处,仿佛丝毫不关心战局如何。如她这些年一直霸占着内宫不肯搬去封地,为的就是防止有朝一日面临像今天这样的局面。
内廷的仙官是忠心,但也不是非要忠于平襄不可的。
这么经年累月,岁岁时时地耗下去,总有一日,能换成她所需要的人。
倾城很快带人解决了对面,彤华听着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下来,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回过身去,右手抬起缓缓结印,指尖微收,对面的曦月立刻就被她印记控制住行动,再也无法反抗。
曦月震惊地看向她,想,只有尊主才能控制住内廷仙官和护殿仙君的行动,为何彤华居然也可以?
她让她放弃抵抗,当真是知她无力抵抗,想要好言相劝了。
彤华的手微微向侧面一拨,曦月便阻止不得。她眼看着彤华越过她和其他仙卫仙官向内廷走去,出声喊她道:“彤华!你斗不过尊主的!”
彤华脚步一顿。
曦月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想到她从前被平襄打压磋磨的那些日子,眼里分明闪过不忍和痛心。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了,但还是想要劝她:“彤华,群玉山外数百属族,尽在尊主掌握之中。你如此反抗于她,就彻底走不出这内宫了!”
彤华在原地沉默一下,回过头去走到她的身前。她看清了曦月眼底最后的挽留,只是正如她先前所言,此刻她早已没有了回头之路。
“曦月姑姑,不妨我也对你直言。先前我宫中使官去各族护送遗灵,都不是白去的。”
曦月心中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平淡又残忍的脸色。彤华淡然回望于她,眼里有对她昔年照顾的感激,也有一去不回的决绝。
“多谢姑姑多年关爱。”
她丢下这句话,转回头去,步履坚定地走进内廷。
内廷宫室之中,嘉月始终闭门不出,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动乱都与她无关一般。
使官为彤华推开大门,宫室内安安静静。彤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让倾城在外控制局面,使官又为她关上了大门。
彤华走进内室,嘉月安静的背影终于落入她眼中。
她似乎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一样,静默地坐在三盏元灯之前,眼神和灯火一样的死寂,仿佛狂风来吹,都激不起一点摇曳的分寸。
但当彤华站定,她还是敛裙站起了身,回头面对于她:“你来了。”
“来了。”
彤华分外有礼,还如往日见到她一般的恭敬,颔首对她一礼。但她心中却没有什么恭敬之意,不过是因为做习惯了,也无妨今日这最后一回,也保持得体面一些。
她目光落在她身后三盏元灯,微笑发问:“嘉月姑姑日日面对这三盏元灯,可看出什么没有?”
嘉月平淡答道:“看不出来。”
她面对着彤华好奇望来的眼神,意有所指道:“只是一盏灯而已,看得出还亮着罢了,看不出你们要做什么。”
“看不出?”
彤华唇齿间品着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就这么笑了出来:“所以尊主就是拿这三盏毫无用处的灯,拿捏着我们姐妹三人,谁也不敢暗自轻举妄动?”
嘉月听得出她的诮意,只道:“尊主从来没说过什么,是你们自己多想了。”
彤华望着她永远平静的脸色,缓缓踱步到案前,目光落定在这三盏元灯之上。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每每当她们姐妹三人的身体状况有任何变化,中枢都会有仙官或者使官前来询问,而若是她们因此被平襄叫去,平襄也会有意无意提一句,是嘉月在监管元灯。
于是她们当真以为这盏元灯将所有一切都暴露在平襄的眼皮子底下。
彤华当年多次以身犯禁,包括后来修炼禁术,又试图抵御绝情咒反噬,所做种种,皆要优先考虑如何才能避免惊动元灯,免得平襄发现她又有动作。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到今日居然只换得嘉月一句“看不出”。
她沉沉地看着这三盏晃也不晃的元灯,忽而扬手拂袖,一把将它们全都打落在地。滚动之下灯火熄灭,只留下黯淡的灯身在地上破碎不堪,可她的身体里,却一点异样的感受都没有。
一点也没有。
这个号称和她们生命相连的东西,当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平襄就用这么个假东西控制了她们一辈子!
彤华心头怒意骤起,推翻了面前这灵气充裕的灵台,神力骤然释放向外,眨眼间扫过这座宫室。她回身逼到嘉月面前,冷声问她道:“蓄忆珠呢?你放哪儿去了?”
她那些因为绝情咒而失去的记忆,自当初便一直存在蓄忆珠里,被平襄交给嘉月保存。这么多年里,彤华尝试过无数次,甚至在嘉月下世渡劫时也多次前来,却从没有一次找到过。
元灯被打翻,下面的灵台被摧毁,她神力探过这整座宫室,却没有一个地方出现那么一小点的波动,可以与她的神力相互呼应。
当初那种朝夕之间便失去一切的感觉仿佛至今仍停留在她的身体,因为剥离掉步孚尹所以记忆变得一片空白的惨痛惩罚,使她不得不重新面对整个陌生的世界。
她对抗了许多年,的确是想起了一些,可是更多的回忆,都还是空空荡荡。
而嘉月只是摇摇头,否认道:“没有蓄忆珠。”
彤华有能力控制住曦月,自然也就有能力控制住嘉月。印记的控制让嘉月无法反抗,只能被彤华紧紧攥在手里,而红英彰显着主人的怒气,轰然环绕在她的四周。
彤华逼她道:“你若不肯说,我杀了你,将定世洲翻个底朝天,不怕找不到。”
但嘉月依旧还是摇头:“我说了,没有蓄忆珠,你也找不到。”
她这种保持了千百年的平静之色,在这种时候显露出一种让人惊惧的吊诡。
她看着彤华,并不是可怜她,只是那种因无情而流出的蔑然。她在想,彤华在平襄手下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是无法想到平襄的手段,真是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尊主下咒夺你记忆,是惩罚,不是商量。既然没有还你的打算,就不必费心留着。”
她一字一句,打破了彤华此来所有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