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神女与青狮 > 80-90
    第81章 深爱 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来吗?

    楹花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不过是想从彤华口中得到一个确认。

    她始终不肯承认,但楹花心中的想法已经确定,于是也就不再执著地要她说出来,只是慢慢转过身,看着这小木屋外面的景象。

    无相木的真身如此高大,仿佛与黑暗的大地天幕相连,蓝色的点点光芒都在它周身舞动,柔和而温暖。

    可是楹花知道,这里已经有很多枝干开始慢慢枯死,那些光芒也已经慢慢黯淡减退。为了保证无相木仍有致幻之能,可以暂时拖延外来的入侵者,它们只能将力量集中在最中间的这一棵本体枝干上。

    “无相古树的灵气已经不够了。上古花木与精灵相依而生,没有精灵,树便是死路一条。我们仅剩的精灵太少了,无相一点一点散去它的灵力,甚至难以再庇佑我们,流星箭也慢慢失去威力。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等到无相木死亡的那一日,精灵族也会永远地消失。”

    无相木的灵气已经十分微弱,这就是来人可以轻易挣脱幻象的原因,它已经没有强大的能力可以让人沉迷梦境了。

    它早该死亡、枯朽,带着这地下的世界一起崩塌。等到它们全部消失,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埋藏着什么秘密,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彤华看着这棵许多树枝已经枯死的古老神树,站起身对楹花道:“我的长姐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不会让她拿大荒神洲的事情来要挟我,暗指我窝藏天岁遗族。我会毁了这里。”

    她还是留给了她们三分善意。

    “精灵族离开这里还能活命,你们立刻离开,我会当作没见过你们。”

    楹花听到,有些微微的讶异,但还是坚定地摇摇头,微笑道:“彤华君快离开罢,不必亲自动手了。无相木已到极限,它死亡的时候,精灵是不会离开的。”

    原本无相木几十年前就该枯死,能再坚持这么多年已是十分不易。精灵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一天,已经提前将其他遗族迁走安置,如今也没有什么遗憾。

    既然无相木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她们也就要陪伴到最后一刻。

    最后一棵上古神树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都能走,精灵不能走。

    精灵与树相依而生。

    彤华理解了她的意思,没有强求,转身向外走去。

    楹花咬咬唇,又同她道:“您能不能去看一看大荒神洲?大荒已经没有了,但是少君曾经说,若有机会,想让您也看一看。我们大荒神洲的落日和星辰可美啦。”——

    地裂山崩。

    无相木幻灭消失,这个地下的倒生世界失去了支撑,也开始逐渐坍塌。飞沙走石,星光陨落。彤华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心口却忽然一痛。

    那痛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咒印发作时的感受。她站立不住,扶住手边一棵粗木,慢慢滑坐在地,有些艰难地调整起自己神力周转。

    她在这里耽误了太久,又和陵游有了不快,一时居然忘记了,今日又是一个十三日。

    她怎么就会如此大意,若她真待在此处反噬一日,恐怕早就要被掩埋在这地下世界里了。

    若是他日后知道了,定会嘲笑她还是像幼时一样鲁莽。

    还是像少时一样,只要遇到了和他有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智。

    还是像少时一样,喜欢着他。

    她痛意持久而深刻,她想:她今日终于算给他偿了命了。

    眼前景象慢慢都模糊,耳边嘈杂的坠落坍塌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她忽而感受不到那些飞沙走石砸在她身上的痛感了,于是迷茫地抬起头,隐约看到面前的那一道黑影。

    他撑起一片结界,来到她面前。

    即便一身黑衣,看不清面目,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让她突然安心了。

    段玉楼不知此刻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望着她,在此刻又该怀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分明不许他靠近,可这一刻,他还是想到她身边。

    段玉楼这一回出现在彤华面前的时候,和以前不一样。他没有上前抱住她,只是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冷漠旁观。

    彤华自然也发现了,可惜她没法做出反应。她只是靠在这里,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乎连发出声来都变得艰难。

    面前的段玉楼同她道:“此地无人,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对罢?”

    她躲着他,避着他,可终究还是栽在了他手里。他没等她的回答,径自开口。

    “就从你送我入轮回,我成了段玉楼开始说起罢。我自婴孩起便被师父带回青冥山教养,后来你入轮回,也被带进了师门。师门里没有女孩子,我那时觉得你新奇,喜欢逗你,和师父师兄一起看着你长大。那个时候我是挺喜欢你的,也挺愿意宠着你,这样的纵容就像是养了一只小猫小狗,和男女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垂着眼,不看他。她心里明白这是实话,少年的段玉楼,确实对她没有别的想法。

    他又继续道:“我一向自负,那年偷偷下山,遇见了赵琬。我信了她骗我的假话,因她泄露了我布军的计划,我差点死在战场上。因为想见她一面,所以带着伤回去见她。她嫁去了薛国,我还是愿意帮她坐稳王后的位置。我那时候确实是喜欢她喜欢得没救了,甚至从没想起过你,更莫要提别的。”

    她手指慢慢收紧。

    “我因此事被逐出师门,你去给我求情,我并不感谢你,我本来也就不想留在青冥山了。我流连烟花之地,你一直追着我穷追猛打,每每在我惬意的时候闯进我房间来,摆出一副我可以纵容着你胡闹的模样来给我耍脾气。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恼烦你阴魂不散,你口中那些让你动心的时候我通通都不记得,我从来没有刻意对你如何,都是你自作多情。”

    彤华静静听着他说那一段旧事,平平无奇地说过去,只是因为她自作多情无理取闹而已,那些日子她以为他对她也有些不同,在他眼里,就像是跳梁小丑的喜剧一样。

    “之后你辅佐卫旸,名满天下。卫旸被困时你无暇分身,向我写信求援,我去时向他们解释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可他们居然真的相信,我是因为你的求救信,所以才赶去帮他们解围。其实你那封信我扫了一眼就扔了,我没打算管你,之所以去了,只是因为我那时候恰巧走到了那里,几日无聊,找些事做。我并不是因为喜欢你。”

    他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乌黑的洞口低垂对着她:“要我继续说吗?我做段玉楼的那些年里,其实并不喜欢你。”

    她不说话,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极寡淡,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他言语的影响。她甚至还扬了扬下巴,疼痛里仍是倨傲的姿态,示意他继续。

    他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了:“我做凡人的时候都不喜欢你,如今回到这无身之处,难道还会喜欢上你吗?”

    她无动于衷,就好像这些都与她无关似的。那些风月旧事在他一句又一句的“我其实不喜欢你”被摧毁,她不太想听了。

    她只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好笑在哪里。

    段玉楼却突然向前了一步,低下身子。他伸出手,那只袖管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

    他分明是用法术发声,声音平淡而空洞,可彤华此刻居然在这样的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滋味。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样说?你怎么不动动你那聪明至极的头脑好好想一想,我不喜欢你,为何由着你追我那么多年?我不喜欢你,为何替你去救卫旸、给他做事?我不喜欢你,为何为了你去要挟赵琬?我不喜欢你,为何离了卫国不赶紧走,还要让你等我回来?”

    她看着他风帽黑乎乎的洞口,好像里头真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一样。

    他压抑着怒火对她道:“我骄傲了一辈子,从不愿对你低头,做段玉楼的时候不愿意,变成了这幅鬼样子之后更不愿意。但是,希灵兰暄,你赢了,我向你认输了。你把步孚尹忘了罢,他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忘了他,试试看爱上另一个人。不是像对玄沧那样逢场作戏,是真的爱上一个人,我想要你真的爱我,哪怕我是这个样子。”

    彤华看着他,气得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

    她一遍遍与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罢”,他都当没听见吗?

    她起身扑向他,他没料到她这一番动作,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那件黑袍之下也没有什么支撑。她向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扑过去,因为没有受力,立时便要撞到地上。

    他一下反应过来,赶紧用灵力充起了那件衣服,在地面上接住了她,平躺着将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彤华红了眼眶,抓着他的斗篷咬牙道:“你是这个样子怎么了?你就只是段玉楼,这难道不好吗?”

    你是段玉楼,不是玄沧,不是原景时,也不是谢以之,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爱穿白衣或是与他相像的男子,你不是步孚尹的附属品,也不是那些逢场作戏的无关者。

    你也不是步孚尹,如此,你便不必背着那些逃脱不了的深仇旧恨,不必时时步履维艰地防范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杀机,你便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必被人所害,也不必被我所害。

    你不必觉得我深爱着旁人,因为我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只爱你一个人。

    她慢慢收紧手臂,将他抱紧。她没有力气了,下巴搭在他肩头的位置,低低的声音同他耳语:“我说我喜欢你,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我不喜欢你,为什么一直揪着你不放?”

    她隐约感觉他抱她的力道大了些,他抚了抚她的后脑,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将自己的灵力与她贯通,方便她将反噬之痛从他这边传递出去。

    然后他纵身而起,飞快向地面转移而去。

    这地方再待下去,恐怕就要被埋住了。

    她在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问他道:“不是跟你说,没我的允许不准现身吗?这地下有这么多双眼睛,我藏了你这么久,你贸然出现,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无所谓。”

    他说。

    他无法拒绝她不让她靠近的命令,可是在他奋力想要冲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毫无阻碍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切其实都很好解释。

    “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来吗?”——

    陵游脚步顿在原地。他孤身一人寻至此地,远远看见了彤华,却没敢靠近。

    那树下凭空而现了一个黑衣人,看不清模样,辨不清身形,离得太远,连声音都听不清。

    可是他看见彤华的眼睛里啊,却好像突然有了光亮。她在一片黑暗里看着那个人,她甚至笑了,天空都在飞速坠落,他们却在万物坍塌的世界里相拥。

    那是一个,可以让彤华不管不顾地收紧手臂去拥抱的人。

    陵游心头一动,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动弹不得,看着那个人带走了彤华,才呼出了凝滞在喉间的一口气。

    他不可置信,但是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陵游回过头,向外走。

    他不能追上去,纵然心中有了那个愈盛的念头,他也不能去确认。

    如果她用尽毕生的时光来向世人撒谎,只是为了留下他一个人的性命,那么任何人,都不该上前打破这个谎言。

    第82章 奔走 过去那些同门情谊,都在家国面前……

    段玉楼带着彤华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越过了无相木的枝叶。

    彤华被幻象缠进来时,他立刻就跟了进来,随即无相木唤醒了他的渴望,在人间的那些时光扑面而来。

    他不在六道之中,没有幻象能奈何他,所以他看到的,全是当年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旧事——

    段玉楼在卫薛开战之前离开卫国,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他兴许是投敌罢,可又不太像,因为他太惬意了,惬意得不像是去传一个十万火急的战讯。

    他终于到达薛国王都的时候,卫薛之战早就打得如火如荼了。

    卫国已经吞并三小国,赵薛联军又联合了东郡诸侯,将军和宗室子弟纷纷带兵,战线几乎拉满整个国境线。

    段玉楼来到薛国王城,使了些手段,混入了宫中。

    国君薛劭伤重成痼疾,卧床不起,赵琬那时有孕在身,挺着肚子日夜操劳国事,疲惫至极却不敢松懈。

    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震惊又戒备,压着嗓音命心腹侍女关起殿门,十分不可置信地质问段玉楼道:“王宫你也敢闯,疯了?”

    段玉楼穿着宦官的衣裳,笑容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和,还不急不慢地和她寒暄道:“王后,好久不见了。”

    他从前唤她阿琬,如今唤她王后,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同了。

    赵琬有些犹豫地望了他半晌,而后放柔了声音,唤了他一声“云郎”。

    她残存的情分有多少不好说,但是这样一个可以领导东郡诸国的薛王后,显然不会是一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女人。

    段玉楼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个称呼,很体贴地让她坐下,而后自己才坐到了她的对面。

    他扯过桌子上的地图,展平,扫了一眼后将手指点在了薛国一处边城,然后顺着地界向下一划。

    赵琬看着他指过的痕迹,问道:“云郎何意?”

    段玉楼的语气十分温和,不像在说政事,倒像是在与故友闲聊:“王后舍去这三城,外加一个最小的宋国,我还能再保你赵薛二国一段时间的安稳。”

    赵琬声音有些冷:“一段时间是多久?”

    段玉楼掐着指琢磨了一番:“半年是没问题。”

    赵琬显然知道他的难对付,此刻哪怕他是这样一副悠闲而无害的神色,她却依然打起十二万分的谨慎,甚至紧张到扶着桌案边的手指都在泛白。

    段玉楼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也就没有掩饰地笑了出来。

    “你知道的,我虽然不学无术,唯一打了一场小仗还败了,可我的小师妹实在是很聪明。小小年纪,已经帮卫王收了九国半边疆土了。”

    他最后总结道:“你又赢不了她。”

    他的语气带着掩饰不完的嚣张,似乎是故意要炫耀我家有女初长成一般,那模样像极了青冥山上的白及,吹嘘起她完全不带掩饰。

    赵琬望着他,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寒意。

    她其实不太记得所谓白沫涵的面目了。许多年前,她曾在前往薛国的途中见过她一次。那时的白沫涵年岁还小,满身风尘仆仆的狼狈。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姬,她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将白沫涵抛在了脑后。

    她从没想过,到头来,和她在国政与战事上相争的,会是这个小姑娘。

    赵琬知道白沫涵打仗不好对付,而如今段玉楼站在了她的身后,更是让她不得不万分谨慎。

    她望着多年未见的段玉楼,想起自己不久前,曾下给联军的那一道命令。

    她问他道:“你知道卫旸亲自带兵出征了吗?他和白沫涵一起,正在白河谷同我东郡联军作战。”

    段玉楼神态自若地回答道:“听说了。”

    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要入口时看见了她面前的杯子,微顿后便放下了自己的,转手将她的杯子放到了一边。

    “你有身孕,别喝浓茶。”

    这一句随口的话,不知戳中了赵琬那一根脆弱的神经。她忽而眼眶泛红,手里撑着桌沿便立直了身子,倾身向他:“我等你了的!”

    他明明恨自己,却还用这样的态度对她,仿佛就是将她架在刀山火海之上。

    赵琬眉尖微皱,目中有泪:“云郎,当日我等过你。我命人去找,没人见到你的尸身。我等你了的!我求父母将婚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等到你。你不能怪我。”

    段玉楼目光淡淡,甚至都没抬眼看她。他没提自己那些日子里伤重昏迷,也没提自己甫能走动,就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

    他就只是勾了勾唇,很无所谓道:“我没怪你。”

    “那你为何非要辅佐卫旸不可?”

    她哀怨地恳求他,诱惑他:“薛劭的情况瞒不住,他活不了多久了。等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出世,我立刻便可掌权。你来薛国罢。高官厚禄,薛国不会比卫国更差。一个孩子,也不会比卫旸更忌惮你。”

    她甚至还在体贴地为他考虑:“若你不愿意见我,去赵国也好。我会给我母家去信,让他们重用你。”

    段玉楼有些讽刺地笑了:“你就这么确定,你肚子里一定是个儿子?”

    赵琬狠厉道:“一定是个儿子。”

    王室秘辛,九国血脉,谁比谁更干净?都是乱臣贼子,不过是狠心者才能荣登王座。

    段玉楼与她谈判失败,淡淡拂袖道:“那我就等着你成为薛太后的那一日,得偿所愿了。”

    他离开了王宫,准备回卫国去。白沫涵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否则不会让卫国王城空守。可是她一定十分艰难,否则卫旸不会自己亲自上阵助她。

    他要赶紧回去,但是赵琬没打算放过他,一路派人追杀。他持剑挥舞的动作渐渐僵硬,剑刃都钝了,最后将剑折成两半,还能用锋利的口子再刺死两人。

    他得回去,就这么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一身是血,走回卫都。

    他身上没有致命的伤。他将衣服扯了,让医官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包扎上药,然后命人将卫国一切军队部署悉数告知。

    可笑的却是,他段府还立在王城,他却被隔绝在了王宫之外。兵士冷着脸拒绝他道:“上面有令,若段郎君过多关注军政大事,即刻下狱看守。”

    段玉楼只以为是白沫涵气他出走,没有在意,便和士兵讨价还价:“不过多关注,就正常询问。王君情势如何了?”

    置身于破败肮脏的卫国牢狱时,段玉楼颇有些惆怅,没想到白沫涵竟如此说一不二。但来都来了,他也就安之若素,自己整理了稻草,弄干净地面,躺在了唯一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

    段玉楼一连在这里住了半个月,看守的兵士颇为奇怪。那日赶回的段玉楼风尘仆仆,颇为狼狈,像是十分焦急,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安安稳稳地住在这儿了?

    直到半个月后,他被放出来了,来接他的兵士语气有些急迫:“段郎君,白将军要见你。”

    一直安安稳稳的段玉楼忽而变了,他身形看着还算稳,可是脚下几步就走出了牢狱,抢了门口兵卒的快马就要飞奔而去。

    兵士连忙喊他道:“白将军不在宫里!”——

    段玉楼快马到了城郊,看着院子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守卫,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他一把推开房门。昏暗的房间里,白沫涵正伏在床边,呕出了一大滩血。

    段玉楼立刻迈步,白沫涵却以帕掩住口鼻,对他喝道:“退后!”

    段玉楼的眉皱得越发紧:“普通病疾于我……”

    白沫涵直接道:“我也学修灵道,对付不了的。”

    她没有浪费时间,语速很快:“这不是普通疫病。最先发源于白河谷战死的兵士,后来伤者中如不注意防护伤口,也会感染。我曾命人尽快焚烧填埋,但是很快附近土地的树植便枯萎死亡。军中捕食山中鸟兽,很快也出现了问题。白河的水是不能喝了,但是白河的分支河流最后会穿过国境,卫国就完了。王君如今还未发病,但是军队围困,无法突围。薛国有备而来,你……”

    “我知道了。”

    段玉楼知道了严重性,没再让她多说,只是叮嘱她道:“你全心修养。”

    白沫涵道:“我死不了。”

    最后,白沫涵提醒他:“你要小心薛勘。”

    段玉楼记下了。

    他办事极快,调用了所有可以调配的军队,沿白河分布下去,入驻周围各城镇村庄,严格坚守水源。猎户全部禁止狩猎,田地全部有军队监管,凡有死者均由仵作确认死因,仔细焚烧深埋。

    他召集各部大臣,详列条款,要求三日之内敲定所有大纲。他命心腹监管,飞速实行,同时没日没夜地追上全速奔赴白河谷的军队。

    后来的事情,史书都有记载了。

    历史上,段玉楼参战的次数并不多,但他只要上了战场,便总能叫人赞叹他的军事大才。

    段玉楼一边支援卫旸,一边与心腹传信,决定国中处理疫情的事宜。他迅速将卫旸从凶险的战场上替代下来,送回国中,而后开始冷漠而凶狠地排兵布阵。

    他很少休息,一双眼熬得猩红,但是所做的决策没有一点差池。

    他迅速了断几处战役,缩短战线,集中火力绕道攻下赵国侧下方的宋国,野兽般连续撕下赵国三座城池。与赵宋相邻的其余几国纷纷退守边境,薛国霎时孤立无援。

    在此之前,薛国的摄政王薛勘认为白河谷一役结果已定,便只留下副将在此,自己先行去了别处。谁料赵国损失如此惨重,不得不退回军队重新布阵,以阻止段玉楼继续犯进。

    于是薛勘重新领兵而来。

    带兵的这位摄政王薛勘,太过了解白沫涵,行事又太过狠辣。段玉楼绞尽脑汁,也记不起之前在薛国,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直到他们终于在战场上相见。

    对面的摄政王薛勘,就是青冥山上世事洞明的四弟子辛玉言。

    直到在亲眼看到之前,段玉楼从未想到过是这个样子。

    过去那些同门情谊,都在家国面前舍弃。他对白沫涵带领的卫国军队下药,他毫不犹豫。

    他全然只为了卫国,为了赵琬。

    段玉楼愤而拔剑刺向薛勘:“你是不是疯了!那是师妹!那是小涵!”

    薛勘和他厮杀,毫不容情:“那不是师妹,那是敌将白沫涵。如你今日,也不过是我的对手而已。”

    那个时候,段玉楼没听懂薛勘的意思。

    那个时候,段玉楼被愤怒冲昏头脑,再也不管不顾。他听说薛勘兵分两路,一路借道赵国迂回,便命人前去拦截,取而代之生擒赵王。

    而他自己,则不惜用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正面对抗起薛勘。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到赵琬不得不在国中下令停战,宣召撤回薛勘,而后派使臣议和。

    此时距段玉楼从卫国王城离开,不过两个月而已。

    段玉楼根本没有给薛国使臣讨价还价的机会。赵王在他手里,薛国同他对峙,东郡诸侯利益被压不敢联合,大片东郡地域尽入囊中,而他只要一样东西。

    能救命的解药。

    没有道理同在白河谷打仗,卫国兵士染病,薛国却毫发无损。必然是薛国提前有所防范,才将这毒物下在白河之中祸害卫国。

    赵琬看着使臣传回的信件,气得双手颤抖。她已经那般向段玉楼示弱,他居然还是如此步步紧逼。

    她传信给他:“你自己来拿。”

    第83章 疫毒 日日复年年,你所求皆能得偿所愿……

    段玉楼收到信,还真就自己去了。

    他当着赵琬的面,喝下一壶白河水,逼赵琬交出解药。

    修灵道是秘密,薛勘回国后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所以赵琬不知他是修灵者,只道他一个普通人,为了白沫涵连命也不要了。

    她一双秀目红了又红,道:“那是我手下异术士练的,没有解药。”

    段玉楼身为修灵者,不齿异术士,嗤道:“那就让他练。”

    三日之后,赵琬交出了一瓶解药和一张药方:“按此量炼制药丸,每日一颗,七日之后,自然能好。”

    段玉楼问道:“致病的药呢?”

    赵琬问道:“你要做什么?”

    段玉楼不耐烦道:“给我就是。”

    赵琬恨恨道:“段玉楼,你欺人太甚!”

    段玉楼脸上笑着,却有些危意:“赵琬,趁我还好说话,交给我。”

    说来可笑,这疫毒害死了这么多人,当初却仅仅只炼出了两颗,一颗下在了白河,另一颗,就在段玉楼的面前。

    段玉楼当着赵琬面就将那颗药吞了。

    他知道赵琬根本不相信自己那壶中是真正有毒的白河水,所以这颗解药也未必就是真的有用。

    他看着她倏然紧张起来的神色,笑道:“赵琬,且试试你这解药有没有用。”

    段玉楼早就不信赵琬了。他取了十四颗药,一分为二,每日吃两个半颗,七日之后,他调息之后,觉得身体无恙,这才返回卫国。

    那些半颗半颗的药,都被他重新揉成了一整颗,白沫涵没看出不妥。

    白沫涵为防止感染,自己住到了城郊别院,也没在院子里安排太多人伺候。段玉楼带着解药回来的时候,她正阖着眼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

    段玉楼轻轻走近了,直到停在她身边,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去,帮她把披着的毯子盖好,却弄醒了她。白沫涵微微拧着眉心眯起了眼,段玉楼便自觉地倾了倾身,伸手帮她挡住了阳光。

    “我弄醒你了?”

    “你回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

    白沫涵没有问他任何的国事,她那样信任他,只要看到他好好地回来,就知道他一定已经解决了一切。

    她躺在藤椅上伸着懒腰,语气懒懒的:“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了好久,身子没力气,感觉骨头都缩起来了,腿也是僵的。”

    段玉楼笑道:“想让我帮你按按就直说。”

    他拿出了一瓶药递给她道:“吃了,打了半天仗,就为了换这么个东西。”

    但她没那么容易放过段玉楼。

    她板着一张明显消瘦了的脸盯着段玉楼,质问他道:“你又见赵琬了?”

    段玉楼挑眉辩解道:“我是去拿药。”

    白沫涵扁扁唇,道:“所以我才看不惯她的。”

    她手里捏着药,却不吃。

    段玉楼催促她,她又和他提起条件。

    她把药丸倒出来数了数,而后道:“七颗药,你答应我七个条件,你做到了,我就吃。”

    段玉楼板起脸唬道:“白沫涵!”

    白沫涵才不害怕,把药瓶扔回去,自己缩进被子里瓮声道:“那不吃了。”

    段玉楼默了一瞬,又无奈道:“你又要闹什么?”

    她露出眼睛,柔柔地撒娇,像在青冥山一样,指着外面的橘子树道:“我今天想吃橘子糖。”

    段玉楼哪里会,丢下解药,黑着脸走了。

    白沫涵在他身后道:“求求你啦,小师兄。”

    段玉楼没理会她,出去找了个摊贩买了一包橘子糖,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去,对熬糖的老妇人道:“婆婆,您能教我做橘子糖吗?”

    老妇人看着他笨拙地熬糖,笑问他道:“是给妻子做的吗?”

    段玉楼愣了愣,摇头道:“是妹妹,生病了不肯喝药。我若是拿买的糖诓骗她,她又要闹。”

    这话说得他分外不自在,迅速弄完后便仓皇离开。

    橘子糖品相不好,糖霜不均匀,汁水没收住,糖分不够,还有些酸。但白沫涵很给面子地吃了两颗,然后在段玉楼乌黑的脸色下把解药吃了。

    “你看,我又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她得寸进尺,段玉楼瞥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看我明天还搭不搭理你。”

    白沫涵道:“我断了一日的药,这就没用了呀,你今天白做了。”

    所以,接下来几天,段玉楼还是没辙。

    画了一支美人风筝,削了一支简单木簪,给她吹叶笛,再亲手磨了墨给她,让她把自己画成一个大花脸……

    只要她能好,这都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段玉楼黑着脸做,白沫涵高高兴兴地吃药。

    第六天,白沫涵提要求的时候对他道:“我想看你练一遍青冥剑誓。”

    段玉楼这次没应:“我不是青冥弟子了,不能练。”

    白沫涵道:“只有我们两个,又没别人看到,你怕什么?”

    他坐在她身边,沉默了半天,为了让她吃药,还是去取了剑。

    还是寒霜剑,还是段玉楼。这一幕那样熟悉,曾经充斥在她少年时的每一日回忆之中,可却也陌生至此,多年不曾得见。

    白沫涵看他起手式,躺在藤椅上,把脸缩到被子里,悄悄地哭了。

    他左足跛了。

    即便经过这么多年,走路时已然看不出来,可是以灵活奇巧著称的青冥剑誓,他再也练不出当年的样子。

    当年青冥山上剑术第一的小师兄段玉楼,入了一回人间世,受了多少磋磨啊。

    这一次,段玉楼收了手,终于听见了她强自压抑的哭声。

    他装作不察,等她哭完,这才走过去,拍了拍那一团被子。

    “吃药了。”

    第七天,白沫涵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同他道:“你继续练修灵道罢。师父说,你是所有人里最有希望突破瓶颈的那个,我想看你顺利飞升。”

    段玉楼没想到她又提一个这样的要求,但又怕她哭,于是道:“换一个罢。”

    他半真半假地道:“只要你不说,想要我再实现你七个愿望。”

    真要这样其实也没关系,如此,日日复年年,你所求皆能得偿所愿。

    白沫涵这回却不贪:“你能生生世世守着我吗?所有事你都不要忘,有关我也不能忘。一百年,两百年,你得永永远远守着我!”

    段玉楼笑道:“你我从前拜入青冥,修灵道弟子,身死魂灭,哪还有什么来世?”

    白沫涵道:“我都知道,我修不成的,师父当初没有改过我的命。我往后还有来世。”

    她十分狡黠:“而你若不做个小神仙,怎么应誓啊。”

    段玉楼道:“这话答应了也不难。不过我答应你了,日后却不一定能做到。你岂不是亏了吗?”

    白沫涵道:“你不应誓,早早死了,那报应就都落到我身上。你忍心吗?”

    她拿自己逼迫他,欢天喜地地吃了药。

    橘子糖也给她做,青冥剑誓也舞给她看,她要他守她终生,他也只能应。一个任性的叛徒,若是继续练习修灵道,不知会不会被白及记恨。

    但那都没关系。只要她能吃药,只要她能好,所有的惩罚他都可以应。

    段玉楼看着白沫涵吃完最后一颗药,想,要过去了,这一切,终于都要好起来了。

    他坐到她脚头,拿薄毯盖着她,掀起她的裤腿。她每日躺着,身体僵硬不舒服,他每日都要帮她按摩,放松肌肉。

    白沫涵露出得逞的笑意,自然地和他说着话:“其实我觉得我得这病,好像也没别人那么严重。除了爱咳血,身上没力气,也没什么不对了。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小姐多的是这样的。不如我以后不舞刀弄枪的了,就天天玩些琴棋书画,也不管朝上那一堆事情了……怎么了?”

    她感觉到段玉楼手上半晌没动作,问了问。

    段玉楼看着她小腿上浮现的烂疮,和那些因为疫毒去世的死者一样的渗着血的斑痕,很自然地放下了她的裤腿,将手避开伤处轻轻地揉捏。

    他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表情没有一点波动地说道:“瘦了好多,该好好给你养一养。”——

    赵琬再一次骗了段玉楼。

    她不再以自己设骗局,却拿白沫涵设了骗局。段玉楼试过的解药分明有效,可是回到卫国之后就没了用处。驻守各地的军队仍然不能撤,这就导致几年之内卫国根本无力继续进攻别国。

    即便卫旸再有才,也必须先管理本国的病情,再彻底收复宋国的遗民。

    段玉楼因赵琬背信,大怒之下命人暗中截杀赵王,赵国却先一步传了死讯。

    赵王死了,但是赵琬却生下了一个儿子。

    赵琬狠起心来,什么都敢做。

    那个孩子是在和谈期间生下来的,赵琬隐瞒不发,却传信去了赵国。赵薛本是一体,根本不必怕死一个赵王。而在段玉楼回卫国都城的这段时间里,足够赵琬重新布置边防军务。

    段玉楼当然有足够的才能进行反攻,但是他顾不得那些了,因为白沫涵在渐暖的天气里一日日慢慢溃烂。

    白沫涵并不是吃过解药后立刻就好了的。她的病情愈发严重,浑身的骨肉都在疼痛,眼前看不清东西,口中失了味觉,不大能听得见人说话,最后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自己或许是要死了。

    段玉楼轻柔地帮她理好衣襟,掩去已经蔓延到她脖颈的血疮,温和说道:“放心,没事的。”

    白沫涵听不清,只是模糊地看着他轮廓,忽而道:“小师兄,长大以后,你便不抱我了。”

    段玉楼沉默了一瞬,把她拥在怀里。她的背抵着他的胸口,心跳相叠。

    “小时候你答应我,每年生辰在我院子里给我种一棵花树。你走之后就没有了。”

    “我明天给你补上。”

    “我好想念青冥山下的桂花糖,我都好久没吃了。”

    “我让人去给你买。”

    “我还想出去转一转,不遇到别人,就不会传染的。”

    “我明天陪你去。”

    “那说好了?”

    “说好了。”

    段玉楼抱着她,和她说话:“小涵,天亮了,别睡,别睡。”

    但是白沫涵已经闭上了眼睛。

    白沫涵一觉睡到了天亮没有醒,中午没有醒,傍晚也没醒。段玉楼睁着眼又熬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用披风裹好了她,抱了出去。

    他的侍从走上前,有些踌躇,眼睛也有些红。

    段玉楼温声道:“哭什么?我带她回师门去,不至于连这个小病都治不好。”

    他很温柔地看着白沫涵,眼神有些像从前在青冥山的时候。

    “我送小涵回家。”

    第84章 惜别 直到最后,他们都来不及好好与对……

    白沫涵一路都没醒来,段玉楼一路马不停蹄,不敢怠慢,却把白沫涵照顾得极好。

    他还记得旧路,可守山门的灵阵已经变了。他分明精通运转规律,即便阵法解开了,却依旧被阻拦在外。

    他知道这是白及不肯见他,所以才有这么一出。

    段玉楼在外面漂泊太久了。人间万事,他什么都见过。他失去了太多,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骄傲的少年了。

    他抱着白沫涵,跪下来,对着空荡的山门叩首认错:“不肖子弟段玉楼,自知有罪,不敢请恕,惟请开恩,挽救小涵性命。”

    他声音很大,在偌大的山间空洞又残忍地回响,最后变成一遍又一遍对他年少轻狂的鞭笞。

    山门里的人一定听到了他的话语,但却没有给予任何回音。

    任他如何叩首,如何恳求,无人应答。

    段玉楼求了三天,三天里只有飞鸟肯为他驻足。他望着阴沉的天色,想到,要下雨了。

    他没有带避雨的东西,自己淋湿倒是没有关系,但白沫涵已经受不住了。他想着,便要抱着她起身。

    而就在此时,山门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白及,而是乔谭。他用含着薄恨的眼神快速扫过风尘狼藉的段玉楼,而后目光落在瘦弱的白沫涵身上,变为无可奈何的痛心。

    段玉楼知道白及不肯的意愿了,但他仍然在恳求:“我与小涵在俗世犯下诸多大错,但那些都与她无关。所有一切,都非她本意。师父……他老人家,能否开恩,再救小涵一回?”

    乔谭拧着眉望他道:“不是师祖不肯救。她为了你逃了两次,又被抓回来两次,师祖原本都宽恕她了。但她不肯放弃,还想去找你。是她自己放弃了师门,她已经不算青冥弟子了。”——

    段玉楼再回到卫国王城的时候,卫旸已然自立为帝,建立了卫朝。

    先前段玉楼帮卫国攻下宋国,地势占优,整合军队开始稳定国势,建朝称帝是早晚的事。段玉楼这次回来,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

    因段玉楼通奇门五行,由他主理,开始设计皇陵的修建布置。弗陵虽不大,也未耗费太多财力人力,但足够安全,已足以使卫旸满意。

    而白沫涵也重新回来了。她病都好了,什么后遗症都没留下,又是以前那个美丽健康的白姑娘。

    这一次回来,两个人不怎么吵了,老老实实地帮卫旸治理国家。闲的时候就待在一起,打马转山,行舟游水,好不自在。

    后来,又过三年,卫朝自疫毒的影响中稍稍缓和一些,便重整旗鼓,重征东郡赵薛二国。这一次,卫旸没有御驾亲征,是段玉楼亲自领兵离开王城。

    临行前,段玉楼同卫旸道明:“臣无意做官,此战结束之后,请陛下允臣离朝。从此之后,世间再无段云停。”

    卫旸十分可惜地劝他道:“段卿北策,条理分明,雄图壮志,何必在此退隐?”

    段玉楼道:“臣已献上计策。陛下身边能臣良将甚多,皆可上通北境,下收南疆,不是非臣不可。”

    卫朝天下,不是必需一个段玉楼。

    功高盖主,这不是一件好事。段玉楼已经提前料想到了自己声名卓越的下场,唯有及早抽身而去,或许才不至于殒身折命。

    卫旸分明是满意的。他分明做一个不舍贤才的明君就好了,将来史书上还能留作一段美谈,何必非要走到最后生死相绝的时候呢?

    段玉楼又说,他要带走白沫涵。

    这次卫旸没有同意了。

    “白姑娘前些年生病,身体本就大不如前,没法上阵带兵,白白消磨精力。卿在外征战,带着白姑娘,反倒徒添担忧。不如就留白姑娘在王都将养身体罢?将来的事,等卿得胜归来,再议不迟。”

    段玉楼是去意已决了,但这场大战对卫旸来说实在太过重要。他必须要确保此战成功,所以只要留下白沫涵,段玉楼便只能在他股掌之间。

    他做对了。

    段玉楼明白卫旸的顾虑,又想他对白沫涵一向算好,白沫涵若是真留在王都,总比去战场上好。

    他答应了,临行前,在卫国王宫的宫门处见了白沫涵一面。

    他心里有话要对她说,又不知此时开口,究竟合不合适。

    他想,还是等回来的时候罢。

    等他回来,再告诉她。

    段玉楼思忖再三,同她道:“照顾好自己,不要顾忌我。”

    万事先照顾好自己,若当真发生意外,当以自保为重,不必顾忌他的安危。

    白沫涵听懂了。

    于是他放心了:“你等我回来。”

    她说好。

    段玉楼离了卫王都。

    他稳健,却也雷厉风行,一路都攻势强横。而薛国对阵的,是薛劭的弟弟,摄政王薛勘。

    段玉楼没有再容情,他用了一年的时间,破了赵国,再一次走进了薛国的王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赵琬,没有畅意,也没有狂妄,他甚至没有想要再见她一次的念头。

    不期然在殿中遇到时,他也只是回过身,吩咐自己的副将,留她一具全尸。

    他向宫殿外走去,背后的赵琬不甘认输,犹在挣扎。

    她倒在地上,发髻散乱,鞋也蹬掉了一只。她的手被人按着,没办法阻止麻绳勒上自己的脖子,只能用最后的力气仰起脖子对着空气喊道:“白……白沫涵!杀了她!印珈蓝!去杀了她!”

    她嗓音破碎又嘶哑,最后只剩下气声,段玉楼却听见了。他霍然回头,赵琬已经气绝,他立刻喊自己的副将:“给我找!她刚才喊的那个人,找到她!”

    薛国王宫被翻了一个底朝天,段玉楼也没能找到赵琬口中的印珈蓝。他心慌意乱,几乎完全无法在薛国继续逗留。

    他留下副将和随军的大臣处理事务,带着几个侍从,立刻快马回奔。他一路昼夜不休,在马上摇摇欲坠,累死了无数快马,不眠不休。无奈之下,部下将他打晕,让他阖了半日眼,随后又重新踏上归程。

    驿站换马的时候,有人说,卫帝以天下为聘,正预备着大典,要迎娶白将军。

    段玉楼没有议论,立刻翻身上马。

    当年同卫旸在长亭外迎接白沫涵回朝,他将她抱在怀里,抬眼望向卫旸。就是这一眼,他在明明白白地警告卫旸。

    卫旸安分了这些年,却原来,根本就没死过这条心。

    段玉楼快马奔袭在回朝的路上,满心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要回去拦下她,他要问一问她。

    你如果不是我的,又怎么能是……别人的?

    他没能见到她。

    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得到,那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所以心里话,他一句也没能回答她。

    他隐约记起白沫涵病弱的时候,曾朦朦胧胧地说喜欢他。

    可直到最后,他们都来不及好好与对方说清——

    原景时一行人正在赶路,忽而被这一阵忽如其来的地动山摇震住了。

    有侍卫高喊道:“地龙动了!”

    狗屁地龙!倾城心里暗骂。

    这地下有东西,她早先就知道。谁知道这么快就出了事?

    彤华那边既然给她传信,自然会估计着她和原景时离开的时间。若是如此,恐怕是另外有了变故,未按她预料发展。

    这一场地动情况并不乐观,持续了很久,震感也十分强烈,树木倒塌,山石陨落,有几个侍卫被砸下了山崖,还有些地方出现了地裂,有几个人直接掉了进去。

    原景时拉上岑姚,当机立断,勒令所有人立即避难。一行人使出轻功,用最快的速度向安全处躲避。

    倾城飞身而起,直接去到原景时身后,展臂向上一扬,立刻便有树木藤蔓随她灵力所指方向交织成网,拦住了从山上崩塌而下的巨石断木。

    原景时早知道倾城有些本事在身上,原以为她就是个异术士,却不料她居然有这样大的本领。

    但他惊讶之余,也并没有太多的犹豫,而是手里喊着侍从们立刻离开。

    倾城自然不可能一直堵在这里,看着他们向下撤走,便立刻跟上,一路再作障碍。

    她余光里见乐无忧因伤重,此刻轻功不济,便闪身过去,手掌在她伤处一扶。

    乐无忧下意识抽剑回头,才看见是倾城,便被她又一把推开。她借力向下走了一截,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伤处居然痊愈了一般,没什么大问题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岑姚落地的那一处忽然开裂了。

    她是有点不错的轻功傍身的,但是天灾面前,再好的功夫也无济于事。她落地后难以借力,直直便往下面坠落。

    原景时在她身边,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拉,结果手上抓着的藤蔓也断了。乐无忧大惊之下立刻便和侍卫们靠近原景时,但倾城更快。

    她对着乐无忧抛下一句“先保命”,而后便追着原景时跳了下去。

    裂缝瞬间再次闭合。乐无忧扑过去,已经来不及施救,她脑子里轰的一声——

    完了!——

    蒙城中亦不容乐观。

    这一座昔日里繁华至极的城池,已经被蒙山上滚落的山石和地裂的吞噬彻底摧毁,高楼坍塌,遍地都是断壁残垣与哀嚎之声。

    地动平稳之后不多时,附近的官军迅速前来搭救。

    陶嫣和原博衍躲过一劫,出事的时候,原博衍帮陶嫣挡了一下。小小的原堇被陶嫣紧紧护在怀里,困在了房屋一个角落,原博衍在她们上方相护,被挖出来的时候发现断了腰椎和腿骨,始终昏迷不醒。

    陶嫣手边当时只剩一碟点心,和残碗里一点茶水。原博衍抿了一点点心,剩下的都让给了陶嫣。

    原堇到底是个小孩子,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没有受到一点伤,只是被饿狠了。陶嫣也没有什么大碍,只受了些擦伤。

    好在原博衍近卫救援及时,没有让他们被埋太久,否则原博衍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地动之后不久,朝廷迅速下发抚恤银,派了重臣火速前往蒙城,还派遣了就近队伍全部加入救援,药品食物一车一车送往蒙城。

    不久之后,蒙城附近山道上无数块从蒙山落下的山石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块刻字的石头。

    这一条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地,也传进了遥远上京之中、新帝原承思的耳朵里。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他看着朝臣面色各异,盯着“紫微”“失正”“无德”“降祸”那几个字。

    有人拿天灾做文章,说他的皇位,来位不正,说他残害兄弟,残忍无德。

    此为后话。

    第85章 窥源 她在等待着什么人,始终不曾回过……

    入目是一座极为豪华精美的宫殿,殿中装饰是各色珊瑚珍珠之类,纱帘拂起不是因为微风吹动,而是因为有水流安静淌过。

    海水中是盛开的海粉桃,明艳艳地盛开在蔚蓝的深水里,显得十分生机勃勃。

    可是站在窗前欣赏它的少年神君,脸色却十分苍白,唇色也显得很淡,孱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似的。

    他穿着一身白色单衣,眼里有些寂寂地看着窗外这些明艳的海花,那样秾丽的颜色,也激不起他的生气。

    一个侍婢模样的小女子端着盘子走进来,见少年站在窗边,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去拿外衣来给少年披上。

    她皱眉道:“殿下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毒还没清干净,伤口也没好,不躺在床上静养,下去看什么花儿啊?”

    她念叨着,又扶他坐在软榻上,这才把盘子里端的玛瑙盏奉给他:“把药喝了。”

    少年拧着眉看着盏里的苦汤药,有气无力地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久病不愈的虚弱:“非英如何了?我休养这些日子没顾上问,三叔必然将他关起来了。”

    侍女点头道:“西海龙王说了,殿下要是没有大好,他就别想出来。”

    他有些无奈道:“你找人与父王和三叔说一句罢,将他放出来,关的久了,他又要生事。”

    侍女应了,又撇嘴道:“人都道他爱生事,我怎么瞧着,倒是你更能生事些?”

    她将他手里药盏推了推:“别光顾着说,喝药。”

    少年挑了挑眉,见没糊弄过去,又道:“珠儿,我这次去大荒,也不算毫无所得,我给你讲讲罢。”

    珠儿颇强势地将药盏往他唇边推去,逼着他喝了。她一边灌,一边没好气道:“殿下念叨多少回了?大荒的往生潭,你在里面瞧见了你的永生执念了,还是个漂亮的姑娘呢。”

    药汁不多,几口就喝完了。少年微微呛了呛,接过珠儿递来的帕子擦掉嘴边的残汁。

    珠儿一边收,一边道:“就因为这样,才遇到了毒性霸道的三尾狼,让它挠了几爪子,差点丢了性命。”

    他中的毒是真的很霸道,只是站了一会儿的时间,现在就开始觉得疲累了。他干脆回床榻躺下,抬头看着顶上帷帐精致的刺绣花纹,眼神慢慢放远,又回到了记忆里的那段景象。

    珠儿从没见过自家殿下会因为什么,这样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的。

    他目光柔和极了:“真是有意思——我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但是一看见她,我心中就觉得,她一定会是我的。我看到她……”

    他似乎是真的疲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这句说到时就闭上了眼睛,竟然是慢慢睡过去了。

    然后这画面突然抽远了,又变得混乱不堪,许多人声错杂,又听不分明。

    他们似乎是在或焦急或平淡地议论着这少年的生死,但少年一直昏迷不醒,将各种声音都排斥在外。

    最后,珠儿忽然从殿外闯了进来。

    她也不知是去了那里,此刻进来时,似乎颇有些急迫,连衣着都有些凌乱了。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也顾不上与人见礼,匆匆便冲入殿内。

    她忽而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接将自己的手掌按在少年的心口上,而后将匕首狠狠地扎了下去。

    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扬手便要阻止。可是珠儿消散的速度更快。几乎是在见血的瞬间,她的身形就发生了变化。

    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句“殿下,醒醒”,便仿佛不存在般刹那消散,徒留下那少年忽而睁眼,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终于醒了——

    在珠儿那一刀刺下的时候,岑姚突然感到一股切肤之痛。

    她一直遥遥地旁观,分不清这是谁的故事,此刻却仿佛被拉进故事里,也做了一回局中人。

    她感到自己在夜色与和风里轻轻地摇摆,而后似乎是被一双温热的手掌轻轻托起。

    她抬起眼,看到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郎君,穿着一身月白的衫子,正垂目望着她。

    他的身边,有一道非常熟悉的少年声音在说话:“这花儿……什么昙?这花儿最难养了,你怎么伺候这个?”

    像陵游,岑姚想。

    这郎君便道:“优夜玉昙,是难养了些。不过开着好看,到时拿去给她瞧瞧。”

    那个酷似陵游的声音啧了两下,不说话了。

    岑姚感觉自己在这里过了许多天,每到夜色来临,这郎君便要来看自己一眼,仿佛是担心错过了花期一般。

    后来某一天,她被另一个人托起了花苞。

    这下岑姚看清楚了,这个躬身拧眉看着自己的少年,真的是陵游。

    他似乎比如今要再小一些,少年气也更足一些。他的发尾从肩侧落下来,轻轻扫在她的花瓣上。那种触觉非常奇特,岑姚想,不知道花儿能不能说这是痒痒的感觉?

    但他听不到自己的腹诽。

    他就只是对自己要挟道:“什么花儿啊,这么难伺候?成日里就在这园子里睡大觉。”

    他是真的很疑惑:“你不开花吗?别睡了,醒一醒。”——

    “岑姚,醒一醒!”

    岑姚倏然睁眼,看见四周一片黑漆漆的,不停有碎石落下,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但她被人护在怀里,安安全全的。

    陵游手里抱着她,躲避着这些碎石,用很快的速度从枝叶间飞过。

    他看见她睁眼,明显松了一口气:“醒了就行,眼睛闭上。”

    岑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陵游看都没看她:“我不在这儿,你就死定了。”

    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臂调整了一下位置,伸过来掩盖住了她的双眼,免得她再乱看。

    岑姚没有拨开,只和他说道:“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了好多画面,我还看到你了。”

    她明显在嘈杂的声音里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她又道:“我看到我变成了一朵花,你特别凶地吓唬我,问我怎么还不开花?”

    世界突然安静,她从他的指缝之间,看到有刺目的光亮倏而渗透进来。

    有风迅速吹过,带着细碎的沙子擦过她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陵游终于落定,将她放在了地上。

    他的手收了回去,将视线重新还给了她。

    岑姚看清了他的脸。又是他,每一次她遇险,都是他出现在她身边。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哪本书会这样写?

    “那些都是幻象,小包子。”

    是幻象吗?岑姚不太确定。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她什么都来不及反应。那个侍女珠儿和少年郎君的对话,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即便隔着云里雾里,都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少年在说起那段回忆的雀跃。

    他见到了一个人,他很开心——

    那个人在水中。

    岸上的石头垒了很高,洞口实在太小,而水面又实在太低。想要看清楚,需要俯身在那石头边缘,借着一点斜斜照入的阳光去望。

    水不够清,那样一望,漆黑的一片。

    但原景时偏偏就看清了。

    那水面之上,分明清晰地有了光亮,将水面上的景象分明地呈现在他的眼底。

    那是一个身着红色华服的小姑娘,身量看着像还未长成,约莫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华服珠翠分明繁复,她却美丽灵动。

    她的背影在缓慢地来回踱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却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原景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她似有所感,忽而转过头来。步摇上的光芒闪动着越过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带着一些惊讶,转过来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是她。

    原景时的身子从石上跃下,伸手朝着她的方向而去,腰上却仿佛突然多了一道力量拦阻,拉着他迅速从此处抽离。

    于是她错愕的面目迅速在水面之上浑浊,眨眼间便不再分明——

    原景时睁开了眼睛,倾城的长鞭缠在他的腰间,一把将他拉回了自己身边。

    她看了他一眼,道:“醒了就行。”

    原景时看着四周昏黑的环境:“这是什么地方?”

    “地下。”

    倾城飞快地回答他的问题,皱眉抬头看着昏黑不见五指的天空,口中道:“此地有无相木,可引人幻象。等下我拉着你出去,你若陷入幻象,或有挣扎,我一定打晕了你。”

    她垂眼看向他,征求他的意见:“和你说一下,你有意见吗?”

    原景时知道自己没办法出去,没有反对,主动将倾城那截鞭子缠上了自己手臂。

    倾城挑眉,见他如此配合,也就没有多言,伸手拉住了他手臂上的那截鞭子,飞身向上跃去。

    这一次直到越过地面,那些幻象都没有再度出现。原景时一度怀疑是倾城在骗她,可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在这事上骗他的必要。

    他们落定在地面之上。倾城站在高处,眉眼低垂,竟有些失落之色:“无相木死了。”——

    紫毫十分头疼地把刚送来的草记誊抄完。

    前些时候听说彤华君去了人间,转头便出了这么多事,先是苍洲大昭的帝后先后崩逝,而后又是蒙山地动。

    无怪内廷一提起彤华主就头疼!

    他抱起案上的文书,走出门去,交予那边文库归档,余光看见那边有几个仙官凑在一起说话。

    他凑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那仙官瞥见是他,也就将他拉进了这个小圈子:“简少君来中枢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亲眼见仙侍领他进了璇玑宫。”

    紫毫睁大了眼睛:“截风简氏的简少君?进了璇玑宫?”

    第86章 等候 你为什么嫁给了他?

    璇玑宫华美的飞檐之下,有锦衣仙君静静等在红木廊内。他垂着一双温和的眉眼,负着手长身玉立,等候间未见分毫不耐之色。

    他不说话,静静听宫殿里飞出来的琵琶乐声。

    那乐声并不十分连贯,断断续续的,像是个不会弹琵琶的人在胡乱拨弄,一声又一声,能听出弹奏者分明的百无聊赖。

    鱼书从殿内走出,合手来到他面前,与他行礼,引他向前:“仙君久等了,少主请您进去。”

    仙君简子昭笑应了此言,跟随鱼书缓步向殿内而去。

    他温声道:“我记得彤华主许久不弹琵琶了。”

    鱼书答道:“少主今日得闲,才叫人翻出来的,随手拨弄两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都是消遣罢了。”

    简子昭侧耳听,辨了半天,听懂了一句,缓缓念道:“旧事如天远。”

    他在说她弹的那一首曲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鱼书笑了一下,没接话,绕过了夙夕殿的主殿,往东配殿去。

    他似乎是很熟悉她的生活,见此路线,便熟稔地问鱼书道:“我原以为她在修养,怎么是在处理公务?”

    鱼书未答,推开了东配殿的大门,请他入内。

    但彤华却也没在处理公务。简子昭入内时,正看见她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怀里那把华美精致的琵琶。

    她一身艳丽的红衣,鞋子落在地上,裙边提上去一截,两只玉白的脚没套锦袜,隐约间还能看到一截轻轻晃荡的纤细小腿。

    她双足腕上系着制造精美的金链,细细的链子缠着小腿而上,最后隐没在裙间。

    这样的饰链,多是妖族或者魔族女子佩戴,神女中几乎未曾见得,倒显得她比别人都要不同。

    简子昭垂着眼没有多看,走近了向她行礼:“见过彤华主。”

    彤华的裙摆被风拂过,向下滑了一截,遮住了秀美白皙的双足。段玉楼用只能她听见的声音轻嗤了一声:【他怎么来了?】

    段玉楼从前不怎么一直守在她身边,这次从蒙山回来,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不停地和她没话找话。

    彤华人在定世洲,分心和他说话,有时候在人前,想笑都不能笑。

    她面无表情地回应他:【我再不见他,我母亲就要想法子了。】

    她应了简子昭的礼,停了手底下的拨弄,将琵琶递给站在一边的赤芜,命她收了。

    赤芜接过琵琶,与外面的鱼书一起退了下去。

    彤华递出琵琶的手停在那处,简子昭会意走近,将手腕搭在了她手心下面。

    段玉楼:?

    段玉楼:【把手收回来。】

    彤华从窗台上飘落。简子昭明显未感觉到她的借力,她就只是扶着他,轻轻地落下来,穿上鞋就松手。

    窗开着,她宽阔的裙摆被风扬了扬,她散漫地扯了扯裙边,向桌案边走去。

    她惯常在东配殿处理事务,放着高桌高椅,图个伸展舒适。她舒舒服服坐下了,脚抬起来搭在一边的脚踏上。

    简子昭跟在她身后两步,笑道:“既然重新取了琵琶出来,怎么不好好弹?”

    彤华漫不经心道:“都快忘了。”

    要不是某些人想听,她才不费这个力。

    简子昭想起从前的彤华,弹得一手好琵琶,漫天神祗竟是无人能敌,后来不弹了,原以为就是赌气,结果一晃到如今,真就没碰过。

    如今拿出来拨两下,说她都忘了,倒是颇让人有些遗憾。

    他没有再继续,看着她拿起公文,便道:“既在养伤,还看公文作甚?”

    她顺口回他道:“我便是死了,太阳还不出了?”

    简子昭无奈。

    彤华又扬手点了点手指,便有一本公文平稳地飞到了他的面前。简子昭接到手中,打开来看,却是有关蒙城地动之事的。

    彤华拿起杯盏抿茶,垂首同他道:“这差事给你了。倾城也在那里,也许还会碰到陵游,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唔”了一声,皱起了眉,想段玉楼怎么把这苦茶泡得这样浓。

    她放下杯盏,抬眼见简子昭一时没有答话,又道:“这可不像琵琶。你几年没在中枢,不会忘记了罢?”

    简子昭笑着收了公文,对她行礼:“自然不会,子昭遵令。”

    彤华让他外间喝口茶再走,简子昭明白她的意思,退了出去。

    段玉楼这才问她道:【怎么叫他去?】

    彤华道:【和大荒有关的事,不好自己藏着掖着。叫旁人都来看看,免得日后有嘴说不清。】

    段玉楼问道:【你和步孚尹,还有什么说不清的?】

    彤华没想到段玉楼竟有这么琐碎的时候,颇有些无奈,却又觉得好笑,干脆闭嘴不出声了,且看着他干着急。

    但是,她和步孚尹之间,自然还有一件事。

    知情者不除,她永远难以心安。

    简子昭在外间坐着喝茶,侍候公务的女官飞翎在外头陪他说话。简子昭很有规矩,半点不打听中枢政务,也不问她的日常,都说的是些琐事。

    大概坐了一会儿,觉得能应付平襄了,便起身告辞。

    他没进来,彤华也只是在里间应了一句。段玉楼听见他走了,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同她道:【有件事,我要问你。】

    彤华颇讶异:【你也会有问我的时候?什么事?】

    段玉楼安安静静地握住了她的手。

    【在蒙山的时候,我也被拉进幻象里了。我只看到了我从薛国回去的时候,那之后,你为什么嫁给了他?】——

    当然是因为逼迫。

    那个时候,卫旸建立卫朝,坐拥半边天下,只消解决赵薛二国,便可成为一统河山的皇帝。

    先前白河谷一役,迫使他们不得不停战以休养生息。但是段玉楼的政令推行得快速而到位,眼见着民生就要恢复过来。

    不仅如此,段玉楼还在这期间,将卫旸的弗陵修筑完毕。他精通八卦奇算之术,也知晓建筑之理,故而在并不伤耗人力物力的情况下,便修建成了一座足够安全而庞大的帝陵。

    安装机关的匠人已经全部坑杀,所有图纸也全部烧毁完毕。史书上没有关于这道命令的记载,至今也无人猜到究竟是谁的主意。但这保证了弗陵至今为止的极度安全,没有一个盗墓贼可以找得到它的墓道入口。

    而在当时,弗陵只在大体完工后,卫旸便体恤地让他回府休息,免了他再继续为这个将成的帝陵操劳。

    卫旸看着自己面前的奏报,尽是段郎功绩。不需要谁刻意阿谀称赞,便可看出段玉楼之能干。

    就连那群文官,也敢情绪激昂地说,如今已有了攻薛的底气。

    卫旸想,为什么他的臣民,日日都在称颂段郎?

    卫旸一边渴望段玉楼为他攻占九国,一边又忌惮他声名鹊起。明知道赵薛联军是何等勇武,却还是要控制段玉楼手中的兵马。他害怕他拥兵自重,害怕他另生二心。

    他也不肯段玉楼和白沫涵一起出征。他害怕他们两个掌握了所有军权以后对他不利,他担心段玉楼反,给他配了足足十八个副将,仅仅只是为了分散兵权。

    最后,他还将白沫涵接进了宫里。

    段玉楼岂能不知卫旸何意?他接受了卫旸对他布军的一切不利安排,最后向卫旸请辞,说他厌倦官场,此战之后,便要离去。

    白沫涵在宫门口等他。

    在宫中侍候她的侍女,不是之前她惯用的,而是卫旸给她安排的。即便是在他们二人相见的此刻,也没有退避到太远的位置。

    他们的一言一行,尽在侍女目光耳力所及之处。

    白沫涵与段玉楼坦坦荡荡地站在宫门处,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谁也没有越界。

    他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照顾好自己,不要顾忌我,你等我回来。

    这句话落在卫旸的耳朵里,意思就变了味。

    他忽然想到,朝臣中多的是被段郎才智折服的人,军中的兵士也多的是敬佩段玉楼的人。若是有一日将在外不受君命,便有八十个副将,也奈何不了段玉楼。

    于是他命人在白沫涵的饭食里动了手脚。

    他用了大剂量的麻沸散,确保白沫涵沉于梦中一定醒不过来,而后命人折断了她四肢,废掉了她筋脉。

    白沫涵一梦而醒,便再也无法动弹。

    卫旸亲自来见她,说他不忍心她疼,可他却没想过她醒来以后,养伤的每一天,究竟疼痛到什么地步。

    他毁掉她一生所学,将她囚禁在宫中,命亲卫心腹看守,让她再也无法回到王军,再也无法与朝臣联系帮助段玉楼。

    他同她道:“白姑娘,你若能安分地留在宫里,朕必然是不会动段卿的。朕会等着他平安凯旋。”

    段玉楼当年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她的身体调养好,但卫旸如此作为,使得她的状况越来越差。

    她一直小病缠身,四肢的反应也很迟钝,双腿更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知觉。等她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宫室的时候,已经在一年以后了。

    那时候是初春时节,花叶抽新,白沫涵坐在檐下,能听见外面宫女银铃一样的笑声,还有几个风筝,高高地越过墙头。

    白沫涵裹着狐裘,看了许久,直到身体坐不住了,这才回去。

    第二日,外面安安静静。侍女不说白沫涵也能猜得到,必然是卫旸命人处置了。

    拿风筝传信,屡见不鲜。虽说她那时是临时起兴,也难免有暗谋的嫌疑。

    但卫旸还是给她送了一支美人风筝来,说她如果闷,可以在院子里放一放。

    白沫涵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侍女收在了一边。

    她后来还是每天出去透一透气。她先是每天坐在轮椅上,后来能下地了,就自己试着走路,但最远就是到廊下,半分也不多走。

    她看一看天空长云,看一看墙头飞鸟,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做。侍女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唯一的不妥,约莫就是她再也没和卫旸说过一句话。

    那只风筝,还真不是白沫涵的安排。

    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看一看飞鸟。

    围场里养鸟的内侍,会每天将不同的鸟儿放出来透气。有那么几只不显眼的灰头喜鹊,每隔两三日不定,就会落在她宫室的墙头之上。

    初时躺在床上,侍女打开窗户时,她侧头就能看到。后来她能走动了,便出门去看。那墙头偶尔是六只,偶尔是八只,多的时候有十四只,好在大多时候,都是双数。

    双数,代表着段玉楼一切平安顺利。

    段玉楼征薛用了两年的时间,两年里,白沫涵对他的去处和事情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墙头喜鹊报来的平安。

    后来,墙头飞来了一只蓝头的喜鹊,白沫涵便懂了。

    段玉楼胜了。

    那日卫旸也很高兴,带着笑脸来她宫里。他和她一起用晚膳,饭间告诉她,段玉楼已经攻入了薛国王都。

    卫旸问她怎么不开心,她说,陛下得胜,一统九国,臣自然是开心的。

    卫旸看见她没有笑意的脸,得胜的喜悦也被冲散了大半。他让医官来为白沫涵诊脉,医官说她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接下来只需调养即可。

    白沫涵早年征战,九国地图早就在心。她每日盘算着段玉楼归来的脚程,问卫旸,接下来是否可允她与他一同离去。

    卫旸看着她请去,开口同她道:“白姑娘,你入宫来罢。”

    第87章 不归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白沫涵那时候已经在宫中了,卫旸说“入宫”,自然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说实话,他已经尝到了甜头了。

    段玉楼不在都城,任凭他再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对卫旸俯首称臣。那些忠于国君的副将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给他使绊子,他也只能忍受。

    与此同时,他思慕了多年的白沫涵,也终于不再幻想着飞越到海角天涯。

    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王宫之上这四方天地,她的脚步最远只能走到黛瓦宫墙,她的心想要远去,但也知道自己不能远去。

    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了王都,心甘情愿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不再和世人一样念着段玉楼的名字,哪怕她心里想着,口中也再不会说出让他伤心难过的话来。

    卫旸觉得如此甚好,日子如果能一直这么过下去,那就太完满了。

    他同她道:“白姑娘,你知道我是一直喜欢你的。我愿意用这江山做聘礼,来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白沫涵只觉得他的面目可怖:“陛下已经有妻子了。”

    卫旸却不觉如何:“是,是……阿歆已经做了我的皇后,我也不能废黜她。可是,白姑娘,我会让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贵妃,即便是皇后,也不能让你对她退让。”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后退半步:“白姑娘,你来做我的贵妃。我保证,我会一生疼你、爱你,我绝不会辜负你。将来,若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就让他做储君、做国君,继承这大好天下。”

    他逼迫她,眼神却仿佛切切深情:“白姑娘,你愿意吗?”

    卫旸年轻又英俊,做此深情模样,只怕但凡换一个女儿家来见,都要立刻沉醉其中。

    可偏偏白沫涵站在他面前,只看得浑身发痛、几欲作呕。

    他已经变了。世情翻覆,当年那个打马长街的快意少年早就一去不返,那些明朗心境也死于多年的权势争夺。

    如今的他,落在白沫涵眼中,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卫旸看出她的不信任和害怕,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又立时歉疚起来,向她保证:“先前的事,是我一时糊涂了……白姑娘,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害怕你又要离去。我不是故意的,白姑娘,你身上痛苦,我心里也是痛苦的。只要你肯留下,那些事,我再也不会做了。”

    白沫涵不会相信这些话的。

    她从前选择了帮卫旸夺位,这件事并不让她后悔,她知道卫旸是一个好国君,以后也会对百姓尽职尽责。

    但她如今要走,她也不会留恋。她知道卫旸已经变了,他们已经无法同道而行。

    如果段玉楼没有在前线危险之地,当初五师兄宁玉光在她受伤偷潜入宫时,她早就义无反顾跟着他走了。

    白沫涵没有同意,但也没有说不好。她已经不指望和这个疯子讲任何道理。她越冷怠,卫旸对她就越上心,为她准备的婚礼排场就越大,耗费的时间就越久。

    如此,段玉楼回来的速度就越快,他们能一起离开这里的日子就越早。

    白沫涵一日一日在心中描摹着地图的路线,计算时间假定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想着哪处地势险要、行路缓慢,哪处天气不好、或要改道。

    她想了所有的理由,来解释段玉楼迟迟未归王城的理由。但她每日从清晨等到深夜,段玉楼的消息,再也没来过。

    但她觉得,段玉楼临走前欲言又止,说让她等他回来,这一次,总不该又是撒谎骗她。

    她想,他一定会来的——

    卫国的王宫里,喜气洋洋,殿中梁柱之上,处处都挂着红绸。只是灯架上雕花的红烛都熄了,只有微薄的月光从窗纱透进来,眼看着是一片惨淡的萧索。

    白沫涵发上的华冠已经被她扯了下来,华服也早就丢到了一边,她面目冰冷地盯着面前这个面目丑陋的半妖。

    她目中全是恨意,声音也发狠:“薛勘诚然与我为敌,但你也休想如此污蔑于他!我清楚他的秉性,他坦坦荡荡,绝不是那样的人!”

    半妖印珈蓝桀桀笑道:“白河谷的疫毒,那是薛勘出的主意,赵琬做的决定。我在赵琬身边这么久了,我亲眼所见,说的都是真话,你为什么不信呢?”

    白沫涵冷嗤道:“你一个半妖,满口鬼话,还想要我信你?”

    印珈蓝的脸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但她很快又压抑了下去,再次用那种诡异的笑容面对白沫涵。

    “这不就是你痛恨赵琬的原因吗?她先夺走了段玉楼,接着又夺走了辛玉言。他们都爱她,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薛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呢?”

    白沫涵几日没有睡好,熬得满目通红,印珈蓝再加上最后一把火:“还有段玉楼。你觉得,他终于离开了卫国,见到了赵琬,还会不会再回来找你?”——

    殿外,卫旸穿着玄黑色的衮服,停在了红色的灯笼之下。仕宦在他身侧压低了声音,轻轻禀报道:“陛下,段郎殁了。”

    卫旸应了声,摆手让仕宦退下。他沉默了半刻,上前敲门,手指关节落在门扉上的时候,他终于笑了。

    他笑得放肆而轻松,只觉得过去这些日子里,不曾有哪一日比今天还要令人快意。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喜九国一统,二喜段郎已死,三喜眼前人,恰是心上人。

    大门紧闭,没有人来为这位至尊帝王打开殿门。但他一点也不恼,因为这座大殿就是最后的牢笼。

    他想要的人就在里面,她避无可避。

    美丽的鸟儿啊,他虽不舍她飞走,可容她在牢笼里鼓气的余地,他还是要宽容地留给她的。

    他笑着,声音温柔,终于名正言顺地喊出那个从来不敢当面呼唤的名字。

    “沫涵,今日你我大婚之喜,何必如此闷闷不乐?”

    她的翅膀被折断,羽毛被拔除。她在前朝的权力都被收回,再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同他共度一生。

    他会好好待她的。

    宫殿的大门紧闭,坐拥天下国土的新帝,叩不开沉重的殿门,便温柔地呼唤她:“沫涵,给我开门罢。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对白沫涵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只有段玉楼的平安了。

    印珈蓝抚上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笑道:“卫旸在骗你呢。即便你开了门,他也不会放过段玉楼的。”

    印珈蓝满意地看着白沫涵攥着衣角的手指收紧,继续道:“他是皇帝啊。他坐拥九国国土,怎能忍受身边人的声名盖过他去。世人皆羡段玉楼,卫旸容不下段玉楼。”

    白沫涵咬牙:“住口。”

    印珈蓝才不听她的:“你虽是修灵者,天赋异禀,也没办法起死回生呐。救不活段玉楼,你好歹杀了卫旸给他偿命——”

    白沫涵霍然回头,一把钳制住印珈蓝的咽喉,将她死死钉在床边木栏之上。

    “印珈蓝——想活就给我住口。”

    印珈蓝笑了,她十分听话地摇了摇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她眼里都是趣味,挑着眉让她听卫旸说话。

    卫旸屏退了侍从,与她道:“寡人听说青云山道崩塌了,不过你放心,段卿回来的脚程快,兴许已经走过那里了——”

    他说话故作低沉,可语气里的兴奋,在安静的夜色里传递进来,几乎已经完全难以遮掩了。

    白沫涵紧绷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九国逐鹿,这一场争斗到最后,赢了的只有卫旸一个人。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拾起自己的剑,一步、一步,走向殿门口。

    印珈蓝一双阴冷的眸子盯着她,从她身后扑了上去——

    三百年前,青冥覆灭的时候,其实已经可以算是没人了。

    最先死的,是师父白及。

    白及当初没给段玉楼开门,却一直试图为白沫涵和受灾的卫国百姓炼制解药。由于灵力消耗过大,虽然找到了免除各地病疫的法子,身体却很快急转直下,不久就过世了。

    裴玉川将药交给了段玉楼,段玉楼这才能迅速地恢复卫朝气力,重整旗鼓。

    而后是四弟子辛玉言。

    段玉楼与他两军对阵,众目睽睽之下,有无数将领兵士所见,他亲手将他斩于马下。只是未过多时,青云道崩塌,段玉楼也在归国的路上死去。

    再之后,印珈蓝顶替了白沫涵的身份,先是给卫旸下毒,害他驾崩,之后又设计使傅皇后病逝。印珈蓝控制了他们留下的独子即位,子少母壮,一派祸国之相。

    印珈蓝手段狠毒,苛税暴政,大好卫朝,毁于一旦。

    天下大乱。

    各地揭竿而起,青冥弟子纷纷入世。就在此时,守山灵阵示警之声大作,留守的裴玉川和乔谭眼见得卫朝军队杀上青冥。

    但来的不是普通兵士,而是异术士。

    裴玉川一眼就看出那为首异术士身上的半妖之力,出手相阻,可他尚未飞升,不过是一凡人,斗不过这千人阵仗。

    最后一刻,裴玉川喝令弟子乔谭从后山密道离开。乔谭初时不从,但裴玉川态度坚决。

    “凡有修灵之士存世一时,绝不可断绝此道,让奸佞势盛,祸乱正途。”

    青冥百余年传世基业毁于大火,裴玉川兑现了诺言,守护青冥直到最后一刻。

    至此,青冥唯二有望突破奥义飞升证道的天才弟子,全部陨落。

    印珈蓝四处作乱,各地百姓都看不过她,她还唬得幼帝团团转,最后厮混到了床帏之内,吹着枕头风让他暴力镇压各地不服朝廷的文人武将。

    大军行至泓河旁,河东裴家为守文坛典籍,带着万车古书渡河南下。唯有少主裴玉成不肯过河,要向天下文人做不退不畏之表率。

    他一边助义士躲避,一边站在岸边。

    领兵的将领都知道裴家在天下文人中的地位。这世间不怕谁的战力骁勇,偏偏就怕文人白纸黑字。裴玉成不肯渡江,一身傲骨本就被天下敬仰,若是他今日在这有个三长两短,卫朝一切行为便再无辩解之力。

    但印珈蓝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命自己的亲信前去,将他头颅斩落泓河喂鱼。岸边的百姓自发跳入河中打捞,也没能将他头颅找回。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义士都因为这个导火索联合起来,义无反顾向国都进兵。

    印珈蓝敢做,就一点都不害怕。她有修灵身,又有半妖力,对付凡人绰绰有余。她用妖术控制王宫的军队杀人,双方都战得死伤惨重。

    起义军中那个冲上来喊着“纳命来”的胖子,被她万箭穿身,在城门上吊了七天七夜。凡是有人想来带回他尸首的,全部都被射落在城门之下。

    一时之间,门前尸首成山。

    那是来为师兄弟们报仇的张玉山。

    最后印珈蓝遇到了长大后的薛定。

    印珈蓝见过襁褓中的薛定,只是她没想过,自己费尽心力帮赵琬保下来的这个孩子,居然会是最后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青冥最后一个弟子宁玉光,已然四十余岁,半生风霜,半生恩仇。他为薛定前锋,执剑来到少帝和印珈蓝面前,杀孽累累,飞升成仙。

    这就是所有故事最后的结局——

    彤华曾怨恨过,为什么他没能活着回来。现在却无比庆幸,他没有看到她的最后。

    她收了收手指,轻松地对着虚空中他的方向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没什么。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喜欢我啊,小师兄。”

    第88章 受命 命运根本无可更改。

    此次简子昭来内廷见彤华,平襄那边一直有人盯着。简子昭把握着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离开,飞翎亲自送他到宫门口,很是有礼地与他多说了两句话才算完。

    她回来以后,便去使官殿寻了颂意和纯肆。

    二人和飞翎一起来到东配殿,显见得待遇比简子昭方才好了许多。彤华给他们赐了座,几人说话间也更随意。

    陵游卸去使君职务之后,璇玑宫的使君之位彻底空悬。倾城一直不在定世洲内,彤华也没有将她召回的意思。

    于是颂意和纯肆暂时管控使官殿一切事务。

    颂意先前本就受彤华重用,做的就是这些事情。纯肆自知资历不足,只作颂意辅助。

    二人将最近的事务整理清楚,逐一和彤华禀报处理,一晃就过了半个多时辰。

    鱼书前来敲门,待飞翎来开了门才进去,给在座众人挨个奉上茶点,又对彤华道:“慎知姐姐叫我来叮嘱少主,为免劳累,多休息。”

    彤华拿着银筷,将盘子里的糕点夹到自己手里的小碟子上,分小了才送入口中:“我休息得难道还不够?唯有慎知操心得多。一个执事女官,还担着医官的职,内廷合该给她多发一份月例。”

    飞翎在一旁笑道:“那可不成。要么少主也不能忘了我,总不能厚此薄彼。”

    主仆间玩笑两句,鱼书便退了下去。飞翎也念着不好让彤华疲累,只是看她脸色尚好,也就没有多说。

    彤华的确不累。

    那些需要她费脑子去想的,有段玉楼站在她旁边,口中与她分析指点、谈说利弊。她几乎不用自己考虑,段玉楼就会告诉她如何处理。

    至于那些不需要她费心的,段玉楼就在旁边和她品评几句,还在众目之下,故意绕到她身边来牵她的手,在她手心挠痒。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不笑。

    段玉楼一直注意着她的身体,琢磨着时间,看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就拉着她站起来。

    彤华自如地伸展腰背站起身来,倒也未叫身边人发现什么不对劲来。段玉楼站在她身后,帮她揉捏肩颈。

    她随口又问一句:“最近外头可还有什么响动吗?”

    纯肆和颂意对视了一番,顿了顿,尴尬道:“倾城姐姐这次回来,外头有些风言风语。左不过是说她前些年空领其职,回来了又去了人间,没见做什么事。”

    彤华听完,反问道:“她做事那个样子,不放去人间,合适放在内廷吗?”

    早些年璇玑宫式微,陵游好歹是个神君,又跟在彤华身边,得自尊身份。有些不好做的事情,就是借着倾城雷厉风行的手段胡搅蛮缠大闹一场。彤华当时让倾城做使君,掌着高位大权,就是为此缘故。

    彤华站在桌边,桌角放着一本名册,是近期璇玑宫的人员调动名录。她垂眼看了看,道:“倾城到底从前有过错,不合适再叫回来做使君。她的去处自有我来安排,至于外头是谁嘴长,你们去处理干净。”

    二人称是。

    她重新捧了茶盏,道了句“淡了”,飞翎上前去接过茶盏,出去换过。

    彤华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角:【段公子,你今日的手法实在有失水准啊。】

    段玉楼:【犀羽翠,没喝过,不会弄。】

    彤华以袖掩口偷偷笑,纯肆见她久无下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如今两个使君都已经裁撤,少主可想过由谁来顶缺?”

    颂意如今只是代管,并无授职,多有不便。两位使君都不在的情况下,他更是辛苦。使官除却护卫主君之外,还需得处理许多关键之事。短时间也便罢了,长期如此,恐有差池。

    彤华听纯肆这话,挑眼看她,笑出了声:“若是旁人与我说这话,我必然以为他是有意此位。怎么你来说这话,我就一点都不猜忌你呢?”

    纯肆愣了一下,皱着鼻子跺了跺脚:“少主夸我还是损我呢?我分明是在为少主着想。咱们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颂意再如何厉害,一个人哪儿能担下来?”

    彤华反问道:“陵游十四岁上就担了这职务,颂意如何就不能?”

    纯肆闻言,吃了一惊,没想到彤华没开玩笑,真就是这么个打算。便连一直垂目不言的颂意,也微讶地抬了头。

    彤华顿了顿,打量他二人神色,又对纯肆道:“也行,那你来做。”

    纯肆慌了,从椅子上弹起来,使劲摆手:“我哪儿能做这个?少主说笑的罢?”

    飞翎此刻走了进来,将新茶放在了彤华面前。彤华一面捧起茶盏,轻轻地吹着气,一面同飞翎道:“你亲自随颂意去一趟内廷,把名字记了,以后宫中使官由他总领。陵游那里的玉牌取出来,也一并给他。”

    说来说去,还是让颂意一个人做。

    颂意起身,神色有些犹豫。彤华道:“你只管去做。若真不成,我也不会非把你放在那里。”

    颂意这才暗暗吐了一口气,确定彤华这不算是过多的打探,行礼谢过,随飞翎一起出去。纯肆望着颂意偷笑,也一道退了下去。

    段玉楼看着颂意出去,同彤华道:【你这个部下心思够重的。】

    彤华在厅内缓缓踱着步放松:【就是心思重,才让他来。他习惯了瞻前顾后,不会出大错。】

    东配殿静悄悄的,两个人安静地交流,却没人听得到,隐秘的安稳氛围将两人温和包围。

    慎知这会儿进来,拿出个小盒子来打开递到彤华面前。彤华先前记着,没动新茶,正好能喝药。她捏过小盒子里的药丸放入口中,直接吞了下去。

    慎知还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了她手边:“颂意这些年做事一贯稳重,少主可以放心。”

    彤华勾唇道:“纯肆虽痴些,好在颂意聪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蒙城大灾之后,山石滚落,截堵了入城之路,祸不单行,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城中损坏太大,陆聿当先派几个伙计去附近城镇的分号调用物资,但是速度到底受了影响,物资数量也有限。

    好在岑姚安然无事,又精通医术。陆聿便将城西陆氏药铺的一处院子给她腾了出来,供她救治伤员。

    原景时一下山立刻和乐无忧会和。他救出原博衍后交由岑姚医治,又和陶嫣沟通,命侍从去周围求援,去附近城镇的繁记商铺运送物资,再找一堆人直上上京,向朝廷禀报情况。

    倾城听到此处,拧着眉拦他道:“不能去。”

    原景时戴着斗笠,雨水连成串沿着他帽沿向下落:“这大雨若是不停,淇水泛滥成灾就更是麻烦。周围小城规模都逊于蒙城,若上京不知详细,谁来救蒙城?”

    倾城拉住他,正色道:“无论是你还是齐王的侍从,进了上京,都不能直接面见天子,只能向臣子传讯,再由他们上报。暴露你行踪不说,但说你们两个的情况,凭什么结交那些臣子?你是想害死谁?”

    她觉得原景时此举实在是有些天真:“蒙城的消息自然有人送去上京,根本轮不到你管。蒙城没有你重要,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原景时冷然道:“百姓死绝,何来帝王?为保我一人,要拖延时间,害此一城丧命吗?”

    倾城正欲再说,却有一灵讯速至。她飞速看过,指尖从原景时眼前飞速掠过:“看见了吗?我家少主知晓情况,已至上京。你就留在这里,大灾之后,若再出水患疫病,有的是你要忙的。”

    原景时咬牙,静默一瞬,对身后侍从道:“速去周围城县求援。”

    岑姚此刻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将一页纸塞过来:“还有这个,都是急需的药品。”

    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在外面救援,妇女老弱皆在这个院子里帮忙,饶是如此,时刻不停送来的伤患太多,岑姚能用的药物已经十分稀缺。

    时间紧张,外面的物资虽有入内,但供不应求。

    原景时接过岑姚的单子,带着侍从冒雨走了出去。

    倾城站在原地看着。岑姚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十分真诚急迫地恳求她道:“你在山上的时候,我看到过你能让那截枯死的树枝复生,你能不能帮帮我?”

    倾城问道:“怎么帮?”

    岑姚把腰间的如意锦囊取下来,从里面掏了几个油纸包出来:“我这里有收集的药物种子。若你能使植物复生,是不是也能让植物催发?”

    倾城沉默着没有说话。

    岑姚眼里的光芒渐渐暗下来:“不可以,是不是?”

    她听着耳畔源源不断的哀嚎声,转身向内走去:“那我再想办法。”

    其实她的心里已经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没有药品,没有医具,她根本救不了那些人,只能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死去。

    倾城在她身后道:“可以。”

    岑姚顿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惊讶地转过头来,将纸包塞到她的手里:“倾城姐姐,求你帮我。”

    倾城看着她,道:“但你知不知道,世间一切都有定数。一个将死的人今日未死,也许会改变将来的许多事情,也许为了修正这个错误,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岑姚安静了下来。

    “代价来临之前,我只知道,如果现在能救而不救,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非常坚定地说道:“我是一个医者,我要救人。”——

    到了晚间,倾城取了几颗夜明珠置于横梁之上,也算免了烛火之需。外间有不少妇女忙碌,分别熬药拣药,里间岑姚手上翻阅药典的动作不停。

    窗外的雨依旧不停。倾城站在窗边,从敞开了一点的缝隙里,看见漆黑一片的天色,看见每日黄昏日落起都会出现的景象:城边亮起一排灯火,顺着山脉城郭一路绵延,最后消失不见。

    那里是凡人见不到的景象:鬼差提着的灯笼里燃着冰蓝色的火焰,拴着那些鬼魂押去地府,管你生前善恶贫富,都站在一起,走在一条路上。善念、怨念,都变成荧光点点,在人间飘飘荡荡,减弱,再散尽。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院子里的人在拼尽全力地拯救他们的同类,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抵抗在命书上写定的命运。

    地动之后,她曾经和使官联系过。这样大的灾难,上界不可能全然不知,若是因为彤华所为而引起,她必然无法推卸责任。

    但使官给她的回答是:此事已和司命神君确证过,此地百姓确实在此时有此一劫,即便无相木不在此时死亡崩塌,也会有其他原因引发这一场地动。

    倾城不知道这场灾祸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她过去的经历让她清楚明白,命运根本无可更改。

    即便她比这些凡人强些,可以偷到命书,也根本改变不了命运的走向。

    岑姚抬起头,看见她出神地望着外面,不解问道:“在看什么?”

    倾城给她比划了一下:“那边山上,全是被鬼差带走的鬼魂。”

    岑姚这次不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地骗人了。她复又低下头去,开始处理手上的事情。

    倾城看着她,她在尽力地阻止这一场灾难,但她不知道,没有一场灾难会真的奔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这是神明控制的世界。当人类无力挽救,在彻底毁灭之前,他们一定会将一切拨回正确的轨道。

    这是神明的仁慈,也是神明的冷漠。它不在帮人达成心愿,而是在此刻给人以充足的时间拯救同类,再在最后止损。

    第89章 除名 他再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

    次日,倾城坐在后院廊下,手里拿个蒲扇,撑着下巴面对十几个正在熬煮着药材的药罐。岑姚拿着药方,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到后院里来拣药。

    陵游就是在此刻来的。

    他一开始没看见倾城,倾城也就没出声,看着岑姚惊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陵游递给她一个锦囊:“我遇到有人求援,看到你写的清单。周围城镇也有遭难,药材连自用都不够,一时送不过来。你所需用的那些药物我去别处找到了,数量虽不多,但能用一阵。”

    他话未说完,岑姚已拿过他那锦囊,打开了开始翻检,看到里面的药材数量丰富,一时有了喜色。

    只是还没开心一会儿,手中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锦囊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两人转首,陵游这才看到倾城。她站在廊下,手里拿着锦囊,眼睛往里头瞥了一眼,凉凉道:“东西不少啊……明宿王费心了。”

    她笑着说话,岑姚一时也没多想,快步走来要拿锦囊:“快给我,这些东西正合用……”

    陵游脸色沉了沉,直接绕过岑姚出手。倾城飞快闪身到后院空地处,长鞭飞舞,硬是不叫他近身。陵游黑着脸,抬手扯了旁边杂物上一根棍子,握在手里便向倾城袭来。

    尚未来到倾城面前,便被人用术法挡下。

    倾城与陵游同时回头去看,却见一锦衣郎君站定在他二人之间,回头对着倾城道:“倾城姑娘,给我罢。”

    倾城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复,手中犹豫一瞬,将锦囊交了出去。

    她向来人抬手行礼:“见过简少君。”

    简子昭接过锦囊,颔首回礼,笑道:“我是闲人,怎敢承姑娘的礼。”

    话虽如此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客套一句罢了。

    他转过身将锦囊还给陵游,陵游过手就直接抛给了岑姚。

    倾城心里一贯觉得这些出身好的仙君难伺候,眼前这位又身份特殊,还恰恰在此时出现,实在让人多想。于是她便问道:“少君为何在此?”

    简子昭回身面对倾城,微笑答道:“她让我来转告你,上京下旨传达的物资最迟后日便到,路也快通了。至于这些药品,早一日晚一日,差别不大,姑娘给他们用就是了。”

    陵游自打见到简子昭,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此刻听他如此说,声音更加凌厉:“你早已退出中枢,她怎会让你来此?”

    简子昭温文一笑:“无可奉告。”

    倾城扬了扬细长的眉,看笑话似的看着陵游:“你日前已被中枢除名,这些事,不必你来操心了。”

    陵游敛着眉没说话,倒是岑姚站在后面,面色微讶。

    她没见过陵游这么憋屈的模样,下意识就要过来维护他。但陵游却没再与院中这二人多言,转过身来拉着岑姚走进了房间。

    倾城看着他背影,余光瞥见回廊那边已经安静站了多时的原景时,忽而勾了勾唇角,回头对着简子昭笑道:“少君许久不在中枢,今日难得管这些事,莫非是与我家少主好事将近了?”

    原景时本是有事来找岑姚,顺便告诉她路快通了,谁知一来便见陵游与倾城大打出手。他未现身,只静静看着,此刻便听到这么一句。

    先前在上京,她说她有一门婚事,他半信半疑。后来知道她是白沫涵以后,就更加不相信。

    谁知如今真的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简子昭从前没怎么和倾城打过交道,未料到她居然如此大胆,敢如此直言。他微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此事岂好随意谈论?”

    他也能感到这里并非他二人。到底是在人间,只怕他说多错多,无谓多生事端。

    简子昭也不待倾城继续多说,便先道:“我另有公务,告辞了。”

    他身形一瞬便消失,倾城的脸色也在他走之后沉了下来,手里的鞭子慢慢捏紧,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目光渐渐变得凌厉。

    原景时这才走了出来。

    倾城对着简子昭离去的方向扬了扬眉,道:“听见了?他出身高门,一直颇受看重,因旁人犯错牵连,低调了好些年,不过看样子,复宠也就在眼前了。”

    她嘁了一声:“有本事早早和我家少主立了婚约,复宠看来也没什么难的。”

    她没看原景时的脸色,转身走进房间。

    虽然恶心原景时是她的快乐源泉之一,但是简子昭突然出现,着实让她没有太多的心思逗他——

    岑姚非常担忧地看着陵游。

    她进了房间,没有旁人打扰,才问他道:“你们刚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她,闹矛盾了?”

    陵游说的含糊:“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岑姚口中咕囔道:“我才不是担心呢。”

    陵游笑一笑,揉了下她的脑袋,把草药翻出来:“看看要怎么处理,我帮你弄。”

    两个人坐在一起处理起草药。岑姚听见倾城进来的声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想到她刚才在院子里欺负陵游,又不忿地低下头。

    倾城也没打算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

    她靠在门边,问陵游道:“你其实不合适留在人间了,什么时候走?”

    岑姚听见这话,又看向陵游。

    陵游头也没回:“我就站在这里,你又敢杀我吗?”

    倾城也听说他和彤华在蒙山上发生什么事了。她其实有些讶异于陵游会为了一只轮回兽和彤华翻脸:“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见惯了生死。”

    昔日明朗的少年如今眉眼沉静,他抬起头来,沉声道:“这些死去的人通通与你无关,所以你没有感觉。草木无心,生死无妨,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懂。”

    她笑他优柔寡断,难舍难放。

    他笑她不懂人心,草木无情。

    倾城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你若当真有心,当年你阖族被杀的时候,你就该去和他们站在一起,最起码即便死了,也能死在一起,而不是如今才和她秋后算账。”

    她在用他的血仇嘲讽他的怯懦胆小,岑姚忍不住了,站起来想要说话,陵游一把按住了她。

    他手里揉碎了一把药草,站起身冷然面对倾城。他释放的神力轻易压制住倾城,让她无可忍受地露出痛苦之色。

    他眼中压抑着汹涌的波涛:“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该恨她,我只能恨我自己。若我当初敢和如今一样,为了我的族人站出来,那么今日就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大荒神洲被围剿时,璇玑宫拒绝前往大荒参战。他那时在外另有任务,不得抽身,只能尽可能不惊动旁人地打探一些消息,又不敢多问太多。

    他满心焦虑,好不容易做完了任务回去,大荒神洲没了,他的家也没了。

    他就只剩下那么一个兄长,却已经改换了姓名。他许多年后再见故人,故人比新人还要陌生。他守着自己的兄长,可他最终也为了复仇丧命。

    明宿一族陨落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大荒神洲覆灭的时候,他也没有站出来,最后步孚尹死去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站出来。

    自始至终,他一直是一个隐忍不发的怯懦者,所以活到如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被剩下来。

    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和家人死在一起。

    倾城听着他的话,眼中浮起些讥诮的神色。

    陵游甚少有这样傲慢而咄咄逼人的时候:“可这些轮得到你来议论吗?”

    倾城虽受制于他,姿态却从容,甚至还笑了出来:“你杀了我就能挡得住这些议论吗?你当初不声不响,如今却为这事和她决裂,因此事看你们笑话的人还少吗?我当你是半点不惧人言了,怎么我才说了这几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戳中了他的痛处,伸出手,轻轻松松就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开自己身前。

    她略有不适地顺了顺自己气息,又步步紧逼,眼神十分凌厉地和陵游对视。

    “你今日来救蒙城,蒙城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连自己的族人都不救,竟会对这些陌生人施以援手?明宿王,你才不恨自己呢,你只是没有去处了,害怕极了,但又对她低不下头来,所以只能如此去说,盼着她能念在旧谊,以后还将你留在身边。”

    她用嘲讽悲悯的眼神看他:“你还挺会感动自己的。”

    陵游脸色很白。

    因为自己的劣性,全然暴露在天光之下。

    轮回兽被围困捕杀的时候,那些纠缠他许久的噩梦又细细密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刻也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只是他觉得,不能如此了。

    他再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了。

    救下轮回兽,救下一个族人,就好像能拯救他的罪孽,就好像能替那些死去的族人原谅自己,就好像可以告诉自己:你这样做,其实也并没有错。

    可是他又没能救下轮回兽。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也没有地方能去了,他又是孤单的一个人。对于他而言,彤华也是他唯一拥有的亲人,于是他渴望着彤华可以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他在那时候已经慌乱到难以思考,所以等自己冷静下来,看到彤华给他留下了轮回兽的元灵,他才能后知后觉地想到——

    彤华身边并不干净。

    她身边也有时时刻刻盯着她的双眼,她必须要杀掉轮回兽。但凭他们之间相守相携多年的情分,她不至于对他无情至此。

    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90章 知交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最坚实的伙伴……

    地动之后,彤华只回到定世洲略作休息,见过简子昭的次日,便亲自去了上京。

    皇宫不比东宫,见面不够方便,但如今这里已经是属于原承思的皇宫,所以见面反倒比从前在东宫时更加容易。

    彤华穿着披风来到皇帝处理公务的勤政殿,来迎她的仍是侍官徐甘,他如今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了,衣着上都比从前繁复许多。

    徐甘向她问好,没有再提“祝”字,只是问候道:“许久不见姑娘,姑娘一切可好?”

    彤华微笑道:“一切都好,劳内官关心。”

    徐甘含笑领她入内:“陛下知姑娘来,特地留了空,殿中无人,姑娘请罢。”

    房门在她身后关闭,彤华取下风帽,看着殿中的原承思,颔首见礼:“陛下一切可好?”

    原承思知她今日要来,此刻甚至是站在殿中等候的。他看见她,面上展出真切的笑意来,仿佛旧友重逢似的熟稔:“朕自然都好。倒是姑娘,瞧着不大好啊。”

    他先落座,而后拂手请彤华一旁落座,口中道:“先帝去后,朕与姑娘便不曾见过了。朕听闻当日七郎带龙灵司去捉拿姑娘,让姑娘吃了些苦头。这些日子不见,竟还未养好吗?”

    其实当初在上京,她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这回刚刚休养出来,身体还没有完全从反噬之力里恢复过来,所以看上去有些虚弱。

    难为原承思连这都能注意到。

    彤华也没过多解释,且就这么半真半假地应下了:“异术对我无用,苦头倒也谈不上。就是捉那半妖印珈蓝费了些力气,好在都是处理干净了。”

    她颇有些安心下来的意味:“印珈蓝之名死去,异术士也慢慢分散。陛下只消以后在暗中慢慢打压,总有一日能消除这些旁门左道。”

    原承思因此言笑道:“若非看姑娘身体不好,朕当与卿共饮之。”——

    若是有旁人在这里,听到这些话,必然要大吃一惊。

    当初先帝原柯旭想要杀她,是因为知道她与原承思之间有所来往。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他所想还要密切。

    彤华当年自人间归位,是从薛定起义抗卫之时,便以印珈蓝之名开始活动。之后原氏主君与她合谋暗杀薛定,她便助原氏主君顺利登基。

    他们两个,看上去是守着弑君命令、拿捏着对方把柄的一对祸首,但实际上,彤华从未真正畏惧过原氏皇族。在她国士之名远扬之时,她也在设法修正异术之间的不正之术。

    但这样的作用终究有限,总有一些歪门邪道,是无法更正的,所以她又设立了一套钳制的秘法,来牵制异术士。

    可惜原氏皇族守着先祖的秘密,即便拿着这套秘法,也因不敢与她翻脸,而一直不曾拿去打压异术士。

    彤华隐秘处理了异术三百年,终于等到了原承思。

    那时原承思去秘密拜访一位反对国士印珈蓝的隐世大师。那位大师疑他用意,不惧他储君身份,多次闭门不见,于是原承思每月去拜访一回,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得见大师真容。

    他多次与大师相谈,最后说出异术乃非人之法,长久传世,终将祸民,当斩除之。

    彤华那时坐在大师一旁,笑了出来。

    原承思彼时以为她是大师弟子,只是在一边旁听,见她发笑,不解望来。却见那大师起身,恭恭敬敬对着彤华一礼,他这才恍然起身。

    那大师便是彤华给原承思的考验。

    她自身后取出了属于国士印珈蓝的那一张面具,在自己脸前晃了一晃,而后又缓缓拿开,清晰地看到了原承思脸上的不可思议。

    她第一次选中了可堪托付的君王,那一年,原承思只有十四岁。

    他们头回正式相谈,目标就非常一致,态度也足够坦诚,求仁得仁,在之后的这么多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对彼此的极大信任。

    大昭是个足够长寿的朝代,而原承思是个足够优秀的储君,彤华对他抱有莫大的期望,绝不会让任何人来阻拦他延续盛世的脚步。

    所以,哪怕是玄沧转世来到了原景时的身上,她也不会为了偏帮这位可叹的九太子,而毁去本该属于原承思的功绩。

    建立繁记,诚然有着要帮助原景时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因素,是为了帮助原承思建立天下的情报网。

    齐王夫妇只是明面上将繁记引为皇商逐渐壮大的贵人,但暗地里推动繁记发展的人,一直都是原承思。

    在半妖印珈蓝潜入上京之时,她便提醒过原承思,发现印珈蓝是躲在宁王背后暗中作乱,其实也有原承思的一份功劳。

    宫变那晚,原承思面对宁王的叛军和龙灵司的异术丝毫不惧,而她能在飞云岭和龙隐卫斗个有来有回,还能知道原博衍带了异术士来追捕她,全是因为他们早已提前沟通过所有消息。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最坚实的合作伙伴——

    徐甘进来给彤华放下杯盏,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彤华揭开盖子一看,清水,里面什么茶叶都没有放。

    她从来不在外面喝茶,每每捧起杯盏,也都只是装模作样。原承思发现了,这回相见,比从前还要自如,干脆就嘱咐人给她上了清水。

    彤华微笑,执杯遥遥对原承思一敬,转而饮下。

    原承思手捧茶盏,隔空相碰,而后道:“姑娘蛰伏多年,如今仇敌已死,异术即将不存,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他将桌案旁放置的那个匣子指给她:“此物是贺礼。姑娘不告而别,原道是无缘送出了,今日正好。”

    彤华倒对贺礼没什么兴趣,手中虽然取过来,面上却不怎么在意,只是和原承思道:“岂能是不告而别?这不今日稍好些,又来寻陛下了吗……”

    她手下打开匣子,目光下落,看清后便是一顿。

    里头一本书册,封皮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太平论》。

    原承思看着她微怔的动作,满意地微笑起来。

    彤华有些不可置信,手一时没有碰下去,只是抬眼望向原承思,问道:“段云停写的《太平论》?”

    段玉楼原本是坐在彤华身边陪伴,听见这话,也从虚空之中飘过来看了一眼。

    这套策论当初被卫旸烧了个干净,现在早就没有存本,也不知道原承思是从哪里找来的。

    原承思道:“先前有人向朕举荐了一个学子,年纪虽轻,学问却很不错。据他所言,他家中早年与段云停有些旧交,曾留有段云停关于此论的初本,只是年久缺失,不过保存了大概。朕叫几位学士一道研究,勉强复原了大半,已能看出是本治世良策。朕已经叫他们准备刊印发行,放入太学教授了。”

    段玉楼当年写过不少策论,后来决心离去时,更是给卫旸留了不少。但卫旸刻意掩藏段玉楼声名,将他所著尽数毁去,如今也并没有留存。

    彤华曾试图叫他重新写出来,但段玉楼没做。

    一者是觉得,毁都毁了,许是注定无缘面世留存,不必强求。二者时移世易,他早不复当年心境,那些东西年岁日久,他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彤华活得太久,看过太多宝物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失,心中也并不觉如何。但这些策论是当年段玉楼的心血,她便尤为可惜。

    她翻开看了一眼,确实是当年段玉楼写的策论。

    她难掩动容之色。原承思看着,又道:“给姑娘先看,也是有所求。这是姑娘的师兄所著,所余半本未存,空着实在可惜。”

    他当年也好奇过彤华如此行事的原因,彤华不曾提过,他也不曾发问。但他实在聪慧,相处的时日长了,又多谈异术之事,从细枝末节之处,窥一叶而知秋,居然自己就猜了出来。

    只是他实在太懂人情分寸,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还是后来某日彤华见他说话时刻意避讳,才无奈发问:“殿下不信鬼神,如此不觉荒谬?”

    原承思当时道:“天下万事,无奇不有。这是姑娘经历,孤有惊异,却不觉荒谬。”

    这么多年,除了那一回,他从来没有明言此事。若非今日是看到这篇策论,心里实在觉得可惜,否则也不会如此相请。

    彤华仔细收好书册,而后道:“我师兄生性天然,曾言这世之存亡,皆有定数。这半本存世,是它有存世之命,另半本不存,亦是如此。”

    她无奈地摇摇头:“更何况,我从来不爱背书,早就记不得了。”

    原承思爽朗一笑,倒也没有坚持:“言之有理。可惜啊,不见段郎,是朕之憾。”

    彤华抿唇而笑,余光往旁边扫了一扫——段郎正走在他身后,看他架子上的书册呢。

    她复问道:“陛下可否透露,那位献书的学子是?”

    原承思道:“姓裴,裴鸿博。”

    彤华听见这个裴字,心头微滞:“是……河东裴氏?”

    原承思道:“他出身一般,不是望族。但河东裴氏昔年南渡分家,若有旁支在外,亦未可知。”

    他微顿,又道:“姑娘感兴趣,朕叫人将他的资料给姑娘一份就是。”

    彤华再次称谢,摇摇头,颇有些无奈道:“我是来给陛下找麻烦的,这一套大礼收下来,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原承思笑道:“什么麻烦,姑娘且说来听听。”

    彤华估摸着时间,灵敏的耳力听到有人正急匆匆地向这边大殿跑来。

    她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告诉他道:“蒙城受灾了。”——

    消息传到上京很快,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晰。彤华卡着消息来到上京的时候才和原承思说了蒙城的情况,根本算不上是泄露天机。

    她熟练得像个惯犯。

    是以,原承思用最快的速度了解到了蒙城受灾的程度,而后迅速布置,派了官员、医官,派了饷银和药材,派了军队,每日繁忙不断。

    原承思自幼习爱民之道,做储君时就素有仁德爱民的美名,做了皇帝更甚。为此事一直夜以继日,处处都妥帖考虑。

    但即便如此,到底上京和蒙城距离相隔太远,总会有问题暴露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且,更麻烦的是,有人在借此生事,通过落石刻字,编排了一通关于他得位不正所以才天降大灾的传言。

    蒙城受灾超过半月之后,这传言来到了原承思的耳中。

    彤华再一次来到勤政殿。

    原承思明显比前些时候疲惫许多。她叮嘱他注意身体,他只道无碍,自案前抽了一本奏章出来递给她道:“你看看这个。”

    彤华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樊州离蒙城不远,但情况倒是不太严重。药品和物资价格哄涨情有可原,只是涨得也太多了,囤积的数量也不小。”

    原承思站在舆图前,点了点樊州的位置:“我那位皇长兄,身在樊州外二十里的普济寺念佛,前些日子倒是救济了不少逃难而去的灾民。”

    彤华心领神会:“身在寺院足不出户,却囤压了这么多东西,的确可疑。”

    她走至舆图前,看了看樊州和蒙城的位置,在蒙城附近一点:“那块被处理掉的石头,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她说的是那块暗指原承思即位不正的刻字石。

    她手指又继续顺着蒙山山脉滑到樊州:“倒是个绝佳的藏兵之处。”

    原承思轻笑一声,道:“他原也不是一直都吃斋念佛的,你莫非是忘了当日是如何与他结识的?”

    说起来,当年结识,却也与原承思有些关联。

    那时候寿王还不礼佛,风流程度比后来的原博衍更甚,私下的动作也十分不老实。彤华是去替原承思解决过他这一桩麻烦的。

    原承思返回桌案,重新坐下拿起御笔:“劳姑娘去一趟。朕会调小燕暗中带兵随行。国难当头,百姓为重,望姑娘速战速决,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说的是从前在飞隼卫做统领的燕回风,如今朝局更迭提拔新臣,有意锻炼他带兵。

    彤华心里想了想那位少年小将,问道:“他一直协理皇宫布防,陛下要用他平叛?”

    原承思道:“宝剑总收在鞘里不见血,就只能当作个装饰。总让他留在上京这富贵窝,天大的意气都消磨了。更何况,他也不过是去樊州杀些个大发国难财的蛀虫,算不上平叛。”

    年轻的帝王朱笔御批,轻轻吹了吹,便合上那本奏章,轻拿起,轻放下。

    一切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