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失爱 “小涵,我很想你。”……
彤华这会儿还懒怠,也就没特地去留他,自己再稍稍休息一会儿,便撤了结界,传慎知来。
慎知知道她的情况,已在寝殿后殿中为她准备好了药浴。此刻闻召,便去扶彤华进浴室。
浴池中的灵药全是用于固本蕴灵的。彤华坐在其中,慢慢调动体内神力运转,引入定世洲中氤氲浓厚的清澈灵气,以修补身体经过一日反噬的亏损。
她的长发浮在水面之上,丝丝缕缕,分明缠绕。彤华轻轻将发拨到一边,余光里瞥见左肩那个深青色的刺青,一路从肩头蔓延到肩后。
那是个红英花的模样,纤细的花瓣蔓延而出,肆意又张扬。
彤华从前左肩受过伤,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伤疤,用药之后便消除了。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又调配了一个从来都不曾用过的深青色,让慎知帮忙刺了一朵红英花在这里。
这是一个让她心甘情愿又抹不去的印记,提醒她,如果无法记起刺下它的理由,那么这理由便必然与步孚尹相关。
只是有一个问题——她受伤的时候,她刺上这个图案的时候,步孚尹已经死去多年,而她正在与玄沧密切相交。
她并不怀念玄沧,事实上,这位骄傲的神君很有自己的主张,在他不肯对她退步的时候,也对她造成了许多麻烦。
她不会为玄沧做这样的事,但潜意识又并不反感,所以真正的原因,约摸还是在那一点不曾记起的回忆里。
彤华没多执著,目光扫过一眼便收回来,转而又落到自己的手臂上。她的手指捏起一片花瓣,来来回回卷在自己修长纤细的指上,腕子上的玉镯随着这极轻的动作微微晃荡。
玉料在神界不是过分稀罕之物,但镯子却是步孚尹自己一点一点悉心打磨出来的。
他来到定世洲的第一年,赶上彤华十五岁生辰。虽然这个节点对大多数神族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天岁神族之中,是女子比较重要的一个日子。
于是他悉心挑选了这么一块玉料,打磨好后在其中灌注了自己的红莲神火,紧赶慢赶,恰在彤华生辰的时候,戴到了她的手上。
见面的时候,彤华还穿着生辰仪典之上的繁复宫装,发髻梳得高雅齐整,耳边红英花的金饰生动华丽。
她有些微醺,脸颊泛红,粉面桃花。
她看见了他握在手里的镯子,便直接取下了金手钏,而后向他毫不犹豫伸出一双白洁纤长的手,皓腕凝霜雪,空空荡荡,等他那一对手镯来将她圈住。
他将她的轻软臂帛拉过来覆在她手上,这才将光华温润的玉镯一点点推进,待臂帛抽掉,那一对尺寸正正合适的镯子便在她腕上轻轻晃动,透着盈盈温柔的光华。
小奇从她袖口蜿蜒而出,在那镯子上环绕,吐着信子不舍离去。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她笑意盈盈,故意问他道:“送我镯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未言,看着她的双眼坦坦荡荡,认真得不带半分狎昵之色。
她没再说下去,但后来还礼,赠了他一块玉佩,还亲手打了玉穗坠上。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那块玉,步孚尹收下后便不知放到了何地,一生未佩在身上。
彤华这些年损耗太过,不比少时圆润,垂手的时候,感觉那镯子都快要落下来。可偏偏它如此合宜地套在她手上留了这么多年,早就宛如长进了骨血之中一般,取不掉了。
慎知在一旁药架上准备药材,回头看彤华时,见她又在盯着自己的手镯看,以为她又和上次发作一样,生出些偏激的心思。
她用漆盘端了准备好的药酒,坐到浴池边的石沿上,将托盘浮在水面上推到彤华手边,而后问她道:“少主有什么不舒服吗?”
彤华回过神来,笑着扬手拍了拍她的膝头,轻松道:“没有。”
慎知开始思索自家主子是不是更疯了,居然看上去真的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没有半分从前发作完后的阴郁躁意——
段玉楼并没有走远。
他透明的身体停留在夙夕殿的屋檐,感受到纯净的灵气慢慢汇聚到殿宇之中,而耳边隐隐听到彤华与女官谈笑时,声音渐渐恢复了元气。
虽然他是确保了彤华无事才离开的,但离开之后,心中还是想着她此刻虚弱,又不自觉地回到了她最近的地方。
爱慕她的心意令他感到羞耻。因她从来不缺旁人的爱慕,于是高贵傲慢至此,只将这些当作俯拾皆是的便宜东西随意玩弄。
自然有人甘之如饴奉上所有,但他不肯沦落至此,只成她眼中芸芸众生。
有的时候,他真庆幸于她是这样不懂得珍惜的女子。不珍惜,才不会在意。
如此,才方便了他将自己那一点掩饰不住的心意,如水滴入海般藏匿其中,而不惧露出马脚,让她轻易发现。
但她不曾发现的每一个瞬间,正如她轻易便将痛意抛诸脑后的此刻,他都会纠结地心生不满——
他想她真是一贯的有眼无珠,东西多了混杂在一起,她便也轻易地迷了眼睛,永远分不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也永远看不清他——
当初白沫涵在渡口与段玉楼相别后,他无人跟随,乐得逍遥,在人间四处游荡,何处风景好,便往何处去,有时候跋涉千里,也许只是为了等一场春花冬雪。
他四处交游,朋友遍地,不曾遇到什么艰难困苦,行至齐国时,还赶上了乐亭之宴举办。他的一位友人敬他文采,邀请他同去,正巧让他见到了从前在赵国认识的好友徐照。
文人议论,各抒己见,虽有不同,却不排外。段玉楼富有学问见识,又性格开朗,很快与众人谈得热络。
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人说起九国局势,道那卫国换了新君,又立了两名女将,手段强势,东征西战,无往不胜。
段玉楼听见那女将的姓氏,一笑而过,并不多言。之后又见到赵琬隐藏身份来此,想她多半有政事上的打算,便不欲惹事上身,立时和友人道别离了齐国,又四处游玩去了。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他便在路上遇到逃命的百姓,听说是卫国强势蛮横,向诸国宣战了。
段玉楼彼时嗤笑一声,想这卫国能有多厚的家底,经得起这么糟蹋,敢同时向各国开战。
果真,如他所料,过了两月,卫国开始式微,东西战事接连吃紧,还在联军老将身上吃了大亏。
果真如此,他想。
段玉楼自在惯了,随着自己的心意,看见哪条路,就往哪条路上走,可眼瞧着,大的方向是朝向西南的。
他想,走这条路,万一遇到了小师妹,指不定要求着他帮忙,又是一件麻烦事。
但他脚底下的方向没变。
他不想否认白沫涵之前给他造成的麻烦,可是少年心意如此,纵有千山万水相隔绝,郎心自有一双脚。
段玉楼一路奔波,结果人还没见着,先收到了她的信。
“师兄,我身在西南,军情紧迫。我王卫君陷于平成,盼念旧日同门之谊相助。此日之恩,此生不忘,来日必倾命以还。”
简简单单一句话,客套又疏离,气得他一杯茶没喝完,起身便走了回头路。
平成的战事确实已经很紧张了。段玉楼身在暗处,用术法窥了窥卫军王帐。军医同卫旸说着药品全无,卫旸身后,他的青梅傅歆,因突围失败,伤重濒死。
他想这卫旸可真无情,傅歆同他说着疼,他居然在想,不知西线的白姑娘怎么样?
段玉楼心道:白姑娘怎么样,轮得着你担心吗?
风尘仆仆的段玉楼,也还是风流潇洒的模样。他风轻云淡走过敌军万千重,走到了卫军坚守的谷口,折树枝,捡碎石,衣袖微拂,像是随手一扔,叶石转动,便摆出了一个任谁来也破不了的阵法。
他面对卫军,声音朗朗,内力深厚,传入大帐:“在下段玉楼,请卫王安。”
段玉楼救出了卫国的军队,也救活了傅歆。
他是如此对卫旸和傅歆说的——
“在下原本在江南赏景听曲饮酒作乐,奈何受到师妹传书,嘱我速至平成,救卫王军。在下平时所学甚微,不如师妹刻苦用功,实在是心无大志。不过惟有师妹一人,一直由在下看顾,从小到大,宠溺非常,呼斥向东,不敢西行,但有令出,无有不从。故而只得立即启程,不敢怠慢,极速而来,幸而不晚。”
如此,云云。
没那么夸张,也没那么写实。
傅歆觉得他言辞轻佻,但碍于救命之恩,还是问道:“阁下师妹是?”
段玉楼笑,三个字,被他唤得温柔小意:“师妹姓白,芳名沫涵。白沫涵。”
傅歆若有所思,卫旸错开了目光。段玉楼想,卫旸若真是个聪明人,怎么都该听懂了。
白沫涵这丫头,日后若是要嫁与旁人,也不该是卫旸这样的人。
他再替她操心这一场。
他替卫旸筹谋布局,不仅想着如何赢,还要想着如何能帮白沫涵赢。千思万想,生怕一失。上一次这样筹谋的时候,已是许久之前,还骗赵琬说自己名唤云亭的时候。
那一次,他输了。
这一次,他赢了。
段玉楼的心里也有着少年张扬的爽快,落败的耻辱终于在今日洗刷干净。但这样的快意,很快就被卫旸正品着装、迎接白沫涵班师的消息吹淡。
卫旸站在古道边等着她,而他懒洋洋地坐在半旧的长亭里躲着日头。他低着头想他的小师妹,自那一日渡口相别,这一次,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女大十八变,她又长成了什么模样呢?
他敏锐地听见远方的马蹄哒哒,抬起头时,看见卫旸垂下的袖管里,紧握的双拳。
这个人,在急切、激动、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段玉楼心想,白沫涵孤身一人先快马加鞭赶回,难道是因为要见他,而不是来抓他这个到处躲藏的坏师兄吗?
可那朵红云啊,果真就停在了卫旸身前。
她对卫旸道:“白沫涵不辱使命。”
段玉楼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他救的人,他布的局,都是为她完成另一个人的使命。
可他这一场奔波操劳,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开心,那么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白给旁人做嫁衣。
段玉楼从不做这样的事。
他心里冷笑,想着这没良心的臭丫头,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
白沫涵没让他等太久,说过两句话便走到他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只有一句:“多谢师兄。”
段玉楼坐在亭边木栏,自然雅致闲云野鹤。他打量了她一遍,被她的态度气笑了:“你没受伤就好。”
他不想和她多说了,她身后的卫旸,却又仿若要唤她名姓。他不让她回头,率先开口唤她道:“小涵。”
她本是脚尖轻抬,要转身离去了,闻声又偏过头,正撞进他的怀抱。
漂泊多年,二十二岁的段玉楼站起身来,重新将小师妹抱进了自己怀里。自离了青冥山,兜兜转转有五年,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离不开她的。
他没办法离开她。
他被这样一个拥抱轻而易举满足,在她耳边轻声叹道:“小涵,我很想你。”
他抬起眼来和卫旸对视,意味十分明显——他绝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可她却僵硬了身体,把他轻轻推开,敛着眉轻声道:“师兄,此处人多,莫开玩笑。”
段玉楼的笑意凝结在脸上,想说自己没开玩笑,可他看见了她认真的神色,她没有什么雀跃的欣喜,她是真的觉得他的拥抱不合时宜。
在人前不合时宜,即便此处无人,也是一样。
很久之后,傅歆和段玉楼偶然对坐一起,两个失意之人原本口风严谨,那时也不免多说了几句。
傅歆重新提起那一场荒唐的示威,段玉楼也只是苦笑道:“是我错了。”
他不该以为,因为卫旸喜欢她,她便也会对卫旸不同。他也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提醒卫旸,不要对她有别的想法。
更可笑的是,他最最不该以为他喜欢她,她便也要以同样的感情回馈。
师父从小教导他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人要对,时机也要对。
不是所有人和事,都会在完美的时候,如人所愿。
后来,她成了銮殿里卫旸珍藏的贵妃,而他死在崩塌的青云道上。
故事在此戛然而止。
第62章 离京 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先帝停灵八十一日之后葬入帝陵,原承思随后登基。他所收到的第一个请求,是原博衍上书,自请带妻子迁居南方。
原承思看着那折奏本,沉默了许久。
原承思和他一母同胞,看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他能看得出原博衍的能力和野心,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矛盾的态度。
他诚然对自己有着和其他弟弟对自己一样的尊重,但又有其他弟弟所没有的不甘。他有能力,不甘平庸,但又只能蜗居上京、装作一个对政事毫不用心的闲散王爷,即便是原承思,也可以谅解他心底里那些不满。
所以原承思对他一向是宽容的。
即便原博衍和原景时凑到一起,撺掇着原景时生出野心,自己又在私下里结识朝臣将领,无一日安宁地想要给东宫使点小绊子。
哪怕是在生母薨逝之后,原博衍依旧不够老实,趁原承思处理林家焦头烂额之时,私自带着异术士去见先帝,请令要杀印珈蓝。
先帝彼时因发妻之死一病不起,将所有事都交了出去,正方便了他这七殿下浑水摸鱼,拿虚假的消息诓骗宁王,让他误以为太子即位只在朝夕之间,从而急迫不已地发动宫变。
他甚至不顾自己父亲的性命,提前联系了龙驰副使乐无忧,要她在最后一刻才能出现,试图在这一场乱局中渔翁得利。
原承思不是不失望的。
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父母对他的关爱不曾少于自己,他亦从不曾亏待于他,可原博衍内心的不平衡仍旧无法抹除,哪怕是不管不顾自己的双亲,也不能看他安然度日。
但是原承思依旧可以放他一次,就像放过原景时一回一样。
看在故去的父母面上,原承思可以考虑到他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再宽容地包容他一次,留他一家继续在上京做一群富贵闲人。
横竖原博衍明面上不曾过分,他又何必非要学那些争议不绝的君王,将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
心比天高,力有不逮,连光明正大都不能做到,原承思可怜他。
他手执御笔朱砂,轻飘飘地将这道折子否了。
但不过多时,原博衍便入宫来,再请一次。
他的脸上带着十分虚伪的悲伤和叹惋的表情,同原承思唏嘘地说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为争皇位,兄弟之间杀得血流漂杵,他留在上京,不过也只是徒增伤感。
他说想带着妻子南下,一路走一走转一转,去南方看一看与北方不一样的景致。
在风流富贵里活了二十余年的王爷眉眼疏淡,同自己唯一的同胞兄长道:“陛下,或许日后还有能见的一日呢。”
年轻的皇帝心道:不会了,不会再见了。
他是真的放过了他的兄弟们,可是皇朝更迭,帝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的兄弟们却还是离开了他。
他们当然知道原承思的仁厚,这么多年,他们这些兄弟,一直仰赖他的照拂。没有人能越过他,他便以该有的自信和该有的仁慈宽厚面对他的兄弟。
可所有人都淡淡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没有人再称他“皇兄”,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恭恭敬敬的“陛下”,他们都退开了权利的中心,用行动告诉他,他们无意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即便是最亲的人也一样。四弟追随流放的小林氏而去,八弟秘密赶赴南方军中,与他同父同母的六弟,也来告诉他,大昭大好河山,我要去看一看,我要离开上京,再也不回来了。
原景时已经逃离上京,放出去追杀他的长信卫至今不曾找到他的踪迹,显见得他是提前做好了逃离的计划,所以才如此游刃有余。
原承思淡淡地看着他许久,最后道:“你去罢。”
去放开磅礴的野心,才好叫他一网打尽。
齐王原博衍离京的那日,一道将望州行宫赐予齐王的旨意也传了下来。原承思没有打算安排人手在那里盯着这个弟弟,他似乎只是想给他个能落脚的地方,告诉他,无论走到哪里,他永远是他的弟弟。
原博衍一路都没有自恃身份,他低调出行,好像不再是一个王爷。他带着妻女离开了上京,一路都在防备来自帝王对他的斩尽杀绝,可是一路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陶嫣始终袖手,冷眼看着这一切。
早在宫变那日,她便已经和原博衍爆发过一次大的冲突了——
彼时陶嫣半夜起身不见原博衍,一问方知原博衍入宫去了,心中只觉不妙,再难安睡,便派人悄悄去宫城打探。
宫变的消息自然不会太快地传出来,但形势已是与往常不同。侍从回来回报,陶嫣心中惴惴,暗自命府中侍卫严阵以待,待看到凌晨时原博衍匆匆回返,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一问之下,大吃一惊。
原博衍急匆匆地吩咐暗卫护送原景时出城,而后才对陶嫣说出宫中宁王发起的事变。他措辞谨慎,半遮半掩,当日倒是未让陶嫣察觉不妥。
但等次日宫中传出消息,陶嫣还是发现了丈夫的欺瞒。
“异术士印珈蓝勾连宁王逼宫犯上,被太子一道斩杀。”
她念着宫里传出来的这道消息,一字一顿地质问原博衍:“她何时勾连了宁王?太子又如何会斩她?”
纸包不住火,原博衍也没想一直瞒她,只不过未想她知道得这样快。
他淡淡回答陶嫣道:“她人还活着,不过是放了个假的借机脱身。我和小九从宫中离开时,亲眼看着她离开的。”
陶嫣看着他的面目,愈发生气道:“你何时也开始在我面前避重就轻了?太子倚重文茵,不至于在这个关头杀她。我知道你一贯对文茵不满,这件事里难道没有你的参与吗?”
原博衍被她戳破,也就不再遮掩,露出些厌恶的神色道:“她知道我们那么多事,还站在太子那边。我们一点反制她的手段都没有,来日她若反咬一口,我们全都要死在她的手里!”
陶嫣冷笑道:“她可有反咬过我们什么?”
原博衍道:“即便如今没有,来日也难保!”
陶嫣十分失望地望着他道:“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原博衍听见这句话,心中一滞,没能开口。
陶嫣道:“我嫁与你多年,也认识太子多年。他从不曾对你们兄弟下手,反倒是你,一直对他怀抱着莫须有的忌惮。这世道太平安康,太子英明有为,即位也会是一国明君,得道者多助,文茵不站在他的那边,难道偏要站在你这边,好端端的却妄生事端吗?”
原博衍也生出火来,不过是因为爱护陶嫣,才暗自隐忍道:“你又怎知太子便是仁德之君?我因生在中宫,日日提心吊胆,朝政一概不敢多问,不过是怕惹人忌惮。如今暗杀印珈蓝,我心里是为了护住小九,可太子知道了,又会如何想我?看在母亲的份儿上,他能放过我一次,当了皇帝,还能放过我第二次吗?”
陶嫣理解他的处境,却不能同意他的做法:“所以你就为了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夺人性命也在所不惜吗?”
她眉尖紧皱:“文茵是我的朋友!我自来到这里的每一日都受她照拂,便是将来真有太子断情绝义的一日,文茵也不会对你我坐视不管!”
原博衍忍了又忍,才没将当初原邈的事情说出来。
他无数次想要告诉她,也许她所谓的好友,才是将原邈害到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可偏偏原邈又是她一直以来的痛处,越说越是感伤。
他终究还是在妻子的面前败下阵来。
“我会向他上请离京的。如他愿意,嫣儿,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南方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罢。”——
原博衍没有告诉过陶嫣,离开上京不是他们的结局,而是他们筹谋的开始。
他们没有想过和根基深厚的原承思争夺帝位,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就是南方。
南玘虽有作为,帝卫姜冉也有手段,可是南方各国早已沉疴难救,南玘和姜冉的强硬手段能压一时,可是终究是无法根治的。他们是要将已经腐败至极的南方政权连根拔起,取而代之。
待那时,大好一方苍南之地,便通通会成为他们的地盘。
陶嫣不知这点,只以为新君顺利即位之后,一切安安稳稳,他们一家人也能游历天下,远离朝堂,自由和美地度过一生。
但因为原博衍算计祝文茵却没告诉过她,她还是和他生了好多天的气。
她冷眼看着原博衍一路上的防备,而他又一直放低身段、软言哄她,如此几天过去,她终于肯开口同他说话,只是语气里犹带着些讽刺之意。
“他一路不曾派人来追,也没对我们做什么,这下你可该放心了罢?”
原博衍听她终于对自己说话,哪里还会介意这点,便答她道:“我是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小九也走了这么久了,我没收到消息,心里不踏实。”
他们早有计划。原承思即位之后,他们留在大昭,才是危险的开始,只有南方才是原承思力所尚不能及。
南方的退路早就设定清楚,原景时一路向南,应当无碍,但没得到消息之前,一切都不能放下心来。
陶嫣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是劝不回原博衍了,无奈地抿了唇,将头偏向一侧。
原博衍知道她是希望日子一切安平,希望自己对太子也能放下那些不必要的芥蒂,如寻常人家一般兄友弟恭。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这些兄弟是不一样的。
多奇怪啊。九个儿子,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却没有人去抢那个一看就知道是原承思的皇位,没有人觉得那个位子是比自己现在做的事更值得费心的。
多奇怪啊,生在皇家,这有多难得。
可原博衍一点也不珍惜。他一直盯着自己同胞兄长的皇位,他没觉得自己能抢过,可是看着原承思一个人坐在上面,他不愿意。
陶嫣忧心忡忡,又开口问道:“我们这一路南下,不去见景时吗?”
原景时虽然年纪轻,看着像是听原博衍话的乖巧弟弟,但心中有自己的分寸和打算。有他在,在重要的事上,原博衍便无法独断专行。
而且原景时如今处境实在不妙,她确实也担心他的安危。
原博衍看着一脸担忧的妻子,握了握她的手,道:“不见。若无变数,景时会直接在南方等我们的。”
第63章 逃杀 旧仇经年,他竟如此等不及。……
原景时当日能从宫中重重围困逃出,已是十分侥幸,更不可能在上京久留。原博衍一时无法离开,自能帮他收尾,他便毫不停留,径自杀出上京。
对他的搜查抓捕从来不曾停止,他设法与乐无忧出了城门,便迅速穿过飞云岭,按照之前的布局和计划,一路南下。
乐无忧自从跟着原景时离开了皇宫,就没见他有过别的什么表情,也没听他过多说什么话。离京时他一路快马,就像是亡命奔逃,却不是惧怕那些所谓的追兵。
他再也不想回到上京了。
上京从来就不是他的家,他早就没有家了。
乐无忧深知原景时的脾性,她或许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原景时的人,比之原博衍更甚。因为她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她才会入宫,加入龙驰司,将最秘密精准的情报全部提供给原景时。
如此,原景时才不至于被祝文茵一人隐蔽双眼。
药王谷中,岑姚得了原博衍来的飞鸽传信,估摸好了时间。月上柳梢时她听见马蹄之声,原景时自药王谷前下马时,恰见一抹娇小的身影向他而来。
岑姚身量娇小,一身白衣如雪,喊着“景哥哥”,一下扑到原景时的怀里来。
原景时抱着她,弯着腰,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岑姚看见他身后跟随的乐无忧,知道他已经处理完了上京里的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和他说话,却忽而感受到肩上微热。
陶嫣生产时她去了上京,才回到药王谷不久,便收到传书说沈皇后中毒。她匆忙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上京一片混乱,她只能再次回到药王谷等待消息。
岑姚察觉到原景时的情绪,身体僵住不敢动了,就站在那里给他当架子。直过了好一会儿,原景时才站直了身子。
月色下他面色如玉,岑姚瞧了半天,也没看见他的眼眶,到底是不是红的。
原景时看见她担忧的神色,轻松地笑了笑,同她道:“对不起啊,这次也没能把她给你带来。”
岑姚尚年幼时,祖父岑无疾死于江湖势力幽冥殿之手。岑无疾彼时因与彤华假扮的印珈蓝相识,临死前又不放心自己的小孙女,病急乱投医,连她也敢托付。
彤华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但却为原景时做了盘算。她命人去地府打了招呼,用了一套金针续命之法给岑无疾留了三天性命。
但是对于岑无疾的请求,她却是当着岑姚的面就拒绝了,只说是,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照顾岑姚。
后来,岑姚等来了原景时。
岑姚年纪虽小,却记着当年事,一直恨她见死不救。
那时彤华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岑姚再也没有见过她。知道原景时认识印珈蓝之后,她曾委婉暗示他想再见一次她。
原景时答应了岑姚,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上次她为陶嫣生产入京,原本能见的,可还是错过了。
岑姚有些可惜,但还是道:“没关系,下次再说罢。”——
彤华身在定世洲,陵游来看过她身体,见她这次咒印反噬后恢复得还算不错,稍稍放下心来,
他对她说起原景时一行已到药王谷的消息:“……另外,岑姚的消息,我已经透露给幽冥殿了。”
幽冥殿亦正亦邪,实力强悍,在江湖中的实力相当不容小觑。十二年前幽冥殿殿主桑浒惨死在凤山公冶俘屠的绝招“七步绝杀”上,当时的少主桑旻不过十四岁,毅然决然站出来执掌了幽冥殿,并且带着部众杀上凤山血洗了公冶堡。公冶世家自此销声匿迹,桑旻一战成名。
因为岑无疾念在与公冶俘屠的旧交上,拒绝医治桑浒,这才导致了桑浒就此绝命。于是桑旻后来找到机会,又杀了岑无疾。
桑旻和岑姚之间,有着祖辈的血海深仇。
彤华抿了一口犀羽翠新茶,苦意自唇畔绵延至肠胃,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就等等桑旻的动作罢,倾城已经去找他了。”
倾城去?
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如在眼前,陵游听见这个名字就头大,隐约觉得自家主子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原博衍先前为原景时训练过一支暗卫,这些年一直跟着原景时。他这次南下,这些暗卫一直随行在侧,一边探听消息,一边保护他安全。
乐无忧从前在宫中就做惯了这些,如今便接过了这支暗卫。
他们暂居在岑姚所处的药王谷修整,待乐无忧与暗卫们打点好行程安排,便报给了原景时。
原景时再也不会返回,便带着岑姚一起出发,按照暗卫已经打探好的路线,没过几日便顺利来到了绎水镇。
绎水镇是绎水分流处的一座小镇,保存着一种原始的乡土美感。石板巷狭长,水声澹澹。原景时和岑姚并肩走在最前面,暗卫四散围在暗处,乐无忧则守在原景时身后十步之内。
岑姚同原景时说着话,乐无忧跟在后面,面上虽不显什么,却已暗暗用手势示意隐于暗中的暗卫。
说不上哪里奇怪,就是感觉太奇怪了。
他们向街边的村民询问客栈的位置,村民指了一条小巷:“从这过去就有一家,临水边。”
原景时看着那条巷子,口中称谢走了过去,手臂却将岑姚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
巷边的二层小楼之上,突然有人泼下一盆水来,眼见就要落到岑姚与原景时身上。
原景时反应奇快,拉着岑姚飞速一闪,那水便浇在了他二人与乐无忧之间的空地上,不过是有几滴水溅起来,沾湿了几人衣角罢了。
巷口有个老大爷放下了嘴边的旱烟喊道:“你差点把水泼到这几个外乡人身上喽!”
那楼上窗口探出一个头戴青花布巾的年轻妇人来,那妇人面容清秀,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盆,抱歉笑道:“不好意思啊,从前这里没什么人,我没溅湿你们衣裳罢?”
乐无忧看向原景时,见原景时摇头示意无事,便抬头笑道:“没事,您下次小心些。”
那妇人又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几人便继续往客栈去。
陵游在暗中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无声地笑了笑。
前些日子还道桑旻如今满脑子只剩下了风花雪月,看来是说错了,旧仇经年,他竟如此等不及。
方才那水,掺着无色无味的剧毒,若是沾上皮肤,恐怕会立即致命。是他用术法压下了那水,纵有几滴溅起来,也不过是溅在了几人的外袍上,这才无碍。
他看着原景时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命真好。
若不是彤华要留着他,他不想救他的——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孀居的妇人,客栈虽不太大,却整理得干净整洁。
原景时照顾岑姚,吩咐乐无忧与她同屋过夜。他们二人都猜到了夜间兴许会出事,到了夜半子时,果真所料不错。
原景时的剑就放在手边,虽阖目佯作睡熟的模样,但却一直清醒。他手掌一拍,剑身出鞘,三寸剑光间已夺面前人性命。
他下榻,持剑在手,将面前另一人一剑毙命。暗卫也出现在房中,斩杀了另外两人。
原景时立刻翻窗而出,向隔壁岑姚的房间而去。入窗的一瞬将一人穿心,而后将乐无忧背后护着的岑姚拉到自己身边来,对乐无忧喊一声:“走。”
这夜的镇子安安静静,却处处是埋伏,处处是冷箭。客栈老板娘和泼水的妇人齐齐出现在他们面前,换了深色的劲装,招式迅疾而凶残。
原景时目光落在她们手中造型奇特的双刃上,点出二人身份:“幽冥殿双鬼。”
偌大江湖,死在幽冥殿双鬼手下的人不知几何。岑姚从未见过这二人的面目,却无数次听见她们的名字。
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她的祖父就不会死。
岑姚的手探到了腰间,想要去摸荷包里的毒囊,可是手却被一个人按住。
“小包子啊——”
来人另一手捏捏她柔软的脸颊,马尾发辫从她耳边扫过。他用很清润的少年嗓音,同她轻松而快速地说道:“这种时候,走为上策。”
原景时带着暗卫终于甩脱幽冥殿,循着陵游留下的踪迹找到他的时候,岑姚已经掐着腰和陵游发了半天的脾气了。
“包子什么包子?谁小时候不长婴儿肥?就你瘦,瘦得尖嘴猴腮的还来戏弄我?有意思吗你?回回掐我脸,是想把我肉掐下来啊?成天说你武艺超群,你倒是上去打啊,拉着我跑算什么本事?把那群人打跑不就完事儿了,就知道溜,回回遇见事你就知道拉着我溜,你不会别的了啊?”
她清脆的嗓音,像是一直摇晃的铃铛。陵游听着岑姚大呼小叫的抱怨,居然也没什么不耐烦,只是转头问原景时:“甩掉了?”
原景时点头道:“所幸有你帮衬,才好脱离。”
陵游应了一声,揪着岑姚往他身前一送:“我就是来送送她,告辞。”
他方才好像还十分自如地留在这里听她指责,此刻居然转身就要离开。岑姚不可思议,不想他特地跑过来一趟,居然就只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一件小事,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拉他。
原景时也叫住了他:“等等。”
陵游被岑姚拉住,被迫回头,原景时踯躅一刻,问:“她还好吗?”
乐无忧有些无语地抿了抿唇。
先前听齐王说,原景时被这个女子迷得五迷三道。先时设计诛杀不成,此刻让她走了,但即便如此,恐怕也未必安生。
如今看来,果然是没救了。
第64章 再识 你前世里便与我认识了,九殿下。……
陵游当初在天界时本就不待见玄沧,如今更是不大乐意搭理原景时。无奈是岑姚拉住了他,他才暂时停住。
此刻听闻,他便有些嘲讽道:“你父亲在宫中要杀她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关心?”
乐无忧听见这句话,当即拧起了眉。原景时倒是没有什么脸色的变化,又道:“是她让你来的?她果然没有回去。”
他话语里透露着他的潜意识:陵游只是一个对彤华言听计从的护卫罢了。
陵游冷笑一声,想起前生玄沧对他就是如此轻慢的姿态,大抵还有着对天岁神族血脉的轻蔑。
于是他心中的不爽再次翻涌上来,向上指了指天,隐含着警告对原景时道:“前路还长,生死由命。”
想趁他是凡人时要他性命的仇家,可还多着呢。
陵游轻嗤一声,没再多言,转身将自己的手腕从岑姚手中抽出来,朝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走了。
岑姚听着他们说话,看着他们对峙的神色,手下并没多大用力。这一下没抓住他,口中“欸”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一下就消失了的背影,目光半晌没转回来。
原景时看着岑姚的样子,问道:“你说之前出去寻药,遇到危险时总会有个帮你的朋友,就是这个?”
岑姚似乎在想事情,被原景时一问,突然回神,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原景时看出来了,走到她身边,问她道:“怎么了?”
岑姚支吾着,口中道“没怎么”,摆明了是不想多说的样子。
她回忆着方才的感受——她抓着陵游的手腕,手指就搭在他的脉上,但指尖却平平静静,没有任何血液搏动的迹象。
可他明明是个活人。
岑姚觉得奇怪,但没有多说。原景时看出来了,也没有刨根问底,看她没有受伤,便要继续行路。
乐无忧跟在原景时身后,低声同他道:“幽冥殿和老神医是有仇,但我们这一路都在掩饰行踪。幽冥殿此番突然行动,还显见得是有所准备,是否显得太过突兀?”
她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幽冥殿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岑姚的下落。
原景时明白乐无忧的言下之意,但此刻只是道:“无忧,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了,先走。”
乐无忧看出他在回避,但也知道此刻情况尚未完全脱离危险,于是没有争辩多言,跟着他迅速离开此地。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他们在山间行路的时候,便又遇到了幽冥殿一次突袭。寡不敌众,原景时纵有护卫在侧,也敌不过幽冥殿大规模的围攻。
原景时并不恋战,此刻和这个江湖大门派交手,无疑是要战至你死我活。故而他早已对部下做了决断,但有机会,尽快甩脱。
原景时带着岑姚,施展轻功飞快移动。几个护卫断后,乐无忧则在他身后护着二人,同时注意身后的情况。
几人一路穿过深山密林而逃,方便消弭痕迹,也便于隐藏。可是幽冥殿将他们死死咬住不放,幽冥殿双鬼很快就截到了他们面前。
双鬼配合默契,一前一后发起攻击,原景时护着岑姚,很多时候不能施展太开,乐无忧带人守在左右,一时之间只能守,难以攻,颇为被动。
方才留在后面掩护他们先行的暗卫随即赶到,又是一场大战。
他们赶了一天路,正要歇下时遇到了幽冥殿的人,一路且战且跑,已快过了一晚,一日一夜不曾合眼,还要经历这样的逃杀,原景时早就拼红了眼。
他以前行走江湖,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时候,生死一线,性命攸关,谁管你是谁?他是上京的小皇子,却行走在江湖刀口舔血,他是端方自由的少年侠客,却被皇族的血缘牵系。
皇宫无他容身之处,江湖也没有。他不属于皇宫,也不属于江湖。
他无处可去。
在他说出自己对君王之位的欲望时,是祝文茵提醒他,他其实不必为皇宫或江湖所困,此处无他容身之所,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于是他几番考量,放弃了和原承思一争高低,而是定了南下之路,去那个豪权腐败、积弊过深的苍南之地,不破不立。
他执念已深,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这里。
原景时不知这一场厮杀持续了多久,终于让他从厮杀的木然里清醒过来一点的,是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一道白光,伴着清脆的铃响。
那道白光如雷电般迅疾且威力强大,它精准地穿梭在杀阵之中,快准狠地捕捉着目标,迅速将局势扭转。
原景时没了这些人的禁锢,迅速抽身而出,与乐无忧互相配合,将幽冥殿双鬼斩于剑下。他剑刃上的鲜血滑落在泥土里,剑身转而变得锃亮,仿若从不曾经历拼死的逃杀。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这一战结束了。
那如雷电一般的白光乖顺地回到了主人的手里。随着天光大亮,她的身形终于显露在山林间洒下的阳光里。
来人身形窈窕,姿态婀娜,一身缇色的衣衫风华妩媚。她发上插着简单的银簪,银色的花朵坠饰小巧精致。
这下原景时看清楚了。
那天就是她把自己困在宫道里,说了好多语焉不详的话,最后被陵游押着带走时,还不忘与他相约,要他下次相见时,问一句自己的名字。
倾城一步步向着原景时走近,腰间的银铃儿响声清脆,手中那道看不出材质的银色长鞭,柔软得不像是方才迅疾夺人性命的闪电。
乐无忧看她动作,立刻迈步靠近原景时,谁料脚边一个幽冥殿部众,原以为是死在长鞭之下了,此刻却突然对着乐无忧抬起了手。
乐无忧下意识就转剑向下刺去。
倾城侧目看见了,立刻将鞭子一扬,打偏了乐无忧的剑刃,而后将那幽冥殿部众的身体一扫,他便无力地顺着斜坡地放下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乐无忧动作被阻,面对倾城厉声道:“你是何人?”
她同时保有警惕,立刻就要挥手叫其他护卫去查那些人是否真的断气,补刀以防暗手。
倾城又是一鞭,逼退了她身边另一个动作的护卫,而后笑道:“不仅刚才那个,这里所有人,我都不会让你杀的。”
她要遵守不得滥杀凡人的规矩,此次插手已是例外,更不能看着这些人捡自己的漏。但她因有如此举动,故而立刻被在场众人自动列入敌人的范畴。
倾城看着他们兵器慢慢对准自己的防备动作,于是扬了扬手里的长鞭,而后将它盘回腰间。白光一闪,鞭子就变成她纤细腰肢上一道漂亮风雅的腰带。
她这下没武器了,慢悠悠道:“我若是恶人,凭你这副剑都快握不住的样子,又能怎样?”
乐无忧捏紧了剑柄,倾城也不再理会她,转头望着原景时道:“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连这几个人都解决不了?”
原景时死战许久,有些脱力,将长剑拄在地上支撑自己。他示意部下先不要动作,而后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倾城笑得愈发开心:“上次见面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没忘罢?”
原景时看着她,收剑回鞘,与她拱手见了个礼:“不知姑娘姓名?”
冷硬又不知委婉的一句,真是没意思。
直来直往的,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她记得,从前的九太子,虽道是君子如玉,温和洒脱,私下里也是风流的。
她自顾自完成这场自导自演的会面对话,笑道:“见过九殿下,我名唤倾城。”
这一方天地渐渐亮起来了,她站在晨曦里,叫人看清楚了她的样貌。
她端的是天生美色,若论艳色,更甚彤华三分,只是妖冶之色更重,不比彤华身有华然清贵之感。她如此窈窕地站在密林之间,仿佛是美貌巧言要骗人性命的山鬼。
可她绝对配得上这个名字,她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相信,她有让人为之倾城的资本。
原景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可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子。他问道:“是‘一顾倾人城’的倾城?”
倾城唇边浮现的笑意终于鲜活,因为终于听到了有趣的话:“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的倾城。”
人若不复再得,何须你倾城又倾国?若然不能善终,何必相遇倾城之色?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位受封洛水龙君的东海九太子玄沧,身着白色华袍,风流倜傥。他问她名姓,口中咀嚼几番,赞她冶丽之姿,配得上这个名字。
玄沧用欣赏美人的含情目悠悠望着她,卧在软榻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蜷起的膝,吟着“一顾倾人城”,称赞道:“好名字啊,配得上。”
他似真情,似假意,似在赞眼前这个美人,又似只想看一看,怀中人的反应。
玄沧笑着,倾城也笑着,可他怀中温柔拥抱的彤华,目光却是冷的。
她盯着那个甫一相见就在挑衅自己的倾城道:“非也,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岑姚拿出自己腰间的如意锦囊。那锦囊看着不大,里头却仿佛无底洞一样,取出来的纱布药物源源不断,足以给所有暗卫的伤处包扎。
她将东西分给旁人,自己先来给原景时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原景时看着她的锦囊,思忖着没说话。
他以前就见过这东西,以为是她认识了什么奇人异客,给了她这东西,却不想就是陵游。
至此为止,他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似乎都与彤华有关。他开始想,自己虽是心甘情愿走进她的圈套,来日是否再无能退出的一日。
岑姚给他包扎完,又去给其他人包扎。原景时偏头看见了悠闲地站在一边的倾城,想了想,提剑走了过去。
她背对着众人,对着早晨新生的阳光伸了伸懒腰,然后眯起眼,看手举起指缝里透过的细碎的阳光。
原景时驻足在她身后,开口道:“之前你在上京被陵游带走,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倾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靠近,闻声才回头看他。他挺拔清素地站在那里,瞧着是个非常清正的模样。
这点倒是和玄沧一样。就是因为他人前常做端方君子,所以才会让许多人忘记,为了维护长晔至尊的统治和天界神族的地位,他曾面带微笑着屠戮过多少无辜性命。
他为得到彤华,不惜一切,不惜毁她。若不是为了挽回彤华,倾城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能犯下大罪去盗命书。
她看着原景时的脸,心中想:若不是你,璇玑宫何至于此。
她心中千般思绪,一点都没有表现在脸上,只笑道:“我是少主的使官,他算是我的上司。”
原景时打量着她,道:“使官?天下九洲,我怎不曾听说何处有着这种称呼?”
倾城笑道:“天下之大,你不曾亲自踏足,不知又有何怪?”
她表情有些狡黠:“你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却不说,我若是直接告诉了你,岂不是失了兴味?”
原景时咂摸着她言辞之间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稔,道:“我不曾与姑娘相识,但姑娘似乎对我并不陌生?”
倾城笑了。
她走近他,笑嘻嘻与他低声道:“你前世里便与我们相识了。这次,还有上一次,我都是冲你来的。”
她看着他微讶的神色,道:“九殿下,好久不见啊。”
多少年了,九殿下,你又落到了我手里。
第65章 看戏 但凡台上演的是段郎,那多半是她……
倾城碍于自己的规矩不能轻易杀人,帮他们脱了困便作罢。原景时一行人多少都带着伤,又久战力竭,便先作转移。
如果没有她这一插手,凭原景时的作风未必会放过那些人,所以在看到她居然跟着自己一起出发以后,原景时便与她约法三章:既然她不肯杀人,那之后再遇交锋,便不可再插手。
倾城欣然应好。
但离开之后,乐无忧还是暗中吩咐了人折返,将那些人处理干净。
此后他们一路南行,幽冥殿的部众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在官兵追捕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给他们制造麻烦。乐无忧从初见倾城时便不满,这一路见她无所事事地随行,更是因此气得牙痒。
原景时自然也猜到这都是倾城的缘故,但倾城虽不再帮他们打斗,却时常冷不丁地提醒他们两句,所以此后路上虽然摆不脱这些尾巴,却不再有所交战。
她像是来给他们找麻烦的,但又帮他们避开了许多麻烦。原景时猜测倾城是有自己的算计,虽然不会和他们说,但不达目的,恐怕也不会轻易离去。
横竖她起了个避战的作用,他也就没有阻她同行,留在身边,还能静观其变。但他依旧吩咐了乐无忧,让她暗中去信,询问原博衍行程。
原博衍收到信就知道原景时是要与他们会和,于是迅速回信,说他们不日便到蒙城。
他没有主动提及在哪里相见。因为原景时路线本就不定,只需要让他知道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他自然会在合适的地方来见。
原景时熟悉江湖势力,想到蒙城之中,有一位大商陆聿。此人黑白通吃,在江湖之中也有些分量,而蒙城正是他的地盘,旁人不敢轻犯,幽冥殿一贯懂规矩,更不会踏足生事,于是立刻改变计划,转头去了蒙城。
果然,入城之后,立刻安稳。
幽冥殿追杀岑姚,是因昔年旧仇。原景时一行人在不曾知会陆聿的前提下,贸然进入蒙城躲避,本就不算道义。只要幽冥殿与陆聿沟通好,那么蒙城自然也不会留下他们,而反与幽冥殿交恶。
原景时本是只为先见原博衍一回,顺势给自己和部下一个喘息的余地,所以揣摩着幽冥殿与蒙城沟通的时间,打算在他们出手前离开此地。
谁料原博衍一行人进城与原景时相见之时,还向原景时引荐了一个人,正巧便是陆聿。
这个相识的渊源还要从他们夫妇南下赶路时说起。他们两路人在途中遇到了一些意外互施援手,闲聊时知道了陆聿身份,陶嫣便十分惊喜。
大昭经济,分化南北。繁记在北方独占鳌头,陆氏便在南方紧随其后。
两家交锋多年,齐头并进,亦敌亦友,争了多年,陶嫣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对手。
陶嫣确证了他的身份,自己也没有过多隐瞒,主动报上了柳鸣珂的名讳,自证身份,而后又与他提起了繁记想要与陆氏合作的意向。
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争得头破血流实在没有意思,既然两家都不是会轻易让出地盘的龙头,那不如通力合作,反倒走得更远。
陆聿年已不惑,见多识广,手下的消息网也通达。他本就知道上京近来有一位南下的王爷,又从他们仆从举动之间有所猜测,听见陶嫣表明身份时,倒对他们皇室贵胄的身份并不惊讶。
反倒是齐王妃就是繁记三当家柳鸣珂的这件事,更让他感兴趣一些。
交谈之间,陆聿亦被陶嫣这样果断而大胆的合作对象吸引,南下同路时相谈甚欢。在听说他们夫妻南下要在蒙城暂时落脚修整之时,陆聿便主动邀请了他们。
有了这一重结识的缘分,原景时的麻烦也就不再成为麻烦。陆聿只道在蒙城之中不必担忧,交由他与幽冥殿交涉就是,而后便行地主之谊,请诸人住在了陆氏在蒙城最好的客栈。
待众人休整一晚之后,次日傍晚,陆聿又招待他们一同吃了晚饭。
国丧三月之内,谢绝歌舞,原博衍和原景时为先帝守制,不食荤腥禁止玩乐,连小郡主原堇的满月宴都没有大办。
如今三个月已经过去,百姓的生活不能为一位死去的君王停摆太久,民间的生活又重新变得生动起来。这些戏楼乐馆,也重新变得热闹。
饭后陆聿相请他们听戏。这家戏楼同样也是蒙城最好的戏楼,虽有丝竹管弦之声,却并不嘈杂,环境十分私密安静,演出也是风流文雅。
几人于是答应。
只是陆聿实在贵人事忙,只陪着听了两出,便被下属来说了几回消息。陶嫣要与他合作,自然十分客气,请他先忙正事要紧。
陆聿向众人致歉,特地嘱咐了戏楼老板几句,才离开去了陆氏一家绣坊。
他轻车熟路上了楼,敲响了一扇房门,房中应声,他便推门而入,对着那个坐在桌边的女子唤道:“小姑姑。”
那女子眉眼温柔,不过也就三十余岁,还比他要小些,只是按辈分来算,倒确实是他的小姑姑。
她笑着点点头回应他,复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那一幅桃花绣图道:“你且等等,还有几针就绣好了。”
陆聿坐到桌边,喝茶等她。
女子很快绣完,结了针,拿起来看了两眼,又问陆聿道:“如何?”
绣图的桃花开得生动繁茂,几乎要从画中蓬勃长出,鲜活得几乎不像是一幅绣作。
陆聿赞许道:“虽然你小时候不大擅女工,如今确实没得说的。”
女子白他一眼:“你虽比我大,好歹我也是你小姑姑,你别老拿小时候说事。”
陆聿笑,又道:“真的好,烧掉可惜。”
女子看了看他,手指轻轻从绣图上滑过去。如今已过了春日,她这厢桃花开得再好看,终究不是真的。
先帝驾崩,举国戴孝。这女子穿着白衣,房间也布置得素净,只有这花是艳丽而鲜活的。她眸中泛起些生动的光泽,透过花看到了过去许多的大好时光,而那些时光都过去了,今年的桃花也开败了。
她想,他终究是死在了暮春最后一树桃花开过的季节。只是不知道死后,究竟有没有看到那灼灼其华的意中人。
她笑了笑,转过身去,将刚作好的绣图置于红烛之上,带着火苗一起扔进了旁边的铜盆里。
陛下,一路好走,傲月送你最后一程。
陆聿在她背后,终究还是关切地唤了一声:“傲月?”
她转过身,笑骂道:“叫小姑姑!”
陆聿眉眼淡淡的,不再同她玩笑:“小姑姑,我今日见到景时了,他来蒙城了。”——
台子上穿着华服的戏子咿咿呀呀,往来的小厮面色恭敬,衣衫干净利落。雅间里,众人分坐各处。
原博衍和原景时难得清静,也没有饮酒,坐到雅间最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坐下棋。
陶嫣开始洽谈与陆氏的合作,一切顺利,心里十分开心,和岑姚、倾城一起坐在窗边,看着戏台子聊天闲话。
倾城原本是没有和他们一起与陆聿相聚的,只是她自己来戏楼找乐子的时候偶然遇见了他们,便十分自来熟地和他们进了一个雅间。
在蒙城住下的第一晚,原景时已经和他们夫妻小谈过彼此这一路的经历。陶嫣知道倾城目的不清,但此时说话相处间见她不算难缠,又有着自己好友祝文茵的这一层关系,所以与她态度还算亲和,也能和她说笑几句。
倾城坐在窗边,颇为认真地看着戏,手里剥着花生瓜子,低声哼哼,偶尔停下来,手指还轻轻打着拍子。
陶嫣瞧倾城一派行家的模样,问道:“姑娘喜欢听戏?”
倾城眼神一动,满腹坏水儿漫上来,极具迷惑性地藏了起来,只泛成眼中莹莹秋波。她勾一勾唇,笑道:“我们少主从前喜欢听这些,做下属的投其所好,我也就去学了一些,自己倒谈不上多么喜欢。”
关于彤华喜欢听戏这件事,陶嫣倒不算多么意外。
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繁记的时候,神秘的二当家祝文茵一言就戳破了她与众不同的来历。但她看着陶嫣的防备之色,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地逼迫什么,只是对陶嫣说,若是做好了决定,来找她就是。
后来陶嫣决定留在繁记,打听好几番,才找到在戏楼听戏的彤华。
陶嫣至今记得她那一刻静默却惊心动魄的美感——那时候她坐在戏楼雅间里的高椅上,腰背笔直,手搭在两边扶手上,腿也翘着,又正派又散漫的姿势。她目光垂着看楼下戏台,漂亮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于是陶嫣十分会意地笑了笑,答她道:“是,我记得,文茵在上京的时候,闲下来就去繁记的戏楼里听戏。什么时候走进去,但凡瞧见台上演的是《段郎智计定天下》,那多半是她在台下听着。”
原博衍对她有所隐瞒,有关宫变那晚的事,她并不知道得十分详细,有关于彤华就是白沫涵的那件事,她更是未曾听闻。
她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可另一边,在“段郎”这二字出口的瞬间,原景时手中的玉石棋子“啪”一声落在了棋盘之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磕碰的轻响。
原博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抬眸看了一眼原景时的神色。
陶嫣背对着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这一桌只有倾城敏锐地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常,无声地勾唇笑了一笑。
第66章 白衣 她难忘一些,也是难免。
岑姚漫不经心地捻着点心瓜子吃着,目光几乎都放在戏台上,少见转头回来,只嘴上应和着陶嫣的话。
但听见她们说到了彤华,她还是立起了自己的耳朵。
岑姚对彤华的感情一向复杂得很——她对岑无疾见死不救,却又等了他三天,直到原景时来带走岑姚,让他放心;她瞧着像是讨厌岑姚这桩麻烦,可之后陵游来看过岑姚许多次,帮她解决了很多麻烦,也提到过这些都有彤华的授意。
原景时诚然对岑姚很好,可她这些年闯荡江湖,也未必能时时被他庇护。如今她小小年纪闯出个“小神医”的名头来,多的是遇见危险的时候,原景时不一定每次都在,但陵游一定是每次都在的。
可以说,是他,或者是她,保护着她平安地长到了如今。
岑姚到底也是有所成长了,回忆起从前的事,已经不再像一个幼稚的孩子那样心怀怨恨。她知道祖父当时的情况已经是无力回天,即便彤华真的出手相救,也没法保住性命。再加上后面这些年的相助,岑姚心中是感谢彤华的。
但彤华偏偏又一直不肯与她相见,所以这一点小小的不满就变本加厉地延伸,再想起当初她避之不及的那一场托孤,便总是令人不肯释怀。
岑姚心口不一,心中对彤华没有怨恨,可面上却总表现得很与她不对付似的。
所以此刻听见倾城如此说,岑姚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她想不到她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居然也与世人一样仰慕段玉楼,甚至会花费多余的时间去听戏。
岑姚想知道更多,但又不明说,只是非常不饶人地说道:“她可不像是那样的人。”
倾城假作无奈的语气,一句一句连环套,把人往陷阱里带。
“我倒是听前辈们说过,她少时爱玩,出去听人唱戏,看梁祝、看西厢,惹得他们都指着台上才貌双全的白衣小生笑她。她一个人说不过别人,就去找救兵,结果救兵权当看不出来,等她真恼了,才去假模假样地赔不是。”
她语气里的笑意分明,仿佛自己是真的见过这样生动鲜活的一幕。但她其实根本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面。
她开始为彤华效命的时候,彤华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了。
那边原景时下着棋,已经开始心不在焉。原博衍见他走神,吃他一子。
岑姚撇嘴,有些不相信地无语道:“平日里尽见得她打趣别人,怎么轮得到别人打趣她?”
陶嫣到底聪慧,又比岑姚想得多些。虽然方才有了失言,但当她听到那句“救兵”,就知道倾城话里有话。
她知道原景时口中虽不提,心中到底没有冷透,在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下文的时候,最好还是及时打住。
于是她笑着打趣岑姚,顺便转移话题:“年少慕艾。你也是个小姑娘,难道没有这样的时候?”
岑姚年纪小,经不起笑话,脸颊当场就红了,张牙舞爪地和陶嫣闹起来。
闹着闹着,余光就瞥到了坐在另一边的原景时。她眼中看到原景时有些无奈却始终不曾抬眼的神色,还看到原博衍对着原景时轻轻地笑了一下。
陶嫣见她低头脸红,目光十分自如从容地转向了原景时那边。因为座位的角度,不大能看清原景时的面目,倒是能看见原博衍脸上的笑意。如此想来,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陶嫣放下心来,遂顺着话故意去逗岑姚:“我们岑姑娘也喜欢上哪家公子了?莫不是我们小九?”
岑姚本就被闹得无措,此刻被陶嫣挑明了话头,更是显得慌乱。可她捂着脸倒在陶嫣怀里的时候,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陵游啊,也是个又俊俏又厉害的公子。
他其实是很贵气的长相,却和原景时这样天生的皇室贵胄不一样。他不束玉冠,不穿广袍,高高的马尾配劲装,潇洒又利落,笑起来的模样朝气蓬勃。
他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长风,心向哪里去,脚下就往哪里去,天下之大,漫漫无边,绝不会有能够关住他的牢笼。
他还喜欢逗她笑,拿鬼点子招惹她,有时候还会小小地欺负她,可是淘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他也会千里万里地赶来送给她。这世上有太多艰难遥远的相见都需要充足重要的理由,可他与她相见的原因只是想到而已。
他还会保护她,每当她出门在外时遇到什么危险,他总会突然如天神下凡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无论多么困难艰险的境遇,都一定能让她平平安安,就像上回在绎水镇一样。
他喜欢拿话欺负她,时常听不出她话语里的不舍和挽留,起身就走得无影无踪。他对她不好,可是又很好。
如果以后祝文茵真的回了家,那陵游也一定是要跟着她回家的。那到了那时候,他们还能像如今一样不期然地相见吗?
岑姚的心里突然就变得乱糟糟的。
倾城的坏心思被陶嫣几句话轻易化解。她看着面前这和睦的一幕,笑意不减,强行顺着陶嫣的话继续道:“可不是,现成的一位白衣公子。”
当年名动三界的九太子,原形是一尾白龙,化成人形之后,常年着白色华袍,如雪如玉的一位郎君,人前端方尔雅,人后温柔风流,走到哪里都惹女子倾慕。
可此白衣,非彼白衣。
听到倾城这句话,正笑着的陶嫣突然一怔。
白衣公子。
她脸色微微有些僵硬,抬眼看了一眼原博衍。
原博衍与她目光相接,便知道夫妻二人想到了一处。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可原景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没听见一样。
可明明方才,他听到岑姚被打趣的时候,还无奈地笑了一下。
陶嫣撑着笑意去拉岑姚,打算再次把这个话题推开:“就是个话本子罢了,倾城姑娘编话打趣你,你听不出来?”
倾城一笑,就和没看出他们那些尴尬一样,摆出一副顺坡而下的态度来:“可不是,我嘴快,开玩笑呢,冒犯岑姑娘了,自罚一杯请罪。”
原景时执棋的手有些僵硬。
那晚分别的时候,他才知道她是白沫涵。但那时候的她,不是史书上人人唾骂的妖妃,而只是青冥山人人爱护的小师妹。
那个才名冠绝天下、世无其二的段玉楼,也只是一个对她关心偏爱的师兄而已。
若先有白衣段郎人人称羡,他却偏偏独待于她一人。那她难忘一些,也是难免。
故她独好白衣。
你穿一袭白衣,她或可看你一眼,若让你生了情愫,你也莫要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她只是喜欢你那件衣裳。
原景时掩在桌面之下的手指慢慢收紧,将自己雪白的衣角抓皱了一片。
他虽喜白色,却并非是独穿白衣的。原本是之前有一次在繁记买新衣,试衣裳的时候她赞了他一句白衣好看,他才渐渐开始多穿白衣。
如今才知道,她说的那句白衣好看,当真只是白衣好看而已。
倾城作恶的目的达到,置身事外,趴到窗边仔仔细细地看戏,说什么也不回头了。
她安安静静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置身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心里却有些得意的快感。
九殿下,你感觉如何呢?
你在神界就万分爱慕她,放弃了那些独一无二的荣华,甘愿认罪被贬下凡间,却还是对她又动了心思。你与她一场情事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你说你只思慕她一人,可是她从来没有承认过。
只要她不承认,哪怕是真的,也没人敢明说它是真的。
而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她从不曾真正爱过你。
倾城活了这么多年,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她被流放去人间那么久,岂能没见过段玉楼?传闻他一袭白衣,不过是仰慕者口口相传后渐变的说辞,他在传言里变得犹如神祗,好似一身白衣便代表着他出尘似仙。
其实不是的,段玉楼穿的是月白。
倾城那时也暗暗去看过,那段玉楼倒也是个满腹才华的清隽郎君,长相虽不与步孚尹完全相同,却也有三分相似,而一身气质,更是十足相像。
第一眼里倾城恍然就要将他错认成步孚尹——这些年里,所有穿月白衫的人里,属他最像。
彤华不好白衣,彤华独好月白。
她说给原景时听的那一长串话,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有一句白衣是假的,可只有这一句假话,狠狠地戳到了他心里去。
倾城看着戏台子上,水袖纷飞,翎羽招摇,一出戏上,一出戏结。一幕幕走马而过,演的都是旁人的故事。她喝着酒,模糊地跟唱。
当年那一幕公子佳人的戏到底是落了幕,见到他们的时候,倾城以为自己听的是倾盖如故,最后看到了结局,方知是兰因絮果。
到底意难平——
彤华没交代任何部下使官,自己孤身去了蒙城。
倾城联系幽冥殿的行动是她派的没错,但后续去找原景时的这一出却与她没有关系。彤华原本想让倾城待命,但她既然非要生事,只要不影响大局,她也就随她而去。
只是如今,暂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彤华来了此处,也没有暴露神息,让倾城察觉分毫。
原氏兄弟在蒙城的情况她已经知道。她原本确实是想帮陆聿和繁记连线,没想到陆聿自己倒是主动,先和陶嫣有了联系,还如此顺利地谈起了合作之事。
这些年里,陆聿在南方发展势力,明面上的财力暂且不提,暗中的势力其实已经延伸到了苍洲之南。南国之内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不说卡在陆聿的手中,但也是经他把住三分力的。
原景时一路南下,日后起事,不能缺钱,陆聿的钱财在南方,于他有大助力。
再者,陶嫣跟着原博衍南下,日后恐怕难回上京,但以她的性格,只怕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繁记的事业,所以之后繁记的经济主力必然会分割南北,这一部分的经济转移,也离不开南玘的帮忙。
至于两方合作的消息,陶嫣敬重谢年年,不会绕过她,但传信一路回上京后,又刻意避着她,摆明了是想绕过她和谢年年直接敲定。
这不会是陶嫣做的,只会又是原博衍从中作梗。
不过彤华也懒得再计较这个——这样也好,过程间撇开了她,他们才敢信陆聿。
彤华看着陆氏的标记,一路沿着街边走过。
第67章 错认 他不过是个已死之人。
乐无忧对看戏听曲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在雅间里待着。她抱着臂站在门外,和原博衍的近卫郁风相对而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这戏楼里唯一的声响来源于台上的声音,走廊里倒是安静无人。她站得累了,又走到雅间木门所对的走廊窗边,推开窗吹了吹清凉的晚风。
原本是有些惬意地微微眯了眯眼,却突然目光聚焦,朝街角定了定。
郁风看到她突然的戒备,立时也严肃了神色,向后退了一步,将后背贴在了雅间的门上,问她道:“怎么了?”
乐无忧又看了一眼,摇头说“没事”,脑海里一直在琢磨刚才那个奇怪的感觉,到底是真的看见了,还是眼花了。
她怎么觉得,是那个神神秘秘的祝文茵跟来了呢?——
这一场戏很快结束。
时间已经不早,众人也没了将戏继续看完的心思,便起身走出了雅间。
原景时和原博衍留到了最后,直到其他人都出去了,原景时才摩挲着手中一直不曾落下的棋子,问原博衍道:“兄长觉得,我与段云停相比,如何?”
原博衍抬眼望他。
他心里知道,虽然原景时对待彤华的行径一贯隐忍包容,但他其实根本经不起她或者她身边人对他的相激。即便当下不会发作,也会一直在心里记着,那一日真要喷发,便是不死不休。
所以,有关于世人皆羡段玉楼,有关于她正是这位无双段郎的小师妹,他已经有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原博衍稍顿片刻,道:“在野,你与他俱是年少成名的侠士,无谓谁强谁弱。在朝,他不过是个不得善终的弄权之臣。”
他声音微沉,道:“而你,奔波四处,退避多年,不是为了向谁俯首称臣的。”
原景时十分平静地看着原博衍,却看得他心中有些生怯。他惊讶于自己的弟弟何时也有了这样迫人的震慑力,心中平白生出了恐惧与羞恼,只脸上强自镇定。
而原景时很快放过了他。
他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垂首轻轻笑了笑,道:“……也对,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已死之人罢了。”
所以,哪怕世人再念念不忘,哪怕她心中再念念不忘,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前路漫长,他既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来于他相争,与他相比呢?
于是他放松了,笑着将棋子扔回了玉匣,在棋盘上给原博衍留了一条生路,起身向外而去。
原博衍看着棋盘之上,黑子在听到“段郎”后对面人突然凛冽肃杀起来的棋风,动作微顿——
走廊里寂静非常。
下一出戏即将开始,走廊里除了几个侍奉的小厮,见不到一个客人。
倾城散漫地跟在后面,绕着雕栏玉砌的走廊向外慢悠悠地晃。戏楼中空,她看见台上的艺伶,也看见大厅繁杂的客人。
拐弯的时候,她隐约见得二楼的楼梯一角,快速闪过一个人去。那人的侧脸虽一瞥而过,却看得倾城心头狂跳。
她突然倾身,手扶在木栏边,对那个方向脱口喊了一句:“步使君!”
无人应声。
这戏楼布置巧妙,几段楼梯皆是分开布置,从三楼走下二楼去,还要再转过半边,才能走到下一段楼梯。那人下到了二楼,径自绕了过去,有厢房作挡,很快就消失在了倾城的视野。
岑姚和陶嫣走在前面,转过这道弯时,突然听见倾城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闻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一道缇色的轻快身影自眼前划过,方才倾城站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在?
倾城动作奇快。在张口唤人却不见回应之后,她直接快步奔向楼梯,手撑着木栏翻了下去,越过前面的陶嫣和岑姚,直接稳稳落在二楼最后一节楼梯上。
她脚下不停,身形一晃,迅速绕过挡在前面的几个侍茶小厮,提步追了过去。
这戏楼装饰独特,走廊绕了一圈,帷幔层层叠叠地悬挂,奢华又轻慢。眼见得那人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却马上就要走下台阶。
倾城着急,直接拔下发上一根长簪,扬手便掷了过去。那长簪带着一道细碎的风,正掠过他的面前,直钉入一旁的木柱。
那人因此停了下来,回了半身,一张清隽英俊的面目终于完全显露在了倾城的面前。他冷淡地抬眼看着倾城,却一言未发。
他长眉英挺,眼如寒星,身上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袖口上浅绣的霜雪,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疏离遥远。
倾城停在他面前,此刻已完全怔住。
她原以为自己或许是看错了,或许这只是个身形相近的人而已。可待此时仔仔细细看清了,她浑身血液却仿佛顷刻冻结。
旧时光已经太早了,她不曾见过彤华和步孚尹一起走过的那些年,却见过活生生的步孚尹。
这个人站在她面前,让她不由得生出从前的那些敬畏来,甚至口吻都变得有些迟疑。
她试探地唤他道:“步使君?”
那人望着她,冷淡道:“认错了。”
他眉眼冰凉又淡漠,确确实实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他不认得她。
戏楼的老板从伙计那里得知了那雅间空了的消息,便急匆匆赶过来,此刻又看到这么一出意外,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这几人是陆聿交代过的贵客,总不能在他这里生出矛盾。故他人还没走到跟前,口中已急切连声道:“误会了,误会了!”
他站在中间,给两边微微欠身道:“几位是外乡人,恐怕是认错了谢郎。”
倾城听到老板这话,却更惊讶似的。她快步走到那人面前,眼睛紧紧盯着他,声音也有些颤抖,十分不可置信地问他道:“谢郎?你姓谢?”
当年步孚尹带着彤华游历人间,曾给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就是姓谢。
那人不厌其烦,转身便走。倾城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却被他身边的随从挡了一下。
倾城眼见着他要下楼去,在他身后扬声问道:“你认识贺姑娘?”
她是在问话,语气却似乎已有三分笃定。
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上,垂眼看着他渐渐掩在暗处的背影。他没有回过头,但脚下微顿。
倾城这次有七分相信了。
他没回头,下楼走了,倾城也没再去追,只是从一旁的窗口看见他很快走了出去,上了一辆马车,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老板对着几人说这是一场误会,恐怕是认错了人。
他对倾城道:“姑娘怕是认错了人。此人姓谢,名以之,是城南的倌爷,从小就被卖到南风馆里头去了。姑娘身份贵重,又是外乡来的,应当不认识他。”
倾城皱眉,嗤道:“倌爷有这样多的闲钱,上你三楼的雅间听戏?”
老板干笑两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谢郎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了进去,老板瞧他细皮嫩肉的,幼时又读过书,多养了他些年,十四五岁上才拉出去见客。头回亮相,拾掇了好大的排场,竞价的客人比那争花魁的也差不了多少。后来是被一位恩客出大价钱包下了,平时里锦衣玉食的,也不接别的客人,手头闲钱也多。他的身价水涨船高,虽是赎不了身,但大手笔听听戏,倒也是不在话下。”
倾城问道:“他那恩客叫什么?”
老板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倾城道:“恩客既然大方,攒这些年,也该够他赎身了。”
老板无奈道:“他是贱籍,除了服侍人的手段,什么都不会,出来了也是受苦。还不如在那里头,反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
倾城唇角轻轻扯了扯,三分嘲讽的笑意,道:“看来是我认错了。我那位故人光风霁月,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她回想刚才的场景,那谢以之回过头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身前握着腰间系着的玉佩摩挲。他不耐地望着拦着自己去路的倾城,说她认错了。
眼神是凉的,步使君就是那样,待人有礼有节,眼里却永远笼着薄霜,萧索又疏离。
这世上,没有谁会和谁一模一样。如果相似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就只会是有人刻意为之。
两个可能。
如果不是昭元君,想假作一个傀儡来对付彤华,那就只可能是彤华自己,在作茧自缚。
戏楼的老板给他们安排了两辆马车,原景时与原博衍上了一辆,陶嫣岑姚与倾城上了后面另一辆。
原氏兄弟一个看乐无忧,一个看郁风,把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全安排去跟了后面那辆车。
倾城看见了,但懒得开口多说。她的心思显然都放在刚才所见的谢以之身上,一路都冷怠着眉眼,没有说话。
马车摇晃,她腰间那些细小的铃铛也小幅度地摆动起来。此刻一点微微的响声,愈发将她的脸色衬得意味不明。
陶嫣知道她还在想方才那件事。她方才站在后面看着谢以之的时候,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原因,便与倾城道:“说起来,我方才见那谢以之,总觉得他身上有哪里奇怪。”
就仿佛,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被强硬地放在了他的身上,所以整体上虽看着没有什么,却总有些淡淡的错位异感。
倾城抬眼问道:“哪里?”
陶嫣素来观察敏锐,她在脑海里将谢以之从头到脚回忆了一番,最后停在了他手里摩挲的玉佩。
“他的玉。”
那玉挂在他腰间,却一直轻轻握在他手里,狭长的一块玉,不是大昭流行的玉佩式样。
倾城沉默了一下,闭上了眼催动术法,方才的场景在眼前寸寸放大,那枚长形的玉佩,上面是精巧的一排刻字。
倾城在他手指遮掩下费力去看,口中低声念道:“守己有度……在中……”
她忽而睁眼,心间大震,因为虽然目中所不及,脑中却已经想到了那一句话:“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
孚尹旁达。
谢以之转身的那一瞬间,手指轻抬,玉柱的底部,清清楚楚地刻着二字“烙月”。
从前步孚尹在璇玑宫的居所里,种的全是月白色的烙月雅兰。
陶嫣听见倾城所言,抚掌道:“对,就是这句。”
倾城抬眼看她。
陶嫣确定道:“那不是玉佩,而是玉章。那是文茵的东西。”
倾城终于明白从他身上生发的那一丝诡异来自于哪里了。无论是昭元还是彤华,那幕后之人在试图将谢以之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步孚尹。
第68章 相似 他站在她身后,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谢以之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太好,出来听戏花钱消遣,扔了一把金瓜子也没高兴起来,干脆提前离席,结果下楼时还遇上了这么一出插曲,于是脸色变得更差。
他坐在马车里,翻起了自己的袖口,在方才倾城来拉他时险些要抓住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就像是要掸掉一些不存在的灰尘。
这么一翻手,他手心里那枚握得温热的玉章就露了出来。他借着夜色之中透进马车窗帘里的那一点隐约的亮光,看清那枚玉章下方清晰分明的“烙月”二字。
于是谢以之再一次回想到方才的场景。
他回想着刚才的事情。最开始,那女子唤他“步使君”,他确信自己不认识她,可她的神情却不像是在作戏。
后来,老板说她是认错了人,可她听见自己姓谢,反倒更惊诧了,似乎比姓步还要更让她肯定三分。
她还问他,认不认识贺姑娘。
长成他这个样子,姓谢,还识得贺姑娘。
他心里有三分猜测了。
马车到了地方,慢慢停了下来。他扶着马车门边的木扶手缓步走下,动作优雅得宛如某家高门氏族的贵公子。
可他偏偏来的是一家在夜里灯火通明的南风馆,更可笑的是,他不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他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面不比妓馆,男客和女客都有。一进门,便见一个衣着单薄披发描妆的貌美男子,坐在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中年男子脚边,手里捧着酒盅,朝他轻佻地笑道:“瞧,我们谢郎听戏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一身暴发户的气质,眯着眼睛捻着胡须,将谢以之从上打下地打量一遍,口中因醉酒而含糊不清地道:“谢郎……原来这就是你们这儿闻名八方的谢以之啊。”
谢以之不聋不瞎,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径自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半分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
那中年男人看不惯谢以之的傲慢,居然生起气来,一脚踢开脚边的红倌,绕过桌子来拉谢以之,才扯到他的袖子,便见老鸨上前拦阻,赔着笑劝道:“这位爷,我们谢郎是不接客的。”
那男人也许是行商经过,并不了解,又是半醉,一来一回竟吵嚷起来。
厅中一时乱起来,张牙舞爪地闹个没完。谢以之被阻拦住了脚步,微微有些狼狈地被人挤在那里,可他虽身在闹剧之中,却漠然得仿佛是一个局外之人,清隽英挺的眉眼尽是冰冷厌恶。
但凭他的身价,他们不会由着他被人如此攀扯,所以很快也就将那个中年男人拉走,将他护着挡着送到了后院。
“谢郎快些回房间去罢,贺姑娘来了。”
谢以之差到谷底的心情,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突然就重新被抬了起来。许多日郁郁不去的烦躁,几乎被瞬间抚平。
他十分急迫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又不急着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房门之外,看到暖黄的亮光顺着窗纸透出来。
这短暂停驻的片刻宁静,足以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柔和。
进门之时,屋中的女子倚在榻上的屏几旁,正拿着他放在床头的一个话本看,合欢红的裙摆柔软地垂落,旖旎得流水一般。
“兰亭。”
他的声音里带着温柔的雀跃,脸上也泛起由衷的笑意。在外面如玉一般的冰雪檀郎,被这一幕融化成熨帖春水,只想流淌到她的身边。
彤华闻声抬眼,看着他轻轻笑了笑,便要放下书起身。
谢以之下意识伸手要接,动作又顿了一下,而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道:“刚才在下头遇见些麻烦事,我先去换身衣裳。”
他转过身去,走到屏风之后。原本以他的想法,是打算回来先沐浴的,但既然她已经等了许久,他也没那个时间顾着自己,只能擦了脸洗了手,又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了,便匆匆走了出来。
彤华起身走到灯边挑了挑灯芯。烛火摇曳,纱帘重叠,她身影影影绰绰,让从屏风后转出的谢以之呼吸一滞。
灯下观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以之换了身常服,手里系着腰间的带子。彤华回过头看着他,对他道:“我回回过来,都见底下人穿得桃红柳绿。你倒是穿着这一色儿的衣衫,也不换换别的?”
谢以之无所谓地笑道:“之前你不是说喜欢?”
他刚说完,又微顿了一下,抬眼看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不好看?那我再去换一件?”
彤华看着他眼中甚至可算得上是天真的赤忱笑了一笑,而后道:“好看,不用换。”
谢以之松了口气,这才走过来。他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个素白色的信封递给她,道:“我有东西送给你,只是有些无趣,你若不喜,随手处置就是。”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带着无谓之色,分明就是想要她喜欢、想要她收下的。
彤华接过来看,从信封里取出两页书签来,合适的大小,精巧别致的花样,两页清透的薄纸里粘着舒展的干花,纹路都清晰地映透出来,还散发着极淡的花香。
谢以之记着她上回在这里看书,因没有书签用,随手放到了一边。可她看书又不上心,再翻开来也不记得自己看过什么、没看过什么。一套话本子糊里糊涂,怎么都看不完。
她也想到了这回事,勾了勾唇,又看见一行俊雅的小字写在书签的角落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她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是这一句?”
谢以之微赧地笑道:“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兰亭。”
兰亭啊。
彤华心间咂摸着这两个字,遥遥想起了那年初春的琴关,瑟瑟的山风,遥遥的琴声,那人一句调侃的玩笑话,一个对她而言并算不得美丽的名字。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让她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用心了解过她。
谢以之没瞧见她眼中倏然淡去的和缓,只是仍旧在笑,同她欣然地回忆道:“我初次见你,还以为你姓贺兰,现在想起还是觉得愚蠢。你……”
她忽而打断了他,问道:“晖羽送走了吗?”
谢以之一怔。
彤华脸上的表情淡淡,继续问道:“你给自己攒了这么多年的钱,全都拿去先给她赎身了罢?”
谢以之不敢继续靠近她了,他微微退开了一步,有些踯躅地唤她:“兰亭……”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不是他,所以她不必藏心藏迹,可以十分直接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和不喜:“从此往后,不必如此称呼我了。”
谢以之下意识想要开口叫她,可是“兰亭”两个字到了嘴边,却仿佛是被什么禁锢住,再也无法出口。
他不知道这不是由于他一时的无措和慌乱,而是由于一位任性神女的禁令。
彤华冷淡地继续道:“我这一次来,本来也就是要告诉你,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原以为你这些年攒足了赎身离开的钱财,但看来你现在走不了了。”
她将书签收回信封,举起来轻轻晃了晃,道:“礼物我很喜欢,想来你应当不介意我收下。谢公子,我们后会无期。”
她绕过他向外走去。谢以之愣了下神,但立刻去伸手拉她,焦急解释道:“我与她识于微时,只是一时同情她遭遇,并无其他。”
彤华轻轻摇了摇头,甚至显得十分宽容地回答他道:“你不必向我解释任何事。十七郎啊,你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一个买下你的恩客而已。”
他们原本就只是银货两讫的关系,她给他活命的钱,给他清高的资本,换他那样一张相似的面目,可以时不时让她瞧见。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最多,最多,也只是喜欢他那样的一张脸。
她有些悲悯又漠然地同他道:“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感情,也不在乎你要做什么好事。我只是有些可惜,你有这样重要的一笔钱,总不该拿去犯傻罢?”
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肩膀,提醒道:“十七郎,你那么多的家人,难道都忘记了吗?”
许多年前,豪掷千金的贺姑娘路过此地,保住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谢以之,到如今,她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在了这里。
谢以之脚下生根,望着她的背影,却迈不出步子。他喉头滚动几番,最后十分艰难地冲破桎梏,脱口喊她:“兰亭!”
彤华足下微顿。
她心中被这一声微微震颤,一时分不清是何心情。她听着这个嗓音唤她兰亭,一边想,别回头,是他先舍你,一边脑海里又恍恍惚惚,想到琴关日光温暖,笑意缓缓的步孚尹亦步亦趋走在她的身后。
“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旧事里的她没回头:“什么?”
步孚尹悠悠道:“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
从前的她与现在的她一起回过头去,从过去到现在,他还是那身月白色的衫子,站在她身后,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谢以之终于走近她:“蒙城最近来人了,脱口唤我步使君,还问我认不认得你。”
灯火昏黄,留在琴关记忆里的那个人,她看不清楚,眼前的谢以之,却清清楚楚。
原来这就是他的样子。
步孚尹在琴关的阳光下扶住她,对她轻轻地笑:“兰亭呐,小心。”
谢以之喉头发苦,与她站着两步的距离,轻轻道:“兰亭,你要小心。”
第69章 不同 你不喜欢她,为何那样看她?……
很久之前,苍洲琴关的兰花,便已是天下闻名的美景了。
山道上慕名而来的那位郎君,相貌约在双十左右,一身颜色清浅的月白轻衫,潇洒而行,神色从容。
他眉宇英挺,星眸沉寂,面色自在又惬意。
他身后的红衣姑娘,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娇艳又灵动,只是漂亮的眉眼里蓄着不耐,长眉簇起尖尖的皱,水光潋滟的眼睛深邃又浩荡,好像万千山水都不在其中。
她停下来,顿了顿脚,开口落着埋怨:“走那么快作什么?此路崎岖,你便不能扶我一把?”
步孚尹回过头来,面色里也没有不豫,只是望着她笑了,三月春风一般温暖柔和。他几步返回到她面前,伸出手:“来罢。”
彤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上,另一只手提起自己的裙摆,两只皓玉白洁的纤细手腕,各晃着一只精致的红玉镯子,玉色浓郁,赏心悦目。
他牵着她走,还要听她絮絮地念:“不过是无意听了一句,也值得你远远地奔波一个月到这里来,你又不肯用术法,千里迢迢的,累都累死了。你还要来爬山?这么久了,琴关的兰花早开过了,你就是再绕半边山,也见不到一朵。依我说,同百花司递个消息……”
步孚尹的手从她冰凉的袖口滑过,捂住她的手。他漫不经心地打断她道:“这时节山里还冷,今日又有风,你怎么不多穿些?”
彤华捏他手,一脸不可思议道:“我这身裙子是新做的,要是穿了披风,谁还看得见我的裙子?”
步孚尹用她的逻辑来反驳:“你的披风也是前些时候新做的。”
她撇嘴道:“知道是新的,前些日子看见了,不知道夸吗?”
他笑,有些无奈,领着她入路边古旧木亭中坐了,解下水囊来递给她,手心微动,便将水温变得温热。
琴关的兰花开在晚冬早春时节,他们来晚了,此时统共也没见到多少,这亭边倒是开了几株。
她喝着水,瞧着他站在亭边,目光落在那几株兰花上。她咬了咬唇,手里转着玉镯,问道:“你喜欢兰花?”
他没有回头:“你名中有兰,为何不喜欢?”
但他没有说清楚。若是“你为何不喜欢”,便是个疑问的口吻,若是“我为何不喜欢”……便要让人多想了。
山林深处,另有幽幽琴声,声音遥远,听来断断续续的,他注意到了,渐入了神。
她没好气:“什么曲儿?”
“《幽兰曲》。”
又是兰,没完没了,她想。
步孚尹等到一曲琴声终了才有了移步的意愿,又伸手给她:“小姑娘,曲儿听完了,走罢?”
她不理他,也不动,于是他复又道:“去给你做身厚实的新衣裳,走罢。”
她瞥他一眼,绕过他抱着胳膊往山下走,也不嫌弃一个人山路难行了。
于是他便跟在她后面,依旧一副悠闲的模样:“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什么?”
“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
这一程左右都绕不开一个兰字。彤华背对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唇角勾起来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没回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兰亭,好啊,姓什么?”
“随你来定。”
“那我也送你一个名,姓随你定。”
她止步回头。早春的傍晚,天微微暗,寒风料峭。满山凛凛,不见春意,她是此间唯一亮色,花开在她眼中,枝条蔓延是她长眉,一团火一样的明媚艳丽,体温却是冰凉的。
她口中念出两个字,问他,好听吗?
他心里念一遍,明白了她的意思,口中道好啊,甚合我意。
从那以后,步孚尹行走人间,就叫谢兰情——
很快,在圈子里渐渐大家都知道了,那位被包了七年有余的清倌谢郎,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恩客。而更要命的是,他穷困潦倒,手上并没有足以让他选择自己生活的钱财。
曾经他可以对所有客人和其他看不过他的小倌不屑一顾,但现在不可以了,他再也没有了可供他清高的资本。
倾城是在街上闲转的时候听见了这个消息,那时候还是白天,但是她扭头就走向了城南那家南风馆。
有洒扫的小子来迎倾城,笑着阻拦道:“这位姑娘,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还没开业呢。”
倾城倒也没硬闯,直接扔给他一大锭金子:“给我叫谢以之。”
那小子十分为难,倾城嗤笑道:“不够?那我自己找。”
她一把推开了他,走到后院去,正巧看见谢以之站在井边,脚边的水桶被人踢翻,水溅了他一身。
他依旧是用淡漠厌恶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对眼前的境况毫不在乎一样,但背绷得笔直,手也在背后捏成了拳。
倾城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谢以之被几个小倌欺辱。周遭不是没有旁人,却没有人去帮谢以之。
那是清白的谢以之,干净的谢以之,高傲的谢以之,永远漠然地俯视他们的谢以之。明明大家从小就生活在了一起,可是谢以之就像从来没有被踩在泥里一样。
凭什么?
倾城没有看得太久,因为那些人的言辞和举动很快过分起来,而谢以之生着一张步孚尹的脸,她没办法想象步孚尹无助受辱至此地步,哪怕面前只是与他相像的谢以之。
她走了出去,掣出鞭子,将那几个小倌全部一鞭抽翻在地。有护院和小子喊着冲上来,倾城通通扔给他们金子解决:“拿去治他们的伤,闭嘴,安静,立刻滚远。”
老板也闻讯赶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家闻名的南风馆竟然不属陆氏,而这足以证明谢以之仅仅用自己的名声就帮他们赚取了多么大的利润。
谢以之不可能一直不接客,他被养了这么多年,老板不可能放任他这样浪费自己当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钱财。
他不阻止旁人欺辱谢以之,是因为他需要有人折断谢以之一身傲骨,好让他明白,如今已经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情况。
他冷眼看着倾城,正待说话,倾城回过头对他道:“贺姑娘让我来看看谢郎,这才几日,老板倒真会养人。”
那老板眯眼,明显不太相信:“贺姑娘之前已经说过不会再来……”
倾城笑,很无语地摆出一个公式化的表情:“贺姑娘在你这里砸了这么多金子,还不够她开个玩笑吗?”
老板迟疑道:“那姑娘今日来……?”
倾城摸出几张纸来递给他:“奉贺姑娘的意思,来为谢郎赎身。”
老板打开那几张银票,琢磨道:“以谢郎如今的名气,外面的开价水涨船高,姑娘的价钱,恐怕还不够。”
倾城冷笑,挑眉看着他,想听听他要把谢以之卖出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老板凝着她,思忖着又报出了一个数字。
倾城从袖子里再拿出几张纸来递给他:“成交。”——
谢以之两手空空地离开,倾城问他是否需要带走什么东西,他只说,这里没什么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带。
倾城陪他去买了几件衣裳,特地没给他拿月白色的。谢以之倒是没挑拣,随手拿起一件穿上,换下了之前那件被弄脏的月白色轻衫。
他看着倾城一直打量他,这才问道:“姑娘看什么?”
倾城笑道:“想看看你不穿月白色是什么样子。”
谢以之明白了。
又是有关贺兰亭那位所谓的故旧。
他不多问,等到出了成衣铺,才道:“她不会让人来给我赎身的。姑娘如此做,不怕她怪罪?”
倾城负手道:“她的确没有让我来。但即便我今天不来,她也不会让你在那里太过受苦的。”
她别开话题问道:“之后你要去哪里?”
谢以之道:“离开,找人。”
倾城挑眉。她还记得方才自己听人说,谢以之是为了给一个妓子赎身,才被自己恩客舍弃的。
倾城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小颗金铢给他:“之前那些钱都是假的,我也就揣了这么一点真的。收下赶紧走罢,等他们发现钱是假的了,你就跑不了了。”
他不是步孚尹,身上没有一点步孚尹的气息,就只是一个和步孚尹长得十分相似的凡人。
可无论是不是真的步孚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是为了旁人背弃了彤华。
从谢以之听见贺姑娘三个字而顿足的那一刻开始,倾城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彤华来见过谢以之了。她就是那个包下了谢以之许多年的恩客,她在不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和谢以之来往了很多年。
她不可能不知道谢以之和步孚尹没有关系,但她仍旧将谢以之在蒙城里藏了很多年。
倾城一直记得,自己跟在彤华身后走进璇玑宫的那一天,那在传言之中风生水起的步使君从一旁的宫道走来,同沉着一张脸的彤华笑着说话,明明是疏离又淡漠的神君,对她笑起来的时候却霎时如三月春风。
谢以之没拒绝倾城的钱财,接过手后道了声“多谢”,就要转身离去。
倾城突然想起来,问他道:“你喜欢贺姑娘吗?”
她不期待他的回答,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谢以之那双长时冰冷的眼睛霎时温和下来,转瞬又开始涌起遗憾,最后云收雨住,归于寂寂。
他摇头,只留下一句“告辞”。
大街上人潮汹涌来来往往,倾城一个人静立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然后消失。
他们果真还是不一样。
她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步孚尹,他用绵长的目光望着夙夕殿的方向。她问他:“你不喜欢她,为何那样看她?”
他眼神一下就冷了。那些细细绵延了许多年的爱意和留恋,被碾灭、深埋,只剩下万古不化的冰雪,汹涌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步孚尹到死都没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他背叛了她,要置她于死地,最后事败,死在了她的手里,变成了英灵殿里那座被素布盖起的牌位。
璇玑宫里的戏不唱了,那个天真幼稚的小神女和温柔惬意的步使君一起死在旧时光里。
彤华君将罪臣步孚尹的名字从璇玑卫使官的名录里划去,眼里的情绪和最后的步使君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若是许多年后他们还能对彼此念念不忘,那么一定是恨意让他们走到如今。
第70章 半生 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下一回。……
五十年前,蒙城还没有如今这样繁华,只是一个坐落在蒙山脚下、绕着淇水生存、再也平凡不过的一个渔乡小镇。
李老三一直记得,那一天下着雨,整整一天都没有什么客人,打算收摊的时候,却来了生意。
油纸伞下的那个红衣女子,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长眉艳致,美目潋滟,身形高挑,长发柔顺。她盈盈身形婀娜,步步都像踏莲而来。
她身边还有个模样俊俏的郎君,一身湛蓝色的衣裳,洒脱利落。他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带和衣衫一个颜色,被雨里凉风微微吹起。
他站在姑娘身后半步,抵着她的肩,给她撑着一把大伞,伞的方向向她倾斜,由是那些被风吹斜的雨丝,便错过了这被他保护的姑娘,飘落在他发梢肩臂。
只奇的是,那些雨丝落在他身上便消失,衣料却没有打湿分毫。
这二人一路并肩走来的景象实在是十分养眼。李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和郎君,脑中想不出什么多余的形容词来描述,便只剩下美丽与俊俏。
虽已到了傍晚,这二人却不像是匆忙寻找落脚之地的过路之人,更像是途经此地寻个避雨的地方,行色不见半分急迫。
他们借了这一方草棚等雨停,缓了李老三的归家路。彤华侧目瞧了一眼,陵游便摸出钱财来,点了一条大鱼并两样凉拌小菜。
李老三应声,寻了条新鲜的大鱼,起锅烧油。彤华悠闲地等雨停,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乡村风味,侧眼看着李老三做鱼。
李老三仔仔细细地给鱼刮鳞去刺,下锅的时候,她抓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大把辣椒扔进锅里。
他差点儿都不会做饭了,连忙道:“姑娘啊,这辣椒味重,太伤胃了。”
彤华笑着摆手说“无碍”,就着连绵大雨洗干净双手。
李老三看见了,同她道:“最近天气不好,这雨水带泥不干净,我去给姑娘打盆干净的水来罢。”
彤华便笑道:“不劳烦。无根之水,才最干净。”
李老三于是仔仔细细地做好了鱼,端上桌去,把木筷擦了又擦,这才递了过来。
彤华眼睛亮亮的,却没有立刻下筷,而是先给陵游找了个空碗,倒了一碗茶水,道了句“你自己将就罢”,而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陵游自打那把辣椒下锅便皱起了眉头,用法术闭气才不至于继续受这股呛味,此刻见她吃得开心,也不阻挠她兴趣,自己默默夹小菜吃了。
李老三见公子吃不了辣,赶忙又做了个清淡的素菜过来。他坐在灶台后头静静看着,姑娘模样俏生生的,笑话他,两个人逗趣一样吃着一顿饭,不知是一对兄妹,还是互生情愫的一对有情人。
吃着吃着,彤华突然抬起头来,回头看去,大雨里一只小黑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老三的鱼篓。她目光定了一瞬,而后对李老三笑道:“老板,捞条大鱼来给那小猫吃了罢,我付钱。”
她言罢向那小黑猫招了招手,那猫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便跳上了彤华坐着的长凳,由着她用干净细致的丝帕擦干身子,顺着毛发轻抚。
李老三不由提醒她道:“这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给它一次吃的,它下回还要来。”
她笑道:“这小猫修炼许多年了,与他恩惠,日后化成了人形,还能帮帮老板。”
李老三大吃一惊:“这猫是……是……妖怪?”
彤华道:“妖也是知恩图报的,这小猫不是恶妖,老板不必担心。”
她又拍拍那黑猫的头,问道:“你有名字吗?”
她嘀嘀咕咕和黑猫说话,陵游拎着茶壶过来佯作添水,又顺手给李老三添了一大锭银子。李老三下意识推脱,陵游便低声道:“算作是饭钱,再给那小猫两条鱼吃罢。”
他没由他反驳,等着人吃完了,转过头又撑开了那把油纸伞,拉着彤华在烟雨迷蒙中慢慢消失了踪影。
李老三愣了一愣,转身挑出了一条最大的鱼,扔给了那小猫。
他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铺子,嘴里嘟囔道,“这小畜生,运气真好……”——
五十年后的蒙城内,一座靠水的酒楼旗帜招展,彤华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走进的时候正赶上晚饭的点儿。堂中人满为患,小二不认识她,跑过来招待,一句话没问完,老板就迎了过来。
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笑着迎过来,叫小二去招呼别人,亲自引了彤华上楼:“童姑娘有日子没来了,我爹日前还说起您呢。”
彤华客气问道:“你父亲还好?”
老板笑应道:“大病没什么,就是些腰疼腿疼的老毛病,一直吃着药,还算好。老人家如今清闲,偶尔去打打鱼,图个乐子,还算不错。”
彤华点头,点了几道新菜式,问道:“堂中怎么不见出野?”
老板笑道:“许是在后厨呢,姑娘稍等,他鼻子尖,不用我叫,自己就来了。”
他退了出去,又带上了雅间的门。果不其然,不多时窗缝里便钻进一只黑猫来,几下跳跃,爬到了彤华的膝上。
她笑了笑,将那黑猫从腿上放下去:“出野,多大了,没半点规矩?”
那黑猫在一旁幻化出人形,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尚稚嫩,他撇了撇嘴道:“你好久没来了,一来就管我规矩?”
彤华道:“再这样没规矩,你就继续给我待在这儿,别想让我带你去定世洲。”
出野懵了。自打她五十年前给他买了鱼吃,这些年每每来此处,他都要来找她,问她何时可以带他走,他愿做她的部下。可是彤华一直说他性情顽劣,不适合去定世洲,要他在此处磨炼心性,顺便替她查探。
他年纪到底小,从小长在山野,性情顽劣,闻言急了,又扯着彤华衣裙上的飘带滚了过去,胡搅蛮缠地闹她:“我不要,你带我去罢,我听你的话……”
“我看你这只野猫不想活了!”
出野眼睛一翻,想,讨猫厌的人又来了。
门霎然推开,陵游裹着满面怒气一掌袭来,正对着出野而去。
出野想都没想,拉着手里那根带子就往彤华怀里躲,显然是这一幕已经经历了太多次。
这么一来,陵游只能收手,改为拉他的动作:“给我起来!”
谁的身上你都敢躺啊!
陵游看着这只猫就来气,撒娇就撒娇,当个宠物逗个开心也算了,偏偏就喜欢幻化成人形冲彤华撒娇。猫儿能钻彤华身上,人可不行!陵游每每见着就来气。
他还就纳了闷儿了,这东西是怎么讨了彤华喜欢了,居然由着他这么胡来?
彤华拍拍出野,把他提到了一边,没让他再继续腻着自己,然后问他道:“说正事罢。蒙山的禁制,你查得如何了?”
她在天界的事务不少,身体也支撑不住,若非在人间有谋算,其实不大在人间长留,这些年也是为了原景时才常来人间。五十年前她偶然经过此处时,才发现蒙山上有些古怪。
之前她帮卫旸打仗,四处奔波,倒是没发现此处有一道禁制。再来时出现的这一道禁制,便显得很古怪了。
因是机缘巧合,她与出野结识,留他在此处帮自己看着这禁制的异常。出野平时偶尔在酒楼帮忙,说要修炼时就躲到山上去暗暗查探。为防出野有注意不到的地方,后来她还另派了倾城来查过。
蒙山上森林极为茂盛,以致此地成为极大的木材出产地。倾城是花灵,本体属木,觉得奇怪,但明面上并查不出什么,所以后来同她说,或许蒙山地下有些古怪。
果真,出野同她道:“那道禁制很奇怪,拦不住凡人,可是有些道行的修仙人或异术士却会被迷雾围住。兽类妖类精怪也都无碍,可是修为高些就待不住了。我也是因为修为浅,才能在里头钻来钻去,不过也没找出什么不妥来。倒是最近这段时间,禁制更强了些。”
蒙山之所以取此名,便是因为山上大雾终年不散。那道禁制就是借大雾做文章,扰得人晕头转向,以防有人查探。
照理说,出野这样修为尚浅不起眼的小妖,是不会被阻碍太多的。但他也觉得麻烦,就说明设下禁制的人加强了限制的力度。
彤华猜到了原因,微微偏头,目光凉凉地对陵游道:“你的分寸把握得倒是好。”
因之前彤华与昭元相争,陵游暗地里给菁阳宫找了不少麻烦,如今看来是惹怒了她的这位好姐姐。试想若是放在从前,她怎么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付她?
陵游选择闭嘴。
用完饭,几人告辞离开,出野笑着和老板打招呼,说过几日来帮忙。老板笑眯眯地向彤华夸他,说他这些年来帮了自家不少,引得出野颇为自得。
他们走了出去,街那头却有一辆小车拉着几篓鱼来。车前的老叟一双老眼看着街角消失的那道红色身影,身影顿了顿,一时愣在了那里。
老板才送走了彤华等人,转了一圈就看见了老叟,他赶紧迎过去:“这么晚了,咋是您来送鱼呢?”
老叟眼前消失的那个身影与许多年前雨中的那个身影重合了,他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臂,颤巍巍把鱼从车上取了下来,问:“童姑娘也有几年没来过了罢?”
老板拍了下腿:“嗨呀,童姑娘方才来了,刚走!不知道您老要来啊……”
他复又压低了声音:“那出野小子是个小猫妖,心地良善。这位童姑娘莫不是也是个……”
他见老叟没说话,又道:“我都长了四十多岁了,这童姑娘来了这么多回,怎么模样都不变啊?我打小记事儿,她就这么副模样……”
老叟没说话,看着鱼篓。这位姑娘来过许多次蒙城,每回都到他家吃鱼,每回他都是从自己亲自打的鱼里,挑最肥最鲜最嫩的那条给她亲自做。
后来儿子接手,他也没怠慢。这些年老了,掌不住勺儿了,隔几日打两条鱼还是行的。
这篓鱼才送来,而她已走了。
李老三心里知道,是她叫那小猫留下来帮他们,那小猫干活儿勤快,给他们帮了不少忙,招揽了不少客人,不然这酒楼也做不到今日,李家的招牌,也响不到这样的地步。她几次来,都要问问他们的生意。他心里是感激她的。
这篓鱼没叫她吃到,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下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