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观画 他成了天下人的段玉楼,只独独不……
彤华刚从东宫回到梦雨楼,便被匆匆赶来一个侍女拦住。
这侍女来自齐王府,彤华见过她在陶嫣身边侍候。侍女递来陶嫣一封来信,邀她前去王府。
彤华看笔迹都能想到陶嫣的急迫。
她这些日子,为了给原博衍找不痛快,倒也去王府看过陶嫣几回,却不知她整日空闲,又能有什么急事。
虽如此想,她倒仍是去了齐王府。
陶嫣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不痛快,干脆将原博衍打发出了自己的院子。彤华恰在来时遇到他,便驻足要与他说话。
原博衍引她向旁边走开几步。
彤华道:“我刚从东宫出来。太子不满景时和卢氏碰面,让我设法搅局。”
原博衍谨慎问道:“太子对小九生疑了?”
彤华道:“北地是太子重中之重,他既去了,难免惹人忌惮。你且叫他近日低调仔细就是。”
她一贯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原博衍相信她能应对太子。
只是有一点——
他们这一路一直走得隐秘又顺畅,如今唯一的变数,反倒落在了原景时的身上。
他自有中意之人,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旁人——
陶嫣特地在房间门口等她,见她来了,便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兴奋道:“我得了一个好东西,要给你看看,你随我来。”
彤华不太在意道:“齐王府是个富贵窝,你什么宝贝没见过。”
陶嫣眉眼飞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除夕宫宴上,南国皇帝给各位皇子公主都送了礼物。齐王府收了一堆古画,我也是今日才看见,里面有一幅徐照的画作。”
徐照是九国时期的绘画大家,但其作都被自己后来焚毁,导致如今传世画作中几乎未见真迹。
彤华泼她冷水:“你怎知是真的?”
陶嫣笃定:“必是真的。我和博衍看了好几天,书都快翻烂了,这画的绝对就是乐亭宴!”
彤华险些被门槛绊倒:“平郑兰丘的乐亭宴?”
陶嫣称是,引彤华去了里间:“观画你不如我,我不是问你真假。我是有别的事情问你。”
陶嫣立定,手指在画卷某一处轻轻一指:“你瞧瞧这一位,是不是当年名扬天下的白衣段郎?”
陶嫣满意地看着彤华面目一怔,只道她是被这惊喜冲昏了头脑,兴致勃勃道:“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你不是最喜欢段玉楼?”
陶嫣的用词,比一般女子要大胆许多。初相交时彤华还颇为无奈,说仰慕是仰慕,喜欢是喜欢,岂可一概而论?
这么多年,陶嫣的用词到底没改过来。
彤华默然半刻,还是实话实说:“是,很喜欢。”
窗开着,院里的树叶沙沙,春风在外,肆意昭彰。
彤华低下头去看绿树荫蔽后那一点白衣——春色几许里诗意山水,贵族们把酒言欢,泉溪山柳畔,那人侧身而立,风骨遗世,同繁华喧闹的尘世相隔。
她看不清他的脸。
陶嫣习惯了和彤华不拘措辞的说话,观画的兴奋之下,根本没注意这一句与以往不同的应答。
她继续道:“徐照与段玉楼乃是知己至交,若非得知了段玉楼的死讯,徐照也不会烧毁自己所有的画作,立誓不再作画。真是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两个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下场却一个比一个惨淡。
一个穷困潦倒,一生辗转。
一个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彤华的目光落在了画里的凉亭。在一众贵族身后,亭中背身坐着的那个带着帷帽的人,身影纤细,手里举着杯和世家子应酬,却好像关注着春水脉脉的另一边。
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这画如此生动鲜活,那人似乎立刻就要转过身来,向她走过来,用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不屑,说,你不过是一个局外之人。
从来,从来,就不曾走进这段故事里。
彤华手指绷紧,问陶嫣:“我记得这张画,当场是被齐国的东道主带走了。”
陶嫣点头:“听说这些古画,都是南国皇帝派人在茂州一带找到的。那里是从前的薛国故地,想来这画是流落到薛国,又被人拿了去。”
彤华眉眼渗透出一点冷意。
她看向落款的时间,那时她已是薛国的王后,无上尊贵,竟也会如此乔装,来这里参宴。
那个时候,他们是见过了,还是没见过?
陶嫣见彤华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白影,仿佛要将他从画里抠出来似的,自己也觉得十分可惜。
她梦里没看清段玉楼的脸,画里也被遮挡了去:“就是可惜了,听说徐照是给段玉楼专门作过一幅画像的,若是能留下来,今人也就知道当初的段玉楼,是什么模样了。”
陶嫣语气可惜,彤华垂着头,脑海里却记得那幅画。
当时的徐照一袭破衣,辗转半边河山来到卫国。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几重艰难才来到她面前,但他破旧的包袱里,藏着那张用油纸包好的画纸。
那张画上的人,眉眼细致,栩栩如生。当日,便在熊熊烈火中,被燃成灰烬。
她没再见过徐照。
但听闻后来的徐照,过得如何穷困潦倒,也再没想过捡起笔以画谋生。
而段玉楼是个什么模样呢?她的记忆这些年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似乎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陶嫣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忽然想起,自己竟从未问过自己这个活了几百年的好友:“三百多年前,你声名未盛之时,可曾见过段玉楼?”
祝文茵的名字只起于十年以前,陶嫣初识她时,也以为她只是繁记一个当家人。直到前些年生子难产,性命攸关,宫中请印珈蓝前来救护。
这神秘的印珈蓝,平素露面都覆面具,至今无人见其真容。
而那日,印珈蓝却对着她取下了面具。
印珈蓝,就是祝文茵。
这是一个危险的秘密。一个会神通异术的国士大能,连皇帝都甚少得见,却借商户身份的掩护,与一个喜爱风月不问朝政的王爷来往过密。
陶嫣自那时起开始明白自己的丈夫背地里究竟有多危险,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一同隐瞒。
她依旧唤她“文茵”,不提旧事,可是今日观画,一时兴起,想这不过是寻常一闲事,这才多问了一句。
她一贯仰慕段郎风骨,若是身边人有缘得见,这样难得的机会,岂能错过?
彤华静立在桌侧,垂眼看着古画。窗边似乎有轻轻的风吹进来,犹豫着,犹豫着,拂不过她的衣角。
那年卫亡了,旧人旧事都死在那一年。
彤华道:“见过。”
陶嫣本也只是一问,未想到她真的见过,追问道:“什么样的?”
段玉楼是什么样的?
他是世人仰望,他是世人艳羡。
他激得起惊涛骇浪,看她的目光却是长风万里,不见归期。
彤华沉默片刻,最后道:“和传言一样。”
这画画得很早了。
这是在段玉楼发迹于世以前,他游历九州,泛舟五湖,看过烟波浩渺,见过山峦耸立,他无拘无束,他自由如风——
那是从不曾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段玉楼,也是他此生最快意的时候。
可惜传言的最后,他成了天下人的段玉楼。
只独独不是她的。
彤华的手掩在袖中,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她手指微点,小奇缠上她手腕,对着血管处,狠狠地咬了下去。
毒液渗入血液,那股周身泛起的剧痛终于有所减缓,但仍旧无法忽视。
彤华知道自己不能多留,面上保持着盈盈地笑意,起身与陶嫣道别:“繁记还有别的事,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要先走了。”
陶嫣半分没看出她的不妥,只是被她这说变就变的措辞说得一怔。
她无奈地送她出门,抱怨道:“我可算是记住了,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东西,一定自己藏好了不给你看。”——
街上人声鼎沸,彤华倒在马车里柔软厚实的褥子上,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小奇慌张地钻出来,围着她嘶嘶地转,却茫然无措,几乎把自己拧成了一个麻花。
痛意将彤华的感知与外界渐渐剥离,她勉力借小奇的毒液,用修为予以抵抗,可是意识还是渐渐混乱。
她想起很多年前,平襄冷酷的命令,嘉月漠然的神色,自己无力的抵抗,还有心口那一道咒印被种下时,整个世界都倏然空白的可怖。
现在,这道咒印,突如其来地发作了。
呼吸沉重,她已有些听不清车外的声音,但却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波动,无形的、无声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样的空间波动,若要向前追溯,是在她从天宴回来那晚,他窥见她不安分的梦境,无意上前,便只是叫醒了小八,让它上前。
再向前,是在霜湖那一剑劈来时,他孤身挡在了她的长剑之前。而在陵游上前回击的那一瞬间,他在不让人发觉的前提之下,帮她吸收了大部分的剑气反击。
而这一切,她一无所知。
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与他相对,是上元那晚,他如梦一般地走到她面前,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
他一贯是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但现在,彤华一点都不想见他。
好在,将他们紧紧相连的,是另一道衔身咒。只要她催动此咒,他便有如傀儡,只能听从于她。
他无法现身,那道空洞的声音又传到她耳边。
【让我出来。】
彤华没理,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心口开始发烫,仿佛有针刺攀上她的心脏和血管,痛意让她不再清明。
小奇嘶嘶地呼唤它的主人,不明白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愿意放那黑衣人出来。
彤华手掌一翻,一个红衣玉俑出现在车厢之内,渐渐变成与她相同的模样。
而后她催动神力唤道:“陵游。”
几乎瞬间,陵游现身在车内,一把抱住彤华,同她道:“没事了,我在。”
彤华放下心来,彻底晕了过去。
九国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三百余年。这一段在命书之外凭空横生的枝节,来无来处,去无去处,连她自己都难以窥明全貌。
时间越久越模糊,甚至连他的模样都看不清。
命运总有可笑之处。
她只是走上了段玉楼从未到过的北疆土地,翻开了徐照笔下那幅藏着他的古画,就轻易在梦里见到了面目模糊的段玉楼。
可苍天何其恨她?便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也不肯将她轻放,非要她仔仔细细看清楚,在那些荒唐可笑的旧事里——
段玉楼是何等痴情。
第32章 不复 他就动了一次心,让她恨了一辈子……
青冥山弟子若非师父准许,平日里不得私自下山。段玉楼此番私自下山踪影全无,已是犯了大忌。
二弟子张玉山历练未归,三弟子裴玉成自请下山去寻,临走时还在嘱咐白沫涵:在山门内务必谨言慎行,不要向师父求情,再惹师父恼怒。
段玉楼被找到的时候,肆意打马,泛舟河上,好不快活。
裴玉成看着他这轻松快意的模样,差点没气得将他原地打死,百计千方都用了一遍,奈何段玉楼软硬不吃,最后还闲闲地拍拍手劝他回去。
“我跑都跑了,逐出师门是肯定的了。我在外头从没用过青冥山术法,也没人知道我是青冥山弟子,不会给青冥山丢脸的。师兄们还出来找我做什么,牵连到自己白白挨骂。”
裴玉成气疯了。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师弟究竟想干什么,质问道:“师门给你的不够多吗?”
段玉楼道:“够多了。”
他用气声轻轻笑,声音和眼神一样空茫:“太多了。”
他自幼生在青冥山,这些天走过的地方,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景色。时间越长,他还可以看到更多——
“但我想要的,师门给不起。”
白及曾教导过他们,同行同路,各走殊途,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走出了山门,他们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其实已经是应当道别的时刻了。
可白沫涵不懂这个道理。
段玉楼究竟想要什么呢?她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想不出段玉楼的深意,只得留书一封故技重施,执意下山去找段玉楼。
九国并立,战事不休。白沫涵自己就是被青冥山抱回的遗孤,长大了又在这乱世里漂泊许久。
寻到赵薛边境时,她一身风尘疲倦,正巧遇到赵国王姬的车队。
白沫涵一直记得那一日赵王姬的模样——
矜持的、高贵的、亭亭如植地,就站在段玉楼的身旁——
赵薛两国由来交往甚密,薛国如今的太后,从前正是赵国的公主。
赵琬这回去薛国,正是拜访这位许久未见的姑母,顺便替王父送上新的密信。
事务达成,王姬返赵。
路上,她遇到了这个萧肃清举的郎君云亭。
赵琬矜贵,天色稍暗,便停止赶路,命人在驿站休息。她扶着侍女的手,端庄地步下马车,向驿站内走去。
“小师兄!”
那个莽撞的姑娘白沫涵,风尘仆仆,被王姬的兵士拦在了驿站之外,但是她还是勇敢地走向前去,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大声地喊他。
茕茕孑立的小姑娘,她在看她暌违许久的师兄,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肯归家。
她无知无畏到令人可怜的地步,被赵国的兵士持刀戟团团围住,仍坚定地迈步向前。
士兵们见她不停,扬起长矛去刺。
白沫涵直接抬臂去挡,手中长剑与长矛发出刺耳的利声。
她的小师兄,闻声回头,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就紧紧蹙起了眉头,转头向身边的赵王姬低声道:“请命兵士收刀。”
他们隔着一道门,隔着宽阔的院落,中间是铁甲的兵士、冰冷的锋矛。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坚决道:“小师兄,我来接你回家。”
端庄又娇美的赵王姬轻笑着瞥向段玉楼,问道:“云郎?”
段玉楼有些歉意地跟她示意,然后走出来,站到白沫涵面前,拧着眉压着声音道:“你怎么来了?还不赶紧回去?”
白沫涵不退不避,眼神坚定又执拗,同他道:“你怎么出来的,我就是怎么出来的。你不跟我回去,那我也不回去了。反正师父气一个也是气,气两个也是气,差不了多少。”
段玉楼被她气笑了,问她道:“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白沫涵很坚定地重复,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会去赵国。”
“我也去赵国。”
“我是为了阿琬去的。”
白沫涵下意识接口,一个我字卡在了唇边,她盯着段玉楼面无表情的脸,片刻后越过他,看向了他背后的那位王姬。
我是为了你来的。
这句话就没再说出口。
那时候的白沫涵,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段玉楼。
他笑着和同门一起打闹,眼神却清冷得像隔绝在众人之外。他留在青冥山,是因为他想留在那里。他要走的时候,也没人能留得住。
他什么都舍得,什么都不在乎。
那一刻她隐约懂得了段玉楼先前那句话的深意。
也许在她不曾同行的这一段路里,他已经走向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她年纪还是太小了,随随便便就被段玉楼拿捏住,却仍旧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背着青冥山的规矩,想要恐吓他:“未得师父允准,你私自与王室相通,是重罪。”
段玉楼无所谓地笑道:“我已不是宗门的弟子,不用守宗门的规矩。”
他用她方才的话噎她:“更何况,一条罪也是罪,两条罪也是罪,差不了多少。”
后来的白沫涵想起这一刻,不记得自己的无奈,只记得自己的怨恨。若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么再多的不甘,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可他不是。
赵王姬一身碧衣,婷婷袅袅站在雪中,明明是初冬时分,却仿佛叫人瞧见暖暖的春意盎然。即便有帷帽遮挡,也仍然能听出她声音里甜软的笑意:“云郎,不介绍一下吗?”
段玉楼前一秒对白沫涵横眉冷目,下一秒对赵王姬温柔如水。
他说这是他的小师妹,从小被人惯坏了,贸然离开了师门。他说他会给宗门传信,让他们赶紧将她接走。
赵王姬笑着,和段玉楼站在一边,包容着眼前这个莽撞的小姑娘。
她去拉她的手,眼睛却看着段玉楼:“妹妹年纪还小,云郎何必如此恼怒?”
白沫涵甩开了她,怒道:“谁是你妹妹?”
而王姬教养良好,根本就不恼。
她身边站着段玉楼,她已经赢了。
而白沫涵无法接受,段玉楼留恋俗世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一个赵琬。
她既找到了段玉楼,便不肯松手,非要将他带回青冥不可。而段玉楼不肯和白沫涵一起回去,于是写信给裴玉成,让他接走白沫涵。
白沫涵自然不肯,一路上三人都在玩些你追我赶的幼稚戏码,段玉楼从不接招,视跟随的白沫涵如无物,终至赵王都时,没有了大片队伍的目标,段玉楼轻易就甩脱了白沫涵。
白沫涵苦寻段玉楼无果,被裴玉成抓回了青冥山。等她再找到机会偷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
再一次的出逃不是那么成功,大师兄的徒弟乔谭发现了她。
她心里叫苦,想自己遇到这小古板,绝对是跑不出去了,但是还要挣扎一下,同他软声道:“乔谭,小师叔平日里对你不好吗?你今日就当没看见我,回头师父问起,你权当不知道。我的事和你没关系的。”
小古板乔谭铁面无私,显然没打算放走她,非常强硬地同她道:“他的事,也和你没关系。”
白沫涵挣扎许久,乔谭都不肯松口,铁面无私地押送她回房间。
但他显然不懂白沫涵的狡黠。
他见她神色落寞,便出口安慰道:“小师叔,你放心,今晚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
随即便是颈后一痛。
晕过去之前,他看见她对着他笑吟吟地说:“那我们就说好了,你千万别说出去。”
白沫涵孤注一掷跑了出去,费尽心思在陌生的城郭里打听许久,才听说薛国边境战事告急。
赵国自己也无可用之将,原本就不愿出兵,去救一个距离遥远、根本不可为赵所用的铁矿。
可是就在前不久,赵王姬举荐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云亭小将,由他带人上了战场。
白沫涵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她是提着剑去找赵王姬的。
除却侍从口中一声“王姬”,她又算是什么东西?青冥弟子由来只佐王室,选定的主上无不成为九国明主。赵琬只知他年少有才,不知他出身青冥大宗,借着这一点微薄的少年欢喜,将他肆意呼来喝去。
他可是段玉楼啊。
他可是……她最厉害的小师兄,段玉楼啊。
说到底,白沫涵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赵国却是九国里有名的强国。她一个人难敌百十兵士,再如何悍勇,也被摧折了傲骨按在赵琬面前。
白沫涵的剑折断了落在地上,人被兵士扣押,连腰背都直不起来。她倔强地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王姬,啐道:“赵琬,你装模作样哄骗于他,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赵琬几乎都要忘记这个愚蠢的小丫头了。
骄傲的王姬受惯了旁人的追捧,只觉得眼前这个自不量力的女孩可怜又可笑:“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一个局外人,又在不满些什么呢?”——
赵琬的姑母嫁入薛国之后,联合了不少薛国臣工,权势渐大,愈发惹人忌惮,叫薛国的新王不禁开始考虑,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传统,从赵国迎娶王后。
再加上彼时薛国有难,赵国却无力支援,延续百年的赵薛联盟岌岌可危。
赵琬心里清清楚楚,贸然出兵不过是无用之功,却仍旧布了一局,将赵国三千兵士和一个云亭小将推了出去,成功打消了薛国之前对自己姑母的忌惮,让自己得以风风光光地嫁入薛国,成为薛国新的王后。
段玉楼自恃一身才学,带着三千人就敢冲向战场。他不知自己已成弃卒,入世后的第一仗,血战至全军覆没。
他最后狼狈地倒在了尸山血海里,被大雪一层又一层地掩埋。
白沫涵在寒冬里跋山涉水,不眠不休几个日夜,没见到小师兄,只见到伏尸遍野,都覆在大雪之下。
她就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挖,双手冻得刺痛冰凉,鼻端有冰雪掩埋下鲜血的腥气,她终于拨开了那厚厚的积雪,看到他清隽苍白的脸颊。
她手颤得厉害,心脏狂跳,伸手将从小宠护她的小师兄从雪地里的死人堆中拉出来。
他阖着眼,面上有干透的血迹,战甲早就被劈砍得破碎,单薄的衣衫都已经被鲜血浸透,整个人冻得冰凉。
白沫涵把段玉楼从雪地里挖出来的那一日,漫天风雪,她一边痛骂段玉楼愚蠢,一边哭到眼泪在脸上冻结成冰。
少年易钟情,只是爱难成。
他就动了一次心,让她恨了一辈子。
她喊着他的名字,他始终没能睁眼,再回应她一句。
第33章 追逐 史书上的两人,到死都没有任何亲……
白沫涵将他藏在一个古旧的山村里,每日照顾。
她根本就不知道段玉楼还能不能活,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挽救段玉楼的性命。
他不过凡人罢了。
此处有青山绿水,茅房瓦舍,粗茶淡饭。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醒来,白沫涵经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青冥。
她想,让我的小师兄醒来罢。
只要他能醒来,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冬月已过,晚春和暖,段玉楼九死一生,但还是艰难地活了过来。
他胸口致命伤还痛着,重新接上的左腿不知道能不能养好,可他似乎是一下就忘记了那个冰冷的血腥战场,仍道自己为赵琬披甲上阵,是一场感人的回忆。
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白沫涵,但顾不及她霎时通红的眼眶,开口的头一句话,还是问赵琬如何。
她压抑了大半年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赵琬赵琬,你满脑子就只有赵琬。她是故意让你送死来给赵国搏个好声名!你想一直留在她身边,她却只把你当垫脚石。你是个无名小卒一介布衣,她是王姬,是赵王后唯一的女儿。你前脚为她送了命,都是为了她后脚好嫁薛劭。你还念着她!”
她不想看见段玉楼了,转身就跑了出去。离了大门两步,又想段玉楼难以自理,不由得停了脚步。
她气段玉楼,也气自己,坐在门外墙边哭了好久。
段玉楼听到了。
但他没有、也没能走过去。
这次之后,段玉楼便不再提赵琬的名字了,每日十分配合地喝汤换药,被白沫涵又悉心照顾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拄拐下床。
他的左腿骨伤得严重,可能以后都会微微的跛。
段玉楼倒是不怎么难过失落,只是认真地拄着木杖练习走路。
白沫涵望着他汗湿的背影,还有那略跛的左腿,不知又偷偷哭了几回,段玉楼一次都没看见。
段玉楼扔掉木杖可以独自行走的那一天,立刻便离开了这里。
白沫涵执意跟着他,看他用伤腿走路心疼,买了两匹马,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策马而去。
他的快马停在了赵国的王都之外,王城喜气洋洋,人人都在念叨着王姬的喜事。
白沫涵拦住他,语气十分不可思议:“你还要去见赵琬?”
他语气轻快又理所当然:“去啊,为什么不去?”
段玉楼的易容以假乱真,他顶替了一名赵国官兵。
赵琬出嫁的那一日,他在王宫外的车架旁等了半日,站得腿都开始发痛,才等到金尊玉贵的王姬穿着繁复的宫服缓缓步出。
段玉楼站在车架旁,牵着横梁,避免马车因马的动作而晃动。
他低着头,对踩在宦官背上步上马车的赵琬轻声道:“阿琬,小心。”
那声音太轻了,地上的宦官没听见,扶着公主的婢女没听见,但是赵琬掩在扇后的脸却偏了过来。
她从绣着金丝凤凰的扇面上露出一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而他只是个普通的士兵,粗糙的手和面容,五大三粗的身形,半旧的灰衣,削薄的甲。
她似乎是想与他说什么,手有些颤,掩在扇后的唇微动。而他已退了下去,站在几步开外,垂着眼不再望她。
一直养尊处优的少年郎,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和一群脏臭的大汉宿在一起。有时候赵琬会无意识地看一看他,他就像没注意到一样,自做自的事情。
路上走了一个月,段玉楼送赵琬到薛国王都。
赵琬始终没能和他再多说一句话。
在他们的故事之外,白沫涵跟着段玉楼走了一路。
她想:也许段玉楼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赵琬。
她追着段玉楼去了赵国,又陪他去了薛国。赵琬嫁人已成事实,她以为小师兄这一段歧途走到头,也该到了知返的时候。
可段玉楼是与旁人不一样的人。他到了歧途上,也能闲庭信步地走下去。前方是深渊烈火,还是花团锦簇,他都不大在意。
白沫涵在喜气洋洋的长街上等了他半夜,才看见他换回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重新又变成她熟悉的样子。
她不想去提那些不快的事情,就拉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在长街上看尽繁华。
她还看中了一只漂亮的莲花灯。可笑那段郎玉楼,全身竟然只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全拿去给她买了那只精致花灯。
白沫涵笑他窘迫,大发慈悲,请他去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虾肉馄饨。
他们难得玩得开心,氛围融洽又轻松,他笑着说,小师妹,我和你回师门请罪,师父这样喜欢我们,一定不舍得怪罪。
他这次也骗了她。
第二天,段玉楼踪迹全无,白沫涵被裴玉成抓了个正着。
白及当初将她抱回青冥山,虽收她做了弟子,心里却待她如女儿一般。他退一步,不计较白沫涵接连两次的出逃,只要白沫涵乖乖认个错,不再提起段玉楼,所有的事,他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可白沫涵不愿意。
白及把她关在房间里禁足,她就干脆绝食断水。把自己折腾病了,白及心疼,把她放了出来,她就又去白及房门前跪着,求他收回成命,说既然饶了她,又何妨再饶了小师兄?
那一夜大雨瓢泼,寒风瑟瑟。白及狠下心闭门不见,白沫涵就一直跪在门口。她衣着单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脑混混沌沌。
因为先前绝食,她身体还十分虚弱,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脸色也十分苍白,可她面前的大门却紧闭着,无声无响。
有人举着油伞,轻轻站在了她身侧风吹来的方向。
是乔谭。
他的脸色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分明,只听见他的声音说:“师叔,回去罢。”
白沫涵摇头,声音轻哑又固执:“师父还没原谅小师兄。”
乔谭把自己的伞推给她,腾出手来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衣服犹带着他的一点体温,这是白沫涵唯一能感受到的一点温暖。
她苦笑:“衣服给了我,等下还是会淋湿的。”
乔谭却执意给她披上捂紧了,蹲下身来同她道:“段玉楼已被逐出师门,罪无可恕。他又从不曾有悔改之心,日日流连花丛,荒废技艺。岂是师门放弃了他?是他自己放弃了自己。”
白沫涵摇头,很坚定地辩驳:“小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她挣扎着不肯放弃,说话间,白及打开了房门。
他的脸色藏在黑暗里,看不分明。她只听见他嗓音平淡地说:“你如此信任他,那就下山去找他罢。”
乔谭皱眉,不能理解师祖怎么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白沫涵却喜出望外,立马将伞还给他,对白及磕了个头便站起来往外跑。因为跪得太久,双腿僵硬了下,险些踉跄地栽倒。
“小涵。”
她听见师父在身后叫她,停下脚步回头。
“今日离了青冥山,就不要再回来了。”
白沫涵脸上的欣喜与笑意都淡了,她站在原地,与宠爱自己的师父遥遥相对。
乔谭来拉她,焦急道:“师叔,给师祖认个错,不要执迷不悟了。”
厚重的雨帘将她与青冥分割开来。她推开了乔谭,重新跪下,重重三个叩首:“师父保重。”
她对乔谭说:“乔谭,保重。”
白沫涵行至山门前,裴玉川静静地等着她走近。
他想起自己返回青冥的那个除夕,白及曾与他在屋内谈过一回。他对白及发誓,说要守她一辈子。
耳边雨声瓢泼,裴玉川的思绪不免拉得遥远,又不免被她的声音拉回。
小姑娘被雨淋透,狼狈又可怜地问他:“大师兄,你也要来拦我吗?”
她好像,如果自己答了一句是,便立刻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似的。
裴玉川心里有些发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走近了,将手中的伞塞到她手里。
大弟子修了一辈子的绝学术法,不过是用来给小师妹烘干衣裳。
他在伞下给白沫涵裹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又递给她一个小包袱:“披风里面的口袋里有不少大额的银票,你下山以后可以换钱。别一次性都换了,省着花。”
他将自己袖中的玉佩摸出来给她:“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去找裴家人。我虽是不肖子弟,可他们看到这块玉,会帮你的。”
白沫涵眼睛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
裴玉川给她擦干净眼泪,最后将手里的剑交给她:“小六的清霜剑,他丢下了,我再送给你。”
他用无限温柔宽和的眼神望着她,拍了拍她的头顶:“小涵,此一去,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白沫涵哽咽:“师兄,保重。”
裴玉川笑:“保重。”
白沫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冥山。她没有回头看,不知道裴玉川在她身后淋着雨,目送她远行。
他心中有三分喜欢,堪堪要变为爱意,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他们没有以后了。
他就只是想,小涵这一去,若是找到了小六,就好了。
小涵这一去,若是小六不再辜负她,就好了。
可他也没想到,青冥山受尽宠爱的白沫涵,为段玉楼放弃了一切,最后,也放弃了段玉楼。
白沫涵再次入世,辛辛苦苦奔波九国,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段玉楼。
段玉楼朋友遍地,徐照甚至特地遣人送画给他,叫他紧张时卖了换钱。他收下了,却没卖,他这样文采斐然的人,走到哪里活不下去?
俊朗潇洒的段郎,即便跛了一只足,依旧有着勾人深陷的资本。
他流连风月,江南道两岸的烟花馆都念叨云郎的名字。
他编的曲送了红云姑娘,红云的琵琶便一举成名,他写的词送给香织姑娘,香织便成了头牌。
白沫涵失去了一切,但是出现在段玉楼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明艳而美丽的。
最起码,把他从脂粉堆里拉出来的时候,她绝不逊色于百里烟花场里的任何一个美人。
她很是失望,被段玉楼这倦怠的模样气得扭头就走,没两步又会转回来,肆无忌惮地破坏他每一桩风流好事。
浪迹天涯的段郎,走过九国每一寸土地。各处的人情风景都不一样,相同的只有背后随时随地会跟来的小尾巴。
段郎智计无双,却没办法甩脱这个小尾巴,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谨慎再谨慎,一看到那抹熟悉的红衣,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抽身离开。
直到一路走到卫国王都,段玉楼借着街上人潮熙熙攘攘,脱身离开,将她远远地甩开。
白沫涵在人群里寻人,遇上长街惊马,蓦然回头时,看见的是卫旸骑在高头大马上勒缰。
她撞进了卫旸的眼底,也撞进了卫旸的心里。
但她顾不上卫旸。
这一场道别需得庄重洒脱,来日记起不留遗憾,忘了也不必怀念。
段玉楼早被白沫涵追得头脑发昏,想都没想便跳上了码头一辆正在驶离的大船。
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他尚未反应过来,这是白沫涵第一次,没有追上他的脚步。
他气定神闲地在甲板上吹风。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有艘小船追了上来,伙计找到他,递给他一个包袱,笑道:“郎君怎么走的这样匆忙,行李都忘了带上。”
段玉楼哪有什么行李,笑着摆摆手:“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伙计问:“郎君可是姓段?”
段玉楼问:“如何?”
那伙计便肯定道:“月白衫,流云佩,哪儿能认错呢?叫我们来追的那位姑娘说了,兄长要出远门,有些紧要的东西忘了带。她给了伙计们好多钱,叫特地来追呢。”
段玉楼一愣,以为是小尾巴的新花样,没敢接:“她说什么了?”
“多的也没什么,就是祝兄长一路顺风。”
段玉楼上了甲板往后看,雾霭茫茫,早就看不见她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有人站在那个细雨绵密的渡口看着他的船走远,心里想的是:你这一走,千万别回头。
痴儿白沫涵一味的追逐,就像是一场笑话。史书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祸国的妖妃,一个是才绝的谋臣,白沫涵到死,都与段玉楼没有什么关联。
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列在卫旸的旁边,却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的交集。
如果非要抠出细枝末节,史书上的两个人,在并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曾因立场与观点不同,而就政事处处针锋相对。
他们并不和睦。
谁也不能去问她图什么,人总有些无妄的念想。
这一场无果的追逐,每个人都曾是旁人无法追及的月光。
第34章 痼疾 既如此,你留我做什么呢?
定世洲内灵气氤氲,仙雾弥漫,一派喜乐祥和的景象。
群玉山的璇玑内宫之中,却早已乱作一团。
只是这番景象,在中枢早已见怪不怪,无非是因为彤华君又病了。
彩衣仙侍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廊下的陵游一边挨着训,一边不住地偏头看殿门。
面前的仙官飞翎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掐着他的脸把他注意力揪回来,少年明亮而飞扬,五官皱作一团的模样也生动。
“飞翎姐姐!疼!”
“你也知道疼!”
飞翎越看越气,不住地念叨他道:“她什么身体你不知道么?她才和霜湖龙女斗法伤了元气,在外头更要注意。我还提醒过你,让你在人间把她盯好了……”
陵游道歉:“我知错了知错了。姐姐骂我应当的。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门也关不上,她若是见了风受了吵……”
飞翎立刻回头指使侍女把门带上,而后迅速回头,谁料陵游动作倒快,已经跑到另一边去了。
飞翎气急:“陵游!”
陵游好不容易逃离虎口,哪里还会回去,远远喊道:“我还要去使官殿,飞翎姐姐快回去罢!”
飞翎看着他的背影,身形高而瘦,却半分不显得羸弱,早已是个非常矜贵俊秀的神君了。
他不像幼时那样单薄了,也不再像幼时那样,会在外头一直坚持,非要进去亲眼看她一眼了。
身后殿门一响。飞翎回头,看见仙官慎知陪同医官署的人出来。
飞翎正色,听着千篇一律不知听过多少遍的话,和慎知一起将人送出去。
她问慎知情况,慎知眉目清清冷冷,道:“等会儿送主子再去一次遗灵窟罢。”——
寝殿里,彤华已经站在了榻前,由鱼书和赤芜伺候着更衣。
彤华垂着漂亮的眉眼,脸色很是苍白,身上却是一套红衣,若非知她此刻身弱,便愈发觉出她那点只可远望的清贵冷怠。
“陵游呢?”
鱼书道:“知主子无妨碍,便先走了。”
鱼书微微抬眼瞧她,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应一声就没了下文。
彤华将腕上的小奇留在枕边,从内室转出来,瞧见小八孤零零的一个,安安静静地趴在门边角落里,谁也没妨碍。
见她出来,它支起了身子,用剔透的一双金色眼睛看着她。
彤华笑了。
她不知是想到了哪一桩旧事,心头泛软,走上前拍一拍它,这才走了出去。
鱼书等人在门口相送,慎知跟随彤华的轿辇,自中枢西北门出,过了云桥向外。一行人至群玉山合抱深处,方下了轿,往遗灵窟而去。
那洞窟之中,有磨好的石阶一路向下,彤华每走一步,前方十几步开外就有一盏明灯亮起,而队伍最后十几步的灯旋即熄灭。
走了一刻钟,方到了底部,正中一个硕大的地下温池,蒸腾的水气氤氲。
仙侍皆在外不可入内,慎知一个人进来,仔细服侍着彤华解衣入池。
彤华坐下的那一瞬,眉心眼底忽而有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消弭不见。她吸气吐纳,胸腔隐痛。
寂静的石窟里只剩下两人,彤华这才问慎知道:“医官署的人怎么记的?”
慎知早就着人暗中检查过医官署的卷宗,回禀道:“只写了元气有伤,触犯旧疾。您尽管放心。”
彤华应了一声,又问道:“我临走时放了一只玉俑替我,可出什么纰漏了吗?”
她三百年前从人间回来时就是这样,自己身体还没恢复,先问起人间的事。只是慎知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处事,也不再无谓地劝她,一五一十回答她。
“您刚从王府出来没多久,齐王夫妇在散步时惊了蛇。好在原博衍早将药王谷的小岑姑娘接到了王府,陶娘子平安生下一女。我已操纵玉俑去看过了,没遇上小岑姑娘。”
彤华听完,淡淡道:“女儿好。”
前些年原承思一直膝下无子,几位年长的王爷都自觉避讳,不曾先于太子诞下长子。只有原博衍肆无忌惮、出头冒进,恨不得随时能从他的锦绣堆里掣出刀锋。
去年皇太孙才将将出生,陶嫣又立刻有孕,时间这样紧凑,若是生出个岁数相当的儿子,又是将来一桩麻烦。
她得给原博衍蓬勃的野心浇点冷水,得让他长长记性,知道收敛。
彤华又问道:“正月里,哪儿来的蛇?”
慎知道:“安排使官去了。抓到的那蛇女修行不过百余年,只有些微末的道行。一百年前连硕仙族的少君夏枯与此女立下婚约,说她若可入定世洲受封,便娶她为妻。此女急功近利,跑到上京城里吸食贵气,妄图尽快增加修为,正巧犯在陶娘子头上。”
连硕仙族在定世洲封地里,并不是个大的属族。但既提了百年前,彤华立时便想到了一桩旧事。
“那蛇女呢?”
“如今已拘在使官牢里。”
彤华点头道:“去传我的话,叫紫暮改日来见我。”
慎知点头记下了,又补充道:“抓这蛇女的时候,发现了原博衍那边的人。他找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异术士,所用术法庞杂,看不出门路,不过下手倒是挺狠。陵游已经在查了。”
既是陵游在查,那就不必多问了。
只是——
“他不肯同我说,你去帮我盯着。”
陵游一贯不肯在她虚弱时用这些事情烦扰她,可是她只是休养,又不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何至于一点心都费不了。
慎知笑着应了,在彤华身后继续帮她梳理灵力运转。
她探过彤华体内每一处,暗自思忖,究竟是什么原因,叫这咒印提前了半日发作。
彤华的手指在水下抚着石刻的花纹,静默了片刻之后,她忽而问道:“阴司有消息吗?”
慎知立刻明白她问的什么,答道:“还没找到。”
她拿不准彤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不敢多言。
可彤华却在想:赵琬已经嫁到了薛国,居然还去见他?
她眼底杀厉之色顿起,池水似有所觉,水面泛了浅浅涟漪。
慎知瞬间感受到她的戾气,将手掌置于她颈后:“少主,静心!”
彤华闷哼一声,双眼紧闭,眉尖立刻拧在了一起。她扶着池底座椅上的石沿,指尖泛白。
过了好一阵子,水面终于平静。
蕴灵池太干净,消弭了杀心怨念,终究让彤华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从那一段足够愚蠢和卑微的回忆里。
她孤注一掷去求,却一无所得。
彤华睁开眼,杀意散尽,徒留得空旷的深冷。
慎知慢慢放下心来,却仍留有余悸,放缓了声音道:“您越来越没办法控制戾气了。来日方长,您又何必心急?终归能好的。”
好不了的。
她知道慎知只是在安慰自己。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那里若隐若现地浮动着一个暗红色的印记。由于她的身体此刻与蕴灵池灵脉相连,骤然涌入大量灵蕴的时候,那里其实并不太好受。
慎知看出她的不适,尝试着再一次劝说她道:“何必非要受这绝情咒反噬不可?忘了也未必不是坏事。若是放不下,我会告诉您。”
彤华眉心那处,是一个绝情咒。
她少年时,实在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犯下多少大错。虽总有人为她收拾残局,但还是让平襄十分不满。
平襄见不得她冲动无知,见不得她年少放肆,见不得她为情乱智,所以命嘉月仙君给她下了一道绝情咒。
咒印生效了。
平襄没有对彤华掩饰下咒的事,刻意让她发现自己记忆里的空白,以此作为她的惩诫。
慎知还记得,彤华被平襄植入绝情咒的那一日,她在璇玑宫门外等了整整一天。被人搀扶着从云辇上下来的彤华,眼底空空荡荡,抬眼看着自幼长大的璇玑宫,目光茫然又陌生。
那枚咒印的功力太强悍了,最初的几日,她连他们几个身边人都想不起来。慎知这样冷情的人,也不免强忍眼泪。
后来彤华的记忆恢复了一些,可她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过去仍有大段的空白。
因有禁令在上,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他,彤华也不记得他,可越是不存在,便越证明了他的存在。
那种未知的恐惧令她坐卧难安,她在这陌生的宫殿里住不下去了,便一个人跑去人间躲避。
可笑的是,她少时分明曾遍游人间,可人间也陌生,所有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些地方,都有你与他的回忆。
她爱过一个人,几乎占据她过去生命的所有时间,这么一忘,就什么都不剩了。
处处无他,处处是他,这么多年来,她就是用遗忘的方式来记住一个人。
那是她难以消解的不甘。
那是她走失的青狮。
而彤华一身反骨,越是忘记,越是不甘,千方百计也要记起旧事。
她初次尝试时牵动到了咒印,嘉月本就昼夜看管她们姐妹三人的元灯,立刻便发现了彤华咒印的波动,于是直接禀报了平襄。
平襄知她会有所行动,慢条斯理地罚了她一回,等再将她放回璇玑宫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
慎知那时便劝过她算了,但彤华不肯,拉着她的手同她说:“帮我想办法压住这个咒印,不能让尊主发觉——无所谓反噬多深,我得想起来。”
她的一切痛苦自那时起。
平襄和嘉月之后再无所察,而彤华瞒天过海,每月要生熬一日咒印反噬的痛苦,才能勉力记起过去的一点回忆。
彤华实在是太害怕那段记忆空乏的日子了。
她执念难解,不肯轻放,好不容易去到人间,好不容易寻得一个活生生的段玉楼——
她怎么放,怎么能放?
慎知在她身后,看见她身前水面无声泛开的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里只觉得可怜。
她仍然不记得他的模样,却记得自己的难过——
彤华在遗灵窟待了两日,晚间才回到了夙夕殿。
鱼书伺候彤华上榻,给她把医官署改过的新药端来。彤华懒怠地倚在坐榻上喝药,拿着瓷勺一口一口抿,觉得这药没之前苦了。
“医官署改药了?”
鱼书一怔,想起来,回道:“是使君让改的,说这药越来越苦,没病都喝出病了。”
也是好笑得很,内廷巴不得把所有良药招呼到她身上,有多久没人在乎过她会不会怕苦了?
鱼书坐在榻边小凳上和彤华说话:“少主这回把使君吓坏了。您也该自己多关照自己,免得他替您日理万机,还要分心您是不是遭了罪。”
彤华捏着勺子的手一松,一声脆响,药汁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想起幼时头回见陵游,他也就五六岁,模样稚嫩极了,同她说:“你别怕,我给你撑腰。”
后来她神体有损,却势力见长,而他也从一个无名小辈,变成打败大将军风无痕的天界第一剑。
他果真将她护到了如今。
“他怎么不自己来提醒我?”
鱼书笑道:“您又不是他的累赘。”
彤华在碗边摩挲了几下。
正在鱼书忐忑她是不是又要像之前一样把药倒掉的时候,彤华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她拧着眉道:“还是苦。医老这医术就没什么长进。”
鱼书听她抱怨,把漆盘上的花糖递给彤华。
彤华让她先下去了,自己含了一颗糖,又拿起一块逗小奇。
小奇难得见小八不在,自己终于夺回了主人的全部关心,开心极了,身体扭动得极为欢快。
内室的门窗闭着,就在此刻,却忽而平地生风。
彤华感到这动静后立刻消散了笑意,转头沉沉地望着那凭空出现于房间内的人。那个没有实体的黑衣人站在那处,气势瞧着颇有几分骇人。
他一步步靠近,不像走过来的,倒像是飘过来的。
小奇隐约感觉到面前人气势汹汹,扑上去一口咬在那一段宽大的衣袖上——咬了个空。
他没理会小奇,只是冷然问她:“这次咒印发作,为什么不让我近身?”
彤华有些生气,嗓音有阴冷的怒意:“这是定世洲,你怎敢现身?”
他义正言辞:“我不在六道之中,有能力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
他自诞生的那一日起,便不知来处,魂魄不全。
彤华将他带到这世上,又给他种下上古禁术衔身咒。他无法离开她太远,也只能听她的话。她不许他现于人前,他就只能隐于虚无,做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没有实体,唯一能让她看到的方式,便是披一身黑衣,可他连可以现身的机会都很少。
他也是有怒气的:“没人查得到我,你怕什么?”
她言辞做刀,平静反问他道:“也查不到我吗?我身边藏着一个怪物,但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也查不到我吗?”
黑衣人静静地望着她。
他想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依旧看不懂彤华究竟想要什么。
“既如此,你留我做什么呢?”
小奇缠在彤华手腕上,感觉她在这一句话后周身僵硬,然后开始微微发抖,气得窜上去又咬了他好几口。
这世上所有人都恨她,恨她不如世人意。
可他凭什么?
小奇又生气又委屈,回头看了一眼彤华,又咬了他一口。
该死的,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
你把她惹哭了。
彤华感到自己眼中有潮气,她咬牙紧绷着自己的情绪,道:“明知我此刻心里不痛快,你非要这样刺我不可吗?”
宽大的黑袍下,他安静无言,不再望她。
他觉得可怜。
放不下过去的人,都可怜。
第35章 初变 等世人都不再记得他,他才算是真……
次日一早,中枢宫门前便有人入内拜见。
来人步下云辇,一双杏眼清冷,秀美婉约,正是定世洲荣氏仙族的少君紫暮。
飞翎亲自前来迎接,请她入璇玑宫。
紫暮一路行来,见不少内廷仙官行色匆匆,又听彤华此时不在,便道:“若今日忙碌,我便不坐了,改日再来。”
飞翎一边引路,一边道:“嘉月仙君前些年入世历劫,落在苍洲之地,属少主辖下。今日仙君归位,少主自然要去看看,还请少君殿内稍坐。”
她半分没有要前去的意思,只是毫无恭敬之色地啧道:“是她啊。”
飞翎颔首。
紫暮问道:“不顺利?”
这些事自有使官去管,不该由紫暮过问。飞翎未答,伸手请紫暮入殿。
紫暮见此便明白了:“那就是不顺利了。”
她有些开心地笑了笑,但笑意没多久便凝在脸上。她抬眼瞧着门匾:“使官殿?要我来此处作甚?”
颂意自殿中走出,向紫暮行礼道:“见过少君。少主吩咐,请您来此见一个人。”
紫暮侧目看着他面孔,道:“颂意?”
颂意称是。
紫暮紧盯着他,冷声道:“我记得你。”
他几乎是转眼之间便平步青云,成了彤华心腹,当时这一场近乎荒谬的晋升,几乎还是她亲眼见证的。
但她厌恶的不是这个。
颂意和紫暮从前打过交道,对她心中的偏见心知肚明,而此刻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淡淡道:“劳少君记挂。”
紫暮冷哼一声,回头对飞翎道:“要我进去,可以,换一个使官来。”
飞翎垂首道:“这是少主的安排,少君莫要为难我等。”
紫暮微微眯了眯眼,颂意在一旁侧身请她入内——
当日云秋月到了东宫之后,慕容峙特来寻原承思要人。原承思提点了他一番,便把云秋月交给了他。
他与家中长辈商议好,给了云秋月一个名分,不至于让她继续再做个外室。但因他打算直接将云秋月和孩子带回北地,是以此事一直没有告诉席家娘子。
但席娘子却不知从何得知了此事。
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此刻知道席家难以与慕容家叫板,倒是长了些脑子,一直忍着。待今日慕容峙上朝不在时,才带了人突然冲到别院去,对云秋月发难。
她揪着云秋月的错,让她在院子里罚跪。
天寒地冻,云秋月没多久就破了羊水。侍女慌乱地要出去找大夫,却被席娘子这边的人拦住。好在慕容峙留了暗卫,赶紧出去找来了产婆。
可产婆也在内院门口被拦住。
屋外人心急如焚,屋内人已气若游丝——
医老带着几个医官,匆匆赶到了嘉月仙君殿前,远远便看见对面一行仙侍,拥着一辆云辇,正往此处来。
中枢神宫之中,能乘云辇的,也就只有各位神主。那云辇外挂着个玉牌,云白的底色,朱砂阴刻。细看那标志,似莲非莲,花瓣冶丽,却是红英神花的模样。
医老止步躬身,对着云辇行礼:“老臣见过彤华主。”
他尚未抬头,却有一只雄壮的金狮突然出现在他脸前。
医老一把年纪,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被人扶住才免了摔倒。
“小八,回来。”
从辇上踏云而下的彤华,一身烟红色的华丽衣裙,朝云髻上流苏碎金,好一番明艳美丽的样貌。
她召回小八,又向医老颔首,示意他免礼,迈步向内走去。小八懒洋洋地瞥了医老一眼,慢吞吞跟在彤华身后。
医老倒是听说了前些时候彤华又养了一只妖狮的事情,此刻余光看去,心里暗道:这狮族出身的果然都是一样的傲慢样子!
头回见面都……都将他吓个不轻!
寝室床榻之上,嘉月的仙体正被灵珠光华覆盖。
彤华没进去,目不旁视从屏风旁经过,径自在外间抚裙落座。
医老拱手:“彤华主稍坐,老臣且去先检查一番,嘉月仙君的情况。”
彤华的手指落在茶杯边缘,不紧不慢地画着圈:“急什么?”
医老:……
璇玑使官来催的时候可不像是不急的样子。
医老垂眼道:“嘉月仙君在人间的事,老臣也听过一些,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
彤华悠然道:“倒是不知医老何时换了药童?”
紫毫今日休沐,到医官署来换书,听说医老要来迎嘉月归位,非要一同跟来看看。医老特地让他站到后头,却没想到彤华眼睛这么尖,居然还是看见了。
医老连忙解释道:“这是内廷司记仙官紫毫,他于医道颇有兴趣,时常请教老臣。老臣见他有些天分,又肯用功,这才带在身边,闲暇时教他一二。”
紫毫站在医老身后,抬眼看了看彤华,闻声上前叩首。
彤华低头玩着茶盏,头也不抬:“医老多大了?”
医老噎住,本能觉得下一句可能不是什么好话,只得犹犹豫豫答:“三千六百七十三?”
彤华扯扯嘴角,道:“岁数顶我两个还多,还信这些天分和用功的鬼话?”
医老心里长叹:小的时候,明明也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怎么长大了,说话愈发刻薄!
可她还有更刻薄的呢。
“不过是凭他先主抄了百余年医书,耳濡目染懂了些道理,也可称作是天分了?医老也太不挑了。”
医老噎住。
他在心里暗暗道:这种时候,这种话,不能接……
“彤华主知道小仙先主是谁?”
却有人先一步问了。
医老暗叹:这果真是个傻的,没继承先主一点天分。
彤华哂笑一声,不去回答。
紫毫还要再问,却见殿外有一使官快步走入,向彤华行一礼,说嘉月在人间出了变故。
原是慕容峙手下一个暗卫,想着自家将军对云秋月的看重,心底一横,对席娘子亮了刀,逼席娘子退步放进了产婆。后来医官也跟着进去,眼见着,是要将云秋月和她腹中的孩子保住了。
那前来传讯的使官道:“使君命属下来请示少主,是否需要插手?”
彤华手里虚圈茶盏,玩来玩去,就是不喝一口。
医老在一旁听得明明白白,同彤华道:“这强行干扰凡体生死,将仙元送返,若有万一,造成损伤,恐怕不好。”
横竖云氏难产而死,已由命书写定,不过是早晚这一会儿的事情,等等也无妨。
彤华对使官道:“该杀就杀,按时带回。”
医老听见彤华这句话,气得胡子乱飞,抬手叫住那个离去的使官:“使官留步!”
医老知道说嘉月没用,只得来说彤华:“嘉月仙君好歹是在您管辖的苍洲之上渡劫,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您难免要受责累。何必非要争一时之快,却犯这个险呢?”
彤华看他那副模样,淡淡道:“差了时候,你去对付司命?”
天界神明之中,若论性情乖僻,能与彤华相比的也就只有这位。
医老闻言立刻闭嘴,愤愤地挤了挤眉头——
云秋月的身体已虚弱不已,她恨恨地抓着被角,半晌也没等回要等的人,终于是撒了手,垂泪闭上了眼睛。
云氏身死,嘉月归位。
殿中好一阵忙乱。
彤华就坐在原位,手里玩着那个精巧的杯盏,目光望着门外青天,不知在想什么。
紫毫已经没兴趣学习医老的医术了,避开旁人走了出来,见彤华坐在那边,径直走了过去,跪在她面前诚恳道:“求彤华主告知。”
彤华收回目光,问他:“告知什么?”
紫毫道:“小仙在内廷司记待了一千五百年,内府文库里所有文书都一一看过,有关璇玑宫从前的文书,有大片的缺失。虽有人刻意弥补,掩饰一二,可细读之下仍有遗漏。先主若曾在璇玑宫,那您必然知道,求彤华主告知。”
他重重叩首,言辞恳切,眼里渴望的光芒真挚得灼眼。
小八伏身在彤华脚边,听到这话,偏头瞥了一眼彤华,只见彤华垂眼望着紫毫,没开口。
文书缺失,是因为有人刻意删减。
没人在乎旧事里剥离他之后是否连贯,只是不想再让他出现在世上一次,才好等时光将此人彻底抹杀。
等世人都不再记得他,他才算是真的死了。
紫毫见她不说话,急迫道:“彤华主,我的过去一片茫然,就像被人平白抹杀了一样,我有资格知道自己的来历!”
“慎言。”
彤华终于开口,飞扬的眼睛垂下来看他,那目光淡如一潭死水,仿佛扔进一块石头,也只会不带一点水花地沉没。
紫毫看着这双神女的眼睛,突然平白生出对神明的敬畏来。
他不自觉地卡壳了:“小仙……小仙只是……”
里间有人来请彤华,彤华于是起了身,往屏风内走去了,徒留下紫毫一个人,怔然跪坐在地。
彤华望着内间的嘉月,眉心微微压低。
嘉月盘腿坐于床榻之上,经运转调理一番之后,已无大碍。
她相貌在女仙中并不出众,最多只得清秀二字。可她气质颇清冷,大有洞明世情、无欲无求之感。
她无情,才要渡情劫。
彤华袖中的手收拢成拳,向她颔首见礼:“嘉月姑姑,身体可好?”
嘉月抬眼,扶着身边侍女起身,向彤华回礼:“多谢彤华关照,我一切无恙。”
她太平淡了。
有的人,一场梦醒了,还有未回神的一时半刻呢。可嘉月不一样,她在人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等魂归天界,凡情就断了个一干二净,一道艰难情劫于她,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一段时光。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留恋。
彤华看着她道:“姑姑若尚有心愿未完,我可去人间处理。”
嘉月淡淡道:“我无事,一切后续,你自行处置就好。”
彤华想起云秋月那般满眼爱意的模样,再看嘉月如今形容,愈发觉得可笑。她行礼便要离去,嘉月却唤住她,问道:“这些时日,未曾关注你姊妹三人元灯。你一切,可有不好?”
她重音落定在“一切”二字。
彤华心知肚明她说的什么,回过头去,笑道:“劳姑姑挂心,彤华一切都好。”——
使官殿的暗牢由来恶名在外,紫暮听过,但没见过。
她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进去的这一天,再兼之是彤华的安排,越想越不舒服,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
飞翎在门口等候,颂意只送她到门口,行礼时还白得了她一个狠狠的眼刀子。
紫暮没什么要留的心情了,转身要走。飞翎拦住她道:“少君请正殿稍候,少主片刻便归。”
正殿内,飞翎亲手奉上茶点。紫暮瞧了一眼茶盏里深翠色的茶水,鼻间嗅到一股苦味。
她自然认得这是犀羽翠。
彤华从前不爱喝茶,璇玑宫何时有人喝茶,何时才贡了犀羽翠。
她没碰那道茶,只静坐等候。果然,不多时,彤华便从嘉月处归来。
紫暮抬眼打量她。
她如今到底是大权在握,周身华丽,全是些权柄带来的焕发容光。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点点光芒,唇角勾起的时候更是驱散了周身冷意,明眸皓齿,绝色姝华。
紫暮想起以前的彤华,像生意盎然的新植,眼里的亮光将明星也衬得黯淡。
神女有天生的华彩,旁人望之便心动。
而现在的彤华,即便穿着常服,也有一股让人望之生畏的威严。她已有了上位者应有的一切,再生动的笑意,也照不进深如寒潭的眼底。
定世洲信奉因果报应,也就不过如此。
紫暮起身行礼:“见过彤华主。”
彤华微笑,扶她一把:“表姐客气。”
定世洲多少仙族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能真正攀得上中枢一脉的,不过也只有这位而已。
平襄尊主的胞妹,早年嫁与了荣坤仙君。她虽早已亡故,但这唯一的女儿紫暮,荣宠却实打实地延续了多年。
昨夜被那黑衣人气得郁郁,又赶上早上嘉月归位,彤华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不过面对紫暮,她倒是难得的笑脸:“表姐喜欢清甜的,换茉莉花蜜上来罢。”
暗牢都去过了,又岂是真为了来请她喝茶的?紫暮直接拒道:“不必麻烦,彤华主有话直说罢。”
彤华看她一眼,道:“可记得之前你家办宴饮,闹了桩祸事,连硕仙族死了一位少君?”
宴饮本是寻常,但紫暮一听“祸事”,便知是哪一回。
只是她犹有些不在意:“死了几十位,何止他一个,闹得沸沸扬扬,多久不得安生。不是早就解决了,怎么又提起?”
第36章 私心 这是一道至今仍在使彤华流血的伤……
那一年紫暮设宴,定世洲仙族中不少年轻仙君,皆去赴宴。
席间有一仙君献上宝器焚情炉,说神仙无情,入此炉中,安然无恙,若有情动,火焰便不死不休。
神仙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修无情道,自无爱纪消亡以后,谁也不敢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动情。
但这些年轻气盛的仙君背靠定世洲,一贯肆无忌惮,全然不考虑司命官之后该如何为他们收场,当即推出夏枯,让他去人间试上一回。
连硕仙族原本便地位平平,夏枯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拜高踩低这套,当时面色平平,并不反驳。
倒是紫暮,见那仙君满脸幸灾乐祸,冷笑了一声,命令他道:“你也去。”
那仙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敢忤逆,只得把话吞进肚子里,同夏枯一同去了人间。
七日之后,彤华得了空闲,从多如牛毛的请帖里看到了紫暮的帖子。听说宴上有个大赌,至今未散,便前往参宴。
众仙看到彤华,极为震惊,一时少不了奉承之人。彤华一概不理,坐到了紫暮身边。
而彼时坐在紫暮身边的,还有截风仙族的少君,简子昭。
简氏颇显赫,即便简子昭在家闲置,不入中枢任职,也是风光无两。更遑论他曾有平襄神尊亲自加冠的荣宠,早年又被亲点入璇玑宫做过使官。
昭元一看就是将来要继任的,那么平襄将这么一位优秀的仙君放在彤华的身边,其用意便分外好琢磨了。
可惜,当年因变,他不久后便辞去职务。这几年更是为了避嫌,一直远离中枢,与彤华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反倒是他与紫暮,二人常处处同行,亲密不已。
三个人坐在一起,可以说是相当惹人注目。可他们三个一派多年相交的熟人模样,坦坦荡荡,倒显得旁人心思狭隘。
落定后,有仙君提起七日前赌约的事,于是焚情炉再被抬到场中,请彤华与紫暮见证。
夏枯面目平淡,对二女行过礼,上前一步,就要纵身炉火。
彤华不动声色地望过场下,看着这些在她面前都敢如此放肆、竟敢拿仙君性命作赌的仙族,预备着宴后再去一一清算。
但此刻,她既在此处,便不能如此。
于是她张口阻了夏枯一回,道:“你可想好了吗?”
彼时彤华读心之术早已大成,微微一瞧便知底细,只要夏枯愿意放弃,也不是非要验证不可。
但夏枯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彤华主,这世上怎会有看不清楚自己真心的人呢?”
他跳入焚情炉,火焰熊熊,顷刻间将他燃烧殆尽。
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不愿将爱说成是一场戏弄,于是宁愿身死。
那火势霎时而起,因风而动,转瞬传开,将宴上燃成一片火海——
彤华道:“当日事态严重,我将此事揽下处置。至于人间那边,是简子昭请命亲自前去收尾。”
紫暮听见这句,皱眉道:“此事已经过去了。”
彤华目光锋利,道:“没过去。我叫你去暗牢里见的那个蛇女,便是夏枯在人间招惹的情债。她彼时不过一小妖,不难处置,简子昭为何将她留到了今日?”
紫暮反应再慢,也知道这句话是在问罪,立刻站起来上前几步急切道:“此事与他绝无干系。”
彤华冷然道:“你忘了当初他是谁的部下?”
紫暮立时顿在当场。
她知道,彤华此刻,已经不仅仅只是在说夏枯的事了。
当年璇玑宫除了陵游之外,另有一位使君在位,简子昭入璇玑宫任职,便是受他管辖。
这位使君叛主,使得彤华部下遭受重创,太多使官因此丧命,而最后,他也在三途海魂飞魄散。
简子昭有幸留得一命,为示忠心直接退出,至今闲居于室,不再过问一句中枢事宜。
这件事是至今都不能提起的禁忌,是一道至今仍在使彤华流血的伤口,但她却似乎从来不肯彻底地治愈它。
就仿佛使官殿内另一个空置的房间一样,她明明可以抹除掉,或者让另一位使君重新进去,但她选择只在门口设下一个聊胜于无的禁制。
从此,这个房间,就是一道悬顶之刃。
不靠近,万事大吉,但只要走近,便要有灭顶之灾。
彤华把这道经久不愈的伤,变成了一道见血方回的剑,当她想要对某人下手,这便是一个百口莫辩的理由,是她最终必定称心如意的武器。
现在,这武器对准了简子昭。
紫暮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但上位者的压迫,使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逼迫自己定下心来,再一次道:“此事已经过去了。紫暮可拿性命担保,简子昭绝无二心。”
她绝不能让彤华对简子昭下手。
平日里,她一身荣宠,万人艳羡。可此刻,对面那个不再是幼时与她言笑晏晏的表妹,而是她阖族效忠供奉的神主。
她眼里浮现的那一点近乎于轻蔑的平淡,就像是要对她说:“你的性命,不值一提。”
紫暮在一片安静里,紧张地攥紧了手。
可彤华最后开口,却是道:“紫暮,荣氏仙族有如今的风光,从前是因为你的母亲,如今是因为你。你的身份放在那里,简子昭追不及。”
管他如何出身显赫、修为高深,只消紫暮带着希灵氏血脉,他就永远追不及。
这句话里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拒绝。
但紫暮听出了彤华留给她的最后一分余地。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想要再说句什么,彤华又道:“表姐辛苦了,我让鱼书送你出去。”——
彤华独坐殿中,还在回忆当初的事,正是因为她的介入,使得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
她身负绝情咒,既然无情,焚情便不该作用于她。
可是焚情炉的火焰卷上了她的指尖,立刻熊熊地燃向全身。
彼时场景混乱,众人都被火焰点燃,彤华反应极快,面上一点慌乱都没有,迅速熄灭了手上的火焰,重新露出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来,而后迅速双手结印,将火焰强势压制。
紫暮顾不得别人,先来问她伤情,简子昭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她沉声同紫暮道:“叫你的人把这里守好,伤者送医,死者记名。这件事尊主一定会追责,我会把这件事拦下来。”
她面上仍旧沉稳冷静,但是藏在袖子下面的手在微微颤抖。
众人只道这异火有邪,竟伤了这么多人,没人知道,伤人的不是焚情炉火,而是她驯养的红英神火。
她没办法辩解她被点燃的事实,所以只能暗中放出红英神火,强势将焚情炉火吞噬。
红英神火何其厉害,修为不高的仙君根本无力抵抗,当场灰飞烟灭的也不是没有。彤华心狠,一切都是下意识。
她要制造所有人都被这异火点燃的假象,用这种方式将所有人拉下水,如此,才能帮她洗脱罪名。
她情未绝,此为罪名。
而事实证明她没做错,她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并且将调查此事的职责揽到了自己手中。
那段时间里,彤华将有关此案的所有文书亲自看过,日夜都在想当日还遗漏了什么细节,生怕有一点漏洞。
甚至于,那些侥幸活命的仙君,也被她一一查过。若有不合适的,她自有其他方式,无声无息地取其性命。
所有事的发展都在她的掌控内,只有简子昭不是,即便她命人暗中跟着简子昭去往人间,确保他行事并无可疑之处,但此刻,她也依旧无法安心。
如果,简子昭早就疑她了呢?——
她再一次回想确认着当日的每一个细节,缓步走到了使官殿。
颂意看见她来,迈步来迎,同她道:“使君正在暗牢里,我陪少主进去。”
彤华止步,问他道:“那蛇女如何处置?”
颂意道:“已与阴司和妖族通过消息了。她与夏枯前缘未尽,轮回之后,要在人间还她一世。但她前些时候潜入齐王府,谋害人间皇族,此罪确凿,需剥去修为,去地狱受苦偿还,才得往生。”
这个结果和彤华料想得差不多。她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罢。另外,你去帮我盯住简子昭。”
颂意听见后一句话,沉默了一刻,难得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属下就是简少君送来的。”
彤华不觉如何,只道:“我既然信你,你也不必避讳,去做就是了。”
颂意称是。
彤华没要他陪同,自己前往暗牢。陵游察觉到锁扣的灵力变化,没等彤华走进牢房,先出去迎她:“里头不好看,我在审。”
彤华点头,也没非要进那刑室看个究竟,只问道:“什么情况?”
陵游一五一十道:“云秋月肚子里那个孩子被吃得不像样,生下来也没法活。那妖物从她腹中逃跑的时候被我抓到了,还顺着找到了真身,但只是一只普通白狐妖,和仙居山的一样,也是被人操纵的。我正让人夺取她识海,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彤华问道:“真身在哪儿?”
陵游带她去另外一边,将符咒和灵索压制下的那只白狐身体翻了个面,将它脖颈上的绒毛拨开。
彤华垂眼去看,那绒毛之下的皮肤上,是一枚深黑色的蛇形标记,显然是用来控制这白狐的妖记。
那妖记,不是狐,而是蛇——
三百多年前,彤华假借闭关之名,私自下世,因不敢让人知道这趟行踪,只得去寻魔尊薄恒,经他之手借个方便,请他为自己隐瞒。
她后来自人间归位,算不得顺利,是被一只半血蛇妖强行夺去了身体。
当初在人间,这半妖心思诡谲,手段狠辣,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想要,行事贪婪又狠毒。夺身之举,直接害得她险些神元溃散。
即便薄恒在地界一直守着她,及时将她神元归拢回身体,依旧导致她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陵游为此勃然大怒,亲去人间,将这半妖铲除。但显然他低估了这只半妖的狡猾,直到今日才发现,她竟还活着。
她取代了苍北狐主,掌控狐族,制造半妖,休养了三百年,又再一次以那种嚣张的姿态出现。
陵游脸色难看至极:“此事是我疏忽,我会尽快——”
他谨慎地看向彤华。想凭彤华对此人的恨意,三百余年不见,接下来不知要如何处理。
“不必。”
彤华淡淡道。
这半妖还活着,一切都与她在天界确认的事情对上了。
她想,人心不足,蛇可吞象,原来放诸四海,皆如是。
第37章 放弃 除了一身美名,他什么都没留下。……
彤华一贯性狠,若是欺她过甚,她便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原先以为这半妖死了,倒也罢了,如今它冒了头,陵游是真的害怕彤华再做出什么疯事。
但彤华很淡定地将那狐尸放在了一边,转身同他说起了别事。
“昭元必然会顺着北地狐族的线索详查。你去给她找点事做,别让她插手到上京去。”
陵游看她神色,知她必然有许多事没告诉自己,所以比他更早发现了这半妖未死的事情,只是没有告诉他而已。
此刻此事确定,就更不必多言。
他心里盘算着要再去查这半妖的事,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头接上了彤华的话。
“昭元那边的事,我已经去安排了。但她既看出端倪,必然不会放弃。是否应该传令隐灵海,让他们安静一段时间,免得菁阳宫查到,借题发挥?”
隐灵海教宗的中心人物,是切切实实的半仙血脉,因不与外族通婚,直到如今,半仙之力都留存得颇为完好。
彤华行事嚣张,私自将其收为己用,通过他们控制南国军政,已非几日之事。
她手伸得过长,若叫人发现,后果难测。
此时昭元既然通过半血族对付彤华,很有可能还查到隐灵海去。北地的半血尚可解释为疏漏,但隐灵海这些半血族人若被发现,可就是个大麻烦。
但彤华才不管这些。
南玘确实是个难对付的国君。隐灵海看不住南玘,让他找到了机会北上,之前已让彤华恼怒。若此刻因为昭元插手北地半妖之事,而让隐灵海低调行事,便更易让南玘称心如意。
若他真的孤注一掷也要换回秘法打击隐灵海,那南方之地就难以控制了。
彤华嗤笑道:“隐灵海这些年大张旗鼓,却连一个南玘都看管不住。此刻便放任他们胡闹,又能有什么风浪。”
陵游见彤华无意收敛,心里已开始琢磨如何加大力度限制昭元。
彤华又道:“原承思的心扑在北疆,没工夫搅南国的浑水。我们在上京的事还没完,且叫隐灵海大闹一场,直接将南玘逼回南方。”
她口吻中平淡而毫无不舍地同他道:“隐灵海梵氏兄妹,一个有勇无谋,一个儿女情长,待此间事了,皆舍了罢。”
无用之人,彤华一概是不留的。
陵游对彤华舍弃隐灵海的决定并不惊讶,只是觉得逼南玘回去这件事颇有难度:“南玘打定主意分割政教,人已经到此,恐怕不好回。”
成大事者,皆心意坚定。他已走到了这里,没有什么能逼他回头。而偏偏他们有束手束脚,不好干预。
彤华无所谓道:“他敢离开南疆,无非仗着姜冉还在国中。姜冉一旦出事,南方无人坐镇,必然大乱,他必须要立刻回去。”
陵游提醒道:“姜冉是我们的人。”
彤华满不在乎道:“留条命就行了。暗暗帮隐灵海一回,让他们下手,自然谁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她亦有旁的想法:“也正好借此提醒姜冉,莫要生出二心。”
姜冉早年被送往南玘身边,便一直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可作为彤华手下一枚原该按兵不动的棋子,她又有些不合格了。
二心之人,彤华也从来是不留的——
长安街边的清口茶楼,一如往日敞开大门,烧开的雪水冒着白烟,被小厮倒进壶里送到点茶师傅的手上。
做惯了活计的师傅将火候拿捏得刚刚好,清透的茶香随着小二的步伐弥漫到整个茶楼。
雅间之中,原景时又与卢音致坐到了一处。
二人安安静静地看着茶楼中的年轻侍女泡茶,待侍女为二人斟茶退了出去之后,卢音致方大大方方地同原景时开了口。
“看来殿下同小女一样,都没能将此事说通。”
原景时尴尬一笑,颇为无奈。
卢音致很是得沈皇后喜欢,几次被沈皇后叫进宫里说话,离去时皆是被她身边的大姑姑亲自送出。
上一个这样得沈皇后喜欢的,还是齐王妃陶嫣。
原景时举起茶杯道:“请小姐品这一杯,权当为上次会面时心不在焉赔罪。”
卢音致望着他。
来京时,祖父曾特地与她谈话,提起上京之中,有个生于皇宫长于江湖的九殿下。她明白祖父的意思,也确实对这位殿下产生了好奇。
上元宴上她坐在沈皇后旁边,听沈皇后说这个幼子,顽劣惯了,一身匪气。她用词上像在骂他,语气却是宠爱温和的。
果然,她当日见到的九殿下,气度卓绝。
那日两位皇子一同走来,太子一身贵气,成熟稳重,九殿下却正是少年时,身带三分侠气,自然爽朗。
若真能嫁给他,想来也是有趣的。可是他宁愿看着花儿发呆,也不愿抬头看一看她。
卢音致有自己的骄傲,他若无心,她也不去自贬身价。
一楼堂中,忽而一声响木拍案,茶楼更静三分。
二人透过雅间窗扇,向下看去。
儒雅的老先生捋一捋胡子,喝一口茶,开口道:“接上回说到,那卫国王君卫旸困守平成马蹄谷,遭联军团团围困,已至弹尽粮绝。士兵人心惶惶,悲泣之声昼夜不绝,卫君只道自己是穷途末路,不想那日谷口狂风大作,万军阵前缓缓走入一白衣郎君……”
“正是段郎!”
堂下有小儿,听到此处,开口接道。
童声稚嫩,惹得哄堂大笑。
卢音致也笑道:“这茶楼是个好地方,听一听话本,倒不那么无趣了。”
原景时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暗讽与自己在一起无趣,只是讪笑一声,低头没有接话。
真是够呆的。
她想。
卢音致见他不再接口,于是转过头去,叹道:“段君出世这一场东郡之战,确实神乎其神。卢家是武人,心底实在敬佩。”
三百年前的名士段玉楼,文人赞他才思敏捷,武者赞他武功卓绝,雅士赞他风流恣肆,政客赞他雄才大略。史册工笔里记着他,杂记闲谈里也记着他,茶楼里会说起他的逸闻,皇室的教习里也会提起他的事迹。
彼时正是九国并起,卫旸初任卫国王君,从东西两侧,同时向他国联军出战。东线战场其时有强大的赵薛联军借道燕山,将卫旸围困于平成山谷。
这一场东郡之战里,堪称神乎其神的出场,是惊才绝艳的段玉楼第一次走进世人的眼中。
“其时段郎白衣玉带,闲庭信步走入阵前,随手折枝捡石,几步成阵,竟将联军围困在外,不得脱身。联军立时大乱,段郎但笑不语,走入谷中。卫君见状,心中叹服,只暗赞他宛如神明谪降于世,上前道谢,问他名姓。”
白衣郎君缓带风流,眉目清和似春风,含笑行礼道:“在下,段玉楼。”
时年名士,恍若谪神,上苍赐他人间一世,似乎只为让人得见造物精心的手笔,于是每每提起,只徒然引人倾羡惋惜。
而原景时听着卢音致敬佩又叹惋的口吻,只笑道:“世人皆羡段玉楼。”
独我非焉。
“……段郎就此轻解了卫君之困。那卫君于战场之上,本就骁勇无比,民间有战神转世之说。此番有段郎在侧,如虎添翼,一路反攻,竟逼得联军节节败退。时于西南与宋楚联军对峙的领军之将白氏,虽与卫君早失联系,却也嗅得战机,趁势反扑……”
人们百无厌倦地听着段玉楼的故事,对他表达着钦佩与赞叹,可是听到白氏两个字,即便这茶楼里甚少市井气,客人大多教养良好,此刻也不免能听到压低的嘘声。
原因无他,历史上的白氏,声名着实不好听。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这个名字第一次被史书记下的时候,已经停留在了王君卫旸的身边。
她自卫旸即位前的微末之时就跟着他,助他登上王位,同他征战南北,原本该是个有勇有谋的巾帼女将。
可她后来,竟做了个秽乱宫闱的妖妃。
那已经压低了的嘘声,原景时和卢音致也听见了。
原景时收回了看向台上的目光,颔首喝茶,卢音致瞧了一眼,问道:“殿下觉得,他们都小看了白沫涵?”
原景时道:“若卫旸无白沫涵,称帝之路要艰难许多。如今世人只恨她入宫后荒淫误国,一概不记得她从前的功绩。就单看这一战,若非她拖住了西南宋楚联军,卫旸也难以脱困,更遑论她还重创了宋楚根本。”
卢音致见得了知音,不免开心,也附和道:“白沫涵早年用兵,略显急躁,不过单看大局谋划,确是有才之人。依我之见,卫旸战神之名,少不得白沫涵成就。”
两人相视一笑,卢音致性情不比上京贵女,更显豪爽,当即拿起杯盏来,以茶代酒,与他碰杯。
原景时看着她灿烂笑意,将茶水一饮而尽,没忍住低头笑了一笑。
得遇同好,这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
世人皆对白沫涵深恶痛绝,而只要他们都说一句白沫涵早年有才,便能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可这样的感觉,祝文茵从来没给过他。
他还记得从前提起白沫涵,祝文茵只是随口道了一句:“有心误国,故意弄权,荒唐贼子,有何可说?”
她那时候的语气轻飘飘,轻蔑之意不加遮掩。
原景时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原来她也和世人一样。
说不出为什么失望,只是他觉得,她不该是那样。
卢音致看着原景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她欣赏白沫涵,用一句话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但她没办法再借此打开任何话题,从而与他更进一步了。
那些精通熟练的交际方式,在他身上,她好像都没办法去尝试。
人与人的结识,总要有来有往。如果只有一方不知辛苦地奔袭,那么再深的感动,也落不到对方眼底。
卢音致想,也许他再好,也不如她放弃更好——
另一间雅室中,窗是关的。彤华坐在高椅上,却仍能听得见窗外的故事。
那扬名天下的白衣段郎,正借说书人之口,指点九国天下,苍洲山河。
他的尸骨掩埋在青云山道,他的策论遗失在岁月长河。死去的人永远也追不回来。除了一身美名,他什么都没留下,可这些人就是不肯忘他,一遍一遍说着他的故事。
于是段玉楼永远无法逝去。
彤华端起茶盏,手腕轻晃,镯子里的火焰飘浮,和茶盏上浮起的雾气一样来去无迹。
茶叶用的是犀羽翠,浮在杯中,状如细羽,形态坚硬,翠色浓郁。清苦的茶香散在室内,她的面目掩在水气之后。
她想起当初那一场战事。
当时的白沫涵确实遇到了麻烦。
在渡口告别段玉楼后,她全身心投入卫国政事,帮卫旸夺得了卫国的王君,又谋划着要攻占别国。
她到底年轻,急功近利,贸然同其余各国开战。卫旸带军亲赴东线战场,而她则去对抗西南两国。
但因她布置谬误,卫旸陷于危难之境,她被宋楚联军所累不得脱身,坐困愁城无计可施。
宋军日日在她阵前叫嚣,说东线传来的消息,卫君上战场居然还带着一个女人,弹尽粮绝时死于花下,多风流啊。
她听着生气,一箭射穿那挑衅之人,又是苦苦煎熬一场恶战。
卫旸带去的青梅傅歆,出身将门,精通兵法,武艺卓绝。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都没有办法脱困,那么东线的情况究竟已经到了何等恶劣的情况。
一封信几次提笔落不下去,清晨熬到了黑夜,她才以青冥山秘术发了一封密信出去。
她没想过再见段玉楼,但是可以的话,希望他能救卫旸。
多余的话写不出来,信上仅有的寥寥几句,字里行间尽是疏离的客套。
“师兄,我身在西南,军情紧迫。我王卫君陷于平成,盼念旧日同门之谊相助。此日之恩,此生不忘,来日必倾命以还。”——
“想什么?”
彤华的思绪被人打断。
她面前,那黑衣人坐在茶炉前,为她倒茶。
那黑衣人看她姿态悠闲地喝茶听书:“下次想喝茶,自己动手,不要叫我。”
彤华道:“不行。”
黑衣人问:“有什么不行的?”
彤华道:“我在伤心呢。”
那黑衣人沉默了。黑暗的风帽洞口对着她,好像是在打量她的神色一样。
她脸上笑眯眯的,不像是在伤心的样子。
他最后道:“不必。”
不必伤心。
反正段玉楼,对你也不好。
第38章 别意 如果他非要和她在一起,又能如何……
在茶楼前作别的时候,原景时提出要送卢音致回去。他没有那样多皇子的矜贵架子,卢音致却只是婉拒,他也就没坚持,两人十分平淡地背向而去。
卢音致坐着马车离开,听着外面人声熙攘,心念意转,想到自己好容易来这繁华上京一趟,若是只为了见这么一个小殿下,未免也太过无趣,故而开口叫车夫停下。
她自己漫步在上京的街道上,走进繁记林立的商户,挑选着那些南方不曾有过的精致簪环,心情大好。
没有什么貌美聪慧的少年郎君,是拿一堆首饰换不去的,如果不行,她可以再加几件美丽的衣裳。
卢音致叫掌柜把她看上的戒指都拿出来,一个一个戴在自己手上举起来看。她习武,不比上京贵女的手又白又润,但好在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戴着戒指也十分好看。
背后有几个上京的姑娘笑她这样的动作,她却浑不在意——既然花了钱,自然要买好看的东西,若是花了冤枉钱,戴上却不好看,难道要便宜她那些姨娘生的妹妹们吗?
这是繁记最大的首饰铺了。大堂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首饰招待客人,四边还有许多闭上门的单间,专门服务那些贵客。在一片窃笑声里,卢音致听见一声清朗的笑声,不是暗讽,倒是夹着些格外的趣味。
她回头一看,却见有一个男子站在一个单间门口,笑着看她又将一个手镯套在自己腕上。
卢音致在家里被精心教养了很多年,送到上京来,不是为了便宜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的。眼前这个人生得好看,但她也不是会被美色所迷的女子。
她只是认出了他而已。
她为了自己的上京之行做过太多准备,观画记人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项内容。
卢音致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表现在脸上的,不过也就是转身后的一个挑眉,明媚又飞扬:“阁下笑什么?”——
陵游坐在矮椅上,趴在桌面上和小奇大眼瞪小眼。
他手里抱着一个碗,碗里的凉米团子还散着丝丝甜味,小奇气鼓鼓地吐着信子,完全没将陵游吓退。
“你闲的没事干?”
小奇听见了主人的声音,瞬间感到有人撑腰了,扬起了身子耀武扬威,要挟陵游将碗交出来。
陵游也就是逗逗它,碗放在他手里捂着,连一点温度都没升,还是冰冰凉凉刚好的温度。
但他脸上还是装作嫌弃的样子,撇了撇嘴,看似不情不愿地把碗推给小奇,而后转头同彤华道:“成天见它吃吃吃,个头倒是一点都不长,除了会呲牙什么都不会,你养着它干什么?磨性子?”
小奇刚吞了一个米团子,听陵游这么说,上去就咬住了他。
皮肉都没破,就只是咬住了而已。
陵游再一次和它大眼瞪小眼,最终先败下阵,转头和彤华道:“让它松口。”
彤华头都没抬:“你先道歉。”
陵游:???
“为什么我道歉?”
彤华啜一口茶,抬头挑了挑眉,道:“无所谓,那你就让小奇咬一口,反正又死不了人。”
是死不了,但是那种致幻的毒素,足以让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出个好几天的丑。
“小奇仙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请松尊口。”
陵游从善如流地低头示弱,小奇念着自己那碗米团子,也不和他多计较,松了口就扭着身子钻进了碗里。
陵游逗完了小奇,这才来和彤华说话:“我来的时候,瞧见卢音致在琳琅阁遇到南玘了。”
彤华没想到这两个人又扯上了关系,思索了一下,先问道:“南国如何了?”
陵游道:“姜冉下手狠,先前伤过小梵。这次咱们的人稍给机会,大梵便下手了。姜冉没防备,折损了不少人,自己也受了重伤。”
姜冉与隐灵海梵氏兄妹的交锋,一向可称得上是血雨腥风。大梵虽然不轻易出手,但只要小梵受伤,必不忍耐。明明是个有手段的,却甘心让权给妹妹,实在让彤华无语。
彤华问道:“南玘得信了吗?”
陵游道:“姜冉只以为是隐灵海下的手,命人封锁了消息,不想让南玘分心。不过南玘在她身边留了人,已经向上京传信了。估计用不了几日,南玘就要知道了。”
彤华于是放松下来,道:“可惜卢家百年将门,如今能用的子孙,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孩儿。”
时日这样紧,一个人,也没法分成几个用。
还有什么可担心?——
彤华还记得陶嫣早产的事。听闻齐王府内那小岑大夫今日出城寻药,原景时又不在齐王府中,所以正好借这个空档来王府看望陶嫣。
齐王府的下人们念叨着怪事,虽是开春,但早撒了药,王府里从哪里钻出来的蛇,恰恰好就惊了待产的王妃。
原博衍自陶嫣生产后几乎与她寸步不离。陶嫣知道他和彤华不对付,惦记着要和好友说话,便将原博衍赶了出去。
原博衍面上笑着,十分体贴地走出门去,可一离了二人的视线,脸上的笑意便落了下来。他轻轻地停在窗边,没再动作。
彤华坐在陶嫣床边和她说话,微微笑着逗弄陶嫣身边的小女孩,将从袖袋里掏出的一个挂着红绳的白色小玉锁放在了襁褓里。
小丫头似有所知,手指一伸一蜷,便将那红绳捏在手里。
彤华淡淡笑了笑。
她原是极喜欢初生的一切,这样蓬勃的朝气,再带着无限的希望,好像前路没有一点黑暗困苦。
她低头瞧睡着的小人儿,轻声对陶嫣道:“阿邈天资聪慧,开蒙早,听闻你有孕,找了这个字,说取堇年安好之意,也不知是他从何处读来。他说他感觉到,自己一定是要有一个妹妹了。我也只是把这个字刻下来,替他送出来而已。”
原博衍立在窗外,听见这个名字,立时心头一紧。
这个女儿,其实不是陶嫣第一个孩子。
三年前,陶嫣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专注繁记的生意,即便月份大了也坐不住,常往繁记跑动。
有一回她和彤华看账本的时候,误食了下人奉给彤华的茶点,谁知那糕点里有毒,当时便差点害得她们母子俱亡。
当日陶嫣被火速送回王府,原博衍将宫内的太医几乎尽数叫来,却怎么也商量不出个好的办法,最后实在无可奈何,由宫中施用秘法,找来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士印珈蓝,请她为陶嫣保命。
也就是那一次,陶嫣才知道,自己的好友祝文茵,其实就是神秘的异术士印珈蓝。
但早在这之前,原博衍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她是印珈蓝,也是祝文茵,她精通异术,也掌握大昭经济命脉,她与他们暗中来往,又为太子效命——原博衍实在无法不防备她。
如果不是陶嫣危在旦夕,他绝不肯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旦她插手,自己必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事实也果然如此。
陶嫣身体修养到如今,虽已看不出什么大毛病,可这次有孕还是让原博衍提心吊胆。
至于当初的那个孩子,为了保住性命,一出生便被送去了天池山拜师静修,十八年内不得归返。
所以他叫邈。
山长水远,不复相见。
陶嫣听说阿邈的名字,眼眶霎时就红了起来,微微哽咽问道:“阿邈还好吗?”
彤华耐心又温柔地道:“好啊。阿邈已经开蒙了,很聪明,等到了年纪,就能回来了。嫣儿,别哭啊。”
陶嫣流了几滴眼泪,开始觉得自己矫情,让侍女拿了个小包袱来,托彤华带去。
彤华应声。
她头也未回,却已经感觉到了原博衍在窗外僵直的沉默。
阿邈的名字,是一个致命的弱点,使她足以掌控这个野心磅礴的男人。
他的弱点不是孩子,而是陶嫣。
她逗着小阿堇,眼里是澄澈的笑意,心底却是冷的,刀锋淬毒,架在每一个人的颈边。
那份带毒的茶点,是她叫人送来的。陶嫣与她亲密无间,一时口渴,也就端去喝了。
陶嫣和阿邈无辜,彤华费心救了他们母子性命,却不肯将阿邈完好无损地归还。她将一个幼子送去遥远的天池山,让他们十八年不能相见。
她一贯是一个残忍的人,只是偶尔善良一回,便总叫人忘记她的手段。
如原博衍这般,想要得寸进尺,这可不行啊。
她总要提醒提醒他才行。
二人这一闲话,就到了晚间。
到了快用饭的时候,原博衍那边有小厮过来传话,说九殿下来了。
这意思其实就是不想让彤华去见,正好彤华嫌麻烦,此时也不想多见原景时,便起身同陶嫣告辞:“那我就先走了。”
陶嫣不知道原景时先前已经设法见过彤华一次,只以为这次恐怕是他特地跑出宫来,为着见她一次,便赶紧拉住了彤华,道:“何必急着走,哪里就一眼都见不得了?”
彤华道:“他正议婚,我此时见他,不是捣乱吗?”
原景时对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彤华此刻所言,也是实情。
陶嫣的婚姻是自己选的,所以对于原景时的婚姻,态度远比原博衍要宽容许多。她并没有非要原景时和谁在一起不可的想法,也不会因为这弟弟的执著,就去强迫自己的好友退让。
只是,纵然他们处处都不合适,如果原景时非要和她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原景时就是为了彤华才来的。
他从茶楼出来,和卢音致分别之后,便去了梦雨楼,因没寻到人,便干脆在梦雨楼等了起来。等过了大半日,等到天都有些晚了,才听到有侍从回来,说二当家往齐王府去了。
他立刻就往齐王府赶。
原景时坐在饭厅等着,听见有人过来的声音,便回过头去,见到来人,俊美的脸上立即绽开少年人的爽朗笑意,一双眼里光华璀璨。
“嫣姐来了。”
他问候过陶嫣,又唤彤华道:“文茵。”
陶嫣听着这两句语气截然不同的问候,带着三分趣意的笑容看向彤华。
彤华这次回上京,一直躲着原景时,先前在梦雨楼让他堵住了,原本可以脱身,只是觉得他由来不撞南墙不回头,兴许见一面倒还能消停些,才与他见了。
这一回,原本依旧可以不见,但她见他不死心,又生出些别的念头,才答应了和陶嫣一起过来。
她拉着陶嫣入座,没怎么搭理原景时。
原景时倒是未觉尴尬,坐在她旁边,还给她盛了碗汤。
彤华没动,自己夹菜,问他道:“怎么不回宫里吃?”
原景时笑道:“许久没见六哥了。”
其实是害怕回宫后,沈皇后又问起今日与卢音致会面的情形。
他不敢多说,怕扯出更多的,在她面前不好解释。
彤华对皇后为他安排相亲的事心知肚明,听到这里嘴角勾了勾,抬眼看了一眼原博衍。
原博衍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侧首同原景时道:“听闻卢家那个女儿,相貌出挑,品行也好。卢家镇守南方,是……”
原景时立刻给他添酒:“六哥,请。”
原博衍噎住,酒到嘴边只能喝了:“你别堵我的话……”
原景时又给他添了一杯。
彤华持着酒杯啜饮,见原博衍被堵得说不出话了,便仿佛局外看客般悠闲微笑道:“少年夫妻,门当户对,是段好姻缘。”
厅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原景时回头望向了她。
第39章 婚事 段玉楼有千般好、万般好,世上谁……
场面有种诡异的安静,彤华迎着几个人的视线,却没有一点不自在。
她慢条斯理地向原景时解释起来:“婚姻里两家有共同利益,自然更加稳固。更遑论你们少年相识,时日长了,生出与旁人不同的情分,好处自可受用一生。卢家是个不错的选择。”
原景时从来不曾吝惜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因为知道她全然知道,所以此刻听见她说这话,他才怒气横生,冷笑道:“我与你也是少年相识,可也有旁人不同的情分?”
彤华十分顺畅地偷换概念回答道:“你母亲托我照看于你,和旁人自然不同。”
原景时又道:“我与她素不相识,你怎知贸然做了夫妻,便可日久生情?”
陶嫣认识原景时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一贯坚持。话说到这里眼见得不好,她拽了拽彤华的袖子,想叫她松口。
来时与她说好,要么不提这事,如果提到了,就好言相劝。谁能想到这位主,不好好说,非要与他这样针锋相对?
话已说出口了,就没有收回的余地。彤华从来就不肯惯着他的心思,如今也是一样,此刻的语气也随着目光微冷。
“见面互报名姓,就算是认识了。庚帖一换,婚事立定,自有关于对方的千言万语灌到耳边来,由不得你与她不相熟。高门贵胄,皇室子孙,谁家婚事不是这样?偏你做不得,偏你受不了?”
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是这样?陶嫣与原博衍就不是这样。
陶嫣心虚地看了一眼原博衍,夫妻二人默契地默然,同时向后靠了三分,打算避过这个锋芒。
谁知两人争执起来,全然忽略了他们这个现成的例子。
原景时被彤华这段锐利至极的话气得头疼,站起身来,明明十分生气,却显出有些无奈的颓然:“偏我做不得?你未曾经过这样的事,怎能说我……”
彤华冷冷打断他道:“我未婚夫君你没见过罢?”
原景时看着她那双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他们这些人相识已久,何曾听说过她有婚约的事情?
这下连陶嫣和原博衍都抬眼看了过来。
“我未出生时,婚约已经立定,说我是为了这桩婚约而出生都不为过。长辈言重如山,无可转圜。我虽在外多年,却也知道此事不会拖延太久。待助你夙愿达成,完成你母亲托付,我自然便要离开此地。”
她异常直白又不带任何感情地同他道:“我不过今日劝你一句,你娶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总之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我,你死了这条心。”
原景时一个字一个字听完了这段宛如小刀剜心的话。
十七岁的少年郎,正是丰神俊朗的时候,一身白衣穿在身上,端的是风姿飒沓,长身如玉。
可他现在是狼狈的。
他狼狈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也没有真正地走近过她。
彤华看着他这样明显脆弱和受伤的神情,还是心软了。
她隐约想起前生那个骄傲不已的他,那个下场惨淡的他。
重来一次,不该这样了。
彤华放软了声音:“景时,我活了很多年,从见你到如今,我从来就没有变过。等你子女成群、功成名就,我还是这样。等你头发花白了,旧人旧事都记不清了,我还是这样。等你死了,盖了棺,我说不定还会带一壶酒,去你坟前祭你。”
所以,懂了么?
这是她许久前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没有谁能陪谁一生。即便妄然发誓,说好要一同走到终路,也不过是让听者到最后独自难过罢了。
她记得自己的过去里,吃过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于是此刻可以冷静地教训面前的少年:“前路还长,你我终要各行其道。”
原景时似乎是有些站不住,扶着桌沿,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文茵,你惯常骗我。”
他脸上那个艰涩的笑意比哭还难看:“平白无故冒出一个婚约来,也是在骗我的罢?就因为我不肯和卢家联姻,你用这样的法子对付我?”
原博衍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陶嫣心有灵犀地站了起来,立刻将彤华拉走。
原博衍按着原景时坐下,给他斟酒:“听清楚了?”
原景时缓了一会儿,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轻轻地笑出来:“六哥和嫣姐商量好了,三个人演给我看?”
原博衍:……
怎么说呢?在这件事上,他的傻弟弟蠢得自信。
原博衍无语道:“卢遂良老将军镇守南方,是我们一大助力。他一把年纪了,冒着这样大的风险站在我们这边,你得让他安心。”
原景时淡淡道:“安心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可这是最简单的方式。”
原景时拧眉,即便早知道自己此生会过成什么样子,他还是努力争取着改变:“六哥的婚姻就很好,原氏祖上,也不是没有恩爱帝后。这件事不是非要如此不可。”
原博衍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时沉默。
他顿了顿,问道:“你觉得,我和嫣儿,如今还很好吗?”
原景时怔了怔。
原博衍语调平静,说出的话,仿佛都不是伤过自己的刀:“从阿邈被送到天池山之后,我与嫣儿便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没与任何人说过,但嫣儿一定是能感觉到的——我已经放弃阿邈了。”
原景时皱眉。
原博衍继续道:“阿邈不见父母,却常见印珈蓝,即便长大了,也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女人。我已经为我的愚蠢和疏失付出了代价,我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但你还有退路。我不能容忍她害过了你,还要害你的以后。”
原博衍知道,阿邈是自己和陶嫣之间永远的裂痕,就是这道裂痕,深刻到足以用来提醒原景时。
“你不必羡慕我与嫣儿。及时止损,这样简单的道理,如果你到如今还不能懂,那就看看我,我给你做这个教训。”——
陶嫣拉着彤华走出去,有些无奈道:“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好办法劝他。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彤华到了外面,反倒温和了脸色,又柔柔笑起来,和方才判若两人:“软话我都说了多少遍,他有哪次听进去了?横竖我没对他这么强硬过,且试试呗?”
陶嫣看她这脸色变换,便知道她方才是装模作样,瞥她道:“你认识他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他什么时候是吃硬不吃软的人了?”
夜色里彤华的眼波微转,看不分明眼底神色:“跟他说白了也好。”
陶嫣问她道:“你从哪儿又冒出一个未婚夫来?”
彤华不多言,只道:“以前家中长辈定的。”
陶嫣看出她不想说这事,也没有过问细节,只是撇了撇嘴,十分不信道:“难道小九的事结束了,你真要回去成婚不成?”
她想她平时自由惯了,无拘无束,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谁料彤华挑了挑眉,却反问她道:“为什么不?”
陶嫣婚恋观异常坚定,绝不委曲求全,所以不能理解,这个原本以为和自己一样观念自由的好友,居然打算实现这个莫名其妙的婚约。
彤华看她惊讶地侧目,开口道:“你知道我的未婚夫是怎么选定的吗?”
陶嫣看着她,微微侧首。
彤华道:“我的婚姻只是一个手段和筹码,必须要换回最大的利益。我的母亲挑了一群豺狼虎豹,将他们圈在一处,谁的爪牙最锋利,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我未来的夫君。我的婚事早已定好,可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母亲才终于选中了最后的那个人。”
陶嫣听得下巴都快惊掉了:“是怎么样的人?”
彤华想了想,道:“他出身好,识时务,算是还不错。”
这哪里是要选丈夫的标准?
陶嫣看着她:“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彤华笑起来,十分洒脱,像十分满意似的:“他既有权有势,我便无妨嫁他。最喜欢的人,和最有权势的人,我总要得到一个。”
陶嫣闻言,惊讶问道:“你有喜欢的人?”
彤华愣了愣,失笑道:“奇怪吗?”
陶嫣像见到这么怪物一样:“奇怪啊。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彤华抚了抚耳边的碎发,思索道:“兴许是段玉楼那样的罢。”
陶嫣无语,用一种荒谬的眼神看着她:“就知道你在骗我。”
彤华笑了。
骄傲又美丽的红衣姑娘走在回廊中,檐下的玻璃灯干净又明亮,衬得她眼里波光潋滟。
“怎么不能是真的呢?”
她笑着说道:“段玉楼有千般好、万般好,依我看来,世上谁都不如他。”
他就只有一点不好。
他不那么喜欢她。
彤华去了陶嫣房间,重新用完晚膳,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起身告辞。
陶嫣送她到门口,被她劝止。
“你回去休息罢,晚上风大,仔细出来吹得头疼。”
余光里见原博衍与原景时兄弟沿廊下走来,彤华便转身同原博衍致意,预备迈步离去。
“我送你。”
原景时同原博衍谈完,倒不再激动了,眉眼淡淡地同陶嫣道安,主动开口,随彤华一道出去。
少年性情恣肆,难得沉默安静。
他在想他们一同走来的这十几年,也许他还是太稚嫩了,明知她危险,却还是迈步走近了她。
到如今,她已是他无法失去,他却是她可有可无。
原景时直到送彤华到了门口才道:“你说过,重要的事情,不会同我玩笑。”
彤华说是。
所以,所谓婚约,并不是她再一次拒绝他的虚假借口。
原景时道:“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全世界都要来阻止,我也一定要将他得到。五岁的时候,我主动去找你,说我想要什么,直到如今,我都在为得到它而努力。我绝对不放弃。”
夜幕低垂,月隐星沉,他在晦暗灯火里转头看她,眼中刻着三分执拗:“你也是一样。”
对你,也是一样,我绝对不放弃。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孩子,眉眼长开,矜贵又骄傲,越发有前世那位器宇轩昂的神君的风度。
这样的话,前生的他就同她说过,他们都为此付出过代价。
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了。
彤华扯扯唇角:“景时,得到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些代价,一生都付不起。
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执拗:“只要能得到,我愿意承受这种代价。”
第40章 围猎 他正欲开口唤她,忽听见破空之声……
上京近来有些混乱。
慕容峙见云秋月被席娘子逼死,当即给席娘子写了休书,还把朝中几个席氏子弟挨个参了一本,军中的席家人也拔了一遍,彻底和席家撕破了脸皮。
席家根基不深,舍也就舍了,可如今这个时节,慕容峙却如此罔顾大局,让原承思十分头疼。
但僵持一场,慕容峙终究顾及太子,先收了手。待席家分割之后,便提前回北地去了。
春日已至,北关再次警戒,而上京预备了许久的春蒐,也终于开始了——
春蒐开始的那日,围场里好不热闹。彤华立在一边,含着笑意和几名官员来往客套。
繁记这位祝二当家一贯长袖善舞,和朝中的王侯重臣来往甚密。便是有不便亲自前来说话的官员,也叫家中的女眷结伴过来,借着说繁记的新鲜货品,拉拢关系。
她面含笑意,未有不耐,最后还是安乐小公主来找她,才将她单独拉到一边说话。
繁记是皇商,安乐年纪轻,喜欢用繁记许多新鲜玩意儿,也因此与她熟识些。
安乐拉着她躲清净,同她小声抱怨道:“繁记凡有上新,皆送各家帖子,看就是了,多问什么?你倒是好脾气,还和她们一一周旋。叽叽喳喳的,真是烦人。”
公主与神女都是一样的娇惯脾气,彤华虽然装模作样地表示耐心,心里却也是如此想法。
两个人俱是穿着最新式的女子骑装,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裙摆扬,清风动,一个娇俏,一个艳丽,端的好风景。
王公大臣之中,不少看见这一方小角落里的好颜色。
这位二当家祝文茵,十年前便与大当家谢年年和繁记一道声名鹊起,如今瞧去,却仍旧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一派华然又疏离的美丽。
南玘遥遥看见了,问道:“不知那是哪家姑娘?”
原承思正与他站在一处,看了一眼,道:“是皇商繁记的祝二当家。”
他刻意没说全名,思忖这南玘是否又看上了祝文茵的美貌,却不料南玘莫测地应了一声,竟无后文了。
仪式繁琐,待皇帝当先驾马而去,众人才随行跟上。
沈皇后和妃嫔们没有随同,倒是公主贵女和官眷之中有擅骑射的,一同纵马而出。
安乐不喜欢骑射,今日却难得想纵马,约彤华同行。
二人未与众人同行,只待骑马至僻静处,彤华这才问道:“公主有话同我说?”
安乐面上生出些踯躅,让侍从退远,犹豫片刻后方开口问道:“上元的时候,祝当家在上京吗?”
彤华大概能猜到她想问什么。
上元这样的日子,一向少不了风月情浓。那一晚灯市煌煌,造就了不少年轻儿女们的风流故事。
不少人说,萧山府的裴小侯爷遇了个红衣美人,示好不成,被那姑娘的兄长拦了下来。他还穿了身跟人家一样的月白衫子,被人生生比了下去,叫这些公子哥儿笑了两天。
约莫是这位小公主也听见了,把爱穿红衣的姑娘家挑了一圈打听,最后居然连她也没放过。
彤华无奈道:“我那时刚回上京,听着楼下的热闹,看了一晚上的账本,眼睛都要花了。”
安乐果然放下心来,长呼一口气。
她的心思都表现在脸上,立刻变得轻松无比,道:“那我就没什么事了。你还要继续打猎吗?”
她本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才来的,没什么继续骑马打猎的兴趣。
彤华笑道:“殿下先回去罢。我转一圈再回。”
安乐与她道别,带着侍卫随从返回了大营。
彤华淡淡笑着,回身目送这单纯稚嫩的小公主走远。
少女的心意赤忱,只是可惜了——
命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萧山侯从来就不是她的良配——
待众人陪皇帝打下了第一只猎物,皇帝方留下了原承思和几位老臣,叫其他人自便去了。
原景时一刻都没留,迅速驾马离开,在这硕大的密林里找彤华的身影。
他出发时看见安乐拉着她一起,估摸着也许还能找到。算他运气不错,没过多久,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春林盛,碧色生,她却穿潋滟的红,在绿林里分外显眼。
他正欲开口唤她,忽听见破空之声,便见她身后一道飞箭袭来。
“文茵,身后!”
原景时喊她同时,箭已上弓,飞射而出。
彤华迅速回头。
密林,山野,飞箭。
她恍惚了一瞬,就这么一刻犹豫,那道箭已到她眼前。
而原景时的箭也来得飞快,准确击中了这道箭的箭杆,打偏了它的方向,两道箭擦着马身落到她旁边的土地上。
座下马匹一惊,往侧迈了两步,彤华回过神来,拉过缰绳稳住。
她皱着眉想:凡马还是凡马。
从前天界围猎所用的灵兽坐骑可稳重多了。
原景时已驾马来到了她身边,焦急地问她道:“没事罢?”
彤华对原景时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转头见有人驾马而出,语气懒怠。
“寡人箭术不惊,险些伤了姑娘,是寡人之过了。”
是南玘。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惜行为举止却十分散漫,不像皇帝,倒像是个纨绔子弟。奇的是,他竟是一人前来,身后无人随行。
彤华心里给他再记一笔:“陛下无过。是我站错了地方,不该挡着陛下的箭。”
南玘笑道:“祝当家有意思。你们繁记出身的姑娘,偏都是如此牙尖嘴利?”
彤华压了压眉眼,冷声道:“悦姬若冒犯了陛下,自是我等疏于管教。今日回去,便对她严加训斥。”
南玘许是没想过她是这样尖利的性子,于是驾马走近,顺着她的话道:“悦姬的性情正好,寡人实在喜欢,今日还将她一同带了来。可惜她不会骑马,只能留在营地。”
他进一步提出要求:“祝当家既然在,不妨同寡人一起罢。追猎物追远了,倒是不记来路了。”
原景时听见这话,上前道:“山林复杂,祝当家恐怕也是失路至此,我带陛下回去罢。”
皇帝九子,独一人不曾封王。南玘笑看这位侠客般的九殿下,笑道:“那就有劳九殿下了。”
三人一道向外走,南玘时不时同二人说话,原景时还算有礼,彤华却没有好脸色给他,偏着头压根不理南玘。
总之女子小性,如南玘这样的人,最不会被冒犯。南玘瞥了眼彤华,没有再与她说话。
待走出几步,清风微动。南玘正与原景时说着话,便瞧见不远处的草丛之后,正卧着一只鹿,碍于地势和丛林掩护,尚没有看见他们。
他闭了口,放轻了马蹄,架起了弓。
原景时回头看向彤华,她此刻方回了头,手掩在袖中,做出一个让他按兵不动的手势。
南玘说自己马上功夫不好,比起方才射向彤华的那一箭,这一箭不知偏了多少。那鹿受了惊,迅速跑开,南玘不像是失望或者感兴趣的模样,却立刻扬了鞭,要驾马去追。
再厌恶南玘,原景时也不好在此刻由着他一个人乱跑。他下意识纵马追出,却忽而发现只有自己的马蹄声。
纵马不停,他回过头,看见彤华仍在原地,一双眼冰冰冷冷,张弓平稳,飞箭直袭南玘而去。
这次原景时来不及拦了。
他迅速回头,只听见一声闷响。南玘的马匹迅速消失了在了林间,人也失了踪迹。
原景时吓了一跳。
他知道她胆大,却不料她连南玘也敢杀。
他纵马过去,看见南玘落马的地方乃是一道陡坡,想来他已经滚了下去。
彤华也下马过来,同他道:“你现在就回大营,只说你们无意碰到,说了两句话,后来他去追猎物时你跟丢了,因没找到他,所以回来问一问,他有没有回去。”
她理由编得半真半假,原是最易引人相信的。可原景时觉得她今日行为太过放肆,谨慎问道:“你要做什么?”
彤华没明说,只道:“你放心,我做的事,没有收不了的尾。”
原景时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放,警惕道:“南玘不能死!”
彤华沉声应道:“我知道,你先走。”
原景时立定原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但终究还是没有再继续多言,只是转身骑上马背,离去时还三回头,拧着眉心看着她。
彤华确定他彻底离开才收回目光。垂眼时,草丛间有簌簌之声,小奇从中探出头来,对她嘶嘶两声。
彤华在陡坡旁足尖一点,整个身体便轻盈地离了地,轻快地落下这道颇深的陡坡。草上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血迹,小奇在前引路,彤华迅速跟上。
南玘在大昭境内的一切纨绔行径,原本就是装模作样。那箭来的时候他反应奇快,迅速低下了身子,所以躲过了致命一击。只是那一箭飞过,仍然伤了他的手臂。
彤华很快在陡坡下找到了南玘。
南玘一路借势滚下来,倒也没受什么大伤,此刻除了衣衫脏乱狼狈些,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妥。他也不躲藏,只捂着右臂的伤口站在彤华面前,咬了咬牙笑道:“祝当家好大的脾性。”
彤华拿南玘的话噎他道:“我箭术不精,原是对着鹿去的,可惜放偏了。”
南玘嗤了一声,正待开口,彤华又换了一种口吻,道:“你身边不干净,行事小心些。”
南玘闻言,收敛了散漫的表情,正了正神色,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她道:“悦姬是原承思的人?”
他属实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不过的确就没有这么巧。
彤华答道:“无论你在惊鸿坊带走谁,她都会变成太子的人。”
而悦姬,她孤身一人,没有牵挂,不好受人掌控,却易受人驱使。只要原承思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她便可随时倒戈。
南玘点点头,道:“走了一个,还得再来一个。悦姬还算乖顺,且先留着她罢。”
彤华问他道:“太子不会帮你肃清隐灵海,你要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
南玘活动一下酸楚的右肩,忽而问她道:“将来真的会是他即位吗?”
彤华眉目一凛。
当今原氏皇族,一共九位皇子,却从没有出现过夺嫡的争斗。原承思生而便是太子,早早便掌握了军政大权,未来如何,几乎是已经一眼能看到的结果。
但是南玘显然不这样想。
他此言一出,直接便让人觉得,他有想在此事上做文章的打算。
彤华心里觉得他是在找死,脸上却没有变化,冷淡道:“北地掌军的慕容峙,与太子一同长大,乃是太子心腹。东境有新封的皇八子将军王,南方有老将卢氏。如今东宫的良娣燕氏出身将门,其弟已然授了军衔。大昭兵力几乎尽在储君手中,你还想打谁的主意?”
南玘答非所问,似笑非笑道:“齐王原博衍,与太子心不齐罢?”
彤华心中微沉,脸上却露出一个微微匪夷所思的表情,道:“他二人一母同胞,同出中宫,一向和睦。你怎会如此想?”
但她心里却在想:原博衍心有二意,南玘如何会知道?
原景时和南玘尚无往来,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原博衍心思蠢蠢欲动,成日里撺掇着原景时谋权图位,但他尚有余地,绝不会引狼入室,主动去招惹一个狼子野心的南玘。
近来上京朝局颇有波谲之势,彤华都不必刻意去猜是谁作怪——
那只至今未寻得踪影的半妖,胆大包天,三百多年前就敢挑起卫薛两国交战。今时上京动乱,想必少不了她潜伏入京之后的功劳。
二人交换消息,点到即止。彤华说完话就自己回了大营,本以为南玘会自己回来,却半天没听到消息。
她与安乐和几个女眷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隐约听人提了一句,卢家的大小姐出身将门,猎场上英姿飒爽,竟和男子比起来也不落下风。
她瞥了一眼,卢音致确实是还没回来。
她留了个心眼,将小奇暗暗放了出去。小奇是仙兽,呼唤野兽自然拿手,不多时便带着消息回来——
南玘和卢音致在密林里遇到了。
彤华自然知道沈皇后为原景时和卢音致牵线的事情,也能想到凭原景时如今的心思,恐怕对与卢音致的婚事没什么兴趣。
忧心的一方是卢家,怎么说,都该是卢家想着如何借原景时抽身时局。
倒是这卢音致,小小年纪却足够大胆,竟然真敢另辟蹊径,在原景时和原承思之间摇摆一回,最后倒头选择了南玘。
彤华悠闲地用着茶点,聊着天打发了时间。待晚间开宴之前,寻着空去找了一回原承思。
原承思的帐外有侍卫拖着猎物过去,彤华瞥了一眼,进帐恭喜原承思,贺他收获颇丰。
原承思才沐浴过,换了身衣裳,笑道:“今日猎物最丰盛的还当属八郎,这将军王的称号赐他,果真是名副其实。”
彤华笑着称赞两句,问道:“殿下可知今日南国陛下在猎苑中受伤迷路一事?”
原承思点了点头,道:“我听说是九郎让人找到的。他们碰见了?”
彤华没说是与不是,只是意有所指道:“别人我不晓得。倒是听说卢家那位小姐,和他在林子里碰到了。”
原承思倒是不知道这事。
他懂了彤华所指的意思,哂笑道:“看来是当初谢家的例子没做够,让卢家人生出这么野的心思。”
彤华消息传到,告辞出来,往自己的帐子走去。路上有个小内监赶来与彤华道:“祝当家,谢当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