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家仇 幼时那把小木弓,早不知流落何处……
陶嫣是在街上遇到的谢以之。
这日她与陆聿商讨完一桩合作事宜,在乘马车回客栈的路上,偶然看到街边有些小孩儿的玩具,便下车去挑了几样,打算回去带给女儿原堇。
结账时,她抬眼看见有个护卫闪身去了一条隐蔽的小巷口,便好奇望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那小巷中一点隐约嘈杂的声响。
她的护卫是为确保安全才去看了一眼,陶嫣也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恰巧经过了那个巷口。她无意间侧目,余光里看到一角清透的浅色衣裳,这才仔细看了过去。
里面有几个大汉将一个人围在墙角拳打脚踢。陶嫣没看到挨打的是谁,只看到他的衣角和蜷缩的身形,但那一点月白实在是惊起了她的注意。
她赶紧嘱咐护卫去救人,随着地上那几乎站不起来的人被扶起来的动作,她才看清楚,哦,这衣袍脏乱满脸脚印的流浪汉,原来就是前些日子里那淡漠疏离的冰雪谢郎。
他断了一条腿,自己根本站不住,一边手臂似乎是脱臼了,无力地垂落,只是右手还紧紧攥着什么,只瞧见一截丝绦露在外面。
陶嫣将谢以之带了回去,岑姚来为他治伤的时候啧啧称奇,暗暗在她耳边说,被打成这样还不忘说谢谢,真是个奇人。
谢以之一直清醒着坐在床榻之上,垂着眼不呼痛,也不给人添麻烦。侍卫照着岑姚的吩咐给他包扎好伤口,他也不忘说一句“多谢”。
岑姚帮他清理伤口,大伤处理完了,才轮到小伤。岑姚叫他伸手,谢以之似乎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沉默着松了手,将东西放在自己身边,才向岑姚伸手道:“这些小伤,不劳烦姑娘了,我自己来罢。”
就这么一来,陶嫣才看到他手里紧攥的东西,是他那晚握在手中的玉章。
暗卫已将查探过的消息告诉了陶嫣,她也无意再在谢以之面前提起那些当倌爷的事情。
她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何行凶,兴许只是图财而已,便与谢以之道:“公子既有这玉章,卖了也能抵些银钱,不至于受这个苦。”
谢以之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放在身边的玉章,顿了一刻方道:“也对,是我没想到。”
他没再收回那玉章,仿佛是在劝说自己似的低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陶嫣这回看得清清楚楚,那确实就是彤华从前刻的那个章子。它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辗转千里来到了谢以之的手中。
那玉章上的“烙月”二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碰过印泥,不只是如何被主人厚爱摩挲,玉章才如此光滑莹润,仿佛比当初刚做好时还要更透亮些。
原景时和原博衍是在他喝完药后推门走进来的。谢以之抬眼,将碗放在一旁,向二人见礼。
原景时手虚扶他一把,含笑道:“不客气……谢十七郎。”
谢以之抬起头来——
十八年前,上京高门贵族里,谢氏风头极盛。
谢氏和原氏从前一同追随主君薛定打过江山。薛定死后,原氏高祖立了大昭江山,谢氏虽与原氏生出龃龉,却也审时度势,俯首称臣,换得后代风光延绵。
十八年前,谢氏当家四子,俱是朝中高官。嫡出二女,一嫁皇帝,一嫁亲王,很是风光。谢氏年轻一辈的几个子弟中,还有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的伴读。原博衍幼年读书时,也见过这一群风华正茂好儿郎。
谢氏一切荣光,都崩塌在谢氏二房的大罪里。
贪墨渎职事小,大逆不道、私通海寇事大,再加上私吞军饷、买官卖官等一系列罪责,罗列的罪名写了极厚一本,先帝大怒之下,命彻查。
那时还年轻的太子原承思率先舍弃了谢氏伴读,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先帝信任原承思刚直,命他监管此事的调查情况。
大家族中藏污纳垢,谁也不可能真正干净。谢家多少能提前听到些风声,处理掉了一批证据。但因谢家之罪有人揭发,又上呈了铁证,很快便将罪责定死,半分也抵赖抗争不得。
除却从政的二房,谢氏满门从军。自长房老爷战死以后,便由三房老爷执掌军务。三老爷镇守边关二十余年,甚少沾染上京政务,一身清清白白,奈何二老爷的次子五郎跟在他身边从军,一时糊涂,被搅进了这趟浑水。
边关无小事,先帝下了决断,抄了谢氏满门。正出身在三房的谢十七郎那年才四五岁,还不曾见过自己父亲一面,便听闻了他的死讯。
年轻的谢家郎君里,二郎死在了边关,五郎在牢中自刎,七郎匆忙回京转圜,在路上遭了敌家埋伏,割了脑袋。十一岁的谢十郎替长兄给长嫂写了休书,而后平静地走向刑场。长嫂撕毁了休书,和谢氏的女眷一起上了断头台。
谢家出嫁的女儿幸免于难,但都未肯苟活。有的和家人死在了一处,还有一个在不久后便病故了。
到最后,只有几个五岁以下的孩子,免于一死,被贬为贱籍。最小的十七郎被自己最小的姐姐抱着,一起被官兵拉了出去。
两个孩子在府门口被人拉扯着分别,十七郎在囚车里看着荣耀了几百年的谢氏府邸葬送在尘土飞烟里,黑漆金字的门匾被摘了下来,被官兵的乱步踏得粉碎。
几个沦为贱籍的孩子,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被遥遥地分开,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们本是不该离开上京的,但十七郎也不知是如何辗转了一番,最后居然是被送到了蒙城,扔到了一家南风馆里。
老鸨不知他身份,只知他出身大户,读过诗书,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相貌好,于是养了起来,指望日后靠他发财。
十七郎出身将门,瞧着是个玉砌的小公子,心里却是一只狼崽子。最初他万死不从,逃过、反抗过,但终究都没有什么用,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被打、被关、不给饭吃。
他如此忍受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不曾认输。
可后来磋磨的时光日久,那短暂的童年去得太快,他终究还是低了头,变成了这里闻名一方的倌爷谢郎——
谢以之垂着眼,听见原景时对他道:“我派人去查了当年的卷宗,循着消息辗转打听了你几个姊妹的下落。病的病,死的死,也有下落无踪的,大约从七八年前起,就没什么下文了。”
他见谢以之无动于衷,又道:“你的姐姐谢十六,在上京留了几年,又被人带到了汴州,之后被一个运城富商带走,此后音讯全无。但那之后不久,却发生了一桩事。”
原景时也是因为去查谢以之,才发现了这件事和谢家的关联。
“那年,尚是太子殿下的新帝新婚燕尔,曾与先帝太后一道,外出祭典,居行宫月余。当时有个舞姬宴上行刺,不过没出什么大乱子,很快就被摆平了。”
也就是那一年,谢以之被推上了台子,台上是脂粉香、歌声慢,台下是灯红酒绿、奢靡荒唐。
雅间里的贺姑娘身负重任,心念意转点了点指尖,拿金铢给他砸了个大价钱,没让他跌落在台下的一滩烂泥里。
于是阴差阳错的,谢氏只留下了他这么一个人。
他傲骨被打碎,旁人说叫他忘了从前的好日子,往后就这么苟且活着,他十分痛苦而不甘地认了。
这时候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贺兰亭,愿意等着他再重新站起来,让他重燃了一点希望,想要努力地变回从前。
而她又在如今那般随意地放弃了他。
在他被她放弃的时候,她还对他说,十七郎,别忘了。
他不肯忘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他忘。他痛苦地放弃自己,想干脆把过去都忘了的时候,她又和他说,你别忘。
他就一直被过去和未来折磨着。
他留不下什么人,繁华和苍凉也都与他无关,孑然一身浑浑噩噩到如今,只剩得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和一点点被消磨掉的恨意。
谢以之头回见到晖羽的时候,她被她的客人拉出了妓馆,拖上了马车。他在外归来,晚风杨柳下静静地踱步路过,大红明灭的灯笼下头,晖羽那双眼里的害怕,一下落到了他眼底。
他隐约记起,府门前松开了十六娘的手的那一瞬间,被兵士裹挟走的十六娘,也是那样的一双眼。
晖羽没有名气,来找她的客人自然也就不难打发。他在暗处扔了几颗金铢去,没人知道那一夜是一个倌爷,救了一个妓子。
他二人一切的缘起,皆源于无意落在他眸中的那一眼。同是天涯沦落人,谢以之一时的心软,便不想让她吃太多苦头。
他手上有余钱,就给了晖羽。晖羽给鸨母拿得多,渐渐也就能挑一挑自己的客人,不必应付些末流人物。
某一天晖羽与他闲话,眉眼弯弯地幻想着自己赎身之后的美丽生活,他难得动容,就把自己的钱给了她。
可惜晖羽是个不大会演戏的人。他看见晖羽接过钱财的眼神的时候,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是他把这里的人想得太好了。他被一个妓子骗得彻头彻尾,真是无趣极了。
记忆中温柔的十六娘,长着一双明亮的杏子眼,心里是清风明月,绝不是算计欺骗。
晖羽离开之后好久,他整日整夜地都在想十六娘。这个和他年岁最近的小姐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世情风霜。
然后他想起了说要送他长弓却死在战场的谢二郎,想起了一柄君子剑用的簌簌生风最后却自刎在牢中谢罪的谢五郎,想起了下棋时左右互搏棋路可暗合兵书十六卷的谢七郎,想起了自幼身体不好却会在观中清修亲求护身符给父兄的谢九娘,想起了张扬明媚又细心温柔的谢十一娘,还有后来嫁进来没多久就孀居了的、对弟妹们如母亲般关照的长嫂。
谢家的每一个人都还留在他脑中,可幼时那把小木弓,早就不知流落在何处——
谢以之面目平静地问道:“你只查到了这些?”
见原景时凝着他,他居然笑了:“你可知,新帝是受了谁的帮助,才赢了我那老谋深算的二伯?若无此人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谢家人不至于全死在那场大案里。”
这是原景时并不知晓的部分。他原以为谢以之幼年遭变,知得不多,倒不想从他这里反得了些内情。
“何人?”
谢以之手指攥起,咬牙念出一个名字:“印珈蓝。”
他幼时便听说过国士的名号,是贺兰亭告诉他,就是异术士印珈蓝暗中相助原承思,她是他的敌人。
满室寂静,他望着原景时微变的神色道:“印珈蓝很早就在为他做事了,阁下若不知,何必与我多说?”
她早就在为原承思做事了,原来可以追溯到如此久远,追溯到他甚至都没有出生的十八年前。
原景时心底滚过她的名字,一时说不出话。
谢以之觉得十分可笑:“新帝已经登基,印珈蓝也已经被杀。你想撺掇我复仇,我又能去向谁寻仇?”
原博衍此刻方开口问道:“公子所结识的那位贺姑娘,是否惯穿一身红衣,左手腕上长戴着一只红色镯子?”
谢以之微怔:“你认识她?”
原博衍冷笑道:“你的仇人还没死呢——她就是印珈蓝。”
她就是那个,借印珈蓝之名为非作歹多年的,一切仇怨的始作俑者。
第72章 天岁 大荒神洲沦陷,她是它的仇人。
蒙山上其实没有那么好走,众人皆受禁制影响,辨路有着不同程度上的困难。
尤其彤华是天生神女,灵力比旁人充沛,在此处更是难以施展。若非有人开路,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进入。
陵游一路走,还一路留下标记。彤华这回进山带了几十个使官,全都四散而开,保持相距不远的阵型查探情况,再相互联络传信。
陵游看着自己做下的那些标记,和山中随着天色越晚而越浓重的雾气,拧眉与彤华道:“这禁制能起到这种程度的迷幻作用,会不会是用了什么法器做媒介?”
一般的禁制,不会困得他们这样步履艰难。只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有什么力量强大的法器不在原位。
出野闻言便道:“蒙山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多,要动手脚,必然与树有关。只有借整片森林铺展,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彤华并非没有想到树的蹊跷,她问出野道:“你先前探查,确定此处便是关窍所在?”
出野之前几番探查,将这样大一座蒙山排除了好几处,只留下如今他们所到的这方圆十里。
出野点头答道:“没错,此处禁制阻力最强,我每每探至此处,皆被困扰。如今禁制加强,这一片范围向外扩大了些,但这处位置我是可以确定的。”
彤华已经在这里太久。璇玑宫已经很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始终难以推进半步。
她耐心告罄,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而是扬起一只手来。红英神火如莲般绽放在她掌心,暗红色的火焰如同延伸纤细的花瓣,妖冶又危险地向外拓展,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外涤荡而去。
红英迅速席卷这一片地带,却触木不燃,并未伤害到满山草木,只仿佛如风吹过一般,在树皮枝干的表面上留下一层浅浅的奢雅香气来。
彤华的目的就是要主动触发这道禁制的防御机制,从而捕捉禁制的缺口,但这道缺口来得比她想得还要更快一些。
神火扩散的速度极快,几乎没过几瞬,众人便听见一声兽吼。凶狠的啸声未停,已有一抹巨大的黑影从红英烧灼的漫漫火焰之中朝他们扑来。
这突然现身的巨兽,四足着地时也有两人之高,周身覆着坚硬的鳞甲,头上有角,一双凶恶的大眼还向外泛着火光。
它身形巨大,但移动却十分灵敏矫健,在这密林中腾挪之时,半分没有撞到树木藤蔓。
彤华放出的神火不伤人、不伤树,只留下那种奇怪的香气。这巨兽隐藏在保护此处的禁制之内,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又无法扑灭神火,便毫不犹豫现身,想要以自身之能处理掉放出这大火的人。
见它现身,不必彤华出言,已有十二个使官手持兵器上前结阵,在陵游带领之下与此兽相斗。
而这巨兽勇猛异常,众人虽见过不少神兽与魔兽,一时之间竟不知此为何物,与它缠了许久,不见它有什么破绽或者弱点,也因此未能占得上风。
彤华静静站在一旁,目光定定地望着场中,锁住了陵游交战的动作。
陵游手持裂天重剑,剑身三尺有余,宽有近五寸,且剑身沉厚。本该以力量为重,可他偏擅长快攻,这便将速度与力量杂糅在了一处,与人对阵时,少有人能讨得了好。
而此时,他与此兽对阵,却远未发挥出他力重迅疾的优势。
彤华对身边示意,顿时又有暗处的十二个使官加入战局。使官之间配合默契,不必多言,立刻将阵法之力成倍发挥,以陵游为主攻,进退有余,加快攻速,对那巨兽分毫不让。
陵游的重剑在阵法辅助下更是势不可挡,震破了那巨兽身上一处鳞甲,霎时便让它见血。但它皮毛显然也极厚,如此具有威力的一招,也不过割破它寸余深的伤口。
这是很难见的场面。
陵游是打败了曾经号称“天界第一剑”的大将军风无痕,才将这个名号冠于自身的。重剑“裂天”之威名,就源于其巨大的力量。
当年龙族曾有一位龙太子堕魔,意图夺取龙族至宝逃窜魔渊。其余神将一时奈何它不得,还是陵游一剑劈碎他神元,使其当场魂飞魄散。
若说当初击败风无痕时无人见证,尚有人觉得陵游名不副实,此事之后,便再也没人对他剑力有任何异议。
而如今,此剑居然无法重伤此兽,实在是叫人对这巨兽更加吃惊。
巨兽被这一剑彻底惹怒,大吼一声,攻势更猛,速度更甚。二十四个使官与它纠缠,攻势也明显加快,只见残光剑影飞舞,几乎看不分明,但方才势均力敌甚至略占上风的局势早已不在。
这些使官的身上,很快多出了各式各样的伤口,甚至凭自身修为,难以自愈。
彤华一贯看重自己的使官,见使官受伤,便没了与这巨兽慢慢周旋甚至将它活捉的心思。
她双目微动,再抬眼看向战局时,眼中微泛了暗红色的光芒,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在她眼中都变得清晰而缓慢——
使官的攻势并未有所减慢,但却好像是全部失去了控制一般,每一道朝向那巨兽的攻击,在余力退散时都会或多或少伤到同伴,而他们自己却恍若无睹,也无意收力。
他们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对这巨兽起了不顾一切的汹涌杀心,即便自己近乎是在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了。
好厉害的凶兽。
众人与它对阵,只道它凶狠、修为高深,却没有注意到它那双似乎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双眼有什么不妥。
没人意识到它眼中喷薄的那两团火会起到什么效用,所以也就没有任何避忌。
彤华本就是控心醒神之术的行家,一身修为大都凝聚在自己的一双眼睛上。她立时便意识到,那凶兽眼中不灭的火焰,起的是极强悍霸道的致幻作用。
她立刻反手取下发上黑金长簪,转腕间便化为她的佩剑沉光,长剑显形时在空气中带出的一声清越剑鸣,惊得战中众人身形微顿,意识却渐渐清明了。
而就在众人这一瞬的清醒混沌之间,彤华已足尖一点,持剑径自冲向阵内。余下使官也迅速执剑念诀,再次向阵法施力。
她飞身而入,攻势极快,右手长剑快而稳准,径直在巨兽背后割出一道血口,惹得那巨兽挺身一声痛啸。
“吼——”
彤华随着巨兽的动作翻身而下,避开巨兽回身扬爪的一拍,以及尖锐獠牙的一挑。
她在战局之间冷声对部下使官喝道:“此为大荒神洲天岁一族守疆护界的火眼轮回兽,双眼火焰不可直觑。身死即元灵消亡,内丹立损。尔等莫下杀手,活剖内丹,生取元灵!”——
大荒神洲之地位于极西禁海之滨,进出唯有禁海一处可以翻越,可是禁海之中有凶溟神兽居于海底,而禁海与大荒神洲岸上,一直则是由火眼轮回兽守护。
二兽太过凶猛,以致大荒神洲之地素来荒凉,无人踏足。
而从前最神秘的天岁兽族,便世代居于大荒神洲之上。
天岁属神族,是这世上最神奇的兽族,其最大的特点莫过于自身修为的强大。血脉的特殊性决定了他们只要修炼一年,便抵得上旁人万年的功力,更莫要说那些根骨奇佳之辈,修为更是强大可怖。
彤华幼时,天岁一族日益强大,被指有不臣之心,从而获罪。先是有证据指控,创世诸神陨落于神死之地,有其族从中作梗,后来各色罪名罗列呈上,最后天帝长晔的心腹龙族收尾,上禀天岁三尾狼一族曾试图毒杀其东海太子。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天界阖族皆受其害,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天帝长晔最后下令,率天界各族血洗大荒神洲,意欲夺其元灵,以筑神地屏障,彻底分割天地二界。
可谁知天岁一族由来性傲,宁死不屈。他们一直战到最后一刻不肯认输,若是实在再也无力抵抗,便立即自绝。
天岁一族身死则神灭,元灵立毁。天界杀尽了天岁一族,也未能缴获多少天岁元灵。而那部分元灵被炼化之后铸就的神族屏障,至今不曾使地界进犯半寸。
而火眼轮回兽又是天岁一族中的异类。
它是石身,没有亲人,十年度过则迎来一死。而后内丹聚灵,唤醒身体,继承从前记忆,然后重新修炼,生死循环,永远孤独,永远无伴,生死无解。
它不能累积那些强大的修为,和别的天岁兽最大的不同,无非就是永远记着前事,永远都不能忘。
世人都以为天岁一族已经全部灭亡,谁知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年,它死生这么多次,竟还在此处活着。
彤华已经能想到人间这座平凡普通的蒙山下,藏着的东西大约是什么了。
天岁兽族心志坚定,矢志不渝,它职责所在,守的是大荒神洲疆域,如今守在此处,自然也与大荒神洲跑不了干系。
陵游持剑身在杀阵之中,面色一直凝重,众人皆道他是遇到了一个难缠的怪物,却不曾想到其它。此刻他听闻彤华所言,面色未变,心底却一沉。
他心中奇怪:天下双目喷火的兽物何其多!当初大荒神洲被血洗,她从来不曾见过这只大荒神洲守疆的火眼轮回兽,如今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自打见到了火眼轮回兽,他心中便已是大惊,唯一所幸,莫过于是它似乎未曾认出他来。
陵游不愿伤它,苦苦思索方法,彤华却已看破了关窍。他持剑的手发麻,甚至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可他强压着心里那点情绪,逼着自己稳下来。
稳下来!
当年的天岁神族何等荣光,当年奉天岁为主、由天岁护佑各族的大荒神洲何等景象!
长晔一场私心作祟的血战将那里彻底变成死地,天岁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以前居于大荒神洲的各族或逃或杀,早已分崩离析。而大荒神洲当年的天岁旧族,也只剩下眼前这守疆的火眼轮回兽了。
他执剑为彤华格挡,与她低声道:“它有致幻之能,刚刚大家都着了道,你莫要近它身。”
彤华加入战局不久,已重伤火眼轮回兽三回,方才陵游挡她一下,固然是帮她挡下了火眼轮回兽巨掌凝力的一拍,却也阻止了她第四次伤到此兽。
陵游与她青梅竹马,相护多年,从未有过这样失之默契的时候。
彤华的表情甚至都没有流露出一点异样。她淡淡地,顺势站在了陵游之后,可她手中沉光却握紧了,剑刃贴在手臂上,藏在前方人看不到的位置。
她使剑擅长反持,剑招出其不意,剑刃紧贴于手臂之上,动作之间,甚至猜不到她将剑刃转于哪个角度,许多时候,连手柄也能成为制敌的凶器。
这是她用剑的一个特点。
彤华冷眼看着众人厮杀。她重伤火眼轮回兽三回,可是此兽依旧可以发出致幻之能,虽然效果已经渐弱,但是她依旧不满意。
璇玑使官多年战无不胜,没有在它这里见了血,却不讨回来的道理。
她目光淡淡望着陵游身形,找准时机,毫不犹豫几个错步,身形奇快地来到轮回兽头顶,反手自它面前掠过,便伤了它一双火眼。
第四剑!
她静静地看着它眼中熊熊火焰不再,只剩下一双淌下鲜血的猩红眸子。
它痛苦地长啸,背上、腹上、后腿、双眼四处被她所伤,伤口鲜血直流,伤口附近的皮肉还有被灼烫的痕迹。
她毁了它那一双火眼,也彻底毁掉了它致幻之能。
陵游眼见这一幕,手里一震,差点握不稳剑,可是杀招已经刺了过去,他只来得及微偏一寸,重剑从它背脊掠过,刺穿一长道寸余深的伤口。
彤华十分平静,被陵游拦下的那一剑,终究还是割在了原本要针对的地方。她稳步退后注视战局,那轮回兽已落了下风。
她知道自己这几剑对它而言意味着什么。
沉光剑,是用大荒神洲的寒星铁作材料,拿大荒神洲的红莲之火灌铸的,剑刃触之不觉冰冷,反觉灼烫。即便是它这样厚的鳞片皮毛,也会被立刻灼伤烧焦,然后向内直直伤透它的石身,无从治愈。
它是大荒神洲的守疆兽,它不会分辨不出这柄剑的材质。
大荒神洲沦陷,神族得利,她是它的仇人。
第73章 守护 他这一生匆匆到最后,还是她最难……
陵游想:它目不能视,身负重伤,已救不得了。
一身鲜血淋漓的火眼轮回兽做着最后的挣扎,它看不见了,但是也感觉到,那柄重剑没有再伤它了。
他以为它没看出他是谁,他以为它看不出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在给旁人做戏,他以为它不知道他其实想要保护它,但它其实都明白。
火眼轮回兽带着生死不离的记忆,年复一年地守护在大荒神洲。有很多事不足以铭记,但是大荒神洲被进犯的那一天,它永远不会遗忘。
长晔借道四海龙族下辖水域,带领天界部众穿越禁海,一路来到大荒神洲边境。这位倨傲的年轻帝君丝毫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与诸神合力来破守境结界。
火眼轮回兽修为深厚,毫不惧敌,动用结界神力抵御。为助长晔破境,凤族五位上将率先落下云头与它交手。五将配合十分默契,轮回兽应对吃力,立刻脱身向东境跑去。
它非是没有和族人一样不死不休的决心,放弃边界逃窜内陆,是因为知道自己挡不住天界各族的千军万马。
它死不足惜,却务必要将天界杀来的消息传给各族。
而它身后,结界破裂,凤族部众唳鸣闯入,开始屠杀。
统率东境的天岁神兽是三尾狼一族,他们听见轮回兽的警报,立即将境内小族迁往内陆,而后集结于大荒东岸禁海之滨。
三尾狼一族从前伤过东海九太子,险些使其丧命。此番在禁海边相对,乃是仇人相见,龙族主动请战,长晔允准。
这一战可谓腥风血雨。
天岁神族数量稀少却修为高深,龙族则胜在部众繁多,又有多位真龙太子坐镇。双方交起手来,直斗得这一方天地都昏昏变色。
天界各族来势汹汹,三尾狼一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顽战不退,不过是为了拦住他们,好给其他部族同伴争取时间。
火眼轮回兽始终都记得,站在长晔身边的那位白衣神君,面色含笑地走下云端。他直向三尾狼主君而去,明明招招致命,却神态从容,逼得对手节节败退,几乎无法还手。
那其实是一位极俊朗的神君,身姿挺拔,贵气逼人。他含着笑意抬头时,龙族都在为他们这位尊贵的太子欢呼。
但他的动作却是残忍的。他将东境的主君踩在地上,剥夺了他最后想要自绝的尊严,用一种极其羞辱的方式,在大荒神州的土地上处决了他。
这神君了结了自己许多年前与三尾狼结下的仇怨,也奠定了大荒神洲首战的胜局,完完全全扬起了天界联军的士气。
他生取了三尾狼的元灵,活剖了内丹,让它在尚未丧命时痛苦地感受这一切。气度清华的神君用着如此狠辣的手段,并且将同样的手段用在了每一个犯在他手里的天岁族人。
天岁神族奋死搏杀,无力抵抗时便立刻自毁,绝不肯使自己的内丹元灵被对方所取。
火眼轮回兽飞快向各境传递消息,而后回到东境战场。可惜那时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在这位神君毫不手软的攻势之下,最后被逼下了禁海自绝。
原本是必死无疑,龙族犹派兵下海来追。它万般绝望之下自爆内丹,落入海下深渊,追兵觉它必死无疑,方没有再追。
那神君便是东海九太子玄沧。
是他亲自动手屠戮大荒,火眼轮回兽永生不忘。
它没有因此死亡,那只潜伏于禁海之底的凶溟神兽留下了它。
它并不可惜自己的内丹,它生死轮转,已不知舍了多少内丹,它只是想回去报仇,回去看看同为天岁兽族的那些同伴。
可是这不过几面之缘的凶溟神兽却告诉它,它重生这一回,大荒神洲早已经没有了。
昔日天岁兽独霸一方的大荒神洲,早已经在三个月之内,被彻底血洗干净。
彻底这个词让它头脑发懵,它咬着牙确认,是否已无一个活口。
那凶溟神兽闭口不答,被追问几遭方告诉了它:六翼青狮一族的少君恂奇舍下阖族性命窜逃,长晔抓到恂奇这最后一个活口之后,恂奇为保性命,甘愿臣服,如今已改名换姓,效力在定世洲门下。
天岁兽族天生傲骨,绝不瓦全,六翼青狮也算大荒神洲西境的一方霸主,岂能有这样贪生怕死之徒!
火眼轮回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舍下阖族逃命又向神族求饶的叛徒,想要离开禁海去取恂奇性命。它重生之体尚幼,即便不能为天岁阖族报仇,至少要杀了这个叛徒。
可它还没离开禁海,便听说,凤族被人截杀六百余部众,凶手在逃。
轮回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揣摩着这个数字,想这个数字背后的意义。
天岁神族并不庞大,虽遍布整个大荒神洲,数量也不过百。生活在大荒神洲的大部分族群,都只是他们庇佑的各个小族。
六翼青狮一族是大荒神洲西境的霸主,窜逃的那位少君恂奇杀了六百多部众,差不多,便是其域下各族子民的数量。
恂奇当初被定世洲带走,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养伤,面上虽不动声色,却一直没有放弃报仇的念头。他先杀凤族,之后没有束手就擒,毫不恋战地立刻离开,直奔天界九十九重天。
从一重天开始,一路向上,他要除掉所有阻挡他路的人,然后去九十九重天,杀天界的帝君长晔。
火眼轮回兽闻讯时热血澎湃,等不及要去找那个在天界云阶之上、身负阖族血仇的狮族少君。
当初在大荒神洲,这位少君早有威名在外,他的名号多么响亮,它听说他叛变时的愤怒就有多么强烈,而此时想要前去追随的信念就有多么坚定。
大荒神洲故地尚在,天岁虽亡,却犹有一位少年霸主!
如此有何惧之!
火眼轮回兽未能有机会同这位少君共同杀上九十九重天域,却忠心追随了他一生。恂奇命它不得现身,要它在蒙山守护最后那一点生存之处,它便谨遵其命,多年来未有悔改,可前不久却有人发现了此处,在未彻底探明之前便设下了禁制。
它是守疆的神兽,尚未找到平安离开的关窍,已有人携神火而来,要烧毁此地。
此时已非当年,它身后已无可以集结的天岁同胞,唯有孤身而出,以命相搏。
轮回兽其实认识那个蓝衣高发的神君。
很多年前,它曾在大荒神洲见过他,他离开大荒神洲的时候,也是它在禁海之滨目送。为了保护他,大荒神洲很久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此种情形,它也不能表现出它还记得他的样子。
只是,陵游小少君,昔年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了。
他看到它时那样震惊,杀阵之中对它费心保护,它全部都明白。它是守疆的神兽,它也得保护他。
它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柄伤了它四次的长剑。寒星铁,红莲火,那曾是少君恂奇最独一无二的标志。
当年大荒神洲被毁之前不久,恂奇方度过了他十八岁的成人礼,那晚的万千星辰比不得恂奇眼中的光芒,他一身寒星铁铸造的铁甲加身,手中红莲神火照亮了整个西境的夜空。
那时候的恂奇受族人万千仰慕尊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火眼轮回兽虽不曾见过那柄长剑,可这已足够让它想起自己追随了一生的少主。
它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年大荒神洲之外再相见,恂奇已改了名姓,除却样貌,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长发垂落,束月白玉带,着月白轻衫,淡漠而清隽,十二骨苍青玉骨竹丝绢扇页页收拢了合在掌心,低垂的眉眼凉薄又寡情。
往昔狰狞岁月都过去,他再也不是那个躺在沙丘之上、听着鸣日鸥的叫声、看着苍茫落日璀璨繁星的狂妄少君,他如今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下工笔风月里的陌上君子,举手投足皆是风华。
他不再是少君恂奇,他变成了使君步孚尹。
恂奇可以将所有激动的情绪都表露在外,带一身鲜血杀上九十九重天。这疏离凉薄的使君却万分冷情,万千心绪都藏在眼底寒芒,手段决绝,步步为营。
这个变得陌生的神君到了最后来见它时,才在步孚尹的皮囊下,重新露出了属于恂奇的面貌。
他似乎有些得见大仇得报的畅快了,他在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可轮回兽站在他的面前,却分明瞧见他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悲伤,转瞬就被恨意与快意重重吞没。
那目光看得它心悸,而他却对它道:“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杀了她。”
火眼轮回兽不知道他在说谁,只是隐约觉得,即便是在恩仇报尽以后,恂奇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事实果真如此,那一场愿结束于他的身死,他没等到,它也没等到。
他的愿望,谁也不再知道。
火眼轮回兽陷于旧事,恂奇的面貌在它面前挥之不去,它多怀念,多遗憾,此刻便多恨面前的彤华。
那柄剑让它知道了她的身份,是她杀了他,是她辜负他一腔心愿。它是困兽犹斗,积攒着最后的一点气力,也绝不能放过她!
它不管不顾扑向了她,耳边听到呼呼风声。陵游在它身后大喊一声持剑而来,它只恍如未闻。
它眼前一片猩红,红里是她一双平静望着它的眼睛,冰凉的,宛如少君恂奇昔年遥望的漫天寒星。
她避之不及,却很冷静,身形未动,只将手腕一翻。它看见她举起的那柄长剑,灼烫的剑刃却泛着料峭寒光,恍如漫天星辰璀璨寒凝,如恂奇少君成人礼上最意气风发的眼神。
她此招绝快不过它,它已近在咫尺了,它知道。
而那一刻,却有一黑色身影飞快闪过,毫不犹豫扑向它伸开的巨掌。
是出野。
它长而尖锐的獠牙刺穿了出野的身躯。出野外貌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身单薄,被刺穿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却恍若感觉不到痛楚,向上一挣,要拦它即将拍下的一掌。
彤华手中寒芒一闪,沉光已立时穿过出野身躯,力道分毫不减地狠狠扎进了轮回兽心口,从它背后直飞而出,击碎一棵树木后擦过陵游耳边,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陵游下意识闪避,而一避之间彤华已出手穿过出野身躯,从那个血洞里狠狠一握,生取了轮回兽内丹。
内丹生取,何其痛苦,火眼轮回兽的修为顷刻之间被抓去了旁人的手里。它将出野狠狠一拨,将他单薄的身躯扫落一旁,那一刻彤华与火眼轮回兽之间再无阻碍。
它不需要什么内丹修为,它原本就是凶兽,杀她用足够凶狠的杀招足够了。
而她武器已失,近在咫尺。
没人能再阻止它杀她了。
她冰凉的眼神注视着它,那样的眼神有些像当年的步孚尹,恨意和仇恨都不再汹涌澎湃,他只是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冷血淡漠,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情绪。
那个凉薄的使君步孚尹,那个不肯辜负大荒神洲的少君恂奇,给它传来的遗命却是——
日后若彤华君有难,你务必护她周全。
仇啊,恨啊,他这一生匆匆到最后,还是她最难忘。
它痛苦地悲号:是她——!是她害死了你啊——
杀她,便负你心愿,不杀她,便负你性命。火眼轮回兽毫不犹豫抬起巨掌,要杀面前的彤华。而众使官早已结网在它面前,合力向后一拖,将它困在地上。
尘埃落定。
第74章 生杀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火眼轮回兽深恨这些虚伪而贪婪狠毒的神族,即便是在这座小小蒙山里藏身多年,也不曾消磨当初想要复仇的夙愿。
它抗争到最后一刻才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沉重的粗气,看着彤华走到自己面前。
它当然知道她是谁。
当初大荒覆灭后,四散分离的小族乱成一团。而已经投身在定世洲的恂奇,又暗中将它与小族幸存者迁到这里,嘱托它在此处保护好它们。
轮回兽以为他要积攒力量向长晔复仇,又或者是要伺机夺回大荒神洲,让族人们还于故土,摩拳擦掌要跟着他去冲锋陷阵。
但恂奇却没有这个意思。
他安顿了他们,便要重新回到定世洲去。轮回兽十分不解地问他,即便此刻不是好的时机,也大可以再忍耐等候,为何不与他们一走了之,何苦回那神族之地为人部下?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回答了它的问题。
“在大荒的时候,我就已经念了她许多年。”
他也有无奈而自惭的时候,绵延到如今,都成痛意。
“是我错了。”
是他放不下自己的族人,却也放不下她。
火眼轮回兽看着彤华一步步走近自己,心里预料到自己的结局,立刻便开始自毁元灵,不肯像那些可怜的族人一样,让自己的神元落到神族的手里。
可她冰凉的手指已经点在它的额上,阻止了它的动作。强大的神力蔓延它全身,使它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她来摆布。
火眼轮回兽认得出来,那不是她原本的神力。
那股神力来源于何处它非常了解,正如那柄长剑必然出自它追随的那位少君恂奇一样,这神力,也同样来源于恂奇。
恂奇已死,步孚尹已死,正是死在她的手里。他的神力尽归她所有,此刻,也是这一股神力侵蚀了它的身体。
火眼轮回兽死了。
它想起了那个平和的大荒神洲故地。东境的往生潭之中藏着美丽奇绝的传说,从北境斜流入南境的那两条大河湍急雄浑。
年幼的狮族少君躺在沙丘看苍茫的落日,鸣日鸥对遥远的落日啼叫,自由的声音响亮而清脆,直直传到世界的尽头——
彤华收了那枚剖出的内丹,缓缓地走到了陵游面前。
方才他站得远,可是见到轮回兽殊死一搏,仍旧是立刻提剑而来想要阻止。凭他的速度,本可以拦下轮回兽和彤华的动作,可彤华却飞出一剑,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们相处多年,如此了解彼此。陵游心里清清楚楚,她杀心已决,也已经看出他今日所有的小动作,这一剑就是对他最后的警告。
事已至此,他没想要停下,可惜只是脚下这一顿,轮回兽便已丧命在彤华手中。
陵游抬起眼,目光从已死的轮回兽身上,慢慢转移到彤华手中那颗光芒柔和的内丹,再慢慢转移到她的脸上。
他脸颊的伤口有着被火烫过的痕迹,但因是神器所伤,始终无法愈合,淌出的血滑过脸颊,滴落在他湛蓝轻衣。
彤华在他面前几步立定,对着他伸出手去。陵游下意识便退了一步,脚下一时不稳,用重剑撑了一把才站住。
但彤华却并不是要对他做什么。他身后的沉光感觉到主人的召唤,重新回到彤华的手上。陵游这一步拉开了与彤华的距离,此刻,那柄剑就停留在他们的中间。
他喉头滚了一下,有些无措,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彤华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后转过身走向出野。
她左手反持沉光,屈身蹲在出野身边,右手拿着火眼轮回兽的内丹,悬于出野上身那个巨大的伤口处。
在内丹平和的光芒包裹之下,他源源不断流淌的鲜血竟慢慢止住了,伤口也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她看着出野道:“方才是我害了你。”
出野摇了摇头,口中道:“没关系。”
他声音十分虚弱,几个字节说得缓慢而小声,可他还是努力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意来:“不怪你……”
扑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太多,就只是想保护她而已。她明见他受伤却不救,反而借他身躯作挡,刺穿他再杀轮回兽,他都不怪她。
如果她不能保住自己,那么他们这么卖力与它搏斗,又这样豁出命去,这一切不就都不值得了吗?
可彤华看着他,微微顿了半刻,却只是十分漠然地说道:“你的确不该怪我。”
出野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有些僵滞。
彤华的手慢慢拉高了,内丹远离了出野,可却又没有完全离去。于是他的伤口又缓缓渗出血来,痛苦重新充斥他身躯,他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缓慢地流逝。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这生机,但想要抬手却无力。那柔和的光芒无法落在他的身上,而彤华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
她开口道:“我是故意没有出手,故意站到离你最近的地方引你来救我。我花了五十年的时间也没把你养熟,你既非忠心于我,我又为何费心救你性命?”
出野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这些年他与她来来往往,多的是亲昵得过分的时候。他以为她其实是个好脾气的神女,却原来,传闻一点也不假。
曾言笑晏晏的假象被撕去,她并不温和,也不喜欢同人亲近。
她真正的模样遥远而冰冷,她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她心狠手辣,她不择手段,她冷漠以至于冷血,她要扫清一切障碍,无论对面是谁。
她始终孤身一人。
剑刃的寒光转过她的脸颊,她看着他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出野。”
选她,还是选他。
选生,还是选死。
出野很深地望着她,头微微向她的方向偏了偏,就像从前每一次做猫儿向她撒娇时的那样。
彤华的心里微微一松,可还没将内丹放下,出野便放下了手。
他不再试图去争取那一道最后的生机,而是十分决绝地握住了剑刃,将剑锋送进了自己的咽喉。
他那双干净又天真的眼睛注视着她,含着湿润的水气,慢慢地归于寂静。
躺在地上气绝的黑衣少年,看上去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上身一片模糊,硕大一个血洞吞噬了他。
彤华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她的动作仿佛十分疲惫,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沉光剑从他身体里拔出。
出野元灵散尽,重新变回了本体,一只毛色乌黑的猫。
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五十年前吃了李老三两条鱼,五十年里一直都在李家报恩。忙碌的时候,他变成人形给李家当跑腿的伙计,清闲的时候,他变回本体趴在李老三的腿上,由他摸着自己的毛逗趣。
这回临走前,如今的老板还替他爹夸了他,招呼他办完了事回来玩儿,他要给他试试新手艺,不辣,猫儿也能吃。
他回不去了。
彤华不再望他,回过身面对陵游的方向,对着他走过去。陵游清晰地看见她此刻的眼睛,仿佛是望不到底的漆黑深潭。
多年相守的默契,使得在这一刻,他即便是这样安静地对视一眼,也能明白她心中的所想——
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陵游很清楚自己应该说什么。她对他别无所求,只要一个最坚定的选择。只要他说,她就可以容忍他方才一切的行动。
但他开口,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陵游眼眶有些红,却不是唇亡齿寒的悲意。
他向她隐藏了一生的秘密,都在此刻坦白:“我是天岁族四翼青狮陵游,少君恂奇族弟,自出生被送到他身边,护卫于他。六岁那年,明宿神王收我为子,而后少君恂奇命我从此身份,到你身边,奉你为主。”
彤华眼里最后的一点光亮终于熄灭了。
她有些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忽觉此刻实在是有些孤单得可笑。
恂奇,步孚尹。他分明已经死了,已经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走了出去,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像幽灵一般,阴魂不散地围绕在她身边?
出野为了他放弃了自己,而此刻,连陵游也要被他夺去。
先前薄恒对她说过的话一点都没错,她身边剩下的人不多了,连陵游,她也留不下来了。
陵游看见她的神色,有些痛心地皱紧了眉头,对她伸出手去。
但彤华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了。
陵游在原地沉默片刻,低声道:“抱歉,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彤华微讽道:“你不说,我也不查吗?”
步孚尹是天岁神族的少君,陵游从前出身的明宿一族也有天岁血脉。她就是再愚蠢,也不至于半分都不去了解。
只是这些事,他不说,她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原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默契,哪怕今日陵游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她依旧没有点破,愿意和他继续那么糊里糊涂地走下去。
这样的默契都是被陵游自己戳破的。
他也并不后悔,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道:“你只知道这些。”
可其实还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陵游始终无法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心中千般万般不甘,都想要在此刻对她和盘托出。
但在他放弃了她所给的最后一次机会之后,在他选择了站在步孚尹那边、选择了放弃她站在她的对面之后,她对他所有的特殊和耐心都已经告罄。
彤华无谓地对他摇摇头,道:“我不需要知道别的。”
她将沉光举到他的面前:“我也以此剑送你,自行了断。你不自绝,我会动手。”
她痛下杀手的模样实在太过平静。她杀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火眼轮回兽是这样,杀一个被她利用至死的猫妖出野是这样,如今,杀一个从幼时起便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青梅竹马,也是这样。
她杀心起时,对他和对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陵游垂眼看着沉光剑上曾代表着恂奇的炽烈寒芒,默然片刻,问她道:“为何要杀他?”
彤华目光一暗,手下忽而一转,剑刃便直接抹向他咽喉。
陵游立刻抬手紧扣住她手腕,可脖颈处还是被划伤。这一剑动作毫不犹豫,若他稍晚一刻,便会丧命于此。
她根本没想要收招。
陵游不惧死,但他偏要问出个所以然。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声音也大了几分:“为何要杀他?!”
第75章 背离 在血仇面前,至爱亦可杀。……
他的手握在了她的手镯上,因为过于用力,而使坚硬的玉石与她腕骨厮磨,泛出了清晰的痛意。
彤华因这样的痛意而感到厌烦,左手一松,长剑落下,被她右手接过向上一扬,从他垂落在肩侧的发间划过。
她终究还是念在旧日情谊,留下了他的性命。只是随着他的断发落地,这些年相携的情谊,也尽止于此。
陵游咬着牙,眼眶一下就热了。他不肯松开她的手,不肯了断他们之间多年相携的时光,只死死地盯着彤华的眼睛。
他知道是自己的选择导致了这样的局面,他知道她性情使然,绝不肯再粉饰太平,但心中还剩下一点侥幸,不肯相信她会这样放开自己。
彤华没有挣脱,可是只与他对视了一瞬,便别开了目光。
她忽略了他眼底里那些对她的情谊,只刻意将他所有的执著,全部都当作是他对步孚尹亡故的愤恨。
她平静道:“步孚尹,你觉得他死的冤。”
她将这个旁人都以为是讳莫如深的名字轻易提起,没有声嘶力竭,淡然得就像在说今日的天色真好。
她不是忌讳,她只是不想提。
陵游想要开口,彤华又开口道:“他死了有多久了?一千……”
她眼前浮出了一点迷惘,仿佛是真的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陵游凝视她,默了一瞬,方接口道:“至你今岁生辰过,便是一千六百年整。”
她静静站定在原地,许久才道:“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离她最后一次因为步孚尹犯下大错,已经过了一千六百年。
彤华回头看向陵游,偏头问道:“两仪山,你还记得吗?”——
虽然彤华如今与昭元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只偶尔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但在从前,她们是真的曾经撕破脸面地争斗过。
彤华也有过十分疯狂的时候,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肯有一丁半点的退让。
那种不顾一切的狠绝,甚至可以让她当着昭元的面,杀死她部下使官,而后再满目戾气地对昭元威逼要挟。
那时她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已至誓不两立。彤华凭借步孚尹运筹帷幄的算计,在局势中处处占优。直到二人在两仪山爆发了最后的一场激战,彤华亲自带了三百使官前去,可是步孚尹却失算了。
昭元出动了部下大半使官与仙卫,仿佛是全然知晓她的行动一般。彤华每退至一处,皆会遇到伏击和截杀的人手。
她带着自己的部下且战且退,心想:没关系,一切都有他在。
有步孚尹在,他一定能最快发现她在两仪山的情况,而后为自己安排后手。
等他来了,就没事了。
他们被昭元的部下重重围困,几日几夜不能脱身,而彤华三百使官尽数牺牲。从她出生便守护在她身边的护卫尔娘,流干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液。
她一手抚着彤华的脸庞,一手拉着彤华的手。她笑着看彤华苍白的脸色,眼睛里是浓重的不舍与担忧。
这一生这样长,她陪伴这个小姑娘长大,也只能陪到此处。
尔娘就像往日里对她殷切的叮嘱一样轻轻道:“少主,不要怕,要回家了。”
她倒在她身边,直到眼睛慢慢失去了最后一抹光亮。
彤华看着她的长姐雍容华贵地从使官仙卫的包围圈里,曼步走到她面前,她终于明白——
没有后手了。
步孚尹不会来了。
临走前他深沉注视着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相信我,暄暄,一切都有我。”
她相信了他,可她却忘了,她也是他的敌人。他一边深情地说着会和她一直走下去,一边精妙地设计送给她的死局。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昭元不杀彤华,只是与她轻声道:“其实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与步孚尹合谋,是要让你看看,你留下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三百使官全部牺牲,四十七人尸骨无存,一百一十六人遗体不全。最后留在英灵殿的那些牌位,名字都是她一个个亲手写下,直到如今,她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模样。
那是璇玑宫最惨重的一场伤亡。
那时她行一路,一路都是他们的尸体,他们护卫她到最后一刻。初时是她安慰他们等步使君至,后来是他们告诉她要等步使君至。她一点点被绝望吞没,直至最后一刻彻底窒息。
彤华一直记着当初那种等死的感觉,至今不能忘,不敢忘。她不愿意让别人提步孚尹,因为提到步孚尹,便要让她想起少时那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自己。
步孚尹见证了她一整个少年慕艾的纯真时期,最后狠狠给她上了一课,将她变成如今这副心肠冷硬的模样。
她知道步孚尹的心中有恨,从他孤身离开大荒神洲之时起,他就始终对神族含着深切的恨意。
但她从前太天真了。她总觉得,自己与他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再恨她,也终究爱她。
她错了。
她终于看清步孚尹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诚然喜爱她,但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远远凌驾在这微薄的感情之上。
她并不是他不可舍弃,在血仇面前,至爱亦可杀。
彤华学会了这一点,在他夺取她性命之前,她先下了杀手。
那时候正是她两百岁的生辰之宴,步孚尹的死讯自三途海上传回,席上那些盼着他殒命的神仙终于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们高举起酒杯,贺她生辰之喜,贺她诛杀逆臣之功,而后在推杯换盏之间,笑她自断一臂,笑她自毁生路。
他们等着她失去步孚尹之后只能坠落的那一日。
但彤华没有如他们的心愿。
他们以为她一直还是从前那个空有身份却无权力、满心只知道小情小爱的愚蠢神女,在步孚尹死后,便再也无力掀起任何风浪。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步孚尹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的死亡给了彤华足够的理由,让她一寸一寸从平襄和昭元的手上撕下属于自己的势力。
她锋芒毕露,再不见任何谨小慎微之色,行事愈发狂妄,有理时得寸进尺,无理时仗势欺人,直发展到如今天庭都对她忌惮的程度。
这一路走来并算不得容易,那种挣扎多时之后依旧被人背叛的窒息感始终在她背后逼迫着她。
而今日陵游也绝然站在了她的对面,仿佛这些年来一切都没有变过,无论她如何想要挽留,都无法阻止对方的转身和离别——
陵游听见“两仪山”,脸色倏然白了半分。
他守在彤华身边,当日一直有心阻止她争斗,可是见势不妙,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本就是彤华手里最锋利的一柄剑。他分得清是非黑白,也愿意为她染上一身血污。如果一切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当彤华选择了敌人,他也就会毫不犹豫地出鞘。
他一直是彤华身边最后的一道防线,但在她出战两仪山的时候,他却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相信了步孚尹口中的“另有安排”,也错过了两仪山上发生的一切,直到他得知彤华没能从两仪山回来,才意料到这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才明白步孚尹根本没有向两仪山增派后手的打算。
这一点实在是事实确凿。死去的使官都是他多年同僚,英灵殿里的每一个名字他都认识——他没有任何可以替步孚尹向她辩驳的余地。
彤华看着面前的陵游,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是他先背叛了我,想要我的性命。”
陵游无法解释两仪山发生的一切,但心里仍旧相信步孚尹,所以此刻也坚决地同她道:“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背叛你,他也绝对不会。”
彤华纤细的眉尾微微向上一挑,有一抹讽刺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而后又重新变得冷寂:“他说恨我的时候,你见过吗?”
她还记得当初,他卸下了温和的面具,用满目的恨意望着她道:“我生平如此,最恨之人,舍你其谁?”
他也将恨意付诸行动了。他恨不能杀了她,与她直至你死我活。
陵游同样无法反驳。
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和步孚尹感同身受,那么一定就是陵游。他坚信他爱意的同时,也理解他的恨意。
彤华心中终于泛起不忍,面上却半分没有流露。她垂下头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顺势收回沉光,将长簪别回发间,对他轻轻道:“走罢。”
陵游的眼眶泛红,喉咙干涩,拒绝的话语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彤华似有厌倦之色地错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她的使官围绕着她,守护在她的四面八方,每一道气息和目光都可以被她轻易捕捉感应。
只要她愿意,心声也同样。
那些忠心的、不忠的,全都混杂在一起,再被她清清楚楚地分开。
他们都在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彤华回过头看着陵游,他的情绪已经冲到最前,顾不得别的什么,所以此时,也不是她再与他多言的好时机。
她微微顿了顿,将手腕一转,别开了他握住她的那只手,抽离之前,手下却用了些力,反在他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
她一瞬间便松开了他的手,只口中冷漠道:“你既为他鸣不平,今日之后,我等着你来为他索命。”
陵游见她如此决绝抽离,听她只甩下这样泾渭分明的一句话,心里的委屈和难过愈发翻涌。她好像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就此轻松翻过。
他执拗地发问:“从前……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他终于看清,她是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从前,但他仍旧困在过去,还盼望着她也不要遗忘。
可她没有满足他这一点微薄的希望。
她站在在清晨微寒里回答他道:“不过是少年相识一场而已。”
所以,也不过只是比旁人难忘一些,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
彤华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屈膝,向他颔首行了一礼:“这些年,多谢照顾。”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就此走远。
周遭使官现身,站在四面八方向他沉默着行礼,敬谢他在璇玑宫的这许多年,而后全部果决转身,纷纷追随彤华而去。
陵游孤身站在原地,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山间林木萧萧,风声过耳,终究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第76章 无相 他口吻微微无奈,如此温柔地唤她……
陵游低着头,发尾扫到脸颊,目光下落,看到了地上那截细细的发辫。
他在大荒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碰他的鬃毛,即便是恂奇与他打闹也不行,他非要把恂奇按在地上痛殴几下才罢休。平日里化成人身,他就随便拿发带扎个马尾,别人也不说他什么。
等到了定世洲,他依旧不喜欢别人动他的头发,可定世洲到底讲究形容,他戴玉冠不趁手,气得直接把冠砸了。
那时候那冠砸在正要进门的彤华脚边,吓了她一大跳,他慌忙凑过去给她赔不是。
后来她便让内廷给他制了各式各样的精美发带来。他束高了长发,干练又利落,还有旁人都比不得的俊俏之色。
她是唯一一个能动他头发的人。
他发间那几条细细的辫子,就是彤华无聊的时候抓他头发编的。他散发时就解了,她闲着无聊自会来抓着玩儿,这还是头一回,他没解,发却散了。
陵游躬身将发辫拾起来,随手插在腰带里,而后又拿起长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他没有用法力,费了好久的工夫,才挖出一个足以埋下火眼轮回兽的大坑。
他埋葬了它,然后再抹去了坟茔的痕迹。
许多年前,他离开大荒神洲,含着泪在夜色里与恂奇拜别。恂奇紧紧抱住他,嗓音微哑,低声同他道:“小游,以后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而不是,小游,以后在外面,若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来找我。
火眼轮回兽在禁海之滨埋着头阖着眼,陵游不知它是真睡还是装睡,那时却希望没人看到他偷偷抹掉的眼泪。
他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离开后,火眼轮回兽站在了恂奇的身边,一起目送着他远走他乡。
他这一走,即是永远。他们都心知肚明,来日方长,也许来日不会再相见了。
如此过去很多年,大荒死战之后,他的族人没了,家也没了,河流干涸,树木枯死。大荒神洲地处极西,土地因为失去水源而被落日彻底晒干,成了一片死地。
地势在失水的原因下开始倾覆,禁海吞没了大半个大荒神洲,之后这一千八百年里,早已彻底沉没。
他们彻底成了在外漂泊无家可归的孤人,守疆的巨兽内丹被剖,再也不能轮回重生,甚至无法被埋葬在故土之上。
陵游埋了火眼轮回兽,又去埋出野。他是狮子,凶狠惯了,一直不大喜欢猫。出野自打出现就不受他的喜欢,每每变成个少年模样蹭到彤华怀里撒娇撒痴,他便气上眉梢,提着剑喊他:“我看你是想死了。”
今日出野死在了这里。
陵游有些迟钝的麻木。在今日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出野居然与步孚尹有过联系,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他们有过怎样的交集。
出野不过是个几百岁的小妖,可步孚尹已经死去太久。
但他不再去想了。
他在这一刻才散去了昔年里对出野的芥蒂,步孚尹的名字终于还是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仿佛冥冥之中他们也有了一分相同的联系。
陵游艰难地辨别着方向,走下山去,从蒙山下流淌不绝的淇水之中捞了两条鱼上来,又重新向山上走去。
那只猫最爱吃鱼,他原本打算将他带下来,就葬在淇水旁边。但是他又想起孤独的火眼轮回兽,心里又生出些自私的念头。
轮回兽已在此处孤单地驻守了这么多年,那只猫儿活泼,将他们葬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至于那猫儿的口腹之欲,大不了他来弥补就是了。
陵游拎着鱼往回走去,但一直在无意识地打着转儿。明明之前众人一起上山时,他一直沿路留有标记,下山时也同样做了记号,但是此刻他却发现,那些标记全部都变得十分混乱,即便是他这样擅长追踪的人,也几乎无法辨明方向。
他一路摸索着那些标记,艰难找路,走深了之后渐渐看到被红英标记过的树木。
他在出野坟前将鱼放下,转身检查那些树木上的痕迹。分明方才刚被红英越过,但此刻已有不少树木生长出了新的枝干,甚至于连树干上的痕迹都渐渐消失。
这样怪异的生长速度,让他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火眼轮回兽为保护此地防人发现,才用致幻之能设下禁制,可如今轮回兽已死,禁制却还在。
这里的树木一定是有问题的,但在经历过霸道的红英神火之后,居然还有这样旺盛的姿态,这实在是太过诡异。
陵游下意识皱紧了眉,躬身仔细检查了这些树木的根系,起身时腰间的发辫因他动作而掉了出来。
他心里有些急,随手将它拾起来塞进护腕之中,这一塞却让他立时顿住。
他的手指勾着那里面的东西缓缓取出,入目赫然是火眼轮回兽的完整元灵。这一颗小小元灵掩藏了柔和的光芒,收敛了所有气息,静静地躲在了他的身上。
他忽而想起彤华方才拨开他手的动作。
他霍然看向彤华离去的方向——
彤华原本也觉得,此处的禁制应当是火眼轮回兽设下的。可她走了没多久便发现,那道禁制依旧存在,并且还在不断误导着她的方向。
她站定在一棵树前,倾身嗅了嗅,这棵树散发的气息,也与旁边的几棵树木不同。
她放出神火,是想要利用红英标记。其他树干表面颜色都会变得深一些,但这一棵树木上遗留的香气却很淡,模样也几乎未变,又或者是已经消弭了红英的影响,重新长回了原先的样子。
她对着身后的使官吩咐道:“在红英蔓延范围之内,保持联系,分开去查。”
她指了指面前那棵树的痕迹:“就查这一种。”
使官得令,四散而去。
蒙山可说是大昭境内最大的木材供给地之一。这里的树木异常粗壮,茂盛得几乎有些不合常理。彤华取下发簪,在那棵树木的枝干上狠狠一划,裂缝的边缘却没有任何被红莲火灼烧的痕迹。
金克木,木生火而克土,可红英火和红莲火在此都没发挥原本的力量,而蒙山上土壤也肥沃殷实,此处竟是与五行相生相克之道相悖。
一切皆非真实相,恐怕这地下藏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棵传说中不知扎根何处的古树无相。
彤华大概能想通了,此处的禁制与她那位长姐昭元逃不了关系。
昭元一直想要把手伸到她的地盘上来,之前在苍北提前于她找到那半血狐族是一件,如今在蒙山发现无相木又是一件。
无相木当初从天界被步孚尹一剑劈落,本以为离了神族环境,便早该枯死。可是它在此处藏匿多年,居然一直好好地存活,还有余力散发幻象使人难以靠近。细究其中,必有原因。
昭元不会想不到这是无相木,却也必然被幻象所迷,不得靠近,所以便干脆在此处再设下一道禁制防人窥探,而后再引她前来,让她替她做一回探路先锋。
彤华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赞许还是嘲弄的意思,冷笑道:“步孚尹可真是好本事。”
他当年投诚之后,未过多时便去屠戮凤族,又杀上天界。当初砍落无相木,如今看来,竟全是在他计算之中。
他八成知道自己难以成功复仇,兴许自己也要因此殒命,但是只要能让无相木落下凡间,便尚有机会庇护残余的族人。
如今看来,他也果然是如此做的。
他将无相木藏在蒙山,又将族人藏在无相木下。如此,有无相木幻象庇佑,即便是知道了此处有蹊跷,恐怕也是查不出来的。
她身边跟随的使官闻言却不敢出声。这个禁忌今日已犯了多回,他们做部下的,得少主宽待是一回事,不分上下地妄议又是另一回事。
探查的使官不多时就回来复命,言道在红英经过的范围内,至少找到了几十棵这样的树,其形状与普通的树木无异,可是经过红英标记之后,便可以准确辨认。
彤华心中所想被证实,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树都是无相木,无相木也不可能藏在如此一座几乎没有防御的蒙山之上。它经年累月不曾被人发现,而蒙山地下,又藏着些或许马上就可以揭开的秘密。
她已有定论,便将手掌覆盖在面前那棵树的树干之上,旋即闭上了眼睛,散去了身周的神力戒备。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转瞬被树吸入,消没了身影,等到意识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在璇玑宫夙夕殿里。
她看着殿外的凋敝景象,意识微微有些模糊,旋即听到陵游在她面前喊道:“不行!”
不行什么?有什么不行的?陵游才与她决裂,凭什么这样大呼小叫?她感到头疼,皱着眉抬起头来瞧他,余光中却看到了另外一道身影。
彤华微微怔住。
陵游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妥,只拧着眉注视着她,脸上全是愠色。
他手里扯着一本奏本,语速飞快地同她道:“你明知道这就是个陷阱,摆明了是借之前那桩事来设下圈套,迫你二人离心,说不定还能要了他的性命!你这是让他去送死!”
彤华头脑还没跟上来,话却先说出来了:“既知是离心的圈套,入局之后,又岂能如他所愿?”
此话一出,彤华微怔,终于想起这是什么时候。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接下来的情形也变得有些模糊,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又好像缓缓在她眼前拨开迷雾。
她没敢偏头,因为突然间不敢去看旁边那个人。她心里想着,接下来那人就该请陵游出去了,果真旋即耳边便响起一道清冷如月的嗓音——
“陵游,你先出去。”
一切都对上了。
那穿着霜月白的神君坐在一旁,手里慢慢将折扇收拢。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陵游还想要说什么,在他淡然目光之下只好闭嘴,愤愤走了出去,把大门闭上。
彤华坐在低椅上,心里生怯,垂着头只看面前的地砖,而那砖面之上旋即有人站定。
他的靴面是霜月白色的浮光锦,衣角绣着烙月雅兰的纹样,她嗅到他衣服上烙月雅兰味道的浅淡熏香。
他屈身蹲了下来,衣袍落地,微微向前倾身之间,一边膝盖虚压在地上,衣角正挡住她软底绣鞋上红英花的纹样。
“暄暄。”
他口吻微微无奈,如此温柔地唤她。
第77章 幻象 她会在这一场假象里直至死去。
彤华冷硬已久的心,突然便因这一声称呼泛软了。
她生出些令自己有些尴尬的眼酸,面上却一点也没流露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她的脚向前伸过去,足尖塞进了他膝盖与地面之间那点小小的缝隙,语气很生硬地同他道:“起来,地上凉。”
他没动,一只手把她下巴抬了起来,让她与他相对而视。
彤华终于避无可避地看清了他的脸。
神君看着十分年轻,长眉入鬓,一双眼暗藏星河长盛,鼻梁高挺,肌理如玉,有着天界神君极难得一见的英气。
他容色虽非至佳,却极盛,平日里又一贯冷情懒散的模样,彤华贯厌即便如此,竟还有那样多的人对他思慕。
于是惯得他本性里十分的轻慢脾性,纵有一身月色加身的清华气度,她也忘不掉他藏在好皮囊下的那些恶劣心肠。
平日里装腔作势的谦和君子,私下里暴露本性,只爱捉弄她。她恨他不过,又爱不过,一颗心被他掉得七上八下,这几日正被他从高处扔下,摔得粉碎。
他语气十分温柔地问她道:“还在生气?”
他从善如流地道歉。她想,他其实未必就是真觉得自己错了,不过是在用最快的方式把这一页揭过去,就像是她做错了无理取闹,而他只负责温柔体恤。
“这件事上你是得给他们一个说法,如你所说,知道这是个圈套,总不能自己走进去了,还被人耍得团团转。待明日陪你过了生辰,我便去三途海解决此事,不会教你为难。”
他面面俱到,处处周全,而她则太不知进退。
他那一双眼睛里藏的是腊月寒星,冷情又凉薄,可他笑着看她的时候,竟和煦如三月春风过境,拂过她心头万物逢生。
彤华注视着他温柔神色,想说:你去了之后不要逞强,做不成也没有关系。如果时间耗费太久,我就派人去接你,我绝不食言。
可她却站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推,狠狠道:“你现在就走,我不想耽搁。”
他被她这猛的一下推得踉跄,以手扶地站起来,本以为他那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定是要冷脸了,可他面上却一丝阴郁不耐都没有。
他将手里那把扇子放在她手里,她甩手不要,他就捏着她的腕子,使了些令她难以挣脱的力道,强迫她拿着。
她被他捏得生疼,拧起了眉,也无法挣扎了。
他这才松了力道,用含着笑意的声音同她道:“扇面我画好了,不过没想到合适的字来提。旁人写的字我不爱看,不妨你给我找句话写上?”
她有些不满地生怒道:“你何必如此勉强?”
他只依旧放低姿态,反问她道:“难道临走前,你还要和我置气吗?”
可她心里在想,难道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时候还少吗?
彤华终究乖乖地拿住了那把扇子。他低着头给她揉捏着泛了红的手腕,低声道:“你的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就放在我案边那个小屉子里,若我明日赶不回来……”
她冷冷道:“若明日结束之前你回不来,我便绝不原谅你。”
他怔了一刻,看着她的眼睛,低低笑了出来:“暄暄,你仗着什么,这样跟我闹脾气?”
他的笑意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意味,她看不懂,却看得分明。他话语中有真切的言下之意,可惜她听不明白,也没有深究。
他含笑走了出去,外面正是深秋时节,一片萧瑟景象。他来到定世洲时春花烂漫,而今这一路行出去,枯枝落叶都踩在脚下。
彤华心头突然无限恐慌,她追出去,去追那个月白色的背影,却根本追不上他。
追逐之间天色忽然大变,寒夜无星,凉风透骨,一轮红月阴森可怖,那人站在三途海翻卷的墨色浪涛里,一身轻衫都被鲜血染透。
“孚尹!”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喊了出来。彤华满眼是泪,可她早已顾不得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救他回来!
彤华扑过去,却只越过他不曾回头的身影,抓了一手空。她身子猝不及防向前冲去,以为是没有落处,却正撞入一个怀抱里。
她鼻端是烙月雅兰的细致清香,细细密密地包围了她。
步孚尹怀抱着她,抚着她微乱的发,声音带着笑意,脸色却故作嗔怒:“每回都这么从窗台上跳下来,万一哪回我没接住怎么办?”
彤华茫然地抬起头来,面上的泪没了,悔没了,痛也没了。窗外的红月没了,秋夜没了,寒风也没了。三月春光大好,面前的人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他不再是寒星冷月疏离淡漠,而是清风骄阳温柔肆意,他微笑着望着她,眼中的喜爱毫无遮拦,柔柔的,满满的,慢慢将她包裹吞没。
少年的他自背后摸出一把长剑,寒星铁,红莲火,正是她的沉光剑。
他扶她站直了,垂首将沉光剑递给她道:“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赶不及,你必然要埋怨我,好在赶着你生辰回来了。你看看,可喜欢吗?”
面前的步孚尹眉宇飞扬。他原本是爽朗英俊的面目,与落日残阳、大漠荒烟是万般的绝配。可是来到了定世洲,摇身一变,穿着浅色轻衫也毫不违和,注视着她的时候,大气英俊的眉眼反见了从前见不得的温柔清隽。
她痴痴地望着他,多看一眼,便多一眼。
他笑着催促她收礼物,她方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芒寒星,触之即燃。
她低着头看着那柄崭新的沉光剑,手微微地颤抖。
少年时,少年时,明台花,窗边月,眼前人,心上人。
她动作果决,将长剑狠狠刺进面前那人的心口。那一瞬间,她面目冰冷,眼眶中的泪倏然而落。
他面色充满了不可置信:“暄暄……”
他那样痛苦,眉头紧蹙,满头冷汗,他抓着她的肩膀,不能相信她竟这样对他。
彤华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那样痛,要让她也感同身受。他的心有多痛,她的心就有多痛,她悲戚道:“孚尹,我很喜欢。”
孚尹,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你陪我过生辰,我也很喜欢。
尤其是你,是我最喜欢。
她抬手紧紧拥抱住他,嗓音颤抖:“可你是假的啊。”
他身前喷薄的血液,一分也没有染上她的衣裙。
这一幕多么让她感怀,她那样不舍,那样贪恋,那些从前从来不肯说出口的潜藏的爱慕全都想要对他说出,她多想要将他留下来。
奈何他不过是个假象。
彤华自幻象中醒来,心又一寸又一寸地变得冰冷。只是她的眼眶犹然发热,那些不值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绝情咒占据着她的身体,驱逐着这些她不能拥有的情感,用心头那一点隐痛,来反衬着她可笑的眼泪。
彤华面无表情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她没有猜错,当她放弃抵抗那样可以让她产生幻象的时候,她成功地被无相古树吞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它给她呈现一场幻梦,把她最难割舍的全部放在面前,先要她痛,要她不舍,再给她一切美好,将她彻底挽留在这一场幻梦里。
在这一场幻梦里,她起身追了出去,她留住了步孚尹,他也从不曾决绝地离去。
她会在这一场虚伪的假象里直至死去。
身侧有一股力量在隐秘持续地波动。彤华知道段玉楼必然听到了她与陵游那一场关于步孚尹的争辩,也知道他身在六道之外,或许不受无相古树影响,或许已经看到了所有她在幻象里的反应。
她知道她或许应当见他一面,可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她甚至直接发动衔身咒,勒令让他不能靠近。
彤华站起身来,看周围的景象。这同样是一片森林,每一棵树木都比蒙山上的树木要粗壮许多,显然这里并非蒙山。
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漆黑,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天空。
此处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些星星点点在林间漂浮的蓝色光点,每一点都是从这些树木之中满溢而出的灵力。
这就是蒙山地下藏着的秘密。
一片地下森林——
原景时未在蒙城多留,也带人出发了。
陶嫣和原博衍留在了蒙城,他们有原承思亲封的爵位,又要相谈与陆氏的生意,再加上不想年幼的阿堇继续上路奔波,因此暂时不愿离开,原景时却没再驻足。
临走时,陆聿专程来送。
陆聿面对原景时的时候,眼中仅仅保持着对一个少年的欣赏。阮傲月是他的姑姑,原景时是她的儿子,陆聿什么都知道,但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陆聿平日里没什么架子,时常步行过市,今日却乘马车而来。原景时心下稍觉奇怪,却没有深究,只是离去经过时,余光将那马车扫了一眼。
帘帐紧闭,什么也看不到。
他策马而去。
一身素衣的阮傲月隔着一辆马车的车壁,无声地送别了自己的儿子。她听着他转身离开的马蹄声,不过从车帘缝中,静静看了看他的背影。
我儿景时。
十七年未见,已出落成了这样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她这些年也听过不少来自上京和江湖的传闻,也犹豫过是否要去相见,可最终也没有去见过他。
她既与皇帝断了个干干净净,便再也不愿意同皇家惹上任何关系。
她还是阮氏小姐的时候游荡江湖,为皇帝放弃了家。后来知道皇帝另有所爱,便离开了他。她在江湖漂荡几年,再惊闻噩耗回家的时候,东阳阮氏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侄子,还带着一身伤病。
她年纪小,出生的时候,便连大哥的儿子阮经年都已经长到了五六岁。阮经年虽称她姑姑,小的时候也像对妹妹一样宠着她。她在外头走了一圈,天真的阮氏女被打磨得意气萧索,只有守护好自己唯一的家人,在此处定居。
帮她走出上京的,是印珈蓝,救下阮经年的,也是印珈蓝。
她犹记得阮经年当时的模样,阮氏败落,家人尽死,妻子生死不知,而他形销骨立,已无生志。意气风发的武林盟主,年轻的江湖领头人,一瞬间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阮傲月一生多舛,历尽千帆,也不过只想守着最后一个亲人,守着这点来之不易的安稳罢了。
她多想和自己的儿子团聚,可惜他野心却蓬勃昭彰,志不在此。
亲缘淡薄,不过如是。
第78章 异样 吾乃精灵遗族,曾居大荒神洲。
原景时南下之路,许久之前便已经开始计划,定下了多条路线。但因为他走时还干了一番大事,惹得原承思一路追杀,所以导致几条大路几乎全被废弃。
但好在,从蒙山中穿过的山路,他们也是摸索过的。
顺淇水而行的商船也有不少,但总会有官兵查问,无谓犯险。于是最后决定,是从山间穿行而过。
原景时先前自己就走过蒙山,本身队伍带有详细地图,而跟着他的护卫又都是野外生存的好手,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太大麻烦。
就连一向难缠的幽冥殿,也暂时不见了踪影。大约此地还在陆聿的地盘上,所以他们不曾出手。
如此,唯一的麻烦,就只剩下了仍旧跟在他们身边的倾城。
乐无忧心里厌烦,一路臭着脸防她,倾城却只作不见。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原景时行路,眼神打量着蒙山上的景象,在想这地方究竟有什么问题。
她之前就替彤华打探过此处,知道这里有一道禁制,也知道彤华解决完上京的事之后便要前来处理。就在前一日,她还收到了一道灵讯,说蒙城有异,让她迅速敦促原景时离开。
好在是原景时急于南下,隔日便动了身,没有让她再多费脑筋。
不过,彤华这一道命令也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当日彤华让她待命,她擅自来找了原景时。如今看来,她的行踪彤华全都知道,只是没有插手罢了。
所以,她见过谢以之,彤华也知道。
她有些想不通了。
倾城感受着山间仍然存在的禁制限制,只盼着原景时可以早日离开此处。而原景时对此浑然不觉,到了夜间,便直接扎营休息。
她总不能在没有任何事发生的时候,便要求他们强行赶路。只是她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随着她在这座山中的时间愈久,便愈发浓烈。
倾城本是花灵,此时独自站在一旁,将气息融入身周草木。此处生灵皆与她有同样感觉——实在是此地的气息太过紊乱,毫不稳定,仿佛再昭示着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拧着眉,转过身,想要提醒原景时立刻离开。
正此时,出去探查的护卫回来复命,带回来了几截树枝,树枝的颜色很深,细嗅之下还有很淡的香气。
那为首探查的护卫道:“……前面还有一处空地,似乎有打斗的痕迹,不确定是不是猎户进山捕兽的痕迹。总之今晚要小心为上,护卫需分出一半,小心值夜。”
原景时点头同意,又接过树枝看了看,趁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想着既然不远,就过去看一看。如真只是普通猎户留下的痕迹,也好放心。
倾城本就离他不远,此刻又过来找他,鼻端一下便闻到熟悉的气味。
她脚下快步而来,待看清他手里那截断枝,脱口道:“这香气是红英。”
原景时身边还站着岑姚。她被原景时叫过来闻这个气味,一时间没想到答案,此刻听见倾城说了出来,多问了一遍:“什么?”
她似乎没听过这种名字的东西。
天下异术士横行,原景时从前也见过许多他们手中的非常之物,算不上特别惊讶。他便转头问倾城道:“你既能辨认,想来也知道一二?”
倾城瞥他一眼,无意多做解释,只道:“是我们的东西。”
原景时微怔,又想到彤华可能在此。
她没理会原景时,只从他手中取过那截已经枯死的枝条。那枝条在她掌间,慢慢被一股柔和的绿意包裹,而后渐渐起死回生,重新泛起生意。
它倏然从她手上飞起,向着原本的地方飞回。
倾城飞身而起,直追而去。
那枝条到了原来生长的树木旁边便坠落在地。倾城看着周围环境,眉头越皱越紧。
她一路行来,眼见得渐渐有些树木混杂着极淡的香气。若是旁人在此,恐怕察觉不到,但因她对草木之气熟悉,所以十分敏感。
她顺着这味道向深处走去,在黑暗的夜色里辨认出打斗的痕迹,和一片被翻过的土地。
倾城蹲下身,将手贴在那一方土地上。
乐无忧跟着原景时一路过来,看见了倾城的异样,道:“这里肯定埋了什么东西,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就要让人动手。
倾城立刻道:“不可!”
乐无忧与倾城互相看不过眼,已经暗暗斗法许久。本来今日大家已经要扎营,皆因这异样,一路向深处探索直至夜色深沉,不由得乐无忧不满。
乐无忧冷诮着问道:“你怕看见什么?莫非这下头埋的,是你们……”
倾城本就心情不豫,又一贯是个有脾气的,恼火积累之下终于爆发,直接解下腰间长鞭向乐无忧甩去,一道白光犹如白电,迅疾而势如破竹。
乐无忧飞快拔剑抵挡,却已经来不及,分明反应极快,可还是被倾城抽中腰侧,一道寸余深的伤口,血流不止。
“乐无忧。”
倾城眉眼妩媚,冷冽下来却带着狠绝之色:“我忍了你好几日了,你得知道我不动手不是因为打不过你,只是纯粹看不起你而已。”
她拿鞭子指着她:“刚才这一鞭,是替你主子教训你,让你知道,任何与自己实力和身份不匹配的无礼和轻慢,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乐无忧咬着牙,冷冷地看着倾城,手紧紧按着伤口要止血,可是血根本就止不住。她还要开口,原景时却面色冰冷喝退了她。
他吩咐部下去给她包扎,旋即自己走到了倾城面前:“无忧同我幼年相交,这些年来一直忠心于我,她言辞过激,我代她对姑娘道歉。”
他替乐无忧道歉,承认乐无忧有错,声音却很冷漠。
倾城知道恐怕他并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容忍她不过是看在彤华的面子上。
她伤了乐无忧,他虽放低了姿态,却定然是要和乐无忧站在一边的。
乐无忧与他是幼年相伴相知,多年相伴扶持,感情是不一样的。他虽不满乐无忧总怨怼彤华,可是也不代表,可以由人随意欺侮乐无忧。
尤其是在他的眼前。
众人返回营地,岑姚见乐无忧受伤,赶忙拿出伤药,却发现过了这么久了,血根本没止住,乐无忧脸色惨白,已经晕了过去。
她将此事告诉了原景时,原景时便来找倾城。他已经懒得同她多言,张口只有两字:“解药。”
倾城翻了翻眼皮,讽道:“我鞭子上没毒,哪儿来的解药?”
“若是无毒,为何血流不止?”
“若是可以止血,要这鞭子何用?”
她淡淡瞥了一眼乐无忧,中枢不可杀人的规矩都被抛在了脑后:“你们凡人都是怎么治伤的?刮骨割肉?虽然痛了些,但想必是有用的。”——
陵游一路做标向里探去,终于碰到了一个正在查探的使官。
那使官见到他,倒是有些吃惊,似乎是没想到他又追了上来。
陵游也不管这些,只问道:“她人呢?”
他从前是璇玑宫使君,向来听人一问便答。可今日,使官闻陵游问,竟迟疑了一下。
他犹豫一瞬,方开口道:“方才已有使官领命回内廷颁令,即刻起消除前璇玑宫使君陵游所有职务,交由颂意掌管。明宿神王,请您速速离开,否则,遵少主命令,我等可对你立刻驱逐,不择手段,不必通禀。”
他们换了称呼,不再唤他使君,而是唤他明宿神王。
她放他一马,是念在旧情。再相见,若觉他不妥,便不会再留余地。
陵游渐握紧了拳头——
彤华自从地下森林中脱离幻境,几乎只在清醒之后片刻,便瞬间遭受伏击。
火眼轮回兽没能拦住她,无相古树没能拦住她,于是便立刻有人来阻止她。
有箭矢破空而来,速度极快,彤华侧身之间,长箭擦过她身侧,直直钉到她身后树干上,随即立刻化为蓝色星点。
流星箭。
三界之中,有不少擅长弓箭的部族,而唯有精灵族,用的是流星箭。
箭雨袭来,密密麻麻,彤华开始闪避抵挡。她身形奇快,反持沉光,在箭雨之中仿如一道魅影。
密集的箭势本该将她逼得后退,她却不管不顾,冒着被射中的风险,不断向前逼近。
她绝不能退。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些东西几乎就在眼前咫尺,谁都不能让她放弃。
彤华双手结印,眼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指尖浮现出一朵红英的花影。绯红色的花朵半开半阖,蒙着淡淡的光晕,渐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她朗声喝道:“我乃定世洲彤华,不管尔等何人,速速出来。”
森林深处白光大盛,继而那白光从中撕裂,一行身量短小不过一掌的小人飞舞着轻薄的翅膀,鱼贯而出。
他们来到彤华面前,在她面前挽手鞠躬,颔首恭敬道:“见过彤华君。”
为首的那个精灵少女,头戴精致花冠,透明的翅抖动挥舞,飞到了彤华的面前。
精灵有些惊讶,握着手道:“吾乃楹花藤精灵,曾居大荒神洲,守护往生潭。得少君恂奇护佑,带领大荒故地精灵遗族,守护此地与其余旧族。他曾再三叮嘱吾等,不可伤害彤华君。今日不识神君身份,误伤于您,是我族之过,还请彤华君宽宥。”
彤华扯着笑,口吻冰凉:“大荒神洲遗族?”
那精灵少女侧身让到一边,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地下的秘密,由此向她敞开。
第79章 忠守 当屏障里的秘密被撕毁,他也无所……
陵游一步向前,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看到了原始野性的大荒神洲,还是原来的模样——飞扬的尘沙,荒芜的沙丘,汹涌的河流,狰狞的棘草。那里曾是他的家乡。
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是大荒神洲西境日后的王。
陵游自出生便被送到了恂奇身边,两只小狮子从小一起打着架长大,分享着彼此的秘密,相约一同守护整片西境。
他们是君与臣,也是兄与弟。
他们本该这样一直走下去的。
六岁那年,他们少年好奇,一起跑去了东境往生潭。这藏在石下的一小方潭水有着大荒最美丽的故事,传说可以映照出每个人的永生执念。
生命轮回往复,记忆消弭再生,执念永恒不变。
这实在太难得了,即便是一直守护往生潭的楹花藤精灵,也没真见过几个能照出什么的。
陵游自在潇洒惯了,本来也没想着能照着什么,探头只见浑水一潭,便十分不在意地退开了。
恂奇问他:“看见什么了?”
陵游揉着杂乱的头发,非常夸张地回答他:“看见一个大美人!”
恂奇笑着砸了他一拳,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向潭中看去。
陵游抱着臂站在旁边,心里想:传闻八成是假的,就看罢,一看一个不吱声。
恂奇这一看,还真就不吱声了。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石边,方才打闹的笑意都没了,干净的眼里透露着认真仔细,仿佛真是在好好地打量着潭底的幻影。
陵游半信半疑凑过去搭住他的肩:“不是罢,你看见什么了——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恂奇这才侧目看他,很疑惑地问道:“你看不到?”
陵游被他吓到了,强自镇定道:“你可别骗我,什么也没有啊。”
这下恂奇仿佛才是真正确定了一般。他拍开陵游的手,询问一旁的精灵:“她是谁?”
精灵很无奈,她们也看不到少君的执念呀。
小精灵扑扇着翅膀:“有一个办法,不过没人试过,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是喝了这水……”
陵游觉得荒谬:“这么浑的水,谁知道——阿兄!”
话没说完,恂奇已经跳了下去。
往生潭不深,那长久执著的念啊,也就在这尺寸之间。陵游吓了一跳,趴到石边看去,恂奇浑身都湿透了,在水中扬起一张笑脸,冲他招了招手。
他们一路奔回西境,在长风夕阳下晒干湿意。最后躺在沙丘上看星星的时候,陵游没好气地问他:“还好没什么大事……怎么样?喝了那口脏水,和那人说上话了吗?”
恂奇笑了:“说上了啊。”
陵游十分配合他的胡话:“男的女的?姓甚名谁啊?”
恂奇的眼睛亮亮的,回答他:“暄暄啊。”
陵游觉得他疯了:“暄暄啊,暄暄又是谁啊?”
说到这句,恂奇终于来劲了。
他干脆坐起了身子,踢了他一脚,说道:“要不你帮我去看一眼罢?我不能离开西境,但我都没见过暄暄。”
陵游愣了一下,这才坐起来:“你没在开玩笑啊?”
他真没在开玩笑。
少君恂奇不仅有永生执念,这执念还是一个从来不曾谋面的姑娘。这样荒谬的秘密在他心间跌宕,撞得他一团乱麻。
他不能告诉别人,就只能告诉陵游。陵游当真半点没觉得他荒唐,扭头就去找明宿神王撒娇了。
明宿神王本就有天岁血脉,又是陵游少年恩师,禁不住他这一闹腾,就将他带了出去。
他们实在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决定,不能仅凭一时的心血上头而匆促决定。
可那时候的他们不懂这些。陵游心里念着“暄暄、暄暄”,装作是明宿神王的幼子,一路来到了定世洲内。定世洲三位少神主,最大的那个已经一千多岁,不来和他一个小孩子玩耍,最小的那个内向怯懦不爱见人,面也没见上。
但陵游本来也不是为了来见她们的。
他要见的那个,此时年纪还小,虽然早慧懂事,不比凡人孩子还懵懂幼稚,但仍旧是个娇贵脆弱的神体。
他见到的时候,她觉得人形疲累,正化作本体,在花园的枝头吹风。
仙侍们笑着在树下唤她:“彤华主,枝头高,睡熟了落下来可怎么好?快下来罢。”
陵游抬着头,听见最上头那一朵照古兰用稚嫩的声音回应道:“我刚睡着……不会的。”
她显见得是睡昏了,刚说完就落了下来,陵游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她的花瓣在他手心颤了颤,突然跳下来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女童,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捂着脸:“吓坏我了!谢谢哥哥。”
陵游陪着她玩了一整日,回去的时候,他想着要笑话恂奇:还说什么见到了大美人暄暄,暄暄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那次没能回去。
那时魔族突然率大军进犯,回大荒的通路被断,明宿神王率领族人上阵迎敌,阖族阵亡。死前他为护陵游,便向定世洲去信,将陵游送了过去,请平襄暂时庇佑。
他没有戳破陵游的身份。假以时日,他还要给陵游回到大荒的退路。
但陵游将这个身份认下来了。因为他亲眼看见长晔的阴谋——他要借这一场大战,清空明宿一族不肯为他所用的势力。
顺者昌,逆者亡,他要做这天界独一无二的帝君,不可有任何人与他争锋。
陵游心里清楚地明白:如果他不在,明宿之名便会彻底消失。
而同时,在他彻底坐实自己是明宿神王之子的身份之时,天岁一族的小少君陵游便是真的死了。
六翼青狮为天下狮族之首,在听说明宿一族覆没、但幼子陵游却幸存于世的时候,也派人来定世洲见过他一回。出于保护陵游的目的,他们配合着他,再也没有暴露过他的身份。
天岁神族从不与外界沟通,此番出境已是意外。使臣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心里发酸,也就是那一次相见,陵游终于明白,他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家乡。
但他后来,还是回去了一次。
那是很多年以后,彤华与他外出时遭受伏击,因他护卫不力落入了离虚幻境。
离虚幻境是世上至凶险之地,但这么多年来,却没人知道其所在。彤华出事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天界,可更多的人,都是为了离虚幻境而来。
他们不关心彤华的死活,只关心这离虚幻境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诸天神祗费尽心思打开离虚幻境一条口子,却没人愿意进去做那个送死的探路人。
陵游要进去,可已然是一身的重伤,走两步都要喘气,被使官拦了下来。
人海茫茫,无人站出,陵游几乎咬碎了牙,可远方云端之上,却有人衣袂飞扬。
他遥遥赶来,问陵游,彤华落入离虚幻境前可有受伤,目光里带着深沉的坚定。
东海五太子玄洌孤身一人进入离虚幻境,一个时辰之后一尾青龙破空而出,直直坠落在云端,元神将散,几乎气绝,诸神连忙搭救。
玄洌得以重新化为人形之后无暇顾及自己伤势,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进去了多久。
有人答:一个时辰。
玄洌闻言安静下来,带着陵游的心也一寸寸沉默。
良久之后他终于低声开口:“里面过了整十年,日日凶险异常,伤后难以复原,我只能先回来。”
玄洌自怀中取出了一块浸透了鲜血的衣料:“抱歉,只找到了这个……”
陵游抢先一步夺到手里,看了一眼,直接便晕厥了过去。
那是彤华的袖子。
一个时辰,十年。
自彤华进去,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百二十年。
陵游因伤重昏迷被送回璇玑宫,仙侍才退下去,他就睁开了眼睛。他掩人耳目,偷偷潜回大荒神洲,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
他终于回到暌违许久的家乡,看见那样颜色凄厉的夕阳之下,一座荒芜的山坡之上,一头年轻的六翼青狮刚刚吃完了一只妖豹。
那青狮吃饱喝足,慢慢站立起来变成人形,黑衣黑袍肃杀凛冽,乌发干净利落地扎在后脑。那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少年抬手粗犷地擦拭了唇边的血液,正要离开时却看见了陵游。两个同岁的、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族亲,这一刻遥遥对立相顾无言,气质迥异。
陵游不知道那一瞬他曾经的少主在想什么——十七岁的少君恂奇才从一场死亡中脱身,带着微微的恍惚看着他:分明是曾经日日与自己一起茹毛饮血的兄弟,如今在她身边,却穿着这样温柔的蓝衣,这样干净清澈。
她必定是……很好的人。
那时的陵游尚未发觉他已与自己昔年的兄弟变得不同,他跪在恂奇的面前,抱着他的腰痛哭一场。
恂奇伸手抱住了他,问:“小游,你想不想回家?”
想不想回家?
陵游怔忪:“那彤华呢?”
英俊爽朗的黑衣少年笑着拍他的肩,骄阳一样的少主对他道:“你想回家,就回家来罢。她是我的执念,我自然要亲自去守护。”
彤华的笑脸还在眼前晃,她不喊他“陵游”,她喊他“哥哥”。
他在恂奇的相扶下站直了身子,同他道:“阿兄,我很想家。在定世洲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大荒神洲。父亲怎样了,母亲怎样了,他们是不是还在为我的死讯难过,你没有了近卫之后会不会不方便,以后仰月狐的小公主来闹腾你,会不会没人帮你挡了。我很想家,想念大荒神洲,也很想你。”
恂奇道:“没事了,你回家了。”
陵游看着他的眼睛,道:“阿兄,我很想你。”
恂奇笑着安慰他:“都回来了,还说什么想不想的?”
陵游笑着,将恂奇腰间那柄短刀抽了出来。
他不舍伤他,只能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划了自己一刀。
痛意让他的视线变得微微模糊,痛意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看着慢慢模糊远去的黑衣少年,说着从来不敢出口的心思:“阿兄,我很想家,也很想你。”
陵游终于从幻象中醒来,腿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一边怀念幻想里的那个少年,一边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记忆里的恂奇和幻象里的恂奇不一样。那年他一身重伤跑回了大荒神洲,抱着恂奇的腰痛哭,多年的思乡之苦都宣泄在那一场痛哭里。
恂奇抱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直到他哭声渐渐平息,才不带一点感情命令道:“回去。”
他放开了他,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开了他,转身向反方向走去。陵游追上去喊他“阿兄”,恂奇隔着远远的距离回头骂他:“你滚回去!”
“大荒神洲才是我的家!”
“大荒神洲不是你的家!这里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那个黑衣少年在那一刻显得无比残忍而狠心:“你的父亲是明宿神王,你的家在定世洲,你要守护的人也在定世洲。我不是你的主君,她才是。”
他在定世洲隐瞒身份多年,别人都叫他明宿小神王,没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大荒,是纯正的天岁神族。
他活了许久,看过世间百态,众生都想做人,可是做人有什么意思?大多数人,不过是顶着一副躯壳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做人的时候越久,越怀念自己还是一只野兽的时候。
弱肉强食,生老病死……一生只忠于一个人。
他的忠诚遥寄于大荒神洲,从他出生一刻已经决定,千百年来的守护不过是——他的心愿。
陵游咬着牙给自己扎好绷带,脸色冷静,一点无措和紊乱都没有。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消磨,他答应了要保护好彤华,就绝对不能死在不在她身边的地方。
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虽不多,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彤华在离虚幻境中的那一次受伤,让陵游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他失去了自己的自负,失去了自己的族兄,他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明宿神王已死,世间只留下他一个再无去处。彤华回来的时候,他想,他这孑然一身,只剩下了她。
从那之后,他不敢见到彤华受伤,偏偏彤华总是受伤。
小时候的她,会乖巧地牵着陵游的手,说有哥哥在呢,我不害怕。可是长大后的她,虽与他默契亲近万分,中间却仿佛总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当那屏障里的秘密被撕毁,他也无所遁形。
他迈步,毫不犹豫地走向森林深处。
第80章 暗恋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那楹花藤的精灵少女扑扇着纤薄的翅膀,带着彤华来到了无相木前。
这棵古树高大不能见顶,合围难以估量,枝叶葱茏,蓝色的星子光芒点缀其间,黑暗之中美丽无限。
“我等精灵,平日里便居于无相木上。这无相木与天地同寿,枝繁叶茂,它的枝干生出枝干,垂落在地上之后便重新扎根抽条,长出一棵新树。这片地下森林,便是它独木成林。”
楹花抚摸着无相木的枝干,灵力开始无声传递,互相滋养彼此。
“这一大片树木如此繁茂,根须也深深地扎在土壤里,然后这些根穿过了土壤,穿过了山岭,重新见到阳光,再次长成树木。蒙山整片森林,其实都是这片地下森林的根须。”
彤华看着周围那些树木,每棵都可参天,而它们都只不过是无相古树的其中一根树枝。蒙山那样大的一片森林,不过是他们的根须。
这片森林,乃是倒立而生,所以五行在此逆转,一切都是相反的。
彤华问她道:“除了精灵之外,大荒神洲其他遗族呢?”
无相木洞开大门,由楹花将彤华带进精灵族腹地。楹花听到这句话,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死的死,逃的逃……少君孤身一人,独木难支。能活下来的,都在此处了。”
无相木在苍洲,苍洲又恰是彤华辖下,步孚尹将他们藏在这里保护起来,却不叫她知道。他是凭什么觉得她不会留下他们,又或是凭什么觉得她会留下他们?
楹花引彤华入了房间,藤蔓花朵交织装饰的房间清新自然。这无相木间的一切都是幻象,这精灵族的住地也一样,原本是给小巧的精灵居住的房屋,可在彤华踏入的时候,便成了与彤华身形相符的大小,皆是随心而动。
大荒神洲覆灭之后,世上就没人再唤他“少君”了,如今楹花却还这样称呼。彤华没见过他作为少君的模样,如今坐在藤椅上,想也想不出。
她靠在椅背上一下又一下转着手腕上的镯子,问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楹花侧头望着她。
很多年里,楹花一直在想象她的模样。
让少君喜欢的模样,让少君痛恨的模样,温柔的模样,狠毒的模样。
小精灵至今不明白两种截然相反的样子为什么会同时存在在一个人身上,可是如今终于见到了她,小精灵才想到:这原来就是少君执著的念。
“少君少时便有名望,天岁族年轻一辈里,属他声名最盛。他相貌英俊,待人和善,性情也热烈,西境的子民都在盼望着他长大。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四方皆去向他贺岁。”
楹花回忆到此处,面上不自如地泛起骄傲又怀念的笑意。
“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关节。从那之后他长大成人,可以担负起家族乃至整个西境的荣辱兴衰,证明他有资格成为六翼青狮未来的少主。那天的少君意气风发,所有人都在呼喊他的名字。”
楹花忘不了那天的狮族少君。成人礼的前一夜,他孤身一人坐在沙丘上,穿着一身利落黑衣,寒星铁的盔甲放在一旁,他温柔了那一双英挺的眉眼看着夜晚的繁星,烈酒微醺里,他眼中满天星河璀璨而宽和。
他拎着酒壶轻声与楹花道:“楹花,不知今日她过得如何了?”
楹花没见过他那般模样,于是问出了心中自十二年前就一直存在的那个疑问:“少君既然在意,何不亲自去看看?”
就看一眼。
一眼的时间,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倨傲霸气的少君自小长在弱肉强食的氛围里,生死鲜血之中摸爬滚打,少有这样柔肠百转的心思,那是楹花唯一见到的一次。
恂奇听着这话,缓缓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他只是这样想上一想,便足以快乐许久。
他的语调都有些雀跃:“我若与她相见,必然藏不住心中爱慕之意,定要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死缠烂打,非要她也喜欢上我不可。”
少年饮酒,酒烈而醇。他笑着笑着,很快又低落下来:“可我这一生,并不长久。”
那是一个被天岁族深切守护的秘密,他们太强大了,便显得这一点足以致命。
他们的生命脆弱,寿数与凡人无别,六七十岁而亡,已算不错。他这一生,注定并不会长久。
“我实在不想她因我死而难过痛心,又不想她因不爱我而不难过痛心。思来想去,还是莫相见的好。若我这一生执念还算能感动天地,但望来生见她,能换个长长久久。”
他有了执念,也就有了弱点,有了对命运安排的无可奈何。他放弃了与她的相见,又放心不下她,怕她过得不好。
陵游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就让陵游去看她一眼。陵游回不来了,他就要他一辈子留在她的身边。
那时的恂奇还是个热血爽朗的少年,出身如此,从没有过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和行为。那是唯一一次,为了喜欢的人,为了自己踯躅怯懦的贪恋,让自己最好的族弟放弃了家乡。
他一直心有愧疚。
恂奇不爱饮酒,酒量也算不得太好,他很快醉了,躺在地上和楹花道:“其实我想过很多回,我们大荒神洲的汉子,哪儿能如此怯懦,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应该去她面前告诉她,我喜欢你,你若喜欢我就和我在一起,你若不喜欢我我就努力让你喜欢我,你若实在不喜欢我的话就想想办法,没办法的话你就别管我了,我喜欢我的也不碍你的事儿。”
楹花几乎都要给他鼓掌了。
她撺掇着恂奇立刻去,恂奇却睡着了。
她趴在恂奇身边等他醒来,次日他从梦里醒来,也从一场酒醉里醒来。楹花把昨天他那一番豪言壮语复述了一遍,他听着风声评价道:“嗯,挺好的。”
楹花不可思议:“挺好的?就这样?”
“嗯,就这样。”
他轻松地笑一笑:“我喜欢的姑娘,应该一直都无忧无虑。她不必知道此时此地有个人偷偷爱慕她,许多年之后,也不必知道此人身死大荒神洲。我爱我的,不碍她的事儿。”
向来勇敢过人的狮族少主只怯懦这么一回,但是这并不是件羞恼的事情,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他只要守护着家人,守护着西境,完成他需要去做的那件事情,然后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安静而深沉地爱慕一个姑娘。
就足够了。
他自己给自己套上盔甲,走向属于他的盛典,走到他的子民中去——
楹花打量着彤华的神色。她垂眼转着自己的手镯,目光里有分明的笑意。她在幻想那个未曾谋面的西境少君,那个仅是从言语的回忆之中,便能感受到美好的少年。
“但是,少君的家乡和族人都被天界毁了,血仇一日不报,他一日不敢爱慕于您。他的爱恨相依而生,又互相背离。他挣扎多年,彤华君应该明白的。”
彤华抬起头来,从旧事里抽身,脸上又变得冰凉冷漠:“他的爱慕与我何干?我便是与他有些旧事,这许多年里也早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提起他的名字,我只能想到他的不好。他恨我,杀我,我只能记得这些。我忘不了他,只是因为恨他。”
她对他一切的特别,唯有一种解释。
唯敢有一种解释。
楹花那颗属于精灵的纯净心灵,让她觉得俗世凡心皆复杂得无法理解——所有人都要戴着面具说着假话,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问彤华道:“少君死在三途海之后,我分明察觉到这世上还有他的气息,难道不是你救了他吗?”
彤华手上转着玉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口吻却平淡:“他当场魂飞魄散,你感知到的,八成只是一点残魂。”
楹花摇头反驳:“不对!近在三百多年前,我就感觉到他从蒙山经过许多次。不是一个魂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我记得……”
彤华冷笑着打断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步孚尹都死透了,怎么会活着从蒙山……”
“不会错的!我都记得!”
楹花捏紧了拳头,坚决道:“那个凡人叫段玉楼,他魂魄不是完全的,他的魂魄是少君的!他在人间打仗,几次从蒙山经过,最后在东面消失了。那就是少君!”
彤华面色紧绷,手里紧攥的力道越来越大,掩在袖口下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身子向前微倾,绷直了方才还懒怠倚靠的腰背,一字一句道:“步孚尹一千六百年前死在了三途海,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即便是剩下一点残魂,这些年来也早就彻底消散。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步孚尹了。”
楹花依旧不死心,仍然固执地相信着自己:“他的魂魄不全,他变成了那凡人段玉楼,是不是?”
你不是不爱他,你一直都在说谎,你设法杀他,你将他的势力斩尽杀绝,你不能让人提他,你做出一副恨他入骨的模样,都其实是假的,是不是?
彤华看着楹花,口中道:“不是,他已经死了。”
那一年,她送他的残魂走上轮回道,他在人间变成了段玉楼。
薄恒说真傻,她才不觉得。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的时候,她便用衔身咒佐以禁术将他魂魄重聚。可惜此术本就是逆天而行,未能将他魂魄收敛完全。于是他没有实体,也不记得过去。
过了许多年,她终于找到了新的办法,送他去了人间轮回。这一回,他成为了段玉楼,拥有了七情六欲,拥有了新的人生。
只要他活够一甲子,便能攒够生灵气数,好好地活下去。若他再能突破修灵道,便可舍弃前生,干干净净地做个长寿无疆的仙君。
待他那时自璇玑宫飞升,他们还能再见一回。他也许已经斩断前缘,她也许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但只要她在一日,就可护他一日。
可他还是死了,带着人间的七情六欲和过往旧事,重新回到那一片虚无里。
他不记得他是步孚尹,她也不想再告诉他。纵然衔身咒将他紧紧地捆绑在她周围,可是来到这里,她还是以咒术之力迫使他不得靠近,与楹花的谈话,她半句都不让他知道。
如果某一天,她有办法能让他重新活过来,她希望他不要是恂奇,也不要是步孚尹。
如此,不必谈生死,也不会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