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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旧识 他要么是修灵者,要么……就是杀……

    彤华仍在飞云岭中。

    她在北地对半血族的屠戮,尚可有所解释。但她此夜在飞云岭中的所为,全部针对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凡人。

    所以哪怕那个黑衣人前一刻还在为了她教训印珈蓝,后一刻便又气得消失了。

    她知道龙灵依旧还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待宋挽回去了,她便找了个清静开阔的地方,坐在一棵老树的粗壮枝干上,静静等着。

    她没有张口,只是用灵讯与那人沟通。

    【你瞧他们头上,个个黑烟缕缕、死气沉沉,也活不了几日了。我今日即便不杀他们,鬼差也是要来拿人的。】

    她能感觉到那人没有离她太远,但依旧还是没有理会她。

    【总归是要死的,叫他们为我造个声势还不行吗?我记着他们今日这一份,改日就去地府叮嘱,给他们来生选一个好端端的命格。】

    风声过耳,却不过身。

    【如此弥补,还不行吗?】

    彤华对他的秉性清清楚楚。这个时候,只要顺着他的意思说,哪怕一听就是谎话,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

    但她偏不说。

    她为非作歹,破坏规则,报应都会落到她的头上。但她本就不是好人,她不怕任何报应,也无所谓自己的报应。

    彤华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空气闲话,看着天色亮起又昏黑。直到太阳再一次将将升起的时候,才停止了对那人单方面的对话,垂眼往树下瞧了一瞧。

    她等的人来了。

    当先的是原博衍,跟在他身后的,是皇帝身边最倚重的龙隐卫。龙灵司诸人纷纷结印结阵,从四周将她围困。

    彤华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使出此阵。凭他们的本事,原本是抓不住印珈蓝的,也不知历年是如何努力研究了一番,通过此阵相互借力,竟也能将人围困至此。

    她觉得有几分意思了,从枝头施施然落了下来,轻松笑道:“王爷,好大的阵仗啊。”

    彤华的目光扫过原博衍,最后落在他身后的那个异术士身上。他装神弄鬼的,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刻意不肯让人看清楚。

    但她却很确定,他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原博衍看她如此模样,脸色愈发冷,目光一刻不转地盯着她,问道:“我母后过世,嫣儿受惊,阿邈体弱……是否都与你有关?”

    彤华道:“算是有罢。”

    沈皇后辞世,陶嫣难产,原邈体弱……这些都是他们的命格写定。即便她不插手,也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

    只不过是她一贯劣性,酷爱借机生事罢了。

    原博衍皱眉,忍无可忍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

    明渐立于龙隐卫最前,执剑道:“王爷何必同她多言,拿下便是。”

    随他此言,龙隐卫立刻列阵上前。彤华单手轻轻一拂,便将众人都屏退在周身之外,不得靠近。

    只有那个异术士,拔剑出鞘,直袭她面门。

    这一击里,有鬼气,有妖气,这个异术士修为深厚无比,不知是吞噬了多少妖鬼,才有如今实力。

    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彤华稍一闪身,手指轻轻一弹,直接打落他手中法器长剑,反手一推,没挨到他,便将他推到足下结印之外。

    她手一抬,那长剑便像吸附在她掌下一般,悬浮着飘了起来。

    彤华透过长剑看那个异术士。他裹着脸的长布巾被她掀开,露出了一张狰狞的面目——除了满脸覆盖的剑疤以外,还有与妖鬼搏斗时留下的各色印记。

    两个满是皱纹的眼皮子大小不一,勉强包裹着一双浑浊的眼珠,鼻子削掉了半个,嘴唇也黑紫。

    那张脸被毁得彻底,已称不上是一张人脸。

    他一露面,在场人无不惊骇——齐王找来的这个异术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彤华不认得他。

    她只需稍动神力,便可知眼前人是谁。可他是这样一副人鬼不辨的惨淡模样,她忽然便不想看了。

    若是仇人,也不是与她如今有仇。若是故人,那她要如何面对?

    彤华单手结印,一道红光霎时扫荡过此处,所有人都瞬间被定在原地。落叶在半空停住,时间在此时静止,只剩下这相对的两人。

    彤华问道:“你是修灵者?”

    三百多年前,异术不过是小范围的邪门外道,被人们奉为正统的,乃是修灵者。

    修灵者世所罕有,乃是真正以凡人之躯习通天之能,一身本领皆为扶助苍生。世上虽有修灵门派,但真正有根骨能习得精髓的人少之又少。

    世人只道青冥山频出当世大才,却不知道,青冥山弟子皆习修灵道,皆是以凡人之躯、无双之力护佑家国的高士。

    最后一代修灵者,随着青冥山覆灭而消亡。此后修灵道失,异术横行。

    而方才这人一击,力量里还带着修灵道的余韵。

    他要么是修灵者,要么……就是杀了修灵者——

    沈皇后停灵满四十九日,今日该下葬了。

    原景时跪在皇陵冰冷的石砖上,看着沈皇后的灵柩被人运进深长的墓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

    众人一一撤出,他退下时回过头,看见孤独地站在那里的皇帝。

    他似乎并不悲伤,但好像却变得苍老。

    他身边,有个劲装侍卫走近。原景时认出那是皇帝的龙隐卫,却想不到,此时他来是为了什么。

    沈皇后生辰那日的心慌之感卷土重来。他随同众人退下,却有内监跑来拦住了他,道:“九殿下,陛下召您入宫等候。”

    原景时在宫中一直等到深夜。皇帝身边的内监来同他传信,说皇帝今日与大臣议事,耽误了,明日再来见他,请他先休息。

    原景时和衣躺在床上,想着皇帝为何突然召他,又不解此时能有什么大事,需要议到深夜。

    他睁着眼睛至夜半,嗅着帐外的安眠香,慢慢地睡了过去。只是他睡得十分不安稳,时醒时昏,一身冷汗。梦里的片段光怪陆离,破碎而遥远。

    那是他的从前——

    他自幼异于常人,初到人世便懂得很多东西。他记得自己在母腹中的感觉,记得出生那夜的一场大雨,记得皇帝怀抱他说此子最得朕心,记得一切所见,故而也见过他的母亲。

    也记得,那红衣潋华的女子缓缓走近了,漂亮的眼里藏着星河万里,盈盈灯火下分明动人。

    那时他尚是襁褓婴儿,被生母阮傲月抱在怀里,听她临别的托付道:“珈蓝,这孩子日后,全都要托你照顾了。”

    他想:哦,原来她叫珈蓝。

    她有千言万语,说着说着便词不达意。印珈蓝打断了她,看着襁褓中的原景时道:“说那些做什么,这孩子……都懂的。”

    他的母亲不解,失笑道:“这样小的孩子,能懂什么?”

    可他却暗自吃惊。印珈蓝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好像看穿了他的一切一样。

    那不是原景时第一次见到印珈蓝,却是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目。她微笑着,云淡风轻地看过一切,然后肯定地同阮傲月道:“他自己会明白要走什么样的路。”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印珈蓝,同样失去的,还有他的生母。

    他被接到沈皇后宫中照顾,身边唯一一个老人,是从前母亲给他留下的一位老嬷嬷。

    他实在早慧。说话学得比旁人快,做事也比同龄人聪敏。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有意掩盖,却还是被这位嬷嬷发现。

    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嬷嬷第一次因他过分而提醒他,是到了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他翻开了太子的奏本。

    原承思疼爱自己的幼弟,没有计较,叫嬷嬷将他抱了出去。可他全部看到了,他全部看懂了,他伏在嬷嬷肩头,说太子做得不对。

    嬷嬷生平第一次捂住了他的嘴,待回了房间以后,才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殿下,你不能如此做,也不能如此说……那是太子殿下!”

    嬷嬷眼底有很复杂的情绪,同他恳切道:“殿下聪慧,想要什么都是值得的。可是太子殿下的东西,您不能多想,不能想!”

    她语气很重地重复强调了一遍。

    他说好。

    他知道嬷嬷是在护着他。

    可他又不禁想,凭什么呢?太子生而便是太子,生而便拥有其他兄弟所没有的东西。太子对兄弟仁慈大方,那是因为,他早就有了比其他兄弟多出不知多少的东西。

    原景时想,凭什么呢?

    五岁的时候,嬷嬷生病过世,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秘密。沈皇后怕他伤心难过,让原博衍带着他出去玩一玩,巧的是,他们看到了风华正茂的原承思。

    国朝光彩夺目的太子殿下,身边带着廿余好儿郎,意气风发地聚在八角凉亭里,眼里是大好山河,口中是国朝天下。看一眼他们,就仿佛看到大昭未来几十年的兴盛。

    而原景时却多看到了一点。

    他看到了原博衍眼里的不甘。

    那日原博衍带着他出了宫,去了皇长子寿王的王府。当时的寿王是上京城内最风流爱玩的王爷,兄弟俩走近正厅,便听见有仙乐之声的余音泛泛而止。

    那时候上京还没有繁记,却有一位名伎渥丹。繁记是上京里的不夜华城,而那时的渥丹,一人便成不夜无双。

    寿王到底知道分寸,不至于在两个年少的弟弟面前品味风月,便让人先从一旁送走了渥丹,自己来见两个弟弟。

    原景时余光瞥了一眼,就借着自己身量小,东躲西藏甩掉了仆从。

    他藏在马车里,看见车帘打开,一身红衣的渥丹站在马车外,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紧张极了,不敢说话,渥丹却笑了一笑,坐进了车里,同车夫道:“走罢。”

    马车缓缓驶开,她轻轻对他道:“九殿下,你好大的胆子。”

    原景时睁着干净清澈的眼睛望着她,问道:“印珈蓝,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大昭的国士印珈蓝,出现时一贯拿面具遮面,先前在宫室中和阮傲月说话时,却卸下了她的面具。

    他记得她的脸,也记得她的眼睛。

    她没否认,从车内的小屉里取了棉巾。那巾子一直沾着水没拧干,此刻拿出来还是湿的,她用这方干净的巾子擦完了手,将巾子扔到了一边。

    她同他道:“御花园里每隔三日,会有个叫王保的小太监,赶着酉时去侍花。你若想见我,可以去找他。”

    她叫停了马车,自己带好幕篱下了车,叫车夫送他回去。

    后来,原景时回到皇宫,果真在御花园里见到了那个憨直的小太监王保,再后来,也果真再一次见到了印珈蓝。

    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当年的疑问终于得以坦荡地出口:“太子能做皇帝,我不能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认真,这样有些荒唐的话,便足以让她知道不是玩笑而已。

    她没有觉得可笑,只是眼中似乎是有一些无奈的情绪。她静静地听完了他所有话,没有说出半点拒绝他的话语,只告诉他道:“你想要的,我会帮你的。”

    于是那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了渥丹,不久之后,上京却又有了繁记。她摇身一变,成为了行踪隐秘的二当家祝文茵。

    她收敛庞大的财富,她收集广泛的情报。这些东西,最后都会成为实现他想法的助力。

    异术士印珈蓝,应当只与皇帝有所往来,只尊奉皇帝一人。但她和太子有往来,和王公大臣有往来。她用不同的身份游刃有余地穿梭,无往而不利。

    她一切行动,原景时都知道。

    他的七兄原博衍一心为了他,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那一个念头。

    但原博衍对她没有全然的信任。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

    她什么都有了,她已是太过危险的人物。

    原景时知道,这么多年的放纵,在一步一步满足自己心愿的同时,也终究为自己养成了一个心腹大患。

    他心中非常清醒地明白,有朝一日,他再不舍,也终究留不得她——

    原景时自梦中惊醒,许久才将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沉默一刻,这才起身去换下这一身被冷汗浸透的寝衣。

    他的手指有些颤,便狠狠地握了握拳,又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和手指,想要平静下来。

    月过中天,夜色安静得有些渗人。寝殿之外,有内监轻轻地唤他。

    “殿下,陛下有请。”

    第52章 穷途 这世上,兴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最……

    阮傲月当年得宠,不愿与其他嫔妃扎堆,皇帝偏疼她,就将这僻静清幽的宫室给她一人居住,免得旁人来搅扰。

    原景时很久都没有回过母妃当初的寝殿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是富丽的皇宫,也有了时光过后的老态。外间的宫室一遍遍翻新,永远保持着帝国的威严,这一隅无人的角落,却慢慢破败下去了。

    夜里这古旧的宫室只剩下零星几盏孤灯。原景时顺着灯光的方向,走进这座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宫室。

    内监全部等候在外,皇帝孤身一人站在殿内,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静默无言。

    原景时向他行礼,也看向了那幅画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桃花色的衣衫,面容姣好,笑容灿烂,宛如璀璨春光般耀眼。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的一霎被绘进画中,宁静眉眼都添了三分欣喜。

    皇帝看着画像轻声道:“你没见过她,这是你母妃刚入宫时朕给她作的画像,你母妃那时候真是……”

    皇帝细细地咂摸,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于是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见过的。原景时心中想,他见过的。

    他的母亲,只给他留下为数不多的一点残年记忆。但他却也清晰地知道,这个画中人,不是阮傲月。

    他看着皇帝轻轻地抚摩着画像上女子的脸颊,口中也就如此道:“这不是我母妃。”

    那样情深的模样,不给陪伴了他一生的皇后沈千漪,不给盛宠了许久的爱妃阮傲月,偏偏留给了这幅画。

    此刻寂寂无人,他又是想让谁看,让谁感动?

    皇帝停在画像上的的手指闻声一顿。

    他已经老了,皱纹爬上眉眼和脸侧,他的孩子们俱都长大成人,几年前,他便有了孙子。

    可是画上这人封存在这古旧的宫室里,世间都在变,只有她没变。

    她就定格成画中的模样,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饱含一腔爱意,永远走不到与他决裂的那日。

    皇帝垂下手,用久远怀念的眼神看着画上的女子,淡淡承认道:“的确不是。”

    他已有十余年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看到这幅画。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沈皇后那时淡淡地提起,他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他的头脑中,从来不曾遗忘分毫。

    百里慕灼的名字,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比桃花灼灼还要明艳。

    这么多年,他得到了天下所有的一切,唯一没能得到的,就是她。

    印象里的百里,永远伴随桃花一起出现。上京桃花至美之处,一是东宫,二是定世观。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定世观的桃花林,三月桃花灼灼夺目,她面色比桃花还美丽。

    当初他还是储君时,朝中商议太子婚事,他特意下令,禁止东宫提及此事,怕的就是百里知道。可是再一次请求先帝未果后,他发现百里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她性中决绝,站在他面前,眉眼已经不再温柔,甚至于生出了几分不耐的厌烦,同他冷道:“我竟不知,你是有婚约的。”

    她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猝不及防。他无法挽留一阵长风,也无法挽留她坚定转身的背影。

    他不知道分离之后她去了哪里,不知道之后她过得如何。她或许有了意中人,与他喜结了良缘,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可那些都是他不敢想的。

    他们已经分别,他便刻意忘却。最开始她还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可是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去。

    某一日他终于发现自己再也记不起百里的长相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遇到了阮傲月。

    那时他已承继大统,贵为天子,出宫去定世观上香祈福。阮傲月正值妙龄,自由勇敢游历江湖,落脚在此。

    她从桃花林里穿过,想要避开帝王的驾临,却偏偏撞进他的眼底。

    那一刻,百里的名字在他唇畔呼之欲出。

    她走出来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百里的名字。

    阮傲月与百里最多不过四五分相像,加之百里沉静,阮傲月跳脱,其实她们并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荣登大宝的年轻皇帝太需要这样一场荒诞的大梦了。

    他为了皇位,为了权势,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做储君的时候他放弃了的,做了皇帝也补不回来。

    这世上,兴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最难忘却。

    从前的时候,他想着,不过是一个百里慕灼罢了,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他后宫佳人云集,从未有一个,能抵得上百里。

    他渴望百里再次出现,他渴望她来救他,而阮傲月正是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出现。

    对着阮傲月,他才重新画出了温柔含笑的百里。他得到了阮傲月,才抹去了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才微微弥补了年轻时的那些遗憾。

    所以原景时是他最后一个儿子。

    他再也不需要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女子作替身,来抹除百里久久不能去的影子。

    他未必真心爱过阮傲月,可是原景时作为他的幼子,却得到的是他真真正正的疼爱。

    遗憾啊,爱啊,他那些澎湃着再也无法抒发的感情,都寄托在了原景时的身上。那些复杂的感情早就说不明白,但他对这个孩子的爱是真的。

    他做了皇帝,冷硬了心肠,一生伤害过很多人,可是这个幼子,他不愿再去伤害他更多。他即使不爱他的母亲,总要给她最后的一点尊重。

    皇帝站了起来,率先走了出去。

    “跟朕来内宫狱看看罢。”——

    这世间最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也有最阴冷的牢狱。原景时跟随皇帝走过数十道封锁,才看到内宫狱最深一间牢室内,被紧紧束缚的印珈蓝。

    大昭皇室拥有对付异术的秘法,所以没人会想到,他们会这样忌惮印珈蓝的存在。

    皇帝隐忍多年,到此刻,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她禁锢在这里。

    她低垂着头,闭着眼,全身各处都被固定在墙壁的铁索穿透,腰和脖子也被锁链紧紧地缚住。她身上流出的血已经染红脚下一大片地面,龙灵司在地上画成的异术法阵将她控制,让她无法使用异术。

    她阖眼,像是睡过去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平静而美丽。

    原景时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一场混乱的梦境,和眼前景象来回交错。

    他和她走过很多年,除了如何才能长久地陪伴,原景时想的最多的事,就是如何才能杀了她。

    他爱慕她,也忌惮她。

    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也许他并不需要亲手带走她的性命。

    在大昭横行三百年的国士,此刻就被囚在铁索之中,抬眼望向来人。她看见了皇帝身后的原景时,却一点余光也没分给他。

    她只是十分惬意地望着皇帝,好像自己一点也不狼狈,也没有受过什么酷刑一般:“我倒是猜到你不会容我了,可你竟这样有耐心,等到此时才抓了我。”

    原景时不知道皇帝带自己来是何用意,站在皇帝皇帝身侧后半步,半点情绪都不敢流露。

    皇帝余光里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见他一直面无表情,颇有些满意地对她道:“朕还是感谢你的。无论是印珈蓝还是祝文茵,你为大昭做过不少事,甚至于,你把朕的儿子也教得很好。”

    她笑道:“虽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儿子,不过既然念我有功,不妨放了我?”

    她摇了摇手臂,铁索晃动,发出碰撞的声音。

    皇帝仿佛瞧见一件奇事,笑道:“印珈蓝竟也怕死?”

    她反问道:“能好好活着,何必非要死呢?”

    皇帝便道:“如此,朕就更想瞧瞧你垂死挣扎的可怜模样了。”

    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立在机关旁边的明渐。明渐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寒芒,是无法免除的恨意。

    她瞧见了,便又回过头来,与皇帝道:“还是放过我罢。你若真在此杀了我,此生都别想再见百里慕灼。”

    她装模作样地做出恐惧的神色,口中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满意地看到皇帝眼神的变化。

    皇帝在这一瞬间叫停了明渐按下机关的动作。

    他的座上宾,他的眼中钉,他为保大昭而留着她,为保儿子而想杀她。

    她是千方百计求生路,他却不得不多问一句。

    “你知道她?”

    她偏着头,用戏谑的眼神看着皇帝,半真半假地笑道:“当然啦,我与她可是——血肉相连呐。”

    她那些漂亮的傀儡,可是她一个一个,用血液点醒的呀。

    皇帝想不到这些术法。他只是听到血肉相连,脑中便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百里走后,果真是有了后人的。

    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便被他立刻打消。

    皇帝觉得可笑——印珈蓝发迹于三百多年前的卫朝之乱,她是一个不知源头在哪里的传说,她怎么可能与百里有关?

    可是,她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永远都戴着一张面具,没有人可以真的保证,那张面具下隐藏的脸,真的属于同一个人。

    百里的名字让他生乱。

    他迟疑了。

    而原景时却想:假的。

    他出生时所见的印珈蓝,已经是面前这个样子,这十几年过去,她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口中所说的话永远真假掺半,这句明显为了求生而说的诳言,又怎能当真?

    他心中踯躅——一方面想她活命,另一方面又想戳穿她的谎话,让她干干脆脆地死在这里。

    此时是个绝佳的时机,他的父皇会替他动手,他不必费吹灰之力。

    她见皇帝不说话,又道:“你不信也没什么,就当我还是三百年前那个印珈蓝罢。如此,你又敢杀我吗?”

    她笑意颇从容,威胁他道:“我今天死在狱中,明天你原氏皇族的隐秘就会昭告天下——是你们设计杀了主君薛定,谋夺他的帝位江山!你知道薛定当年那个失散的襁褓小儿在哪里吗?你知道他在哪里,一代又一代地留下后人,始终筹谋着夺去你原氏皇族的大权吗!”

    这就是印珈蓝一个异术士可以稳坐国士之位的理由。

    三百年前,原氏跟随主君薛定打下江山,也是原氏与印珈蓝合谋,杀了薛定夺取皇位。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相安无事,互相包庇直到今日。

    这个隐秘被一代又一代皇帝相传,原氏不可能任由印珈蓝肆无忌惮地威胁他们,迟早都会动手。

    至今日,终于有一个有魄力下手的皇帝了。

    皇帝的手松了又紧,最后向明渐伸出了手,轻轻摆了摆。

    明渐早已对这女子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见皇帝伸手,便推动机关。铁链收紧,将她的肢体狠狠拉扯。

    他将放置在一旁木盒中的长剑取来,那长剑上泛着幽蓝色的光芒,银色法印在剑上缓缓流动,眼见是一柄相当强势的法器。

    她眯眼瞧了瞧,眼中寒光盛了些。

    众人只道她这副神色,是巧言令色无果之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皇帝愈发认定她难逃今日,径直拿过长剑,直接刺穿她心口。

    法印见血,立刻遍布她全身。这个即便历尽酷刑也依旧美丽的女子,在法印的摧毁之下,终于低下了她的头颅。

    皇帝收回手,一点后悔都没有。

    他要保住大昭的基业,保住他的儿子们。

    若他当真为此杀了百里的血亲,那这些仇恨,他去阴间,等着百里向他讨要报应。

    他回头看原景时,原景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原景时只是有些麻木地在想:就这样而已,她死了吗?她真的死了吗?

    第53章 末路 他断得干干净净,如何不让人满意……

    皇帝坐在黑夜之中冰冷坚硬的龙椅上,渐渐出了神。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先帝子嗣单薄,三个儿子里,有一个少年早夭,有一个百病缠身,皇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理所应当生下来就是太子。

    他年少即位,治理国家井井有条,也算是一代明君。他少年时遇到过让自己动心的女子,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拥有后宫佳丽三千,还得到过一朵善解人意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解语花。他有九位皇子,七位公主,子孙满堂。

    他这一生,如此美满。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已经老了,有了沉疴痼疾,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皇后一去,他悲怒之下情况便每况愈下,此时不过是强撑着力气处决了印珈蓝,以免幼子长年累月为她所迫。

    但现下他还要强撑着,再做一件事。

    他这九个儿子,除却皇三子早早定下了储君之位,剩下的人里,皇长子吃斋念佛,皇四子政感敏锐,皇五子追复古礼,皇六子花天酒地,皇七子喜好音律,皇八子身有将才,皇九子游历江湖。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很优秀,但只有一个,可做千古名君。

    只是,近在眼前还有一个,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太子,从未曾让他失望过。他要为他铲除一切障碍。

    他在想,那个儿子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走进他这大殿来。

    殿门推开,带着冰冷锋利的武器和身着甲胄的卫兵进入的,是他的次子宁王。

    分明是养在同一位后妃的膝下,他的皇长子病弱,虽早年有些荒诞,但后来还是信了佛道,日日吃斋念佛,不问俗世,可他的皇次子却天生一副贪婪的心肠,装得乖顺模样,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本性。

    皇帝已经老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下面对自己放肆地叫嚣,可那些话到了耳边,都好像已经听不太清。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脸,听到的都是那个人的声音。

    他这夜没有休息,只是方才坐在这里浅浅打了个盹,居然看见了少年模样的百里。

    她终于入了他的梦,却是一个遥遥的背影,凭他如何呼喊,都不肯驻足回过头来。

    已经到了命数将近的时候了,他知道。

    皇帝垂下眼,打断了宁王的话,平淡道:“这个龙椅你垂涎很多年了。宁王,这些年你做的一直很好,不过你想做皇帝,还是算了罢,你太不适合了。”

    话音未落,龙权和龙灵已经出现在皇帝两侧。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龙隐卫,此刻是他最近的防卫。

    宁王颇为嘲讽地讥笑道:“皇帝人人都做得,如何独我做不得?”

    宁王的人马一拥而入,随着宁王的授意,向龙椅上的皇帝拼杀过去。明渐掣出刀来,与杭英一左一右护卫在皇帝斜前方。他挥刀向前一指,龙权和龙灵立刻与宁王的人马动起手来。

    跟随宁王进入大殿的,都是他精心训练过的亲卫,可是即使人数上占了优势,龙权龙灵也丝毫不落下风。

    龙隐卫训练之严格,能力之强劲,原非亲王麾下兵士近卫能比。

    双方久久僵持,宁王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大昭建国以来,龙隐卫未曾背主。龙灵的指挥使杭英竟是宁王的人,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多亏明渐机警,不曾远离皇帝,这才回救及时,不曾使皇帝受伤殒命。

    明渐武艺卓绝,杭英本就不及,再加上他当时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所以明渐两招便刺穿了他的咽喉,将他的尸体重重踢下丹陛。

    只是随着杭英反手面向皇帝的那一击,龙灵所有人都将对手自动换成了龙权司。

    局势瞬间反转。

    龙灵修习异术,终究是比寻常人占些优势。龙权司众人立刻闭目塞耳,尽可能减少异术所带来的影响,但即便身手极好,也渐渐落了下风。

    正此时,却突然有一个穿着劲装官服的女子破门而入。她腾挪的身手极快,毫不恋战,直接穿过众人来到皇帝近前,对皇帝行礼。

    “龙驰大部人手随正使反叛,此刻在殿外均已被属下率余部斩杀。龙驰司副使乐无忧,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她不过一个副使,带来的人手不多,此刻都浑身血迹。但个个目光坚定,手执武器越过宁王的兵士,站在了皇帝身前。

    宁王为今天逼宫,收服了龙驰龙灵两位正使,却没想到他们两人,一个在这里也未能拿下龙权,而另一个居然早早死在外面。

    他脸色铁青,不由怒道:“父皇,您这是要逼儿臣!”

    龙座上苍老的皇帝,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动也不动,直到此刻才渐渐明亮了有些浑浊的眼睛,笑了出来。

    太子来了。

    原承思穿着深紫色的太子蟒袍,锦带玉冠,长身玉立,风姿卓越,站立在敞开大门外月色清辉里。

    他手执长剑的身形,是国朝稳定的最好证明。在他出现的瞬间,足以使这混乱的大殿平静下来。宁王带来的所有兵士,都止了交锋,退开到了两边。

    原承思十分从容地迈步走进,停在宁王面前,对着龙椅上苍老的皇帝行礼,沉声唤道:“父皇。”

    皇帝看着他,这是他用尽一生心血培养的太子。他逼死了林悦言,那是原承思最心爱的女人。他知道毒杀皇后的未必是她,更有可能是她那个妹妹,可是这不过是一个拿来处决她的借口罢了——

    皇后之死必须有一个交代,林家权力渐盛,必须要从朝堂上驱逐。

    此事关系到两个儿子,太子和永王,如果非要选一个,其实很好选。

    皇帝微笑着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孩子,道:“太子,你来了。”

    皇朝还没有交到他的手上,但一切都在为他的将来做准备。原承思稳坐储君之位多年,手中势力经由皇帝默许,早已十分庞大。

    之前,席家借姻亲攀附慕容家,却又有了二心,与慕容家生出龃龉。原承思不会将这些看作是年轻夫妻间不睦的小打小闹,剥丝抽茧细查下去,幕后主使根本无从遁形。

    他这位二哥,当真是胆大包天,明知自己关心北地,竟还敢教唆席家,转头对慕容家下手。

    宁王站在身边,但原承思一眼都没有看他。那种无视的漠然和轻蔑,在他从容的姿态中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

    他平静道:“儿臣来为父皇,诛杀叛贼。”

    宁王开始发抖,他厌恶这个弟弟,觉得他夺走了一切,可此刻他站在自己面前,却又使自己不可避免地恐惧起来——

    这是太子。

    太子来了,自己就完了。

    这样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宁王知道自己今天输了,今天这座冰冷的大殿,就会成为他葬身的坟墓。

    但他不想认输。

    他痛恨他偏宠太子的父亲,痛恨生来就是太子的弟弟。他不惜与那个妖女合谋,借席家来对北地下手,想要断太子一臂,到头来却是白费力气。

    他今日就是死,也要杀了自己最恨的人。

    宁王拔剑就向原承思砍去。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亲卫一拥而上,龙灵诸人也伸手施展异术。殿外的长信卫,殿中的龙权龙驰,皆持剑反击。

    而在这样危急的情形下,原承思面对龙灵,丝毫不惧异术损伤,毫无退避之色地直向宁王杀去。而龙灵异术,竟是真的伤不到原承思分毫。

    原承思身形挺拔,动作迅疾,一剑直指宁王咽喉。

    宁王的武功不好,他的文治武功,无论如何都是比不过自小就被悉心栽培的太子的。他毫无意外地死在离皇座一步之遥,伸手却难以触及。

    而太子麾下长信卫,竟也能无视龙灵异术,一拥而上,将他们尽数斩于剑下。

    皇帝高坐上位,没有任何异色。

    原承思迅疾了当地结束了殿中的闹剧,吩咐人上来收拾了宁王的尸体,殿外的叛军也被原泽舟带兵拿下。

    这喧闹嘈杂的一夜终究像是要结束了。原承思看着这一片狼藉,却回首望着殿外道:“为兄竟不知,龙驰竟收在你的掌控之下。”

    那厚重的大门此刻已经敞开了,原景时白衫清越,在夜色里静静地望着这里的一切。

    他走近了,面容渐渐清晰。而方才护驾的副使乐无忧,此刻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去了他那一边。

    原景时淡淡的,用一种无谓的眼神对原承思道:“皇兄,我从不与你为敌。”

    原承思早就想到原景时会如此说。他看得出自己的幼弟绝非池中之鱼,可是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威胁过他。

    他似乎是对那个至高的位置,自小便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所作所为,却离那个位置越来越遥远。

    他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江湖,于是上京朝堂之上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

    他断得干干净净,如何不让人满意呢?

    于是原承思笑道:“你我兄弟一场,孤自然知道。”

    沈皇后膝下的长兄幼弟,每每站在一处,总是这样一副兄友弟恭、和和睦睦的景象。

    皇帝看着这一幕,向一旁的明渐摆摆手。明渐会意点头,快步走到后殿,不多时便捧着漆盘回到皇帝面前,恭敬递出。

    皇帝示意他送给原承思,于是他又来到原承思面前。

    那漆盘之上,是一道写好的传位诏书,以及代表着国朝最高权力的皇帝玉玺。

    今晚注定将有一道权利的交替,但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唯一的太子。

    原承思接过,在丹陛之下叩谢皇恩。

    第54章 自绝 他何必要告诉他此事的因果。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孩子,和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并肩站在下面。

    他的小儿子很好,可他从来没有给过他可以争皇位的机会。他发现小儿子走出了宫门,便干脆直接地同意他的离去。

    这些年来,原景时在江湖辗转,寻找他的母亲,又在各地结交,可他在上京的权利网,却被皇帝一点一点削弱。

    他和印珈蓝接触得太早了。

    仅凭这一点,皇帝便绝不能让他为帝。

    原景时与皇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望。他们是这样有默契的一对父子,只需要这样淡淡的一眼,便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皇帝始终神色自如,因为他已经在指掌之间将几个儿子紧紧拿捏了许多年。正如这个混乱的夜晚之中,他一直稳如泰山。

    庞大的国朝像守序运转的机器,足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绞杀所有不安或危险的因素,以永保盛大康平。

    无论是何人到此,都掀不起半分风浪。

    皇帝满意地看着太子捧着诏书玉玺起身,这才道:“都退下罢。”

    仅余的龙隐卫留在殿中没有动作,依旧守护在皇帝身侧,而原承思带来的长信卫则慢慢退了下去。

    在外绞杀完所有叛贼的禁军入内,将殿中的尸首拖了出去。宏伟的大殿到了此刻,终于空了下来,只有满地未干的血迹,昭示着一晚的混乱。

    原承思没有动作,皇帝也没有命他退下,兴许是有别的话要说。

    但原景时看着自己的父亲,同样也没有转身离开。

    如果他方才足够理智,便不该踏进这座大殿;如果他现在足够理智,便该立即向太子称臣,以示无二忠心。

    但他不想那样做了。

    踩中圈套又如何?他一贯从心所欲,此刻也不想压抑。如果这一刻退了出去,也许一生也无法将今夜释然。

    他看着皇帝,忽而拔剑而来。那一柄冰冷的惠山剑,历经三百年流离,至今尖锐锋利。

    皇帝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许是压根没想要躲开,他看着自己的幼子拔剑向自己刺来,他甚至想——

    孩子,来,杀了我罢。

    如此,他的太子,就有足够的理由,处决这殿上最后一个有野心的人。

    他是他最疼爱的幼子,却是下一位帝王仅剩的对手。他受教于印珈蓝那样心机深重的女子,有足够的手段,也有足够的野心。只要给他机会,给他时间,他有那个能同太子一争高下的本事。

    乐无忧站在原景时一旁,见他动作,立刻扬起兵器先一步阻挡在明渐面前,为原景时扫除麻烦。她所带来的那几个部下,也立刻上前去阻挡龙权众人。

    明渐毕竟是宫中一等一的高手,身手本就比乐无忧要好。他无意和乐无忧纠缠,不惜受了一剑,也要立刻摆脱乐无忧的攻势,挡住原景时。

    而在这瞬时之间,原景时已经来到了皇帝面前。他眼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漠然的情绪,只看着皇帝的面孔。

    明渐思忖着这位九殿下的身手,从前他回宫和将士们操练的时候,虽表现出了不错的水准,但终究是不敌他的。

    可这一刻,原景时却突然不再掩饰自己的本领。原本以为是不够看的身手,此刻足以迅速而强横地杀穿龙权司,无视明渐最后的阻挡,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长剑抽出的瞬间,明渐的身体已然脱力,重重地倒了下去,顿时气绝。

    新帝尚未登基,龙权誓死护主。

    惠山剑的剑尖向下,鲜血沿着剑身如油滑落,登时锃亮如新。但皇帝心口前的龙袍,却被鲜血晕染开一大片。

    三百年前属于主君的惠山剑,终于在此时此刻,反杀了谋逆的家臣原氏后人。

    原景时弑君了。

    那一剑穿透了明渐的身体,最后直直刺进了皇帝的心口。

    但他的模样仍旧是平静的,仿佛这个弑君的贼子并不是他一样。他只是看向皇帝,问道:“为何要杀她?”

    皇帝大笑着向后仰去,将口中鲜血艰难地咽下去:“她活得太久了。”

    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至。

    他一生阅人无数,原景时的确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心思,可在他面前,还是简单得容易分辨。

    他看得出原景时对印珈蓝的依赖,也看得出他对她的防备,甚至在内宫狱中见到印珈蓝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原景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残忍杀心。

    可他明明有过这样的念头,却还是沉默了下来。

    如此,皇帝便明白了,印珈蓝的生死,是原景时无法做出决断的选择。

    那么就由他来选。

    原景时若真想要保护她,留下她,又怎会生出旁的想法?他不出手,原景时终究也会那样做的。

    譬如当年,他若真想留下百里,为何又让沈家生了入主东宫的心思。

    他何必要告诉他此事的因果——喜欢是真的,放弃也是真的,若不忍亲手断绝,那便由他替他动手。

    他这个父亲,也没为他做过什么。

    就这样罢。

    他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陵墓,那处偏远的陵园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种植着繁茂不败的桃花。

    他慢慢地笑起来。她会喜欢的,若是有幸,或许她会来……看一看他。

    夜晚的漆黑好像慢慢散去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明亮,带着无尽的桃花色,明亮得要灼伤人的眼。

    百里终于转过了身,在那一片桃花里向他招了招手——

    原景时看着自己的父亲阖上双眼,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

    原承思站在下方,就那么冷眼瞧着,竟根本没有上前。

    他心里非常清楚——长信卫就守在殿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原景时就永远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大殿。

    杀父弑君,这样大的罪名,原景时是绝对逃不脱的。

    但原承思却没有急于动作,只是看着原景时走到自己面前几步之遥的位置,与自己对面而立。

    他看着他无畏无惧、也绝不后悔的表情,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对他说:他做了你不敢做的事。

    原承思永远也不可能承认的是,即便他生来拥有一切,此刻也被父亲推上了这个最高宝座,但他心中依然存在着一种深深的怨恨。

    他因为太子的地位和权力,才结交了热忱报国的友人,才夺得了心心念念的爱人,而又是因为如此,他才去诛杀了分道扬镳的知交,才逼得绝望的妻子走上绝路,还害死了自己最深爱敬重的母亲。

    有的时候,他恨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恨这代表至高权力的皇帝,于是也痛恨着身为皇帝、给予他这样权力的父亲。

    但他永远都不能这样说。

    他已经得到了父亲最多的馈赠,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好处,如此念头只要在脑中存在一瞬,都是一种忘恩负义和大逆不道。

    他不能什么都要。当他选择了接受这一切的时候,也要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终究要被悉数抹杀,他是太子、是皇帝,却不会再是他自己。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这个一生自由的弟弟,用惠山剑杀了父亲的那一刻,也刺穿了在背后冷眼看待这一切的原承思。

    原景时看着他,见他不曾说话,便道:“皇兄若不动手,我便走了。”

    原承思这才道:“九郎,我已放过你一次了。”

    在他持剑刺向皇帝的时候,他未曾阻拦,已是放他随心所欲地放肆一回了。

    原景时点点头,道:“那就多谢皇兄了。”

    他最后同他道:“皇兄,后会无期。”

    原承思颔首回应。

    原景时别过这位自幼便一直关爱护佑自己的兄长,向着门口走了过去,乐无忧带着残部跟在他的身后。

    殿门大开。

    原景时举起长剑,迎向了一拥而上的兵士——

    彤华睁开眼睛,结束了对内宫狱里那个受刑傀儡的控制术。

    她在义庄里将半妖印珈蓝封存在了白沫涵的身体里,而后做成傀儡。印珈蓝暂时被封闭意识,无法反抗,那具身体便随彤华驱使。

    在人间的故事中,印珈蓝终究要有一个落幕和收尾。彤华不可能自己去受刑,所以用了这个法子。

    现在,她终于要将她毁掉了。

    陵游同她道:“原景时杀了老皇帝,原承思也拿到了即位诏书。”

    他顿了顿,又道:“原承思应当是不打算留龙隐卫的,四司几乎都在今晚乱战中被灭了。还有几个活口,长信卫已经去秘密清理了。”

    彤华想起那个在飞云岭被她削掉一只手臂的女子,伸手在左臂处比划了一下,问道:“她呢?”

    陵游愣了下,道:“没注意,我去查。”

    彤华摇了摇头,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龙隐卫只忠于皇帝,这就意味着,并不忠于某一个人。原承思不满这样的宗旨,才自东宫拉扯出了独忠于自己的长信卫。

    既有长信卫,自然便不再需要龙隐卫。今晚原承思下令清缴龙隐卫,宋挽是龙爪司正使,又刚受重伤,恐怕是逃不掉的。

    这几天,彤华为逼皇帝动手,手下并未留情,今晚原承思又在宫中清洗了一批人。陵游想了想,决定还是明说:“地府乱成了一锅粥,你的麻烦要来了。”

    始作俑者本人诡辩道:“原承思要铲除龙隐卫,这些人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地府焉能怪到我头上来?”

    彤华同陵游道:“去给原承思传个信,让他知道我还在呢。”

    陵游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呢?”

    彤华眉眼淡淡道:“我去找原博衍算账。”

    第55章 故人 你果然优秀,青冥剑誓,一式未忘……

    原博衍与皇帝的一切行动,事先都没有与原景时有过商量。所以他明知今晚宫中有大变动,却依旧没有给原景时任何提示,并且一直在王府中闭门不出。

    但是,在皇帝带着原景时离开内宫狱后不久,他便进宫来到了此处。

    此地看门的守卫大约是清楚今夜风雨飘摇,对原博衍身后跟着的那穿着灰布斗篷的人目不斜视,只是对原博衍行礼后便打开了大门。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还是方才的样子。里面的女子仍然被捆在刑架之上,静静地被一柄剑钉在原处,闭着眼,美丽得不可方物。

    龙灵司留了四个部下在此,两个抱剑站在门口,剩下两个要进入牢房法阵去将她放下。

    “别动她。”

    原博衍身后那人说话了。

    他声音破碎喑哑,昏昏漏风,听着颇有些鬼魅的意思。龙隐卫见惯了怪人,根本不放在眼中,只是向原博衍行礼,却没喊停。

    原博衍道:“让他们住手罢。”

    那龙隐卫皱了皱眉,道:“此女危险至极,奉陛下之命,要即刻带走焚烧,还请王爷不要插手。”

    原博衍道:“连杀死印珈蓝的那把剑,都是我身边这位术士给的,若是行为不合适,难道他会不知道吗?”

    他见这龙隐卫不动,又将令牌取出:“去护卫陛下才是你的正责。”

    龙隐卫看了一眼,这才称是。

    里里外外的人撤了个干净。原博衍没走进那间牢房,只是站在门外道:“你去处理罢。”

    那灰衣人却没动,只是站在院中,遥遥望着屋中那人道:“要等。”

    原博衍一贯不爱与这些修术之士来往,这一句更是让他皱起了眉。他压低声音道:“你之前说那柄法剑就可取她性命,今日又改口,已是欺君犯上之罪。你不赶紧处理了她,还要等什么?”

    灰衣人道:“等真正能杀了她的人。”

    原博衍气结,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大惊回头,看到内宫狱院墙之上,彤华正坐在上面。

    “他在等我呢。”

    她穿一身红衣,绾着简单的侧堕髻,细碎的流苏垂在颈边,夜色里衬得美人如花又如玉。月光拢在她周身,散发着柔和又明亮的光芒。

    她坐在月上墙头,手撑着两侧,双腿叠在一起,脚尖微微晃着,将裙摆荡出浅浅的涟漪,红云起落般美丽。

    原博衍看着这几乎可称之为圣洁的一幕,忽而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年纪尚幼的时候,觉得寿王的日子新鲜,便常去寻他,于是便多次在寿王府见到渥丹。

    他那时觉得渥丹真是美丽极了。若是世上真有至极二字,那于风骨与美貌之上,便只有渥丹堪任。

    而她那样放肆,即便所有人都对自己毕恭毕敬,她仍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用一副看着普通小孩的眼神看着他。

    不,她根本懒怠看他。

    原博衍那时是中宫最小的儿子,天不怕地不怕,撕了渥丹的那只精细的纸折扇,把扇骨踩得四分五裂,等着她像其他宫人那样跪下对自己说“殿下息怒”。

    可她就只是嗤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那一声气音,轻轻的,轻轻地,成为他经久不息的桎梏。

    之后他和九弟原景时走到了一路,有意无意地引导他、推动他,再满意地看到他成为自己的出头鸟,去和太子一争高下。

    他第一次明白原景时原来不是他的掌中之物,是那一日,原景时带他出宫,说要带他见一个人。

    见谁。

    她说自己叫祝文茵,以后便如此称呼罢,六殿下?

    原博衍想了很多年,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为什么比不过原承思,如今连自己和原景时的位置都做了互换?

    直到拥有了陶嫣,他才能不再纠结这些自年幼起便一直固执的愚蠢念头。他想,不与她再相关,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而现在,当初那个撕碎折扇的报应,终于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彤华笑着看原博衍,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皇室九个皇子,没有一个蠢人,原博衍如果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这一辈子也能名扬千古。可自从她十几年前看到他,就已经能从他眼里看到对太子的不满。

    仁厚的同胞亲兄成为太子,你究竟在不满什么呢?

    他只要不做皇帝,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偏偏他就想做最不能想的一件事。

    定世洲监管人间万象,要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精准着沿着命书的落定发展下去。世人常说命运有无形的指引,不过是神明在发现偏差后,给予的无声点拨罢了。

    但彤华偏偏性情恶劣,要置身其中搅弄是非,见他毁了自己一把漂亮的折扇,便要十倍奉还。

    她给了他一点微薄的希望,轻易地让他耿耿于怀,然后残酷地摧毁了他的痴心妄想。

    凡人求之不得的绝望,她瞧着真是快乐极了。

    彤华从墙头轻轻落下,一步一步走来。

    原博衍背脊发凉,他侧开一步,指着她质问灰衣人道:“你不是告诉我你能杀了印珈蓝吗!她为什么还活着!”

    脆弱的窗户纸已经撕破,他也不必在乎那一点客套虚伪的脸面。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相交的盟友,此刻又何必粉饰太平?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高昂的嗓音,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里对于她的恐惧。

    至于恐惧什么,他不想再想了。

    灰衣人的目光悠悠,落在彤华漂亮又遥远的脸上,三百年的悠长时光,倏忽自眼前而逝。

    他说:“她不是印珈蓝。”

    原博衍道:“可我要杀的是她!”

    他才不在乎她是谁,他只要她死,只要这个轻而易举就要毁掉他一生的人立刻死去!

    他亲眼看见房中那个身体,回过头看彤华的眼神凛冽:“你又用了什么异术!”

    彤华嗤笑了一声。

    灰衣人又道:“她不用异术。”

    彤华不理会原博衍,只对那灰衣人道:“我以为你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怎么就只刺了她一剑?”

    他们三个人是各说各话,但这灰衣人与彤华间却仿佛自有秘密。原博衍的手暗自扣住了腰间软剑,默默退开半步距离,防备地望着他们。

    灰衣人回答的声音很沉重,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确实想将她千刀万剐,可这不是她的身体。”

    彤华脸色淡了淡,道:“那么这具身体,就由我处理了。”

    灰衣人退开了一步,让她进入牢房之内。

    彤华在义庄时便拿下了印珈蓝,将她牢牢固定在这具身体里面不得逃出。而后以傀儡术操纵她,借她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做完要做的戏,这才让皇帝杀了她。

    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此刻才真正而缓慢地重新看起白沫涵的面目。

    她觉得有些陌生,便走过去,抬起手,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干净,露出原本的面目来。

    一张和她原本面目相差无多的脸。

    彤华抬起手来,握住插在她心口的那柄长剑的剑柄,微顿片刻后,红英神火从她掌心溢出,卷上剑刃。

    正如陵游以为印珈蓝早已死去,彤华也一直认为她这具凡体早就被毁掉了。这些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但这具身体,会是她私自下世的铁证。

    纯圣公主生辰宴上,符舜提醒过她。

    而现在,这具尚存于世的身体告诉她,天界,有人和印珈蓝有联系。

    一定有人,在当初就护住了印珈蓝。也因此,这个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打算一边暗暗指点印珈蓝,一边用这种方式,等待着攻击她的最佳机会。

    想要对付彤华的人太多了,她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有谁会知道她私自下世,继而用这种方式针对她。

    彤华漆黑的眼中倒映出白沫涵的脸,倒映出柔和又残忍的火光。

    她将手向前送了送。

    灰衣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尸首被火光吞噬殆尽,连飞灰都没有留下。他眼中光芒闪动,千情万绪翻涌而过,最后也只不过是问她一句:“你觉得结束了吗?”

    杀了印珈蓝,就是结束了吗?

    他冷笑道:“你只道是印珈蓝毁了一切,你杀了她,就觉得这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他声音拔高,破败的嗓音提不上去,像个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难听极了——

    “错的不是什么印珈蓝,是你!都是因为你错了!你一向不听人劝阻,永远不知悔改不知弥补,错了一次再错一次,害死一个再害一个!你满心就只有段玉楼,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跟着段玉楼离开,谁都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

    彤华在他痛苦的质问声里回过头去,用一种很淡的口吻问他:“以前学过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他看着彤华的眼里都是恨意,一张本就丑陋的脸愈发狰狞:“你问我记不记得?该问这话的是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彤华静静地听他喊完这一句,转身走到房外院中,左手自发上取下长簪,面对他稳稳抬手时,已变换为锋利长剑。

    “那就来试试看,到底记不记得。”

    灰衣人像是瞬间被激怒似的,立刻就持剑冲了过去:“换右手!谁教你的左手剑?”

    他一身破败的深色衣裳,身形鬼魅一般,一下就来到了彤华面前。他飞身而去,右手一抬,右腿一曲,手腕弯折,横扫而去。

    彤华面容沉静,不慌不乱,直接向后撤步。灰衣人不依不饶,一击不中,反身再刺。

    “换右手!”

    二人身法奇快,谁也没用术法,只是单纯以剑术对抗,招招都往对方的致命处去,仿若彼此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可饶是彤华用了左手剑,略有不同,依旧能看出二人几乎于相同的身法。

    彤华有所图,半是引导半是逼迫,非要带着他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灰衣人眼中恨意昭彰,顺她之意,手中剑术动作愈发迅疾。

    两人相对五十招,未见谁有胜势。

    “换右手!”

    灰衣人再喊一声,趁彤华向左回身,还没正对于他,便直接变招,一剑横扫。

    彤华能接这招,但她看出来了,他这招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要逼她换右手剑。

    他今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于是她如他意,左手一松,长剑落下,顺势接入右手,上前一挡。灰衣人径自接上动作,将她长剑用力上挑,直接抛空。

    她手中无剑。

    她输了。

    灰衣人愣在原地,怔了片刻,方问道:“传言说卫旸毁了你,是真的?”

    彤华不答,只是笑赞他:“你果然优秀,青冥剑誓,一式未忘。”

    他没得到答案,正欲上前,彤华直接一掌,将他推出几步,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输了。”

    她说。

    晦涩的月光之下,灰衣人听着这句话,眼中渐泛起些波光粼粼的水气。

    他抬臂,遮住了眼睛。

    他的嗓子已经坏了,听不出是不是在哽咽,可每一个字是清楚的。

    “白沫涵……这些年,你也不好过罢。”

    原景时走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一句。

    原承思已经放他走到了门口,殿外的兵将不会再放他这个弑君之人。他竭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本该立刻出宫,可他记得她的身体还在这里,便不顾一切再度返回。

    她果真没死。

    而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灰衣人叫她,白沫涵。

    原景时抬头看向彤华。她站在沉夜孤月里,面目冷寂。

    前些时候,他还在茶楼里听过这个名字。

    死于三百年前的。

    恶名昭彰的。

    白沫涵。

    第56章 诀别 我不敢多言,你莫要恨我。

    彤华站在夜色里,看着这浑身伤痕的异术士重新站起来。

    她轻轻唤他道:“乔谭。”

    小古板乔谭,他本该死了,却不惜舍弃了修灵道,处处吞噬鬼怪妖精,哪怕变成了这样,也要顽强地活下来。

    他恭敬地向她行礼,就像在青冥山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多年未见了,师叔。”

    他恨了她三百多年,可是看她如今过得不好,却仍旧忍不住开口:“师祖当年疼爱你,知道修灵者献祭魂魄入道,死后再无来世,便没有让你修灵,只想你做个普通凡人。”

    他悲切地望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好好转世呢?”

    彤华轻松地笑了笑:“我那时不知你还活着,只道青冥山覆灭以后,就只剩下我了。若是连我也忘了,那谁还会记得?谁来报仇?”

    这句话未必全是真话,更像是逢场作戏的美丽虚言。但他不明白眼前的神女彤华已经不再是人间的白沫涵,眼中还是无法遏制地涌出泪水。

    师友故去,唯余自己,于是再无何人可以听他诉苦,听他说,他这些年真的过得好苦、好苦……他没有归处,没有去处,除了报仇,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

    他痛恨白沫涵,恨她不顾一切离开青冥,在外面又顽固不堪,最后将整个青冥拉下地狱。

    他也恨印珈蓝,用恶心至极的异术毁去了青冥和修灵道,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抢走了白沫涵的身体。

    这么多年来他听着印珈蓝的名字愈发响亮,怀着满腔的恨意四处追寻印珈蓝的踪迹。他修灵,也修异术,什么样的方式能最快地杀人,他就学什么,一切都只是为了能杀印珈蓝报仇。

    现在,印珈蓝已死,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杀掉再多的人,也不能换回死去的人。他恨不得将印珈蓝千刀万剐,可她却藏在白沫涵的身体里。

    真正的白沫涵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对不起她,他也还不起她。

    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让她骄傲夸赞的乔谭了。

    晚风里,他缓缓屈膝,跪在她面前,长吁一口气,最后道:“我有一件事,恳求师叔。”

    他静静地望着着面前的她:“青冥陨落,修灵覆灭。我一心报仇,身体已经毁坏,对不起师门教诲,无颜再提青冥。求师叔杀我,保全青冥之名。”

    他拱手,深深叩首,用佝偻的身体做最后的恳求。

    彤华目光落定在他身上。三百多年过去,他变了很多,她没有变化,可他们都已是面目全非的样子,谁也回不到过去。

    她说:“我答应你。”

    乔谭埋首,声音哽咽,带着即将洒脱的快意:“多谢师叔。”

    终于要结束了。

    终于要,舍去这令他恶心的身躯了。

    彤华站在乔谭对面,呼出一口气,抬起的手中结着一个暗红色的咒印,漂亮而残忍地落在乔谭眼前。

    她手指点上他眉心,道:“乔谭,你今日的功课做得很漂亮。”

    她轻声开口,尾音却在乔谭脑中激荡不休,他头痛欲裂,径自倒在了地上,一切的意识都极快地消散而去。

    他走过的万里长路,随着漫长的时光,倏忽回到一切最开始的地方,而后归于空寂。

    最后一刻,他忽而间想起自己三百年前骄傲地走入青冥的情形。那时满心的骄傲与欣喜,没日没夜的努力和用心,都只不过为了在得到表扬的若干声音里,听见她对他说:乔谭,你很不错。

    他有一个秘密,藏在他心里三百年,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

    今日,便当是最后自私一回。

    我怯懦不敢多言,小师叔,你莫要恨我——

    陵游见乔谭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便现身走到彤华身边。

    彤华垂眼看着乔谭,道:“将他身上鬼魅邪气净化后,尸骨焚化,送回青冥故地罢。”

    她犹然记得,从前的乔谭是何等自尊自傲的少年,一生都以自己为青冥弟子而骄傲不已。

    他是担忧学艺不精,恐断送性命也难以复仇,可又自觉死不足惜,唯恐青冥再也无人可以复仇,所以才剑走偏锋,不惜自毁根骨,将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陵游应声,手一挥将乔谭尸骨收于灵珠之内,旋即问她:“事情都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

    彤华点头:“你先走,我再说几句话。”

    陵游转眼看了原景时一眼,转身走了。

    彤华转过身,一直静默地站在那边的原景时,面目藏于阴影之下,看不分明。

    见她望他,他便迈步向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彤华道:“你都听到了。我留在这里,借印珈蓝的名字兴风作浪,都是为了逼她出来,好报仇了断。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自然就要回家了。”

    原景时逼近她一步,沉声复述:“做完了?”

    他的眼中漆黑一片:“你从前答应过我母亲,要一直照顾我。你从前答应过我,要帮我拿下整个苍洲之南!”

    彤华反问他道:“我难道没有做到吗?”

    她一处一处帮他细数:“嫣儿掌握繁记,你不用担心钱财。北地的军备倒卖已久,你不用担心军械。卢遂良在南方掌握十万精兵,卢音致已然嫁入南国。太子逼南玘开了南国水路,南玘也只会去防备于他。今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后整顿朝堂,你正好借此机会南下。岑姚医术高明,会一直护你周全。顾均和钟娘子在望州替你筹谋日久,已练了七年精兵。如今万事俱备,你还需要什么呢?”

    她说得全都没错,她说得都做到了,但原景时还是执著道:“可我还没有做到。而你说过要陪我走到最后。”

    彤华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他的无理取闹了:“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了。”

    “可——”

    她淡淡打断道:“你们不是已经开始防备我了吗?原博衍寻人对我下手,我再陪你走下去,我们就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体面地分别了。”

    原景时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来回变换,他沉声道:“你不想要天下,我还能怀疑你什么?”

    他满面坚定之色:“我会一直相信你。”

    彤华不需要他的承诺,只是轻声道:“你有你追求的事情,我也有。接下来,我们不同路了。”

    她已经窥见宿命最后的走向:“你终会得偿所愿的。”

    他慢慢长大,看过了太多善良与恶毒、美丽与丑陋,慢慢懂得人心方寸之地是如何难以捉摸,也慢慢明白,世间千万人事,在她眼中无一不可利用,而他也只是她手中一枚棋子。

    她的口吻像哄一个孩子。原景时悲哀地发觉,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哄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他静静地看着她离开,而风声萧萧不停。他转过身问原博衍道:“六哥,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原博衍望着他,有千言万语滚到喉咙,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我没办法相信她。”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语气里有愤怒也有无奈:“我知道,因为她与你母妃相熟,你肯和她相处。但是你要明白,你将来要做的事容不得犯错。她身份成谜,与陛下说得上话,也与太子结交,我初时见她,她是在寿王的府邸。你相信她站在你这一边,难道她真是如此吗?”

    原博衍沉着目光道:“若不是你非要等,也不至于我来出手!”——

    彤华回到定世洲,命使官前往天庭,传召杜长年。

    杜长年自来到天庭,便不曾与彤华有过任何联系。前些时候的天宴之上,他倒是见了陵游,不过见当时情形,却不像是要引见的模样。

    之后他询问云瞻一回,也确认了这个想法。

    此时已经相隔多时,总不能是她心血来潮,想起他这么一号人物,才召他前来。

    天界近来还算太平,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他前往定世洲的一路之上,都在想彤华意图,结果到了璇玑宫后,竟直接被带去了使官殿暗牢。

    这属实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但彤华见到他时,居然还能神色自若地与他寒暄:“当年让仙君屈居七重天,委屈仙君了。”

    杜长年不知彤华意思,但沉默片刻之后,挺直了脊背,面上那些长日里显露出来的惶恐模样,此刻也消失殆尽。

    “小仙自己选的路,甘愿为人做刀,怎敢责怪彤华君?”

    彤华望他,问道:“你所做一切,当真是为了光复狐族吗?”

    杜长年沉声道:“是。”

    她又问道:“也为了你在仙居山藏起来的那只小狐狸吗?”

    杜长年抬起了头。

    彤华伸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白狐,红眼,她承继了先祖之力,没错罢?”

    杜长年眉头微微皱起:“彤华君有何疑问,小仙知无不言,但请您勿要伤她。”

    他上前一步:“长歌她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转过头来,平淡道:“你给她取了个好名字,也将她保护得很好。可惜她是你狐族的眼中钉,却还要做苍北的狐主,总不能太善良软弱了。”

    她问他:“你抛下她之前,考虑过这一点吗?”

    杜长年拧起眉,直接问道:“长歌怎么了?”——

    白狐长歌自幼生就一副红眼异相,狐族容不得她,想要她性命。她去过很多地方,每次遇到同类,都会被欺负。

    它们聚起来将她围成一团,丢着石头要将她砸死。小狐狸血蒙了眼,哪还有逃跑的力气?

    她就是这样见到了杜长年。

    侍奉狐王的墨狐一族,即便在狐王死后多年,也依旧保持着让人望之即畏的威严。他将她拢在怀里,惩罚了那些欺人太甚的同类,而后带回了仙居山抚养。

    就连长歌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小狐狸自幼没吃过一口饱饭,生得瘦弱极了。杜长年悉心照顾她,待她好一些了,小狐狸得寸进尺,说想吃鸡。

    她耷拉着毛茸茸的耳朵对他撒娇,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鸡。

    杜长年清修多年,心有大志,从不肯损坏功德。但为了长歌,还是破例去山村里给她买了一只鸡。

    长歌以为自己找到了落脚之处,以为此后每天,此后一生,都会同他生活在仙居山。

    可是待她稍稍长大了些,杜长年便告诉了她:墨狐一族世代不忘使命,只为光复狐族。

    他还告诉她:这双红眼,不是什么不祥之兆,正是先祖的标志。

    他说狐族本有灵智,却因族人贪婪,被剥去仙籍,贬为妖类。墨狐世代守护狐主,不能忘怀昔日品格,希望她也可以以此为志,重现当年荣光。

    长歌被同族欺负了这么久,她根本就不想帮这些族人恢复什么荣光。她对所谓的先祖清名没有兴趣,她就只是想和杜长年在一起。

    但她能让杜长年为她做所有事,却独独没法让他留下来。即便她做过再多错事,折损过杜长年再多功德,也依旧无法阻止他的飞升。

    是他太过于好了,而她又被他细心教导,始终做不到太坏。

    她阻止不了他。

    飞升在即,她却不能同行。杜长年最后同她说:“长歌,我先去天界等你,你快点来。”

    杜长年成仙的消息无疑是狐族间一道惊雷,终于让人隐约想起狐族以往的辉煌。狐族开始翘首以盼,等待仿佛不久便要到来的光明前途。

    而杜长年就此杳无音讯。

    初时的期待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唾骂之声。狐族认为他是个获得荣华便忘记狐族的寡义虚荣之辈,不再寄希望于杜长年,他的名字渐渐消失在狐族之间。

    而长歌却仍旧不肯放弃他。她费尽心思,想,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找到他。

    这一晃就是许多年。

    小狐狸长歌感到十分疲惫,她感到有温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皮毛,便费力地睁开眼睛,迷迷蒙蒙之间,看见面前的黑衣仙君。

    他垂着眼,笑中含泪,低头抚摸她的皮毛:“长歌。”

    长歌眼眶有些发酸,不过还是忍住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狐族骂他忘恩负义,可杜长年还是那个杜长年,何曾变过了?

    他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有些悲戚。她呜咽一声,将脑袋送到了他手边。

    她想问问他,我来了,你又为什么难过呢?

    可她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符枷再一次覆盖在她身上。

    杜长年的手发颤,轻轻地抚了抚小狐狸的头。他回过身来,声音很沉,还有些压抑的狠:“请彤华君告知,长歌做错了什么?”

    第57章 错过 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人间的事……

    彤华让他去见了那只小狐狸,此刻方道:“前些时候,璇玑宫发现苍北有一群凡人,却被寄生了妖族血脉,我总要知道他们的来源。”

    杜长年听见北地二字,坚决开口:“长歌不会做这样的事。”

    彤华点头道:“的确不是她做的。是有人杀了你们墨狐一族的同类,操纵了苍北其他狐妖,借你狐族同胞生事,事毕以后还杀了他们,吸取了他们的修为和内丹。”

    长歌继承先祖之力,一经蜕变,便有无上的大妖之力。她背后还有整个苍北狐族,这实在太具有吸引力。

    更遑论,她那时候,只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狐狸罢了。

    杜长年深深拧起眉:“是谁做的?”

    彤华道:“是一只半妖吞噬了狐主,李代桃僵。”

    狐主长歌此刻已经死了。真正的小狐狸,早就带着想要见到杜长年的执念死去。

    她的执念太深,执著地留在这块妖玉上,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可笑面前这杜长年,还以为自己在天界权力斗争中沉浮到最后,终能换得狐族安稳的那一日,可以让长歌光明正大地生活在天光之下。

    而错过就是错过。

    这小狐狸的执念靠彤华的那一点灵蕴才没散去,但其实,妖玉早晚会褪尽力量,她的消逝也不过只是早晚之间。

    彤华道:“我很是奇怪。这半妖究竟是如何去到苍北取代了狐主,如何知道我派人去了苍北查探,又是如何知道,苍北恰有一位定世洲的仙君入世历劫呢?”

    杜长年沉目望她,问道:“彤华君确定,定世洲内,不会有任何问题吗?”

    彤华轻松地笑了笑,道:“那你今日就不会与我有说话的机会了。”

    她微笑着问他道:“你有想到什么吗?”

    杜长年思索片刻,嘴唇翕动,吐出三个字:“……观世镜。”

    除了定世洲,还有谁会这么关注妖族和人间?还会有谁,可以看清这么多事情?

    彤华面色瞧不出喜怒,平平淡淡,仿佛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一点也没有惊讶似的。

    她转过身要走出去,又驻了足,同他道:“小狐狸,你带走罢。”

    杜长年将长歌细心地归拢在妖玉之中,将自己的仙灵与她绑定,将妖玉贴身收好,同彤华道:“多谢彤华君。”

    彤华看见他温柔的动作,忽而问道:“当年我问你的话,有答案了吗?”

    杜长年想起自己飞升的那日,这位玩弄权术又贪心不足的神女问他,要做帝君宠臣,还是璇玑部下。

    他答不出来,不知哪条路是对的,多年来一直反反复复。

    彤华那时同他道,不着急。

    而如今,他从她手里带回了长歌。

    他抬手,对着彤华深深一礼——

    云瞻只来过一回使官殿,当初只是和陵游说了两句话,就被带了出来。

    这一回,使官径自将他带到了使官殿后室之内。那室中烛火昏暗,正中一个方形铜柱,约莫有十人展臂之宽,四面皆有狰狞兽头。

    使官伸手移动几下,兽头被分成几块,来回变换,最后解了锁,向他们打开了大门。

    这锁熟悉得令他窒息。

    使官领云瞻入内。

    这中间竟是个无限空间的内置牢狱。下了十三层,四面是昏暗的十六方扭曲长道,通向不同的方向,将几间牢狱分别搁置,互不相见。

    使官驻足,指了一个方向道:“你且沿此路向前去,有人等你。”

    云瞻向前走去,足下青砖湿滑,此处空间阴冷,属实让人浑身发毛。转过两道弯后走到了牢室,他一眼便瞧见了翘着腿坐在宽大高椅上的彤华。

    彤华腿翘着,背却是直直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不觉散漫,只见威仪。她双刀髻后垂着的金色流苏一动不动,红裙逶迤如流水,将周身的冰凉遥遥传来。

    她已在此坐了许久。

    云瞻拱手道:“见过彤华君。”

    彤华也没回头,也没免他的礼,云瞻也就保持着弯腰颔首的姿势站在那里。

    她故意如此,侧过头来,仿佛对他十分陌生似的看了他许久,最后才直接地问他道:“你最后来找我了吗?”

    她一反常态,主动地提起人间的旧事,竟让云瞻有些不知所措。他轻轻抿了抿唇,却一时没有应声。

    彤华见他不说话,不太在意地笑了笑,道:“陵游说你凡心不死,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人间的事。”

    她抬了抬手让他免礼,于是云瞻也就直起身来,看着她问道:“你会说吗?”

    彤华有商有量:“那要看你想说什么。”

    云瞻便问:“你当年下世,是为了什么?”

    彤华果断道:“这个与你无关。”

    她分明想知道,却还是不肯与自己明言,这让云瞻有些失望。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

    “我去找你,想同你说两句话。”

    那时候,他是去找她了的——

    当日在人间,云瞻最后一次与白沫涵相见,是在飞升前二十多年,富丽的卫国皇宫之中。

    他听说白沫涵受困,黑衣夜潜入宫去找她。卫宫中的防守本就严密,白沫涵住处的兵士更是将那座宫室围得密不透风。

    他排除万难才设法见到她一面。她那时候的状况很不好,他说要带她离开卫宫,她却执意不肯。

    她说段玉楼还没回来,她不能走。

    他那夜独身而归,又在卫都等了两年,只见得一封又一封的捷报送进皇宫。

    卫国的军队大胜,云瞻眼见得卫国王都满城披红,心里万分着急地想段玉楼怎么还不回来,想白沫涵怎么还不出来。

    但随后不多时,便听得丧钟鸣彻都城。

    段玉楼死了。

    后来云瞻漂泊他国,投身军中。乱世的军队没什么忠诚可言,今日胜明日逃,哪边风大哪边倒。他赢过,也降过,最后得了赏识,遇了贵人,做了将军,时隔二十年又杀进卫国宫殿。

    他迫切地想要见见那做了太妃的白沫涵,却还是没能看到。在他飞升之后,他才知道,白太妃在那座宫殿中焚火而亡。

    他心愿还是偿不了——段玉楼没有回来,白沫涵也再没有走出来。

    他戎马半生,就见了她那么一眼。

    彤华没有笑意地勾着嘴角,问他:“见到我了,又想说什么?”

    云瞻在先前天界那一场大宴上已经见过彤华一次了,那一面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彤华顶替印珈蓝,终究只是隐秘之事。他在七重天那面观世镜前看了人间三百年,只以为是当初那个毁掉了青冥山的半妖声名鹊起,而凡人将其奉若神明。

    至于彤华,她如此漠然,什么都没有做。

    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云瞻面对她的询问,哂笑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彤华君与我,不是同路人。”

    她入世二十年,回来继续做高高在上的神女,觉得人间与天界一般无聊。可那短暂的时间,对他来说,却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生。

    云瞻的口吻里带着些暗藏的讽刺,彤华不再望他,垂首道:“所以我才最讨厌你们这些直接飞升上来的仙君。前尘不死,何以为仙?”

    云瞻心中再一次对她浮现出浓重的失望——他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可原来她也是这样自恃身份的神明,与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云瞻攥紧了拳,掌心发痛:“你的事迹在上天庭不稀奇。部下使官被杀,你心怀怒意,便不由分说向长姐的使官下手。而青冥山竭力护你一世,覆灭时你却不闻不问。你如此冷漠嗜杀,何以为神?”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她:“希灵氏为人供奉,你怎配为世人之神?”

    彤华抬眼,静静看向他。

    她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乌黑深邃,望之便宛如落入万丈深渊。

    云瞻只觉周围环境霎起威压,迫得他不得不使出全部仙力抵抗,即便如此,他仍旧是立刻弓腰跪在了地上。

    彤华就静静地看着他被她压弯一身傲骨。

    云瞻讽刺道:“你不占道理,便只剩强权。众生跪你,几人服你?”

    彤华垂眼望他,道:“我生而为神,我如何,神道如何。”

    她扯了扯唇角,不屑于他的不自量力:“你杀尽凡人,才飞升为仙。若你不服我,大可再来杀神证道,试试这苍天究竟看的是谁的规矩,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云瞻额角有汗水滚滚而下,却仍旧固执抬头,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既入青冥,万死无悔。我立过誓,自然要守一辈子青冥!”

    彤华看他这样固执坚持的模样,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开始厌烦的情绪。她静静问他道:“宁玉光,你有什么话要同我直说吗?我只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

    青冥五徒宁玉光,字云瞻,少年时跳脱顽劣,资质在同门间最差,一生只愿做个侠客。奈何世事无常,最后却做了个将军,血债累累,成了青冥山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弟子。

    他听见彤华这样叫他,怔了一瞬,而后静默在了原地。

    他咬牙道:“没有。”

    彤华有些失望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玉,扔到了宁玉光面前:“你一向细致入微,又如此聪明,难道猜不到,是印珈蓝夺走了白沫涵的身体吗?”

    他沉默着,攥紧了拳。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惊讶。

    “你真正痛恨的,是那个毁掉了青冥的白沫涵吗?”

    她顿了顿,又问道:“还是那个,眼看着青冥覆灭,却无动于衷的我呢?”

    第58章 追悔 是她太贪心,见他,便爱他。……

    宁玉光下山历练的时候世道不太平,不少地方大旱闹了饥荒,他在一个破庙里留宿的时候,碰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姑娘缩在角落里,看见他的时候害怕得直缩。

    他将自己仅剩的口粮给了小姑娘,小姑娘这才敢与他开口。他问她叫什么,她说自己一直是乞讨为生,没有名字。

    当时他们所处的那座山,因形如玉珈,树木丰翠有阳光照射时,常有青蓝之色,便取名叫珈蓝山。

    而这座山所属的地界,又叫印县。

    所以他便把这两个地名组合在一起,当作一个纪念这段相逢的名字,送给了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欣然接受。

    这世上的命运就是如此荒谬。那时的印珈蓝修为不深,甚至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半妖之力,如果遇到她的是青冥山其他任何一个弟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看出她的异常。

    可偏偏遇到她的,是修灵道学得最差的宁玉光。

    她只消杀几个人,用点小术法遮掩,便可减弱自己身上仅有一半的妖气,伪装成一个人。

    而他就相信了。

    印珈蓝没有和他同行太久,后来到了薛国,宁玉光找了个药馆,把印珈蓝安顿了下来。他想着这丫头太小,总不能和他一起颠沛流离。

    印珈蓝有些不乐意,他便取下了自己一块玉,分了一半给她,约定说日后再见。

    他不知道在自己走后,她做了什么。

    那时薛国的国君薛劭恶疾缠身,发告示广寻名医。印珈蓝杀了那药馆的老板一家,用他们为自己炼出密药,而后又寻机会入了薛国宫廷献药,从此后就留在了宫中。

    薛国覆灭之后,宁玉光想起了这个被他留在薛国的小女孩,便试图去寻,结果自然毫无所得。他再如何想,也不会知道,她夺走了白沫涵的身体,取代了她的身份。

    他漂泊二十年,无法相信那个被人人唾骂的妖妃,还会是当年单纯可爱的小师妹,也无法相信是她下命令让卫国大军前去,一把火烧毁了青冥山。

    他戎马半生,杀进卫宫,要去问问她,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没能看见她的脸,却在殿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殿内传出的气息。

    那是妖。

    一个肆无忌惮的,根本不隐藏自己妖气的妖。

    他茫然地来到定世洲,却急迫地想要回去。他要查清楚那是谁,究竟是谁取代了白沫涵,是谁摧毁了青冥。他要查清楚真正的白沫涵被那妖物害去了哪里。

    而后他便看见了彤华神女。

    这位神女,据传已出关二十年。人人道她肆无忌惮,枉顾不得插手人间的规矩,可她在定世洲看了二十年人间,看山河破碎,看青冥覆灭,却从来不曾阻拦过一次。

    他来到了天庭,捏着自己唯一的那一块玉、一柄剑,恨意自心底慢慢滋生。

    而那块玉恰逢其时地亮了。

    陵游当初去人间追杀印珈蓝时,印珈蓝已经将属于白沫涵的那具身体藏了起来,装作将它毁掉的样子,投身到另一个躯体之中,试图逃命。

    陵游发现了她的踪迹,下了杀手,并且以为自己已经诛杀掉了印珈蓝,但却没有注意到,印珈蓝身上的一块玉掉落在了丛生的荒草之间。

    彼时印珈蓝经受陵游重击,躯体损毁,魂魄却机缘巧合地被这块灵玉吸了进去。玉在罡风下滚落泥潭,陵游因此没找到她的踪迹。

    再之后她顺着泥潭到河水,顺着河水又北上,被大鱼吞入腹中,再被雪狐捕食捞了出来。

    取代狐主后的某一天,她摩挲这块灵玉,忽而感到玉上莹光一闪,有极微弱的灵力自玉中闪过。

    她这才想起那个愚蠢的修灵者,未料到他杀人如麻,如今竟也能做个神仙。

    她更没想到,他这样恨自己的师妹。

    宁玉光心魔已成,印珈蓝又擅蛊惑人心,他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毁了青冥的始作俑者,不知道她就是半妖印珈蓝,只以为她是苍北的狐主,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枚玉佩。

    他等待着机会,将自己能听说的为数不多的消息传递给她,最有用的一件,应当是听说定世洲的护殿仙君下世历劫,投生在了苍北。

    印珈蓝抓住了机会,生出变故,而宁玉光被提去了上天庭,此后对定世洲动向知晓更多。

    他心魔已成,再无暇多念其他。

    就只是想要她死。

    而已——

    牢房外守着两个使官,见彤华出来,方向她行礼请示,得她点头允准后,便进入了牢房之内。

    彤华听见身后传来宁玉光凄怆的大笑声,但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终于发觉了自己被印珈蓝利用的真相,却已经迟了。天界律令严苛,他今日走入这暗牢之中,便再也出不去了。

    她就一直站在原地,直等到里面的使官走出来,同她道:“少主,已经解决好了。”

    她有些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这才往回走。

    她想起自己在人间的时候,师门内属宁玉光最调皮顽劣,最爱捉弄于她,偏偏也是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不惜以身犯险,夜潜卫宫,带她离开。

    彤华一路回到夙夕殿,没让人服侍,也没有点亮明珠,只是自己闭了门,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她早已习惯了人心不古,她应该习惯的。

    她想起很久之前,宁玉光跟着师兄下山采买,曾经给她带回过一只双鱼簪。那是小白沫涵得到的第一件首饰,她一直很是喜欢。

    她走到妆奁前,翻了半天,这才想起来,上元那日她心情不快,丢在了梦雨楼的抽屉里。

    她心脏突然突突地抽了两下,而后一阵剧痛袭来。她的手下意识去扶桌沿,却只是扫落了妆奁,将那些华美的珠翠摔得满地都是。

    她没能借住力,双腿泛软,径自跌倒在了地上。

    彤华强忍着痛意,挣扎着抬头,看见窗外月上中天,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立刻扬手布置下一个结界,将这寝殿内室变成一个足够封闭的环境。

    门外有人快步跑来,焦灼但很轻地拍了拍房门,她猜应该是慎知,或者是陵游。因为知道她绝情咒反噬的只有他们,但她已经顾不上管了。

    今日是十三日,是她每月反噬的日子。

    彤华放过结界,便彻底失了力气,蜷缩在原地。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连声音都快要听不进耳。

    这些年来咒印发作,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要严重一些。彤华向来能忍耐,从前也便罢了,如今时间日久,她便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故而这些年里每到这日,她便号称修养,自己去蕴灵池躲起来,总之那里有本源灵力供给,不会让她太过难熬。

    骄傲的彤华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咒印发作的模样。

    但是有一个人不一样。

    那黑衣人轻易地穿过这封闭的结界,在她身前现出身形。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向榻边走去。

    她实在太痛,忍受不住,他抱过她那一刻,她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他的袖管空空荡荡,她也只能攥住一把冰凉的布料。

    即便如此,他依旧稳稳抱着她。

    他魂魄不全,没有实体,只有灵识和法力,没有术法支撑的身体和变幻的斗篷,他便无法给她一个具象的认识。

    但是他必须要告诉她——

    你看,我在呢,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他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存在,除了守护在她身边,他似乎已没有其他去处。

    他将她放在榻上,没有松手,只是抱紧了她。她就那样紧密地蜷缩在他怀里,他不能做更多,不能替她分担痛苦,只能用法力将黑袍斗篷填充紧实,让她依靠过来的时候,最起码有个实处可落定。

    彤华可以封住自己的意识,使自己暂时昏迷,以度过这段时间。可见到他来了,她没有这样做,甚至还扯出一个笑来:“我当初如果能救你就好了。”

    如果能救你,你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去处,也没有自己。

    这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说,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再次回应她道:“别胡说。”

    “我没胡说。”

    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妄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快想啊,你快想起来……”

    她闭上了眼睛撞进他怀里,不知是痛还是旁的原因,眼角湿了,大颗的眼泪哭出来,声音抽抽搭搭,又痛又恨。

    她是不爱哭的人,给人的一贯印象,无非是性格乖张,手段强硬,但自己似乎,总害她哭。

    他沉默着将她抱紧:“抱歉。”

    抱歉,我全部都无法想起来,有关当初我到底是怎么死去,被谁所杀,又是如何落到了这番田地。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记不起来。

    她瓮声道:“你混蛋……”

    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向她道歉?

    他应了一声,终陷入长久的沉默。

    彤华在深切的痛意里浮浮沉沉,脑海里的画面光怪陆离。那些她忘记的与记起的回忆,在她眼前交错闪过。

    她看见长夜未央,灯火辉煌,英俊潇洒的白衣段郎,孑然一身走在熙攘的长街人群里。

    她看到他,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对他笑,向他招手。

    那一瞬间,无情的段郎眼里,好像也含着对她的温柔笑意。

    她想,段玉楼除了不爱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最后他还是一直留在了卫国,他不会因为赵琬而放弃救她,也不会因为赵琬放弃攻薛。

    她一生没等到他回头,可他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他陪她从青冥走向乱世,从九国走向卫朝天下。他已经与她相伴一生,她还要如何要求更多?

    原本,她入世这一回,就不是为了同他相守。

    是她太贪心,见他,便爱他。

    黑衣人不入她的梦,只是在现实里拥抱住她,一次又一次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两人徒留长久的痛与沉默。

    他强行封住了她的意识,等她自己醒来的时候,痛意已经慢慢过去。

    他低着头,帽子垂下来,黑漆漆的洞口面向她:“子时过了。”

    夜半,月落,日升,残阳血照,晚星孤悬。

    十二个时辰过去,这一天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他动作温柔,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和后背,听见她闭着眼轻轻道:“对不起啊,小师兄……”

    这个连身体都没有的可怜人,闻言将她抱得更紧。

    没关系,小涵。

    小师兄没怪过你。

    第59章 君心 她像本身就生长于他的生命里。……

    此日静谧。

    彤华意识被他所封,安静熟睡。段玉楼趁她不知,凭借自己异常,与她灵脉相连,将她心口反噬的痛苦,慢慢地共享到自己身上。

    他不在三界六道之中,也没有躯体感受,于是世间万物的力量都可由他借用而来。

    他可以分享她的痛苦,但却无法感受。那些痛苦在他虚无的身体里转瞬消散,而永远无法传达停留。

    段玉楼怀中拥抱着彤华,安静地想着当初那一段短暂的人间旧事。

    他在青冥山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十分的温暖热闹。久游的大师兄回到了师门,大家从小一起长大,此刻也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

    裴玉川回来后和师父白及在房中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白沫涵的话,段玉楼不是有意偷听,但确实是听了个分明。

    当晚他们出去放烟火,他就缩在房间里,和四师兄辛玉言下棋。

    他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辛玉言抬头看他一眼,问:“大师兄和师父说话,你都听到什么了?”

    他声音不大,隐在鞭炮声中,也就只有段玉楼勉强听见。

    段玉楼落下一子,不想多说:“没什么。”

    辛玉言便道:“既然要装作没什么,那就装得像一些。如此魂不守舍,也就只有那帮蠢得没心眼儿的才能被你糊弄过去。”

    段玉楼沉默。这位四师兄,平素不爱说话,这一张口,倒是颇为毒舌。

    段玉楼揉揉鼻子,问道:“我从前,是否与她走得太近了?”

    辛玉言抬头瞥他一眼:“怎么?师父要嫁小七?”

    段玉楼:???

    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辛玉言看他脸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又低下头去看棋,平淡道:“小七到底不是正经选中的修灵者,承不了青冥师业。师父一贯疼她,想给她寻个好归宿,也是常情。大师兄此次收徒,显见得日后要留守山门,叫他娶了小七,岂不比嫁出去令人放心?”

    青冥弟子,以凡人之躯修通灵之道,若能在身死前破解关窍,当可立地飞升成仙。

    虽百余年来,未曾有人成功飞升,但修灵之道,却的确是上品道义,对修习者的根骨也颇有要求。

    白沫涵的根骨是好的,但白及不忍她舍却今世来生,不曾引她入修灵道。

    她一个女子,不好入世去做谋臣,将来也没有飞升的机会。就算要碌碌此生,白及也要为她寻条安稳的后路。

    理是如此没错,只是——段玉楼撇撇嘴:“妹妹变成嫂子,到底奇怪?”

    奇什么怪?奇怪什么?

    裴玉川出身高门,又是如此人品,白及看中他,有什么好奇怪?

    辛玉言道:“待正月一过,二师兄也要下山了。”

    他看出段玉楼心不在焉,输棋已是早晚之间,便把棋子一撂,道:“咱们师兄弟几个,也到散的时候了——”

    段玉楼怔然看他施施然起身,问:“怎么走了?”

    辛玉言打个哈欠:“话说多了累,回去先睡了。”

    窗开着,段玉楼透过廊下灯笼晦涩的光影,看得见院中人笑闹的身影。白沫涵穿着一身红色小袄,美丽的面目被烟火衬得忽明忽暗。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她从小就最依赖自己,他想要避着她,却怎么都避不开她。他的眼神哪怕刻意地避过她所在的方向,余光依旧可以看清她的一切动作。

    她像本身就生长于他的生命里,那般自然又轻易地便可以吸引他的全部注意。

    少年的段玉楼不会有庸人自扰的烦恼,如果避不开她,那就不必去避。他放任她出现在自己的身旁,那种强行从身体中剥离一部分的异样感觉才逐渐消失。

    他变得正常了。

    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发现白沫涵不一样了。她似乎长大了,也开始慢慢在意自己的容貌,师兄们下山采买时,会开始给她带些美丽的簪环,而她也开始将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戴在发上。

    她的变化叫他觉得有些新奇的陌生,那次练剑帮她擦掉唇边糕点渣滓的时候,他的指腹在她唇上蹭下了一点殷红的唇脂。

    从前青冥山没有人会特意给白沫涵买这些东西,约莫都是这回裴玉川给带回来的。

    他这次明白了。

    他不是不在乎了,而是刻意忽略了。这就好比一根鱼刺停留在了他的喉间,始终不曾彻底咽下,也许他会暂时因为其他事情忘记,但他只要饮水吃饭,就一定能感觉到那种不适。

    这并不致命,只是让他连日常都不好受。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段玉楼近乎于慌不择路地离开了青冥山。

    他流浪四方,见过很多人与事,意外停留在了赵琬身边。他陪她去了薛国再返回赵国,为她上了战场,为她九死一生,再一路乔装兵士,从赵国走到薛国,在王城外送别赵琬。

    待他从兵营脱身的时候,已是晚上,他又变回了清爽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清爽衣袍,轻快地走在薛国王都的街上。

    王宫的婚礼正在举行,城中繁华又喧闹,他逆着人群走,离身后巍峨的薛国王宫越来越远。

    赵琬就此远离他的生命,而白沫涵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追了自己一路,看过他与赵琬的所有,却仍旧没有离开。

    她也穿着红衣,没有赵琬的嫁衣那样繁复端庄,却美丽无比。

    段玉楼一时怔住了,人海茫茫,灯火点点,他被这样美丽的她迷住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记忆里一直像个小孩子的师妹,也长成了独一无二的美人。

    他才要开口问她怎么还在这里,她已扬着笑脸走近他,十分自如地拉住他的手腕,说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吃饭去罢。”

    他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在人海巷弄里穿梭。

    是茫然,也是快乐,是失神,也是心动。

    可在那一刻,这些复杂的情绪,迟钝的他已经通通分辨不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如擂鼓,在人声鼎沸里依旧清晰洞明。

    薛国有大河,河虾很是鲜美,他们坐在小摊上,白沫涵要了两碗虾肉馄饨。老板也被举国的欢庆氛围感染,在白沫涵甜美的笑意和好听话里多给她盛了好几个馄饨。

    白沫涵没动筷子,直接拿勺子舀起一个,随便吹了两口就放进了嘴里,结果烫得张口,又不好吐出来,急得她不停跺脚,只能不住地拿手扇风。

    汤汁的鲜美香气飘进段玉楼的鼻子里,但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这个小姑娘,看着她捂着嘴折腾了好久才吃下去,红艳的唇瓣沾了一点汤汁,显得晶亮又莹润。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早一步低下了头,慢悠悠地吃自己方才舀出来的那个被他放凉的馄饨。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任由背后声音嘈杂。

    白沫涵吃得快,饱得也快,剩了小半碗放在那里。段玉楼饿了一天了,虽吃相文雅,但速度却惊人,很快就将自己面前这一大碗吃完。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抬手拿过白沫涵那个碗,把她剩下的馄饨吃完了。

    白沫涵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吃我的馄饨!”

    段玉楼反问:“你不吃我还不能吃了?”

    可那是吃剩下的呀。

    小姑娘脸有些红,黑夜里看得隐隐约约。段玉楼在勺子的遮掩后偷偷笑了。

    后来他们找了客栈落脚,他在房间外微笑着拍她脑袋,叮嘱她好好休息,消除她“如果不盯着他又会跑了”的恐惧。

    “好好休息,明日回青冥山罢。师父那么心软,那么疼我,只要我好好向他请罪,最多罚跪抄书,挑水劈柴,不会有事的。”

    她问:“一起吗?”

    他笑:“嗯。”

    段玉楼从不欺骗白沫涵,白沫涵开心极了,那一晚也睡得香甜。

    但段玉楼为她关上房门,立刻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就像之前离开青冥山那样。

    他又觉得奇怪了。

    但这是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离开青冥山的那一天,他看小师妹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看小师妹,他的胸腔有另一个他撕扯而出,叫嚣着要更加靠近她。

    他逃了白沫涵很久,活着的时候,没逃出她的掌心,死了以后,还是留在了她的身边。

    被天下人艳羡倾慕的段玉楼,如今变成了这个可怜又离谱的样子,都是拜她所赐。

    彤华的咒印度过了,他才放下一颗高悬的心,可是那件宽大的、素来连衣角都不曾扬起的斗篷,却好像失去了部分支撑一样,轻轻地从床沿滑落,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模样。

    他本该习惯的。他本该无感的。

    可是他却感觉到理应放着心脏的那个位置,她靠在他身上倚在他怀里的那个位置,带着锐不可当的痛意。

    他在人间,和她纠缠了许多年,自己那点心意反复不定,来来回回地无端变化,从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显露出来。

    他不能说,不能表现,生怕被别人看清,惹人发笑——

    哈,段玉楼,你也有这样的心思,你也有这样的一天!

    他庆幸自己从来不曾宣之于口。

    所以此刻当她昏睡中含着泪唤“孚尹”的时候,他便不会过分狼狈。

    步孚尹,那个消失于她身边的使君,才是他诞生的原因,是她心愿未解下世追逐的理由。

    他想等到她醒来,就可以对她说:“何必要给我下衔身咒?你心痛的时候,还要连累我。”

    可是他好像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痛不是来源于将他们连在一起的咒印,而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第60章 难言 段玉楼,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这一日过去,彤华终于睁开眼睛。她躺在他怀里,浑身疲惫,有气无力地同他道:“我渴了。”

    他将她照顾得周到,伸出一只手,隔空将桌上盛着清水的玉杯取了来,过手时便已变成合适的温度,正好喂进她的口中。

    她一饮而尽,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休息:“我那柜子里放着一套茶具,一小瓮雪水,还有一小盒犀羽翠的茶叶。左右你没事做,给我点茶罢?”

    这姑娘喝茶是很挑嘴的,除了特供的犀羽翠之外,其余一概不喝,若是没有此茶,宁愿喝水。

    段玉楼当年在人间,也是处处拔尖的人物,茶艺更是一绝。彤华归位之后,没少在无人处,拉着他伺候自己。

    他没动,淡声道:“好好休息,别作。”

    彤华倒是很听话,真的就安静下来,没再要求什么。

    她本来是并不喜欢喝茶的,相反,那些味道甜腻、样式独特的吃食才得她的欢心,她原本喜爱着大多寻常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不过从前步孚尹还在的时候,他倒是很喜欢这茶,他死了以后,她才想着要去尝试一下。

    犀羽翠的味道又苦又怪,后味更是难以言喻,完全配不上它那个风雅的名字,不过这么多年喝下来,倒也慢慢习惯了。

    只是习惯而已。

    谁知殿中安静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他反倒又开口了:“还记着步孚尹呢?”

    他的话语有些锋利,她却是听得笑了,睁开眼睛打量起他。她似乎觉得有趣极了,手落在他袖口的位置,手指轻轻描摹着黑衣上的纹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道:“记着呢。”

    她记忆里的步孚尹,总穿一身霜月白的轻衫。月凉如水,他独披一身月色。但若是满天星光,不见日月,他必定同星辉一般夺目耀眼。

    她十四岁时,步孚尹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两百岁时,他死在她的生辰之日。

    自从步孚尹死了,这个名字就成了禁忌,就此在这世间被人抹杀。只有面前的段玉楼,一点也不避讳。

    段玉楼听出她言语中的戏谑意味,没再答话。

    还好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平无奇说出了这一句话,没留给她更多的把柄。

    他确认自己是厌恶步孚尹的。

    最初的时候,彤华费尽心力地用禁术创造出他,却千方百计掩饰他的存在,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彤华为了确保他只听命于自己,还给他下了一道衔身咒。

    他没有实体,魂魄只是散碎的灵体,是世界之中突然生发的一个异数,所以不会被宇宙的规则捕捉,所以可以汲取巨大的力量为她所用。

    他那时觉得她野心磅礴又肆无忌惮,不肯如她所愿,可惜却离不开她。

    但时间久了,他便发现,她诚然是这样的女子没错,可她创造出他,却不全然是因为这个。

    她是因为失去了步孚尹。

    那位来自大荒神州的青翼狮族的少君,因为天赋异禀,拥有着连天帝长晔都会忌惮的强大法力。在大荒彻底陷落的那一场大战里,只有他是唯一活到最后的天岁神族。

    长晔要杀他,而彤华留住了他。因为有了步孚尹,彤华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式微神女,她的权势愈大,甚至逐渐敢与继承人昭元分庭抗礼。

    他塑造了彤华如今的模样,也成为她最大的底气。所以当他背叛她之后,她所有的对手都将刀刃明晃晃地对准了她。

    彤华杀了叛臣步孚尹,他们料定她再无手段可以反抗。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比步孚尹更加强横的力量,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他出现了。

    她虽不惜使用禁术,他却只是她迫于无奈自保的手段罢了。

    但她对他尚算得好。她几乎不曾用衔身咒禁锢过他什么,也允他行动随意。可他无处可去,飘荡许久,最后只能留在她的身边,即便偶尔离开,也不会离得太远太久。

    她稳定了局势,和他一起又走过了千百年。她兴许是对他也生出了三分好心,某一日突然同他说,古书上有一道秘法,只要将残魂送入人间轮回,攒够一甲子的生灵气数,便可以生出实体。

    可惜这法子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他那时没有名字,也没有感情,只能说他是在活着,却也不算是真正的活着。他没有倾向,所以无所谓同不同意。

    倒是彤华,兴许真是兴致来了,自说自话筹谋布局,当真将他送到了人间。

    当时九国动乱多年,各国王室尊崇青冥,因青冥山弟子不轻易出世,一旦出世,必定左右天下大局。九国并行几百年,凡是由青冥山弟子辅佐之人,最终都成了有名的国君。

    而他暂忘前缘,成了青冥山的弟子段玉楼,拥有了可称之为传奇的一生。可惜他死得太早了,秘法失败,又重新变回了这副鬼样子。

    他此行唯一的收获,是有了名字和七情六欲。

    段玉楼惊才绝艳,形容俊美,从不缺爱慕者,可他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师妹。他死之后,荒芜的灵魂依旧飘在小师妹的身边不舍离去,于是他终于看清了里面属于彤华的灵魂。

    若是以前的自己,在看到这一幕时,也许会觉得十分荒谬。但在这短短的数十年后,他心底唯余无尽的遗憾。

    他想起之前千百年的无聊往事,又想着人间这一段短暂相逢,忽而觉得自己的不自量力。

    他想自己应该收拢起在人间那些泛滥的情愫,正视她原本就是个有着无限风月过往的神女,从此以后,就像从此以前那样平凡地面对她才好。

    可她就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望着他的时候,就让他满心都觉得:她原来也是真心待我的,我又如何能将她狠心丢下?

    彤华看着沉默的他,问道:“我好几天没见你了,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咒印发作,你也不会来见我?”

    见她?何必相见?她前些日子心思都在原景时身上,他总不能去问她:你为什么偏要与他在一起?

    他不能这样告诉她。在人间的时候,段玉楼就没被她牵着鼻子走过,如今回到了原位,他也不能叫她拿捏住。

    段玉楼有自己的骄傲,绝不会轻易向人低头,尤其是她。

    但彤华看出来了,并在此刻向他做出承诺:“此间事了,我会与他划清界线。”

    他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

    当初东海九太子玄沧还未被贬黜,与她有过一段旧情。步孚尹还在的时候,玄沧就在追求她,步孚尹死了之后,玄沧不久便得偿所愿。

    玄沧和她纠缠了很久,这事先时被二人瞒下,后来东窗事发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见过她和玄沧在一起的模样,玄沧被贬,还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未必真就爱玄沧爱到了生死相随非他不可的地步,可深情的戏码,也做得足够多了。

    她去人间历劫,追了玄沧一世,使官倾城看不下去,犯下死罪去偷命书,篡改了他们在凡间的命格,彤华之后才没继续。

    再后来,嘉月奉命给她种下绝情咒。世人都道她忘记了玄沧,她也一直如此装模作样,可段玉楼心里清楚,过去的那些人,她谁也没忘记,包括玄沧。

    如今玄沧生在皇室,她又与他有了牵扯。一是因为玄洌请求于她,在人间稍加看顾提点;二来,玄沧曾是神龙,在人间的命格注定可以左右天下大局,彤华需得仔细监管,不得有误。

    至于第三个原因,是因为他在九国时期的那一世,彤华杀过他一次,坏了他的命格,所以必须补偿。

    对于她所有必须要帮助原景时的理由,段玉楼都明白。

    这样骄傲的神女,从来都是旁人将她高高捧起,今日却对他做出了保证,他还能多要求什么。

    他见她无事,放开了她,退开一步背过身去,打算重新回归到那一片虚无里去。

    可她又在背后唤自己的名。

    “段玉楼。”

    他生出些无名的恼火。因为她唤了他的名,就像在他脚下设了一道难逃的枷锁,绊着他无法离去。

    他回头,拿巨大风帽下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觑着她,等她的话。

    她问他道:“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罢?”

    他先时已经取了她的钗环,也为她擦汗拭面。如今她长发垂落,粉黛不施,是另一种好看的样子。

    她只是轻轻地看着他,足以让他残破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他没有心,却有七情六欲,他无法用心,却付出了整个灵魂。

    可是彤华不一样啊。

    他伴随了她这么多年,知道她精于人心方寸之地,一点点情绪都能被她抽丝剥茧地分离利用。

    她说着爱,却未必是真,只是这世上于她而言,并无什么不可利用。

    她就好像要迫切地做成一件事,不计代价,不管后果,只要达成目标,然后便好离去。

    她如今同他面对面,语气很坚定地说出这话,她就是要让他避无可避地清楚听见。

    但他伴随她这么久,这么了解她,认识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所以知道,她绝情咒发作之后,真正忘记的那个人只有步孚尹。

    他与她感同身受的所有反噬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她对步孚尹的不舍。在他不曾进入她生命的那些时光,她早有了真正爱慕的神君。

    段玉楼在原地顿了一刻,不想回答她的这句谎言。他近乎于自残地剥离开脚下那道无形的枷锁,转身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