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破梦 她毁了他一世,又来祸害他此生。……
云瞻已经三百余年,不曾见到当初故人了。
他一个人活到了最后,活到了成仙,也只能一个人记得青冥所有的往事。
他忘不了那个让全师门都头疼到无可奈何的小师妹,所以一直无法真的确定,这位冰冷薄情的神女,究竟是不是她。
但他所见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青冥山的残卷,在天界找到了原本。那只是一本极其普通的书册,定世洲有也没什么奇怪。
陵游虽用重剑,但身法飘逸迅速,乍看竟与段玉楼用剑肖似。而今日彤华也执剑出手,二人用剑姿态分明同出一辙。
而他的小师妹白沫涵,一向不爱练剑,若不是段玉楼教她,她自己是不愿意练的。
云瞻自飞升后,没有面见彤华的机会,此时此刻如此难得,他便再也无法按捺,斗胆上前,要与她下棋。
小师妹始终学不会下棋,彤华下棋也是毫无章法,全凭心情。可她最后那一盘,棋路忽变,不是她自己的棋风,却更像是段玉楼的风格。
云瞻浑身紧绷,紧紧盯着彤华道:“段玉楼所创燕起,青冥山内没有对手,入世也未有败绩。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对同门,他也只是说破了三成而已。”
彤华给鱼书使了个眼色,鱼书会意,立刻走到门口守着。
这密闭的亭楼,倒是给这二人提供了一个绝密的说话之地。
彤华待鱼书出去,这才伸出左手,顺着他右臂袖口向下一捋,将一只耳目灵捏在掌心。
云瞻一怔,他忘了这个才来到他身上的小东西。
而这一刻,他已经半分感觉不到这个耳目灵与自己的联系。
彤华碾碎耳目灵,方道:“当初陵游说你凡心不死,想处置掉你。我看你从不妄言,也就没这么做。恰今日闹出个妖兽的乱子,让你钻了个一步登天的空子。看来是我错了,你原没那么谨慎,也没那么能忍。”
她不否认,便让他更恨:“我还要忍多久?我以为你有隐情,不敢多言,可你将从前都忘了吗?”
他满脑子都是少年欢庆和后来荒土,那些回忆和面前这张美丽又冷漠的脸渐渐重合,教他顿时生出万般的可恨可憎来:“你争权夺势,游戏人间,把凡人……把我们,都当作你随用随取、挥之即去的棋子吗?”
彤华面上是一种颇为残忍的纯淡:“我丢了几本书去人间,想看看是否有机缘聪慧之人。等了几百年,终于是在青冥山,出了两个有望解开奥义飞升仙道的。这二人无论谁来,都可为我所用,可偏偏来的是你。”
她没有丝毫感情地望着他,道:“你借杀飞升,我却不缺会杀的部下。”
云瞻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些话,道:“所以青冥山对你无用。”
她淡道:“无用。”
云瞻倏然涨红了眼,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她的肩膀。
那一瞬间他惊于她的单薄,可是升起的愤怒质问已然出口:“所以你烧了青冥山?师父和师兄都还在里面,他们都想着要去救你——”
彤华轻轻对他一推,他便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神力的威压让他再也站不起身,他只能艰难地抬头望她。
彤华伸出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抚了抚衣衫。这位美丽的神女,连手也是精致的,她的指甲染着粉玉金箔,描着小巧飞鸟,桃花春日般生动。
可她又带着掐丝护甲,将她身上唯一的那一点生动,全都困在了金色的牢笼里。
她口中的话和她这个人,感觉是一样的冰冷残忍:“内廷司里那个对你多嘴的玉笔仙,我已经处置过了。”
云瞻想起那个外向友好的小仙官,扬首看向这个无情的神女,那样好看的一双眼,却像一潭漆黑的深水,日落无影,长风无漪。
她像一尊美人玉俑,冰凉又没有生气。
她垂眼望他,半威胁半提醒地说道:“至于你,好好在上天庭做你的刑官,不该多嘴,就不要多嘴。”
她的佩剑早已将积水逼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此刻心随意动,迅速带起红英神火,将一重天的水球烤了个干干净净,迅速飞回彤华掌心。
有雾白的蒸气在云海上浮起,她在一片空白中侧首将长簪别回发间,迈步走了出去。
神明强势的威压终于消失,云瞻坐在原地,却仍旧没有站起身。
他脑海里的小师妹,从冰雪可爱的襁褓婴儿,变成活泼机灵的女孩,变成美丽跳脱的少女,变成青冥山那次没能相逢的一别,变成遥远卫都里仓促的一见。
却怎么也变不成如今这个薄情寡义的神女。
原来他的小师妹,早就死在了三百多年前那一个繁华落尽的深秋——
这一天漫长又琐碎,彤华原本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此刻却觉得十分疲累。
天庭一直晴日温和,而定世洲四季昼夜却随人间变幻。彤华回到璇玑宫时,已是冬日晚间,一股戚戚寒寒的黑暗之中,只有寂寂明珠闪烁光芒。
她换了身衣裳,躺倒在了榻上。
鱼书和赤芜在侧,看她闭着眼,满面疲色,便安安静静地给她收拾,一个擦脸上的妆,一个卸发上的簪环。
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彤华忽而问道:“狮子呢?”
鱼书听见这两个字,手一颤:“什么?”
她偏头看赤芜,便连赤芜这样活泼的人也噤了声。
彤华闭着眼,不觉她二人异样,道:“今日昭元送了我一头狮子,陵游把它带去哪儿了?”
鱼书这才想起这回事,飞快把手边的东西归拢好,道:“我去问问。”
她叮嘱赤芜,今日彤华斗法伤了元气,让她去熬药给彤华喝下,而后自己出来找陵游。
陵游正在使官殿里处理公务,他依旧记着昭元今日的挑衅,打算给她使点绊子。听鱼书说明来意,他将袖中灵珠递了出来,问道:“她要这个做什么?”
鱼书脸色有些复杂,拧着眉道:“她问我,‘狮子呢’,我当时没想起来,吓了一跳。我还以为……”
她不好再说了,陵游也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他送鱼书出去,道:“她不会主动提,你也不要多生异样。”
鱼书站在门边,正要离去,遥遥看到那边有人抱着几本文书和使官交接。
她仔细望了望,问陵游道:“那是紫毫吗?”
陵游看了一眼,点头。
鱼书手里将灵珠捏得紧了紧,转头离开。
紫毫送完文书,隐隐觉得有谁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却谁也没看到。
使官殿依旧是那个忙忙碌碌的样子,檐下的灯笼里燃着烛火,晚风里晦涩黯淡——
鱼书以为彤华已经休息了,却不料她一走进殿门,彤华就唤了她的名字。
彤华接过鱼书递过来的灵珠,将那只妖狮放了出来。
这妖狮着实生得威风,皮毛也亮,本来也是凶神恶煞唯我独尊的,许是在陵游手底下压得久了,此刻也变得安静下来,就只是半伏在地上看着彤华。
彤华半垂着眼问它道:“有名字吗?”
妖狮低低吼了一声。
彤华躺回去,闭着眼,口吻有些嫌弃道:“我不喜欢给狮子取名字。为什么你不能像陵游一样,取好名字再来?”
她将手伸出去,玉白的指轻轻勾了勾:“来。”
妖狮过来,卧伏在地上,调整好姿势,刚好拿头顶把她的手心托起来。
小奇从她的手腕上爬到妖狮的背上,转了几圈,立在它头顶嘶了一声。
彤华勾起唇,低低笑了一声,道:“好,听小奇的,你就叫小八罢。”
妖狮:???
彤华才不管它的反应。她揉了揉它的鬃毛,道:“出去找鱼书带你洗洗。小八——”
她已经阖了眼,迷迷蒙蒙睡过去了:“好好待在我身边啊。”
先前那只狮子不肯好好待着,不见了。
她找不回来了——
小八被清洗干净以后又回到了彤华的寝室,趴在彤华的榻边卧了一晚上。
半夜时,它忽而感觉有一阵风将它弄醒,睁眼只觉一道黑影倏然而过,又什么都没有。
它觉得自己在做梦,正要爬回去,又看见彤华睡梦里也紧皱着眉头。
于是它拍了一把枕边的小奇,又伏下了身子。
小奇看了它一眼,一开始没懂,随即反应过来,卷着彤华的手放到了小八的脊背上。
小八敏锐地感受到她落在它背脊的手忽而收紧,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她犹在睡梦里没有醒来,下意识般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不再动了——
次日彤华睡醒,看见手下的小八,微微怔了怔。
小八万分乖觉,察觉到她醒了,抬眼看了她一眼,便走到一边卧下,由着进来的鱼书和赤芜伺候她。
先前小八在天界感知到了陵游身上的六翼神威,才降服在他的手里,来到璇玑宫后又听他教训了两句,早就安分下来。
彤华梳洗完,带着小奇和小八一齐去东配殿处理事务。
璇玑宫有二位主事仙官,一名飞翎,一名慎知,此刻亦在外间配合彤华整理文书。
彤华在内间坐了整日,展展腰背,起身向外,才堪堪走到帘后,便听见飞翎与慎知坐在外间正小声说着闲话。
细听去,却原来是说陵游和赤芜的。
彤华时常见到他们站在一起说话,见怪不怪,偶尔要给陵游送东西,都特地叫赤芜去,拿他们两个打趣充乐子。
飞翎正说着“世间情滥,无人免俗”,一扭头看见彤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正偏着头瞧她们,心里微微忐忑。
她想自己这八个字说出来,彤华众口铄金里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敏感成这个模样。
彤华果然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赤芜最近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赤芜性格十分活泼,平日里喜好广泛,偶尔也偷懒躲闲去看看话本子。彤华对自己部下十分宽容,去人间时,还给她带过繁记的话本。
彤华一问,飞翎立刻出卖了赤芜:“陵游给她从人间带的,讲的是洛河神女未开情智,私自下凡偶遇一对痴心人,回去之后梦中懵懵懂懂幻想出了一位郎君,甘愿长睡不复醒。”
彤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叮嘱慎知道:“你回头再去她屋里看看,别又让她拿着什么话本去祸害鱼书。”
鱼书是字灵,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彤华一向管得很严。
鱼书自己倒是很乖觉,却抵不过赤芜跳脱,有时候存心使坏,鱼书也招架不住。
彤华心里想着刚才的话,有些好笑:洛河水域里哪有什么长梦不醒的神女,有的不过是一位龙君罢了。
掌管洛河那位神君,是东海龙族行九的嫡太子。
他天赋奇高,年少成名,心性果决又沉稳,模样也是一等一的端和雅正。
他一生不曾行差踏错,最后在彤华身上栽了跟头,被永久剥夺了神籍,在众神无可奈何的叹惋里下落人间。
而她没心没肺,只作不识。
可怜的龙太子,前生磋磨,她犹觉不够,毁了他一世,又来祸害他此生。
真是倒霉的神君。
彤华带着灵宠回夙夕殿去,突然觉得今日夕景不错,就坐在廊下,抚摸着小八的背脊。
陵游在使官殿内收到人间的来信,说云秋月再过一日便要入京,于是打算来与彤华说一声,好与她同去人间。
他一路行来,看见彤华在小八旁边的温柔神色,脚步一顿。
他心里突然有些泛苦。
璇玑宫里,从前原有另一只青狮。
消磨至如今,众人都忘了。
第23章 东宫 殿下已等您许久了。
大昭富庶,国力强大,发展至如今,俨然已是九洲中心。
为贺国朝三百年,九洲列国来贺,早几年便递出文书交流的比比皆是,一年前便有许多使臣抵达上京。
虽说冬日的天色亮得晚,但如上京这样的富贵繁华之地,却从来不受天色的影响。更何况万国会盛况如此,街上早早便有了人气。
待等到天色通明,早已是满城熙攘的热闹景象。身着各色服侍的使臣往来百姓之间,因司空见惯,倒也不显得突兀了。
彤华说是与云秋月一同上京,实际上离了北燕城后便回了定世洲,只放了一只傀儡在车队中应付。等她重新回到车队时,已经是正月初六。
她收好了自己那只傀儡,而后去见云秋月。到底一路舟车劳顿,即便放慢了步调,云秋月依旧显得有些疲惫。
她半点没发现彤华中间换了个人的异常,笑意盈盈和彤华说话。
城中早得了彤华将至的消息,另派了马车前来迎接。彤华带着云秋月换了马车,一道入京。
因有万国会,不少商铺年节也不曾休息。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走到上京正中的钟楼,繁华更甚。
彤华将马车窗户推开一点,往钟楼西北处指了指,道:“瞧,这就是我们繁记最有名的梦雨楼。”
云秋月望去,只见一栋大方气派的五层红木高阁,墨绿色的琉璃瓦昂贵精致,门楣窗棂的雕花繁复美丽。
其御笔书提“梦雨楼”的牌匾之下,还刻着一个御赐的金乌啼日徽标。
马车经过梦雨楼,一路行至朱雀桥,缓缓停了下来。
车前的侍从跳了下去,往前探问了一圈,回来在车窗边向彤华禀明原由。
原是几位贵人乘车出行,狭路相遇,有些不快,起了争执,这才将路堵了。好在巡察上京的飞隼卫已经赶到,应该用不了太久。
果然,没等太久,前面的车轮声动,渐渐疏散开来。
万国会近在眼前,飞隼卫的都统燕回风日日亲自上街巡防一遍。不及弱冠的少年板着一张年轻的脸,谁家的脸面也不给。待人要耍起威风,便扬言让部下来抬车,一视同仁都扔下朱雀桥。
二位伯侯夫人气得牙痒,仔细想了想这人身份,还是忍了下来,各退一步,各行其路去了。
燕回风心里骂着人,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负手按刀站在路边,看拥堵的车马疏通。一回头瞧见那厢路边,还停着一辆车。
别人瞧不出,他可看得清楚。
那马车看着不扎眼,实际是东宫里的,里面要接的人自然只有一位,无非是繁记那位耳目明通的二当家祝文茵。
他叫手下等着,自己独自走了过来,停在车窗边,低声道了句:“祝当家。”
彤华将木窗推开一小道缝,燕回风站在那里,正好挡住旁人窥探的视线。
彤华同他寒暄,含笑道:“许久不见小燕都统,愈发威风了。”
燕回风听见都统前这个“小”字,撇了撇嘴,不冷不热道:“前头朱雀桥人多,祝当家若是要去东宫,返回一条街绕路罢。”
彤华道了句谢,阖上车窗,同外面车夫道:“听小燕都统的,绕行罢。”——
大昭东宫正阳殿的后门处,侍官徐甘正来回踱步,不断望着来路。
直到看见两名长信卫引着人来,他这才松了口气似的,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过去,亲自伸出手去扶来人下车,道:“祝当家可算是回来了,殿下已等您许久了。”
上京冬日寒冷,彤华下车前裹了件斗篷,连面容都严密地挡在风帽之下。
她扶着徐甘的手腕下车,轻笑着道了句谢,而后回头指了指车里。
徐甘会意地挥了挥手,看着走来的一位年长的东宫嬷嬷,同彤华道:“祝当家放心,云娘子就交予这位赵嬷嬷照顾罢。”
彤华于是点头,对车里的云秋月道:“你且先留在东宫,与这位赵嬷嬷一道。待我与太子殿下说了,再安排你与将军见面。”
云秋月有些紧张,问道:“不直接去将军府吗?”
彤华笑意不变,眼里却有些冷漠:“娘子以什么身份去呢?还是在此地先休息罢。”
说罢便扭过头去,与徐甘向殿内走去:“殿下近来可好?”
她声音清清泠泠,音色像寒冬漂浮碎冰的湖水,稍近一些凉意便可渗入骨髓。
可她偏偏语调又是温和的,避免了让人忍不住敬而远之的惧意。
徐甘答道:“赶上这四方来朝的时候,比往日要忙碌了许多,身体倒是还好。”
徐甘引她入了殿中,她这才从斗篷里伸出一双纤细玉白的手来,取下风帽,整理形容。
柔顺的乌发梳着灵巧婉媚的芙蓉髻,步摇垂落的宝珠莹润剔透,她的模样却比这珠玉还要明艳十分。
她抬手抚了抚耳边的碎发,玉红色的衣袖顺着光滑的手臂滑落一截,露出她左手纤白腕子上的一只红玉手镯。红梅白雪一般漂亮的点缀,美人绝色更盛十分。
徐甘已不是头一次见她了,却依旧被她这张漂亮的脸一时惊到微怔。
彤华瞧见殿里新换的毡帘,想起一回事,问道:“前些时候,桑州新做出了一种错织锦,我让他们快马加鞭,赶着年前送四十匹来,殿下可收到了?”
徐甘连忙道:“收到了。殿下送了中宫十二匹,太子妃留了四匹,剩下的,给各位殿下一人送了两匹。几位公主很是喜欢,还问殿下多要。殿下哪里寻来?还是您手底下的掌柜,又多送了一百匹新鲜花样的回文锦,这才算完。”
彤华心里细算了算,中宫十二匹,太子妃四匹,四位公主八匹,余下十六匹,要再分八人。
可除却太子,大昭只有七位王爷。
还剩一位唯一未封王的,今上幼子皇九殿下,也单独有这一份。
彤华心里有数了,便道:“待初春成货入京,自然先给殿下留着。”
徐甘笑道:“那就多谢祝当家了。”
彤华道:“这有什么?各位贵人给繁记打了好名声,繁记赚了钱,才好侍奉殿下。我岂敢称谢呢?”
繁记收入分成,自祝文茵账上不知走了多少,最后都拿去养了太子原承思的兵士。徐甘自然清楚这事,垂目不语。
眼见着走到了原承思议事的书房之后,依稀听得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徐甘给她上了热茶,彤华便从容坐在一旁等。
她闲聊一般地问道:“我今日来时,在街上碰到小燕都统巡察,走路似乎比不得往日轻快,他身边有个近卫,脸上也一片乌青,不知是出什么事了?”
徐甘偏头瞧了一眼,低声道:“南关的卢老将军上月奉旨回朝,带了手下几十个亲兵。前些时候那些亲兵在街上喝酒,撞见了小燕都统的部下巡察,一语不合争执起来,最后竟当街斗殴。殿下听闻此事很不痛快,叫小燕都统亲自上门致歉。小燕都统不肯,殿下就赏了他三十板。”
彤华笑道:“新仇加旧怨,他一个年轻人,自然是不肯低头的。”
新仇是这口舌之争,旧怨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卢氏是开国重将,至今却愈发式微,前些年时运不济,境况更是低到极点。
老将军卢遂良麾下一个副将不告而别,没有一点风声地就带着部下兵士向太子原承思投了诚。
这副将姓燕,一贯得卢遂良重用,走得却毫不留恋。他虽未得原承思青眼,可却给子孙挣了条康庄大道。
如今燕氏的女儿是东宫的侧妃,儿子燕回风进了飞隼卫,没一年就赶上前统领辞官。燕回风如今才十九岁,却已经是飞隼卫的统领了。
燕回风身边亲卫有不少是旧部的老人,巡察时遇上了卢氏出来喝酒的老兵。两家有旧怨,谁看谁都不顺眼,先是打起了嘴皮官司,后来火气上来了,直接动起了手,闹得十分难看。飞隼卫借着职务之便,直接将人押进了牢中。
这事没等燕回风禀报东宫,自有人已告诉太子。原承思立时叫来燕回风,叫他放人致歉。
燕回风很不痛快:放人也就算了,再登门道歉,岂不是打了燕氏的脸?
可惜这小都统还是太年轻,原承思的念头,是半分都没揣测出来。
彤华想起方才的事,愈发觉得这燕回风有趣。
说他如今年轻随意,他见到她,倒也晓得上前来打招呼;说他成熟稳重,他又敢叫人抬车扔下朱雀桥。
这样的莽撞,似乎是年轻人的共性。徐甘见彤华不知是想到了谁,居然明晃晃笑了出来。
书房内一片告退之声响起。彤华这时候身子暖了,方解了自己的斗篷系带。一身用料上等的衫子轻盈柔顺,沿着修长的身段逶迤如流水,衬得一身美丽风致。
徐甘恭敬伸手接过斗篷,请她先行入内。
室中只剩了原承思一人。彤华走到原承思身前,轻轻颔首道:“见过殿下。”
凡人受不得神明卑躬,天子尚且不足,遑论一个太子。彤华连膝盖都不屈,原承思却显然已经见惯了,面上一点不快都没有。
他一身常服,头上束了个普通的金冠,虽然简单,却依旧是一身的贵气。
他本是打算梳理公文,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眉头展开,白水黑玉的眼里露了三分笑意,端和雅正的面目生出三分温润来。
“劳祝当家替孤天南地北奔波数月,辛苦了。”
彤华抬眼望他,鼻尖微微一动。
好重的妖气。
第24章 相谈 蕞尔小国,其心当诛。
彤华面上不动声色,手下放出一道灵力探向原承思,发现这妖气只是沾染上去的,原承思本人倒是没有被妖物侵袭的迹象。
她稍松了口气,再指尖微动,一道灵力立刻覆盖整个东宫。
一切动作都在顷刻,原承思未曾发觉,只示意她坐,寒暄道:“你叫人送来的错织锦,女眷们都很是喜欢。安乐前几天还来问我,有没有富余下来的。”
他揶揄道:“待这料子过些时候量产入京,早春前祝当家又能大赚一笔。”
彤华落座,将这话抛回去,淡笑道:“能从上京这些高门望族手里刮下来一点油水,也是帮殿下分忧了。”
她侧目,看见殿中新增的一道硕大屏风,详尽绣着苍洲地势形貌。
“这屏风上的羽丝勾得倒是精细,就是特意摆在这里,叫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怪刻意的。”
原承思还真就是故意的。
“南玘送的礼。”
他手指轻轻将大昭之南的位置指了指:“蕞尔小国,其心当诛。”
彤华莞尔,顺口问道:“殿下这些日子在上京,应付南国如何?”——
南国之事,要追溯到彤华北上之前了。
在大昭南境以外的苍洲之南,因有天堑相阻,瘴气相隔,三百年前连卫旸大帝都未曾到达,正是南国所属之地。
正因此地环境密闭,所以立足于此的南方四国,国情十分混乱。
苍南的隐灵海上,有教众登陆传播教义数百年,早已深深扎根在南国方方面面。为控制民心,更是绝不与外人相通。
如今的南国国君,名唤南玘,幼年即位,表达出了与年纪毫不相符的铁血手腕和帝王心性,将祸乱朝纲多年的教派和守旧老臣打压驱逐,凭一己之力挽救南国于危亡,仅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稳定了国中又统一了南方四国。
这样的人自然不肯受隐灵海教派的挟制,这些年在国中发布的八成政令,最后都要针对到隐灵海的头上。
但隐灵海扎根日久,南玘便是伤敌一千,也得自损八百。
隐灵海对他素有不满,这些年来两方局势几乎一触即燃。
适逢大昭三百年的万国会,南玘便向大昭发出了要亲自来昭的信息。
他心思多变,隐灵海自然百般阻挠,也就是正式动身之前,他还遭遇过几次暗杀。
而南玘丝毫没有退让,不惜将心腹帝卫留在国中以防生变,也要亲自北上。
万国会事宜由太子全权负责。原承思见南玘如此坚决,怀疑他另有打算,特地找来祝文茵,让她借商线之便,南下调查。
南方是什么样子,彤华自然明白。她装模作样地离了京,躲了许久的懒,直到年前才回到上京,同原承思说明情况——
原承思想起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年轻国君,笑道:“我们之前的猜测倒是对了八分。他想要南关休战,与昭交好,并要孤帮他对付隐灵海异术。”
卫朝覆灭之后,异术大肆于世,派系林立。普通人若被异术侵袭,根本毫无察觉,也难以防备。隐灵海中有不少异术士藏身其中,南国国政混乱至此,未尝没有这个因素。
而天下异术,归为一宗。修为最强者,乃是苍洲第一异术士印珈蓝。
其名自卫亡后不久便流传于世,因她于高祖得位有功,早在三百年前便被奉作大昭皇室的座上宾。
彤华闻言,问道:“还有两分,错在何处?”
原承思望着她,顿了顿,道:“他不是要印珈蓝的破解之法,他要的是,大昭皇室压制印珈蓝的最终手段。”
彤华挑了挑眉。
印珈蓝修习异术已达至臻幻境,而原氏皇族丝毫不惧此人,只因有一套抵御异术的秘法,借此,大昭成功管控住了境内所有异术士。
南玘竟如此大胆,直接索要秘法,万分不怕大昭忌惮。
彤华脸色冷下来,道:“不能给。异术分流分派,各家法门均有不同。南方异术与中原差异虽大,但核心同出一源。皇室的秘法是控制异术的最终王牌,若是流入南方,必使异术失控。南玘幼年即位,群狼环伺尚能征服四国,若真能铲除隐灵海,南方便再无桎梏。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她态度非常明确坚决。
原承思点头道:“南方一滩浑水,孤不打算管他的闲事。”
眼下,且先晾他一晾。
彤华察觉到他的态度,想了想,问道:“南玘私下里作风不好,可是又做了什么?”
原承思嗤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那边架子上一沓奏报,示意彤华去看。
先前皇八子原泽舟在东海边境封了将军王,回朝前先行南下,迎接南国队伍一同北上。
因有此故,原承思到手的奏报十分完善,详细记录了南玘自入大昭南关以来一切行动。
彤华走过去,翻开最上面一本,只是打眼一扫,便觉得有些过分地花哨了。
南玘在国中这样紧迫的情况下亲自来昭,却还带了四个妃子,在江南道风月地滞留了十余日。
同行的黑水军作风严谨,南玘此举属实显得有些难看。
南玘至如今治国二十年,对待政敌心狠,对民众却开明大度,名望还算不错。只是于私,这位新君的生活实在可以称之为花天酒地不知所谓,多如繁星的美女扎堆生活在他的后宫,造就他一生里最鲜明的性格缺点——
寡人之疾。
原承思已想好要如何打发这位好美色的年轻国君了。他望着彤华,提示道:“正月十五,是你们惊鸿坊的年初大演。”
彤华会意,想了想,决定多说两句,让这位眉头紧皱的太子再安心一些:“北上前我已安排好一人,可送去做他枕边之人。”
原承思偏头看她:“此人是否稳妥?”
彤华轻松地牵了牵唇角,精雕细琢的美人瞬间生动起来:“她自己还不知道。等到了时候,身不由己,我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会听话的。”
狠毒又聪明,将一切都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将人心方寸之地拿捏得不错分毫。
这正是原承思倚重她的原因。
他很满意。
二人许久未见,又细细谈了谈这些日子里上京的事务。
待彤华要告辞之时,原承思忽而问道:“慕容说,先前在北地见到了九郎,你可知道这件事吗?”——
徐甘在后门袖手站着,等过了两刻钟,才听见背后房门被轻轻打开的动静。
他在东宫侍候太子许久,耳聪目明,只有碰见这一位祝当家的时候不大灵敏。
她走路时好像脚不沾地似的,一点声儿都听不见。
徐甘连忙顺势推开门迎她出来,亲自取了在一旁暖炉上烘烤的斗篷递来。彤华也没劳动这位太子近侍,自己接过穿好了,待走到门边时,已然又将风帽扣了回去,如来时一样遮住了面孔。
门口的马车还是来时那一辆。
云秋月和她的行李自然是已经不在了,彤华从北地装模作样拿的那些行李,也在换车后随原车送回了。
她走到车边,顿了顿,假模假样伸手入车里,使了个小术法,取了个不大不小的绣袋出来,揉在手里交给徐甘。
“北方看到的小玩意,不值什么钱,内官赏个趣儿。”
徐甘捏在手里,只觉得是个硬物,也没低头看,只是收到了袖中,面上微笑道:“多谢祝当家了。”
彤华也不是头一回给徐甘好处。方才来时人多眼杂的,倒不如此刻更为便利。
“今年几位殿下都回京了吗?”
徐甘道:“寿王仍在樊州念佛,与往年一样,不回来了。将军王带着黑水军,前几日与南国队伍同行回京。还有九殿下,赶在腊月二十九傍晚城门下钥才回来,惹皇后娘娘好一顿念叨。”
“时间这么紧张,不知是去什么地方游历了。”
“听说是一直在岭西游历,去了西境大木岭,后来又心血来潮,一路顺着山北上绕了一圈,这才迟了。”
“两境守将与地方官,都没有上报九殿下行迹吗?”
“没有。九殿下一贯不喜欢亮明身份,到哪都是避着官署走的。”
彤华谢过徐甘,复又坐上马车。
车门阖上,她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消失无踪,人前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邃的眼眸寒潭一般。
马车一路回到梦雨楼,在背街的侧门处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静立于一旁等候,彤华这才整了整衣襟,收敛了面上寒意,迈步下车。
梦雨楼后院里有正在做事的伙计,纷纷停下手恭敬唤她“祝当家”。
彤华恢复了笑模样,颔首回应,眼见着有一个伙计,手里端着木盘,与她打完招呼之后往梦雨楼背后另一侧的小门去了。
她原本是要上楼,又停了下来,唤他问道:“我这些日子不在,惊鸿坊预备大演,是谢当家来盯的吗?”
那伙计道:“谢当家来盯了几回,今日柳当家也来了,这会儿应当还在。”
彤华点了点头,顺着后面回廊的连通小门,先进了惊鸿坊后院。
惊鸿坊白日不开门,此刻没有客人。后院有几个练功的姑娘,看见她,唤一声祝当家。彤华皆笑应了,迈步绕进了楼中。
房门关着,推开来才听见乐声。
彤华目光落在台下最前面的座位上,走过去,低声道:“有七八个月了,怎么还出来?”
难为惊鸿坊这样小的院子,外头稀稀落落地藏了十几个暗卫,就连里面随侍的侍女,也是会武的。
第25章 两面 你们背着小九,这么算计他?……
那里坐的自然便是如今大昭商界极有名的一位了。
繁记的三当家柳鸣珂,改革了繁记买卖模式的商业天才,又将繁记成功推入皇室封作皇商的奇女子。
谢年年开创了繁记,但真正将繁记做大到如今规模的,却是柳鸣珂。
柳鸣珂初入上京时,与祝文茵结为至交。如今她怀孕许久不常出门,祝文茵又外出多日,今日竟是难得一见。
她颇欣喜地去拉彤华,与她并肩而坐。
彤华轻轻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一点妖气,只是比原承思身上的淡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见。
她便问道:“你最近还入宫吗”
柳鸣珂摇了摇头,道:“博衍不大乐意让我走动,一直让我待在府上,只有他偶尔去宫里请安。怎么了吗?”
“没怎么,随口一问。”
二人坐在一起,看着台上的姑娘们排练歌舞。柳鸣珂向她抱怨,说大演一贯是惊鸿坊的看头,但她如今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新奇的点子来。
彤华懒懒发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难为你孕中想东想西,也不嫌累。”
柳鸣珂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倒有些倔强道:“我只是怀孕,又不是不能走动。你不在上京,谢娘又事多忙碌,我有空自然得来看一看。”
“王爷放心让你出来?”
“不放心。他陪我过来,现在还在旁边茶楼里坐着呢。”
二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台上排练,待一遍演完,这才起身鼓掌,夸赞几番。
彤华叮嘱伙计去梦雨楼传话,给这边姑娘送点东西,当作嘉奖,而后陪着柳鸣珂往外行去。
这旁边的茶楼也是繁记的店铺,门面就对着长安街。
掌柜引二人进了雅间,齐王原博衍正坐在其中。
他一身锦袍玉冠,十分贵气,不必多加赘言,便知是个在上京繁华地温养了多年的贵胄。
这位皇六子齐王,与太子同出中宫,早年风流浪荡,在上京十分有名。
前些年他对自己的平民妻子一见钟情后,立刻收敛行径,安分做了个富贵闲人,倒也是上京一桩趣闻。
也是因王妃陶嫣,他才做了繁记与大昭皇室的牵线人。
原博衍抬眼看见彤华,一点都不惊讶似的,仿佛早就知道她回来。
彤华自然也不会忘记他手下那些满城乱窜的暗桩。
原博衍起身,与彤华打过招呼,诚恳有礼的模样,就好像是什么旧友相逢似的。
他又带着柳鸣珂,一手扶腰,一手搀臂,将人稳妥送进了圈椅之内坐好,语气有三分无奈道:“说好了半个时辰,你倒是会卡时间。”
世上确实没有几人知道,富可敌国的三当家柳鸣珂,就是传闻中那位拿下了风流齐王的平民王妃,陶嫣。
彤华原本没打算见原博衍,无非是方才偶然见了陶嫣,才过来一趟。
她十分耐心地落座,自己摆弄茶具,再打开内窗一点缝隙,听楼下说书,完全视对面夫妻两人的肉麻相处为无物。
反倒是陶嫣有些尴尬,拍了拍原博衍的手臂,叫他收敛一些。
他们消停下来,彤华才将目光从楼下收回,同原博衍淡淡道:“太子知道景时去北地了。”
她手掌中的杯盏盛着上京最新鲜上等的茶叶。茶水已经温了,不再散发热气,她的指尖沿着杯口打转,口吻与动作一般悠闲。
原博衍闻言,脸色微变。
陶嫣回头看了一眼原博衍,疑惑问道:“小九不是说去了南方吗?”
皇九子原景时,乃是昭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他七岁那年离宫游历,之后便同昭帝请愿,投身江湖,纵情山水。
与其说他是个不理朝政的皇子,倒不如说是个少年侠客。
自他上回离京,已有大半年未归了。
光看原博衍脸色,彤华就知道原景时瞒着她北上的事情,也有原博衍的一份。
原博衍一想就知道,必然是慕容峙将原景时的行踪告诉了原承思。此刻被戳破,倒也不觉得尴尬,直接打听道:“小九和慕容峙都不常在上京,即便从前打过照面,也并不熟稔。”
彤华讽刺道:“北地是慕容家的地盘。他再小心,到底还带着一串尾巴。”
当初怕皇室暗卫跟着原景时不方便,原博衍私下训了一批暗卫给原景时。原是个个拔尖的高手,到了彤华口中,倒成了没用的尾巴了。
原博衍没接这话,只道:“待入宫时,我会提醒他这事。”
原景时虽非中宫所出,但自幼养于中宫。原博衍与原景时兄弟关系亲厚,更胜同胞兄长原承思。自原博衍封王出宫建府后,原景时便常居齐王府内,正方便了这兄弟二人暗度陈仓。
彤华微有些出乎意料:“他在宫里?”
原博衍打量她两眼,心里也不知是在盘算什么,倏而又笑道:“母后特意叮嘱过我,要在宫里将他扣下,我岂敢去抢人?”
彤华听完,心念一转,道:“我听说卢老将军从南关调回来了,他家有适龄的女孩儿,可是拜过中宫了?”
原博衍点头道:“那姑娘倒是行事聪明,颇得母后喜欢。”
彤华这次的笑意有三分真切了:“是件好事。”
她面目好像瞬间轻松了似的,眉梢都染了些雀跃。
陶嫣怀孕,喝不得茶,手里拿着原博衍特地给她点的牛乳热饮摩挲。直到听完二人交锋,瞧见彤华神色,才在心里暗暗叹了气,幽幽开口道:“你们背着小九,这么算计他?”
瞧这熟练的样子,恐怕也不是头一次了。
原博衍笑了笑,避而不谈。
彤华握着茶杯暖手,轻松道:“这算什么算计?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替他筹谋罢了。”
原博衍什么意思,彤华再清楚不过,便直接道:“我攒了一堆事要忙,正好没空见他。”
她坦荡,原博衍便也痛快。
她看着原博衍明显开心而跃跃欲试的表情,警告似的与原博衍道:“若是过些日子,王爷听到什么动静,最好还是不要掺和。”
原博衍没说好不好,反问道:“太子的事?”
“太子能有什么事。”
“若非太子有事,谁还能使唤动你?”
陶嫣知道丈夫与好友之间一贯有些龃龉,眼看着两人言辞开始交锋,干脆出言打住,提出回府。
此举正合原博衍心意。
彤华一杯茶在手中始终温热,却不曾入过一口,起身时抬手往旁边一扬,尽数倒进了炭盆之中。
及至下楼,早有侍从将马车牵来。
陶嫣上车后推开木窗,说是孕期无聊,邀她闲了来府里陪伴自己。
其实彤华没什么空。
但她瞧见了原博衍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是笑着说好,成功看到他脸色一黑——
繁记发家之时,梦雨楼不过一小小客栈,不在此处,而是在如今的惊鸿坊位置。原先的老板卖掉了客栈,谢年年便出钱买下,与祝文茵一同经营。
到如今,繁记规模占据了大昭商界四分天下。谢年年买下了临近主街的地皮,新建梦雨楼,仅留下一二层设置单间接待来宾,三层以上皆为自用。
彤华自后门楼梯入楼,直上四层。
仅设的两个房间,木门交错设置,是祝柳二人的房间。
彤华回了房间,去屏风后换衣裳。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叩门声。
这次进来的是一黄衣女子,原是上午坐在惊鸿坊台上首位弹琵琶的那位头牌乐姬。
她进来绕过屏风,余光忽而瞥见旁边木柱上有一道红影向她扑来,她敏锐地侧手一劈,那物却灵活得很,从她手边绕过。
这一绕,她便看清了,笑着放松了身体,将它接到手里。
“小奇大人好。”
她模样秀致,举止风雅,笑起来的模样颇好看。
小奇一贯喜欢温温柔柔的纯肆,兴奋地吐了吐信子,在她的掌心扭着身体,眉飞色舞地说起北疆的事,句句都在说昭元君有多么胆大妄为,居然敢插手到这边的地盘来。
纯肆配合地做一个听众,时不时做出各种回应的表情来。
她听完有些讶异,没料到彤华竟然杀了昭元的使官,抬眼望向内室那边,正好彤华从那后面出来。
“你琵琶技艺见长了。”
身后声音响起,纯肆连忙见礼:“见过少主。还要多谢少主上回指教。”
彤华问道:“你传讯说京城妖气浓郁,查出什么了吗?”
纯肆闻言便有些懊恼:“上京妖气大多是在皇室贵胄、或是高门权臣之家。这些时候来访的使臣与商人都多,来来往往的,我虽查了许久,还没找出源头。”
彤华踱步到旁边柜子前,拉开抽屉挑选香料:“无妨。既是耐不住冒头了,还怕揪不出来吗?”
她嗅一嗅挑出来的那个香盒,道:“你父母很是想念你,前几天特地来中枢见我。等过了这阵子,上京的事完了,你就回去罢?”
纯肆是家中独女,很受宠爱,自从做了彤华的部下,父母常借入中枢请安献礼之名来看她。
彤华虽从不说什么,纯肆到底觉得不妥,听闻自己不在时父母又去,便道:“我既身负使官之职,自然听您调令安排。我会与我父母说明,还望少主勿怪他们叨扰。”
彤华笑道:“父母爱子深切,也没什么。我叫你回去,是因为上京大局已定,另有别的安排给你。”
纯肆便放心道:“我听少主安排。”
彤华将香料撒入香炉,吩咐道:“上元十五的大演,你借故推掉罢。”
炉内渐起香烟,她漂亮的眉眼藏在烟后,渐渐模糊。
第26章 手足 到底是大了,渐渐也有了一些别的……
上元这日,没有早朝,但却有各国使者要应付,晚间国宴又少不得操心。是以天还未亮,太子原承思便早早离了东宫。
应付完使臣,处理过国宴的事,他又去勤政殿见皇帝。
原承思穿一身蟒袍,紫带金冠,十分贵气又稳重的模样。
内监引他入内,他见皇帝不在,便停步在外间,问道:“陛下在何处?”
内监躬身道:“陛下一早便在皇后娘娘宫中。今日齐王殿下带着小郡主入了宫,又有九殿下在侧,一同说话久了些。大监知殿下要来,特地命奴才回来守着。”
原承思颔首落座,另有内监上来奉茶。
这内监待人下去,又道:“九殿下这回在外头待得久,回来时送了皇后娘娘两颗品质上等的雪芝,说是一路游玩到北地,特地寻的。”
原承思笑道:“九郎有心。”
他不过等了一刻,皇帝便来到了勤政殿。
方才他在皇后宫里,听说原景时去了北地,便问他最远行至何处。
原景时答道:“最远未至关内驻扎处,防守严密,不得过了。”
皇帝心里头念着北疆,可所思所想,一句都不在那边多说。
那两个儿子,一个富贵闲散,一个放眼江湖,都不是可与他谈论政事的合适人选,多说也无用。
皇帝与原承思入了内室,指着舆图道:“说说罢。”
大昭历代皇帝,皆是有胆有识的君主,今上也不例外。他七岁时便做了太子,加冠后便登基,比起前几任守成之君,更有征外的胆魄。
大昭国库充盈,如今四面作战态度强硬,便是自他而起。
原承思的政见一直十分坚定:西面流匪与东面海寇皆不足为惧,南面一滩浑水,既然当初没能解决,现在也不急于一时,只有北面,才是当务之急。
追云关之北那一片雪地冰原,自打九国乱世时输给了北海对面的云洲军队,这些年一直没能彻底收回来,寒冬腊月之时仍常受侵袭。
自大昭立后,慕容氏一直带兵镇守北关,对地形天气已足够熟悉,多年来又一直苦练冰原作战。若国中安定,则待寒月一过,便可将云洲军队逐出洲海边境。
原承思对北方,抱有绝对强硬的立场。
二人详说了一个时辰,皇帝这才道:“去看看你母后罢。”
原承思知他还要休息,为晚间国宴做准备,便告辞退下。
他前往皇后宫中,宫中却不见沈皇后,只有一只小白狐低低地叫着。
这白狐身量小,毛发雪白,原是慕容峙年前归朝赠给沈皇后的。原道是做个围领,沈皇后见它乖巧,没舍得,养在身边做了个宠物。
如今,正瞧着皇九殿下原景时蹲在殿中,倾身逗它。
原景时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飞扬,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他身上衣袍看似素净普通,却用的是一匹千金的月华锦,手里逗弄那小白狐的时候,袖口的衣摆微微动,仿佛有温柔的月光慢慢流淌。
他动作散漫,瞧着不像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弟,可是细细一看,依旧能瞧出那些由身份地位而带来的矜贵。
见原承思来,他起身行礼道:“皇兄来了。”
原承思拍拍他肩膀,口中唤一声九郎,问道:“母后不在?”
原景时嫌弃地皱眉道:“今早可是够乱的。原本几位哥哥嫂嫂来拜见母后,母后正开心呢,谁知没多久,朝臣的官眷,还有各国使臣的夫人,一窝蜂地涌进宫里来见母后。母后不愿听人聒噪,都引去御花园看梅花了。”
他一贯爱好自在,原承思爽朗笑起,二人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
侍女取来了原景时的狐裘,服侍他穿上,原承思问他做什么去。
原景时道:“母后刚传话,说有几位老夫人来了,让我去见礼。”
兄弟俩并肩走出来,原承思笑道:“恐怕不是去见老夫人的。”
他对上原景时困惑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九郎过了年关,有十八了。”
原景时整个人一顿,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瞬间苦了起来。
原承思看他满脸不情愿,不免笑他道:“相亲宴常有,小九却不常见。几个哥哥都见识过了,今年也该轮到你了。母后辛苦一场,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何必这副神色?”
原景时生母去的早,他自小就归沈皇后教养。沈皇后待他如亲子,原景时心里也记着她的慈爱,故此刻原承思一提,他伸手搓了搓嘴角,微微缓和脸色。
原承思浅浅笑着看他一眼。
动作倒还有些小时候的稚嫩,可少年人心性到底是大了,渐渐地,也有了一些别的心思。
他站在花树底下,和原景时一起往女眷那边瞧,点着下巴问身边的徐甘道:“母后下首那个紫衣的女公子是谁?怎么和宫眷都坐到了一处?”
今日来的官家小姐虽多,却都是在别处落座的。
徐甘也不认得,拉住一个侍女问了一问,这才回来道:“是卢老将军家的嫡长女,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年前才接进了京。”
原承思看原景时的神色,只见得兴致缺缺。
他心里暗笑一声,她母后不知道这个小儿子的心,竟敢把卢家的女孩儿叫来相看。
他带着原景时走到明处去,到沈皇后面前行礼。
今日的主角不是他,沈皇后也没心思在他身上。原承思看得分明,行过礼,说了几句话,便提出要和太子妃告退。
坐在沈皇后身边的太子妃林悦言眉眼淡淡,闻言站了起来。
原承思别过沈皇后,拉着林悦言的手慢慢向外走,悠悠道:“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今日景色,还如当年一样。”
他脸上笑着,心情显然与方才面对原景时不同,十分舒畅快意。他同林悦言指了指曲径通幽处,笑道:“那假山之后,我就在那里见到你的。”
那一年上元宴,她不愿与各位皇子相看,特意躲到了这无人之处。可偏偏是造化弄人,万众瞩目的太子也漫步至此处。
他二人相见,不曾互通名姓,却都知道了彼此是谁。
宫里的婚旨下得快,她很快做了他的妻子。
至如今,也有十年了。
林悦言的目光根本没往那边瞧,淡淡回答道:“殿下好记性。”
原承思唇边笑意淡了——
原承思书房之内,很快便集了一群人,乌压压地在他面前跪成一片。
“卢氏要和九郎联姻,是谁的意思?”
原承思坐在上首,冷着面目,不怒自威:“中宫宴上的名册早就定了,这消息竟无一人送至东宫。若孤今日不去请安,还瞧不见这场大戏。”
底下人身形瑟瑟,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开口的那个。
他们无可辩驳,只能又扯起卢氏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来,说卢氏一贯没有眼色,恐怕早就心有不满。
卢氏有些不大好看的历史。
当年卫朝覆灭时,原氏不过其主君麾下一副将而已,因主君身亡,这才接过了皇位。
先主君麾下九将,原氏上位,慕容氏立刻站好了队,待灭了一家誓死不从的,其他也陆续投诚。
最后两家,就是卢氏和谢氏。
谢氏一贯明哲保身,态度中立,卢氏就显得冒进了许多。彼时他们两家互有姻亲,唇亡齿寒,谢氏少不得帮衬了许多,才让卢氏留到了今天。
十几年前,谢氏因主帅通敌被抄。卢氏既没来得及帮忙,也没来得及脱身,再加上一脉相承的死性子,径直惹了皇室不快,此后更是处境尴尬。
如今的老将军卢遂良,憋屈地守了十几年南关,借着大昭三百年这样大的庆典,才回了上京。
那官员借这段历史,暗指卢氏三百年来都鲁莽愚蠢不长眼色,又说最近卢氏亲兵街头斗殴的事。
原承思越听越怒,喝道:“住口!孤来问你为何没有消息,你在胡扯什么?”
卢氏这些年率军戍守南关,未曾有失。只是南关没有大仗,谈不上功绩,自然也就没有重赏,渐显得无足轻重似的。朝堂上轻易讨不得好,反倒是但有一个错处,便叫人来回责骂。
这些臣工,同朝为官,不明上意,一张嘴里愈发言辞刻薄,未尝不是推动君臣离心的原因之一。
原承思听到这些话,心里就烦。
愚蠢?他看蠢的是这帮人才对。
他叫燕回风放人、上门赔礼,燕回风不肯,他便打了燕回风一顿板子,这些人怎么就看不见?
他将这帮人斥责一番,挑了几个杀鸡儆猴。待他袖子一挥,面前臣工便迅速如释重负地退出去。
一直坐在侧首不曾开口的皇四子永王这才开口道:“皇兄何必动怒。”
永王母妃与沈皇后本是表姊妹,永王又与原承思年纪相近,二人一向亲近。他知这不过是一个结亲的消息没传到罢了,尚不至于让原承思动怒,八成是借故发火。
他宽慰道:“卢氏与燕氏多年不合,又受久了委屈,若是想要另觅前路,也无所谓一场姻亲成与不成。”
原承思冷笑道:“南关是苦了些,好歹也是他发迹之地。谢氏案牵涉者众,孤留卢遂良一命,进言陛下,打发他回南方守关,已是足够宽厚了。他倒是不记不念,得寸进尺。”
太子宽仁之名人尽皆知,他并不是手段狠毒之人,只是善于未雨绸缪。
于是永王道:“卢遂良子侄之中,没有可用之人,孙辈还小,更不必提。一个姑娘家而已,倒不值得费心。皇兄若不放心,我且叫人去盯一盯。”
第27章 上元 我买个面具,看他能不能认出我。……
沈皇后实在满意卢家这个女孩,见原景时来了,便叫他领人去瞧一瞧落云湖边的双色梅花。
那是今年内苑新培育的品种,颜色相映,寓意好事成双。
沈皇后的心思几乎是挂在明面上了。
宫人们在后面远远跟着,两个人一路同行。
卢音致只有十六岁,却颇有将门风范,落落大方,毫不拘泥,十分有礼地同他说话。
原景时纵然常年游历江湖,到底也是出身皇家,不会落她面子,只是回应间有些心不在焉。
二人站在湖边,白袍紫裙,佳偶天成的模样。
卢音致轻轻笑道:“我自认是有趣之人,殿下今日心不在焉,想来不论是谁在此,都难以挽救殿下心情,不是我的过错。”
她心思通透,正对原景时侠肠:“今日怠慢卢小姐,改日再携礼赔罪。”
卢音致温和拒绝道:“不必了。有来有往,便不叫人死心。今日烦请殿下在此站一站,全我情面,日后各自同长辈说清,便也罢了。”
原景时没有拒绝。
他扯下一枝柳条在手指间弯折,闲问道:“卢氏镇守南关密云峡,你在南方军中长大,可有什么趣闻?”
卢音致笑道:“幼时随父亲巡查密云峡全线,行至望州地段,纵马山间,见到一个狭长山洞,空穴来风。我点着火折子往里走,隐约见得什么,正待看个分明,便被我父亲抓了回去。”
原景时回过头,将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意有所指道:“小女至今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宝物。九殿下游历天下,若到过望州,不知见没见过?”
原景时将手里扎成的柳枝兔子递给了她。
“来日游至南方,乐意一见。”——
上元佳节,道路两侧早点缀上各式花灯,夜幕虽已降临,这繁华上京却犹如白日。
梦雨楼的琉璃瓦折射着万家灯火,夜间也见得绚烂璀璨。拳头大的红珠小灯接连挂在三层廊桥之上,将梦雨楼与其后的惊鸿坊相连。
日将落时,这背对主街的繁华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惊鸿坊中的仆从来来往往,匆忙间整齐有序,俱是为了今夜三月一逢的大演。
即便往来的普通侍女,也用的是繁记自产的浮金黛。浮金黛色浅却不如铜黛泛绿,反倒会有些金色浮光之效,正与今日繁华相合。
后场盛装打扮的数十个姑娘或立或坐,三五成群地说话。
“好端端的大演,纯姐姐怎么突然就病了。”
纯肆坐在众人之间,身姿婉婉,宛如春花初开,只是脸色有些泛白:“我也不是头回大演,倒不遗憾。你们好好演出就是,不必多想。”
有个姑娘有些可惜:“没你那一把琵琶,今日又该是素姬出尽风头。”
纯肆没接这话,余光往旁边瞧了瞧。
在热闹的嬉笑声之外,一个穿着浅金色舞服的女子扶着木栏,将脚尖绷起反压,妆容精致的脸上表情冷淡。
正是惊鸿坊舞部的头牌素姬。
自那年惊鸿坊成立,大当家谢年年亲自选中了她,她便成了惊鸿坊的标志。曲再新,歌再好,也抵不过她一个转身,裙摆旖旎。
乐声响,众姬走上了舞台——
大昭国岁,万国来贺。前些日子的除夕宫宴上,因谈国事,还稍显严肃。今日上元宫宴,便随意了许多。
宴席到了后半,不少人都已酒意上头,南国那位国君南玘更是不胜酒力,先回别邸去了。
为庆大昭国岁,繁记新研制了特种的烟花送进宫里。原景时站在沈皇后身边,扶着她和众人走出,一起看向夜色沉沉。
他也喝了点酒,脸色有点红,看着这绚烂烟火,不禁思绪越飞越远。
这是繁记的烟火。
可她为什么不来呢?
沈皇后看他眼神放空,以为他是累了,本想撮合他去与卢音致站在一起赏烟花的心也散了,叫身边的侍女送他先去休息。
却见一个满头华盛、锦衣明媚的少女过来,一把抱住原景时的手臂:“我随九哥去罢。”
正是沈皇后的小女儿安乐公主。
沈皇后道:“小九醉了,你跟着他去做什么?”
安乐道:“九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没听他说够外面的趣事呢。我陪九哥去吹吹风,说说话,再将他带回来。母后,好不好嘛?”
安乐生得娇俏,话音绵软,听得沈皇后只能无奈地笑。
原景时与沈皇后笑道:“母后,我随安乐去一会儿。”
沈皇后自然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叮嘱道:“披好大氅,别受凉了。”
安乐开心地拉着原景时走开,待人少了,这才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将出宫的令牌带来了,九哥,我们出去看灯罢。”
原景时无奈道:“母后肯定不会同意你出去的。”
安乐同他撒娇:“走嘛走嘛。我有护卫,还有你陪着,不会有危险的。再说了,九哥,你的心早就飞出去了罢?”
原景时少在上京,却不是不知道上京的事。
他板着脸说:“是我想出去吗?是你想去找那个姓裴的罢。”
安乐有些脸红:“去不去?我们这就走!”——
彤华走上人群熙攘的长街。
她买了个狮子面具扣在脸上,对着小贩的铜镜整理带子。
那卖面具的是个中年人,笑问她:“姑娘一个人?”
彤华的声音捂在面具底下,闷闷的:“不是,还有我阿兄。”
中年人问:“你们走散了吗?”
彤华摇头道:“不是,我在等他。我买个面具,看他能不能认出我。”
中年人哈哈一笑。
彤华付了钱,转身融进人群里。
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结伴出行,只有她一个人独来独往。
她一只手里提着莲花灯,另一只手拿着刚买的糖饼,敛裙坐在一旁台阶上,将面具掀起品尝。
美丽的面容终于显现,对面的一群少年人推推搡搡,终于见一个月白衫子的公子走到她面前来。
他取下面具,面上有些羞赧,但还是开口问道:“姑娘……是一个人吗?”
彤华一时怔了怔,仔细一看,才见这原是上京城内一个异姓小侯爷。
上京贵胄,没几个不认识祝文茵。但今日彤华为免人打扰,特意提前使了障眼法,这才没让人认出来。
彤华将口中最后一点糖饼咽下,站起身来重新带好了面具。
她回答说:“我是和我阿兄出来的。”
小侯爷出师不利,又不想太快离去,便问道:“我见姑娘只有一个人,可是和兄长走失了?”
她眼中藏着灯火千盏,笑道:“没有。”
她错开两步,重新融进了人群里。
长夜长明,这一次,她终于感到袖口被人拉住。
她没有回头。
那个人没有现身,藏在无人可见的一片虚空里,安静地拉住她的衣袖,而后顺延向她的左手。
他拉住了她。
彤华在面具下的嘴唇无可挽救地勾起来,用只有他能听见的灵讯与他沟通。
【做什么?】
【看你一个人,实在是可怜。】
她耳中回响的是一个熟悉而空洞的声音,一个不是用声带发出的声音。
彤华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很放肆了。
她明目张胆地走在明亮的长街上,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拉着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
这种安全感实在是万分难得。
她同他提要求。
【你给我买一个莲花灯罢。】
【别得寸进尺。】
彤华左顾右盼,像个寻常姑娘似的,见到什么新奇的都上去瞅一眼。
街口有人叫卖花灯,彤华被喊声吸引,回过头去,看见那处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她钻进人堆里凑热闹。
原来这商家在这里搭了个架子,在上面挂了不少绢花,若有人能在三箭之内将花射落,并答对里面的字谜,就可以兑换一旁的花灯。
彤华往旁边看,那些花灯也是由高到低放着,造型不一而足。越是好看的,对应的绢花便越高越难。
这商家敢这么做,就是有自己的底气,那花灯做得实在精巧漂亮,不断吸引着人上前买箭,要去射花。
可惜固定绢花的木环角度实在刁钻,先后不少人上前,皆是空手而返。
彤华看多了,竟也生出了些趣味,恰好那盏莲花灯合她心意,便从袖中取了钱币,同那商家道:“我也来试试。”
那商家见她不过一个姑娘家,没伸手去接,而是问她道:“这位姑娘,这木弓不好使力,可有人帮你吗?”
那木弓彤华自己也能用,但她却下意识回了头。
挤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些素不相识的凡人,那个人早在她凑热闹的时候就松开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看向人群之外,六道之外虚空之中,不见他的身影。
她的兴致瞬间全无。
她想说算了,身边却有人道:“我来帮这位姑娘罢。”
彤华回头,却是方才那位小侯爷。
他温和地对她笑着,伸手将钱递给商家。
周围人一看便知这是有意示好,纷纷扬起笑声和叫好之声。
商家伸手来接。
彤华正要开口拒绝,却见有人伸手隔开他二人,向外推开了这小侯爷的手,用一副清冷疏淡的嗓音拒绝道:“不必了。”
彤华偏头看过去。
来到她身边这男子,与那小侯爷一样,也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
可他身量比小侯爷高些,也没带玉冠,只用发带玉簪束了发,少了三分雍容,多了三分清隽,萧萧肃肃,风姿出尘。
他脸上戴着一张和彤华脸上差不多的狮子面具,站在彤华身边,将她和人群隔开,口吻淡淡道:“我来给我妹妹射花。”
第28章 灯市 他跟在她身后,眼里只看到她一个……
彤华看见此人,当场怔住。
她以为他不会现身,而他却胆大包天地走到了人群之中。
她应该发怒的。
但他做都做了,她立刻便回头对着商户笑了起来,骄傲道:“我有我阿兄帮我!”
她嗓音泠泠又快乐,像是着急地要炫耀自己兄长的样子。
她一把将钱递给商家,看商家将木弓交到身边人的手里。
小侯爷原看她是一个人,只道她是借口推辞,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兄长,周身气度不凡,竟生生将周围人都压了下去。
他不服气,便抱臂在旁边看着,看他究竟是如何的能人。
这男子接过木弓,没看彤华,也没看旁人,只是对着最高处的那一朵红色绢花,拉开了弓。
旁边的百姓七嘴八舌,有个好心的大哥提醒他道:“公子,店家要噱头,要挣钱,不能做赔本的生意。这木弓早被动过手脚,根本射不到最上面。你不如换一个。”
男子口中说着多谢,动作却没改,依旧是瞄准了最高的那一朵绢花,肩臂平稳,满弦松手。
那木箭擦着左边扑了个空,周围人有些许嘘声,但也不算可惜,毕竟谁也没想着他真能射中。
那小侯爷站在旁边,眼里瞧着,更是添了三分笑意。
男子背对着彤华,彤华探过头去,也瞧不见他的面目,不知他是什么心情。
她还记得从前他极擅弓马。
不过他应当是不在意的。因为他很快又平静地拉开了弓,好像周围声音皆不入耳似的,对着最高的那朵花再放一箭。
这一箭,又从右边落空。
彤华听着周围的声音,又看那小侯爷的笑,拉了拉他垂落的衣袖,低声道:“换下面的罢。我只想要个莲花灯,最上面那个美人灯太大了,我不喜欢,拿着也不趁手。”
他依旧没看她,也没答话,只伸手问她要箭。
彤华倒是没犹豫,直接将第三支箭交到了他手里。
他再次拉弓,眼底沉沉,平稳松手。这一箭带着疾风穿过木架最高处,准准地将那朵绢花带了下来。
周围人霎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之声。
男子将弓还给老板,这才看向了彤华,凶神恶煞的狮头面具下面,只瞧得见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映着杳杳灯火……和她。
“喜欢什么灯,去拿罢。”
他的嗓音很低,还带着些久不言语的生涩,若不是彤华耳聪目明,几乎要听不见。
彤华原道他许久没有拉弓,可能会用些小术法,谁料他单凭箭术便射中了那朵绢花。
她回头看着他,脸上的惊讶和欣喜交杂。
她开心地答应了一声,跑上了台,解了字谜,挑了一只最精致最合心意的莲花灯。
她向他跑来,他自如地伸手,带着她跳到了台下。
他们自然地牵住了手,便再也没有分开。她拉着他向人群外走,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笑意:“我们走!”
她右手提着一只最精致明亮的莲花灯,左手拉着长街上最清隽挺拔的男子,脚步轻快地跑过,红色的衣摆随着步伐飞起,和着她发上双鱼簪泠泠之声,像翩飞的蝴蝶穿过人潮茫茫。
他心思有些放空。
刚才他隐于虚无,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寒夜明灯,她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红衣,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乎不那么出众了,却仍旧出众得惊人。
出众到,他跟在她身后,眼里依旧只能看到她一个人的背影。
俗世浮华,皆为幻影。
他心思飘远了,由着她拉他跑到人少的背街处,这才停下。
她开心极了,提着自己的莲花灯不停地看,语气有些兴奋道:“你怎么来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也给过我一只这样的灯。”
他心不在焉地应声。
彤华安安静静地越过花灯看他,他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微微想了想,而后伸手,指尖落定在他面具之上。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做什么?”
她听着他陌生的声音,笑意也落下来,只坚决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眼底十分固执,看得他心悸,愈发不肯松手。
两人正对峙着,却听那边突然混乱起来,有人在喊:“捉贼了!他偷了我的荷包!”
长街上正有花车经过,将人阻在了一旁,却有个男子,一溜烟地闯进这边。
这贼人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两个人,骂了一声就转进旁边小巷。
彤华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对面的人放开,眨眼间他便大步迈了过去。
男子步伐稳重,望着巷口,没有继续追,只是手里向前一扬,一道无形之力打过去,便见那小贼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那荷包的主人显然被花车阻拦还没过来,他便走上前去,捡起地上那个精巧非凡的荷包。
荷包倒是不鼓囊,只是沉甸甸的,恐怕装得都是金子。
他本也只是惯常做件好事,却没打算留在此处,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那小贼见自己今晚的成果被别人拿去,伸手就要来抢,却被他避开。
小贼不甘心,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小刀,又向他刺去。
他伸手反制那小贼,头往旁边一避,将这小贼擒在手里,面具却被撞了下来。
那小贼瞥了他一眼,眼里的狠意逐渐变成恐惧:“……鬼……鬼啊——”
这瞧着长身玉立的公子,面具下却不是什么温润英俊的面孔。
他没有脸。
那是一团空荡荡的虚无,那张面具,就是他的脸。
小贼害怕地大叫起来。男子暗道糟糕,伸手重新将面具捡起带上。小贼得了个空,连滚带爬地向反方向逃窜。
男子要上前追他,却听耳旁有疾风剑鸣之声,一道炫光闪过那小贼心脏,瞬间致其毙命。
直直刺入墙上的那一支黑金长簪,干干净净的,未曾染上一点脏污,但却开始诡异地变红,将他的鲜血和魂魄不断吸入。
男子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他迅速回头:“收手!”
他身后的彤华,面具下的目光冰冷透骨。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长簪吸食完小贼的魂魄,自觉回到她手中。
有人声向着这处而来,男子拉着彤华就跑开了此地。
彤华手一时没抓住,提着的灯落在了地上,烛心燃上了画纸,将一盏漂亮的花灯烧成一片灰烬。
他拉着她来到一处无人的黑暗小巷,一把掷开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又杀人了!”
彤华冷笑一声,取下了自己的面具,然后扬手打落了他的面具。
她看着他那张空洞的脸,嗤道:“那怎么办?他看到你了。”
他看到你了。
这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先前在北地,她先杀了阿江阿月,又杀了三个使官,对他也是这个解释:他们看到你了。
这话他听了许多年,已经让他生厌。
彤华明晰地知道他心里的症结,但她坚决不会对他低头。
自打他来到她身边,少有好言相对,凭什么要她一直宽容待他?
她就是这样恶劣的脾气。
“你也不是头一回见我杀人了。你自恃清高,北地之后便不肯见我,今日纡尊降贵来寻我,我却如此,不知你心里要怎么斥我。”
他越沉默,她越无措,只能继续尖锐开口,来掩盖自己的慌乱:“你这副样子——”
“彤华。”
他打断了她的话,定定地唤她一声。
彤华愣了一下,方才脑子里的强横都散了,只是怔然问道:“你唤我什么?”
他不带一点感情地说道:“你心里有怨,恨我变得与从前不同。你不是也不一样了吗?”
彤华看着他,眼睫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肯与她争执,扭头离开。他回到街边那家书画的小店,再一次趁店家不备,走到了后库。
那库里有一幅画,画里是大江东去,岸上却不见人影。
他归于虚无,将这具借来的躯体归还。岸上的公子背对他站在江侧,看着天际不肯回头,衣袂被风高高吹起。
所有的温情都被撕破。
他的上元结束了——
彤华将面具扔掉,冷着脸回到梦雨楼。
她一个人卸去妆容簪环,看着桌上的双鱼簪,心里烦闷,直接塞到了抽屉最里面。待沐浴完出来,只觉得燥热,伸手便将窗户推开。
正月里晚风刺骨,彤华迎着寒气,这才觉得心头的郁结吹散了一些。
小奇在她的袖口探头,迎风吹了一会儿,又扭过头钻进袖子里,缠上她那只温暖的玉镯。红莲火寂静地在玉里流转,无声将暖意传达到她全身。
也就是片刻,风声犹在,风却停了。
彤华被风扬起的衣袖渐渐垂落,顺服地贴在曼妙的身体上。
彤华眼神冷淡地对着窗口:“你挡到我吹风了。”
小奇听到彤华说话,这才意识到再没有寒风吹入袖管。它尾巴依旧缠着手镯,将头伸了出来。
房间里依旧只有彤华一个人,它向面前的窗口嘶嘶两声。
窗前依旧平平静静,彤华闷声发脾气,直接将手扶在窗沿,倾着身体探出了头去,立刻便有料峭的冷意扑面而来。
她感到身前的禁锢忽而散去,晚风灌入,衣袂再度扬起。
那个人走了。
彤华直起身子,狠狠地甩上了窗户。
她怒气冲冲地回过身,看见内室的纱帘垂地,香烟袅袅,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房间正中间。
他的袖口提着一个雕花木柄,木柄的另一头,垂挂着一个精巧明亮的莲花玻璃灯。
他回来了。
这一次,这个灯不会再被毁掉了。
小奇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表情,放心地钻回了袖子里去。
放过他了。
第29章 古画 他藏身在三百年前的兰丘山水。……
上元佳节,处处热闹。
但这些热闹都与齐王府内的王妃陶嫣无关。
原博衍生怕人多冲撞了陶嫣,便不许她出门,为了免她无聊,连宫中的晚宴都推辞了。
二人只清早去给沈皇后请了安,便又回了王府。
陶嫣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无可奈何,只得在府中翻看南国使臣送来的古董字画。
她幼时学画,又好收藏,预备一件件看过之后,将自己喜欢的留下,一般的收拾起来,来日送人。
她看了几日古董,有些枯燥,今日便叫人将书画箱子抬出来放进房间。
她随意取出一幅,手指一拨,画卷便在桌面上滚动展开。这画用的是上好的云纸,过了几百年,依旧保留得十分完好。
陶嫣不免轻轻赞叹了一声。
她赞叹地看过这幅画,眼神往过一瞥,立刻凝定在左上角的几行小字上——
“丁卯年三月十七,平郑兰丘,乐亭雅宴感记。”
陶嫣凑近了细细看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又回过头来将画作扫视一遍,旋即便喊来原博衍。
原博衍就在外间,听见她叫,以为出了什么事,几步过来。待陶嫣说了这画,他才垂眼去看,看完也有些称奇:“春日乐亭宴——你怀疑这是徐照的画?”
九国时期鼎鼎有名的乐亭之宴,几乎请来了当时所有最有名的名士。诗赋、策论、书画,所留名作不知凡几,被称是文史上九国最后的繁华。
陶嫣心里有五分肯定:“我在宫中见过半幅徐照后来作的老梅图,比较起来,这一幅的笔触虽稚嫩了几分,倒是还能看出一样的影子。”
原博衍却质疑道:“徐照之风疏狂无羁,这样的精细工笔,不像是出自他的手下。”
陶嫣反驳道:“当时徐照只有十几岁,没有疏阔心境,自然没有旷达笔法。他是赵国世家子弟,学些工整画作也有可能,岂能由此断之?”
夫妻二人被这幅画勾起了兴致,甚至还去搬了九国旧史,非要瞧出个端倪不可。
可是陶嫣到底怀着身孕。外头打更的声音一响,原博衍再兴致浓烈,也毫不犹豫地合了书,而后催陶嫣休息。
陶嫣哪里肯放弃,继续同原博衍道:“就快翻到了。‘故人相对,两下难言’,徐照必然是见了旧友。参宴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名人雅客,总能知道是谁给他提的字——他能看上的人可不多!”
原博衍也好奇,但再好奇也没有陶嫣重要。陶嫣躺在床上反抗不能,说话累了,便这么睡着了。
有所思,便有所梦——
梦里景象,春日风和,春花初盛,山色正佳。衣衫统一而整洁的小厮和侍女们来来往往,捧着美酒佳肴、笔墨纸砚,往返于众人之间。
陶嫣正好奇这是何处,要拉住面前走过的侍女询问,手一伸,却直直穿透了她。
她吃了一惊,连忙追上去,却听见这侍女和身边的侍女并着头说话:“……听闻赵国的公子照,今日也来了乐亭赴宴。”
陶嫣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梦一场,置身于三百多年前这一场大宴之中。
即便是虚幻,也足够惊喜。
没人看得到她,又是在她的梦中,她便顺着自己的记忆,随心所欲地去她想去的地方。
绿柳之下,平整的青石之上覆着一张洁白的宣纸。少年公子瞧着不过十六七岁,洒脱地将宽大的外袍脱了,随手掷在一边,又将里袍的袖子也挽高绑起。
他瞧着形容放浪,目光却仔细沉定,将手中的毛笔往身边的山溪里一涮,又去蘸石上放好的胭脂朱。
那边有人隔着柳荫高喊:“这厢流饮的酒杯都叫颜料弄污了,快来人将徐照从上游带走!”
爽朗的大笑声阵阵,少年徐照又捋了捋根本没落下来的宽大袖子,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且叫这厮转过身去,正要画他的红布巾!”
史书里温和雅正的名士们谈笑风生,陶嫣也看得心情激荡起来。
她垂眼一看,那徐照哪里是在画人,分明是在点缀春花。虽画作未成,只有个雏形,却已能看得出来,就是她手里那幅画。
那果真是徐照的《春日乐亭宴图》!
陶嫣开心极了,站在徐照的身后,看他的手骨骼精细,拿着玉管毛笔,一般的玉白无暇。他落笔极稳,并且极快,景色已在脑海之中,不需任何犹疑耽搁。
他肆意几笔丢开手,抬头看了一眼,展了展腰背,突然看到什么似的,把笔一丢站起身子跑过去了。
陶嫣也好奇,跟着一起飘过去。
徐照从乐亭那边绕过去,她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飘到了这边。陶嫣正要往过再飘一飘,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听自己使唤了。
她顺着山风花影来到另一边,沉沉地下坠,直到坠到实体之上。
她看见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枚莹白的棋子,落在面前的棋盘之上,然后一个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这局是我赢了。”
她竟是成了梦中人。
只是这人又是谁?
这回她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了。她试图起身去追徐照,却没法动弹。
好巧不巧,这女子却站起了身,莲步轻移,往山溪那侧、徐照刚跑过去的方向走去了。
碧草如茵,落地柔软,就像踏不到实处。陶嫣好像和这具身体融为一体似的,她感到这女子的心惴惴,紧张地快速跳动着,又像是想见,又像是怕见。
她停在了柳条之后,眼前的景象若隐若现。
徐照对着那人,颇为兴奋道:“许久未见,我还道见不到你了!你怎么来了乐亭?”
那人笑了笑,嗓音温和,比这春风尚和煦几分:“我籍籍无名之辈,不过漫游。恰逢一旧交,邀我前来。”
那边有人来叫徐照回去画画,徐照颇为为难,那人道:“你先去画罢,我等你完了再说话。”
徐照去后,那人脚步在原地顿了顿,往另一边去了。
陶嫣看他离去,心里着急。这女子倒是动了,分花拂柳,主动走上前去,轻轻喊了一声。
“云郎。”
陶嫣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这一场载入史册的乐亭之宴里,有哪个姓云的郎君。
他没回头。
陶嫣感到这女子的双唇在颤,身体也微微发颤。
她仿佛不甘心似的,几番纠结之后,又追上几步,喊他道:“云亭!”
陶嫣当即惊掉了下巴:众所周知,段君玉楼,字为云停。
那公子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月白长衫,终是安安静静地驻了足,转过身来望向她,寒星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无奈。
就好像,他故意装作未发现她,她还要主动走出来,非要引得两个人都尴尬不可。
这女子的执拗令他无奈。
而他终是应了声:“公主。”
他只是安静一眼,激起她心里惊涛骇浪。
陶嫣被这遥遥一眼推离了梦境,尚未看清段玉楼的面目,便回到了现实。
晨光熹微,陶嫣推着原博衍起身,急不可耐地叫人将画取来。
那画作在桌面铺开。
同样的山花木影,同样的乐亭山溪,属于段玉楼的月白衣衫藏在晦涩的笔触之后,眉眼都看不分明。
山林里的白衣段郎,藏身在三百年前的兰丘山水,静静地——
陶嫣因梦起兴,拉着原博衍去翻古籍和史书,认定那题字必然属于段玉楼。
那么画上那句“两下难言”,便说的不是徐照,而是他口中王姬。
只可惜,九国时期的王姬,要么早亡,要么与别国和亲,记录的并不够多。
史书上的段玉楼,发迹后一直效力卫国。卫国自然也有王姬,只是都与段玉楼没什么关系,自然不会在遥远的平郑相见。
而段郎如不在王都,便是在战场,更是莫要提与别国王姬有什么来往的机会。
陶嫣翻找了好久,才看到一本破旧的杂记。杂记的主角,是卫旸与段玉楼的一生之敌,赵薛联军。
陶嫣一贯仰慕段玉楼,对那一段历史了如指掌,自然便记得他的对手中,有一位在薛国扶持幼主、掌握无双大权的薛太后。
赵薛二国,代代姻亲,这位薛太后,出嫁前曾是赵国最优秀的一位王姬。
她幼时便与各国展开多次外交,为赵国争取许多权益,长大后又拜访了自己的姑母薛王后,成功为自己谈妥了与薛国储君的婚礼。
这一场婚约来得并不顺利。
赵国虽兵强马壮,土地肥沃,但历任国君实在平庸,不少敌人都嗤赵国凭女立国。
相反,薛国兵士悍勇,国力强健,王君英明神武,早已有意减弱薛王后等赵人对朝堂的影响力。
王姬之所以能成功嫁入薛国,全凭一役。
这一役,是赵国冬月绕山,三千兵士全军覆没,为薛国保住了边境一座铁矿。
这一役并不算大,事实上,这座铁矿原本就是薛国计划中的弃子,之后也很快便被废弃。
它对历史的影响实在太小,后人常说,它最大的作用,不过是肯定了王姬对和亲的决心,帮助她成功嫁入薛国。
因为这一役,是王姬坚决出兵。
而领兵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则是王姬钦点。
杂记有太多戏言,诸如此类的野史,多半也只能一笑置之。陶嫣不过是调剂心情,才倚着靠枕看了下去。
这杂记上写这几乎从未记录在正史上的小将,说他之所以被推举,是因为王姬拜访薛国时,他曾在路上救过王姬,这才由游侠一步登天,做了个小将。
那小将名为云亭。
云亭,云停。
段云停。
第30章 天明 贪程未归客,徒自觅行踪。
上元的热闹消散于东方既白,次日一早,纯肆便上楼来寻彤华。
彤华应当是才起来洗漱过,长发还没梳起,只拿发带系着。她似乎是临时兴起,正站在书架前找书。
听见了纯肆的问安,她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句“坐”,仍继续对着架子寻找。
纯肆谢过,抚裙坐在小几旁边。小奇从桌下爬出来,和她嘶嘶地打着招呼。
过了一会儿,彤华抽出一本书来,坐到了纯肆对面,问道:“悦姬送回来了没有?”
昨日南玘称醉从宫中大宴告退,转头又更衣来到了惊鸿坊。大演进程过半后,便有管事来这边请示,问是否叫悦姬前去。
惊鸿坊的姑娘都是清清白白的家世出身。昨日彤华不在,管事问到了大当家谢年年处。
谢年年自然不许,反倒是那管事说,悦姬自请前去了。
纯肆如实答道:“人还没回来。倒是别馆里有信儿,说是南玘很喜欢她。”
彤华翻开书,细细研墨。
这是她在定世洲便独用的藏金墨。以此墨书写后仔细观之,可见浅金色流水纹随笔锋而走。她带来处理人间繁记事务,多年来旁人眼热繁记生意,却没办法假造一封文书。
彤华便以此墨在书上作注。
她一边写,一边想悦姬这个人。
原是无意间撞到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走投无路食不果腹,嗓子虽有些哑了,却还勉强听得些金石之声。
她将悦姬带进了惊鸿坊,给了她一条活路。原是快忘了的人,此刻却跳出来成了意外。
她随口叹了一句:“难得偶尔行好事,可惜竟不得好结果。”
彤华的笔停在最后一划,她只写了一句,似乎找了许久的书,也只是为了写这一句。
她拿起书轻轻吹了吹快干的墨迹,语气里有些模糊不清的危意。
彤华放下书,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纯肆这才隐约见得那一句。
掣开金殿锁,撞碎玉楼钟。
那两个字混在一句话里,瞧不出什么特别,却在灯光下泛出流水金纹,带着一点崎岖,比不得旁字落定安稳。
彤华起身,合上书页,封面上再一看,不过是一本普通杂记罢了。
纯肆心中细细思索了一下,终于想起了下一句。
贪程未归客,徒自觅行踪。
纯肆在她身边的时间,不足以知道太多旧事;可她在她身边也很久了,如这简简单单一句诗,足以让她想起许多隐晦。
纯肆不觉抬起眼来看向彤华。
她将书放了回去,站在窗边看繁华的大昭上京,手指轻轻敲着窗棂,手腕上的玉镯轻轻晃,流转的光华都消弭在玉石中摇曳的火焰里。
她狭长眉目如寒潭寂静,深冷绝情。
房门外有人轻扣三声,道:“祝当家,沈公子来了。”
沈是皇后姓氏,原景时行走江湖,一直借母姓化名沈时。
彤华闻声,开始思索自己要不要装作不在。
倒是纯肆笑了,同她道:“自打这位回了上京,寻您也不少次了。您还能一直躲着他吗?”
原景时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惊鸿坊的纯姬姑娘从房间内走出,与他见礼道:“见过沈公子。祝当家在里头等您呢。”
原景时笑着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盘腿坐在外间的矮桌前,见彤华走出来,俊朗的眉眼泛起笑意来,将手边的东西推给她道:“城南那家馄饨铺,鲜虾青豆馅的就卖早上这几份。我想着你好久没吃了,给你带一份。”
他衣着素净,难掩贵气,安安静静地笑起来,便知是哪家高门无忧无虑的小郎君。
彤华坐在他面前,道:“昨天南玘刚来看了大演,你今日就到梦雨楼来?”
原景时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不贪玩出来,他才要疑我,怕什么?”
他说的是原承思。
太子那些心思,他未尝猜不出来。
他倾了倾身,口吻有些眷恋地轻声道:“我听说他们给印珈蓝发了请帖,却没在宴上看见你。我们很久没见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亮,有些像当年东海相见时,海水反射的星子波光,璀璨明亮。
彤华淡淡地撇过了眼,微微捋了捋袖子,拿起瓷勺来,将碗中的虾肉小馄饨舀起一个来送入口中。
城南这家馄饨做得鲜嫩可口,远近闻名,她在上京逗留的时候也常去光顾,可终究要承认,这并不是她最合心意的口味。
她怀念的只有一次,是在三百年前,九国乱世之中,薛国陌生城郭的街头巷尾。
他隐约知道,食物于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可看见她肯吃,心里犹然生出高兴的情绪来。
原景时面上浮现出了少年爽朗的笑意,同她闲话道:“今晨别邸里派出了一辆马车,眨眼的功夫全上京的权贵就都知道了——南玘派人到惊鸿坊,接走了一个歌姬。”
“悦姬,我知道。”
她眉眼淡淡放下勺子,原景时看她剩了一小半馄饨在碗中,便直起腰来,难免皱了眉道:“你这胃口愈发小了。”
彤华笑一笑,找个理由解释道:“是这家馄饨放得多。”
旋即她袖口微动,小奇的尾巴勾在手镯上,只探出了自己的脑袋,凑到了碗边去。
彤华顺手舀起一个馄饨来,轻轻吹凉,叫它一口吞了下去。
原景时不是头一回见到她这宠物小奇,面上也不讶异:“你倒是疼它,自己有什么吃的,都留一半给它。”
彤华低头的目光颇温柔,点了点小奇的脑袋道:“小奇也跟了我许多年了。”
小奇一口一口接受主人的投喂,闻言瞧了原景时一眼,心里又暗自笑了一番这个傻子。
她想吃馄饨,不是真的想吃馄饨,她剩了半碗,也不是真的吃不下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小奇自她幼时起便跟在她身边了。
日日复年年,百年又千年,它什么都知道。
小奇进食的速度可谓雷厉风行。彤华一边喂,一边道:“太子对你心有防备,你自己心里要有分寸,但凡事不用和我说得太清楚。太子明晰洞察,我若哪日张口有失,于你不利。”
原景时被逗笑了:“你怎么对太子那么有信心?”
彤华但笑不语,盈盈眼底似玩味,又似不屑。
她问:“南方好玩儿吗?”
之前他分明跟她说自己去了南方,实际上却去了北地,还被原承思发现了。她若不兴师问罪,倒不合她的性子了。
原景时被她看得发毛,尴尬地笑一笑,低头从腰上卸下一把短刀,放在桌上推给了她。
彤华出鞘看了看成色,又收好递回:“是把好刀,你要进货?”
原景时问:“他们这精铁确实炼得好,你有渠道吗”
他眉眼淡淡,好像真是在说进货一样,表情颇平静。
彤华于是也就答:“不多,得慢慢来。”
其实她暗地里做些什么,原景时心里也大概有几分清楚。北地军备精良,部分原材料采购时要过她的手,她欺上瞒下倒卖军备,也不是头一回了。
与其给别人,倒不如给他。
他问她:“需要多久?”
她反问:“需要多少?”
北地有慕容峙坐镇,即使彤华方便行事,也不好太过张扬。
原景时不想耽搁太久,于是道:“起码三千。”
彤华没问做什么,只道:“我会尽快给你。”
原景时还要找话题,彤华先开口打断了他:“你如今住在宫里,大清早就出来,也太扎眼了。方才我让人给你备了点东西,你走时带上,回去也有个借口。”
原景时想到昨晚安乐上街遇刺,被一个毛贼顺了荷包,好在人虽受了惊吓,却没受伤。这事让沈皇后知道了,怕是一宿没歇好,他确实要回去陪陪沈皇后。
于是他道:“我改日去七哥府上,你记得来。”
彤华点点头,将他短刀扣下了,同他道:“太子知道你去北地了,你别带着这把刀招摇了。我回头送到齐王府上,让他给你收好。”
原景时笑道:“你收着也行,反正我如今在宫里,用不着佩剑。”
说到这儿了,彤华便想起来:“你的惠山剑呢?”
南国弹丸之地,久居南疆湿热瘴地,这次来访,却也是豪掷千金。送给原景时的那份礼物,乃是三百年前薛国名师铸就的惠山剑。
当年卫朝覆灭之后曾有过数年动荡,各地起义。薛国故地上有一人薛定,号称自己是薛国王室之后,以先祖之惠山剑起事。如果不是最后战死了,也轮不到原氏建立大昭。
惠山剑,不是一把名士之剑,而是一把君王之剑。
南玘拿出此剑时,原景时未敢接受,最后反倒是皇帝开口,才让原景时收下。
这虽是君王的剑,却也是败君的剑。
皇帝依旧一心向着太子。
原景时听彤华这样说,撇嘴不屑道:“那哪里是我的惠山剑?不过是败君之剑,不好留在别人手里。”
原氏皇族接不得惠山剑,但原景时接得。
江湖容不得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皇家也容不得游历四方的少年剑客。
他不在意地笑一笑,道:“你若喜欢,我拿来给你?”
彤华反问道:“你不喜欢?”
原景时摇头,道:“古剑有灵,我回去出鞘细看时,那剑鸣听着也太哀戾了些。”
彤华没多言,只让他自己好好收起来就是。
他一路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出了梦雨楼。
他步伐颇为轻快,喜上眉梢,都只是因为这次终于见到了她。
不必提他寻了她几次,也不必提他起了多早,从宫里费心脱身出来。
能见一面,就是开心的——
彤华送走了原景时,便起身去了东宫。
原承思结束了议事便到书房,蟒服未换,金冠未脱,瞧着很有一番威仪。
只是见着彤华,他表情便松懈下来:“祝当家来得早。”
彤华看他衣裳都来不及换,回道:“殿下近日辛苦,我不敢耽搁。”
原承思笑了笑,想她对官员事应当有所耳闻,也没多言,只道:“席家不安分,你多注意。”
席家攀附慕容家,这才投入太子麾下。可如今先是派暗探潜入北地,又在朝堂之上屡次冒进,显见得是背后另有主使。
彤华问道:“殿下打算何时解决?”
原承思道:“上京人多,何必此时揭短。”
他要保慕容峙的颜面,才放过席家。
原承思笑了笑,对彤华道:“倒是你们繁记,可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孤听闻南玘很是宠爱她,这不是你准备好的人罢?”
彤华反问:“殿下此话怎讲?”
原承思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目标,也没有软肋。你不喜欢用这样的棋子,掌控起来太累。”
彤华笑道:“殿下明察秋毫。”
原承思可不会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在为难她。只有她懒得做的,没有她做不成的。
他道:“孤看南玘做派,恐怕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你既无心插柳,把人送进去了,那就多费些心思。陛下有意请各国来使参加春狩,时日还长。”
彤华没直接答应,只道:“听闻他的帝卫姜冉,乃是个心思缜密又手段狠绝的人物。此次虽没亲自前来,可留在南玘身边的,皆是她心腹。如此,想在南玘身边做事,恐怕不大方便?”
原承思抬眼觑她:“想从孤这里听消息?”
彤华颔首微笑,倒是没有什么被戳破的赧然。
原承思信任她,放心地向她交了底:“你尽管放手去做。姜冉身边,是孤的人。”
正因此,他才敢放心地晾着南玘,仍旧放眼北方。
他与她合作,一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就是彤华乐意与他打交道的原因。
故而此刻她也便回应他道:“殿下放心。出鞘之刀,没有白刃而回的道理。”
原承思看着彤华莫测却笃定的笑意,满意地笑了笑,转过身去。
他语调悠闲地问道:“见过九郎了吗?”
彤华道:“见过一回。”
原承思随意道:“倒是无妨多见一见。这几日母后一直将九郎留在宫里,又常传卢家那位嫡小姐入宫作陪。莫说母后了,便是孤瞧着,也般配得很。”
彤华透过窗户,望着东宫外,高高伫立的宫城红墙,问原承思道:“殿下望那宫城,何感?”
当今皇帝子嗣众多,光是儿子,不算已经亡故的,共有九个。
皇子们各有特点,且都优秀过人,令人惊奇的是,朝上却从没有夺嫡之争。
原承思自小便聪明勤奋异常,牢牢坐定储君之位,未来不出意外的话,这原氏皇族的天下,便要交到他手上。
他已将这宫城望了许多年。
原承思身形挺拔,贵胄的傲气和清贵的谦和融于一身,却毫不违和。
他天生就是这样适合皇位的人。
“无感。”
原承思轻轻地笑,道:“四方天,白石地,河山万里,孤已看久了,无感。”
他笑意里没有洒脱,也谈不上惋惜。
彤华道:“殿下风华正茂。”
他二人的口吻十分随意。原承思放松身形,望着飞檐道:“孤十余岁,便听人如此言,过了二十年,仍是此言。二十年落在孤身上不久,落在襁褓婴儿身上,也足够他长成个风华正茂的男儿了。”
原承思看着原景时长大,知道这个幼弟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人心绝非一成不变的死物。
彤华知道他在说什么,面上笑意仍清浅,眉宇里却冷寂了几分,意有所指道:“风华正茂,一无所有,那才可怜。”
这偌大上京之中,谁坐拥王城,谁一无所有,都很显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