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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错过 这一幕在她眼前重合,逐渐回到那……

    晚宴时皇帝和南玘推杯换盏,聊到了大昭与南玘沟通商线的事来。

    大昭和南玘边境隔着密云峡,地形险要,虽然民间偶有往来,但大型的商线却始终没有连通。这回两方官员沟通许久,决定在南境开辟三城,以供边市交易。

    这件事原承思先前和繁记透过底,繁记二位当家也是为此才来参加了春蒐。繁记这些年发展迅速,又是钦定的皇商,自然代表着大昭的脸面,要先派商队前往南关。

    谢祝二位当家一同起身,手执酒杯,与二位国君共饮。

    南玘垂眼觑着,唇边含笑,赞繁记当家虽是女子,却能有如今成绩,比之男子更值钦佩。

    待客套完,炙好的肉由侍女送了上来,皇帝吃了一口,又称赞起打来这猎物的皇八子原泽舟。

    原泽舟未及加冠之年,却已守了东境多年,剿灭海寇无数。他谢过皇帝称赞,又命人取剑助兴。

    场地中间的琵琶乐姬还未撤下,此刻换了铿锵战乐。原泽舟持剑走入场中,邀请幼弟原景时一同,原景时欣然同意。

    惠山剑出鞘,一声剑鸣——

    晚间众人都在宴上,留得这围场后一方小湖静谧一片。彤华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借繁茂的矮树和灌木遮盖着自己的身形。

    她手边亦放着个酒壶,时不时拿起啜饮两口。

    湖面被风吹得微皱,彤华面前月光照耀的一片水面,却平静清澈得犹如镜面。只是那镜面之上不是粼粼月色,而是宴会场上的所有景象。

    她丢在场内的那个傀儡,还带着完美无缺的笑意,看着上场的两位皇子。

    那是大昭年纪最小的两位皇子,一个黑衣利落,一个白衣飒拓,一个才封了将军王,年轻有为,朝堂新贵,一个无官无爵,漂泊多年,孑然一身。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不同的前路。

    她偏首又饮了一口烈酒,听着遥遥传来的响声,直接向后躺倒在巨石之上,看着天幕之上燃起的烟花。

    前些年陶嫣在西境找了个匠人,在繁记改良了烟花,自此后皇城的烟花便与民间不同,不仅颜色繁多,种类也更花哨。

    她微醺地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旧事——

    彤华少时,也是个很爱凑热闹的姑娘。

    十二岁的时候,她头回去天界围场,兴高采烈地挑了一匹枣红色的灵兽坐骑。那灵兽四蹄和眉间是白色,她不肯起俗名叫踏雪,想了半天,最后叫飞云。

    结果御兽的仙官委婉同她道:“这名儿取得也不是不好,只是东海九太子的那匹坐骑,也叫飞云。”

    彤华因此不大愉快。

    但那时她还是个空有其名却无实权的神女,脾气也算不得骄矜,最后闷了一口气,给灵兽改名叫踏浪。

    这事后来叫东海那兄弟俩笑了好久。

    彤华过去从未骑过灵兽出行,此刻来了兴头,拉着陵游一起出猎,忙活了许久却是毫无所得。

    她刚好一点的心情,又被再一次击溃,于是气道:“不玩了,回去。”

    天界围猎并不杀生。灵箭有着流星般的拖尾,一箭中,便在猎物身上留一个标记,而后立刻升到空中,变成一朵徽标样的烟花。

    那日满天都是烟花。

    西面那个碧色的是昭元,南面那个紫色的是司命,北面那个玄色的是东帝,东面那个金色的是天帝长晔。

    而跟着长晔,还有一个银白色的,你一个我一个,与长晔较着劲地攀比的……

    是东海九太子玄沧。

    陵游那会儿哄她开心,拿她的弓找了一只灵鹿。

    红色的光箭正中灵鹿背脊,瞬间在它背上转换成一个红色的红英花标记,而后灵光直飞入天,在天空绽开一朵红色烟花。

    他笑着将弓还给她,逗她道:“好啦,如此,你也不是空手而归了。”

    彤华扯了扯嘴角,将弓收回来,却听另一边霜湖在笑她:“我可全都看见了。”

    那时候,她们尚且还能言笑晏晏。霜湖到底年纪大些,为了照顾她,给她让了不少猎物。

    彤华带着别人给她猎来的猎物满载而归,本来要去晚宴,听说玄沧去了,她便赌气回了定世洲。

    说来好笑,她在还没见过玄沧的时候,就已经挺烦他的了。

    那之后她一直心心念念,又挑了个时候重去。才走到兽苑之外,见门开着,问谁在里面。

    仙官还是上回那个仙官,尴尬一笑,道:“是东海九太子。”

    彤华转头就走。

    她没见过玄沧,但却见过玄洌很多次。玄洌常来定世洲与平襄对弈,也常与彤华来往。他听说了此事,偶然在定世洲遇见她,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那九弟可是颇无辜,也不知为何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得罪上了你。若不然,我让他将飞云送你消气?”

    彤华说不要,也用不着赔礼,但再没去过兽苑。玄沧听说了,还是托玄洌给她送了赔礼,是一套颇精巧的骑具并一张灵弓。

    彤华老老实实在定世洲练了一年射箭,第二年再去围猎,听说玄沧没去,好像是去替长晔做事了。

    十四岁的时候,天界的围猎取消了。那年大荒神洲的天岁神族叛乱,天界倾力而出,包围大荒神洲。天岁神族率部下各仙族拼死抵抗,最后全部陨灭,只剩下一位六翼青狮的少君。

    十五岁那年,天界又是一派祥和气象,围场重开,但彤华没去围猎。她犯了错,被罚了禁足,老老实实留在定世洲。

    之后又过了许久,她去东海找玄洌。她站在龙宫门外让虾兵去传话,忽而听到背后有水浪之声,一回头见有水箭袭来,连忙后退避开。

    冲来的那尾矫健白龙盘旋落地,重新幻化成人形,笑问她是谁家的小仙子。

    说来好笑,她与玄沧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彼此,可那一回,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她对玄沧印象不好,转头便跟着仙侍进去找玄洌了。后来见完玄洌出来,却见玄沧等在外面,问她道:“终于看见你了。后日天界要围猎了,你去不去?”

    彤华说不去。

    当时为什么跟他说了不去?

    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负气,她当时,好像是真的曾与人有约——

    彤华冥思苦想,也没记起是什么缘故,反而是胸腔开始泛起绵密的痛意,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强自隐忍,调动体内术法流转,半晌长呼出一口气,才将这一阵不适度过。

    她坐起身来,打算回去,却听身后有人道:“终于看见你了。”

    彤华听见熟悉的声音,起身回头,看见原景时穿着素白的劲装,箭衣窄袖,拂过矮树低垂的枝叶,三两步越过灌木,干脆轻快地向她走过来。

    这一幕开始在她眼前重合,逐渐回到那年的东海。

    他还是来了。

    可惜,他还是来晚了——

    原承思宴上喝了不少酒,待回到帐前,头脑颇有些抽疼。他估摸着林悦言已经睡了,便没进去,在外头坐着吹了吹风,稍稍缓解几分醉意。

    谁料还没坐一会儿,便有侍女来请他,道:“殿下,太子妃提前煮好了陈皮汤,请您进去休息。”

    原承思听见这句,微微怔了怔,这才扶着徐甘迈步走进帐子里。外间的灯还留着,陈皮汤在小炉子上热着,而屏风隔开的里间安安静静的,她已经睡了。

    徐甘见他目光落在里头,便赶紧扶他坐了,又去给他倒了一碗陈皮汤递来。

    原承思的手还算稳,接过来缓缓喝了。他还记得侍女说的话,轻声反问了一遍:“她煮的?”

    侍女没敢说这汤是太子妃提前让人煮好,一直让人热在炉子上的,只得含糊地答道:“是。”

    原承思笑了笑,不再多言了,慢慢将汤全数喝完。

    才不是。

    他又不是没喝过她煮的陈皮汤——

    原泽舟见原承思方才饮酒不少,走时分明足下有些缓慢,又想起自己从东海得的一味清露丹,化开来用是解酒的灵药,便回去取了,特意送过来。

    正因为这么一趟,才在朗月疏星之下,正巧遇到彤华。

    她的面目不甚清楚,却依旧美丽得难以言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即便深如寒潭,却依旧亮如明星,波光潋滟。

    正与三年前那惊鸿一瞥之时,一般无二。

    只是那时,在宫宴中,觥筹交错,灯火闪烁,她与他相隔万里。

    而如今,面面相对,月光温柔。

    暗怀着当初那不动声色的一眼之后的怦然心动,他不曾与人说起,也再也不曾与她相遇。

    只是巡察东境的每一个晚上,他看见长空孤月,都想起她。

    彤华方才应付完原景时。好在她提前收了傀儡,原景时只以为她提前离席,并没有察觉到不妥。

    她借口防人看见,拒绝了他送自己回帐的要求。此刻在回去的路上偶然与原泽舟遇上,便与他两厢见礼。

    原泽舟连细想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那一瞬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拱手道:“祝当家……别来无恙。”

    一别三年,相思成疾,药石无医。他已算是病入膏肓,却仍同她说着别来无恙。

    可话一出口,便心生尴尬。

    兴许她并不认识他。

    彤华或是没想到在此与他不期而遇,惊讶过后,她唇角露出的笑意却是温柔的:“听闻殿下不久前新封了将军王,恭喜殿下了。”

    她竟认得他!

    原泽舟强压着心里的喜悦,道:“谢祝当家贺了。”

    他看到她又笑了一笑,像看穿了他似的。

    她与他行礼作别,他无法挽留,只能看她离去。

    他守了三年的隐秘心动,也不过换得这一眼罢了——

    谢年年三十余岁,虽然保养得好,到底因早年磋磨,体力不足以支撑这么多天的围猎。待过了两日,便先回了上京。

    彤华与她同回,在梦雨楼下遇见素姬来找谢年年。

    素姬见到彤华,与她行礼打了个招呼。

    彤华脸上蕴着浅浅笑意,回应道:“许久不见素姬姑娘。”

    素姬眉眼淡淡,没有浓妆艳抹的时候,是个很素净的姑娘。她温和行礼,表情平静,看得彤华笑意愈深。

    她不会不知道那日大演南玘在场,也不会不知道祝文茵另有盘算。

    她如今这般低眉敛目的乖顺模样,就好像是在明晃晃打彤华的脸,讽刺她机关算尽,却意图未遂。

    彤华且就含着笑看她道:“姑娘稍等,我与谢娘说句话。”

    二人走开几步,彤华道:“悦姬恐怕是回不来了。该备下的,咱们做东家的,也是该准备上。”

    谢年年问道:“你们见过了?”

    悦姬虽得南玘喜欢,春蒐也带在身边,可惜那样的身份,平时也出不了南玘的大帐。她寻了个空档,私下见了彤华一面。

    彤华点头,道:“当初设立惊鸿坊,是想留个清净处,收容这些无处可去的姑娘家。旁的地方鱼龙混杂,咱们这里可都没有。只是悦姬自己有心,我们是留不住了。”

    谢年年早年是江湖人士,家中生变,辗转来到上京,建立了繁记。她自幼以智计闻名,如今虽不爱多事,但也不会看不出彤华的城府。

    她淡淡提醒彤华,道:“繁记行商多年,难免遇到些腌臜事,你这些年处理背后阴损,辛苦了。”

    彤华笑道:“这有什么?”

    谢年年话锋一转,道:“但是,你莫要在繁记里头多生心思。”

    彤华面色不变,心里却道自己这些年果然脾气变好了,连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凡人弱女子,都敢绷着脸威胁她了。

    彤华道:“自然,谢娘多心了。”

    第42章 南行 她口中说与我何干,脸上却说不愧……

    春蒐不久之后,大昭与南国的相谈出了结果。南玘提出返回南国,大昭特地设宴相送。

    国宴之上,皇帝唤卢遂良出列,道体谅他年老,不忍他继续留守南方山岭湿热之地,特赐他返回上京,令他做个闲散得只需动笔的武官。

    言辞恳切,明为恩赏,实则下降。

    圣意突如其来,卢遂良毫无防备,不能公然抗旨,只得交权谢恩。

    原博衍坐在席间,摩挲着杯口,不动声色地看向原景时。原景时只低头饮酒,一派无关之色。

    原博衍思索着这些年里和卢氏的联系,想着卢遂良这一退,究竟是要帮他一把,还是干脆舍弃。

    卢遂良一把年纪,自知卢氏一门荣辱皆在自己一身。原以为与九殿下的联姻在即,可谁知那日宴后到如今,宫中竟无一点消息。音致同自己说的那件事,能不能成,他自己心里并不肯定。

    卢遂良余光望着丹陛之下的太子席位,又看见坐在另一边的那两位殿下,一个静观其变,一个高高挂起。

    留在上京,断了和军中的联系,太子统御百官,不会轻放过他。卢遂良心里盘算几番,飞快组织着自己语言。

    年迈的老将军风霜满面,声音切切道:“老臣多谢陛下厚爱,赏官赐宅,只是老臣在外将兵几十年,离家时尚是布衣少年,如今已成白发老翁。求陛下怜惜,赐老臣返乡养老去罢。”

    他得退。

    主动退,彻底退出太子的手心,才能干净抽身。他在军中几十年,根基深厚,只要他有价值,卢氏就还能翻身再起。

    皇帝却笑了起来,又看向南玘,同卢遂良道:“朕有此念,也是因一件喜事,想老将军留在上京同乐。”

    卢遂良心里一颤,果真听到席上南玘朗声一笑,随即道:“寡人不久前偶遇令孙女,相谈甚欢,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荣幸,修得一桩好事。”——

    南国来得快,去得也快。

    彤华猜得没错,南玘野心勃勃,无论如何都要消除隐灵海这个阻碍,但是在姜冉的安危面前,一切都可以让步。

    即便如此,南玘依旧不算无功而返。

    南玘离开的时候,给足了大昭颜面,在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有开市交易的前提之下,他依旧求娶了一位公主。

    传言被变得美好而浪漫。宿命般的一见钟情,品性相投的交谈来往,大昭封了老将卢遂良的孙女作公主,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降南国。

    彤华不觉得南玘与卢音致是什么宿命般的相见。能让南玘飞快抽身退步,无非是原承思让他尝到了好处。

    南玘断了卢氏一臂,帮原承思少去一个威胁。原承思则需保南境安稳,必要时与他借力,助他荡平隐灵海。

    这就是南玘与原承思的交换。

    原承思一心收复北地,不代表没有野心图南。卢音致虽不是他的人,他却也暗中授意,若她可为自己所用,卢氏也可受保。

    他只需她做一件事,摸清南国内情,引导南玘先下手清理南方乱局,以便大昭等得时机坐收渔利。

    卢音致就是这样,带着原承思和卢氏两方的授意,跟随南玘南下的——

    南国来的时候排场盛大,走的时候也不会太冷冷清清。南国队伍临行之前,遵从南玘的命令,先行去繁记惊鸿坊接走了一个人。

    新封的公主坐在华车之上,停在梦雨楼坐落的街角之前。南国年轻的国主亲自转到其后,站在惊鸿坊的门口,口口声声说,要带走他的红颜知己。

    这是何其大的羞辱,送行的大昭臣属脸色都不好看,为首的太子殿下也是面无表情。于是就更没有人知道,华车帐幔里端坐的卢音致,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也许她想过嫁给南玘之后的日子会不好过,但她也许没有想到,她甚至还没有走出上京城最繁华的一条长街,这一刻就已经来到。

    但南玘本人却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他说有幸得见素姬舞姿,惊为天人,离别不舍,特来相见。

    话说得再婉转,也抵不过姿态的强硬。素姬再骄傲,也不过是一介舞姬,这惊鸿坊外停着的人,无论来自大昭还是南国,毁她都轻而易举。

    毁繁记,也是一样。

    谢年年闻讯,匆匆自梦雨楼赶来,也不过是来得及受素姬三次跪地叩首,答谢知遇之恩。

    这些年里,不是没有人想要挖走素姬。可素姬与谢年年关系匪浅,从来都是婉言谢绝。如今,也有了终至诀别的时候。

    素姬心里清清楚楚,她不走,谢年年就完了。

    素姬看着谢年年的脸,但她脸上连惊讶也消失干净,只有些匆促的余痕。最后的分别时刻,谢年年也不过是轻声道了句:“怀心,保重。”

    一句保重,其实,也就够了。

    谢年年请南玘给她留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说素姬匆匆离开,不免仓促,需得稍加准备。

    南玘允了。

    梦雨楼里飞快抬出三十六个大红木箱子,每一个都沉甸甸需要四个壮汉抬起,这就是谢年年给素姬的嫁妆。

    原本是给悦姬备的,但如今要给素姬,谢年年又嫌不足,添了两倍之数。但即便如此,也终究是不足够的。

    那一年谢年年遴选繁记舞姬,一眼相中宿怀心。别人都赞道那一舞《落雨》哀而不伤,清切脱俗,唯有她看出来,素姬演的是雨中浮萍,身不由己。

    她倏忽而至,又仓促离去。

    以为有了栖身之地,却原来,不过暂时而已。

    谢年年拉着她的手,低声承诺道:“怀心,放心。边市一开,繁记商队必至南国。”

    素姬因此眼眶含泪。她最后抬眼,看见红木高阁之上,彤华一身红衣面容明艳俯瞰长街,好看的一双眼睛凉而深邃。

    她唇角轻轻一勾,悲悯里又带着三分讥诮,那洞穿一切的冷冽漠然,宛若世人口中无情天道。

    素姬垂首,最后道:“谢娘,提防祝文茵。”

    谢年年敛眉送走素姬,回到房间,看到倚在窗边的彤华。

    许是看见谢年年面有隐忧,彤华道:“南玘虽然浪荡,但是后宫嫔妃的处境倒还不错。素姬是聪明人,知道只要不招惹姜冉,会过上好日子的。”

    话听着像是好言安慰,可她实在太平静,就好像早就知道一样。

    谢年年盯着她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怀心离开,是否有你的原因?”

    彤华的确需要一个人去南国,去到南玘的身边。南玘已有姜冉,这个人不需要比姜冉更得宠,她只要这个人去了就可以。

    彤华想起昨晚,她去到素姬的房里,一句话,就戳穿了素姬所有的秘密,让她退无可退,只有应允。

    素姬与谢年年亲厚,可唯有一件事,乃是不可告人的隐秘,宁愿出走南国,也绝不能让谢年年知道。

    彤华微微笑了一笑,直视谢年年,道:“没有。”——

    马车停在了原承思在外的一处别苑,彤华坐在花厅里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原承思回到此处。

    彤华有心隐瞒自己所为,故意问他道:“殿下许了南玘什么好处?总不会只因为一个卢音致,他就乖乖回去了。”

    原承思嗤了一声。南玘出刀必要见血,怎肯无功而返?

    “泽舟已从东境回来,他是将才,从前跟着慕容在北地历练了两年,又在东境同海上那些散兵游勇磋磨了三年,是时候再尝尝血了。”

    原承思早有想法,道:“隐灵海,水战,没有比泽舟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打磨好了原泽舟,要用他来对付南边。彤华没有意外,只道:“大昭与南玘有密云峡天堑相阻,出兵不易。”

    原承思道:“南玘会让路的。”

    彤华看着他深沉眉眼,想,这条路,南玘让了,可就收不回了。

    天堑一旦打破,南疆不过手到擒来。

    南玘为了破隐灵海桎梏,竟不惜引狼入室。

    彤华不多问原承思的谋划,倒是原承思引她往另一个房间走去,问道:“悦姬有几日没回繁记了罢?”

    彤华未应声,面前的长信卫将房门一推,里面的人被绳子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衣衫脏乱,形容狼狈,见有人来,立刻大声地支吾起来。

    彤华掩了掩口鼻:“原道悦姑娘是被南国带走了,怎么却在这里?”

    悦姬早已没了前几日风光的模样,对着原承思呜呜地喊叫。

    原承思站在门口,一步都没踏进去:“南玘将她捆了扔在行宫里,等今晨要走了才没继续藏着掖着。”

    他眉眼冷漠道:“以为南玘许了她妃位,便可扶摇直上了。”

    彤华倒是没想到悦姬看着乖巧听话,竟也学会这种两边做戏的本事,捉弄一位太子和一位国君。

    可惜,她若选择太子,兴许还有一条活路。既然背叛了太子,南玘又怎么还会留她?

    更何况,彤华早同南玘通了消息。即便悦姬真倒向了南玘,同他说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大用了。

    原承思道:“你的人,如何处理,要问过你的意思。”

    悦姬的眼神巴巴地落在彤华身上,仿佛在祈求她像若干年前在繁记前将她救起一样,今日也伸出援手。

    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本该在多年前饿死街头的人,得了神明一次眷顾,还心生贪念,何其愚蠢。

    彤华垂眼道:“离了惊鸿坊,便不是繁记的人了。殿下请便。”

    于是原承思自便了。两个长信卫走进去,关上了房门。

    原承思转身离开,悠悠走过回廊,问她道:“素姬是你的人?”

    彤华摇头道:“素姬只听谢年年的话。”

    原承思便问道:“你用谢年年要挟她?”

    彤华故作无辜道:“殿下说笑了。是大昭和南国的君臣,站在长安街上逼她。这又与我何干?”

    她口中说与我何干,脸上却说不愧是我。

    大演那一晚的素姬,浓妆艳抹,一掌高的莲花冠,金粉色的大袖舞服,一套首饰尽是金玉之物。

    她翻身时裙摆掀起,尖头履前缀着珠玉,白皙的脚腕上系着纯金脚链,那一圈红豆大小的金铃清脆玲珑。

    只看她舞动间一个回眸,便是一番极致的艳丽风情。

    掐着时间算,定了这支曲,天衣坊将这舞衣改过四五回,金玉坊的匠人手捧珠玉耐心打磨好几月,只是为了这样的一个素姬。

    这是彤华精心包裹的一份礼物,下了那么大心思,绝不肯未出手便蒙尘。

    前些时候见到素姬,她站在谢年年身后。明知道是彤华故意让纯姬下场,将风头都让出,却依旧毫不畏惧。

    她觉得彤华失算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她送出繁记。

    彤华唇角有冰凉的笑意,这个傻姑娘,真以为谢年年能护得住她。

    那她就用谢年年做刀,逼她自己离开。

    原承思一贯喜欢她干净利落的作风。只是——

    “区区一个素姬,做不得你祝当家的刀罢?”

    他不爱素姬,素姬便伤不到他。

    彤华笑道:“这便是我要送给殿下的大礼了。”

    她手指点了一个方向:“东市繁记名下的普济药堂,每日都会立块木板在门前。殿下可命人盯着,哪日写了阳春砂,便进去同伙计说,要一钱,再问问有没有新鲜的蜂蜜,来二两。”

    再普通不过的传信方式,原承思问道:“来源可靠?”

    彤华笑道:“消息的来源,便是我的那一把刀。现在,她归殿下了。殿下认得她的——”

    原承思显然感兴趣。

    彤华一字一字念出了那个名字:“姜冉。”

    第43章 无常 生离散,死同聚,不过一个选择罢……

    彤华终于把上京的人清理干净,心情颇轻快。

    但陵游就不是那么开心了。

    “我去阴司查过。悦姬此生命数不佳,不过一乞儿,活不了太久。但你当日施救,是延了她的寿数,也改了她的命理,这才让她有了今日。”

    他说到这里,难免抬眼看一眼彤华,道:“这事上,你是不是越界了……?”

    定世洲协同三界事,彤华是神女,随手一件小事,便有可能更改凡人的命数。她虽喜欢搅弄风云,但多是顺从命书所定,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偏差。

    所以负责看管命书的那位司命神君,只要见定世洲能收拾好彤华的烂摊子,便不会出言过问。

    但这种时候,最难的唯有彤华这些办事的部下而已。

    可做她的部下,谁敢有纰漏?

    彤华抬眼瞥了一眼陵游。

    陵游飞速改口道:“但是!我已同阴司判官商定好了。如果当真照咱们原本的计划,悦姬此生福泽虽享半未尽,但也不可全与命法相悖,可按原命判处此生,予来世享个好去处。咱们做的事,他们会当作不知道的。”

    凡心里总会有些奇怪的想法。

    若你原本只有一个,而旁人又给了你一个,你就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多享了半个,人家又拿走了半个,就会觉得是自己亏了,即便补到来生,也觉得是亏损。

    兴许是她在人间久了,也成了半个凡人,竟觉得是自己欠了悦姬。

    可她这一生,坏事做了无数,亏欠的又何止一个悦姬。

    彤华同陵游道:“薄恒掌管地界,如何护佑我是他的事情。但你且着人去阴司说好,让他们公事公办。如今人间形势将变,我又和原景时待在一处,难免有人死死地盯着我挑错,没必要给他们送现成的话柄。”

    话是这么说,但您的话柄还少吗?您怕吗?

    陵游如是想。

    她又问道:“先前让你去查上京城内的邪气,查到了吗?”

    如上京这样有天子坐镇的城池,一只半妖想要躲藏,恐怕还是有难度的,也不知道这半妖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陵游点头,凑近了些,低声给她说了一个地方——

    彤华逼走南玘,都是因为不日便到来的沈皇后生辰。

    沈皇后生辰当日一早,齐王原博衍夫妇先行入宫拜见沈皇后。

    沈皇后抱着原堇爱不释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皇帝对这粉妆玉砌的小孙女也颇为喜爱,借沈皇后生辰之喜,直接给原堇封了郡主。

    沈皇后抱着原堇和陶嫣说话,皇帝与原博衍去了殿外。

    皇帝正好借这个机会与他道:“既有了孩子,你也莫要再如从前那般随性了。虽说自打你成婚便收敛了心性,但是到底是个赋闲的王爷,朝中也没个实职,这回给朕那小孙女一个封号,也是给她个倚仗。”

    原博衍要的就是这样。他在朝中没有任何力量,不涉朝政,空享富贵,但是阿堇若是得了皇帝皇后喜爱,便是有了最大的依仗。

    他垂目称是,谢恩。

    皇帝觑他一眼,道:“你那儿子……”

    皇帝一提,没说下去,却是询问的意思。原博衍会意,面上微露了悲戚之色,答道:“尚在天池山修养,前日来信,说一切安好。”

    皇帝“嗯”了一声。自己这儿子成日里躲在富贵窝里,没个功名实权,也没什么朝臣拥护,好容易成了婚,有了个嫡子,偏偏那孩子身体那样不好。

    宫中太医皆是当世名手,谁也不敢保证能将这孩子养活。

    最后还是救了这孩子平安出生的国士印珈蓝,说她可将这孩子送去天池山,交予一隐世高人休养。唯一的代价,是一十八年,不得归返,不见亲人。

    皇帝当年不大赞成,可原博衍夫妻心疼孩子,执意送走。

    皇帝当时没说什么,权当自己这孙儿没了,后话全都按下不提。原博衍却请了旨意,请求立那远走的小儿原邈为齐王世子。

    皇帝当时的意思很明显,这孩子身体既然不好,又没有从小养在身边,是不好受这世子爵位的。左右原博衍和陶嫣还年轻,日后有了孩子再行加封不迟。

    但原博衍那回却十分坚决,最终还是封了原邈作世子。

    一个不知回不回得来的世子。

    皇帝心中总觉得原博衍糊涂,虽是由了他的意,却仍时时留意。待时日久了,发现他并没有多做什么的意图,这一道请封的旨意,更多像是对王妃的承诺和弥补,这才慢慢作罢。

    齐王世子出了这样大的事,连着几年齐王府上都阴云漫布。此次又有了一个孩子,难免能抵消之前一点阴翳。皇帝封原堇郡主位,也有慰藉的意思。

    只是看着这粉团团的小孙女,终究就想起了当初那个没见过的小孙儿。

    原邈。

    山长水远,兴许是与皇家无缘的。

    皇帝叹息着走到前面,原博衍站在后面,垂下了眼。

    那眼里,分明是沉沉寂寂,狠绝深藏——

    原景时为了沈皇后的生辰,回京后便一直住在宫里,每日无所事事,也见不到彤华。

    只是他近来总有些心慌,沈皇后生辰前一夜,还罕见地失了眠,一整晚睡得都不太安稳。

    生辰那日,原景时早早前去请安,坐到沈皇后身边和她说话的时候,虽不至于睡过去,眉眼却一直垂着。

    沈皇后看出来他困倦,倒也没责怪他什么。她一向疼爱这个幼子,便摆手让他回去休息。

    她用宛如亲生母亲般的慈爱目光看着他,顺了顺他的发,叮嘱侍女燃些她的安息香,味道虽淡,功效却好,还叫人不要紧闭门窗,嘱咐他不要贪凉盖薄被。

    原景时辞了沈皇后,这才回去休息。这一觉睡得长,却安稳,他直接睡到了宴席快开始,方被宫侍叫醒更衣。

    原景时坐在宴上,等着侍官报国士印珈蓝的名号,但是这样大的宴席上,她却没有出席。

    他看着满桌珍馐,一口都吃不下去。他端起了酒樽,只喝了一口便呛个不停。

    而后,他听见上位瓷器在地上磕碎的声音。

    当朝沈皇后,不可谓不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贤后,合该长福长寿,长命百岁。最受宠爱的安乐公主亲手为自己的母后递上长寿面,用好听的声音,拿一切美好的词语祝福她的母后。

    那碗飘香的长寿面只吃了一口,沈皇后当场吐了黑血。

    这一场变故突如其来,皇帝大怒,一面让人送沈皇后回去医治,一面立即封锁了大殿,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原博衍不久之前才让人送走了小神医岑姚,立刻叫人去药王谷寻人。

    亲手奉上长寿面的安乐瑟瑟发抖,跪在中宫之外泪流满面,口中不断祈祷母亲可以平安无事。

    宴上层层查证下去,实情以极快的速度水落石出。而查出来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正妃林悦言。

    从膳房送到大殿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曾动过那碗长寿面。

    安乐声色俱厉地指着她控诉,说以为嫂嫂只是来指点她的厨艺,安知是藏了这样的祸心!

    大殿之上无人离去,林悦言被千夫所指,殿中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位高贵典雅的太子妃。

    皇四子永王的王妃,恰是林悦言的胞妹。永王妃浑身颤抖地坐在位子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冲出去与小公主争执,道此事绝非太子妃所为。

    而林悦言淡淡自座上起身,缓步走到殿中,拉开了自己的妹妹。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永王妃道:“你一句话都别说。”

    她跪下,收敛了衣袖俯下身去深深跪拜,对毒杀国母的罪行,供认不讳。只说自己此举与林家无关,希望重惩自己,放过林家。

    永王妃泪流满面,也跪了下来,像疯了一样胡言乱语,最后急得晕了过去。

    只有林悦言看到,是永王站在她的身后,借袖口的遮掩敲晕了她。

    林悦言抬起头,看见丹陛之上太子的双眼。

    他在想,十年夫妻,她却原来,如此恨他——

    原承思当年看中了相爷林节的长女,奈何皇族之中规矩忌讳颇多,未必可以成事。林悦言的八字送进了宫来,还要一遍一遍核算过,确认两人八字相合,林悦言命数无误,再让陛下决断。

    写着她八字的纸笺送到勤政殿的时候,原承思和印珈蓝都在。当时,是印珈蓝对皇帝说,正巧她在,一看便知。

    皇帝没有反对,印珈蓝伸手将那纸笺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出来。

    原承思心中忐忑,一直盯着印珈蓝,却见印珈蓝笑出这一声之后,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其实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可是印珈蓝立刻便转向了皇帝,说林氏乃是命书天定,与太子最是良配。

    旨意传下,太子的大婚被提上日程。原承思私下与印珈蓝相见,确认是印珈蓝向皇帝撒了谎。

    他们两个命数是不相合的。

    当初,原承思问她有没有破解的办法,她给了他两个选择。

    “陛下娶沈皇后之前,也曾对别的女子动心。殿下来日还长,大可另择佳人,至于已经传下的旨意,就当个笑话。若殿下顾忌声名,我保证今日之后,天下人都不会再记得今日这一桩事。”

    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原氏皇族中有为所求放弃权柄的,自然也有一辈子在冰冷的斗争里浮沉追悔的。当初皇帝也说过一往而深九死不悔的情话,可是还不到死,他就放了手。

    原承思当时问道:“如果孤非要娶她呢?”

    印珈蓝当时回答他道:“殿下娶她,报应又不会应到天下人的头上,只要殿下担得起。”

    这些年来,原承思爱护太子妃之事已成美闻,可是面上齐眉举案的一对恩爱夫妻,每日真正的相处其实就如同最初的预言一样,难堪至极。

    后来,原承思再找过印珈蓝。印珈蓝问他道:“时至今日,殿下依旧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他仍是答:“孤未曾做错,自不后悔。”

    印珈蓝垂眼道:“细算来,殿下一力护佑妻子至如今,也有十年好光景了。”

    原承思面容渐渐紧绷,抓住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十年?”

    “已经很久了。”

    “不能更长?”

    “无人能长过生死。”

    原承思逼问她道:“什么生死?”

    “生离散,死同聚,和当初一样,不过殿下一个选择罢了。”

    原承思不肯选,这两样都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却原来,命运如此无常而残忍。

    第44章 杀命 可惜这么多年,只是她的喜欢得偿……

    到了灯火通明的夜晚,繁记仍旧是上京里最繁华的地方。

    原景时依旧还穿着深红色的蟒袍,只是随意披了件黑色大氅做聊胜于无的遮掩。他足下生风,用精妙的轻功快速越过屋檐,穿梭过上京熙攘的街道,来到梦雨楼中。

    梦雨楼的侍女认得他,听他说要找祝文茵,便答她不在。

    原景时不信,推开侍女便要入内去寻。幸有旁人见势先去请了谢年年,才没让他闹起来。

    谢年年亲自来接他,带他上了四楼祝文茵的房间,推开门,露出黑暗又空荡的房间同他道:“并非是欺骗殿下,文茵当真不在。”

    原景时沉默地看着这漆黑冷僻的房间,茫然地走下楼去。

    他立在梦雨楼安静的院子里,停着一墙之隔喧闹的人声,脚下沉重,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找她了。

    世人皆传皇九子生母早逝,可事实并非那样。他的母亲不曾进宫前,是江湖之中快意恩仇的侠女,因为喜欢上皇帝,所以愿意入宫,因为爱意逝去,所以决然离去。

    她放弃了她的爱情,放弃了夫君,放弃了儿子,从此音讯全无。

    原景时在江湖流离这些年,不是没有暗中打听过,却未曾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可这些年里,是沈皇后的关怀无微不至。

    他在宫中,她对他比对待自己的亲儿子还要用心,他在江湖,她派出无数护卫暗中保护。

    后来她心道少年长大,不喜拘束,便不再多管,可是爱子之心依旧恳切,见不到他时常常念着,待他一回来,便要将千好万好的东西都给他。

    原景时每每在外流离久了,自己也生思念。为防她担心过度,总要自觉回宫去看一看她。

    这次回来,她想念自己,照旧留自己住在宫里。她记着他长大了,安排着要为他挑选一个合意的妻子。

    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她对他,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

    原景时重新回到宫城,骄傲的少年,一路成长,一夕坠落。

    他跪在沈皇后的宫门前,无力地弯下腰去。

    痛哭失声——

    皇帝走进寝殿,坐在床边执起沈皇后的手。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修长纤细,本该是一双很美的手,指甲却有些泛着黑紫。

    沈皇后勉力地笑起,看着他问道:“陛下怎么不说话?”

    皇帝轻声道:“朕在想,初初遇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

    沈皇后也回想,那一幕在她记忆里很明晰,她一直都没有忘。

    三月份的东宫之中,桃花林一片大好景致。少年的她穿着最美丽的衣衫,戴着最精致的首饰,带着欣喜与紧张,期待着一步一步,走到她未来夫君的面前。

    她心中忐忑,十指紧紧攥在一起,但步伐却是轻快的。

    第一次相见,在那满目灼灼桃花色里,蟒袍加身的储君面如冠玉。她看不到这万花美景,只看得到他正在同人生气争执。

    虽是强自压抑的怒容,可是生动无比,除却了东宫太子这样一个冰冷的身份和称谓,她第一眼见到他,对他的认知,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

    他不是帝国未来的象征,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可他没有看她,一眼都没有。

    沈皇后抿着淡淡的笑,将从那时一直持续到如今的意难平都暗暗压下,问道:“那陛下想起来了吗?”

    皇帝的脸贴在她的手心,道:“想不起来了,你给朕讲讲罢。”

    沈皇后的目光放得很远很远,柔声道:“那个时候,陛下还是太子,先帝带着父亲与妾一同去东宫找您。那是三月里,东宫的桃花开得美极了,陛下那时候,在与百里姑娘置气。”

    她不必去避开那个皇帝不愿提起的人名,因为无论从她的口中说出任何话,都不会让这位威严的天子生气。

    她也不必有太多情绪,因那位百里姑娘于她而言,原本就不算什么。她在她的印象里单薄而仓促,几乎立不成一个影子,她对她其实没有太多感觉。

    皇帝听着她的话,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漫长岁月里的人。

    记忆里百里总是穿着桃花色的衣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东宫,就等在那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

    他答应她会娶她,可却与沈氏有了婚约。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特来与他诀别。

    少年的皇帝只对人低过两次头,一次是求先帝同意他与百里的婚事,另一次就是站在百里面前,同她说,你留下来。

    皇帝轻轻安抚着沈皇后,笑道:“是了,那时候我急着将她挽回,不曾理会你,转身就走了。”

    沈皇后没有露出半点愤懑的神色,依旧温柔点头道:“所以,陛下第一次见到妾,是在大婚。陛下说妾的手生得好看。”

    她行却扇之礼,一双素手执团扇,他赞她扇面凤舞九天,云霞氤氲,也赞她持扇柔荑,素净柔软,婉约如玉。

    皇帝摩挲着那双手,看着沈皇后道:“纵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手,依旧很美。”

    沈皇后笑道:“为了陛下的赞美,谁都不知道在养护这双手上,妾下了多大的功夫。”

    皇帝将脸埋在那双手里,眼中有温热的泪水慢慢溢出,落在她的掌心里。

    他哽咽道:“千漪,你是我的妻子。”

    沈皇后应道:“是,我是你的妻子。”

    无论多少年过去,原柯旭这个名字旁边,只能写着沈千漪。

    素来恭敬有礼的帝后舍弃了所有的礼节和繁复的称谓,他们成婚快三十载,此刻方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妻。

    沈皇后依稀想起很多年前,她惊讶于那位神秘的百里姑娘的美貌,坐在自家院落里的秋千上发呆,传旨的太监走进相府阔气的大门,无忧无虑的沈氏小女在一道旨意之后成为了心仪男子明媒正娶的妻。

    沈皇后闭上了双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停止了呼吸。

    可惜这么多年,只是她的喜欢得偿所愿——

    沈皇后薨,皇帝悲痛交加,一病不起,命太子监国。皇帝病中不问朝事,只下了一道旨意,要原承思全权处置毒杀皇后的凶手。

    要太子,亲手处置太子妃。

    林悦言自那日宫宴之后便被关押在内宫大牢内。次日沈皇后的死讯传遍整个上京,原承思没有容情,将林氏一门被贬为贱籍,流放漠北。太子妃林氏处以缢首极刑。

    林悦言处刑的时候是在牢内。她虽是重犯,林氏也已消亡,可她并没有被休黜,仍在皇室宗牒之上。

    正因如此,该有的体面依旧要给,所有的狱卒和看守全数退避,只余下执刑之人在内而已。

    病中的皇帝没有发声,默认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事实上,林家作为无根无基的新臣,已经掌握了朝中太多的力量,皇室需要有能和世家抗衡的资本,但决不允许权臣无法无天。

    行刑当日,原承思亲自挑选了一把弓,叫人带去内宫狱。

    再过不多时,他的妻子,就会死在这把弓下。

    他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没有不忍,也没有痛恨。

    这一天没人敢去东宫招惹这位太子,他静静坐在书房里,等着时光流逝。

    房门轻响,衣着利落的原泽舟快步走进。他方才下朝以后,没有同原承思一起回来,而是先去看了一趟林氏一门处理的情况,而后又去了永王府上。

    永王妃在旨意下后立刻成了庶人,虽未被休黜,却也要和林家一起被流放。

    永王本来千般不愿,原泽舟最后却拦下了他。

    他字字恳切地相劝——

    皇后之死突兀蹊跷,太子妃既已认罪,若不立刻惩办,难以交代。她犯下这样诛九族的大罪,若想要保全林家人,难逃极刑。林氏阖族既然都被流放,那么在军中,原泽舟和慕容峙有办法护住永王妃。

    向来洒脱的永王彼时也通红了眼。他爱护自己的妻子,可疼爱自己的皇后就那样死在自己眼前,他没法不去恨她。

    他颤抖着手,捏着原泽舟的肩,道:“八郎,别让她……”

    他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原泽舟只能对着永王一揖,沉声道:“弟弟拿性命起誓,事情未清,一定保住林家众人。求四哥帮忙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尽早还林家清白。”

    原泽舟和原承思回禀道:“林家人清点完毕,没有漏算,已经发往边关了。只是我去四哥府上带走王妃的时候,四哥情绪有些……”

    原承思淡淡应道:“他夫妻二人原本就感情深厚,此次妻子遭了无妄之灾,他自是心急火燎。”

    夫妻恩厚,心急火燎。年轻有为的太子淡淡说着旁人的故事,好像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原泽舟太知道原承思对妻子的心意,这些年他虽见得不多,可每一次都见得原承思用心至诚:“四哥到底站在我们这边,知道三哥你的为难。只是太子妃她……果真不能转圜?”

    事已至此,如何转圜?

    他二人早已形同陌路,昔年恩爱好似幻梦一场。她终归不喜欢皇家,他也没有做到自己向她承诺的那些誓言。

    是他做错了,却还要强留。

    时间到了,有人小跑着回来报信。东宫长信卫停在他门前,道:“殿下,牢中事已毕了。您可要去……”

    他实在觉得不太好开口,正思索怎么说,房内原泽舟道:“知道了。”

    原承思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像是要确认似的,面色惨白。原泽舟下意识去扶,只感觉他的手是虚的,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

    原承思道:“孤亲自去验。”——

    林悦言确实是死了。

    她认出了那一把来自她丈夫的长弓。从前他们去围猎时,他曾在她背后拥住她,拉开这把弓的弓弦,教她骑射。

    现在,弓弦停在了她的脖颈上。

    长弓一次又一次翻转的时候,痛苦成倍成倍地递增。肺部的空气异常稀薄,可她的意识却十分清醒。她受不了的时候开始挣扎,身后的长信卫不忍道:“太子妃,快了。”

    她听到了,但是痛苦还在。

    原承思现在就停留在她面前。

    受过极刑的人,面目都不大好看。但林悦言和别人不一样,她脖颈是紫的,还有血痕,脸也有些充血,他看得出她的痛苦和挣扎,但最后残留的表情并不狰狞。

    长信卫说,她挣扎时突然停了手,去的很快。

    受缢刑的人,最后那段绵长的痛苦,她没经历。

    原承思缓缓俯下身,迟滞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妻子的脸颊。

    第45章 归位 有关你我,有关前世那点生生死死……

    彤华披着一件素色披风,扣着风帽,沿街稳步走过。

    方才她带着陵游一起,隐去身形去了内宫狱,本是要接中枢另一位曦月仙君归位,谁知那闻召而来的仙元尚未落在林悦言头顶,转瞬就被人夺去。

    仙元消失的那一瞬间,陵游立刻闪身去追。

    彤华孤身站在那里看着林悦言软下来的身子,心里虽已想到是谁,但未免还是有些计划被人打乱的恼怒——

    沈皇后死后,原景时一直在宫中万福殿为沈皇后守灵。今晨侍从再一次来劝他,让他回去休息。

    今日是林悦言的死期。

    原景时于是起了身,离开了万福殿,但却并没有回住处休息。

    他一路走到内宫狱外,这才停步。他没有靠近,只是漠然地看着东宫的长信卫带着长弓进去,过段时候又出来前往东宫报信。

    他知道林悦言已经死了,但他心里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意。逝者已逝,即便杀了凶手,也无法使死者复生。

    他转身离开,特意选了一条人少的宫道,打算安静地折返。

    但是他很快就发觉到了不对。这条宫道实在是太安静了,即便偏僻,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他停下了脚步,果然听见了一个女子的轻笑声。

    “我们许久不曾见过了罢?”

    那女子从宫道拐角处闪身出来,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眉入鬓,凤眼妩媚,穿一身缇色衣裳,肌肤雪白,乌黑的长发上绾着几支细细的银簪,天生长得一副娇艳妖丽的模样。

    她笑着向他走来,腰间的银铃响声清脆:“我的确是有许久不曾见到过你了。”

    原景时面色波澜不惊,身体却已经在暗暗戒备:“姑娘想必是认错了人,在下并不认得姑娘。”

    女子也不勉强继续这个话题,又换言道:“祝文茵,你想求她救皇后,她却根本不见你。你的喜欢被她践踏,弃如敝履,你恨她罢?”

    她嗓音十分独特,低而哑,与她的妖媚长相杂糅后,意外催生出一种独特的蛊惑美感。她低低在他身畔道:“她一直都在骗你呢。”

    原景时身体紧绷,正欲动手,却见她忽然闪身躲到了自己身侧。他迅速回头,只觉一道凛冽之气飞速而至,又在他面前轰然停止。

    陵游面目冷清,手上却是一根与他此刻强硬气势丝毫不符的……棍子。

    不知是从哪儿顺来的一根短棍子,原景时看了一眼,八成是墙角被人遗落的扫把杆。

    能将一根断棍子使出这样的气势,也就只有陵游了。

    从前初习剑时,彤华曾经打发陵游来指点他。陵游光明磊落,单用剑术,就轻松赢下了他。但那时候,陵游用的是折下的花枝。

    陵游擅剑术是真的,可从没让人见过他的佩剑,也是真的。

    短棍平平稳稳地端在原景时面前。刚刚陵游本意是对那女子出招,见原景时挡在中间便立刻收招,丝毫未被力度反伤,也没让原景时受伤,足见本领之高强。

    陵游冷声道:“你故意放出气息引我去追,自己又偷偷躲在这个结界里。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女子从原景时背后探出头来,一双宛如白玉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原景时肩上。她对着杀气四溢的陵游依旧笑眯眯的:“明宿王,好久不见了,你怎么退步成这个样子?不用剑,用破棍子?”

    原景时听见这个称呼,心思微动。

    陵游道她仍旧是如过去一样酷爱惹是生非,懒得和她浪费时间:“少主在等你,你速速与我回去。”

    女子挑了挑眉,居然真的从原景时身后走了出来:“走罢,别教她等急了。”

    陵游听闻此语,将棍子一扔,负手而立,摆出一副要走在她身后、盯紧了她的模样。

    那女子与陵游一道消失之前,蓦然转过头来,对原景时道:“九殿下,我许久不见你了,下次见面的时候,麻烦你多嘴问我一句,我的名字。”

    九殿下,下回见面,我们就该好好说道说道了。

    有关你,有关我,有关前世那点生生死死的破事——

    群玉山外,离众仙族仍旧还有一段相当长的神域,分成为几位神主的封地。彤华的封地名作明镜湖,通过结界后却是一片山谷。

    彤华由来喜艳色,可是封地里却是一派清透的山水景致。使官都驻守在外围,便显得中心的明镜湖更是清幽雅致。

    碧茵低丘,清湖小岛,岛上花树围绕,竹楼临水迎风,一分多余杂色都没有,正是彤华所居之处。

    彤华坐在小楼外,倚着木栏,伸出手拿一株花枝拨水,面色平静。

    她吩咐陵游追到人之后立刻带到封地,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谁都别想从她这里把人带走。

    女子见到她,眼中的媚色不自知地削弱了许多,脚步微顿,踟蹰地走到了她面前,方半跪于她身前,拱手行礼。

    “璇玑卫使官倾城,见过少主。”

    她有倾城美貌,确是担得起这样的名字的。

    彤华没看她,幽幽道:“我将你流放在外,近千年平安清静,此时何必多生事端?”

    倾城垂首道:“属下知错。”

    她默默将曦月的仙元归还,陵游速速接过,立刻返回中枢。

    彤华收回了手,左手臂搭在木栏上,花枝滴水。

    她轻叹道:“不必你主动,我也要想办法让你回来,你何必心急?”

    倾城当年是犯了错才被逐出定世洲的。原本天界要罚她,肯定不会这样轻处,是彤华一向护短,抢在众人之前料理了她,将她逐出定世洲,这才作罢。

    倾城在外近千年,名为流放,实则一直在暗中为彤华探听各式消息。

    当初的事情已经过了许久,彤华原本就没打算惩罚倾城,是在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叫她回来的。

    倾城面带惭色道:“我知道少主当初给我种噬骨咒,是在保我性命,这些年里,不敢怨恨,可是我未有一日不想回到少主身边。”

    一时昏,一时错,近千年孤苦流离,不敢声张,不过是想回来而已。

    彤华倾身,伸出手去,覆在她颈间的坠子上,将那剔透的坠子扯下。坠子在地上摔碎的时候,萦绕了这么多年钻心噬骨的疼痛也随之消失。

    当初的惩罚,不仅仅是流放而已,这道噬骨咒,就是加在她身上最沉重的烙印。

    多年里都要她承受噬骨的痛意,如今终于解脱。

    倾城俯首向她言谢。

    彤华倾身,手肘支在腿上,看着倾城笑起来,妖媚的脸上竟生出些单纯的喜色,那模样让她怔了一瞬。

    她勉力微笑道:“欢迎回来。”——

    彤华带倾城一起回了中枢,一进璇玑宫门,内廷立刻便有人来问事。

    鱼书和赤芜帮彤华换衣,又松了头发重新挽了简单的发式。彤华坐在镜前拨着匣子里新多出来的几样首饰,淡淡与立在一旁的飞翎道:“且叫他们偏殿里先等一等,我先去见过曦月仙君再说。”

    彤华又吩咐了一句别的,飞翎领命而去。

    她借着梳妆的时候歇神,身边的颂意放轻了声音,与她汇报公务。她一件件听,忽问道:“东帝和丹旭夫人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说到这事儿,她就烦心。

    两位护殿仙君下世都在苍洲,已足够她操心,她时刻注意嘉月与曦月的动向。在人间注意得久了,她就发现了不对。

    这不对来源于皇后沈千漪和丞相林节。

    那林节是天帝长晔亲封的东方帝君谷晴则,掌管东方。而沈千漪,却是谷晴则的丹旭夫人。

    当年鹤族的小少君入了魔道,摇身一变成了魔界右君,鹤族因为此事获罪,但是鹤族最后没有收到任何处罚,只源于东帝娶了鹤族女帝为夫人。

    鹤族女帝相传乃是三界第一美人,最后成为了东帝的夫人,很是受宠。

    这回可好了,这二人瞒着天界私自下世,天界却没有任何关于他们要下凡历劫的消息。若非她在处理曦月归位事宜时,发现了沈皇后就是那位丹旭夫人,恐怕也要和别人一样,以为东帝正与夫人在东方天宫里待着呢。

    颂意立刻答道:“东方天宫也在秘密寻找丹旭夫人。人没有归位,他们却不敢声张,想来确是私自下界的。至于丹旭夫人的仙元,是在沈皇后死后被魔界右君带走的。”

    彤华把手里的梳子直接拍到了桌上。

    她与地界众人交好,这右君也和她关系不错,这回从她地盘上截人,竟一句话不给她交代,让她如何去料理周全?

    之前她观命书所写,永王夫妇还需纠缠一番,得等到最后夫妻彻底决裂,林节才会死在永王手中。此刻距林节死期还有些念头,若是等到那时东帝归位,闹到要去和地界交涉,她总得有个应对的说法。

    她压着火气道:“去找薄恒,让他好好问问自己的部下都干了什么好事!”——

    飞翎走到殿中,倾城正抱臂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喝茶,见到她笑称了一句飞翎姐姐,飞翎随即微笑点头,以作回应。

    一番互动,看得一旁内廷前来的几位仙官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他们来时见到倾城,心里不是不惊讶的,猜测了许久,都没想出彤华君这是怎么个意思。

    各宫神主一般有两位使君,职务相平,不分高低。璇玑卫之中,陵游是一个,另一个先前死了,位置一直空着,但后来却是倾城来补的缺。

    可以说,倾城虽无使君之名,却有使君之实。

    她素来脾气火爆泼辣,看上什么好处便如吸血鬼一样,内廷是向来不愿同她打交道的。

    多年前,这大胆的倾城偷偷跑到天界天机阁修改了命书,须知天命有定,不可更改,倾城此举,乃是大罪,万死不足以赎罪。

    她虽平日里得彤华君喜欢,可是那回连彤华君也被她气得不轻,先斩后奏给她下了噬骨咒,流放出了定世洲。

    内廷各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飞翎此刻的出现无疑代表了彤华的意思,这么相视一笑足以使人明白,倾城绝非是回来受罚的。

    飞翎笑对内廷这几位仙官道:“各位仙官且稍等,少主更衣之后,要先去看望曦月仙君,稍后再回来与各位议事。”

    各仙官称是。

    飞翎又与倾城道:“倾城许久没回来了,少主的意思,请你先回使官殿去看看。”

    这话是给内廷司仙官听的。

    到底倾城当时虽然被罚了,使官的职务却是一直都没卸的。

    这便是彤华要给倾城撑腰了。

    第46章 死生 她的情苦,都由他饮尽了。……

    魔界永远昏沉的夜色之下,彤华闲坐在放置着绒垫的宽厚石椅上,看对面黑衣的男子为自己斟酒。

    男子有极盛的姿容,精致又华艳,却丝毫不显女气,周身一派英华气度。抬头看彤华时,便见那双眼睛尤其完美,琉璃色的眼眸如珠玉珍宝镶嵌,光华璀璨又夺目。

    正是魔界之尊薄恒。

    他拍开酒坛泥封,将珍藏的酒酿倒入彤华面前的酒樽之中,那酒色泽清冽,味道却极烈,开坛便嗅见浓郁的辛香。

    彤华是天界有名的酒鬼,但却不爱饮天界那些绵柔的酒酿,时不时地总喜欢到地界蹭酒。薄恒每每得了好酒,都给她留着。

    如这一回,她的使官早早给他递了消息。他知道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却也不先提起,只是特地取了一坛好酒,请她来尝。

    彤华懒散地靠在铺了皮子的石椅上,道:“我才休养回来,不喝酒。”

    薄恒笑了,毫不留情地戳破她,道:“你若是这样顾忌身体的人,也不至于有今日。”

    彤华盯他一眼,撇了撇嘴,这才倾身拿起酒樽,抵在唇边,脖子向后一仰,喉咙全部打开,那酒水尽数直直落入肺腑。

    这是她喝酒的习惯。

    味道未必尝到了,身体倒确确实实伤透了。

    薄恒眼中看着,心里无声地叹,从前给她说过不知多少回,她似乎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

    彤华放下酒杯,道:“酒也喝了,你那位右君,还不肯出来吗?”

    她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

    薄恒帮她斟酒,笑道:“他看顾他姐姐,抽不开身,特地要我代他谢罪。他为他姐姐冲动也不是头一回了,将来东君归位问起,你也不必插手,凡有事,只管叫他们自己闹去。”

    彤华觑他一眼,道:“成啊,那你也给我立个誓,言出法随,免得将来不认这个账。”

    薄恒居然真顺着她的意思办了,掐了个决立了个誓,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次能好好喝酒了吗?”

    彤华好好收下了,这才和他碰了杯。

    薄恒明明是如今地界的实际掌控人,面对彤华的时候,却相当顺从地照顾她,拿捏着饮酒的分寸和速度,把控着时间替她斟酒,免得她喝得太急,又免得她喝不尽兴。

    如此,十分舒畅地喝完了一坛酒。

    他也有许久没见过她,有关前些时候她和昭元在苍北争执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此刻闲聊,便若无其事地提起来,问她道:“听说你长姐前些时候得罪了你……你怎么去了苍北?”

    他摩挲着酒杯,仍记得,她自打三百多年前从此处回来,虽仍常去人间,却一次都没去过苍洲之北了。

    这句“得罪”,用词非常让彤华满意。她难得没有避讳这个话题,主动道:“是,苍北好大的风雪,再也不去了。”

    薄恒笑了。

    他站起身走开,彤华也没多问,只是仰首看着天上红月。静了半晌,他又提着一坛酒走了回来。

    “我在三生途下藏了三百五十年的陈酿,尝尝看?”

    他给她斟了一杯,看着她扬首饮尽。冰凉的酒液从喉咙滑下,似北地一场风雪,幽幽将她吹向故地。

    她分明没什么醉意,可是这一杯之后,头脑却突然开始混沌起来了。

    那些早忘记了的,早已刻意忘记了的,早已以为忘记了的,从她眼前倏忽而过。

    她问薄恒道:“这里头放了什么?”

    薄恒笑起来,漂亮的眼里如脉脉含情:“忘川水,彼岸花,你的三分情思,外加三生途下三百五十年的无人问津与薄情。”

    彤华的表情颇茫然,像在听一段属于别人的笑话。

    薄恒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望着彤华,帮她一点点回忆起来:“当初你从这里走过轮回道,我亲手把它埋下的。”

    当年彤华突然宣称闭关,他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见她掩人耳目来到魔界寻他,请他帮自己一个忙。他没办法拒绝她,只得亲手为她塑造了一具凡体,送她下世。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此事,他全程不假他人之手,陪她去鬼界,牵着她的手,亲自送她走过长长的奈何桥。

    忘川河水翻涌而过,怨鬼、厉鬼,皆在那浑水里浮浮沉沉,哭声厉声随水声掀起又沉没。

    当时他问她:“此行未必可如你意,你不会后悔吗?”

    她的回答是:“我从不后悔。”

    他替她酿了一坛酒埋在三生途下,牵着她迈步走上长桥,他说起同她走过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执拗,也从来不会后悔。

    走到头,她美丽的眼眸混沌了,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抚摸着她的眼睛,轻声叹道:“真是个傻姑娘。”

    他亲眼看着她孤注一掷地走向人间,走向兵荒马乱的九国土地,而那段迷惘遗忘的路途,她不会记得。

    薄恒垂眼,将自己酒樽里的酒,抿了一口。

    透明的,清冽的,干净又坦荡,在口中含过又咽下,舌根却发苦。

    她那三分情思,都是苦。

    彤华仰靠在山石上,枕风对月,终于睡去。她的身体蜷缩起来,是一个颇不安定的姿势。

    薄恒静静坐在她身边,无声地守着,直到喝尽了最后一滴苦酒,方才起身缓缓走到了她的身前,倾身去望她。

    她的情苦,都由他饮尽了。

    接下来。

    “彤华,你的心愿,何时能偿呢?”

    薄恒轻声叹,掌心落在她颊边,轻轻拨开那一缕碎发,她通红的眼尾分明。

    他静静地陪伴她到月上中天,才看到彤华茫然地从梦里醒来。她怔然地望着月色,还未曾完全清醒。

    薄恒问道:“都梦见什么了?”

    彤华眨了眨眼,将身子撑起来,坐直了展了展腰背,顿了一会儿方才大醒似的说:“梦见一个不识好歹的凡人。”

    她这一场长梦,完完整整地走过了人间那一生。她从困苦婴孩,走到少女初成,走到独当一面。

    她执拗地走过了二十余年,才等到世人仰慕的段玉楼站在她面前,一双眼将她望了又望,千言万语不过丢下一句:“你等我回来。”

    他骗她那么多次,她竟然还信了。

    果然,那一次,他也没能回来。

    薄恒什么都懂。在她孤注一掷踽踽独行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忠实的旁观者。

    但他不会说值不值。

    如果这些事,都非要与她说个分明,那大约会太令人不甘了。

    薄恒看她漂亮眉眼,笑道:“醒了就回去罢。出来了一天,想必没与陵游打过招呼。”

    彤华别扭地坐起来:“我出来一趟,怎么还要被他们管着?”

    薄恒不与她打嘴皮官司,走过来扶她起身,一路送她往魔界之外:“璇玑宫里陪你到如今的人不多了,唯你生平富裕,最不懂得珍惜。”——

    原承思在东宫等了三日,听到徐甘报祝文茵来了,立刻去书房见她。

    林悦言的罪责是逃不脱的,他亦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私下找来彤华,要她设法保全林悦言。

    有关于她是印珈蓝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他想,异术之法,瞒天过海,保下一个人应当不成问题。

    他显然是焦急的,进来时脚步匆匆,于是彤华也没有多言,直接展开手帕,将一块染血的碧玉递过去,道:“她谢过殿下保全林家,另外还有一句话,托我带给殿下。”

    她微顿一刻,道:“原物奉还,好聚好散。”

    原承思眼中盯着那玉,听见这话,原地顿了许久,方伸出手来,将玉接到手里。

    他不自觉握紧了,即便隔着一层丝帕,依旧慢慢感受到骨骼与玉石摩擦的痛意。

    “查清了吗?”

    他声音有些嘶哑,即便一切尘埃落定,也不愿停下搜查的进程。

    其实经过也很简单。

    林节与沈千漪青梅竹马,若沈千漪没有入宫,兴许便会成为林节的妻子。林节对她念念不忘,便对自己的夫人态度冷怠。他夫人生下两个女儿后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他也没有再娶。

    那年帝后南下,林节随行。林悦言曾无意见过自己的父亲面见皇后,于无人之处提及旧事,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情愫,全是些对过去脉脉温情的怀念。

    沈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面对臣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冒犯,被气得浑身发抖。

    林悦言本就不喜皇室,但她并没有恨沈皇后,只是对自己的父亲厌恶更甚。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也看见了这一幕,而她显然不知全貌,对皇后怀恨在心,并将母亲的悲逝统统归罪于沈皇后。

    她以为这件事过去已经太久,妹妹早已将这件事放过,却没想到她仍旧等待着机会,在此时疯狂地毒杀了沈皇后,却没有考虑过后果。

    林悦言早与原承思渐行渐远,但愿自己顶罪之后,可以留妹妹一条性命。但这事也实在太过难办——对于永王而言,皇后和妻子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此事涉及到帝后,宫中绝无知情之人,更不会有人提起。原承思势必要查清所有内容,才将此事托付给她,用些非常之法。

    原承思沉声问道:“真凶是谁?”

    彤华道:“永王妃买通了御膳房的小太监,在汤锅里动了手脚,太子妃给她顶了罪。”

    永王的母妃也姓沈,永王也是沈氏的皇子。于太子而言,他是他在朝堂之上最得力又亲近的兄弟。

    那年春宴,太子和永王同时娶回了林氏姐妹。永王同王妃间感情甚笃,若他知道,是自己的妻子,杀了沈皇后,要他如何承担?

    原承思记着那日永王妃的失态,心中多少有些猜测,但此刻得到证实,还是蹙着眉头,手掌慢慢拢上了眼前。

    他心中或许有惊涛骇浪,但在这短暂的平复中都隐瞒过去。他重新放下手,对彤华道:“多谢。”

    彤华看着他强自压抑却又伤怀的表情,想起定世洲里的曦月。

    于彤华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当着原承思的面,仿佛是她用异术之法做了个太子妃逝去的假象,背地里却将太子妃换了出去。

    可实际上,她本就是要在林悦言死后,接曦月归位的。

    她在定世洲看望曦月时,曾对她说过太子请自己帮忙救她的事。曦月显然与嘉月不同,对前生事尚不能一下度过,但她亦没有回头的打算,只是将生前与原承思定情的玉佩给了彤华,托她帮自己了断此事。

    怪道都说情关难。

    她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敢。

    林悦言不会再回去了。

    这一块玉是她的别意,此刻,终于完整地传递到了原承思的面前。

    第47章 半妖 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还习惯?……

    沈皇后薨逝之后,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她生前最喜欢的那只小白狐,原是由一个侍女管着。那侍女思及皇后善待宫人,那日暗暗垂泪,喂食时晚去了半刻。就这么半刻之间,这白狐丢了。

    等再找到的时候,白狐浮在后宫的井中,早已气绝了。

    皇帝叹这殉主的白狐忠诚有灵,命人做了一个小棺椁,随沈皇后一同下葬。

    而这夜,上京城外,有一个黑色身影鬼魅般迅速穿过。她身形瘦弱,隐约可见得是一个女子。

    趁夜色漆黑,看门人已经陷入沉睡,这女子潜入城郊义庄之中,走向了最内侧的一个破旧棺木。

    她取下黑色披风的帽子,露出了自己的头颅。一头散乱毛糙的头发随意披散,几乎将她那张苍白又消瘦的脸全部挡住。

    可是她的动作又有着十分夸张而诡异的幅度。每当她的肢体有所动作,轻飘飘的头发就会随之荡开,由此在惨白的月色之下,露出她那张皮包骨头一般可怖的脸孔。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的皮肤并不光滑。自耳边下颌蔓延而上的,是遍布了半张脸的深灰色鳞片。

    那鳞片像是极度缺水的样子,异常干燥,翘着泛白的边缘,仿佛下一刻就要撕扯着皮肉从她脸上掉落。

    她来回检查了这棺木一遍,不见有什么问题,方伸手解开了封在棺盖上面的结印。她伸手将棺盖推开,露出了躺在里面的那具身体。

    棺中是个极漂亮的女子。长发乌黑,皮肤白皙,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面目十分静谧温柔,看着不像是死了,反倒像是睡着了。

    她静静地躺在这里,红梅白雪一般迫人的美丽。

    在看到棺中人的一瞬间,这诡异的女子立刻露出了有些癫狂而兴奋的神色。她痴迷地伸出手去,那手上亦覆盖着干燥的深色鳞片。

    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立刻板起了脸,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而后开始撕掉那些鳞片,全然不顾皮肉的疼痛,直撕得两双手血肉模糊,却一枚鳞片也没剩下。

    她终于满意了。

    她再一次笑出来,轻轻地抚过棺中的红衣女子全身,但却根本没有真正地挨上,没有让一滴血污落在她的衣服上,仿佛手下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触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白沫涵,我实在是舍不得把你放在这里,我真是舍不得你,我回来了……”

    她极度迷恋地,将目光最后停留在红衣女子的脸上。

    多漂亮的一张脸啊。她害怕用坏了,害怕别人碰坏了,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残破到了这个程度,依旧舍不得用。

    当年她得了这具身体,便一直如此珍视,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连性命都难保,她依旧没有想过舍掉。

    她至今还记得,来一路追杀她的那个蓝衣公子,在以为她将这具身体毁去的时候,面目当场难看到什么程度。

    可是谁会知道呢?她还是把这具漂亮的身体留了下来。

    多漂亮的一具身体啊,她还没有享用够,才舍不得轻易毁掉。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再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了——

    彤华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义庄的院中。

    她与平日在人间的模样不大一样,没有用太过艳丽的打扮,只是穿着朴素的衣裳,裹着一身黑色的披风。

    她脸上还覆盖着一张面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冰冷的目光,正从破败的窗户中望着里面那个丑陋又疯狂的女子。

    那女子疯狂又压抑的声音传到彤华的耳中。她看着这女子的身形慢慢变得透明又虚幻,逐渐化成深黑色的烟气,尽数投入到棺中那具身体之中。

    于是那美丽的身体睁开了眼睛,但神色怎么看都有些诡异的得意。

    她撑着棺木的边缘跳了出来,转着圈欣赏着自己的身体,慢悠悠地向外走,满脸含笑地摸摸头发,又摸摸脸颊,说不出的喜欢和满意。

    她对着月色看着修长又白净的双手,而后才从指缝间看见了面前的彤华。

    深色的衣裳,面具遮面,这是独属于苍洲第一异术士印珈蓝的标志。

    这女子立时怔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彤华的身形,讷讷开口道:“印珈蓝……”

    彤华听见这个名字,唇角一翘,笑了。

    “是我,我是印珈蓝。”

    盖因她戴着面具的缘故,她虽笑了,这女子却并没有看到。她只是看到了彤华冰冷又蔑视的眼神,那种眼神深深地刺到了她,让她突然在原地疯狂地尖叫起来。

    “你不是!你不是印珈蓝!你这个假货!”

    她尖锐地重复着“你不是”和“假货”,即便此刻已是一张好看的面容,但依旧显出了十分的狰狞可怖。

    彤华有些好笑地问她道:“我不是印珈蓝,那谁又是印珈蓝呢?”

    那女子这才停下了口中的话。她静静地看了彤华一刻,突然厉声嘶喊道:“是我,是我!”

    她迈步走向彤华,口中道:“我才是真正的印珈蓝!你偷了我的名字和异术,你这个假货——”

    她脚下速度越来越快,扬手成爪,极快地闪身冲来,径直向彤华脸上抓去。

    她的掌心凝聚着一团青黑色的烟雾,那是半妖凝聚的异术之力和从狐主身上偷来的大妖之力。

    她才是真正的,半妖印珈蓝——

    彤华当年自人间归位时,神元几乎都被摧散,薄恒修为那般深厚,都险些没能将她神元拢回。

    好不容易联系了陵游,将她送回定世洲,却是一点都再折腾不得。医官署的人只以为她是出关,当她是遭遇反噬才受到如此重创,虽觉得离谱,却也只得焦头烂额地想办法。

    但医官署的仙官再厉害,也是无力挽救一位神女的。

    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全力多撑一会儿,让神女的命灯多坚持一会儿,让她有余力坚持到遗灵窟去,才好用希灵氏的本命灵源修补她破碎的神元。

    没有人知道,她如此伤重,只是因为在做一个普通凡人的时候,遇上了一只贪婪的半妖。

    彤华当时情况不好,已经到了生死由命的地步,平襄听说了她神元破碎,不仅没有来看,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曾过问。

    陵游无力回天,所有恨意和惧意都急需发泄,便冲到人间去追杀这半妖印珈蓝。

    他来势汹汹,印珈蓝再如何强大,也无法与一位神君抗衡,只得假意摧毁身体,作出假死模样,才能伺机逃出生天。

    那之后,他们一直以为,印珈蓝已经死了。

    但是,印珈蓝所创立的异术,却依旧留了下来。这种极易入门的邪术强悍地冲击着修行正道,也在侵蚀破坏着维持凡人生存的平衡点。

    已经扩大的影响力,无法在一朝一夕间挽回。彤华便顶用了印珈蓝的名字,修正异术,创立牵制异术的秘法,暗中相助修行正道,以期将一切挽回。

    到如今,异术在九洲通行,但大多人都以为异术也是一种正道,修习者也正直大义。虽亦有心术不正之人用异术作恶,但已鲜有人知,异术最初其实就是一种旁门左道。

    异术没有对人间造成太大的冲击和破坏,但彤华依旧厌恶印珈蓝。她虽然一直用着这个身份,却愈少用这个身份露面。

    即便如此,印珈蓝这个名字,依旧作为一种十分正面的形象,名扬四海。

    而真正的半妖印珈蓝,命大逃过一死,伤重难愈苟存于世,却见得自己名字为人所夺受世人敬仰,心中的那点愤恨便越来越强烈,十分难以容忍。

    她逃亡北境,设法谋杀狐主,修养三百年后,她终于从北境冒出了头。

    半妖印珈蓝越想越恨,手中聚力,扑向彤华,满脑子都是要将自己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彤华没有动作,身前却忽起罡风。印珈蓝狠狠撞在一层透明的屏障上,半分接近不得。

    她不死心,加大了手中的力量。

    彤华抬起手,从容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

    印珈蓝终于看清楚了。纤长秀致的眉,内收外翘的眼,挺拔的鼻,饱满的唇,那是一张和白沫涵生得一般无二的脸。

    那就是白沫涵的脸。

    可她却好像比白沫涵更加美丽十分。

    “好久不见啊,印珈蓝。”

    彤华微笑着面对印珈蓝,同她打着招呼问道:“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还习惯?”

    “白沫涵。”

    她含恨念出这个名字:“你还没死!”

    印珈蓝目光怨毒:“我就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恨我了。你的师兄把我逼出了卫王宫,让我流离失所。而你抢走了我的名字和异术,你用我的身份声名鹊起……苍洲第一异术士,这应该是我的名号。他们应该供奉我!尊敬我!尊敬我的异术!他们应该敬我为国士,在大典上高喊我的名字!”

    她手中再次聚力劈来:“你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

    彤华唇边笑意漫开,美丽的眉眼弯弯,可眼底却是冷的,缓缓流出尖锐的讥诮和讽刺,仿佛刀锋般尖锐。

    “原来你觉得,是我抢了你的?”

    侍神者从前叛神背主的历史不大好看,故此天地神魔俱厌半血之族。彤华年岁太小,没经历过,又一贯离经叛道。她连隐灵海半仙族都敢豢养,又何谈厌恨半血?

    她知自己有着一贯的自傲的劣性,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蔑视这些低劣的半血之族而已。

    直到那年在人间,她遇到了印珈蓝。

    第48章 将相 时光是世上最残忍的刀锋。

    当初白沫涵在渡口送别段玉楼之后,便留在了卫国,帮助卫旸拿下了卫国大权。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终于得以展现他的赫赫野心。待他迅速肃清内政之后,便与白沫涵一起计划着向外扩张版图。

    他们分兵两路,各自出征,却遇上联军派出的老将。到底是因为年轻缺乏经验,先后落入陷阱,各自被围。

    白沫涵几次尝试反攻无法,这才以青冥秘术给段玉楼发了一封密信。

    她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段玉楼还真就去了。

    他不仅去了,还留了下来。白沫涵当时被困许久,某一日突然察觉敌军撤兵,她立刻突围,分析战局,而后发现是有人在东郡帮她。

    段玉楼经此东郡之战声名大噪,他留在卫旸的军中,与白沫涵两军配合,顺利得胜归国,为卫旸拿下了卫国之外两处极佳的军事要地。

    从那之后,卫国出兵,再也不受邻国桎梏。

    战事结束,白沫涵回到卫国。长亭之外,等她的人,除了卫旸,便是段玉楼。

    自此以后,段玉楼留在卫国,不走了。

    白沫涵对此不置一词,卫旸倒是很开心,段玉楼是个有才之士,他不肯轻放,若他愿意留下,那自然最好。

    但是段玉楼很不规矩。

    他不好好上朝,也不好好出谋献策。唯一出声的时候,也不过就两种情况。

    第一,卫旸主动问他。

    第二,白沫涵说的时候,他反驳。

    说起这个,彼时卫国朝堂上的官员都相当头疼。一个白将军,一个段郎君,卫旸将他们看作左膀右臂,一个也不肯割舍。偏偏这两个人啊,从来都不对付,唯一劲往一处使的时候,是吵架争执的时候。

    那是相当来劲,相当不肯示弱。

    从来懒洋洋说什么都好的段郎君,在白将军面前绝对不退步。

    但二人的争执,准确地说,是白沫涵单方面向段玉楼挑衅。

    卫旸不是段玉楼选择的主君,段玉楼也就不如白沫涵那样上心,卫旸问,他就答,最后全凭卫旸决定。若是白沫涵有异议,任她如何重拳出击,也只能砸在段玉楼轻飘飘的棉花上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朝臣再怎么受不了,也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无他,这二人吵得越厉害,卫国版图就越大,卫国势力就越强悍,卫国百姓的日子就越富足。

    而在这二人争吵的空隙里,卫旸总会找个合适的时候掐断,然后一言以定。

    卫旸开口,他们自然就停了。

    至于原因,白沫涵是听取主君决定才闭嘴,段玉楼是懒得吵了。

    这两人吵得最严重的一件事,无非是战争。

    卫国东西开战,同时得胜。白沫涵杀心极重,一贯是朝中主战的一派,主和的大臣嘴皮子说不过人家,又打不过他们,只能拉段玉楼救场。

    主战主和争执不休,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勉强地稳定了一两年以后,卫旸传段玉楼去,问他此刻攻薛,是否合适。

    段玉楼站在硕大的地图和沙盘之前,垂着眼看部队的分布和驻扎,不知心里在犹豫着什么,最后终究还是对卫旸道:“一切全凭王君决断。”

    他觉得那不是好的时机,贸然开战也不是正确的选择。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卫旸决心已定,他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那天晚上,无风,无月,无星,晦暗无比,不见前路。

    白沫涵不大喜欢这样的晚上。

    她喜欢晚风,喜欢星河,若论最喜欢的,那些都没有也没关系,但一定要有一轮皓月,那月色一定很清亮,泛着皎白色的光芒,洒在天地山河,温和而旷远。

    她那天没有欣赏夜色的心情,却好像是突然有所感,所以走上了长街。命运的呼唤总是这样神奇,正让她看到一身简装的段玉楼。

    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直直向下坠落,可是面色犹然强自保持着平静。

    她已经和当初的小师妹白沫涵不一样了,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改变了许多,让她有一种莫名而生的尊严,就是绝不能在他的面前露怯服输。

    她问他道:“你要去找赵琬?”

    段玉楼腰间是剑,手边是马,口中说道:“我去薛国。”

    这话其实有两个意思。他也许是去找赵琬的,也许只是为了去薛国。

    但是白沫涵想不到那么多了。

    若是几年前的白沫涵,可能会大发雷霆。但那一刻涌入她心头的不是失望,不是痛恨,只有一种意料之中本该如此的释然。

    所以最后,她什么也没多问,不过就只是点了点头,平静道:“一路顺风。”

    时光是世上最残忍的刀锋,将曾经最熟悉的两个人割得面目全非。段玉楼心中难得生出犹疑,正要开口,却见她已然转头离去。

    她变了。

    再一次看到他奔赴赵琬,她已经不会再去阻拦他了。

    那个时候,卫国已经收服三国。卫旸作为一国之君已不适宜出战,而另一位女将傅歆已成王后。卫国史上第一次正式征薛,是白沫涵独自领兵。

    那时候的薛国状况其实并不安定。国君薛劭早已卧床不起,把持朝政的除了王后赵琬,还有薛劭的亲弟薛勘。

    即便如此,面对九国最强大的赵薛联军,谁也不敢轻敌。白沫涵胆大心细,进退得当,颇为谨慎。谁料赵薛二国带兵之将决策远远不及薛劭当年,几个月里便被白沫涵逼得节节败退。

    最后,薛国为挽救败势,由薛勘亲自带兵上了前线,周旋日久,才在白河谷与白沫涵狭路相逢。

    白河谷,是卫国一切噩梦的开始。

    也就是在白河谷,白沫涵突然意识到了薛勘的算计。

    先是天时。

    按白沫涵初时的计划,不必冒进,只需打下与赵薛联盟的其余各国。可薛勘命人佯装败退,边关失守,让白沫涵顺理成章踏入赵薛国境,此后便只能处处谨慎,不能轻易退后,以免反扑。

    而这一周旋,便拖到了雨季。暴雨多日,白河水位暴涨,白沫涵退兵困难,只能留驻。

    再是地利。

    白河并不算长,却水流曲折,沿途多分流,最奇特的是,乃是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逆行河。

    薛勘熟悉境内地形,在山谷之内与卫军频繁交锋,卫军虽一贯打仗勇猛,却也在补给不及的情况下吃了大亏。

    后是人和。

    赵琬本就是赵国的公主,又做了薛国的王后,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保不齐就是日后的国君。她手中握着实权,与薛勘是一条心齐,再加上拿联军从前的功绩稍稍动员,便可使兵士无所畏惧。

    不仅如此,薛勘在此突然露出了极强的军事计谋,他仿若一个算无遗策的神明,精确地猜准了白沫涵每一步的行动,将她逼到退无可退。

    粮草的补给被人截断,卫旸在国中担忧不已,亲自带兵前去支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沫涵发现了薛国的最后一招。

    他们在白河里下了剧毒。

    卫国的兵士开始无端倒下,即便白沫涵勒令停止在白河中取水,兵士死亡的情况也没有停止。与此同时,粮草渐缺,白沫涵只能命人上山打猎。

    没过几天,兵士带回了几头野熊。

    她纳罕于他们怎么能打到这样大的猎物,亲兵回复说,他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死的了,见没有腐烂,便拉了回来。

    白沫涵心头一跳,连忙让人将熊拖走焚烧,却已经迟了。

    谁也没料到薛国如此丧心病狂。他们在上游投下的毒物药性极强,白河浸润土地,土地滋养树木,树木喂食鸟雀,大兽捕食小兽。这整座河谷,在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一个处处是毒的死地。

    不仅如此,白河支流众多,最终会义无反顾奔向卫国境内,若不加以阻止,于卫国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白河谷之战,成为史书上对白沫涵一切讽刺与嘲笑的开始。

    她身边三万精兵,全成为她突围的陪葬。白沫涵本人像一个吓破了胆的懦夫,一个人逃了回来。

    她在先前打下的城池里与卫旸相见,却没敢靠近他一步。她向他详细说明白河谷的事情,要求他弃城而退,封闭水坝,迅速拯救国中百姓。

    但卫旸没退。

    他什么都明白,却仍旧平淡,同白沫涵道:“白姑娘,你觉得寡人走到这一步,还有退的余地吗?”

    青冥山弟子学的是治世打仗和辅佐君王的道理,白沫涵受人宠爱,白及从未教过她这些阴暗腐朽的东西。她不知道人心易变,时间和权力是最会让人面目全非的东西。

    卫旸能从默默无闻走到如今,本就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狠心之人。到了现在,也不必再多加掩饰。

    他就是要将身家尽数押上,成王败寇,只看此一役。

    君将尽出,绝不能退。

    白沫涵只觉荒谬,拉着伺候他多年的内监问道:“这次王君出来,国中还剩谁?”

    内监识时务,迅速向她报出一连串名字。白沫涵脑子里飞快安排着这些人,并思索是否需要傅歆作为王后出面改变局面。

    而后这内监又道:“对了,还有段郎君。”

    白沫涵怔住了。

    那内监飞快道:“郎君在战前突然消失,如今又突然回来。王君为防不测,先将他禁足在府中了。”

    听到段玉楼的名字,前面所有的思索都在脑海里消失了。白沫涵冒出来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有他在。

    有他在。

    白沫涵在青冥山上长了十几年,遇到什么事,脑子里的念头都是,有他在。

    他是她无所不能的小师兄。

    而如今她竟然依旧还是这样依赖他。

    白沫涵从房间走出来,看着苍蓝天色,往事依稀脑中过。她想选择了卫旸,这也许是她做错的又一件事,而她已经没办法回头。

    但他还有机会离开。

    她吐出一口气,想,白沫涵,你就放过他罢。

    白沫涵在卫旸身边留了下来,严格控制他的食水来源,并命兵士去往周围城镇,控制百姓用水。

    她期待着水坝和自己配置的解毒剂可以起作用,但并没有把握。如果她连毒药的配方都弄不清楚,解毒剂又怎么能恰好凑效?

    她当年被白及抱回青冥山,取名叫作白沫涵。沫者,相濡之物,救于困苦;涵者,博纳宽容,万物明朗。也不知他是何等忧心她归路,字字都盼她此生有贵人襄助,一生顺遂。

    可除了青冥那些年,她一贯是不被上天偏爱的。

    几日之后,她在熬了几个通宵布防之后呕出一口黑血。

    她怔住了。

    第49章 危机 喏,他的袍角都鼓起来了。

    白沫涵本就根骨奇绝,在青冥的那些年里,又学会了特殊的吐纳之法。同时,她也记得青冥的秘方,可以特制密传的万用解毒剂,寻常病症毒害轻易伤不到她的身体。

    所以她在发现白河谷那种传染性极强的疫毒之后,也丝毫不惧自己会被传染。

    所以她才会隔绝那些谷中兵士,自己孤身返回向卫旸报信,而不惧会将疫毒带回卫国的队伍之中。

    但是今日的这一口血,打破了她所有的自信和妄想。

    白沫涵的手开始发抖,即便手指紧紧地扶着桌沿,用力到指尖都有些泛白,但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她的头脑也变得一片空白,即便强行平复着心绪去思考,也许久都混乱着想不出任何事情。

    在她所有的认识里,青冥的力量,代表着世间最后的救世之道,如果连青冥都没有办法抵御,那么她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可以解决白河的疫毒。

    白沫涵近乎于麻木地将地上的毒血擦了,将脏污的帕子扔到火里烧了。她看着那些血都随着棉布化成灰烬,才仿佛终于稳定了下来,捂住自己的口鼻走了出去。

    她向着卫旸的住处去,时机好巧不巧,一眼就让她看见卫旸帐前,正在换防的亲兵倒了下去。

    一切就此失控了。

    白沫涵特地下达军令,让后方兵士与去过白河谷的兵士分开驻扎,不许两方流通,甚至于自己也与人保持距离,减少会面,但还是没能防范。

    她只能迅速将卫旸隔离在清洗过的房间,每日熏艾,一切护卫的兵士和服侍的侍从,全部都是确保健康,不得与旁人见面交流,只能关在那个单独的院子里不能外出。

    她要优先确保他作为王君的安全,而后开始筹措驻防和防疫救人的各项事务。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布置完成,想要将疫毒控制在前线的军中,但那时已经晚了。

    前线的县乡之中,已经出现了同样的情况。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开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这并不是白沫涵一人贸然回返的错。因为白河流淌不绝,哺育千万民众,远比她归程的马蹄要快。

    哪怕他们全部战死在了白河谷中,哪怕他们没有回来,也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疫毒强横,无论人畜,皆不得幸免。

    白沫涵给都城发了信,但那封信,甚至不敌疫毒蔓延的速度。

    卫国的兵士个个骁勇忠诚,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依然毫不动摇地相信着自己的主君和主将。只要卫旸和白沫涵依然稳如泰山,他们便死也无惧,甚至叫嚣着,便是早晚就要死在这里,也要反攻赵薛联军,拼一个你死我活。

    他们无畏无惧地喊着,都是血肉之躯,赵薛联军也别想活得安生!

    但白沫涵知道不能这样做。

    她已经收到前方的密报。白河谷里的薛国士兵没有染病,薛国一定有防范的办法,如果贸然反攻,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

    她隔着房门,求见卫旸。守门的侍卫奴仆全部退开,只留下他们二人单独说话。

    没有任何人看见房间内卫旸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依旧沉静而稳定。他非常坚定地告诉白沫涵:“寡人身在此处,绝无丢弃兵将国民、而自己退避一方偷生的道理。”

    他决然不退。

    白沫涵与他做了多年君臣,已经领略到他作为主君的魄力和胆量。他们在行事的时候,已经默契到不需要太多言语,所以此刻,她没有用任何道理劝阻他。

    她只是同他道:“王君保重,我先行离开。”

    她看不到,卫旸的手掌,在这句话之后轻轻地贴上了房门,覆上了窗纸上属于她的那一道淡淡的影子。

    她只是听到了他明显放轻了的声音,带着隐约的珍重和不舍。

    “白姑娘,此役结束,请答应我来日还能再见。”

    白姑娘,请答应我,一定要保自己无恙。

    请答应我,等卫国度过此难,你我还能安然相见。

    白沫涵拜别卫旸,布置好一切事宜,留下自己最信任的几位副将统领全军。只要他们在,只要卫旸在,这里就不会生乱。

    而后她做好防护,牵出快马,朝着王都的方向一路回奔。

    她亲眼见过中毒者的死状,也渐渐感到自己身体的状况不佳,但她的马一直没有停下。

    她心里全是段玉楼,说不上究竟是为了求援,还是只是为了见他。

    白沫涵在此役中付出了平生最惨痛的代价,即便那时的她还并不清楚。

    薛国在白河里投下的剧毒,毁掉的不仅是一个国家,也不仅是一群百姓。它摧毁了不知多少人的初心,最后才让每个人都面目全非。

    她只是在那之后不久,才听说了制毒者的消息。

    那是来自薛国宫廷里的一个异术士。

    这制毒的异术士自那年后成了白沫涵记恨厌恶的仇敌之一,但直到多年后彤华即将归位的时候,才与她见了一面,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作印珈蓝。

    那一面称不上愉快。因为白沫涵太过狼狈,而印珈蓝又太过得意。

    那时候印珈蓝开心地发现,白沫涵拥有一副绝佳的身体。她不知道这是一个神女的凡体,只道她是天生如此奇绝的根骨,便贪心大起,趁白沫涵无法还手之时,直接夺走了那具身体。

    彤华那时因此受了太多磋磨,因她一贯记仇,所以绝不会忘。

    她如今已然是一个强大的神女,一个半妖即便吸纳了大妖之力,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彤华不必出手,面前扭曲的空气都在压制着印珈蓝。她看着她被迫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满脸不甘的愤怒,心中终于生出了三分快意。

    “你长进了很多。”

    彤华慢声道:“你早就跟着慕容峙入京了,却还叫人在北地留了个障眼法。你来到上京,正赶上热闹的时候,便拿沈皇后做幌子,留在宫里耳听八方。你瞧出了齐王与太子的龃龉,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又给予南玘消息。”

    她想透了一切,此刻都对着印珈蓝一一点明:“你无时无刻不在对付太子。你借席家与慕容家生事,你借卢家撺掇齐王,你借小林氏毒杀皇后。你依附的人是谁?鼓动着谁的野心?”

    她轻轻说出一个人,问道:“是他吗?”

    印珈蓝周身一冷。

    她说对了。

    她全都说对了。

    她什么都知道,还任由她如此,她要干什么!

    彤华接着笑,看穿了她所有的念头,同她道:“你在想我要干什么,对吗?我偏不告诉你。但你要做的事实在是很好猜,我取代了你,声名远扬,你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想逼我出面,好杀了我夺回一切,对吗?”

    她问她道:“被人取代的滋味,好不好过呢?”

    印珈蓝挣脱不能,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阴恻表情,狠道:“你恨我夺走了你的身体是吗?可你要不回来的。这身体已经被我改造过了,除了我谁也用不了。你即便拿去了,也永远回不到这具身体,只能看着它一点一点烂掉!”

    她毫无死到临头的自觉,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彤华的脸道:“你别生气呀,白姑娘。你现在这张脸、这具身体,不也很不错吗?而且你应当谢谢我的,如果不是有我在,又有谁会告诉你段玉楼死在青云道的消息呢?”

    彤华没动。

    印珈蓝却突然“唔”了一声,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死死噎住,而后视线一黑,便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象。

    她的一生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只有比她强大的力量才会让她惧怕。她在无法逃脱的恐惧里忍不住地想——这到底是谁!

    这力量并不来自于面前的彤华。可是,印珈蓝的妖力已不同往日,可以探到周围所有的异变,是谁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彤华偏头,看向身前的黑衣人。他终于从一片虚无的空气中现身,肆无忌惮地动手,仿佛下一刻就能夺去印珈蓝的性命。

    他只是站在那里,却好像能让她看出十分的生气。

    喏,他的袍角都鼓起来了。

    他转过来,问她道:“不杀了她吗?”

    他这回倒是心狠起来了。彤华因他的话而笑起来,道:“直接杀了多没意思。”

    印珈蓝的身体因为黑衣人机械空洞的声音抖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人?

    白沫涵的名字已经声名狼藉,当年爱护她的人已经全部死去,世上究竟还会有谁站在她的身边?

    彤华看见印珈蓝的时候,心中的确是有着很深重的厌恨的。

    可是在他出现在她面前教训印珈蓝的时候,她那些压抑的情绪却仿佛一瞬间都跑空了,反而变得有些轻松快意。

    她轻轻迈步走近他,几乎要和他的黑袍紧密相贴。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道:“你现了身,她也就没法活了罢?”

    他知道她是在笑话他。

    他先前多次指责她用自己现身的理由杀人,多次为此不满,这次又好像不在意了。

    可她好像不去想,印珈蓝和那些人又不一样。

    她就只是看他的态度。

    黑衣人退开一步,低声警告她道:“别又生出事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阻止她的杀心。

    他话一贯少得很,彤华也已经习惯不去联想更多,只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

    她道:“留她给我做个傀儡娃娃罢。”

    她靠近印珈蓝,对她道:“也让你尝尝这个滋味,怎么样?”

    第50章 惊变 她是这处死地之中唯一喘息的遗存……

    是夜,彤华脸上覆着面具,将披风的风帽戴起,遮去自己大半的面容,孤身一人行走在上京之南的飞云岭密林之中。

    皇帝对她起了杀心,已命龙隐卫追了她好几日了。

    龙隐卫隶属于大昭各代皇帝,只忠于皇帝一人,其下分龙权、龙驰、龙爪、龙灵四司。龙权地位最高,能力最强,专职护卫皇帝,为皇帝指使,可号令其余三部;龙驰负责传递消息;龙爪行暗杀刺探等事;龙灵修习各类异术。

    异术由印珈蓝而发扬光大,她也成为了苍洲异术士第一人。原氏皇族训练龙灵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对付她。

    龙灵利用异术及反制秘法,在都城以外,借自然地貌,设置了一圈拱卫上京的防线。如今皇帝决心处置印珈蓝,这道防线就起了作用。

    她出京向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越飞云岭,只能被困在其中。

    彤华自然是可以离开的,但她有自己的想法,便将计就计。

    她先前为了林悦言的事,前往东宫寻找原承思,也借此故意留下痕迹,让龙灵发觉,而后一路装作脱困不得的亡命之徒,始终让龙隐卫得以用一种远近适中的距离跟在自己的身后。

    夜晚有风,吹得树枝轻晃,树叶也发出簌簌的声响,是个隐匿杀人的好时机。

    龙爪司指挥使宋挽,已跟随她许多日。

    龙灵虽擅异术,却不擅追踪,勉强跟来恐会打草惊蛇。于是二司联手,宋挽亲自带部下跟随,始终没有让印珈蓝摆脱。

    她隐在树间,一刻也不敢松懈。

    龙爪副使明溪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宋挽身边,向她比划一个手势,示意一切正常。

    他们虽然年轻,但已是从小一同训练长大、又多次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信任,远非旁人可比。

    他说正常,她便相信。宋挽点头回应明溪,眉尖却犹然皱着,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让她的心总不能安然落地。

    明溪知她这一路行动,一直十分紧张,此刻便没有多言,只是借风声之便,无声无息来到她身边,在一片繁茂的树叶间隐藏好自己的身形,而后停留在她的身前。

    即便不在行动之中,他依旧下意识地停在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位置。

    此番追踪印珈蓝实在太过凶险,他们行动之前都有准备。那时大哥特地抽身前来送别,他好好地答应过大哥,一定要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每次行动之前,他都会这样承诺大哥,每次任务结束,他也都能做到,而这一次也……

    明溪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宋挽。

    他面上含着温暖又柔和的笑意,目光明亮,看了一眼宋挽,想要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那一瞬间有风刮过,他感到紧束的衣衫微微拂动,看见宋挽耳边的碎发被风吹起,而后,他看见她的脸色忽然大变。

    “明溪!”

    她的身形毫无顾忌地前倾向他的方向,张口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飞了树上寒鸦。

    明溪一霎没有反应过来她这样异常的举动,但却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迟滞。他低下头去看了自己一眼,身上并没有什么痕迹,只是这一动,觉得脖颈有些僵硬。

    好奇怪啊。

    好奇怪。

    他抬起头,想要和她说话,可是只是再次看了她一眼,下一刻便沉重地向后仰去。他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无法借卓越的轻功安然落地,于是只能沉重地摔落在地上。

    他们原本就是最敏锐的皇家暗卫,明溪感觉到今晚的危险了。

    保护好自己,阿挽。

    明溪的唇轻轻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此刻,他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他的脖颈骤然断裂,将身体和头颅分成两个完整的部分,只有鲜血轰然喷洒而出,犹如春日的潇潇暮雨,密密地落在他的脸上,连带着打湿这一片青翠草地。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抬眼望着树上的宋挽,她最后那一个震惊的表情就定格在他乌黑的瞳孔之中。

    他死了。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宋挽眼睁睁看着明溪坠落,下意识便要伸出未拿剑的左手,想要去拉他一把,可是那条手臂在伸出之后,竟也随着明溪一同落了下去。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臂脱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肩处,这才看到几滴鲜血从断口渗出。

    那熟悉的残肢断口,陌生地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宋挽看着,此刻才缓缓有了微微的痛感,那痛感慢慢放大,终究让她头脑有了片刻迟钝。

    与此同时,深林里埋伏的所有人突然纷纷坠落在地。

    战无败绩的龙爪司,眨眼间只剩下了一个活口。

    宋挽什么也没看到,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面前景象只在眨眼便换了一副模样,唯余下一片血海炼狱,而她是这处死地之中唯一喘息的遗存。

    她怔然抬头,看见面前树梢上站立的女子,彷如羽毛般轻飘飘地立定,晦朔月光笼罩着她挺拔的身形,露出一种近乎苍凉的残忍。

    女子的左手之中,锋利的长剑上还沾染着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在月光下滑落,落在苍翠的绿叶上。

    她抬手,终于取下自己脸上那张从不揭开的精致面具,一张华艳明媚的脸,举世而无双。

    宋挽认识她,上京没有人不晓得她,她是繁记的当家,皇商祝文茵。

    宋挽眼睁睁看着她无所谓地露出真容,心里想,难怪她由来不惧,因为这些年宫中有何异动,她根本心知肚明。

    彤华看着她,道:“你放心,他们死得很快,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你的穴道我也封住了,不会让你太疼,也不会让你在此刻死去。”

    她的话语很温柔,就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印珈蓝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宋挽一回到上京皇宫,立刻就去面见了皇帝。

    皇帝看到了她的伤,听她说完行动中发生的一切,面色不变,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惧怕,只是让宋挽先下去治伤,再听调遣。

    待宋挽退下,皇帝这才同身边早已心惊肉跳的内监问道:“六郎呢?叫他进宫来罢。”

    内监自皇帝幼时便跟在他的身边,从来寸步不离左右。关于齐王原博衍之前对皇帝的秘密进言,他也全然知晓。

    他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了,匆匆让人去齐王府密传,叮嘱了切切不可惊动旁人。而原博衍见到宫中来人,亦知皇帝所想,便没有惊动任何人,低调入宫,面见皇帝。

    内监在宫门处等着原博衍,待他来了,便快速将宋挽今日所禀与原博衍说了。原博衍听得眉心一凛,迈步走入勤政殿中。

    二人相对,都知所为何事。皇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夜整个龙爪司,都折损在印珈蓝手里了。”

    原博衍与平时赏风观月的闲散模样不同,此刻面目沉肃,眼中有些深恶痛绝的厌弃,道:“儿臣全听父皇吩咐。”——

    宋挽回到自己的住处,龙灵司指挥使杭英立刻赶来。杭英本就会医术,又修习异术,此刻正合适为她诊治。

    他一边处理伤势,一边同她道:“万幸,那印珈蓝封住了你的经络穴道,不至于失血过多。只是……”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低声小心道:“……这条手臂,是回不来了。”

    宋挽捏紧了左边空荡荡的袖管,恨声道:“不就是一只手吗?我右手还能拿剑,今日龙爪司的仇,总有一天我会从印珈蓝那里讨回来!”

    门被猛然推开,宋挽抬眼看清来人,愣了愣神,而后又厌恶烦躁地皱起眉,仿佛一眼都不愿多看似的。

    她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站在门口的男子,身材挺拔,穿一身合体的黑色劲装,声音低沉道:“陛下同意了。”

    他看着宋挽左边的袖管,同她承诺道:“我会亲自带人前去,我一定把印珈蓝活着带回来给你。”

    杭英诧异地望着他道:“明渐,你是龙权司指挥使,怎么能离开陛下身边?”

    明渐眼中仿佛压抑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道:“龙爪司几乎全军覆没,大昭的脸被人掌掴羞辱至此。我自己的弟弟……还有你,全都折损在她手上……”

    他字字清晰,咬牙道:“我绝不会放过她。”

    宋挽手指收紧,想到了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和眼睁睁看着落下去的那只手臂。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每一幕都在她面前不断重演,炼狱般折磨着她的神经,向下坠得她不得脱身。

    她眼中有严重的血丝,抬头看向明渐的时候,有一种诡异又悲凉的可怖感。

    明渐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宋挽字字清晰地同他开口。

    “你没有亲眼见过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永远想不到印珈蓝是一个怎样的人。就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什么都没有看清,她灭了龙爪全部,杀了明溪,砍下我的手臂。就那么一瞬间,她就做到了一切!”

    明渐落在身边的拳头捏紧了。

    宋挽看不到他压抑的情绪,只是偏激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在他的身上。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近明渐,直直地盯着他,咬牙冷声道:“你明渐在她面前算什么?你凭什么在这里说,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