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箭术 他在的时候,她确实要更开心些。……
蒙城受灾的这些日子里,原景时每日带人救援,昼夜不休。
此地官员本就与陆聿相熟,再加上连齐王夫妇都在此处,更是对他们一行人的安排无有不从。
他们不认识原景时的脸,辨不出他的身份,只消他换个假名,再有陶嫣作保,便对他言听计从。他们只道他是齐王妃的部下,奉的是王妃之名,所以当他有命令传达时,也十分配合。
由此,救援进展还算顺利。
但依然缓慢。
外面的路清理需要时间,外面的救援进来也需要时间,他们到底人少,自救的速度有限。他救的越多、见的越多,就越不敢停。
于是即便到了深夜,医馆依旧灯火通明。岑姚所有的药物种子都已经被倾城培育成熟,岑姚将药物拿去处理之后,又拉着倾城帮她熬药。
倾城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岑姚按在廊下的小椅子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把蒲扇。
她反抗的话随着岑姚快速的转身而噎在了喉间,认命地扁了扁嘴,便对着药炉扇起火来。
她的目力穿过漆黑的长夜,落在苍茫的蒙山之上。她能感觉到这里的灵气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浑浊不堪,带着浓郁的死气。
她已修炼成型,每日吸收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转、增进修为,但此地的灵气实在有些不够入眼。她不死心,阖着眼,将自己的灵识一点一点扩散出去,以她为中心,慢慢覆盖过整座蒙城。
凄迷的景象在她眼前蔓延,而后她看到了原景时。
她骤然睁眼,抛下扇子,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廊下——
原景时正在与人交战。
说来好笑,外头救援的人还不曾进来,这数以百计的杀手倒是先闯了进来。他们伏在暗处盯着他,待确认了身份便直接执刀而来。
原景时匆忙将在此处救人的百姓们驱散,而后带着自己的护卫和来敌交起手来。
他心中飞快思索着这些人的身份:不是江湖手段,不会是幽冥殿的人来趁火打劫,也不像是他从前行走江湖所见的仇敌;也不是官兵的武艺。
若说像什么,这种不死不休的打法,倒像是谁豢养的死士。
原景时已将自己的护卫分成几拨,此来带的护卫有限,那些通知官兵的百姓速度也有限,一时战中落了下风。
倾城来时,不见他受伤,也就不急着插手,闲闲地站在一旁问他道:“什么人?”
原景时听见了,抽空回了一句:“死士。”
那就是不知道什么人。
倾城继续抱臂旁观:“要我帮忙吗?”
其实原景时不分昼夜地救人,此刻已经十分疲惫,这样激烈的交战下,动作明显比从前僵硬。但他知道倾城就是白问一句,也帮不了他什么。
他一剑去,刺穿身前人,一剑回,断颈身后人:“不用,才这几个人。”
倾城果然只笑看旁观。
但他身前的那些死士,听见他此言,却露出了轻蔑神色。为首那死士冷哼一声,便带着人在此围上原景时。
原景时这下察觉出不对了。
他立刻回头对倾城喊道:“回去找嫣姐!”
倾城也几乎是在同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扬手之间放出一阵浓雾,那些死士瞬间晕倒在地,而后她身形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原景时顾不及补刀,带着人快速回奔——
陶嫣这边果然出了问题。
她的住处就在医馆隔壁,她的那些护卫留了两三人供她驱使以外,剩下都安排去了医馆或者其他地方帮忙。
在这些死士潜伏入内要刺杀陶嫣和原博衍之时,立刻便被她的近卫郁风发现。郁风飞快传讯后与死士交手,不多时,医馆那边的护卫便迅速聚集而来。
但他们的护卫同样分散,一时之间无法打退这些死士。
郁风心中微沉,在想原景时的人手估计一时半会儿无法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如要坚持到援兵来到,他们还要坚持多久。
他脑中飞快想着对策,而后便听一道破空之声,一道飞箭袭来,径自射穿了他面前一个死士。
他出剑时回身瞥了一眼,看见不远处倒塌的高楼废墟之上,谢以之正拉开长弓,对着这边快而准地再放一箭。
倾城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他脚下倒着两个黑衣的死士,全是被一剑割喉。这两个死士的背上还背着箭筒,显见得是躲在暗处偷袭的人。
而谢以之此刻就一脚踩在那死士背上,将那箭筒立在自己腿边。他垂手取箭,放在弓上,拉开,双手很稳,目光是凉的。
他几乎不需要瞄准的时间,搭上便放出,准头却十足,发出必中。
倾城目光定住了。
她见到他时,他是灯影乐声里的倌爷,清高又傲气,谁都不落入眼中。这一刻是刀光剑影,生死关头,他执剑挽弓,面目沉而稳,未有半点慌乱。
他若是未曾蒙难,到如今,也该是个少年意气的小将军。
但她脑中却想到了步孚尹。
实在是太像了。即便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但她还是会在无数个时刻将他错认。
也难怪彤华,自己的境况如此不妙,平日连步孚尹的名字都不能提,却还敢冒这样大的风险,将他藏在这里。
那些死士见到谢以之的援助,立刻改换了战术和配合,分出两人去处理谢以之。
谢以之的腿伤还未好,还上着夹板,明显看着行动不便。倾城手下长鞭立时飞出,而谢以之的动作却更快。
他长弓直接翻转而过,将刺来的长剑卸力后顺势而上,用弓弦勒住了死士的脖颈,而后抽手从脚下尸体的身上将长剑抽了出来,对着另一个死士的攻击挡了过去。
他的动作十分流畅,手底下也足够狠。虽然比起那些死士还是生涩了许多,但却并不僵硬,一看就是练过的,还全是致死的搏命杀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其实会武倒也不算奇怪。谢以之出身将门,幼时开蒙,知道些技艺不奇怪。他这些年里清闲,自己琢磨琢磨,倒也能练出些东西。
但弓箭不一样。他那一箭奇准,一箭毙命,若是没有经年累月地练过,哪里有这样的力道和准头?
可谁家的倌爷会练这个?
倾城的长鞭倏然而至,直接轻取其中一个死士性命。谢以之反应奇快,直接丢开手对付了另外一个。
他解决了面前的危机,复又扬起长弓,再次援助郁风等人——
原景时带人回援后,战局结束得很快。
他确认过房中的陶嫣和原博衍无事,便让部下清理院落,再查来人身份。
谢以之拄着木杖回到院中,和原景时点头见礼。原景时对他称谢,又问他是否牵扯到伤处。
倾城在一旁冷眼看着。
他们分明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也不知道他们瞒着她见过几回说了什么。不过倾城倒不在意这个,她就是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彬彬有礼说话的样子非常好笑——
当年的九太子和步使君,可是王不见王。
问过伤势,原景时想起他方才对敌姿态,便问他道:“我瞧公子武艺熟练,弓箭更是精准,是之前练过?”
谢以之道:“我未习过弓箭,不过碰巧罢了。”
这是实话。谢家练的是杀敌的功夫,只求速杀速胜,十一郎幼时力气不足,只学过剑,没学过弓箭。
他也曾有过一把小木弓,却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支箭,谢氏败落之后,他唯一再碰到箭,也不过是为了投壶,因此有了些准头。
他人生第一次杀敌,第一次用弓,也就是在此时了。
这样的天赋,沦落真是可惜。原景时眼中流露着欣赏又惋惜的神色,叮嘱他去找岑姚重新看看伤势,而后便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谢以之退了出去,却没有往医馆去。他随处找了个有亮光的地方坐下,调整了一下木板的位置,打算自己重新包扎。
倾城跟在后面,问他道:“怎么不去医馆?”
谢以之拆下纱布,头也不抬:“药品都短缺,我这伤不必浪费。”
倾城垂眼瞥了一眼,又道:“骨头都歪了,自己不会看伤,将来缠成跛足,武艺不就白费了。”
这下谢以之顿住了。
倾城上前,伸手将他腿骨掰正。谢以之扯着绷带,对倾城道:“多谢姑娘今日相助。”
倾城帮他扶着木板,头也不抬:“今日人少敌多,你倒是不慌?”
谢以之扎紧了绷带,拉紧的那一刻有些疼,但他眉都没皱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去问倾城道:“方才乱中瞧见姑娘看我,可是我又叫姑娘想起故人了?”
倾城没想到他主动提起,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在昏昏灯火下犹然干净清澈,毫不避讳。
她直起身子,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墙边看着他,直言道:“听说故人精于射艺,可惜我没见过。谢公子今日行为,倒让我可以想象故人三分风采了。”
谢以之听见她回答,唇角没有温度地翘了翘。
她好一个故人啊。连他自己都要生出好奇,想去见识一下,那个故人究竟做过什么样的事,让他们、让她,这样念念不忘。
他也是一派轻松的模样,手搭在膝盖上,仿佛真是在聊什么有趣的话题。
“所以,如果这世上有另外一个人顶着这样的一张脸,你们也会对他另眼相待。”
他有些自嘲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多次助我,我不仅该谢姑娘,还该谢他?”
倾城半开玩笑道:“谢他就算了罢,他也没做什么。也不用谢我,我承认,我之所以几次救你,确实是想护好你这张脸。”
她面上戏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毕竟他在的时候,她确实要更开心些。”
谢以之想到头回与她相见的时候。他站在明亮的高台上,底下叫嚣的看客一个都看不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选中了他。
但当他被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目光确实可以堪称温柔。
谢以之强行遏制住自己的思绪,站起身来,想要将她抛诸脑后。
倾城却再一次唤住他:“谢公子,恕我冒犯,在见她之前,你可还曾遇到什么人吗?”
谢以之问她何意。
倾城道:“据我所知,世上不会有两个完全无关的人,除却容貌之外,也能全然相似。我虽知公子与他不同,却依旧时常恍惚。这样的一致不得不让我怀疑,是否另外有人从中作梗。”
如果他面目气质如此,不是彤华刻意为之,那么又是谁将他变成这样,引她上钩?
第92章 阋墙 莫要捻酸呐,段郎。
樊州山寺之中,皇长子寿王正着一身僧袍,手捻一百零八串佛珠,端正地盘膝坐在卧榻之上。
他不曾落发,长发皆简单地盘起,浑身上下不着一点修饰,连僧衣都十分朴素,端看着一派宁静祥和,无牵无挂。
可他的面前,这狭小的禅房之中,却站着五六个身着铠甲的将士,一旁还有青衣布衫的谋士。
他们站在一起,禀报着已将原承思得位不正的消息散布出去的情况。
整座禅寺,不闻人声,院落之中,皆是兵士。
又有一人入内,同寿王行礼,面色紧张道:“前去蒙城中的死士都没回来。今日属下派人去探,齐王夫妇和九殿下还在城中……无事。”
这下寿王睁开了一直闭着的双眼。
他勾勾手,叫那人上前。
那人瑟缩着走到近前,因寿王坐着,他不敢高过寿王,于是又半跪在地。
寿王瞥了他一眼,面上分辨不出喜怒,只是方默了一会儿,他便扬起手中的佛珠,径直抽在了那人的背上。
“蠢货!”
“殿下恕罪!属下该死!”
这人直接跪下叩首认罪,寿王却不曾收敛。他坐在原处,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这个部下:“蒙城里都乱成那个样子了,不是说老七伤得重起都起不来吗!你们派过去一百多个死士,杀个小儿,杀个瘫鬼,杀个妇孺……杀不了?”
那部下心里叫苦不迭。
纵然齐王病重了,可他还有部下。那九殿下行走江湖多年,更不是什么小儿。他派去一百多个死士,已然是重视了,可谁知对面竟有那样大的本事,这样都不死,还能反杀他们的死士!
房中人皆请寿王息怒。
寿王抽断了手里佛珠,这才吐纳呼吸平静了一会儿:“天灾助我。老九也就算了,那老七,这样大好的机会,把命扣在老三的头上,都叫你们这些没用的毁了!”
有谋士上前劝他道:“蒙城中乱作一团。他们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几番攻击。此次一击不中,咱们再另加人手,赶在朝廷人马到来之前,先取了那齐王性命。九殿下兄弟情深,必然不愿离去,自然有朝廷的人来了收拾他。”
寿王凉凉地瞥他道:“我手底下有多少死士,叫你这么浪费在两个没用的小子身上!”
房内一时尴尬无言。门外那部下听着没声了,才瑟瑟入内禀报,说是在山门下抓到一个女子。
寿王一时没东西扔了,皱眉拔了旁边部下的帽子扔过去:“饭桶!一个女人上门有什么可报的,你们不会看着办吗?”
那部下赶紧呈上一枚玉佩信物道:“那女人自称渥丹,说与寿王熟识,特持信物求见。”
这回寿王愣了愣,居然笑了。
他微挑了挑眉,抬起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兴味。他摩挲着手里的美玉,道:“她啊……带进来罢。”
他特地理了理衣襟,叫跪在脚边的部下滚到一边去,还让他把地上散落的佛珠都捡干净。
不多时,兵士们将人押解进来,蛮横地推到了寿王的面前。她手臂被缚在身后,双眼被布条蒙着,看着好不可怜。
寿王啧了一声,摆摆手,让人都退到一边,又叫部下取了她的蒙眼布,望着她的样子皱眉道:“何必如此粗鲁?还不快给渥丹姑娘松绑?”
当初从上京走出来的人,哪个没听过渥丹这样艳丽的花名儿?这房中众人,不免拿余光偷偷向彤华身上打量。
段玉楼看着那些兵士粗鲁的手段,又看着这些人的眼神,心里很是不高兴,不能明目张胆地出手,只能暗暗使了些手段,叫这些人手脚发麻。
他不满地问彤华道:【办法那么多,非要被绑着进来?】
彤华自己的玩心不减,没有理会段玉楼,只是抬着一双美丽的眉眼对寿王笑道:“寿王殿下,许久不见,渥丹有礼了。”
她声音也好听,轻雅又艳致,角落里有人听得眼睛都发直。
寿王十分温和地同她笑道:“当初听闻渥丹姑娘从良,不知上京多少人因此痛断了心肠。十余年未见,渥丹姑娘不仅与昔日风致一般无二,甚至更盛从前三分呐。”
他笑着的模样和多年前在上京时相见的样子很像,可这念佛的清静样却和当年酒池肉林里的荒淫模样十分不同了。
彤华揉一揉手腕,纤细白皙的手腕在修长的指间轻转。她那一截被绳子磨砺过的腕子红了,下头又套着一只红镯,在雪白肌肤的对比下显得格外显眼。
“谢殿下夸赞。”
寿王一眼就瞥见了她的手腕,但这样的美丽比起她的面目还是逊色一些。他见美人娇弱如此,便直接下了坐榻,殷勤地走到了彤华面前。
他瞧着十分温和有礼,但是话语间却有试探的锋利:“只是不知,渥丹姑娘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因何故来此啊?”
段玉楼提醒彤华道:【让他退后。】
彤华放下手,仿佛完全不怕自己置身险境似的:“殿下要做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拔出了刀,砍向彤华的脖子。寿王及时抬手制止,免得见血,但那刀锋还是停留在了她的颈边。
寿王向后拉开了一步距离,缓缓道:“渥丹姑娘,你人已在本王房中,刀,就在你的脖子上。”
他手指在刀刃上轻弹一声:“话,要仔细说。”
彤华微微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惋惜之意:“殿下是皇长子,可惜却是庶出,没能得到储君之位,想必是恨极了陛下的。可是殿下为何不想想,我朝向来选贤选能,殿下虽年长于陛下,为何却未受到先帝青睐呢?”
她这话是在嘲讽他的才能不如原承思,而他平生最恨,就是旁人说他不如原承思。
寿王的口吻分明冷厉了几分:“看来姑娘是不打算好好谈了。”
他若有所思地琢磨道:“姑娘说这话,原来是效忠于老三的?他给了你什么?姑娘不如转投在本王的麾下,将来若有子嗣,本王一定选贤选能。”
寿王已年近四十,可是面前这渥丹姑娘,却还是和十余年前一样,十几岁的青葱模样,又艳丽又勾人,知她心有城府,实在觉得杀之可惜。
这渥丹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当年他一贯风流,满京的娇花探看过,没一个比得上她。偏偏这渥丹一贯姿态高,他与她来往几回,都不能近身,实在是十分可惜。
如今若能留给他做个姬妾,倒是美事一件。
彤华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碰了碰,某人正在表达他的不满。
【别让他碰你。】
寿王伸出手,想要搭在她的手腕上,却听她提醒道:“劝殿下莫要碰我。”
他生性多疑,听到这话,真就停住了没动,只悬停在彤华手腕上方一寸。他口中试探问道:“否则?”
彤华笑讽道:“殿下风光到如今,多亏了未生得一对管不住的手脚。否则……”
她声音压低了些,语速也放得缓:“哪还活得到如今?”
寿王被她讥笑,唇角向下撇了撇,有点失去兴味地望着她,而后慢慢收回了手,转身踱回榻前,轻叹道:“多好的美人儿啊,真可惜。”
他这句话落地,突然回身,手中握着从榻下抽出的匕首,直取彤华心口而去。
彤华轻轻侧首,身形一闪便脱离了脖子上架着的钢刀。她径自上前伸手握住了寿王执刀的手腕,闪身上榻,在他身后用匕首勾住他的脖子。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那把匕首在他脖颈一侧划下一道血痕,被彤华握住的那只手,也突然开始溃烂流血。
彤华既然已经出手,段玉楼也就不客气了。他早就看这登徒子不顺眼了,只是稍微使了些手段,便让寿王周身麻痹疼痛,冷汗直流,痛呼出声。
众人未料到这样一场异变,只是寿王已经落在彤华手里,又露出如此惨状,他们此刻也不敢妄动手脚。
彤华在寿王身后轻轻笑了:“来,殿下,说说罢。你私养的军队,都藏在哪儿了?”
有谋士怒道:“妖女,你在此处被重重包围,若想留个全尸,最好……”
段玉楼扶着彤华的手一推,架在寿王脖子上的刀锋便突然嵌入一分,霎时鲜血如注,染红寿王灰白的僧衣。
彤华在众人高喊声中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知道段玉楼对她的忍耐已到极限,于是只好对寿王用了读心之能。
“殿下不愿说吗?那让我来看看……后山。难为殿下了,竟找了那么大一处藏人之地,能藏多少?两千?”
她讥诮道:“区区两千人,殿下就觉得自己能对付陛下了?”
“妖女!妖女!”
众人大惊。寿王半身麻痹,半身冰凉,强撑着对彤华骂道:“渥丹……我那三弟,自诩对发妻情深意重,可竟连你这么一个脏货也……”
段玉楼手下对着他腰部一个发力,寿王痛呼出声,霎时感觉足下一软,再也站不住脚,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彤华瞥了一眼,心想:总之他命书所写,终究也活不长了,临死前成了个瘫子,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问题罢?
也就是同一时刻,一道快箭穿透窗纸,直直钉在了寿王的胸膛。
彤华不再耽搁,直接带着寿王从窗户出去,稳稳落在庭院之中。
她速度奇快,连头发都没乱一丝。寿王却很是狼狈,沾了一身的血土。
院中的兵士皆倒在地上,非死即残,惊奇的是方才他们在房中,竟全然不曾听见声响。
彤华将寿王扔在地上,对着院中那小将燕回风道:“燕小将军,寿王在此,我先告辞了。”
燕回风听着这个“小”字,不满地抿了抿唇,但还是和彤华抱了下拳:“多谢姑娘。”
他挥手叫部下上前,将骂骂咧咧的寿王嘴堵上,然后拿麻绳捆了拖下去。寿王手下那几个无用的将领,还想上前来争夺,被士兵按在地上。
彤华一向觉得逗他有趣,这次看他反应,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立刻就感觉身边有风。
是某人又不乐意了。
她见好就收,对燕回风应了一句“不谢,告辞”,而后便迈步离开。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办,便又回过头来问道:“燕小将军,可能通融一二,给我一根手指?”
燕回风有些犹豫。他虽然知道原承思宠信她,却不知这个程度足不足以让她未禀之下就拿走寿王一根手指。
彤华笑道:“两方交手,难免刀剑无眼,有些伤在,也属正常。”
于是燕回风同意了:“姑娘请便。”
彤华口中说着“多谢”,右手对着寿王的方向一扬,便转身走出了这座山寺。
燕回风望着被按在地上的寿王,垂眼一看,寿王这才颤着手痛呼出声。
好快的速度。
燕小将军低头看着自己的佩剑,突然想努力了。
另一边,已经走在山道上的彤华,回头望了一眼山间禅寺,口中默念了一句燕回风。
段玉楼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还没看够?】
如此生动有趣的段郎逗笑了彤华。
“莫要捻酸呐,段郎。”
她可真没别的意思。
她是想到燕回风背后的燕家了。
燕回风的长姐燕回雪,是如今宫中执掌凤印的皇贵妃。当年她入东宫为侧妃,燕氏荣耀便更上一层楼。燕氏有多风光,林氏便有多惨淡。
林氏是权臣,燕氏是新臣,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原承思也算挑了更有用的那一个。
她抬眼看向蒙城的方向。
第93章 字意 一个字,是与否,就是两个截然不……
死士的身份自然无从查证。
原景时去看陶嫣,确认在自己离开上京之后,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既然如此,那就不是上京的仇家。原景时想到近来有关于那块落石刻字的流言,心里大概有了点想法。
只是他如今部下人手短缺,蒙城又事情紧急,没空做多余的事。于是他便让自己部下暂时先加强防范,只让乐无忧分了两个人去樊州探查。
原景时部署完一切,踩着夜色回到住处。住处之外,却有人身着披风,等在门口。
来人孤身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何时来的,连护卫们都没有发现异常。原景时心中提起戒备,问道:“阁下何故等在此处?”
那人回过头,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和一截浅碧色的袖口。她微微将风帽向上抬了抬,却见是个女子。
她微微笑了一笑,道:“九殿下,我是来找你的。”
她一语道破原景时身份,他身边的护卫立刻就要拔刀,被原景时抬手拦了下来。
她朝他身边的护卫瞧了一眼,又道:“倾城最近跟得紧,我一直寻不到空与九殿下说话。她此刻难得不在,我们不妨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原景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慢慢走了过去,越过她身边推开了大门:“姑娘请罢。”
房门关闭,护卫们立时四面将房间围护起来。
这女子进了房间方脱下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花容来,修长的眉,沉静的眼,不凡之气度,一望便不似普通人家出身。
原景时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与彤华还有两分像。
他问道:“姑娘贵姓?”
她微笑以对:“殿下称我昭元就是。”——
此夜之后,谢以之便一直在医馆帮忙。他本就腿伤未愈,无法出去救人,在这里倒也能出个力气,帮岑姚照顾一些无法移动的伤患。
倾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十分诡异,最后自己躲开,眼不见心不烦。
她想着简子昭来了此处,可是除了最开始见的那一面,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了什么。
主意打定,她立刻往医馆外走去,打算看看简子昭在做什么。
刚到医馆门口,就见纯肆小步跑来,招着手叫她:“倾城姐姐!”
倾城微讶,笑道:“稀罕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纯肆手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道:“我替少主送东西来。”
她轻轻压着声音问倾城道:“听说姐姐在此处遇到一个人,容貌肖似那一位?”
纯肆年纪小,关于步孚尹的事只是隐约知道。近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又听倾城送回中枢说蒙城有人肖似步孚尹的消息,难免心里好奇。
倾城偏头示意:“里头呢。”
纯肆笑起来,拉着她往里走:“姐姐带我去找找。”
倾城无法,又跟着她往里走,在人群里找到忙碌的谢以之,喊道:“谢公子,借一步说话。”
谢以之放下袖子走了出来,纯肆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来时只乍见得是个浅素衣衫的颀长背影,转过来时才见得英俊又疏离的眉眼。
几人站在院外背人处。谢以之虽不知纯肆是何人,但却清晰地看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好奇被惊羡掩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想:又是故人说。
怎么人人见到他,都如此眼神。
纯肆含笑致礼:“在下纯肆,替贺姑娘来给公子送一样东西。”
谢以之没想到这样快就听见了贺兰亭的名字。他与她相见最后一面似乎犹在眼前,又好像过去很久了,久到贺姑娘这三个字,都让他品出了三分陌生。
谢以之将小木匣接过来,打开来看过一眼就重新合上。
他未想到是这么个东西,方才心中涌起的那些隐晦的希冀都冲散得一干二净,脸色不大好看,问道:“这是何意?”
那个匣子里装的是一截断指。
纯肆道:“此物属于当今寿王。用不了太久,亲王薨逝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大昭。”
谢以之一时不解。
纯肆又道:“谢氏虽是世家,却也没有本事能把罪名列出三尺高。单是贪污受贿、买官卖官,就没有他以一家之姓畅通无阻的道理,更遑论大罪?谢家自己诚然不算清白,却也有替人受死的意思。”
这两句仿佛毫无关联的话,在此时放在一起,让谢以之隐约意识到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一些真相。
“当年谢家没有供出寿王,作为交换,寿王需要保住谢氏血脉。但由于当时负责此案的太子上书陈情,判罪时免了五岁以下孩童死刑,所以寿王什么也没做。”
谢以之手里那个匣子忽然变得万分沉重,按着木匣的手指关节微微泛了白。
他的家人做错了事,拼死想要挽回后辈的性命,可是求救之人却在隔岸观火。
“谢家覆灭之后,寿王暗中找回了二房的十三娘和十五郎。谢十五那时重病,寿王以他为要挟控制了谢十三。再之后,谢十六辗转被卖了几回,落到了寿王一个幕僚的手中。”
谢以之听到自己姐姐的名字,乍然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纯肆。
“谢十六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寿王默许她生下孩子后又故技重施,以孩子控制了她。两个女子被他设法送到今上身边行刺,事情败露之后身死。今上深究后查到了谢家,所以才又下了令,命铲除所有谢氏遗孤。”
也就是那时候,贺兰亭在蒙城发现了和步孚尹长得一模一样的谢以之,而后私心作祟将他留了下来。
也由此,谢家只剩下一个谢以之。
倾城没细打听过谢以之的过往,只知个大概,闻听纯肆此言,面色忽而沉下来,不复从前轻佻之色。
步孚尹当年就是阖族被灭,仅余一人的。
这谢以之真是哪哪都巧合。除了一张脸,连身世都能合到一处去。
谢以之听完这一长段话,双手发抖,眼眶泛红,不是上涌的泪意,而是无尽的恨意。
他咬牙追问道:“十五郎呢?十六娘的孩子呢?”
纯肆道:“谢十五没有就医,病死了。谢十六辗转各地,染了病,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
所以,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平白被仇人欺骗许多年,最后自己也丢了命。
谢以之脑中嗡嗡作响。幼年的记忆随着年岁渐长不知忘了多少,到最后只剩些零碎的片段,尽是谢氏覆灭的景象。
他一个人在世间沉沦了许多年,贺兰亭叫他不要忘,不要忘,可他还是忘却了。只剩下这好似生来便背在自己身上的血仇,逼着他去找人偿命,却无论如何也换不回当初至亲。
这一长段话下来,听得谢以之整个人头重脚轻。他下意识转回身去,空荡的胃部开始翻涌,让他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他面色开始发胀,额头和脖颈处的青筋浮起,但当他微微躬下肩,却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力动弹,只能任由那种窒息的感觉把自己全然笼罩。
倾城在旁边眯了眯眼,大步跨上前来,手掌带着清澈灵力落在他喉间,顺着身体一寸寸下落,直到将他的生理不适全然压下为止。
谢以之强自镇定了许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是吗?”
她残忍得令人发指——她不是个好人,热爱撒谎,可却不善良,不肯将人骗到最后。她非喜欢挑破了,说穿了,看着对面人清醒之后却无能为力的姿态。
纯肆眼底里露出了一点怜悯,却无法感同身受。反倒是倾城在旁边微微紧了紧眉心,回头对纯肆摇了摇头。
纯肆于是没有回答。
谢以之却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木匣:“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我,寿王才是我的仇人,她和新帝便足够无辜吗?”
所以纯肆才不喜欢愚钝的凡人的。
她觉得他根本没懂彤华的意思:“公子先前浪费十数年光阴,如今寿王已死,恨意自然无处可去。只是将来长路漫漫,若一直浑浑噩噩,困于旧事,又要如何自处呢?”
所以,向前看啊。
但谢以之已经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了。
纯肆该带的话全部带到,颔首致礼便要离开,谢以之却又出声叫住了她:“贺兰亭,她先前问我的话我还没答,她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
他那些面对她时会不自觉流露的温柔,在念出“贺兰亭”这三个字的时候,全然变成得尖锐又锋利。
若说从前待人的那些冷漠,尚有三分伪装的刻意,那么此刻从骨间透露的寒意,就全然是真实的凛冽。
纯肆未听得彤华有关此事的吩咐,也不知道这二人先前说过什么,有些疑问,看了一眼身边的倾城。
倾城显然也不知道此间事,眉心拧起褶皱,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谢以之。
她隐约觉得谢以之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谢以之站直了身子,方才的不适还没有全然褪尽,眼中犹然泛红。
很多年前,贺兰亭初初与他说起所谓故人,同他道:“我认得一个故人,也姓谢,名字和你一样,也有一个情字。”
他那时有着了解她的一切好奇与希冀:“是吗?”
那时候贺兰亭问他:“你名唤谢情,究竟是何意?”
那时候他没懂她心里那些纠结,只是觉得父母一生恩爱,谢情二字必是厚爱见证——此生之幸,谢你长情。
他如今终于懂了。一个谢字,可以是感谢相受,也可以是辞谢不受,是或者否,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冷然回答了贺兰亭多年前的疑问:“先有情,才称谢。若无情,何处受?”
倾城脸色变了,低喝道:“谢以之!”
谢以之,他揣摩着自己的名字,竟轻轻地笑了。
他的笑意里带着些同归于尽的决绝。他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用作一把伤人的刀。
倾城面上含着愤怒,给纯肆丢下一句“你先走”,而后几步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方才在胡说什么!”
谢以之已经豁了出去,此刻根本无所畏惧。他甚至勾着唇角问倾城道:“倾城姑娘不妨告诉我,故人可叫谢兰情?”
倾城怔了一下,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哪里是在看他?
谢以之拂落倾城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哂笑道:“她果真名中有个兰字。”
第94章 波澜 天下九洲,难道都要陪着她去吗?……
原景时就站在几人身后。
关于谢家的那一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遇到谢以之,查了他的身份,知道了早在许多年前,她就与原承思有了密切的联系。但一切有关于查证的推测,都没有亲耳听到来得真实。
他们那样早就相识,得了彼此全然的信任,一切的配合都不是逢场作戏。当年谢家灭门,她帮他处理后续,如今亲王反叛,她又来替他解决。
他全心全意待她,她却在偏帮原承思。
而如今,她把他丢下不管,但因谢以之长了一张与她故人相像的脸,哪怕已经断了联系,她还要叫自己的部下一回又一回地来蒙城寻他。
真是好样的。
她待所有人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
原景时脸色阴沉,心里万般恼恨。
关于自己的事,她知道的太多。原博衍先前提过要杀她,也的确如此做了,可惜是没有成功。
倒是他自己,与她相处日久,爱不得,杀不舍,到如今叫她脱离了视线,可每个人、每件事,还仍旧要受她处处辖控。
一步错,步步错。
他踌躇许久不曾落定的决心,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将他推动着走上前去。
倾城压低了声音和谢以之道:“你们家的事,千错万错,怪不到她的头上。你不记着她救下你,也犯不上这么针对她。”
谢以之讽刺道:“她救的是我,还是我这张脸啊?”
倾城的诮意比他更甚:“一张脸罢了,有什么稀奇?她哪里又是在救你?”
何等相似的经历,何等相似的情节。大荒神洲陷落时,是神族率兵前去;而谢以之家人被原承思铲除,彤华亦有参与其中。
这种间接的戕害再一次重演。彤华不是在救谢以之,而是在救当年的步孚尹。
“倾城姑娘,慎言。”
倾城惊讶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原景时,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不可能感觉不到一个凡人的气息,怎么可能让他这样轻易地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自己却全然没有察觉。
她如此想着,口中也就如此问了:“你怎么来了?”
原景时道:“我来找阿姚。”
与此同时,倾城发现即便他就站在面前,自己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
她心下一沉,也不多言,直接伸手向原景时而去。原景时却立刻退后一步,避开了她这一指。
下一刻,有一股更加纯粹身后的力量从原景时身后袭来,将她无可反抗地全面压制住,逼得她被迫单膝着地去抵御。
她根本无从反抗。
倾城费力抬眼,看清来人时面上浮出些厌色,可这些天里心中的猜测却全然在这一刻笃定下来。
“昭元君。”
昭元自原景时身后缓步走出,气质高贵而雅致,轻松将她压迫至毫无还手之力。
她微笑着替自己的妹妹教训这个性情乖张的部下:“你一贯口无遮拦,这么多年了也没变过,岂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们之间也是有些旧怨的。
从前彤华势力比不得如今,有时候办事,别人给不得她太大的面子。这个张扬放肆的倾城简直就如平地惊雷,四处横行跋扈,倒也给彤华闯了一片天地出来。
那个时候,菁阳宫就被倾城找过麻烦。
她那时没打算和一个小小使官计较,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有彤华要自己收敛的时候。
只是彤华如今确实不用这招儿了,但倾城自己却毫无意识,还是这样跋扈。
犯到她手里了,又能怪得了谁?
倾城冷哼一声,道:“许久不见昭元君,倒是想请教请教,我何处冒犯了昭元君,至于上来就给我这样大的教训?”
昭元笑道:“大吗?我倒觉得轻了。”
她面上温和,眼里都没什么笑意:“你家少主杀了我的使官,我就让你跪一回,也算得上是教训吗?”
倾城立刻回道:“那也是你们先……”
昭元打断她道:“是你们先的。”
这次倾城不说话了,只用一双发狠的眼睛看着昭元。
因为昭元确实没有说错,一千六百年前,的确是彤华先下手杀了昭元的使官。
倾城咬了咬牙,这点受辱的恼恨被压下三分,心里突然清醒了一些。她突然想到什么,手心聚力,忽然转身朝向身后的人:“谢以之!”
昭元在她身后合掌,手心结印将她收拢其中,转手交给身边的部下。
她下手没有太多迟疑,为的是防止倾城多嘴再喊出什么话来。
倾城这一路上有关步孚尹已说了太多,相当不把定世洲的禁令放在眼里,即便今日没遇着她,迟早也得落下祸端。
昭元轻轻看了一眼谢以之,转身面向原景时:“多谢殿下,这个不听话的部下,我就先带走了。”
原景时道:“蒙城不止她一个。”
昭元道:“简子昭,我知道。”
她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已经知道他见过简子昭了似的:“他不会来的。”——
蒙城的道路很快被官兵打通,上京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
原景时不便与前来察看灾情的大臣相见,陶嫣为保护他,坚决不肯让他露面,自己主动站了出来,与大臣沟通蒙城情况。
她固然也疲惫不堪,但无法退后。
同时,一切重建步上正轨,原景时也开始部署前去江南道的计划——原博衍的情况不大乐观,若真的伤重太久不治,以后恐怕再也站不起来。
岑姚倒是有个法子,只是缺一味奇药,就在江南道。此药名为鬼藤草,是从前一位名医以特殊之法栽培的药物,极难成活。
即便是岑无疾走遍天下,也只有一棵在手,从前救人时用掉了,就只剩下了几颗种子。岑姚用很多方法试图培育,都未能成活。
她也曾经试图让倾城帮忙。但倾城说此物是以剧毒培育的邪物,和岑姚此时所用无关,没有同意。
再加上倾城现在不在,想找她也没办法。
于是一行人打算过后,决定前往那名医后人之处,寻求此药。
说来也巧,那家人姓单,居于淮州,在江湖上鼎鼎大名。原景时行走江湖,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也有些门路关系。
他从前身边有一个护卫钟琰娘,剑术卓绝,曾在他少时教授过他武艺。据她所言,她自幼生长于江湖之间,单家和凤山公冶家乃是世交,单家如今的家主名为单慕知,幼年时曾被接到凤山受教。
钟琰娘幼时也在凤山,因此与他结下了同门之谊。
原景时想到此事,立刻给钟琰娘发了消息。钟琰娘得知情况后立即出发,与他约定在淮州相见。
行程安排好,原景时即刻带着岑姚一起出发。原博衍由于伤势过重,不宜搬动,便由上京来的太医照料,没有离开蒙城。
原景时特地将自己的近卫也留下了一半。如今原博衍受伤,陶嫣主事忙碌,原堇弱不更事,护卫多留一些,他也更放心一些。
陶嫣没有拒绝,只是叮嘱他一路小心。陆聿也来送过他一回,说让自己的人探过一回,幽冥殿的人已经撤离了附近,他们出去应当无碍。
在上京大部人手抵达之前,原景时离开了蒙城。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陶嫣得到消息,谢年年此次跟随繁记的救援物资一起,亲自到了蒙城。
如今文茵不在,上京无人,陶嫣以为来的只是东西,没想到谢年年也跟着来了。待见过上京其他人后,便特意去找了一回谢年年。
“此地混乱,上京又没人坐镇,谢娘怎么亲自来了?”
谢年年亲力亲为,手里还拿着本册子,闻言便笑道:“繁记在上京早就成型了,那么多掌柜看着,一时也出不了什么麻烦。倒是你这里,丈夫孩子顾不及,哪还有精力处理这么多事?”
她拍一拍她的手,安慰道:“我这次来带了不少药,铺子里的安老大夫,我也给你带来了,再加上还有宫里的太医,你不要太过忧心。自己立住了,万事才能立得住。”
陶嫣点点头:“多谢谢娘,我明白的。”
她呼了一口气,道:“说实在话,你过来了,我心里也定些。你也是经过大事的人,这下我遇到什么,起码有个能和我商量的人。”
谢年年笑望她道:“要钱、要东西,我尚且能和你商量。朝廷里的安排,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不和你商量。”
陶嫣笑应了,又道:“另外,陆家那边也帮了不少忙,今日物资送到,和那边的伙计交接,我想着找个时候,叫上陆老板,一起吃顿饭。”
谢年年点头道:“应该的,到了他的地盘,哪有不拜访的道理?更何况,你还牵线要和他合作呢。你安排罢。”——
幽冥殿总部之内,家主桑旻的房间门窗紧闭,因无灯光而显得格外昏暗。
桑旻只着黑色单衣躺在床榻之上,分明沁了满头大汗,身上却压着厚被。他眉头紧皱,疼痛从四肢百骸泛滥全身,不可阻断。
床帐微动,他下意识去握放在一旁的佩剑,来人却飞速道:“是我。”
黑暗里只能隐约见得一个轮廓,他听见这一声清寒的女声,却松了握剑的手,躺回去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里有些微的颤:“李姑娘。”
李梦微在黑暗里嗤笑:“还行,神志还算清醒,能认得出我。”
桑旻努力忍耐着身体里的痛苦,问她道:“云儿呢?”
“支开了,你放心。”
她坐到他床边,手伸进厚被中碰了碰他的手,立刻便退了出来,然后伸出两指放在他眉心:“四肢都凉透了。这些年你做事,不如先时果决了。”
李梦微的指是凉的,但是按在桑旻的眉间,却渐渐生出了热意来。这热意从他眉心开始缓缓流动,渐渐驱散了他身体的寒冷。她撤回手的时候,他终于感到自己可以动弹了。
李梦微起了身,桑旻缓缓支撑自己身体坐起来的同时,李梦微已经拉开了窗帘,看着外间天色道:“今日阳光甚好,你该出去走动走动的。”
他沉默片刻,道:“上次在雪山小住时,李姑娘给我的药,这次再给我一瓶罢。”
李梦微抱着臂觑他:“做什么?再住去那冰天雪地的闲云山庄?吃那药等于自杀,还不如你拿自己的栖云剑抹脖子来得快。”
桑旻摇头道:“单慕知的请柬发到了云儿手里,我要陪云儿去一趟。”
李梦微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问道:“去过了北疆,又要下江南。天下九洲,难道都要陪着她去吗?”
第95章 再遇 所以,非要回去,还是想要见她。……
原景时走到淮州附近的虞齐县时,远远的,就在路道旁看见了钟琰娘和顾均夫妇。
他们对着他招了招手,他便走到跟前下马,扬手一礼道:“钟娘子,顾先生。二位在此处,等多时了?”
钟琰娘如今三十余岁,衣着简朴干练,却看着极有风韵。她手里按着腰间宝剑,朝他回礼,爽朗笑道:“我们昨日到的,和乐姑娘通了消息,卡着时间来的,没等多久。公子一路顺利?”
原景时点头道“顺利”,又问他们如何。
钟琰娘道:“南方一切顺利,公子尽可放心。此地不便说话,我们去驿馆再聊。”
虞齐县内有一家小驿馆,是早先他们在这里安排下的,方便进行信息传递,原景时也来过这里。众人没有异议,驾马往虞齐县去。
房间已经安排好了,都在同一侧,没有外人打搅。钟琰娘提前吩咐人准备好了饭食送到房间里,只等着给他们接风洗尘。
岑姚笑嘻嘻地坐在钟琰娘身边道:“景哥哥记着娘子去岁才诞下双生子,本来是不打算劳动娘子的,只说寄封书信便好。听说娘子亲自来了,也不知如何谢过,就让我找了好一堆上等补品,回头我都给娘子拿去。”
钟琰娘谢过收下,也不推辞:“我在望州清闲,出来只当舒展筋骨,谈不上辛苦。公子言重了。”
原景时以茶代酒敬过两人:“二位替我在望州筹谋日久,大恩难保,何谈言重?”
他问道:“两个孩子还小,就这么放在家里,可安全吗?”
钟琰娘笑道:“公子小瞧我们了。这么多年,身边哪能没个可信的人?都安排好了,只等帮公子办完这件事,我们再回去就是。”
她顾着和两人说话,筷子也没动两下。岑姚余光里瞥见顾均虽寡言,却一直帮钟琰娘布菜,连送到碗里的鱼虾都是去刺剥壳的,不由笑起来。
“我看眼下不急着办这事,急的是这碗里的虾,娘子吃的还没顾先生剥得快。”
顾均年已不惑,蓄着薄须,一看就是十分温和的读书人。他听着小姑娘的打趣,倒也不恼,面上微微一笑,毫无赧然之色,手里的动作也未停。
几人笑着寒暄过一阵,这才谈起正事。
他们问过原博衍伤势,知道原景时和岑姚拿到药之后还要返回蒙城,顾均便道:“朝廷的人已经到蒙城了,其中还有今上亲信,公子若要回去,恐怕多有不便。”
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没有原景时弑君这么一条,自然南下要方便许多,装着游山玩水便好。但如今木已成舟,顾均也不是想当初恨少言的性子,干脆不提,只想以后。
“公子不如直接南下,药物由我安排人手送到蒙城。”
原景时道:“也不只是此事。我长兄寿王在樊州念佛,前些时候借天灾生事,已经被拿下了,顾先生可知道?”
顾均道:“知道。公子想做什么?”
原景时道:“我叫无忧抽空去查了一回,朝廷是让燕回风带兵来的。”
顾均点头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捉拿一个亲王,无声无息带走就是,本不必带这么多兵士。再者,这燕回风是他着力培养之人,可见对此事的看重。”
原景时微顿,又道:“不止如此,祝文茵也来了。”
饭桌上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上京的事,他们也多少听到了消息,今日本来是没打算提的。原景时这么突然一说,倒叫他们有些猝不及防。
到底还是顾均稳重,面不改色道:“我没收到这方面消息,是我失职了。”
原景时微摇了摇头,道:“本来也就没消息。但她叫人来找了一回谢十一郎,我估摸着这事儿也有她的一份。”
顾均立时了悟其中关联。
谢以之的事动用了各处探子,他那时虽不与原景时在一处,但也知道了他调查谢以之的动作,也因此特地去看了关于谢以之的消息。
她拿寿王的事刺激谢以之,那也是有因在前。
顾均淡定应对:“今上信任她,之前就让她做过许多不便之事,若她此次和燕回风一同前来,恐怕是今上要保个万全,免得寿王在蒙城灾时生事,难以控制。”
原景时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点了点头。
顾均为他杯中斟茶:“寿王在山间念佛,山间是可以蓄兵的。这些人想要处置,不可能无声无息,所以还在樊州。”
他微颔首道:“公子放心,我叫人去查。”
原景时提醒道:“蒙城内也要查。樊州离蒙城太近了,蒙城里的陆聿家财万贯,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利益往来。”
顾均称是。
岑姚默默低下头扒饭。她这回听懂了,但是没戳破他的小心思。
所以,非要回去,还是想要见她——
他们休整了一晚,次日动身往淮州去。
虽然如今原承思的心思都放在蒙城的救灾上,但淮州也是江南道的繁华富庶之地,保不齐还有官兵盯着原景时的行踪。
钟琰娘和顾均夫妇提前来到,也是为了联络此地暗桩帮忙掩饰,由此,原景时才得以安全进入淮州。
一行人往城南清子山去。钟琰娘路上与原景时闲话时方道,如今单家的家主单慕知,原是打算近日里要成婚的。钟琰娘作为他的师姐,早就收到了请帖,即便没遇到原景时这桩事,也是要抽空来的。
果不其然,他们到清子山时,却见得清子山庄门前系着红绸。只是相比起他家雄厚财力,这装点又实在算不上多。
山庄门口迎客的小厮接过了钟琰娘的请帖,看了一眼便请他们入内等候:“这些时日来山庄赴宴的客人多,我家主君特地提了您的名字,说是若您来了,要我们立刻通禀。各位且先去一坐,我家主君必然马上就来。”
钟琰娘点头称是,回头看了一眼原景时。原景时并不张扬出头,伸手请她与顾均先行。
这清子山从上到下都是单家产业,山庄之内风景更是秀美无双,只是婚期在即,实在却不显得十分喜庆。
于是钟琰娘便问道:“山庄内挂红不多,可是有什么缘故?”
小厮答道:“这些天蒙城不是受灾了吗?主君叫人去送了些东西,聊表心意,见那边遇难的无辜百姓太多,不愿张扬。虽然婚期已定,不便推后,但还是吩咐一切从简了。”
钟琰娘点点头,正要接话,便听有人高声唤道:“师姐!”
循声望去,院中远远迎来一个青年,年约而立,瞧着十分器宇轩昂。他衣着虽华贵,裁剪却利落,身形高大挺拔,足下有力,正是家主单慕知。
他挥手让小厮退下了,自己快步迎过来。他唤了一声“师姐”,看向她身旁的顾均:“这位便是姐夫了?从前只听师姐信中提过,今日可算有缘一见!”
原景时在后静静瞧着。
这单慕知在如今江湖之上,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也算是有一方威名。他从前听说过他行事,是个十分守规矩的人,所以自打十几年前阮家败落、江湖各派散落四方之后,他倒隐隐有个领主的势头。
原景时知道这些,又听说他这个岁数一直不曾娶妻,原以为他性情严肃,却不料言谈之间倒是爽朗,瞧着也比想象中更年轻几分。
钟琰娘和顾均与他见礼,小谈了几句,便给他介绍原景时:“这是沈时、沈公子,我前些年受伤避世,不曾与人联络的时候,就是和他在一处。”
单慕知快速打量原景时一番,道:“飞羽剑沈时,剑术以迅疾准确闻名,百闻不如一见呐!”
他客套地抱拳:“前些年多谢公子照拂我师姐了。”
这就要追溯到许久之前了。打从原景时打算离开皇宫时,钟琰娘便受邀来做了他的护卫。那时她伤重不便,隐世避祸,原景时又正有意去江湖闯荡,二人便一拍即合。
细说来,他们相识,还是彤华从中引荐的。
这些话不必多提。原景时对单慕知有所求,此刻也十分客套:“庄主谬赞了。若非钟娘子指导我多年,我也学不成这无双剑术。”
单慕知笑道:“如此,大家也算是半个同门了,不必见外。”
钟琰娘来时已给他传信,他大概知道此人有所求,说出这话,基本就是暗示成了一半了。
原景时心下稍安。
钟琰娘又给他介绍了原景时身边的岑姚,单慕知又道:“当初我师父与岑老是旧交,我还见过岑老。今日见小神医平安长大,岑老在天之灵也好安息了。”
寒暄几句,单慕知请人入内。几人穿过院子,刚走了两步,却见有个弟子匆匆跑来,对着单慕知行了一礼。
钟琰娘瞧了一眼,道:“不妨叫小厮引我们进去罢。你有事就先去忙。”
他的部下不可能无缘无故见他待客还刻意打扰。单慕知抱歉地给钟琰娘道了句“师姐稍后”,走过去问了两句又回来:“几位先入内休息罢。有位贵客到了,我要出去迎接。”
钟琰娘随口问道:“没有大事?”
单慕知笑了笑,却瞧不出什么喜色,只道:“不是什么大事,霍姑娘来了。”
钟琰娘挑了挑眉,也没多问,便让他先去了。
顾均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茫然,见妻子神色分明有趣,待他走后,便问道:“这位霍姑娘是?”
钟琰娘好笑道:“闲云山庄的霍云栖。江湖中传言他与她走得近,我猜是他心里有意,如今他成婚了,霍姑娘又来观礼,想来二人是君子之交,倒是外人看着狭隘了。”
也不怪别人猜测过甚。他们两个那传闻,若是没有旁人在其中,的确是听着太情深义重了些。
可惜这段故事里,和霍云栖走到一起的不是他,他要娶的人也不是霍云栖。
小厮领着几个人向内而行。钟琰娘几年没见单慕知,也不清楚这些传闻真相,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正从假山回廊的缝隙里看到单慕知快步迎上去的身影。
她脚步不由得微顿,原景时也回头瞧了一眼。
这一看,几个人都停了下来。
那边来的一行人里,最前的是个白衣女子,清寒气质婉约面孔,出尘遗世,美得举世无双,正是曾经名震江湖的魔女霍无伤的女儿,霍云栖。
而她身边却并肩而立一个风华玉树的黑衣男子,面色冰冷,只有对着霍云栖的时候,才会有温暖的一分笑意。
他的左手拉着她的右手,他们两个人大大方方,见人也没有避讳。
这在江湖里,和单慕知心仪霍云栖的传闻一样有名——霍云栖身边追求者众多,但名花有主,是幽冥殿殿主桑旻。
桑旻在江湖上的名号,比他幽冥殿殿主还响亮的名号,由他出神入化的剑术得来,剑名“栖云”,他就是“栖云剑”。
栖云剑桑旻。
原景时没见过桑旻,但是只要知道那是霍云栖,便可以想到那是桑旻,立刻将手边的岑姚护到自己身后。
那边的桑旻无比敏锐,几乎是走到视野之内,便立刻侧目准确地看到了他们。
但他分明是认出来了,却只是淡淡一瞥便转开了目光,似乎并不打算在此多生事端。
单慕知面上是温和笑意,一点看不出异样情绪,只是关怀问道:“霍姑娘,车马劳顿,身体可还好吗?”
霍云栖未言,却有一道女声,含着微微笑意道:“庄主说笑了。有殿主在,怎么舍得叫霍姑娘不舒服呢?”
她从众人身后,走到近前,走到原景时的视线之内。原景时听见她的声音,只觉浑身紧绷,然后就再也难以放松。
彤华还是从前那样美丽的面目,姿态矜贵又优雅,此时和霍云栖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站在一起,也不差分毫。
岑姚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祝文茵,她咬着牙,不说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原景时,又回头看向了她。
当初,就是她对自己的祖父见死不救,让自己苦苦守了三天,眼看着岑无疾死去。
她那点延续了多年的憾恨,在此刻相见的一瞬间泛上心头,眼中有些冷硬地盯着彤华。
彤华自然感觉到了。她侧目望了过来,看都没看原景时一眼,只是把温柔的目光落在了岑姚的脸上,甚至还侧了侧头,示意好久不见。
她看着岑姚,想起十几年前的匆促相见,再往前回溯,是一个初春之夜,玉昙初绽,晚风微寒,那道月白色的长袍衣角泛凉。
霍云栖对单慕知介绍道:“这位是李梦微,李姑娘。”
又是一个假名字。
第96章 试探 他也有了不能解的难题,心中越来……
单慕知瞧了彤华一眼,心中微动,回头看了一眼霍云栖道:“先前听你说过,李姑娘医术高明,帮了你们不少,今日倒是碰巧一见。”
彤华但笑不语。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些交谈,在两地时亦有书信往来。桑旻心里清楚,面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手下却搓了搓霍云栖的手背。
霍云栖于是道:“我们此次过来,要多叨扰你几日了。”
单慕知立刻答道:“不会。”
他垂首望她时微有歉色:“这些日子来我山庄暂住的江湖各派人士众多,恐生不便。我给你留了一处院子,虽远些,但好在僻静优美,你莫见怪。”
霍云栖知道自己的母亲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所以她在闲云山庄时一直极少外出,也尽量避免搅入旁人纷争。
她多谢单慕知体贴,与他一起往住所走去。
一行人先走到了一处院子前,单慕知领着霍云栖看完,见她表情应当是满意,便微微一笑,让她先休息,而后又转向桑旻道:“桑殿主的院子在旁边,我带殿主去。”
霍云栖闻言便上前一步道:“不劳烦了,我和阿旻住一处就好。”
单慕知眼底微颤,不料他们竟已亲近到此种地步:“到底二位尚未成婚,如此恐怕不妥。”
霍云栖道:“江湖儿女,不在意这个。更何况我与阿旻的关系,江湖尽知,也无妨在此处避嫌。”
单慕知心中泛苦,有些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道:“既如此,便这么安排罢。你看看有什么缺的,直言就是,我让下属给你们送来。”
霍云栖应声。
他如今即将成婚,为免生出对她不好的闲言,即便此地人多,也不便多留,于是便转身从房内退出,一路往外走去。
霍云栖和桑旻没有跟出来,倒是这院子里,彤华正站在园中池潭上面的小木桥,悠悠闲闲地低头看鱼。
她手里掐着一朵花,手指轻轻把花瓣揉碎了,撒在水中,引鱼来争食。鱼抢得越厉害,她笑得就越开心。
单慕知心里想了想,走到近前,开口前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霍云栖没有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唤她:“李姑娘?”
彤华不紧不慢把手里最后一点花瓣丢下去,回头笑道:“单庄主。”
单慕知道:“我从前与霍姑娘闲聊,曾听她提及姑娘医术很是了得,今日冒昧发问,姑娘师从何人?”
彤华道:“家传技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偏方。”
单慕知作恍然之色道:“原来如此。怪道我在江湖这些年,一直不曾听说李姑娘的名姓。”
彤华瞧他分明是来打听自己消息的,于是也就由着他的话接口道:“我从前一直是在大阳洲住着,不曾来过苍洲。若非是幼时与霍姑娘在大阳洲有些旧缘,是不会过来的。”
天下九洲,他们所在的苍洲,是最大也最繁荣的一处。而这阳洲地处偏远,环境十分恶劣,于是也因此诞生了许多奇人异士。
当年魔女霍无伤在江湖上被人群起攻之,身受重伤,不得已出海西逃,就是去往了阳洲。霍云栖在那里出生,直到霍无伤逝世,才被养父带回了苍洲江湖。
有关霍云栖的这段经历,单慕知是知道的,面前这李梦微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乍一听也的确能对上。
但是有一点——
苍洲人士为了将阳洲与温柔乡扬州区分开来,一直是称其为大阳洲的。而阳洲人士,却从来不这么称呼自己。
阳洲环境恶劣,地域派系繁多,为争求资源,时常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初来苍洲之时,语言不通,又十分蛮横无理,所以遭受了苍洲人士的许多鄙夷。
他们初时知道自己的家乡在这里叫作阳洲,却又听许多人称其为大阳洲,误以为这是个什么蔑称。即便之后了解了原因,也养成了习惯,不将自己称作大阳洲,反而要较劲地把扬州叫作小扬州。
故此,这个称呼虽没什么太大的歧义,却成为了辨认两地人士的绝佳办法。
而现在,李梦微声称自己是阳洲人,口中却说的是“大阳洲”。
但单慕知没有开口戳穿这一点,只是笑道:“那就难怪了。大阳洲奇人辈出,是我孤陋寡闻了。”——
桑旻特地吩咐人,将这院子里一处僻静房间留了出来,待打扫干净了才来寻彤华入住。
彤华于是谢过,这才施施然往房间里去。
房门关闭,她翻手设下一个小结界,段玉楼这才从她身后现出身形。
他提醒她道:“单慕知认出你了。”
彤华点点头,走到窗边的美人榻上躺下休息:“我知道,来试探的招数也并不高明。”
段玉楼慢悠悠地飘到她身边:“他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有城府是不可能的,多半是故意没打算藏。”
彤华支起手臂,摇了摇手指道:“我看他是忍不住了。要不是霍云栖还在近前,他直接动手都未尝不可。”
段玉楼伸出一截袖子,用手掌——姑且算作是他的手掌,温柔地捉住她的手指,十分习以为常地与她交换体内灵气:“你这次没必要过来。”
他目光透过紧闭的窗户,望见外面湛蓝的天色,饶是如此,也能以一种极佳的目力,看到凡人所看不到的污浊血腥。
“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一生恩仇不休,总也没完没了。你贪玩儿也就算了,实在没必要牵扯进来,图惹一身麻烦。”
彤华笑着晃了晃他,道:“我哪里就牵扯进来了?你瞧瞧过去的这些年这些事,即便没了我也是要这么过的,罪魁祸首怎么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就是因为这样,别人才觉得她是惹事精。内廷天天盯着人间事记,怕她又去闯祸;天庭的司命神君从前一直是昼夜不休蒙头大睡的作息,听闻如今也被长晔拽起来盯命书了。
前一阵蒙山地动,人人都觉得是她干的好事,逮着她查了好一番工夫,发现真与她无关才悻然罢手。
只是不必想也知道,待各自散去了,又要把账记到她的头上。
段玉楼收回目光,复又低下头来望她:“你只要这回来老实些,办了该办的事就走,我也不至于这么念叨你。”
“知道啦。”
她笑嘻嘻地回应他:“拿鬼藤草多简单呐,找个使官来都办好了。这不是以前丢的烂摊子还在吗?正好来一并清理了。”
段玉楼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口吻,十分无奈,干脆没接话。
这所谓的鬼藤草,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它原先是长在鬼域的灵草,因为魔尊薄恒那个不听话的妹妹到处乱窜惹事,偶然带到了人间。
本来这东西在人间长不出来,谁也就没注意到,只是单家居然将这东西培育了出来。人间隐隐要因此物生出大变动来,定世洲有监管之责,彤华就要将它在人间彻底毁掉。
也就是因此,她又跟过来凑热闹。
彤华顺着段玉楼温柔的力量,将体内灵力运转一周,确定完全干净澄澈,便与他道:“没什么事了,你停下罢。”
她和他开着玩笑:“我就是个碎底的瓷瓶,出一回人间,总要外泄许多灵力。要是这次回去,让我母亲发现我体内干干净净的,岂不是出大麻烦吗?”
段玉楼确认她身体里的浊气真的完全被自己置换出去,这才停了下来,只是依然握着她的手道:“你这回发作,无非是比从前多疼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事,怎么这么久都不好?”
如果他有身体,她一定能看到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彤华从前受过伤,每次去人间,受人间浊气影响,再加上自身灵气无法汇聚不断外泄,所以必须按时回到定世洲修整,将体内浊气排空,重新蕴满纯净灵气。
以往她在人间,因修为强大,浊气侵袭并不十分容易,但这一次来人间却不同。他每每探知她体内就会发现,只要他松开了她的手,几乎立刻便会有浊气慢慢侵入。
同时,她纯净灵气消逝的速度,也比以往更快了几分。
彤华不肯让中枢发现她去遗灵窟本源休养的频率增多,所以之前时常忍耐,或者只在自己宫里待着,但这终究不如回本源补充来得更快。
好在是有段玉楼,无所顾忌,可以帮她置换清浊。
但是段玉楼帮她越多,心里就越沉。若说最近发生过什么大变故,也就只有在地下森林,但他记得那时候她是没有受什么大伤的。
他也有了不能解的难题,心中越来越恐惧。他无可避免地想到多年以前,白沫涵在他怀里慢慢溃烂死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而如今也是一样。
他只能缓解,却不能阻止。
他明明有着强大到无人可敌却又无人可察的庞大力量,却无法补全她破碎的神体。
有七情六欲的坏处在此时暴露无遗。
彤华本人倒是没有那么多忧心:“兴许就是因为你这回让我多疼了一会儿,所以我才这么虚弱呢?”
她还故意装作无比脆弱的样子,以袖掩口虚伪地咳了两声。只是眼神是坏的,她坏心眼地看着他,想要他心疼她。
段玉楼垂首望她,半晌不言。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自觉无趣,要将手从脸上收走的时候,他又忽而俯下身来对着她问道:“你要什么?”
像当初那样,再向我提七个愿望罢,小涵。
只要你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能永远留下你。
永远都不会失去。
第97章 暗杀 她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旁边,只是微……
清子山近来宾客繁多,入夜之后,守卫更是严密,尽职尽责地四处巡逻,以防生出意外。
夜深之后,四处灯火熄灭,客人们大多都已经歇下。而单慕知的卧房之内,却仍亮着一盏亮光微弱的孤灯。
那一点灯火被小小的灯罩捂着,几乎只能起个聊胜于无的作用。
单慕知就是手持这样的一盏小灯,安静地走到床铺之后,手摸到架子后的一处机关,轻轻扳了一下,露出里面一间暗室的小门。
他走了进去。
暗室并不大,唯一的光源就是他手上的那盏灯,足可教他看清整个暗室内的摆设。他将小灯放在桌上,而后取下了架子正中摆着的一个剑匣。
单慕知垂首,看着剑匣里尘封已久的那柄宝剑。他眼底分明倒映着盈盈火光,却瞧着漆黑昏暗,浓墨般不辨情绪。
他幼年时家中混乱,父亲早亡,母亲为护他安平,将他送到凤山,拜入家主公冶俘屠门下。
公冶俘屠那时十分欣赏他的天分,将自己的绝学“七步绝杀”倾囊教授,还说将来等他出师,便将自己的阴阳双剑一分为二,赠他一柄。
公冶俘屠一把剑鞘里藏着双剑,可是行走江湖多年,只出阳剑,不出阴剑。单慕知心中敬佩他那一把阳剑,公冶俘屠此言,是他少年求学时最大的希冀和向往。
后来公冶俘屠果然实现了诺言,将阳剑给了他,但却不是因为他顺利出师。
阳剑刃宽而沉,单慕知习剑多年,都无法做到七步之速。他还未来得及攻克这一道难关,公冶堡却没了。
时为武林领主的阮氏家主阮经年,带部下自东阳而来,与盟友一同围攻凤山,要报祖辈一桩旧仇。公冶堡防御被破,公冶俘屠伤重不敌,临死之前将阴阳双剑交给了他,让他带着自己未出阁的小女儿公冶宁逃脱。
此刻他面前静静躺着的,就是那柄孤单多年的阳剑。
单慕知像以往做过了无数次的那样,取了干净的布巾,细细擦拭过宝剑,而后将它安稳放回,再退后一步,挺直背脊跪了下去,恭敬地三叩首。
江湖中寻找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已经多年,他却从未用过阳剑一回,所以也没有人知道阳剑在他的手里。
这柄剑不是他出师时从公冶俘屠手里得到的,所以直到如今,他一直认为这柄剑并不是真正地属于自己。
“师父。”
他对着那柄剑,如同面对公冶俘屠:“弟子无能,多年以来未寻到仇敌。但上苍有眼,叫那李梦微又露出尾巴,重新回到江湖上招摇。”
他早听霍云栖说过,身边有一位神医姓李,现在见了才知道,原来就是李梦微。
剑上折射的昏黄光芒映在他眼底,如同恩师留给他的最后一分温暖。
他沉声对他保证道:“师父放心,今日李梦微进了清子山,我不会让她再活着出去。”
单慕知再一叩首,起身将宝剑拿起,而后执灯回到卧房。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取了下来,又取出一身普通的利落黑衣换好,拿了整张面具盖在脸上,再用黑巾覆面,确保即便是最亲近的人站在面前,也绝对不会认出他是谁。
然后他带着阳剑离开了卧房。
山庄内的一切布防他都非常熟悉,足以让他毫无停顿地来到霍云栖的院落之中。
最大的东卧房静悄悄,此刻窗纸昏暗,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入睡。他只瞥了一眼,便往李梦微的卧房而去。
今日,他山庄中洒扫的下人,已经告诉了他李梦微住在哪个房间。
单慕知取出手指长短的一截熏香,点燃后穿透窗纸扔了进去。迷香燃得快,药效大,用的都是最常见的药物。他等下进去将香灰踢散,哪怕有人能够发现,也不会查出是谁动手。
他摩挲着剑柄等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注意着门窗处是否设了简易机关,慢慢地潜身入内。
床帐只有薄薄的一层纱,即便没有明亮的月光,凭他的目力,也能依靠一点细微光线看清里面平躺熟睡的人影。
她的呼吸非常安稳,半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单慕知并不觉得自己此来使用的手段下作。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李梦微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她如果真的精通药物,便不至于栽到这小小迷香上。
他眼中恨意愈加强烈,足下没有半分停顿,直直便往床榻边去。他手中阳剑抬起,一个迅疾的起手式——
七步绝杀。
单慕知离开凤山以后练过许多年的七步绝杀,直到如今才找到第一个剑指之人。
长剑刺入纱帐的那个瞬间,帐中人忽然察觉不对起身,可是单慕知的长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即便她飞快地侧身躲避,还是没能避过这一剑。
单慕知动作不停,刺进她肩膀之后立刻顺她逃脱的方向向下斜拉。阳剑本就霸道,他腕力臂力又强劲,这一剑后,帐内那人再也无力抵抗,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知道她死定了。
那一剑劈下,她的身体恐怕已经成了半截,即便当下不死,也会因失血过多丧命。
她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旁边,只是微微动了动,就再也没有反应。
单慕知浮出强烈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李梦微就这样死在了这里,可是当年的李梦微就不擅武艺,如果不是阮经年护着她,凭她作恶无数,早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于是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还是涌了上来。
他冷笑着将她衣服一揉,将剑上的血迹一抹,没有过多停留,转身收剑来到窗边,将香灰踢散,出去后又仔细地关上了房门。
单慕知心底万分雀跃,但是即便身体已经在激动地颤抖,脚下仍然没有放缓一点速度。他用最快的速度避开守卫,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
霍云栖的住处本就偏远,他这一路回去,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山庄。就在他马上就要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他正走过的那个院子却突然点起了灯。
有人惊叫道:“快抓凶手!救救我家小姐!”
单慕知立时回头望去。
这是他的家,他熟悉每一个院落。这个院子里只住着一个小姐,是数日后便要与他拜堂的未婚妻子。
杀死李梦微那个瞬间浮上他心头的恐慌,此刻终于大面积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嘴唇微动,下意识便往那个院子里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守卫发现了他。
他们高喊着同伴,举着火把,迅速向他追来。灯火一片又一片地迅速亮起,越来越多的人向他而来,将他当作了要抓的凶犯,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单慕知想想自己这一身装束,咬咬牙立刻回头跑开。
他的身后,山庄的护卫,江湖武林的义士侠客,都追赶而来。
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即便他回去了,也根本没有时间换好衣服出来面对众人的拷问,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连闲散的宾客都走了出来,他作为主人却还没有现身。
但他纵横江湖多年,能做到这个位置上,不会连这点镇定都没有。
即便方才那院子里的尖叫声,直到此刻都还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但他的头脑却仍然算得上是冷静。他知道自己还有一条路能走,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单慕知一路奔逃,避开四面八方而来的江湖人士,他的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
那青年衣着十分利落,抱臂执剑,似乎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此刻他望着单慕知,便像望见了自己要等的人一样,立时拔剑出鞘,飞身而来。
他的速度奇快,前一瞬还在遥远的屋檐之上,眨眼便已到了单慕知的眼前。单慕知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甚至于他都没能看清,对方的长剑已经在他右臂上划出极深的一道伤口。
那一瞬间,单慕知险些连剑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一边暗道江湖之中是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物,一边又苦思冥想,要如何尽快摆脱此人,以免被身后那一群人追上。
但对面这青年收手了。
他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伤他这一下,而后便立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单慕知咬牙捂住自己伤口,听着身后愈近的人声,也没有瞬间停留,只向着他原本要去的地方一路狂奔。
他来到清子山上一处断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身后的人碍于深夜视野不清,一时停下脚步。单慕知抓着藤蔓下落,拿捏着高度荡进一处狭窄的山壁间隙,用双足撑住两侧立住身形,而后松开了藤蔓。
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失力,只能十分狼狈地向里挪去,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坠落山底。
单慕知撑着一口劲来到山隙里一处隐藏的山洞,这才微微喘了口气,而后扶着山壁一路向内走去。
这条密道,直接通向他卧房的密室之下。
他推开头顶的一块巨石,从密室的地板之下爬了上来,又将一切复原。他咬着牙把药箱翻出来,将衣裳扯了,迅速处理了自己的伤口。
单家奇药不少,可以瞬时止血、让他回复些元气的法子还是有的。单慕知将一整瓶药灌进自己口中,又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好,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渗血,这才将脏衣脱在密室之内走回卧室。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身深色衣裳穿上,这才走了出去。
清子山庄已经乱了。
他的部下自然会守着他的住处不让人进,可他终究要给外面的人一个说法——为什么今夜有人行凶,他却此刻才现身在此。
单慕知暂时没想那些。
他只是先去了那个方才不曾踏进的院落。那院子里平时不会这么杂乱,此刻乌压压站了好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
钟琰娘站在那里,瞧见他来,用一种十分担忧的眼神看着她,她是在担心他的心情;
霍云栖和桑旻也站在那里,他们离了这么远也来了,虽然桑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霍云栖的眼神里却是有同情和忧心的,她是在忧虑他的处境。
单慕知没有看她们。
他只是一眼就看见,在霍云栖身侧,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李梦微此刻依旧好端端的,用一种十分戏谑的眼神望着他。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正是方才执剑划伤他手臂后又立即消失的青年。
他再一次陷入她歹毒的陷阱。
第98章 伤口 我何时说过那一招是七步绝杀?……
清子山庄这晚灯火通明。
单慕知坐在正堂上首,他身侧坐着的那个中年男子,满面悲痛与愤恨,正是他的岳丈翁文石。
堂中乱成一团:弟子受他命令封锁了整个山庄,四处搜寻凶手逃窜痕迹回来复命;发现尸体的侍女哭哭啼啼地说着当时的情状;翁夫人痛失爱女,分明泪流满面,但却依然坐在此处不肯离去;翁文石悲愤不已,在江湖众人面前撂下狠话,杀女之仇不共戴天,凶手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要把骨灰挖出来报仇。
只有单慕知是安静的。
他手臂的痛意牵扯着他迟钝的神经,让他得以在耳边一片嘈杂之时,依旧可以清晰地记起方才他走进那间卧房时看到的所有场景。
刺绣精美的纱帐被刺破,看着十分狼藉,从残影里看见床上卧着的瘦弱女子,那是他的未婚妻翁念念。
她斜斜地躺在宽阔的大床上,姿势很是怪异,明显是想要逃窜,却没来得及逃离。
但比她姿势更难以入目的是她的死状——她的上半身自右肩到左腰被完全斩断,破碎的内脏都因此隐隐暴露出来,鲜血将整个床铺染红,又流淌到地面的瓷砖上,几乎一直蜿蜒到门口。
单慕知手里有过很多条人命,但却从没有一刻让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一步,只要他迈出一步,就会踩在翁念念的血上。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手被染红,毫无力气地垂在床沿,就是这只手,在他痛下杀手的时候曾经想要握上他的手腕,最终却只能擦过,落在他的身旁。
她的衣裳上还有一处血迹与其他不同,此刻,堂中众人正在愤懑地斥责这个残忍的凶手,道他杀过人,居然还敢用她的衣裳拭剑。
“山庄如今已然封锁,诸位都在此处,只需拿出武器对比一番,就能知道凶器和凶手。”
“我等行得端、立得直,但凡清白,一比便知,何惧如此!”
当真便有心直口快的义士,当即便从剑鞘里拔出佩剑,放在堂中小案上,和那块染血的布料比划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找不出来的。
单慕知清楚真正的凶器放在哪里。
他在一片混乱里静静抬眼,不动声色地看着此刻正隔岸观火的真凶,在想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如此害死了翁念念。
翁文石对今晚的单慕知非常失望,大有即便得罪了天下人,也要让他们一一对比过血迹的架势。
但他只胜在年长,到底不能服众,场中也有人明显不忿,不肯用这种办法自证清白,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如此怀疑旁人。
霍云栖见单慕知一直不言,也看到场面大有收不了场的架势,回头看了桑旻一眼,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向前走了一步。
“诸位英雄,请听我一言。”
她不卑不亢,虽有人不屑反驳,但也根本不去理会:“凶手行凶,未必会用自己常用的兵器,即便真找到了凶器,也未必就能找到真凶。”
“嘁,那你又有何高见,能抓住这真凶啊?”
霍云栖回头与单慕知对视一眼,又转向翁文石,抱拳一礼后道:“今日追凶之时,那凶手被伤了右臂。凶器可以作假,伤口做不了假。”
单慕知紧紧地看着霍云栖。
她是在帮自己找到真凶,他知道。
但此言一出,翁文石绝对会让所有人脱衣验证,他手臂上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无法作假。
翁文石明显有此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也顾不得对霍云栖作为霍无伤之女的偏见,立刻问道:“是何人伤他?”
彤华对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会意上前道:“在下颂意。追击凶手时,我曾伤他右臂。”
翁文石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个名字,不大相信众人都没能追到的凶手,居然会被他伤到。
果然,另有人问道:“你说你伤了凶手,有何凭证?”
颂意道:“没有凭证。”
“没有凭证,要我等如何信你?”
“话已说过,信与不信,翁老决断。”
他略一颔首,不顾众人态度,径自退回到了彤华身边。
钟琰娘的目光跟随着颂意,此刻又与彤华相对。
她自然是认得彤华的。那年凤山被屠,她幸留一命,却身受重伤,多亏了彤华路过出手相助。凤山灭后她虽有求死之心,但念在彤华此举,愿做一事还她救命之恩。
彤华那时要她给人做个师父。
由此,她跟着彤华去了上京,见到了原景时。
那之后,她与彤华之间的联系就淡了下来,反而渐渐成了原景时的心腹之人。之后她为了原景时前往南方,更是再也没见过彤华。
此次在清子山庄相见,她们尚没有交谈的机会,她也不知彤华是如何站在了桑旻与霍云栖的那边。但此刻只是对视的一眼,她用了片刻,便下定了决断。
此人说的必是实话。
她即便做局,也不会用虚假的谎言做基底。她立刻回身退出人群,去翁念念的房间找岑姚。
尸体不会开口说话,但伤口可以留下许多痕迹。翁家人收殓翁念念遗骨之时,知道小神医岑姚在此,特地请她过来,帮忙查看。
钟琰娘来时,岑姚也看好了一切,正从房间里出来。
她虽见惯了江湖寻仇的惨状,但到底是个小姑娘,见到翁念念如此,出来时情绪还是有些低沉。钟琰娘确认她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安慰,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岑姚回到了堂中。这边翁文石显然已经与众人起过了争执,有许多人十分不满,声称要立刻离开清子山,若有人拦路,便要翻脸无情,径自杀出去。
说着,便有人手持兵器向外冲去。
翁文石见如此便要动手,单慕知却更快一步,当先扬手将桌上的瓷盏甩了出去,正朝着走得最快的那人后心而去。那人回头作挡,正要发怒,便听单慕知冷声道:“今日不曾验过,谁也别想离开清子山。”
那人大怒,举起兵器就朝单慕知而来,却忽觉足下一软,立时半跪下来,拿兵器支撑着自己才不足以倒下。
与此同时,堂中人慢慢都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对,有内力不足者已然无力站立,修为深厚者立刻运起内功抵御,但仍旧能察觉到自己已经受到了影响。
岑姚此刻方才站了出来,取出解药递给场中的单慕知与翁文石,而后转身扬着手中的瓷瓶对众人道:“诸位所中迷药无毒,不会伤及自身,但若无我解药服下,十二时辰之内必会周身麻痹。若各位不肯配合,也无怪我们强行如此了。”——
天色亮起。
能来参加婚宴的,自然是与单慕知还算得上关系向善,既然不是凶手,只是查看右臂即可,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
武林中人,谁身上都带点伤疤。自然也有人查看后发现右臂带伤,只是要么时间对不上,要么兵器对不上,尚未见得完全满足条件的人。
眼见得宾客已经查过大半,钟琰娘起身走向单慕知:“单庄主,我有一言,可否借步?”
单慕知回头看一眼翁文石,知他听见,便起身与钟琰娘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堂后僻静处,单慕知寻了一处空房,请钟琰娘入内,待关上房门,钟琰娘方冷然问他道:“凶手是不是你?”
单慕知看着她冷厉的脸色,没有说话。
钟琰娘道:“旁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得出来。江湖上阴阳双剑消失许久了,于是大家也都忘了。但今日宾客之内,亦有江湖前辈,难保何时就会败露。此刻翁小姐的遗体被翁家人护着,不许人随意查看,但若是有认识的人看见了,你要如何解释?”
单慕知态度十分平静:“从前拜入师父门下的外姓弟子众多,不少在凤山灭门之前就已经出师,会用师父的剑法,根本不算稀奇。更何况,双剑消失已久,他们即便真的能瞧出那一招是七步绝杀,又如何知道双剑如今在谁的手里?”
钟琰娘反问道:“我何时说过那一招是七步绝杀?”
她面露讥诮之色,又兼具着一些对他撒谎的失望:“这一招练成这个样子,你也有脸说这是七步绝杀!”
她见单慕知沉默着不肯开口,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单慕知没有躲开,眉毛却瞬间因疼痛紧皱了一下。
钟琰娘松开手,道:“阳剑在你手里,你不必和我撒谎。我只问你,你如此坚决同意他们彻查,若是等所有人都查完了,他们再想起你昨晚未能及时出现,会不会也要你撩起袖子,查一查你的手臂!”
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你是蠢了还是疯了!”
单慕知扯了扯唇角,道:“让小神医迷倒众人查验的人,难道不是师姐吗?”
“我是为了救你!”
她音调明显升高,但依旧有意识地压低着自己的音量。她顿了顿,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此事是否有隐情?”
单慕知痛快承认:“有。”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要杀一个人,但不是为了杀念念。”
钟琰娘分明看清,在他口中说出“念念”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流露出无法遮掩的痛色。
她因为这样的痛色而沉寂了一刻。
“我会帮你的。”
她说。
单慕知苦笑一下,道:“你没法帮我。天下英雄面前,你没法帮我。”
钟琰娘敏锐地察觉到问题,问道:“你要他们都在这里看着,是要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都会毁掉他。
单慕知的眼底划过深沉的恨意:“她害死了太多人了,我不会放过她。天下人面前,她休想脱罪。”
他这样只求速死只求报仇的心,让钟琰娘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是她昔年留存到如今的同门和亲人,她不会让他如此抛却性命。
“我说了我会帮你的,慕知。”
她忽而扬手对准他身上几处大穴快速落定,单慕知对她没有防备,阻止已是不及。几乎同时,有人自屋顶落下,一掌落在单慕知伤处,刹那之间,便有剧毒蒸腾起灼热的白汽,烧穿了他的衣袖,将那一块皮肉都腐蚀到可见白骨。
钟琰娘迅速藏起单慕知手臂上残存的纱布,故意踢翻桌椅,闹出极大的动静。
她在前堂众人赶到此地的瞬间,故作不敌错手放过了那人。在那人身形在众人眼前消失之前高喊道:“还不去追!”
第99章 旧仇 她已有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毒掌的毒性不轻,单慕知飞快封住自己身上几处大穴,依然觉得整个右臂又痛又麻。
他靠着门扉按着大臂,整个手都在不停地颤抖。岑姚远远看到他的伤口,立刻取出止血药来上前帮忙。
单家人看到了那个逃窜的身影,立刻就跟了上去。
翁文石一边示意自己的部下去追,自己飞快走到单慕知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单慕知满头大汗,不像是装出来的痛苦,下人匆忙搬来椅子,他立刻就跌坐下来:“我和师姐说话,那凶手看见我落单,从背后突袭。”
翁文石拧眉不语,人群中却有人道:“单庄主伤得也未免太巧了些。”
他们侧目望向那人。
那人道:“昨晚大家伙听见有人行凶,不多时就都赶了出来,反倒是单庄主始终未出房间。今日大家一同查看右臂伤口,单庄主还没有验证,却突然被人叫走,等我们再见到的时候,就这么好巧不巧地伤在了右臂。”
他冷笑一声道:“这么大一片伤,那真正是刀伤、剑伤,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他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说单慕知才是真正的凶手,自导自演了这么大一出戏,故意要将别人的注意力移开。
单慕知与此人之间不算仇敌,却有些利益上的龃龉,平时大家面子上都做得和睦,今日也许是他行动强硬,到底也叫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单慕知于是冷声不屑道:“正是因为我迟去了些,所以才有嫌疑,这么把我手臂伤了,正好嫁祸在我的身上。这样愚蠢的伎俩,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也就你愿者上钩,蠢得没边。”
那人被他嘲得没脸,更加口里不顾分寸:“你杀妻也不算毫无理由,谁不知道你和闲云山庄的霍庄主——唔——”
话音尚未落定,另一边一直默默无声的桑旻已然出手。他袖中薄刃自指间飞快弹出,正打在那人一张一合的口齿之间,那人捂着嘴弯下腰去,一时鲜血直流,舌头已然换了地方。
这下他才冷静下来,想起桑旻在江湖上的名声。
其父虽然手段狠辣,还算讲些道理,这位少主年纪轻轻接手幽冥殿,行事风格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这些年他为霍云栖长居北境雪山,才在江湖上出现得少些。
是他一时大意了,居然忘了桑旻还在这里,就敢提起霍云栖。
那人和手下恶狠狠地看着桑旻,没一个敢出声动手,反驳桑旻。
正此时,翁文石开口了。
“此事绝无可能是慕知行凶。”
他非常沉静地站在单慕知身前,一字一言落地有声:“我亲眼见证他与小女两情相悦,绝非假意,知他用心,才同意了这桩婚事。他与闲云庄主自是好友相交,无关风月,更不必牵涉其中。”
翁文石的目光和语气都坚定,即便翁念念死去尚无多时,他还沉浸在万分的悲痛里,但他依旧给予了单慕知全部的信任,不允许这里有任何一个人来质疑他的清白。
“今日得罪各位英雄,我在此处向诸位致歉,但却绝不后悔。方才验伤未完,还要继续进行,待所有人今日验过,方可回住处休息。方才已有人去追那凶手,在没有新线索之前,谁也不能离开清子山!”——
翁文石说到做到。
他查完了众人的手臂,也没有多加为难,道歉后便请众人回住处休息,但却不肯打开山庄大门让人离去。
深夜,单慕知见过翁文石,从他居所出来,而后去往山庄密室宝库,取了灵药鬼藤草。
这鬼藤草十年才能长成一株,直到他进入密室之时,都还长在泥土之中。他取了绢布,将土壤和根茎包裹好,又仔细地收纳在绢袋和木匣之内,才取了出去,往钟琰娘的住处而去。
原景时一行人初初来到那日,单慕知曾专门去他们暂居的院落,和钟琰娘重逢共叙。那时钟琰娘特地叫来了原景时和岑姚,说起此来请求。
单慕知近年来用不上鬼藤草,既然钟琰娘来提,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便应了下来。只是后面出了这档子事,钟琰娘也就不再好提。
但单慕知记得。
他特地叫人去给钟琰娘传了话,他来到时,虽然已经很晚,但原景时、岑姚与钟琰娘、顾均夫妇,都在堂中等候着他。
见到他来,钟琰娘原打算安慰他一番,让他节哀,只是看到他疲惫又低沉的神色,一时又没有开口。
说得越多,伤处越疼,何必多言?
单慕知自然读得懂她眼中关怀,只是浅浅点头示意自己无事,而后将手中木匣交了过去。
“鬼藤草在此,七日之内最好使用,否则药效渐散。”
岑姚珍而重之地接过。原景时想到兄长总算有救,十分恭敬地对着单慕知一礼:“多谢单庄主救命之恩!来日若有事,我定全力报答。”
单慕知连忙相扶:“公子不必客气。我懂亲人出事的着急,若能相助,自不会袖手旁观,不算什么大恩。”
岑姚递给他一个药罐并一个药方,道:“我瞧庄主今日受伤,已经见骨,此药虽不珍贵,涂抹却有好处。佐此配方长期服用,对庄主伤处有益。”
她今日已经给他留了药,晚上又送,单慕知没有拒绝,收下称谢。
他没有再继续多余的客套,转身看了一眼钟琰娘,对她道:“我方才从我岳丈住处出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然与他尽数谈过。”
钟琰娘眼睫微动,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为什么,他杀了翁念念是事实,这件事,他已经全部告诉了翁文石。
单慕知又对原景时道:“鬼藤草不能耽搁,再者,公子原本与这些事没有关系。今晚寂静无人,我送几位下山离去。”
原景时心中自然是想要走的,但于道义情分,都不能这样轻易离开。他正要开口说话,顾均在一旁同他道:“庄主说的是。公子有事要紧,不必久留,再者,幽冥殿在此处,小岑姑娘也不安全。公子带着小岑姑娘先走,这里一切,有我与琰娘来办。”
钟琰娘也有留下的意思,听顾均如此说,立刻附和。
于是原景时也不多言,和岑姚回去拿了行囊,立刻跟着单慕知向外走去。顾均和钟琰娘一起,送他们到山庄之外。
单慕知没有走大路,反而是带着他们走了一条极隐秘的小路,从他院中一处花园山洞进去,走了一截密道到山中。
他指了一个方向对原景时道:“公子顺此方向往山下而去便是。”
原景时再次谢过,拉过岑姚,就要离去。
才迈出一步,便听有人拦在去路之上,笑吟吟地说道:“单庄主这是做什么?月黑风高,带客人到这里看夜景?”
乌云忽然散去,清透的月光穿过繁茂的树林,温柔地照亮了那个抱臂倚靠在树边站立的女子。原景时只要听到这个可恨的声音,都知道是谁拦住了他的去路。
彤华直起身子,微微踱了两步,走到了月光之下,完完整整地露出了自己的面貌。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手执栖云剑,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们,正是桑旻。
钟琰娘明显感觉到原景时周身的气压低了下来。她立刻上前一步站了出去,顾均却比她更快一步,站在最前对彤华抬手行了一礼:“祝姑娘,好久不见。”
彤华笑道:“顾先生好啊。”
他少年时聪慧,很快成了举人,可来到京中后才名家世不显,连续三回不中,名落孙山时也耗尽了钱财,心情万般低落之下,拿了一小坛最劣的黄酒,躺在城墙根底下买醉。
是彤华把他带走交给原景时的。
她笑吟吟地道:“我如今不姓祝了,先生请改口罢。”
顾均道:“姓名本是外物,横竖都是假的,改不改口,有何区别?”
他态度温和,言辞却有些锋利了。
彤华倒也没生恼:“先生说的对。”
钟琰娘和她打过交道,心里清楚,原景时和祝文茵多半已经闹掰了,如果如今他们站在对立面,真的动起手来也未必能占到上风。最好是趁她好言,平稳地解决此事。
她和夫君配合,放软了态度道:“夜深了,姑娘怎么到这儿来?”
彤华见她有礼,果然笑意盈盈地回应了她:“钟娘子,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啊?”
钟琰娘是昔年师门被灭、重伤濒死时被彤华救下的,她替她治伤,带她去见了原景时。
这夫妻二人都是通过彤华来到原景时身边的,如今却都与她断了联系,全然为原景时办事。原景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但手下却依然握住了佩剑。
他唯一的担心来自于面前的彤华。过去的一切已经告诉了他,她落下的每一步棋都有她的用意,既然是她将钟顾夫妇寻来,那必然也就拿捏着他们的软肋。
他们已经帮助他良多,若是彤华以他们软肋相逼,那他也不是非要让他们孤注一掷不可。
钟琰娘回应道“都好”,彤华便道:“那就好。今日这事儿麻烦,我原是不打算将你牵扯进来的,横竖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也不必粉饰太平。要么你与顾先生回避罢,处理完了,自然是去是留,都有定论的。”
钟琰娘沉下心来,道:“姑娘何必如此?清子山庄的事,与我也有些关联。姑娘若真要相谈,我自然能与姑娘、与我师弟共言共讨,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她伸出一只手,侧过身相请:“姑娘何不庄内一叙?”
彤华笑道:“原是要好好叙的,只是见你们要走,我心里着急,这不才特意来寻你们吗?”
钟琰娘道:“姑娘说笑,事情还没解决,我们能去哪儿呢?”
钟琰娘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先带进山庄,好先送走原景时和岑姚,彤华又是打定了主意要拦在下面。
单慕知看得久了,耐心终于告罄。
“师姐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他上前站在钟琰娘身边,目光锋利地看着彤华:“李梦微,你我新仇之前,尚有旧仇。若我记忆不错,十二年前凤山公冶堡被屠,你也在场罢。”
此言一出,钟琰娘周身一震,双眼不自觉睁大。她回头看向单慕知:“你在说什么?”
单慕知恨意上涌:“是她,师姐,凤山都是被她毁的!若是没有她,容琰那白眼狼也没本事做了那么多年细作还不被人发现,到最后,他也没法打开公冶家的大门,让公冶堡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御直接变成了一张破纸!”
钟琰娘怔在当场。
这句话冲击着她的大脑,往日一幕幕倏然重现在眼前。凤山那日的刀兵之声,三日不休的瓢泼血雨,再往前,宗门和睦的谈笑之声,少年目光真挚发下的赤忱誓言。
容琰。
她已有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浑身僵硬,顾均侧目望向了她。
彤华打量着单慕知,仿佛此刻才记起了他到底是何人,恍然大悟一般道:“是你啊……原来当年,是你去报信的?”
她复又轻轻笑了一声,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你带走了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未让他落入敌手;你救走了他最心爱的六女儿,给他留了一条血脉;你好端端回到了清子山,处理了你狼子野心的叔伯兄弟们,夺得家主之位。”
她挑眉问他道:“若是当年没有容琰救你,你猜,你这一生,能不能过得如此顺遂得意?”
第100章 叛徒 他得死在这里才行。
江湖之中,多有武功奇绝之辈,而凤山公冶家,正是以祖传秘技“七步绝杀”的剑术独步武林。
二十二年前,容琰和单慕知同时来到凤山。他们在上山的路上便遇到了彼此:一个是避难来的,一身狼狈,身边就跟着一个会武的老仆;另一个是拜访来的,宝马香车,礼物侍从无数。
单慕知的母亲与凤山有些旧缘,为了让儿子躲避家中内乱,将他送了过来。而璐川容氏与凤山本就是多年世交,常有小辈互相来往求学,甚至结为姻亲。
家主公冶俘屠请他们二人入内,左看看,右看看,两个都十分满意,最后一起收在了门下。
容琰生在大家,本就是个骄傲爽朗的外向性子,再加之年纪比单慕知大些,在山路之上便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请他上车来坐。拜过公冶俘屠后,又主动揽着他的肩,去客房安置下来。
他十分体贴,知道单慕知没带什么行李,主动和他住了一件屋子,把自己的行李往房间中间一铺,左一件右一件地一铺,不动声色地补齐了单慕知的日常所需。
最后,他勾着他一起去练武场。
“师弟没去过练武场罢?凤山的练武场可不一般了,在山间瀑布旁边,有水有树,宽阔凉爽。我从前去过,我带师弟去瞧瞧。”
就是在这一处绝佳景色旁边,他们两个第一次见到了公冶宁。
公冶俘屠没有儿子,膝下只有六个女儿,最年幼最受宠爱的六小姐公冶宁那年只有七岁,比单慕知大些,又比容琰小些,但站在他俩面前,两人都得叫她一声“师姐”。
公冶宁也是个很明媚的女孩,一身鹅黄的衣裳,娇俏可爱,又朝气蓬勃。她拿着一把稍短些的钢剑,像模像样地跟在弟子后面,休息时看见遥遥站着两个男孩,便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等问清楚不是坏人,便同他们笑道:“你们是爹爹的弟子啊。我是小六阿宁,你们叫我师姐就好啦。”
单慕知乖乖巧巧地叫“师姐”。
容琰和她一般的张扬,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手指轻飘飘地弹了下她小髻上的鹅黄色飘带,口中道:“阿宁啊,你长大了。”
公冶宁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容琰笑了:“认得,我上回来,你在山上摔了,嗷嗷哭,我给你拍的土,你不记得了?”
公冶宁“啊”了一声。
她不记得谁给她拍的土了,但记得她上回摔得好疼好疼,尤其膝盖上那一块,本来没破,拍了两下,反倒拍破皮了。
三个人头一回见面,公冶宁不大喜欢容琰,拉着单慕知跑了,还要他离容琰远些。
单慕知那时还是听话的性子,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听公冶宁的话,即便长大后性情教养得很是爽朗,再也不复幼时怯懦,但依旧对公冶宁很是乖巧。
由是他对公冶宁此言非常无奈。
她说着要离容琰远些,最后却离容琰越来越近。公冶宁稍大些的时候,干脆也不演了,横竖容琰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又正大光明,她早晚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他们是凤山上最明媚张扬的一对少年,笑起来的时候,比阳光还耀眼,只是在旁边遥遥看着,都能生出无限美好与希冀来。
原道是好一对天作之合。公冶宁幻想了很多美丽的未来,唯独没想到,容琰会成为公冶家祸患的源头。
阮经年带人围攻凤山,山下各派之中,分明有璐川容氏的人马。他们关上了大门防御,想要去找容琰,但容琰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公冶堡的防御固若金汤,绝不会有外人攻入的可能。公冶俘屠设计让弟子从密道逃脱求援,以期可以解决此难。但是信还没送出去,公冶堡的高墙就成了破纸一张。
在所有人都在墙上防御之时,单慕知亲眼看到容琰从藏身之处走出,打开了公冶堡的大门。
长日生活在一处的好兄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单慕知从未见过那样平静沉着的一个容琰。他对着门外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道:“李姑娘,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在公冶堡,一个人也跑不了。”
那天的公冶堡因此事再无抵抗之力。单慕知抱着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拉着公冶宁钻进密道,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直到跑出了包围圈,他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
公冶宁听他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不敢相信是喜欢了多年的心上人背叛了凤山,疯了一样地要冲回公冶堡。单慕知拉不住她,只能跟着她一起回去。
回去的时候,整个公冶堡血流成河,伏尸遍野。不止是公冶家已没了一个活口,就连帮助阮家灭门的容家,也被阮家在公冶堡内闭门屠杀殆尽。
单慕知捂着公冶宁的嘴,强行将她压在地上,才免得她冲出去送死。他们亲眼看着阮经年杀死了所有人,看着他们全部离去,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们疯了……阮经年疯了……”
公冶宁终于冷静下来,只是一双眼睛通红,口中喃喃道:“容家阿姐是阮经年的妻子,他连他们都杀了……”
单慕知颤抖着扶公冶宁起来:“师姐,我们先下山,我们去求援。”
但公冶宁甩开了他。
“人都死了,求援有什么用?”
她伸手向他怀里去抢剑。单慕知怕她冲动,不敢给,死死抱着不撒手。但公冶宁已到崩溃边缘,力气也大,她推搡着拔出一柄剑,正是从不出鞘的阴剑。
她剑指单慕知,让他不要跟上来,而后一步一步向密道口退去。
“这里没有容琰,他得死在这里才行。”
她走了出去。
这里的尸山累累,的确没有容琰。但是整个容家,确实只剩下了一个容琰。阮经年不会犯那样的错误,在这边绞杀容家人的同时,另一支队伍也将璐川的容家人清剿了个干干净净。
公冶宁在山顶看到了绝望崩溃、一身血迹的容琰。他为虎作伥,反受其害,他分明还未加冠,还算的是个少年人,却好像在这一天之中迅速成熟起来,单枪匹马,就敢剑指阮经年,与他决斗。
那个时候,公冶宁的心情或可称之为爱恨交织,盼他死,盼他活,盼他可以和阮经年同归于尽。
那一天,凤山下了一场大雨。单慕知打晕了公冶宁,在山洞里守了她一夜,躲过了凤山灭门这一劫。等公冶宁醒来的时候,山顶决斗的那两个人,已经双双落到了山崖之下。
公冶宁在山下找了很久,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单慕知跟在她的后面,劝她道:“师姐,放弃罢,找不到了。”
整个凤山都没了。
那一场大雨,来得诡异又可怖。雨落下来,猩红如血,落地即蚀。那场雨落了许久,将整个凤山浇得寸草不生,直接变成了一座荒山。而那些倒在山上的尸体,也被腐蚀成一地血水,汩汩地流入山溪,流到山下。
而阮经年与容琰,是冒雨在山顶决斗的。
他们即便没有在山崖下摔死,也该被这一场大雨淋得尸骨无存了。
单慕知一直记得当初的那一幕,始终也无法忘记。他恨恨地盯着站在面前的彤华,宛如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看着门外走进的李梦微。
他对身边的钟琰娘道:“师姐不认得她吗?李梦微,就是她被容琰放了进来!就是她,毁了整个凤山!”
钟琰娘整个人分外僵硬地站在当场。她手中所持的那一柄阴剑,在她颤抖的手间蠢蠢欲动。
她望着彤华,问道:“姑娘当日在凤山救我性命,不是因为恰巧路过,而是因为围攻凤山,才在当场?”
彤华脸上的微笑回答了一切:“错了,当日在凤山,原本不是为了救你而去的。”
如果不是容琰求她,这位六小姐公冶宁,本该死在凤山之中的。
但钟琰娘以为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前去救她,就是为了留下她,好将她带到上京给原景时,再继续利用她。
她拔剑出鞘,直指彤华:“姑娘待我有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家人?”
她太善良了。
善良到这一问,都让彤华觉得有些愚蠢。
她走到桑旻身边,云淡风轻地指了指对面的人。
“桑殿主,父债子偿,公冶俘屠当年重伤你父桑浒,岑无疾不肯救人,害他不治身亡。今日,你面前这位钟娘子,她本名公冶宁,乃是公冶俘屠的六女儿;旁边那个小神医岑姚,是岑无疾的孙女。仇人的后辈都在这里,父债子偿,你若要继续杀下去,今日便可以做到了。”
她甚至非常讥诮地笑着怂恿道:“他们没人。”
所以,根本挡不住他的。
一场陈年旧事,三两句话,几百条人命。
岑姚看着彤华如此恨得牙痒,自己都要忍不住出剑。而单慕知和钟琰娘已经容忍不得,立时便要拔剑向前。
“二位且慢!”
却有一人,白衣如雪,轻功迅疾,飞身而来,拦在二人中间。
正是霍云栖。
她对着单慕知和钟琰娘一个抱拳,请他二人稍顿,而后转身看向了桑旻。
她已经听到了一切,她知道桑旻对仇恨的执著。她目光十分复杂地看着桑旻,想要阻止他接下来一触即发的杀阵。
“阿旻。”
霍云栖是桑旻的鞘。只要她在,便足以使他露出踌躇。
彤华看了一眼桑旻,对霍云栖道:“霍姑娘,当年你母亲被苍洲武林围杀,公冶俘屠可没少参与。说起来,这也是你的仇敌。我绕了这么大一圈才把水搅浑,你觉得你有多大的本事,能阻止这一切?”
霍云栖冷然望了一眼彤华,暗含警告,而后又转头对桑旻道:“阿旻。我义父的家人曾因我母亲而死,他向我母亲寻仇,却愿意养育我长大。他教我恩仇立断,不必牵连子辈。我称他义父,也受他教诲。今日我也要告诉你,冤冤相报难了,父辈故人已死,不必再向他人寻仇。”
桑旻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
这个姑娘,在恩怨风雨里出生,偏偏被人守护在羽翼里长大。她生母是这江湖上臭名昭彰的恶人,她却心性单纯,坚守正道。
她正义得不可思议,所以有些事,他永远都不可能告诉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若能平平淡淡地活着,谁愿意一辈子都活在血海深仇的阴影之中?
可他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