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先生的掌控欲 连喝水都要管?
抱了一会, 感受着怀里的柔软,蒲听松手指轻轻缠绕江弃言的发丝,语气平缓却不容质疑道, “长生年纪太小了, 怎能照顾好陛下起居?”
“让福顺一同跟着服侍可好?”
看似给了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江弃言不说话,他伸出一根手指, 也开始绕先生的头发。
绕着绕着,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拉了自己一缕头发过来, 与先生那缕缠绕在一起。
他想给它们打个结, 可无论他拽得多紧, 只要一松手, 相连处就会松散。
为什么呢?
好像昭示什么似的。
他还要再强求,却忽然被先生握了手腕,“好了……轻点拽……”
“为师头发要断了。”
殿外好像起了风, 堂内明火闪了一下。
“臣腿都快压麻了,陛下抱够没有?”蒲听松一边给他理乱发, 一边说起正事,“苏仕元死讯暂时不能为外界所知, 他身上牵扯的干系太多,南方三王这么多年不曾作乱就是看他的面子,六部之中礼部、户部的元老大多是苏仕元故交, 曾经的蒲党同样与苏仕元交好,自承曦十三年始家父的势力一点点被外调,如今分散在绥阳各地,虽然没有什么高官, 但……”
“但承曦帝始终不明白,长此以往,他们会成为各地的基石,到那时除了皇城,各地都有分裂的风险,所以当年苏仕元养的仙鹤经常飞往天下各方,寻常百姓常常以为是仙迹,却不知那只是一位心系苍生的老人在劝说那些无故被贬的蒲党不要心怀怨恨,不要惹是生非。”
江弃言静静听着,心中思索不断。
先生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是想告诉他全天下都在先生手里,警告他不要乱来?
但先不说其他人如何想,单单三相便不可能不往各地安插自己的学生党羽。
更何况,那是曾经的蒲党,是上一任帝师的势力。
如今只怕早就一盘散沙,蒲庚死后,他们的心也跟着寒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常年打压和追随者身死后便一蹶不振。
难成气候。
“陛下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蒲听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一声轻笑,“觉得臣在恐吓陛下?”
蒲听松语气淡淡,“臣只是想告诉陛下,当年那批人熬不下去的已经辞官或者死了,还留在各地的只有一口气撑着,那就是苏仕元。”
“如果在全无准备的前提下,得知那最后一口气也没了,陛下觉得会如何?”
集体辞官,或……天下动乱。
“先生是想慢慢替换掉他们吗”,江弃言想通了这一层,仰起头,眼神乖巧,“今年科举需要加试吗?”
先生想替换掉的,是先生父亲的旧部,也算是先生半个助力。
可他们随时有可能对绥阳不利,因为他们心中其实一直在积累怨气却得不到发泄。
江弃言知道蒲听松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也不在乎蒲听松是不是谋反。
他唯一在乎的,是他真心相待先生,先生却总喜欢欺骗他。
“陛下……”蒲听松揉了揉他软软的脸,“臣……”
江弃言听得认真了些。
“臣希望陛下参与科举,以此来向天下贤才表示,陛下有纳才之心。”
江弃言闻言瞳孔缩了缩,他不敢轻易答应下来,而是认真思考。
如果那些人是因他的圣明入朝,那么那些人就是他自己的班底!
先生就不怕……就不怕他会脱离掌控吗?
“文人相轻很寻常,但如果陛下优秀到足以力压群雄,那么他们一定会死心塌地跟着陛下”,蒲听松不紧不慢说着,“臣希望陛下从县试开始匿名参考,一路在各主考官手底下得到满元,但到殿试之时,陛下只能给自己评一个第四名。”
一路都是满元,状元自然实至名归,没有人会不服气。
但他作为皇帝,又有实力,却偏偏让出前三,那么只怕是所有读书人都会大肆称颂他的谦逊和仁德。
学识服众的同时,又向天下学子表明自己的虚心纳谏。
与此同时还可以激励尚未考中的读书人发愤图强,最后的结果便是……
天下归心!
“先生……”江弃言感到心底无比震颤,“真要如此吗……?”
他心动了,他想这么做。
蒲听松点点头,“县试依绥阳惯例,考诗词以及摘取众圣经典由学子填空。”
“府试、院试仍然保留作诗,但填空改为经义。”
“乡试、会试不再有作诗,只考经义和策论。”
“至于殿试”,蒲听松低笑一声,“由臣与文相共同出题,主考断案与治理。”
诗词这一块江弃言倒是不愁,填空只要熟背众圣经典就行,这个先生和苏仕元也教过他。
经义还好,只需要简单理解,然后流畅注释就行。
策论……他可从未接触过啊,写策论文章要先破题、解题,光题目就要花费不少心思,不能偏离论题重心的前提下,还要创新,还要能够实施……
但,这个机会他并不想错过,他目光紧紧盯着蒲听松,“经义我可以自己练,策论……需要先生教……”
这东西必须要有经验的人带着练,还要自己有一定的悟性,才能在短时间内有很大突破。
而且不能光只跟着一个人学,这东西需要融会贯通百家之长后再学会举一反三。
那么他就有机会与文相、大学士等人单独交流,先生真的能放心吗?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让福顺跟着他的原因吧。
“臣职责所在”,蒲听松看他走神,轻敲他脑门,“陛下时间不多了,如今是十一月,三年一轮,正好县试在明年二月,陛下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所以……”
“臣会严格要求陛下,如有冒犯,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江弃言从蒲听松身上下来,站稳,“今日便开始吗?”
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他不在乎,通过这次机会,他可以快速成长,甚至……拥有足以抗衡先生的能力。
他摸不准先生的心思,或许是起了玩心,或许只是想养肥了再宰,或许还是老一套想抓住他的心。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对他有利无害。
“不急,陛下先自己温习经典,臣还有事要处理,明日早朝后开始。”
蒲听松拍拍腿,也站起来,直到他走远,江弃言才收回盯着他的不舍目光。
“长生……”蒲听松一走,长生就进来了,跪地行礼,江弃言挥挥手让他起来,“你说,如果朕拆了帝师府,他……是不是就只能住在宫里了?”
长生大惊失色,扑通一声又连忙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您…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如今是玩笑……”长生闻言刚松了一口气,听到江弃言后半句话心又提了起来,“以后可能是真的……”
三思!三思啊陛下!长生在心底呐喊,万万拆不得啊!
帝师一怒,流血千里啊!
“你起来吧”,江弃言感到有些无趣,正欲抬脚,却看见一个中年模样、行为举止很是沉稳的太监走进来,伏地行礼,“奴才福顺。”
江弃言看了他好一会,像在打量什么物品,或是审视什么案件。
隔了很久,他才道,“知道了,起来吧。”
福顺似乎并不像长生那么胆小,起来后就从袖管中拿出一个小本子,低头看了一眼,“辰时了,帝师大人吩咐您吃三个包子喝一碗牛奶,包子要两素一荤。”
江弃言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良久,他轻轻攥拳,“怎么?这也要管吗?”
“大人是为您好”,福顺弯腰低头,看似恭敬,说的话却相当……
“陛下莫要为难奴才,陛下前一日的表现奴才隔日会如实报告给大人,您还是快快启程吧。”
“奴才建议您在御书房用早膳,以节约时间,因为大人要求您今日在巳时之前至少温习完《中庸》第一册,巳时一刻他会来检查,直到午时三刻一同用膳。”
“今日的午膳是……”福顺报了一长串菜名。
越听江弃言拳头越紧,他磨了磨牙齿,心想,如果现在先生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一口咬上去。
咬住了就不松口了!
虽然不太情愿,但是江弃言还是往御书房走去。
等早膳的时候,他也没闲着,找到了《中庸》,慢慢翻看、默记。
但江弃言还是小瞧了蒲听松对他的掌控欲。
用过早膳,约莫隔了半个时辰,福顺忽然进来,“陛下,该喝水了。”
江弃言目光沉沉,“不渴……”
“陛下还是喝了吧,,至少要喝一半,这是大人特意嘱咐的,大人关心您,担心您忙起来就忘了喝水……”
关心吗……虽然知道先生肯定用心不纯,但他还是被福顺这句话取悦,端起茶杯喝了一半。
但他还是希望这杯水是先生亲自送过来的,那样他哪怕不渴,也会喝得一干二净。
想要火烧帝师府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江弃言慢慢的想,如果……
如果做干净一点,假装是它自己起火……
但是想到旁边还有别的府邸,江弃言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万一一把火全烧了就不好了……
第52章 陛下怎么又偷袭臣 都是陛下的口水。……
滴漏缓慢往下淌水, 刚刚走过巳时一刻,蒲听松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御书房门口。
手里好像还拎了个什么东西。
江弃言抬头看了一眼,脊背忽然僵起, 恍然有种被天敌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背绷那么直……”蒲听松笑笑, 低头瞥了一眼,“怕我,还是……”
他的视线跟着蒲听松的目光落在那物身上, “怕它?”
“没怕……”细小的汗毛倒立起来,江弃言往后坐了一点,目光警惕地盯着蒲听松的手。
蒲听松把那东西放在御案上, 低笑一声, “没什么好怕的, 陛下这么乖, 臣又用不到它。”
用不到还放他面前是什么意思?警告?
他猜不准,也摸不透。
脖子上那个无形的项圈好像又收紧了一些,不然他怎么连吞咽口水都如此艰难呢?
有种被扼住喉咙的错觉。
脑袋被摸了一下, 安抚的语气中夹着丝丝蛊惑,“陛下有好好听话, 是不是呢?”
拒绝不了,先生的眼神太危险。
“嗯……”他给了个折中的回答, “都看完了。”
江弃言清晰地感知到,那根连接项圈的线已经被绷得很紧。
他们在向不同的方向博弈,但凡走错一步或者稍稍松懈, 他就会被完全拽到先生那边,被束缚在先生身侧,永远。
要如何才能破局?越往后拉扯,只会越绷越紧, 最后把他自己给勒死。
在短暂思索之后,江弃言往前倾斜了一些。
他用最无害的目光,依恋地看着先生,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跟从前那样乖巧、软糯。
果然,那根看不见的绳松了,蒲听松没有再向他施压,只是拿起书册,随意考查几处容易忽略的地方。
他一一答过,并无错漏,蒲听松合上书,摊开掌心。
那里躺着一颗糖,用糯米纸包着,是从前他最喜欢的那种。
他怔怔地看着那颗糖出神,感到自己的心就快要被捕获,它剧烈挣扎着,所以跳动很快,笼门即将关上,但……
他想要。
蒲听松见他不动,有些好笑,“怎么?陛下还需要臣喂不成?”
“不能自理的小孩”,像是对昨晚被迫帮他洗澡的报复,先生语气染上了点揶揄,“张嘴,为师喂你。”
谁……谁不能自理!
就算真的不能自理,那也是先生害的!
江弃言低头,用柔软的舌舔先生的手心,顺着糖块的边缘把它卷进口中。
就是这么一瞬间,蒲听松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但只是一下,所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蒲听松用另一只手捏住江弃言的脸,声音低沉,“陛下就这么喜欢偷袭臣么?臣手上都是陛下的口水……”
江弃言的眼神有些委屈,“明明是先生自己的意思。”
放在手心不就是要他舔?要是不想让他舔,就应该用手指捏着喂。
只不过那样他一样会咬先生的手指罢了。
蒲听松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辩论,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坐着吧,臣去叫福顺传膳。”
蒲听松一转身,江弃言的神色就变了。
他拿起桌上那把先生带来的戒尺,塞进了抽屉里。
先生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确了。
只有顺从,才有糖吃。
江弃言含着曾经最喜欢的糖,却皱着眉头,总觉得它味道变得有些苦涩。
好难过。
撕开宠爱的外皮,内里全是利用。
曾经先生往他衣兜里塞满糖的时候有多温馨,如今的回忆就有多痛苦。
为什么,偏偏是先生,用心不良。
是谁都可以,但怎么能是先生呢?
蒲听松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宠物用可怜又哀伤的眼神看着他。
他脚步一顿,轻声询问,“怎么了这是?”
“先生过来点”,江弃言眼眶已经开始泛红,“谈谈。”
蒲听松不知道他要谈什么,但见他要哭了,还是走了过去,温声,“谈吧,慢慢说。”
等先生真的过来了,他却又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谈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跟先生说。
“先生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除夕吗?”
那年除夕,先生只用八片金叶子就骗得他再也没有交过朋友。
“先生可以再回答一遍当年的问题吗”,江弃言一字一顿,“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心?”
这个问题着实是有些犀利,蒲听松忽然笑了,“陛下觉得,怎么叫真心?”
“大理寺前月的案子,说的是御史中丞家一外系表孙,好心劝说邻里纠纷,却因为言辞不当,导致那两家矛盾激化,原本没多大事,结果一家越想越气,半夜起来砍死另一家全家,为了销毁证据火烧那家茅屋,导致十屋连火,百人丧命。
“陛下说,中丞家那外孙想要调解的心是不是真的呢?”蒲听松语气遗憾,“好心却办了坏事,一片真心竟致如此祸患,劝解那人受不住良心责备,跳河自尽,被杀了全家的那户有个外嫁的女儿,女儿上京城状告御史中丞,大理寺最后判中丞赔了那全家死绝的可怜姑娘三百两银子,大理寺少卿方鸿禧自己出资又补了一百两。
“三百两不过是中丞三年的俸禄,却买了那姑娘一家人的命,那银子还没到姑娘手中,就被她丈夫拿去送给县丞买自己的前程。
“陛下说,方鸿禧可怜那姑娘给她钱的心不真么,明明不关中丞大人的事,中丞大人因为愧疚服从了判决,还多给了那姑娘五十两的心不真么?
“结果呢?那姑娘对丈夫拿走银子的行为不满,她丈夫又刚好想娶县丞家的千金,于是一封休书将她赶回娘家,可她哪里还有娘家?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死亡。”
江弃言听呆了,他没接触过断案,只觉得中丞和方鸿禧的处理都不太好,应该判中丞无罪,然后私下塞给那姑娘银子,这样就可以瞒过她丈夫。
但,这是他已知结果之后才能得出的解决方案,方鸿禧如今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可在事发的当时,谁能知道姑娘的丈夫是什么样子,又如何想得到这些?
“人心复杂,人事更复杂”,蒲听松继续道,“本月还有一案,说的是左相陈安知道前月的案子后,特地下访被烧的街道,发现了一个幸存者,那孩子长得好看,运气不错没受什么外伤,眼睛却被烟熏瞎了,她在街上流浪,被青楼的人抓去接客,陈安赎回女孩的时候,女孩已经失了身子。”
“女孩惊恐地问他是谁,问他知不知道她爹娘去哪了,问他是不是也要用棍子捣她的身体,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陛下知道陈安是怎么回答的吗?”
江弃言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左相应该不会舍得说实话,于是便撒了个谎。
“陈安告诉她,自己是她叔爷,她爹娘被选去做了灶王爷的跟班所以那天才会那么热还有可怕的火光。因为灶王爷不想让凡人看清他的面容,所以会有那么多烟雾。而她是因为离灶王爷太近了,灶王爷喜欢她,忍不住摸了她的脑袋,才不小心让火撩到了她的眼睛让她失明。”
“陈安为了维护小女孩的名声,告诉她,她其实是被接到了医馆,那些棍子是药柱帮她治眼睛的,只是这方法不太好。陈安说:你叔爷也是大夫,比那医馆里的草根大夫好,我们换个方法治疗。”
“那姑娘受了蒙骗,却被左相养得很好,左相甚至耐心教她识字,她看不见,学起来却很用心,现在已经能用毛笔写几个简单的字了。”
“所以什么是真心呢”,蒲听松按住江弃言的右手,“一味的说真话不过脑子,劝解不成真心酿祸,还是……”
“善意的谎言,却实际待人极好,并培养其成长?”
江弃言尝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先生死死压着他的手,压得他心里突突直跳。
“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心?因为真心不一定是好事。”
蒲听松语气很平静,但内心却是另一副样子。
他其实有很多选择,直接造反自取皇位会更简单也更直接,至于镇北王不一定会真的入关阻止。
一直到送江弃言登基前,他都随时可以换成这个选择。
甚至现在囚禁江弃言取而代之也无不可。
可他没有那么做,除了头两年他偶尔有这个念头,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养宠物养那么多年了,也是会有感情的啊,何况是那么用心去养。
哄骗江弃言,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个不太真心满是谎言的选择,是对江弃言最好的选择。
难道要他一开始就告诉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准备控制他吗?
人心复杂,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对江弃言心软了。
江弃言不是想不到这些,但他还是很不高兴。
如果先生像他信先生那样那么信他,那么他们还有第三种选择。
先生把权利放心给他,而他也不会伤害先生,他们可以携手并进,共同让绥阳在改革后迎来新生。
他……
他想要先生全身心的爱,就像他爱先生那样。
看破虚妄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让先生跟他一起在真实中相拥。
江弃言的目光越来越悲伤,他不再挣扎,任由先生按着他的手。
温度相互传递的时候,他想:先生啊,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跟江家那些人不一样,他不仅不会伤害先生,他甚至愿意为先生去死。
第53章 邪教! 信我神!得永生!杀太子!清君……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过了近两个月, 年宴刚过,大家都忙碌起来。
大理寺,方鸿禧看着手上的案宗, 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手边还有一摞案宗, 单独码出来。
这案子吧,就很奇怪,单拎出来好像很正常, 但把他挑出来的结合在一起看,就有点什么阴谋的味道在里面。
可是他家言言最近好像没功夫管这个。
方鸿禧想了想,决定暂时搁置不管。
不过这事还是要找人商议一番, 他走到窗前, 抚摸鸽子的羽毛。
“咕咕——”
“去吧”, 方鸿禧将它放飞。
不多时, 一个摇着折扇的人出现在大理寺门口。
似乎是经常来,门口几轮守卫已经认识他了,并无阻拦。
秦时知一路畅通无阻, 方鸿禧还在看案宗,见他过来, 便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方鸿禧展开地图,“漠河以南, 往西边走,金花、涩谷、琉庆等地接连出现了拜神会,按踪迹来看能够连成一线, 我推断这所谓的神下一个到达的会是应泉,也就是当年天齐太祖和国师发迹的起源地润宁,在后世它曾名太宁,大周时它是国都南宁, 这位神应该是想借那两位太祖陛下的势,假托自己是他们的转世,是神的人间身来闹事。”
“西南那边么”,秦时知眉头一皱,“你觉得是谁的手笔?”
方鸿禧沉默良久,放下卷宗,“此人是从漠北一路造势过去的,我首先怀疑的就是承曦帝,但他似乎没有那个脑子,所以背后一定还有高人相助,或许徐正年找不到他也正是这个原因。”
“这件事情你还是尽快跟帝师大人汇报一下,你知道我跟他……”
方鸿禧顿了一下,“你知道的,因为当年的事,我有点怕他。”
秦时知似乎是嘲讽地笑了他一下,“行,方大公子吩咐,岂有不办的道理。”
秦时知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忆,当年方鸿禧最怕的好像不是小家主,是他来着,不过后来误会解除,他们两个反而走到了一起。
果然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方鸿禧目送他离开,随后揉了揉腰继续处理公务。
帝师府,蒲听松听完秦时知的话,沉思良久,“先派探子看看情况,安抚好金花等地官民的情绪,让他们尽量组织人揭开拜神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另外往那边加派兵力,以防被蛊惑的群众造反起义。”
秦时知很快尽数安排下去。
蒲听松想了想,没打算告诉江弃言这件事。
还有一个月就是县试,不能让他分心。
各县今年参考学子格外多,文院提前开放,让偏远之地赶来的学子在院内打地铺。
据说这也是陛下向文相提议的。
学子们凑在一处猜测今年是哪位大人出题的时候,偶尔也会谈起陛下的功德。
“哪年官兵不是只晓得赶我们走”,一人指了指自己脚底的泥巴,“看不起咱们这帮一边耕地一边苦读想改变命运的人嘞!我们不也是读书人么?”
旁边衣着稍微整洁些的学子搭话,“知道要进考,你家娘子也不晓得给你拾掇拾掇!你搁那书里头没学过么?这文院是当年江、蒲两家共同打天下时留给读不起私塾的寒门的圣地!你就这么大脚一迈用泥巴玷污它?”
“脚底不沾泥还叫庄稼汉?我脚踏实地问心无愧,太祖一定保佑我今年中童生!”
“快拉倒吧!请太祖保佑还不如请太帝师保佑!谁不知道太祖读书不行,要不太帝师也用不着专设个文相出来教习天下!”
“说到太祖,就想到了当今陛下”,另一人也插话道,“当今陛下当真是我等楷模,据说他两岁半跟着帝师大人学诗词,五岁时能吟诗作赋,十岁得大祭司称赞一举拿下诗会魁首,如今陛下不过十六便要参加科举,你见过哪朝皇帝与民同在,关注民生到这种地步甚至亲自下场为我们鼓劲的么?”
“可显着你了!是圣上有才又有德,又不是你!你那么骄傲干什么?有本事怎么没见你中举!”
“中举太难,能勉勉强强中个童生就不错了,至少按绥阳律令,从中了童生开始,性命就是受上面保护的,文相会庇护我们,就摆脱了这条贱命不一样了!”
“是啊,中了童生就是文相的门生,不能随意打杀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一个刚进院的人放下包袱,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米纸。
那纸上米糊未干,显然刚刚张贴,就被那人揭了下来,“刚刚两个大兵贴在文院门口的,我想着贴外头你们也看不着,索性拿进来了。”
“上面写的啥?”脚底泥老汉好奇道。
“说是今年考中的学子,也是天子门生呢!陛下在早朝上亲口承诺的!”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这承诺显贵人家可能不稀罕,可是对他们穷苦人来说,无异于是一道护身符啊!
只要亮出文院统一发放的文位证让别人知道他们是童生,那么哪怕是地主也没办法伤他们性命!
“而且自今年起啊,文位不得买卖,违者诛十族!谋逆都只是诛九族,贩卖文位居然是十族!而且是买卖同罪,也就是无论买还是卖被发现了都诛!一个县每年的童生名额就一百五十个,往年一百都是有钱人家买了去,我们只能抢那区区五十,如今大不同前了!”
“圣上英明!圣上英明啊!”当即就有人往京城方向叩拜,“我七次参考,参考了整整二十一年,次次都是五十一名,次次都中不了,今年终于能中上了!”
“老兄!你就是那个全县出名的马五十一?!我今年是第一次参考,你快教教我一些经验!”
马五十一热泪盈眶,“好,好,不过教你可以,你若考上了童生,一定不要忘了陛下的恩德,陛下刚刚登基就敢与天下权贵叫板,这多出来的一百名额都是陛下为我们寒门争取的公平竞争机会啊!”
“说起来,陛下今年参与的是哪个县的县试?若是我们县,哪怕占走一个名额也沾光呀,与有荣焉!”
“这你就别想了,陛下不占任何一个县的名额,他这次本就是为了激励我们,占了哪个县都是对其他县的不公平,所以他的卷子是单印的,他本人是文相亲自监考,他的卷子会随机夹在任一一县的卷子中,让那县三位主考官进行批改,然后再由寻花阁神不知鬼不觉秘密回收封存在京城圣院那里,张榜日会公开这份试卷和评级,圣院有重兵把守,在此期间,就算陛下本人想动它都不行。”
“文相大人的公正是人尽皆知,圣院更是所有文院的神往之地,历代只有殿试一甲十人能有机会入圣院,得文相亲自教导。”
各地的文院都在讨论,唯拜神会渗透的地方冷冷清清,零零星星只有几个人来到文院,等待考期。
那边的郊外却一反常态热闹非凡,狂热的人群争先用鸡血淋遍全身,围着篝火跳着诡异的舞蹈。
“信我神!得永生!真龙就在你们眼前!”一个头上竖着插了几根孔雀翎,身上抹满彩色颜料的人高举人骨拐杖,声如洪钟,“太子谋逆,其罪当斩!”
那人叽里呱啦念了几串咒语,把蛇油撒向地面,顿时地面起了火,“神已赐予你们伟力,穿过火焰无恙者,可跟随我神!”
如果方鸿禧在此地,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他母亲的弟弟,他的舅舅,咔洒卟部落的部长!
咔洒卟是个神秘的部落,相传他们远渡重洋而来,是印第安的后裔!
人群中藏着几个当地衙门假扮的探子,他们犹豫了很久,看见狂热的信徒们都安然无恙穿过火墙,便也硬着头皮往火里走。
谁知一挨着火,就迅速燃遍了全身,部长扬起拐杖一指他们,怒喝,“小畜生的探子,瞒不过神的眼!在遥远的印第安,苍鹰之神的目光时刻注视着你们这些背弃者!”
“火神的威德笼罩着你们!让我们一同迎接众神之首,一切神的创造者卡门普斯的人间身!”
“卡门普斯化为承曦帝,希望用太阳的光芒指引你们这些愚民!愚民们,见神不敬,你们将被一切神抛弃!火神会灼烧你们的身躯,蛇神会钻进你们的耳朵吃光你们的脑絮!自然之神降罚于你们,粮食颗粒无收,灾祸将眷顾你们的每一片土地,你们要记住,我们是在拯救那些堕落的亵神者!”
信徒们的眼神越来越狂热,几乎达到了癫狂的地步,“卡门普斯!卡门普斯!”
“疯了……”躲在暗处的一个探子眼露恐惧,“都疯了…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他们哪里像个人……”
探子被吓破了胆,他连滚带爬逃走,连衙门都不敢回,那里早就被砸成了废墟,他一路向着京城狂奔。
咔洒卟部落部长隔着百米距离拉弓,弓箭呼啸而过,将那探子一箭穿喉。
这一刻,狂热达到了巅峰!
“卡门普斯!” “承曦帝!”
“信我神!得永生!”
“杀太子,清君侧!”
第54章 帝师是陛下的男宠? 左相:不理解,但……
邪教的侵蚀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拜神会神媒卡其那也就是咔洒卟部落首领当众将一位女子返老还童后,原本将信将疑持观望态度的百姓们也相信了永生。
消息传到大理寺时,方鸿禧正在喂鸽子, 听到消息, 他的手不自觉一松,手中的谷粒撒了一地。
卡其那……是他的舅舅,他母亲的亲弟弟。
方鸿禧控制不住身体向后栽倒, 好在及时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托住腰。
秦时知向他摇了摇头,用眼神安慰。
“相信陛下,他不会牵连你的”, 秦时知看着外面变得有些阴沉的天, “就算他真的为此降罪于你, 也有本阁主拦着。”
方鸿禧嘴唇蠕动了半天, 挤出几个字,“陛下……对我有些误会…”
那时候陛下才四岁多,那个年纪的记忆, 是最深刻的。
方鸿禧还不知道江弃言已经猜出了事情本末,他有些担忧道, “如果陛下以为我跟卡其那是一伙的……”
秦时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小命,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方鸿禧自言自语道,“陛下肯定会更讨厌我吧……”
秦时知一时不知何言以对, 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秦时知暂时压下了消息,因为县试就在今日,而且很快就要开始了。
江弃言站在圣院门口,里面竖立着两尊白玉雕塑。
其中一人面容凌厉, 手持宝剑。
另一人温文尔雅,拿着书卷的手腕上不知道被谁戴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蒲听松低头给他整理衣带,理得整整齐齐,一抬眸看见他在看那两座雕像,便也注视了一会。
先生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也像飞絮,其实更像雪,因为透着一点悲凉,“那是臣和陛下的先祖。”
“先祖身体不好,助太祖陛下一统天下之后就病逝了,这串佛珠年代很久了,是圣院刚刚建成时,太祖亲自戴上去的。”
“太祖在此处驻足很久,说了一句话。”
江弃言在心中跟着默念。
“汝虽已逝,魂祐天统。”
——你虽然已经去世了,魂魄却永远守护着绥阳的疆土。
当年的史官其实还记载了一句话,只不过被后来继位的高祖陛下下令抹去了。
“檀木安魂,困汝于此。汝虽已逝,魂祐天统。”
——朕用它圈住你,圈住你后代生生世世。即使你已经过世了,你和你的后人也要永远庇佑朕的江山。
后世人并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两位老祖宗那些大部分已经永久埋藏在历史里的恩怨。
世人只当太祖给雕像戴佛珠是因为怀念。
但这些,蒲听松是知道的,寻花笔记中记载了很多被刻意销毁的真相。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更恨。
太祖设帝师制,果然圈了蒲家生生世世。
一代又一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每一代帝师都告诉自己的后代,江家对他们有恩,皇恩浩荡,他们应该尽全力报答。
蒲听松只觉得好笑。
位高,但不权重。
一个帝师虚名,一声不轻不重的先生,就可以骗他们去做皇帝铲除异己揽权的刀。
可敬,但可笑。
蒲听松收回视线,摸了摸江弃言的头顶,“陛下不必紧张,今年县试是陈安命题,他这人忠厚善良,不会故意挖坑为难考生,仔细些便可,拿个案首不难。”
江弃言站着没动,安静让先生摸了好一会,直到先生的手收回去,他才走进圣院,回头最后看了先生一眼。
文相在不远处等他,圣院中的文相与朝堂上的文相截然不同。
朝堂上的文相是个精明圆滑的官场老油条。
可在这圣院里,文相一身素衣,满身书卷气,在这里,文相褪去了所有伪装,仿佛只是一个朴素的读书人。
江弃言跟着他,文相带他进了一间学室。
里面只有一桌、两椅。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等他坐下,文相行礼后才坐在他对面稍远的位置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礼部终于来人送了一沓试卷和一叠白纸。
江弃言一张一张翻看试卷,不禁皱了皱眉。
先生怎么没告诉他考题这么多啊!难怪要考一整天!
这么厚,里面起码有上千道了!
江弃言想了想,决定先作诗,等写完这些题目恐怕他都要精神萎靡了,哪里有灵感写诗!
他抽出诗题,越看眉头越紧。
只见上面只有四个字:春华秋实。
这题目……未免有些过于简洁了……简洁到他都不知道陈安想表达什么,是单纯写景,是复杂一点借景抒情,还是有教化意义的寓言还是什么。
这四个字太笼统了,而且从古至今关于它的诗作太多,想要出彩就很难很难。
江弃言想了一会,把诗题先放到一边,转而开始用心答那些众圣经典。
他还是低估了考题的数量!因为那些题目陈安的用词依然很简洁,那么简洁的语言,那么密集的排版,居然还能出那么厚一沓,可想而知里面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含题量。
所以先生当年十二岁就那样学识渊博了吗?
而且先生县试那年出卷人是文相,文相最喜欢出些偏僻处考察学子是否用心精读。
可苦了那一年的考生了,甚至很少有人能得乙以上的评价。
先生那年好像是双甲。
想要拿到双甲,诗词先不论,答卷必须无一错漏字迹工整没有涂改才行。
江弃言甩甩头,将打扰他思绪的某人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他渐入佳境,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写下答案,答案前面贴心标了题号,每换一张白纸就在写完的那张最下面编上页码。
两个时辰过去,他都写了四十张白纸了,那一沓题目居然还没过半!
文相轻咳两声,“陛下要喝水吗?”
江弃言确实有点渴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其他考生也能中途喝水吗?”
“可以的,各地县文院每年有三位考官,一位是当地的县令,一位是文院的院长,最后一位是礼部的专员。院长负责监考。礼部负责收发试卷、文具。县衙则会专门派人守着考场,防止有人乱来的同时,也能及时满足考生的需求。”
毕竟要考一整天,想要喝水、出恭、吃饭都是可以的。
会有一位衙门的府兵陪同。
江弃言点了点头,就看见文相对着窗外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就看见进来的居然是左相陈安!
难道说……他也有三位考官,这三位就是三相?
三相监考他一个人?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文相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止,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兵部尚书带人在圣院外围了三圈,您的锦衣卫现在至少有二十个人就在我们这间考室的屋顶上,只要臣一有什么不对,他们就会立刻出现将臣诛杀。”
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他考个试?怎么说他也是习过武的,不至于被刺杀……
“这是帝师大人的安排,他不放心您,现在应该就在圣院内坐镇。”
陈安奉上茶杯,顺便瞟了眼江弃言的答卷,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江弃言喝了一口,感觉有点不对,酸酸甜甜的,好像不是圣院的茶叶……
反而有点像……
江弃言沉默片刻,道,“各地文院给考生准备的也是果茶吗?”
还是蜂蜜柚子的……
文相用不解的眼神看了左相一眼。
陈安摸了摸鼻头,“别看我,这是帝师大人用您珍藏的紫砂壶煮的,他听说陛下渴了,就让我送了一杯过来。”
什么?!文相瞳孔猛的一颤!
造孽啊!那壶是他三十年前让官窑烧制的文玩,是用来收藏的不是用的啊!他都没用过啊!
文相的心在滴血,原本平和甚至有点慈祥的脸开始抽搐,扭曲成了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陈安眼观鼻鼻观心,等江弃言喝完,就带着杯子潇洒离场。
徒留文相独自黯然神伤。
江弃言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嘴角上扬。
虽然但是……就像苏仕元说的那样,先生有时候确实有点孩子气。
有点腹黑,但很可爱。这样的先生会让他很喜欢。
疲惫的神经和麻木的思绪似乎得到了安抚。
江弃言答题的速度快了些,差不多又花了半个时辰,终于答完了一半。
江弃言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错漏后便打算用午膳。
这次进来的依旧是陈安,陈安打开食盒,将几碟糕点摆在桌上,传话道,“陛下,蒲大人说委屈您了,等考完回宫他让小厨房给您加餐。”
陈安心里忍不住疑惑,帝师大人的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难道帝师大人会在宫里留宿吗?
陈安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帝师大人留宿宫中,是住后宫还是住养心殿?
无论住哪,好像都很……
很奇怪,还很……说不上来的感觉,陈安觉得自己只是想一想就感到很背德,很见不得人,很……
陈安觉得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什么秘密,还很有可能是什么惊天秘闻!
难道帝师是陛下的男宠……?看着不像啊……
该不会……
第55章 《秋庭》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
该不会陛下才是蒲大人的/禁/cao吧!
看起来像。
陈安怀着满脑子疑问进门又带着更多疑问出去。
填饱了肚子, 江弃言想了想,将那张诗题拿过来,仔细研读。
春华……秋实吗。
江弃言不由代入了自己, 他在年幼时被先生带回家, 最终结出了先生最想要的那颗果实。
江弃言深吸一口气,提笔,书写。
两字为题——《秋庭》。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年秋日, 他对着旧烛台织围脖的样子。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cha第二声)。
眼眶渐渐湿润,江弃言写完这一句, 盯着它看了很久, 才能继续。
东君未许承新露, 病骨难禁染晚霞。
似乎也是那一年, 他以为自己染上了绝症,黄昏下,他为自己舍不得先生而默默垂泪。
可, 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能是假的呢?明明……明明只有先生对他那么好,为什么是假的……
寒蝉抱叶噤秋实, 孤雁迷云失故家。
是先生把他抱回家的,可后来他在一声声温柔至极的哄骗里, 终于如一只寒蝉那般,战战兢兢抱着将落的枯叶,再也不敢表露心事。
他像一只孤雁, 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找不到什么是真实。
而这,难道就是先生想要的结果吗?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原来先生给他取字讳深, 是这个意思吗?
讳莫如深。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江弃言写完,又读了一遍。
《秋庭》。
是春天的帝师府草木深些,还是秋天呢?似乎是秋天多一些,那时候院里满是落叶,庭中栽满白色的菊花,像是哀悼夏的逝去,他便常常看见先生坐在亭中静静饮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似乎是在怀念某位故人。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
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不知道先生看到这首诗,能不能读懂他心中酸涩?
剩下的题江弃言用了三个时辰答完,仔细检查过后,发现两处错漏,便把那两张白纸拎出来,单独誊写一遍,按页码叠好,起身示意文相可以收卷了。
文相拿到卷子,迫不及待就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诗作。
这一看,他眼皮不由狠狠一跳!
恐惊庭树又栖鸦??
是在暗喻他们结党营私吗?
这首诗好像是冲着帝师去的!
“陛下,还有些时间,您要不再另写一首?”文相建议道。
这诗特别好,可以说比《喜鹊喜》要更显成熟得多,但……
好归好,这要让帝师阅卷时看到了,恐怕对陛下不好……
文相都有点心疼他家陛下了,陛下才十六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却能写出这样隐忍深刻的诗作,可见陛下心里承受了多少事。
“不用了”,江弃言径直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先生在哪个方向?”
他有点想先生了。
文相叹了口气,指了个方位,看着江弃言匆匆离去,便取过统一的纸袋,将试卷写上姓名的那角折起来,用封条贴好,然后把它们装进纸袋,就准备去找左右两相抽签看这试卷是秘密送到哪个县。
蒲听松握着一柄不大的紫砂壶,正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添茶,添着添着,后背就忽然贴了个柔软的东西,那小东西还胆大包天伸手搂住他的腰。
蒲听松微微一僵,好险没让茶洒出来。
“怎么?”只是片刻,蒲听松放松了脊背,任由江弃言搂着,温声询问,“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不怎么,想你。
江弃言抿着嘴,垂眸没有说话。
蒲听松叹了口气,“松手,站面前来。”
他其实不想,他只想贴着先生的背抱一会就好。
他不想站先生面前,不想让先生看见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那里以爱为底色,欲海沉沦中,还有一艘名为“怨”的帆船在波涛里浮沉。
起起伏伏的,念头很多。
为什么先生不能真心对他好,因为爱他而对他好?
为什么先生的宠爱总是掺杂着不纯的各种目的?
为什么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利用的影子?
那些念头最终汇成了泪珠,浸湿了蒲听松后背一小块布料。
“陛下,臣似乎没惹您?”蒲听松察觉他哭,掰开他的手,把他从背后拉到身前,给他擦眼泪,“十六了,还这么爱哭,是不是只要臣一会不看着您,您就要偷偷掉眼泪啊?”
江弃言仍抿着唇,没说话。
“说话好吗?”蒲听松耐心哄他,“从哪里来的委屈?跟臣说说。”
他还是不说话。
“要抿成三瓣嘴巴了……”蒲听松语气越来越无奈,“松一松,快真成兔子嘴唇了……为什么这么哭,总要有个理由?”
没什么由头,他就是想哭,想哭还有什么理由,理由就是他不高兴。
他一直都不高兴,从先生把他一个人留在遗忘谷那天起,他就再没有高兴过了。
“好,不说就不说”,蒲听松用臂弯将他圈住,“不问了,臣哄陛下便是了。”
蒲听松稍加思索,直接抄着他腿弯把他捞到了腿上,“别哭了乖…陛下……哭那么可怜,怪惹人心疼的……”
那个“乖”字后面的停顿短暂而突兀,就好像原本还要说什么,却半路止住。
江弃言直觉,那应该是一个称呼。
先生刚刚是想叫他“乖乖”来着的。
可最终却改成了“陛下”。
江弃言愈发眼泪汪汪,花生米那么大的泪珠成串往下掉。
蒲听松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一种悲哀,一种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悲哀。
曾几何时,自己好像也露出过一样的悲哀神情。
蒲听松正恍神,就听见江弃言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是一个问句,“这里有人吗?”
没有,不会有人靠近这里,因为他在这。
他知道江弃言的意思。
人前是君臣,人后……
蒲听松把那天晚上江弃言骑在他身上说的话抛之脑后,平静的想:人后你还是我的小宠物。
他的小宠物不喜欢听他叫陛下。
不叫就不叫吧。
“现在回宫还是抱会再回宫?”蒲听松一下一下轻拍着江弃言的背,“太阳都下山了,小弃言的肚子还没饿么?”
饿没饿,摸摸不就知道了。
江弃言不说话,只是往前贴了一点,脑袋靠在先生胸膛,侧身露出小腹。
反正从小就这样。明明可以问他,偏偏就要摸他肚子,弄得他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乖乖让摸。
现在想起来,先生真是又坏又过分,每一个动作都是陷阱。
陷阱就陷阱吧,知道是陷阱他也想往下跳,他饿了太久,陷阱里的青草让他很馋。
先生的温柔让他很馋。
蒲听松低下头,看见江弃言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屈指弹了弹江弃言的脑门,目光瞟到小兔子摊开的肚皮,顿了一瞬。
似乎就因为他目光中的停顿,江弃言看他的眼神瞬间热切起来,像是在期待什么。
蒲听松很快移开了目光,并没有如江弃言所愿摸他的肚子,感受到他不满的情绪,便笑着安抚性揉了揉他的头发。
要什么给什么怎么能行呢?
蒲听松想,爱抚是给小宠物听话的奖励,可不是予取予求的。
至于要摸宠物哪里,那也是主人决定的。
兔子的软肚子是很好摸,但现在蒲听松只想摸他头。
可能是出于某些顽劣的心思吧,有时候蒲听松还挺欣赏他委委屈屈的小样子的。
尤其是自己欺负了他,他还要一边掉眼泪,一边软软贴上来的时候。
那个时候,蒲听松会觉得,自己的心底似乎也柔软了一些,不再只有冷硬。
于是不知不觉中,利用里掺杂了不多的真情。
只是谁也没能认清。
一个以为没有,一个认为不曾。
哄了一会,看江弃言哭得差不多了,蒲听松把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上马车,明黄御布盖着车身,江北惘出行一向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
江弃言却只觉得这黄色锦布包裹的车厢如此压抑,好像把他圈进了什么套子里。
皇权,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圈套罢了。
圈着他,束缚他的言行举止。套着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于是江弃言终于明白了,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是金色的。
很漂亮的项圈,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羡慕,贵重的金子打造了它,上面还有先生精心雕刻的图案。
可它太重了,卡着他的喉结狠狠压迫进去,弄得他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可能是因为哭太久了,站在午门前,江弃言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其实不喜欢权利,他没拿自己当过太子,也不愿意做个皇帝。
可是不那样,他就没有拥有先生的机会。
他要权利不是想报复什么,他只是想跟先生站在一起。
而不是背后做个小宠物,人前做个傀儡皇帝。
可先生不懂。
江家亏欠蒲家太多,先生不愿意再轻信。
没关系,他会好好努力的,总有一天,先生会明白他的心。
到那个时候,他要问问先生,先生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要什么。
第56章 奇迹!双甲! 此诗开创先河,注定流传……
深夜, 清苑县文院一众纸袋中悄无声息多了一份,就放在最上面。
各县参考人数都有县丞负责记载,但护送御卷来这的人已经想好了对策, 坚决保证万无一失。
鸡鸣才响过第一声, 清苑县文院院长就爬起来洗了把脸,掏出钥匙打开存放学子们试卷的书室大门。
他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发现檐上灰瓦有动过的痕迹。
礼部和县令还没起, 在隔壁睡着,院长在桌子后面坐下,拿起第一份纸袋, 揭开收卷时贴上的蓝色封条。
他的左手边有一叠红色封条和一碗米糊, 在他们三人依次评卷完毕后, 会把试卷装回纸袋用红色封条封好, 全部送到圣院。
院长取出里面的答卷,左上角题名的那一块用一个三角形的封条套着,封条上盖着印泥, 印泥的制式是礼部统一的官印,在试卷收上来的第一时间由礼部尘封盖印, 礼部之人不参与评卷只是全程监督,如果这个印泥有损毁, 那么成绩就会作废。
因此县令和院长评卷时,是无法看到这份试卷究竟由谁书写,也是绝对无法徇私的。
毕竟礼部来人年年都不一样, 这些参与科举准备事宜的礼部官员每一个人的家室、来往关系都由大理寺和户部共同整理,保证他们去往的监考地人生地不熟,基本一个人也不认识。
院长没有碰盖着印泥的那一张纸,一般来说县试中名字都属在诗作那一张上, 放在最上面,院长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开始批改那些考题。
从县试开始到结束,一共需要经历十七天,一天考试,一天张榜,剩下十五天用来批改,早批改完,就能早张榜。
各地参考人数不一样,张榜日也就不同。
院长拿着朱笔,随时准备划出错漏,但是看完第一张纸,竟然无从下笔!
他欣慰地点点头,摸着花白的胡子翻开下一张。
这时他才忽然发现每一页下面都贴心标好了页码,字很小,但是很清晰。
是个心细如发的。院长想着,继续看。
字很好看,字形柔美但笔锋凌厉,写字人书法造诣颇深,这已经有自成一家的雏形了。
院长平时也研究些书法,他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自言自语,“可惜可惜,太过稚嫩,这写字的人年龄似乎不大,笔力有些浅了,但若他肯用功,假以时日定能开创新的字体……”
“咦?这第二张怎么竟也无错漏?看来这孩子当真是苦读过,肯下苦功夫是好事,等张榜后老夫定要去见见他,这样的后生若不能提携,那真是我绥阳的损失。老夫要让他进文院,亲自教导他考秀才……”
“这……这……”
“无错漏!又无错漏!难道我清苑县今年要出一个甲了吗!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近百年来绥阳一共只有三个在县试中获得过甲的考生,一位是当今文相大人,另一位是那位帝王师,难道这第三位竟出在我清苑县吗!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见县令跟我提起呢,一定是因为这少年家境贫寒,所以不曾引人注意吧,这真是我们的失职,也许老夫该建议县令平常多去各村里看看,老夫也不能总待在这文院里了。”
“知行合一的道理我怎么忘了呢,难怪这么多年我的文位一直不能寸进,原来我竟忘了学文的根本”,院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页页翻过,翻到最后一页时,他闭上了眼,像是不敢置信。
再睁眼时,他满眼震惊,喃喃,“一甲……”
良久后,他踉踉跄跄推倒椅子,跑出去。
“李山!”院长连鞋都跑掉了一只,疯狂拍打清苑县令所在的客房门,哪里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他失态地大喊,“起来!快起来!”
县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爬起来,打开门,满脸惊慌,“怎么了?是不是试卷出了问题!”
“不是…”院长喘着气,心脏狂跳,“甲……甲!我……我们清苑县今年出了个一甲!”
“什么?!你没看错?!”
有那样的潜力,日后位列三相都不在话下啊!
这对他这个县令来说是大功绩,他可以因此高升!
院长一边喘,一边道,“就……就是怕看错,才叫你起……赶紧去看!”
李山赶紧跑进书室,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直到看完,那只朱笔都没有被他拿起来!
“无误……甲!”
李山和院长对视一眼,院长在第一页右侧用朱色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只一个字,“甲”。
李山在它下面也写上名字,“无误,字优,甲。”
“好!好啊!”李山激动地热泪盈眶,“再过两年,清苑县要出状元了!”
“也许不用等两年了!陛下有旨,为招贤纳士,今年科举加试!说不好会像帝师当年那样出个同年三元!”
“同年三元太难了,还是让他进文院好好准备几年,只要他能成状元,清苑县就是状元的故乡,我们两个老东西这辈子也就值了……”
两人对视片刻,院长怀着激动的心情道,“他的诗老夫还没看,若能得个乙,今年的案首就一定是他了!”
要知道案首一般都是双乙,文相当年也只是一甲一乙,自绥阳开国以来,只有蒲听松一个人在县试时拿过双甲。
诗词毕竟是主观的,能拿到甲,就说明它日后可以一定范围传播,甚至传遍天下。
当年蒲听松那首,已经收录进各地文院教材了,是真正意义上的传天下。
李山哆嗦着嘴唇,“老伙计,你先看……我……我不敢看。”
“好,好,老夫看!就老夫看!”院长的手在抖,他仔仔细细通读一遍,脸色忽然苍白。
“怎么回事?”李山攥紧拳头,“难道诗很差吗?”
如果诗真的很差,在丙还好,要是丁等,那么落榜都有可能啊!
“不,诗很好,老夫读过的诗中,在世的只有帝师和大祭司能与之媲美!但……”
“但什么啊!”李山快要急死了,“别说话说一半!”
“但……好像偏题了……”
院长脸色很不好看,“左相大人的考题是春华秋实,但这首诗……”
李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不信!看答卷此学子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偏题!”
李山不信邪地拿过试卷,脸色越看越白。
怎么就……怎么就偏题了呢!偏题的诗作最高只能评丙,那这案首就与此人失之交臂了!
李山叹了口气,就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写完名字,他手停顿了良久,一个“丙”字迟迟难以落下。
他咬咬牙,落笔,刚写了一横,院长忽然大叫,“且慢!”
“不是偏题!是我们都没有看懂!李山,你且读第一句!”
“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江水夏季涨潮,秋季干涸,冬季冰冻,在什么时候岸边的柳树才能静静垂下枝条呢?是春啊!春天只有微风,只有春天才有这样的安静景象!而蒲草生长在江边而且是竖着生长的,它的影子又如何能够横印在台阶上呢?是秋啊!秋天蒲草干枯之后,人们将它采集,挂在屋檐下晒干用来编草席,因此它的影子才能够横在台阶上,也因为它挂在屋檐下,所以遮挡了太阳的光芒!一个‘横阶’、一个‘蔽日华’再加一个‘空垂’……妙!妙啊!”
李山补充道,“前后两句春秋对仗,实在是……珠联璧合、巧夺天工……”
“再看第二联,东君未许承新露,病骨难禁染晚霞。
“首句开头便是‘东君’,东君就是春神啊,东君不降雨,正好对应后句的‘晚霞’,常言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个病骨一定指的是前联的柳树,柳树迟迟得不到雨露灌溉,才会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才会在晚霞中情难自禁!”
“妙!”李山连连点头,“如此一来,第三联‘寒蝉抱叶噤秋实,孤雁迷云失故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寒蝉我们都知道是秋天的蝉,因为生命力已经走到尽头,所以叫不出声,但他将其用在此处,却是另外一番解释!”
“寒蝉抱着叶子守在果实旁边,它不肯叫是因为果实并未成熟!果实为什么不成熟?这就想到前面第二联所说的春神,东君不降雨,导致大旱,果实干瘪,寒蝉无法汲取汁液,所以以为它还没成熟,傻傻守在它旁边!”
“而那只掉队的大雁在空中盘旋,其实并不是找不到栖息地,而是在寻找水源!只是因为人们不理解它的焦急,所以说它是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寻常人写春华秋实,往往是描写春天种下的种子,夏天开花,秋天结出果实。好一点的诗作会将用意拔高,告诉人们一年之计在于春,要珍惜春天的播种时间。”文相徐徐道,“而此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偏要写因为春天没有降雨,所以夏天的花稀疏,秋天的果实更是干瘪没有营养,他用一个不好的结果来警示人们春的重要性,要在种子小的时候就及时浇水,不然就会导致如此后果,其中的教化作用恐怕比寻常写法更加深刻!”
“毕竟人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后悔,后悔为什么当时偷懒,没有给果树浇水。”
李山叹息道,“那么最后一句‘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一定是种树人的懊恼吧,庭中果树上面落满了乌鸦,也正可以反衬其枝叶稀疏,这样一副惨状……”
李山眼底的震惊之色久久不能消退,“如此诗作,无论是对仗还是寓意,无可挑剔。并且它还有创新,打破了历年来所有文人写春华秋实时的习惯,给了诗人们新的思路。”
“此诗必将传颂后世!不用犹豫了,甲!”
李山率先写了个“甲”字!能评这样的卷子,他感到荣幸!
文院院长斟酌了片刻,在空白的地方先写上“甲”,然后仔细书写自己对它的一些见解,为它作注!
能给注定要流芳千古甚至艳压一世的佳作作注,对他的文名是极大的传播!
双甲出在他们清苑县,全县上下都会与有荣焉!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张榜日学子们的表情了!
第57章 想亲政吗?陛下? 依赖变了质,傀儡好……
当夜, 清苑县文院。
案上已经堆了不少纸袋,都已经贴上了红色封条。
文院众人已经睡下,无人发觉, 那一堆纸袋中悄然少了一份。
圣院, 院长苏润卿正和文相聊天,文相吹了吹茶沫,抬头看了院长一眼, 摇摇头,“兄长,何事挂心?”
“泽余, 你我兄弟二人不知多少年没有去探望老师了, 前些年他来京城, 为兄却恰好周游各文院, 不在京中,也不知道他近来身体如何,为兄想抽个空去遗忘谷看看。”
苏泽余没有说话, 他是文相,也是帝师那场谋划的主要成员之一, 自然知道苏仕元已经过世了。
可这个消息他不能跟他的兄长说。
“兄长是圣院院长,会试和殿试还需要兄长主持, 且今年绥阳百废待兴,余有些政事不能通解,到时候还要请教兄长。”
苏润卿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不解, 他迟疑道,“泽余,政事你比我懂,何须问我, 我还是想去看看老师,我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再过几年,这把朽骨就再走不得远路了……”
“再等一等,兄长,如今局势动荡,各地拜神会兴起,现在出京不妥……”
“局势局势,你就知道局势!你是不是不想去看老师,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教导了?”苏院长气得脸红,“你…你……我们的名字还是老师给起的!意为泽润众生,广庇天下寒士!为了一个拜神会你就束手束脚畏首畏尾!就是因为有拜神会我才要去!我不愿让老师知道我放任百姓被蛊惑而坐视不理!”
文相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挣扎片刻,最终闭了闭眼,“兄长,莫怪余长幼不尊……”
苏院长瞳孔一缩,“你……你要作甚!”
“余,恳求兄长就留在圣院,最近便不要外出了,有什么需要的跟门口守卫讲,会有人替兄长买来。”
文相满脸歉意告辞,守卫等他一出门,立刻又将大门关上。
身后传来院长颤抖的高喝,“苏泽余!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你一心只有你的仕途,你忘了我们本是一对乞儿!你忘了是谁将你养大、教导你为官要为民做主!你…你简直……”
苏院长憋了半天,骂道,“有…有辱斯文!”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再也听不见,文相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角有点湿润了,他知道承曦帝或许会对老师不利,毕竟承曦帝的心眼很小,容不得旁人比他声望高。
可是他最终还是大意了,让老师葬身在谷中。
他以为承曦帝不会那么快动手的……那天帝师询问他的意见,要不要分一些人去遗忘谷。
他沉思过后,告诉帝师寻花阁力量有限,漠北那边吃紧,还是先顾那头吧,遗忘谷不一定会出事。
帝师当时看了他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后来帝师特意去拜访秦廊秦老阁主,请老阁主去遗忘谷随行保护,他还觉得帝师大人是小题大做。
可后来遗忘谷的火海终于将多年前苏仕元跟他说过的话验证。
“泽余啊”,苏仕元轻笑着,声音温和,“你不能总是抱有侥幸心理,一次两次运气好没出事,可不代表次次都这样,早晚啊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几十年了,他一直运气不错,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
直到他终于湿了鞋,才发现一切无可挽回。
文相仰头望天,让泪倒流回心底,他在心中轻轻说,“老师……您当年可没说过……吃的这个大亏是要失去您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各地文院都来了钦差,而礼部的人与钦差交接过后,也启程返回自己的职位。
钦差先检查了各个封条,然后一个个拆封,用册子记录姓名与成绩。
记录好后,取前一百五十名张榜,他们不会在这里留宿,张完榜就走。
清苑县令李山看着还未张贴的榜单,皱着眉头,小心询问,“大人,是不是弄掉了?我县今年……”
钦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县今年多少学子参考?”
“这……三百又八十一。”
“没错,已经全部记录了,就是这些。”
李山看着榜首上两个刺目的乙,只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难……难道……
清苑县文院院长向他沉重点头,“我们……极有可能抽中御卷了……”
李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下力度不轻,他疼得龇牙咧嘴,倒抽着凉气道,“还不快扶起本官!”
院长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拉,可李山腿脚已经软了,站不稳也拉不起来,反倒是手一滑让他又磕了一下!
“老…匹夫……你故意的…吧……”
院长憋着笑道,“草民怎敢,大人毕竟官职在身,草民只有文位。”
李山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文位等同官位,县文院的院长跟他这个县令分明一个等级。
老匹夫就是故意在嘲笑他!
京城张贴了两张榜单,一个是在京学子的排名,另一个没有排名,只记录了一个人。
最上面写着:顺元帝:甲、甲。
然后抄录了《秋庭》在下面,包括了改卷人的批注。
最下面一行小字:原御卷在圣院门口桌前,任何人可自行翻阅查看。
皇宫之中,御书房内,江弃言低头坐着,在他对面,蒲听松正在看他的诗。
书房里的气压似乎越来越低,他脑袋也就越来越低,就在他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蒲听松终于瞥了他一眼,嗓音低沉,“陛下可是对臣不满?”
江弃言轻轻抖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
“想亲政吗?陛下?”
江弃言下意识抬头,那种如刀似剑般的目光让他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臣觉得陛下似乎是想的,陛下觉得呢?”蒲听松笑着看他,可江弃言却觉得这笑容非常不怀好意。
江弃言往门口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夺路而逃。
先生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了,快要把他骨头压碎了,他不禁蜷缩了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
“我不想……”他轻声,“先生,我不想。”
蒲听松没听出他语气里有不甘或者不服,只听出来他似乎很害怕,蒲听松笑笑,扫了眼手里的诗,念,“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好诗。”
江弃言越发抖得厉害,他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翼翼观察着逃跑的时机。
然而才刚刚跑了没几步,肩膀就被搭住,先生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头皮,震得他头皮发麻。
“陛下这是准备上哪去?臣有那么可怕?”
就是很可怕!现在尤甚!
江弃言当机立断放弃了逃跑,他快速转身,双手环住先生的腰,用脸轻轻蹭了蹭。
“逃跑未遂,陛下这是打算跟臣撒娇?”蒲听松的手轻落在他背上,拍了拍,“好,别抖,抖成这样多少有失龙颜。”
魂都快没了,还要龙颜有什么用。
“先生别念了…我…我有点怕。”江弃言小小声,轻轻扯扯先生衣角。
蒲听松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他拉自己衣角是在卖乖还是要抱。
只是一会,蒲听松便弯下腰,把他抱起来,“臣只念了一句陛下就怕成这样,写的时候怎么没见陛下害怕?”
写的时候先生又不在身边,谁管那么多。
更何况……
虽然很怕,可他就是想要先生看到的。
东君未许承新露。
难道他们要永远这样别扭奇怪地相处下去吗?
江弃言把腿盘起来圈在先生腰上,他的脑袋埋在锁骨处,柔软的唇有意无意就印在锁骨中间。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蒲听松感受着湿软的触感,脑海中想起这最后一句诗,忽然就恍然大悟,依恋似乎变了质,江弃言对他不是那种对长辈的亲赖。
江弃言在这首诗里,隐晦表达了太多爱意。
他原本以为江弃言是托物寄情,以"蒲影横阶"暗喻自己遮蔽朝堂,"江柳空垂"自况孤立无援。颈联"寒蝉"句用《后汉书》杜密"罪使鸣蝉"典故,喻失声之苦;"孤雁"句化用庾信《哀江南赋》意,状彷徨之态。
他以为江弃言在对他表达不满,想要亲政。
但结句化用司马相如《长门赋》,虽以"恐惊栖鸦"暗指自己耳目密布,实际却是用了陈皇后的典故,来向自己表达失宠。
蒲听松为自己的想法震惊,他皱了皱眉,扒拉了一下缠在身上的人。
江弃言纹丝不动抱着他,眼泪哗哗直流,积蓄在他颈窝。
“十二年前,祖宗排位前,我们便已经拜堂”,江弃言带着颤抖的泣音,一字一句,“先生不认,觉得只是玩闹,可是我认。”
“我认了一辈子,把你当了整整十二年的夫君”,江弃言的鼻音越来越重,眼泪也越来越多,“先生你呢?你抛弃我,你控制我,你提防我,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可能会咬人的小宠物?”
江弃言一口咬在蒲听松锁骨上,很轻很轻的咬,他落着泪,含着锁骨模糊不清道,“我急了是会咬你,可我哪次咬你真用了力?”
蒲听松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换成是他想逃离这里了。
他不想听江弃言说这些荒唐话,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58章 先生,你会不会后悔 感同身受的时候,……
蒲听松到底还是逃了, 他步履匆匆,像是要赶着去做什么急事,他也确实是这么跟江弃言说的。
江弃言攥紧手指, 在他身后轻声, “先生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我们总是要见面的。”
蒲听松没放心上,也没心思去揣摩江弃言想干什么, 他只是沉着声音道,“邪教兴起,事不宜迟, 臣需尽快前往镇压……”
“你是帝师!不是将帅、不是丞相!”江弃言的眼睛越来越红, 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 “先生……”
他笑, 却滚了泪下来,“你的负责对象只有我一个人。”
“绥阳是没有可用之人吗?需要先生亲自去镇压?”
他定定看着蒲听松决绝的背影,轻声, “你就是不想见我,你在逃避, 因为你心里有鬼,所以你不敢面对。”
“你动心了, 还不承认”,江弃言惨然一笑,“你走, 你走了我再也不陪你演这一出君臣和睦的好戏了。”
蒲听松的身形顿住一瞬,冷冽的声音很快传来,“陛下多虑了,臣有要务在身, 先行告退。”
是他多虑吗?分明是先生不敢深思、不敢想。
先生那么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不透自己的心?
是因为从来闭着眼不敢看,所以总在自欺欺人!
“先生”,江弃言用哀伤的眸子看着蒲听松,“你回头看看我,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蒲听松没有回头,只是冷笑一声,消失在他视野中。
江弃言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撕做了两半,他捂着心口扶着桌角站了好一会,那疼痛仍未消减分毫。
越来越疼了……眼泪都有点流不出来的感觉……
“我…喜欢你”,他倒抽着凉气,缓了一会,一边嘶声,一边自言自语说给已经走远听不到的人听,“我从两岁半开始喜欢你……”
从仰慕到爱慕,中间似乎没有过渡,又或许这十多年来他走过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过渡过程。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等我察觉时,依赖已经变了质。我的目光背叛了我,总是想跟随你的身影。我的心跳好像要造反,叫嚣着想要破膛而出。”
他开始渴望,想要先生的抚摸。
肌肤相触的时候,他又开心又难过。
先生是喜欢他的,可先生喜欢的那个他不是人,是宠物。
先生那么聪明,那么那么聪明,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他的心?
蒲听松走在红色的宫墙之间,心里一阵一阵刺痛,神经也紧绷着,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想说服自己,但脑海中不断循环着江弃言最后跟他说的话。
他到底想要什么?
当然是想要报仇,想要能够掌控一切的权利,想要牢牢抓住自己的命不为任何人所胁迫。
可是模模糊糊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朦朦胧胧告诉他,那些其实不是他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想要的?似乎没有了,所以这就是他想要的。
蒲听松忽略了那个声音,或者不如说他在刻意回避。
蒲听松回了帝师府,他在庭中走着,眼前却总是出现幻觉。
总感觉有个什么小东西正躲在哪里偷看他。
那小玩意儿一定是一边偷看,一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偷袭他。
每每他故作不知,走过拐角,那个身上总是柔软好捏的小家伙就会贴到他腿上。
那个时候他就想,养多久了,怎么还这么没安全感呢?分明用了十足的耐心,什么手段都使过了,为什么这小家伙还是一边亲近他,一边恐惧他?
小家伙好像知道自己只是个宠物。
所以总在讨好他这个主人。
过于聪明了似乎也不太好啊,蒲听松就一边把人抱起来,一边想,好在足够听话。
足够乖,他想,不然我要舍弃你了。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想法,那软软的小东西往他怀里钻,竭力把身体贴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蒲听松饶有兴味想着,表示驯服?
越是相处久,越是觉得这只宠物很合心意。
或许喜欢狩猎兔子,是每只狐狸的天性。
但会主动靠近狐狸的兔子却实在少见。
小兔子会坐在门口,乖乖等他忙完出来,就为了能被摸一会头。
小兔子很真诚,似乎就在他说了不喜欢撒谎的那天起,小兔子再也没有对他说过谎话,如果不想说就会沉默。
猎人关心猎物是想猎物有更高的价值。
猎物关心猎人却是为什么呢?
蒲听松观察了几天,就得出了结论。
这只兔子很缺爱,并且似乎想要从他这只吃兔子的狐狸身上得到缺失的爱。
蒲听松不知道,在他给出这份爱的时候,无论最初目的是什么,他就已经收获了同样的爱。
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得到了江弃言毫无保留的爱。
他不明白,是他自己把傀儡养成了爱人。
而现在他紧锁着眉头,努力回想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他把人养歪了。
怎么就歪成这样了?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
那不是惹人笑话吗?
不对不对,他考虑这个干什么?他又不会跟男人在一起,管别人笑不笑?
蒲听松把偏了的思绪拉回来,他想,傀儡为什么会爱上他,傀儡怎么能爱上他呢?
傀儡爱上了他,会更好控制一点吗?
只要他假装去爱……不对不对,怎么又歪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喜欢江弃言,无论真的还是假的,都不行。
蒲听松感觉头越来越疼,脑袋里像是搅了一团浆糊。
一会是小宠物胆大包天摸他腿。
一会是江弃言枕在他腿上,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眸子里似乎有星河皓月。
一会是他捧出母亲的遗物,将那块红盖头盖在了哭鼻子的小孩头顶。
“一拜天地”,那时候他说,他余光看着身旁的小孩,小孩似乎很紧张,又似乎只是因为珍重。
于是他想,一场游戏罢了,为什么要珍重地仿佛真的要拜堂?
二拜高堂的时候,他又想,明明只是个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他怎么把人带进了祠堂,真的要拜堂一样?
夫妻对拜的时候,他心中那股荒谬感越来越浓烈,浓烈的荒谬将一切疑问埋葬,于是蒲听松坚定,这不过是场游戏。
过去的十数年,不过是一场养傀儡的游戏。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是怎么向江北惘要的人。
他说,“把小弃言送给我玩。”
不过是个任他摆布的玩物罢了,为什么总能扰乱他心神?
一看见江弃言哭,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很难受。
蒲听松强行压下入宫安慰人的想法,郁闷地洗漱,上床睡觉。
以前怎么没觉得府里的床那么宽,冷清清的有点冻人。
蒲听松侧卧着,入眠很浅,条件反射防着某人的突然袭击。
可这一夜很安稳,安稳得他都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掐他腰,也没人拔他萝卜。
没有小脑袋拱他,也没有一条小腿横在他小腹上。
安静得蒲听松都有点烦。
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蒲听松缓缓转动着瞳孔,仰天叹息了一声,认命似的抱起枕头压在腹部,这才能睡过去。
临睡着前,蒲听松想,他要么是得了什么心病,要么就是疯了,竟然需要靠这个入眠。
深夜,养心殿亮着烛火,江弃言站在窗格前,凝望着黑夜里零星的灯光。
长生端了莲子汤进来,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陛下,大人今夜不过来,您就别等了,您晚膳都没吃,奴才担心陛下,陛下要千万保重龙体啊。”
“长生,下午朕在御花园看见几只脚被锁起来的大雁,朕命人解开它们,它们却不肯飞,至今仍在花园里,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这大雁是太上皇从前养的,许是拴久了,习惯了,忘记怎么飞了吧……”
江弃言听到“太上皇”的称呼,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话头,“习惯……习惯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呢?能代替锁链困住一只善于远飞的鸟。”
“陛下您就别逗奴才了,奴才没读过书,却也知道习惯不是什么力量,习惯就是习惯,它拴不住大雁,是大雁自己怂了胆,不敢飞。”
江弃言许久没有说话。
习惯就是一种力量,能让人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对另一个人牵肠挂肚。
朝思暮想。
如果没有遗忘谷那意料之外的六年,只怕他如今连澡怎么洗的都忘了,因为他会习惯先生帮他洗。
习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可以悄无声息篡改一个人的记忆,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
如果没有那六年,那么他会在习惯中失去独立本性,变成只能依附先生、离了先生就连生活都困难的样子。
变成一个真正任人摆布的玩物。
可先生究竟是失算了,那六年的刻苦隐忍同样也刻进了他的习惯中,把他变回了一个独立的人。
“长生,你说,那些大雁在发现锁链消失之后,会飞走吗?”
“会吧”,长生不知道今晚陛下为什么一直跟大雁过不去,他低眉顺眼,恭敬回答,“它只是习惯了锁链,又不是没长翅膀。”
“那你说,江北惘会觉得那些大雁还能飞吗?”
“这……”长生越发低了头,“太上皇他应该不会吧,太上皇习惯了它们不飞的样子,他不认为它们还飞得起来。”
这并不是长生瞎说的,以前跟着干爹伺候承曦帝的时候,他亲耳听到江北惘轻蔑地说过这话。
“所以习惯是相互的,对吗?”江弃言的眼眸望着帝师府的方向,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感同身受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
“什么?”长生疑惑道,“奴才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
“你下去吧,帮朕叫福顺进来,朕有事交代他去办。”
长生捧着莲子汤,眼底闪过一丝不平,“陛下……奴才也可以去办……”
“还有这汤,您多少喝一点……”
第59章 似有阴谋酝酿 蒲听松一字一顿,“让他……
莲子汤的味道有点发苦, 江弃言尝了一口,随即便皱了眉,“这是御膳房做的?”
长生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 “回陛下, 这是…这是奴才自己做的。”
江弃言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开来,“熬太久了, 有些苦涩,下回注意些。”
长生的紧张一扫而空,脸上露出喜悦, “哎, 哎!下回奴才一定注意!”
长生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碗, 看着他喝完, 才松了口气。
江弃言没注意长生的目光,他随手把碗递给长生,然后拿了本书坐在床头翻看, 漫不经心道,“去传福顺。”
长生爽快应了, 行礼告退。
不多时,福顺款步走来, 低头纳拜。
“陛下,您找奴才所为何事?”
其实没什么事,他只是想找个由头把这耳目支走。
“朕能有什么事”, 江弃言一边翻书,一边头也不抬道,“你又不听朕差使。”
福顺面不改色,只是跪伏着, “陛下言重了,福顺是您的家奴,如何有不听差使之理?”
“呵”,江弃言笑了声,“无缘无故让你出宫,你也去?”
福顺脸色微变,瞳孔轻缩,“陛下,不可!奴才不能离开陛下左右,大人让奴才留心陛下身边之人,保护陛下,未免有心之人寻到可乘之机……”
“福顺,有句话你说错了”,江弃言轻轻合上书,卷起的书搁在福顺肩头,“你是你家大人的家奴,不是朕的;你也只听他差使,不听朕的。”
“是保护还是监视,你家大人跟朕心里都清楚,朕不治你的罪,但也不想再看见你。”
福顺瞳孔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初见之时面前这少年还稚嫩无比,如今这是…打算…崭露锋芒了吗?
“这个恩,你得承”,江弃言声音很轻,其中的威严却不能叫人忽视,“朕与他注定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演戏,你今日不走,明日朕就只能要你的命了。”
福顺重重叩了个头,起身退出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包袱,连夜出宫,午门前并未有人阻拦。
陛下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现在的陛下,才像一个真正的君。
福顺在心里叹气,可是他没说谎,他真的是大人派来保护陛下的啊。
也许陛下并不需要他保护,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
福顺快步往帝师府走,刚走了没几步,便看见前方有一个人,那人微笑着看他,“福大总管,一别……半个时辰,别来无恙?”
“是陛下让你来的吗?”福顺背着包袱的手臂无力垂下,包袱顺着松垮的肩膀滑落在地上,“派你来灭口?”
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继续笑,“你既然这么以为,那便是如此吧。”
什么意思?福顺瞬间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目的?你为何接近陛下?前方不足百米便是帝师府,你在此处行凶,就不怕……”
那人冲他身后比了个手势,下一瞬一支利箭穿破他胸膛。
瞑目前,他只看见一双宫制的靴子走到他身前,那人蹲下来,俯身给他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睛,“谁说我会亲自动手呢?”
那支箭镞上刻了一朵梨花,那赫然是寻花阁的标志!
“下去报道的时候记好,杀你的人是秦时知秦阁主。”
“你的死因是,内讧。”
那人拍了拍手,道,“尸体抬到帝师府门口,动作轻一点,秦时知的扇子记得沾上血再丢到旁边,丢显眼一点,要让人觉得是故意挑衅。”
几个手下有条不紊清理好现场,其中一人将扇子展开,然后掰开福顺的嘴,插了进去。
深夜,长生看见养心殿的灯火还亮着,便走了进去。
江弃言的目光从书中移到长生身上,然后平淡道,“碗也是你自己洗的?洗湿了衣裳,所以又换了新的?”
长生点点头,端着茶水走近,“陛下,夜深了,怎么还未歇下?”
江弃言接过茶,抿了一口,“御膳房日夜有宫女值守,这些事为什么不叫她们做?”
这茶……不好喝,也很苦。
他还是喜欢先生的果茶。
江弃言喝了一口就不再动它,只是端在手里把玩,“福顺已经走了,朕身边需要用人,以后没什么重要之事,不要离开朕身边太久,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就给该做的人做,你事事亲力亲为反而容易耽误朕的事。”
长生连连点头,然后试探着询问,“福总管他……?”
“他告假回家了,日后你是总管。”
长生连忙跪地,“谢皇上恩典!长生…长生一定伺候好陛下!”
“嗯,下去吧,有事朕会叫你。”
长生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养心殿的灯熄了。
一夜无话。
晨露微凉,蒲听松刚叫人打开府门,就看见一大摊血污和福顺叼着扇子的尸体。
他默然站了片刻,道,“厚葬。”
挑拨离间吗?
外人不知他是秦时知的叔叔,以为他跟寻花阁是利益合作关系。
会嫁祸给秦时知实属正常,但他相信秦时知绝不会干这种蠢事。
而这也不像是江弃言的手笔。
江弃言毕竟是他养大的,什么心性他清楚。
只是福顺大半夜不在宫里待着,来帝师府干什么?
应当是宫中有什么变故。
蒲听松入宫时,早朝已经开始了,他微微蹙眉,没说什么,走到最前面坐下。
文相有些心虚地看了蒲听松一眼,然后正了正神色,继续,“各地文院上报的名额已经汇总,新中童生者共计六千人,加上往年中童生而未中秀才者,一共一万三千人。”
文相又说了一些其他之事,都无关紧要。
左相陈安上前一步,“各地县衙报,拜神会已扩散至七百九十八县,合一洲二十三省。”
江弃言一反常态,直接点兵,“常德、杨武,你二人可愿往?”
两人出列,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愿往!万死不辞!”
“长生,拟旨……”
“陛下,臣以为不妥”,蒲听松两指轻敲桌面,声音平稳有力,使人一听就能信服,“常将军和杨将军擅长带的都是步兵,而拜神会除了刚入会的百姓,早入会的会员皆已学会骑射。”
右相林奇忽然出列,“陛下,臣带过多年骑兵,臣愿往镇压!”
绥阳惯例,文相主学,左相主政,右相主兵。
文相刚坐下没一会,又站了起来,“仍是不妥!拜神会多是被蛊惑的百姓,还需加以引导教化,臣愿同往!”
朝堂瞬间炸成了一锅粥,有人反对文相以身涉险,有人赞同文相的说法但不同意文相亲自去,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有,吵着吵着,就开始连着右相林奇一起反对。
“朝庭不可一日无三相,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去不得!三思啊陛下!”
江弃言抬手,争吵声瞬间停下,“正是如此,朕才点常爱卿和杨爱卿。”
“两位爱卿虽然更擅指挥步兵,但据朕所知,他们都曾指挥过骑兵作战。”
常德抱拳,“末将定不辱命。”
杨武没说话,只是跟着常德抱拳。
江弃言目光扫视全场,在言官中挑选能够破解迷信的人。
他急着挑人,就是不想给先生开口的机会。
但蒲听松有自己的考虑,一方面他怀疑福顺之死是江北惘为之,他要尽快寻找到江北惘控制起来,另一方面,他现在确实不太愿意见到江弃言。
出去躲两天,心中的异样或许就会消散吧?到那个时候,他又可以从容如初。
蒲听松执意要去,江弃言执意要拦,两个人甚至不顾朝臣眼光,当众争执。
“陛下”,蒲听松到最后竟是作势要跪,“为生民计,再耽搁不得了!”
“此事事关重大,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引发起义暴乱,你会有生命危险”,江弃言紧紧捏着拳,“你不能出事!朝局需要你坐镇!”
“陛下!”
“朕说了不准!朕意已决,先生若执意要去,朕便随先生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其他众臣全都跪了,“陛下!万万不可啊!”
蒲听松的眸子陡然森冷下来,江弃言看见他可怕的目光,轻轻抖了一下,眼中的坚持却没有半分减少。
江弃言看着蒲听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心跳加速,越来越快。
蒲听松没有回头,一字一句说着,“让他们退朝。”
命令的口气,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弃言咬了咬牙,“退朝!”
群臣察觉气氛不对,顷刻做鸟兽散。
殿内宫人也都被屏退,江弃言坐在龙椅上,看先生越来越近,心底禁不住一阵阵发寒。
生气的先生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怕啊。
江弃言喉结动了动,轻声,“你生气有什么用,吓唬我又有什么用?我不准你去,不想让你出事,你非要去,我只好跟你一起,就算你不让我去,我一样会想办法跟上去。”
“陛下近日总这般放肆,是觉得——”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先生在他脖颈处打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舍得掐上去,只是揪住他衣领,“臣不会管教您吗?”
那又怎么样呢?
江弃言轻轻低下头,侧过脸,把一边脸贴在先生手背上,蹭了蹭。
他语气很认真,“先生不想我去,不也是担心我出事吗?出发点一致,目的相同。我们都在因为关心而阻拦对方,所以先生拿什么理由来管教我?”
蒲听松骤然抽回了手,神色越来越复杂,可最后他将一切情绪都压下,只剩下一个带着点嘲讽的眼神,“臣可能太温柔了,以至于陛下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臣也是气急了,其实没必要跟您说这么多”,蒲听松给他整理衣领,把抓出来的皱褶一点点抹平。
整理完,蒲听松最终低笑了声,“小弃言,你连皇宫都出不去,还想追上为师?乖乖在宫里待着,回来为师给你带点没尝过的糖吃。”
第60章 组建内阁 陛下要跟帝师分庭抗礼?……
先生又拿糖哄他, 还把他当小孩呢?
江弃言抿了抿唇,目光中的坚定越来越明显,“无论你在哪, 我总会跟上你。”
“拦我也罢, 软禁我也罢,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
蒲听松短暂怔愣了一下。
他脑海中不知为何出现一幅画面, 夕阳下,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名字,他一回头就看见他的小兔子站在他身后, 站在他被阳光无限拉长的影子中。
于是他无奈地笑笑, 蹲身, “小祖宗……”
画面只是一闪而过, 思绪顷刻回笼。
蒲听松转身便走,他直觉不想看到江弃言眼睛里的神色,他总觉得那些眼神正在撬动他心底的坚持, 这是一件十分危险且不受控的事,他一向讨厌一切不受控, 于是他决定不再停留。
可还没走出殿门,腰就被环住, 江弃言是跑过来的。
那只兔子从背后抱着他,带着点模糊的哭音,“一年, 最多一年,先生就困不住我了。”
“先生如今非走不可,来日便莫要后悔。”
蒲听松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点一点把江弃言的手掰开, 然后消失在晨光中。
江弃言凝望着先生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哪怕一丁点身影,他还在久久凝望。
“你不要后悔……”江弃言用力攥着拳头,这一次他没有流泪,他的目光无比坚毅,“先生,你不要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
先生一定会后悔,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一年,他会有多么惊人的改变和表现。
等先生回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失了控。
“长生”,江弃言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长生屁颠屁颠跑进来,作狗腿状,“哎,长生在。”
“以后奏折都直接送到上书房,不必往那边递了。”
“啊?啊啊!是——!”
“另外通知三相和六部尚书入宫开小会。”
长生瞬间低下了头,他听出来陛下有大动作,他眼珠转了转,还是没敢直接问,而是识趣地退了下去,去安排小公公们叫人了。
不多时,刚出宫还在回府路上的九辆马车纷纷掉头,九人在午门外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一边赶路一边揣摩圣意。
江弃言坐回龙椅上,押了口茶,几人进来时,看到陛下这幅从容大气的模样,皆是心中一震。
好强大的气势!龙威浩荡!
“赐座”,江弃言磨了磨杯盖,刻意没有马上说话,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仔细观察着这几位骨干的反应,看谁最能沉住气。
皇上不说话,几人心中各异,唯有文相、左相神色不动淡定如常。
“诸位改革需提上日程了,爱卿们效率有些低下,可有想过原因?”
文相左相皆不说话,右相虽然没那两人精明,但看见他二人俱不吭声,便也强压开口的冲动,一言不发。
户部尚书李修竹却没那么多心眼,他早就有苦水要倒了,只是没有机会,如今陛下牵了头,他自然竹简倒豆子和盘托出,“禀陛下,六部办公之地相去甚远,然六部职能不可分割,有些事必须反复统筹协商,于是臣等经常奔波各部,极为不便。”
江弃言点点头,“依爱卿的意思……?”
左相心里一咯噔,生怕李修竹说出什么合并六部这种有结党营私之嫌的话来,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拼命给李修竹打手势。
李修竹没看懂,或者不如说他压根没注意左相的手,他脸色涨得有些红,明显情绪有些激动,“每次来往都要反复通报,层层审批,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反反复复走很多完全没必要的流程,陛下,如果六部能在一起共事,那么效率提升五倍不止啊!”
其他五部尚书闻言皆是一惊,连忙出列,急忙下跪撇清关系,“陛下明鉴!这是李大人自己的意思,不是臣等的意思!”
他们在心里把李修竹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个遍!
江弃言不在意的笑笑,示意他们回去坐着,“简化六部章程,朕正有此意,但朕担心什么诸位想必也心知肚明。”
其他人都明白,唯独李修竹还云里雾里,他听不懂江弃言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的那些同僚怎么就跪了。
于是他恍然想起十二年前,他去帝师府赴宴,这些老狐狸们都穿着下品服饰,就他一个人穿着中品,而且这还是帝师大人提前提醒了他的。
李修竹感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当年他以为帝师给每个人都提醒了,如今看来或许其他人并不需要提醒,只有他是个特例。
左相叹了口气,他起身,递了个台阶,“臣等愚昧,不知如何是好,还望陛下决断。”
左相了解李修竹这个人,会做事,而且做事很过细又极认真,但做人上面就差了点,情商不高,没那么圆滑。
放在承曦帝时期本是没有机会出头的,是帝师一路提拔他到如今这个位置。
“朝廷外有个寻花阁,朝廷内为何不能效仿一个?”江弃言缓缓道,“朕欲组建内阁,内阁选址在皇宫内,不接触后宫,就在前庭。”
文相神色微动,陛下这是打算和帝师分庭抗礼?
比起立场,左相陈安更多考虑的是民生,只要对百姓好,他就冲在前面支持。
陈安眼睛一亮,道,“陛下,此计可行!既预防党锢之祸,又能提高效率改善民生,就是这内阁不知如何行事?”
总不能所有人一窝蜂都在皇宫里办事吧?那不乱套了?
“原六部职能不变,但决策改为内阁决定,六部尚书及三位丞相为内阁参事,正三品及以上可为内阁行走,这样能保证重要决策人都在的同时,不至于太过凌乱,只是为了保证内阁的安全,需严加防守,锦衣卫乃是罪帝留下的,朕信任不过,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说是江北惘留下的,实际全是蒲听松的人。
文相心中一凛,猜想愈发得到验证,陛下这是要逐步组建自己的势力?
文相与其他几位不同,他原先是圣院的副院长,自原文相方鸿儒去世、方家灭门之后,他才被帝师提携入朝。
那几位或许是中立的,但他是帝师党的人。
他想不明白,陛下明知道他偏向帝师,为什么还要带着他一起议事,甚至还让他入内阁成为元老。
“朕知道诸位对朕或许还有疑虑”,江弃言扫视众人,目光落在右相身上,右相低下头不敢直视,“你们中有人觉得朕太年轻,乳臭未干,不相信朕的能力。”
他的目光缓慢移动,定在文相身上,“有人有自己的立场,觉得朕怀有私心,想要效仿承曦帝揽权,把朝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
江弃言继续移动着视线,落在陈安与李修竹之间,“有人一心为民,有改革之心,却无改革之实。”
“你们不敢大刀阔斧改革,你们害怕动作太大引起不满,你们总觉得上面有什么在束缚你们,于是你们畏首畏尾。”
闻言,所有人俱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陛下一直以来都是随和待人的,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你们不敢,朕敢!朕的处境诸位比朕更清楚!朕说是皇帝,其实就是一只囚鸟,一只被锁在笼子里的雏雀都有向往蓝天和明日的勇气,都有孤注一掷破笼而出展翅高飞的决心,你们枉活一大把年纪难道胆量连朕这只从小没见过自由的宠物、玩物都不如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右相林奇忽然大声,“臣没有看不起陛下!陛下年纪虽然小,但陛下的魄力实在让臣服气!臣赞成组建内阁,至于守卫的事,臣愿替陛下分忧!”
“臣同样赞成组建内阁”,陈安紧随其后,“只是如今内阁章程太过粗陋,细章之事臣愿替陛下分忧,不出三日,臣会交与陛下过目。”
文相见两相已经同意,内阁组建大势所倾已经板上钉钉,只能也跟着附和,“臣赞成,但陛下如何保证内阁不会成为陛下的一言堂?”
“朕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皇权过于高了”,江弃言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他徐徐道,“罪帝恶行,皆因皇权无所束缚。于是他可以肆意强娶忠臣的女儿,他可以虐杀自己的恩师,他可以随意雪藏良将、残害功臣,可他的权力究竟是谁给的呢?于是朕小时候总在想,一位君主到底代表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吗?是可以任意杀人的特例吗?皇权究竟是什么?”
“皇权是百姓给的!是你们给的!一位君主应当是一位英明的领头人!在其位,谋其职,谁说皇帝不是官职?既然是官,就要为民!”
“所以……”江弃言把他们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朕决定限制皇权,内阁有权用合理的理由否决朕的任何决策,且朕无权因为内阁的否决而治内阁的罪,至于这具体形式,就交给左相拟定了。”
江弃言直视着文相的眼睛,“在具体章程出来前,否决权暂时交于三相,如果爱卿对朕的决定不满,可以直接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