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遗忘谷 那里的一切都会发光,像是梦的……
诗会之后, 苏仕元拜访了几位高官,了解了一些局势,就与小童踏上了返程。
小童扶着他, 此时正当午后, 阳光虚虚实实映在两人身上,没来由的,江弃言觉得很像古人画中的一幕。
好像是一个成了仙的老道, 身旁跟着个小仙童,老道轻易不出门,唯逢乱世平天下。
“先生……”江弃言仰头看蒲听松。
蒲听松牵着他的手, 听见他唤, 便俯身低头, “嗯?”
“周先生是不是很大年纪了?”
“嗯……为师也不知”, 蒲听松想了想,道,“不过他身旁那个童子, 倒是有四十多了。”
“遗忘谷是块奇地,等来年我们去了, 你就知道了。”
“嗯”,江弃言便没有再问, 他压下心里的好奇,换了一个问题,“先生, 我觉得好奇怪。”
“怎么奇怪?”
“就是……先生这两年教的那些书……好像页数不对……”
江弃言说得比较委婉,其实他感觉这些书好像是被人故意撕过似的……
“觉得是为师藏私?”蒲听松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原先就是残本,小弃言若是不信, 为师带你去书铺看看,现今存世的《阴符书》都是不全的。”
是这样吗……
江弃言还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先生履行诺言,自他八岁开始教他权谋算计,但……
但他始终感觉差了点什么。
先生教了他那么多,似乎也足够他应付外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了。
可,他为什么还是看不透先生呢?
他隐隐约约觉得,先生用什么东西遮住了他一只眼,而他另一只看到的,只是先生想让他看到的。
江弃言嘟起嘴,先生绝对就是藏私了吧!
藏私就藏私,他又不会怪先生。
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衣角,轻轻扯了扯。
很快他就被抱起,他把柔软的小脸贴在先生胸膛,听里面沉稳的心跳。
先生防他一手是应该的,先生会害怕也是应该的。
毕竟皇室亏欠帝师一脉的真的太多太多了。
但他不会跟他们一样的,江弃言用鼻尖蹭了蹭蒲听松锁骨处,嗅着雪松香气,他想,总有一天先生会明白的,他即使伤害自己都不可能会伤害先生。
等以后他继位了,先生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要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弄来给先生。
“怎么好像还没断奶一样呢”,蒲听松摸了摸他的头发,“都没给你喝奶了,身上还是一股奶味。”
有,有吗?
怎么他闻不到……
“前几年喝太多了,腌入味了?”
江弃言把脑袋抬起来一点,他看见先生眼里的玩味,撇了撇嘴,红着耳根轻声 ,“都怪先生……”
都怪先生非要给他喝这么多奶,这下好了,他身上的奶味散不掉了!
别人闻到了,肯定要笑话他的!
“怎么能怪先生呢”,蒲听松跟他半开着玩笑,“都怪小弃言自己不长个,为师担心你成年了还像个小娃娃。”
他哪有不长个?明明是先生长太快了才觉得他不长个!
不过……他好像是比同龄人看着娇小一点,可能是骨架小的缘故吧。
江弃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软肉,脸忽然变得很红。
他是不是锻炼太少了呀?徐正年的肉就很结实,硬邦邦的,皮肤还很黑,一看就很有力量。
他呢?他又白又软像个小姑娘……
江弃言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先生。
蒲听松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些想笑,“这是什么表情?想吃了为师?”
“嗯……”就是想吃了先生!
江弃言用小牙咬先生的肩膀,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蒲听松任他咬着,抱他进了马车,打道回府。
时光转瞬即逝,江弃言看到燕子在檐下筑巢,就知冬去春又来。
某日清晨,蒲听松开始收拾行囊,他便知道,一切都已安排下来,他们要启程去遗忘谷了。
他想帮忙,还没到近前,就被先生抱起来放在了包袱中央。
先生拿起方布的两个角,就准备打结,他有些不高兴地盘腿坐着,等先生把他当行李一起打包。
蒲听松低声笑笑,刮了刮他的鼻子,“为师这件小行李怎么还会生气呢?”
就生气!江弃言啊呜一口要咬蒲听松的手指,蒲听松却像是早有预料,很快就缩了回去。
没咬到……不高兴……
“你是兔子还是狗,怎么这么喜欢咬人指头?”蒲听松摇摇头,把人抱到一边,继续收拾行装。
“兔子急了也咬人”,江弃言凑过去,又一次伸手想帮忙,“所以我是兔子。”
蒲听松不动声色挡开他的手,无论他往哪里伸,无论用什么刁钻的角度,先生总能用各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动作挡住他的手。
好生气啊!明明知道先生是故意的,偏偏看不出来先生是怎么故意的!
让他帮个忙到底是怎么了嘛!
江弃言最终还是放弃了,先生实在太滴水不漏了,他一条缝都插不进去。
收拾完简单的行囊,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沿途的风景渐渐远去。
正是孟春,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到极北之地时,甚至冰封千里。
可一到遗忘之地温度却慢慢回升,走过外面一片雪原,穿过狭窄的谷道,眼前豁然开朗。
再穿披风就有些热了,蒲听松弯身给他解开系带,把披风递给小童。
苏仕元和蒲听松有一搭没一搭叙着旧,江弃言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花花草草。
苏仕元余光瞥见,耐心解释,“晚上散步来看会更美,这谷中的植物都会散发微弱的荧光,至于原因,苏某想,可能是那些蓝色的幽光蝶路过时,抖落了身上的粉,也有可能是土壤中有什么特殊物质……”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条小溪,层层叠叠的鹅卵石静静卧在水底。
“这条小溪啊,也会发光,它的光是会跟着水流浮动的,那种美苏某说不清楚,晚上你们自己来看啊。”
那一定特别特别好看。江弃言仰头看先生。
蒲听松拍了拍他的头,“晚上谷中有萤火虫,还有彩色光斑的蝴蝶,一会我们找周先生要一些琉璃罐和捕蝶网……”
“岁寒,苏某早先就跟你说过多次了,那叫捕梦网,那些也不是蝴蝶,那是梦的遗物。”
蒲听松不置可否,江弃言却听着有趣,他碰了碰先生的手,蒲听松这才无奈附和,“好,捕梦网就捕梦网,记住了。”
小弃言就算了,毕竟年纪小。
苏仕元明明是不知道活了多大岁数的老学者了,怎么那么幼稚呢?
“先生……萤火虫好看吗?”江弃言的语气带着憧憬和期待,“它是不是就是诗里的照夜清啊?”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萤火虫呢,绥阳国都偏北,书上说,只有南方才有萤火虫。
想不到比帝京更北方的遗忘谷竟然有萤火虫。
“琉璃罐没有多少了,苏某留着采蜂蜜”,苏仕元摇头,看到小朋友失望的眼神,又笑了笑,“叫你先生带你去编藤笼,荧光配绿色的藤条会更好看一些。”
江弃言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他有些急切道,“先生……”
“唉……”蒲听松抚了抚眉心,“编也行,藤条你去采?”
江弃言点点头,一路走过来,丛林里有好多没见过的植物,还有小动物,他正好想去探险。
蒲听松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小兔子一个人,且不说可能有危险,迷路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算了,一起采,为师怕你够不着。”
苏仕元笑看着他们,时不时出言提醒,“那些蘑菇别采,它们都会发光,苏某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是不是有毒,不过那些会发光的青菜倒是能吃的,只是……”
“罢了,吃了你们就知道了。”
吃了会发光吗?江弃言一边想一边笑。
如果先生头顶发光了,他一定会捧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的。
至于先生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他捞怀里打两下,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反正他就是要笑。
蒲听松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想好事,轻轻挑了挑眉头。
苏仕元指着前面树上金光闪闪的果实,“这果子味道还可以,苏某管它叫晨曦,因为清晨的时候,它的光比阳光还强,不过它只有白天才发金光,晚上只发白光,晨曦果虽然好吃,却不能贪多,吃多了会腹痛难忍。”
说着,苏仕元摘下一个晨曦果,递给江弃言。
等江弃言接过,苏仕元又摘了一个给蒲听松。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果子无论吃多少,只要进了口,眼睛就会冒光,晨曦果可以明目,吃一些是有好处的,就是刚进肚那会有点滑稽罢了,所以一般吃它的时候都躲起来不见人的……
江弃言抱着果子就迫不及待啃了一口,他完全没有想过苏仕元会坑他,这果子入口清甜有点像雪梨,但是比梨子更香,还冰冰凉凉的,他咬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直到把整个果子都吃完,还意犹未尽舔了舔手指。
蒲听松看见他舔手指,下意识低头准备握住那根手指不让他舔,可这一低头,就看见了他眼中在冒光。
蒲听松一愣。
第42章 生命/之/光 生命是有光的,摘下来久……
那一瞬蒲听松其实是想笑的。
他忍了三息, 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眼睛这么大,还往外冒着点白光, 怪吓人的……” 他低头, 手指轻轻触碰小孩的眼皮,似乎想将它合上,“别抬头, 别这么盯着为师看,为师害怕。”
害怕还笑得那么开心?明明很喜欢看。苏仕元在心里吐槽了声。
“岁寒,怎么不吃, 莫不是怕凉?这果子出了遗忘谷, 不过一刻钟就会变成普通的雪梨, 也不再有明目的功效, 简而言之,这是苏某这儿的特产。”
其实他还挺想看蒲听松眼睛冒光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有意思。苏仕元想着。
蒲听松又闷闷笑了几声, 才道,“不了, 留着我家小孩明儿再吃。”
小孩子吃的东西,他才不吃呢。
江弃言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探头往小溪里看了一眼,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居然在发光!
这这这……这也太……太丑了!太丢人了!
先生刚刚还那样笑他!好……好羞……好丢人……
“你家小孩好像要哭了”,苏仕元咳嗽两声, 在一旁不紧不慢添油加醋,“快找个瓷瓶给他装眼泪,这时候的眼泪可是会发光的,能持续小半个时辰呢。”
蒲听松心念一动, 还真考虑了一下。
江弃言抿着唇,没哭,就是脸憋得通红。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蒲听松暗道可惜,到底还是把人拐进怀里,细细安抚,“乖,不丑不丑,好看着呢,小弃言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小星星,为师瞧着喜欢得紧……”
一路走走看看,路上的奇珍怎么也讲不完,眼看快要到饭点,苏仕元带着二人穿过一条小路。
前面有一排小木屋,木屋是深绿色的,屋顶上铺满荧光绿叶,苏仕元指了指那些屋子,道,“像不像人力建造?其实它们是活的,它们在幼苗时期就跟普通的树一样,长着长着,就越来越像小房子,它们把枝干盘成房子的形状,用绿光藤缠绕连接在一起,如果得到它们的认可,它们就会打开一扇小门,准许人类住进去。”
哇!那岂不是连门锁都不需要啦!
江弃言立马忘了刚才的丑事,睁着大眼睛问苏仕元,“那,要怎么才能得到认可呢?”
苏仕元对小朋友一向很有耐心,他笑呵呵道,“对着它伸手,它会跟小殿下握手。”
“它是草木之灵,能感知人心底的善念,小殿下可以告诉它,你想跟它交朋友。”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江弃言轻轻伸手,一座小树屋果然抽出一根枝条,搭在他手心。
江弃言握住那根枝条,像握手一样上下晃了晃。
树屋似有所感,颤动了一下,门口两盏灯笼果亮起橘红色的暖光。
苏仕元笑了笑,“看来它很喜欢小殿下。”
像是应召他的话,木门缓缓开了条小缝。
蒲听松在一旁轻轻摇头,他自然不会真的去信苏仕元骗小孩的话。
这遗忘谷再神奇,里面的植物也不可能成精,这树屋既然是活着的树,自然需要传粉和受精。
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身上沾了蝴蝶落的荧光粉,树屋把枝条搭在江弃言手上,就是向他讨要花粉。
江弃言跟它握手的时候,手上的花粉蹭了上去,它满足了,自然也就放他们进去。
不过是两相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能感受到善意,那不过是苏仕元哄小孩子的把戏。
曾经苏仕元用类似的方法哄过他,希望他向善。
结果被他一眼就识破了。
但这些,他当然不会告诉正兴致勃勃的江弃言。
蒲听松配合着,也跟树屋“握手”,那两盏灯笼一样的果子又发出了红光。
“哇!它也很喜欢先生!”江弃言感到好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人表示喜欢先生,他就像那个人喜欢自己一样高兴的不得了。
蒲听松叹了一声,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不过是用鲜艳的光泽吸引更多的蝴蝶授粉。
小傻瓜。
蒲听松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进屋安置东西。”
两人进了门,苏仕元交代了一句别赶里面的原住民,就去准备野炊的食材了。
站在树屋中央,江弃言恨不得自己再长两双眼睛,他目不暇接的东看看又西看看。
天花板和屋子角落,绿色、蓝色的荧光蝶缓缓扇动翅膀。
头顶吊着一颗跟门口一样的灯笼果,散发着微弱的红光,一些白色的蝴蝶落在上面。
这个树屋里的家具似乎都是天然形成的,江弃言走到一张椅子前,那椅子居然动了!
树椅根据他的身高,调整了高度,江弃言试着坐了一下,椅子又缓缓升高,慢慢与桌面接近。
蒲听松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感慨了一下苏仕元这么多年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终于让自然与人和谐相处了。
这树似乎跟苏仕元生活久了,都懂得迎合人类喜好了,看来也不枉苏仕元天天给它浇灌蜂蜜。
那蜂蜜到了外界,就是甜一点的普通花蜜罢了,但在这遗忘谷中,指不定有什么功效呢。
但江弃言并不知道这背后的缘故,他只觉得好神奇,他摸了摸椅子,然后说了声“谢谢”。
树屋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愉悦,从窗户外面伸进来两根枝条,枝条的末端长着一片卷起来的叶子。
江弃言抱着大叶子,往里面看。
香香的,好像是花露!
江弃言试探着喝了一口,果然是花露!
“先生快尝尝,这花露好甜!”
蒲听松正在铺床的手一顿,无奈地直起腰,就着面前伸过来的枝条,饮尽。
“咦?为什么喝完了花露,它却不收回去呢?”
蒲听松越发无奈,“你跟它说声谢谢试试?”
江弃言点点头,郑重其事说了声谢谢。
两根枝条果然缓缓收回。
苏仕元啊苏仕元,净玩这种把戏。
谷里的小童,都是这么学会的礼貌吧?
那些花露其实应该是给那些蝴蝶喝的,树屋见新进来了两只特别大的“蝴蝶”,所以特别招待了一下?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苏仕元也真是个奇人,竟然把植物训成功了。
江弃言很兴奋,他对“树屋是活的”这一点越发深信不疑。
他连脚步都放轻了些,好像怕踩疼树屋一样。
一想到可以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他就很开心。
在这遗忘谷,似乎可以遗忘所有烦恼。
蒲听松却不像江弃言那样兴奋,他整理着房间,那些彩蝶身上忽明忽暗的彩光照在他身上,弄得他也忽明忽暗不断变幻着颜色。
他带江弃言来这里,自然是有考量的。
遗忘谷无疑是可以养人的,这里好像被岁月遗忘了,入谷的人似乎不会衰老一样。
这一点从苏仕元身上就可以看出来,苏仕元在外界呆得越久,身体就越不好,蒲听松回忆着那三个月,那应该是苏仕元能出来的极限,蒲听松清楚的记得,那一次苏仕元是全白了头发的。
可苏仕元十年后再出来,竟是又不见一根白发。
刚刚这一路他也观察了,一回到谷中,苏仕元连咳嗽都轻了,只怕过几天就会痊愈。
遗忘谷究竟为何如此不同,蒲听松没兴趣去了解。
他只希望这里的特殊能帮江弃言熬过病发。
苏仕元在外面敲了敲门,江弃言连忙跑到门口,纠结了一下,对着门说了一声,“请开一下,谢谢。”
话音刚落,一段对话忽然浮上心头。
“这么喜欢道歉,是不是推门的时候动静大了点,你都要跟它说对不起?”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不是的,他如果真的跟门说话,先生一定会笑话他的。
江弃言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真的跟门说话了!
他咬着唇,缓缓转身,然后骤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先生没笑他。
苏仕元的声音适时传来,“墙边有个小凸起,按一下门就开了,在里面开门不用这么麻烦的。”
蒲听松的目光顺着江弃言的手落在那个裸/露出来的一小块圆润凸起上,毫无疑问,那一定是这颗树的蕊头。
类似于花蕊,这地方敏感的很,蝴蝶们若想要出去,只需要轻轻落在上面即可。
江弃言依言把手放上去,在他激动又期待的目光中,门真的开了!
好好玩呀!
江弃言下意识回头看着先生,似乎想跟蒲听松分享自己的喜悦。
蒲听松便笑着夸了他两句,跟他一起走出树屋。
屋前有一块空地,专门用来生火,这里的柴火除了有蓝色的发光条纹到是没什么特殊的,苏仕元把两个树叶碗分给江弃言和蒲听松,又递给他们两双竹筷。
碗筷倒是不会发光,苏仕元解释道,“叶子摘下来久了,就会失去活性,竹子、果子也一样。”
“就像之前的晨曦果,摘下来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已经不会发光。”
江弃言目光移向木屋窗台上的果盘处,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白色的果实,光芒已经很微弱了,似乎很快就要熄灭。
所以这些光,代表着生命吗?
第43章 冠以伟大之名 哄骗他人牺牲,难道不是……
苏仕元吹亮火折子, 点燃篝火。
很特殊的火焰,不是常见的橘红或者明黄。
它是彩色的,跳动的火舌一层层包裹着不同的斑斓色彩, 于是他们的眼中也印了五光十色的斑。
江弃言就那么凝望着他先生的眼睛, 凝望了好久。
那些色彩太梦幻了,以至于江弃言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触。
看太久了,蒲听松到底是没办法忽视他的目光, 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提醒般对他说,“吃饭。”
就是这一瞬, 江弃言觉得他先生在发光。
不, 不是觉得, 他先生就是在发光。
天空中飘来雪一样的飞絮, 落在先生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是纯白的,是最洁净的光晕。
于是他端着碗, 却忘了该怎么吃饭,满心里只有描摹出的如仙美景。
不知道怎样形容, 不是第一次这样注视先生了,可那时候有太多太多杂念干扰, 从未有一次,是单为先生的容颜痴迷。
先生的眉毛很长,带着细细的尾尖儿, 像是狐狸的尾巴。
眉毛的颜色并不深,是淡淡的江南烟雨的感觉。
虽然他没有真的见过,但他觉得,这眉毛应当能与那青砖白瓦灰墙很好地融合成一副水墨画。
浅灰色的眉毛, 柔化了先生的脸,过深的眼尾,让先生的目光总是那样专注又温和。
一错神的时候,就会认错了目光,以为是用情至深。
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呢?是丹凤眼吗?因为它的眼尾又长又深,像是凤凰尾羽。
可,又不太像。
是桃花眼吗?可那瞳孔里流转的桃花,似乎是因为先生本来就有的柔情,他见过那双眼眸不含桃花的样子,冰冷冷的如一汪黑漆漆的深谭,令人望而生畏。
先生的眼睛,天生是很冷的,只不过因为先生总笑,所以才有了桃花眼的错觉。
那不是桃花眼,不是丹凤眼,也不像狐狸眼,狐狸的眼尾会上吊,看人的时候总有些散漫的不屑,可先生的眼尾是下垂的,带着一点点悲悯。
很莫名的,江弃言想,那应当是松的眼。
他曾经见过松树的眼睛,就在被砍断的伤口处,那里血淋淋地凹陷下去,于是眼眸就格外深邃。
只有松的眼睛,会有那么多道痕,那是岁月在它身上刻下的烙印。
对,就是这样啊,江弃言目不转睛盯着蒲听松的眼睛,世人多单眼皮或者双眼皮,如他便是双眼皮。
可先生与他们不同,先生是三眼皮。
眼睛忽然被一只微凉的大手盖住,“好了,不许看了。”
发烫的眼皮接触到这点凉意,其实是很舒服的,下意识就想多挽留一会。
可那只手却不停留,只是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有那么好看吗?饭都顾不上吃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又一次离开,平白无故的,心底竟生了一丝不满。
为什么……总是这么急。
就是不肯多留一会……
先生放纵他的接触,却又不肯施予更多。
总是这样一触即分,总是这样在某个度上卡着永远不上不下。
总是……在刚刚消解一点燥热的时候,又勾起更多的火。
每当他以为先生要跟他亲近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先生在跟他保持距离。
可当他跟先生保持距离后,先生又招手勾引他亲近。
这么下去……会疯掉的……
苏仕元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他活了一大把岁数了,自诩从未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小太子怕是已经深陷其中,非蒲听松不可了。
就是不知道蒲听松对这小太子究竟有几分真心?
要说这世上有谁连他苏仕元都看不懂,那便只有蒲听松了。
苏仕元拿起长一点的公筷,给两人一人夹了一筷子菜,“吃啊,快趁热吃,这些菜苏某本就种得不多,上次两个小贼溜进来还糟蹋了不少……”
说到这里,苏仕元意味深长看了蒲听松一眼。
蒲听松只当作没看见。
不用想,这一定是秦时知干出来的畜生事。
苏仕元倒也没打算追究,他早已下了新种,新种都结过好几轮菜了。
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把小太子的魂叫回来罢了。
江弃言果然回神,脸上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
他这会才感到有点羞,看了先生那么久,先生……
蒲听松没刻意去看他,只是时不时给他夹点菜。
他低头吃着,有些食不知味。
那些肉食并不会有什么异象,青菜好像也很正常。
是因为做熟了,失去了活性吗?
就像那些燃烧过的柴火,就跟外面的柴火一样变成了黑乎乎的木炭。
而那些彩色的火焰,或许就是它生命中最后一次绽放华光。
“活着的时候,它们鲜亮而特别”,苏仕元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个引人向善的机会。
他这句话是说给在场两个人听的,“老去之后,它们渐渐失了水分,自愿脱落,不愿再抢新枝芽的营养,于是掉在地上变成了柴。”
“它们甘愿奉献自我牺牲,燃烧最后一段生命,带来这样美丽又温暖的华彩,难道不是很伟大吗?”
江弃言听得认真,不住点头。
下巴忽然被托住,江弃言看着先生的脸忽然凑近。
蒲听松的声音又低又沉,“点什么头?歪理还听那么认真,是觉得为师教不好你?”
江弃言连忙摇头,眼中多了一丝惊恐。
他再也不乱点头了!呜呜呜!
“什么自愿燃烧,如果人不拾它去做柴火,它只会回归大地,做母树的养料。总有人把贪婪和利用冠上伟大的名头,哄骗他人去牺牲来利好自己,这难道不是自以为是么?嗯?”
江弃言想点头,但是下巴被抵着,他点不下去,只好一闪一闪地眨巴着大眼睛。
苏仕元无意中被噎了一口,他总感觉蒲听松那句话是在点他。
臭小子!绝对是在点他吧!
苏仕元郁闷的闭嘴了,他们老一辈那些牺牲论,好像确实已经不适用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的牺牲没有意义,因为表面上他们是为了天下苍生,实际上只是为少部分人做嫁衣。
柴的燃烧最开始是为了取暖和驱逐野兽。
后来呢?
是为了人的口腹之欲。
它无私的燃烧是为了满足人的自私。
“行,你在理,苏某老了,就不讲歪理带坏你家小孩了”,苏仕元把残羹拾掇好,柴火就地掩埋,“往西边去有你们要的细藤,别可着一棵树薅,留一点给灵猴赶路。”
“哦对了,左边第三间屋子里有一些早上才摘的香蕉,遇到母猴拦路,就给一点让她们吃,别吓唬她们,这个季节她们有可能怀了小猴子。”
苏仕元已经拿来扫帚在扫地了,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往江弃言兜里装了一把晒干的玉米,“劳烦小殿下帮苏某喂喂鸟,不用特意去喂,一路走一路撒在地上就行。”
江弃言摸了摸兜里鼓鼓囊囊的玉米粒,答应下来,“好。”
江弃言想,周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到底在意着什么呢?他好像在意的东西很多,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他在意平民百姓,也在意达官显贵。
他难道什么都在意吗?可那样会不会太多了些呢?
周先生很为百姓着想,可周先生的思想,似乎又是君王最喜欢的那种。
也许周先生适合做一位相,他安安分分照顾着百姓,安安分分替皇帝做事。
也许国家会被打理得很好,就像这遗忘谷中的一切那样和谐又井井有条。
但,如果绥阳的丞相真的是周先生,那么它一定会保持鼎盛然后永远不会再往前一步,等周先生不做丞相了,绥阳就会开始走下坡路。
因为他永远都是顺应,他从不求变,不变革,就没有新生的可能。
江弃言其实觉得还是先生的想法更对一些,虽然听起来有点自私,好像也没有周先生那么大的格局。
但,先生的想法能落实,而周先生的想法就有点像白日说梦。
自己骗自己的那种牺牲?那不就是帝师一脉世世代代所做的事情吗?
可到头来,他们不过是皇帝的一颗磨刀石罢了。
江弃言握紧蒲听松的手指,他不会卸磨杀驴的,他若登基,一定会重用先生,他觉得先生有实力治理绥阳,而且他也愿意支持先生改革。
他会义无反顾站在先生这边,而不是像父皇那样,一边享受着别人的奉献和帮助,一边让那个人万劫不复。
蒲听松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力量,眼底闪过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意。
看来他所说的,被小兔子听进去了啊。
他并不如苏仕元所想在点他,他还没那么无聊做那些没有意义之事,事实上从头到尾他想点的就只有江弃言。
蒲听松很快不再纠结这些,而是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虎符虽然在江北惘那里,却不急于收回,当务之急还是向漠北支援。
这也是他来到极北之地遗忘谷的另一个原因,遗忘谷离漠北最近,让苏仕元派人增援自然是最合适的。
不过倒也不必太急,漠北的军饷至少还够支撑到入夏。
蒲听松既然要支援,当然不可能白白支援,他有自己的考量来换取他要的东西。
第44章 今以谋乱之名 处帝师蒲听松以死刑。……
是夜, 蒲听松拎着几个编好的小笼子,跟在江弃言身后,看他用捕梦网捉萤火虫。
那些飞舞的小光点到处都是, 散着一点点黄绿的色泽。
捉到一只, 他就会很高兴,蒲听松便把笼子打开,让他放进来。
等夜深十分, 他们回树屋时,笼子已经装满了。
江弃言珍重地把它们放在角落,简单洗漱后, 便爬上床睡觉。
他闭着眼, 并没有看到点点荧光正在一个接一个消散。
于是次日蒲听松在外面转了一圈, 再推门进来时, 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某只垂耳兔正跪坐在墙角哭,听见动静,才红着眼睛咬着嘴唇回头。
“它们……怎么了……”
蒲听松倚着门, 语气听不出情绪,“大抵是死了吧。”
江弃言莫名觉得这样的先生有点淡漠的冷意, 他鼻头一酸,更多眼泪涌出, “是因为我困住了它们吗?”
“萤火薄光,也向往夜空”,先生的声音透过晨风, 就显得好凉,“蒲草贱根,亦挣扎浮沉。”
三尺微命,不过是……
最后的那句话他放在心底, 没能说出来,一个小不点就飞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是的……”
可能是因为还带着哭音吧,江弃言的声音很软和,却不知为何透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萤火微光,聚多成月。”
“蒲草轻薄,能渡风浪。”
“那你可知”,蒲听松停顿了一下,藏去眼底的不甘,“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会死,蒲草想要在江上漂浮就必须舍弃自己的根。”
江弃言浑身一颤,所以那些萤火虫……都是那么死的吗?是因为他把好几只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蒲草断根之后,会日渐干枯,渡过风浪又如何?不过也是必死的结局。”
“不是的……不是……”江弃言还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蒲听松闭了闭眼,漠北早上才来的消息,苏仕元转交给了他一封由大鹰送来的密信。
镇北王死了。
三日前就死了,死于暗杀。
镇北王妃还在前阵顽抗,但……命在旦夕。
其实他不该把这些情绪带给江弃言的。
但……徐经武怎么死的,是谁动的手脚,他怎会不知?
他一清二楚,才会更加心寒。
他才刚刚离京,江北惘就坐不住了。
既然坐不住,那就别坐了!
“这几月你跟着周先生就在遗忘谷,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周先生跟你说了什么,不许出谷,更不许去寻为师。”
现在漠北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如果那里已经都是江北惘的人,那么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但他不得不去,镇北王已死,王妃再怎么样也是个姑娘,怕是不能服众,世子那边恐怕刚知道消息,还在赶路。
他再不去坐镇,漠北要么大乱,要么彻底落入江北惘之手。
到时候他和寻花阁可就真不一定还能压得住皇权了!
袖口被紧紧攥住,蒲听松感知到江弃言眸中浓郁的不安和难舍,他却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必须离开。
“乖一些,为师只去几个月,入秋前便回来接你。”
江弃言到底还是松了手。
先生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他要懂事……
苏仕元站在门前不远处,“吃过饭再走?”
“不了。”
“带上这些干粮和水”,苏仕元把一个包袱抛过去,“谷口看守的童子会带你去牵马。”
“有劳。”
苏仕元也没想到,人刚到遗忘谷,就发生这样的事。
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算上上次出谷,他一共劝了江北惘两次,第一次时蒲庚死了,第二次镇北王也死了,江北惘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劝,满心里只有夺权。
苏仕元正叹气呢,身边就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在他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拦腰抱住了那道身影。
“小殿下……”苏仕元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拦住人,“他会回来的,这段时间殿下就跟着苏某吧。”
“苏某屋里养了猫,小殿下还没见过吧?走,我们……”
“不要。”江弃言声音很闷,带着浓浓的鼻腔,“放开我……”
“殿下……跟不得,这千万跟不得啊……”
“我不跟着……我只是想送先生出谷。”
苏仕元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放开了他。
江弃言一路飞奔,却又在蒲听松身后四五步的距离停住。
他没有再上前,只是隔着这段距离,先生走一步,他就跟一步,始终保持五步的距离。
蒲听松停下脚步转身,他便也停下,站在原地不动。
“为什么不过来?”
他没有回答,因为一开口,就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
“连为师要去哪都不知道,怎么还一副要哭的样子?”
“危险。”他简短的说了这两个字。
先生不让他跟着,那就一定是很危险的地方,所以他其实猜到了,“是漠北。”
怪聪明的。蒲听松轻叹一声,“那为什么不再靠近点?”
江弃言又不答了,只是摇头。
因为他怕,怕再靠近一点,就不肯再放先生离开,怕忍不住会偷偷跟上去。
蒲听松等了一会,没有听见他答,便转了身,“那就跟着吧,准你跟到谷口,到了那,就自己回去好吗?”
江弃言只是沉默,然后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越到谷口,越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全砸在脚背和地面上。
要懂事……要懂事一点……
蒲听松出了谷口,便转身,“回去吧,为师看着你走。”
纵有万般不愿,他还是踏上了返程,来的时候,他急切的心只恨这狭长的入口怎么也看不到头,如今他却觉得这入口实在太短。
他几乎走两步就要回一下头,每一次回头,先生都在看着他。
直到再也看不见。
江弃言终于蹲下来,很没形象地大哭。
一开始是蹲着,后来干脆坐在地上,再后来哭得实在太累了,脑袋晕乎乎的,竟靠着石头睡了过去。
苏仕元其实跟了一路,跟到了这条长长的入口,就停了下来。
江弃言哭的时候,苏仕元没出现,就等着他发泄。
等他终于睡着了,天也快黑了,苏仕元慢慢把他背到背上,带他回树屋。
这折腾的……一天谁也没吃饭。
苏仕元给他盖好被子,余光看到角落里的小笼子,便走过去,打开。
几只萤火虫颤颤巍巍爬出来,抖了抖翅膀,缓了一会才飞走。
苏仕元摇摇头,“你们也累咯,虽说扑腾了一晚上,不过这又睡了一个白天,也该休息好了。”
越来越多的萤火虫飞走,苏仕元关上木门,走远。
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人啊,累了就要休息,不休息,受不了。”
江弃言意识很混沌,他陷进了一个又一个噩梦编织的笼里。
一会是好多萤火虫聚在一起,慢慢组成一个“死”字。
一会是江水淹没了蒲苇,他想要去解救蒲苇,却被它缠住,一起溺在其中。
恐惧压迫头皮,惊慌失措的时候,他伸手把蒲苇连根拔起。
江潮把他推到岸边,他伏在泥沙里,满身脏污。
某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手中,已经干枯没了活性的蒲草。
根须寸断,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哆嗦着用力把蒲苇的尸体丢掉。
“不是的……不是……”
他蜷缩起来,抱住了头,“不要……我不想……我不想的……”
“我原本是要……”
双臂之下,泪流满面,“救你的……”
情绪波动过大,梦境也逐渐不稳定起来。
那些蒲草忽然变成了母后的尸体,泛着青灰,七窍流血。
江弃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
下一瞬,母后的尸体坐了起来,声音冷冽而阴森,“你怕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那尸体便嗤笑,“我生的你,你怕我?”
不是的……可是……
“我没有…没有怕……”江弃言顶着恐惧,一点一点靠近,“母后…对不起……我过来……别打……”
他感到头发忽然被抓住,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在他眼中变得越发狰狞,“我死了,我为什么会死,你一定知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死了?”
他已经顾不得头皮的痛是不是真实了,他的内心深处满是疮痍,那里的痛已经盖过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因为……我。”
“可是……我……”他感到一种窒息的悲哀,“我…努力救……救过……”
太无力了,实在太无力了。
如果当年他再大一点,如果有如今那么大,他或许可以拦下来。
可……一个抱着死志的人,真的拦得下来吗?
或许悲哀早已注定,哪怕……
哪怕他并不想这样。
母后的尸体忽然消失,面前是无边的湿沉泥沙。
“先生……”他喃喃着。
江边有一个淹死的人,那人的指骨向下倒扣着,指甲里满是泥沙。
那个人挣扎过,在江里浮浮沉沉,到底还是死去了。
那人穿着红色的官服,手中握着一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今,以谋乱之名,处帝师蒲听松死刑,念往日恩情,赐一丈白绫,以全其尸。”
那字迹,赫然就是他自己所写!
第45章 他早知先生谋反 先生……我们别走到这……
窗外的鸟鸣打破了寂静, 也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江弃言怔怔地望着案上烧断的蜡烛出神。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在他的心里……是觉得先生会谋反的吗?
难道他其实……其实……
其实不是无迹可寻的,江弃言动了动酸涩的眼珠。
其实他早就有了怀疑,只不过是不愿去深思。
“先生……”他轻轻摸着自己的胸口, 压惊般喘了几口气, 然后低声自语,“我们别走到这一步好不好,你要什么言言都给你……”
权力、名誉……甚至……他自己。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很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入秋后,终于应验了。
蒲听松食言了,没有回来接他。
他迫切地想要出谷, 却被苏仕元一竹棍挑翻, “殿下连苏某一介书生都打不过, 就算是出了这谷, 又能如何?”
江弃言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灰,“是不是只要我赢了, 周先生就放我出去?”
“非也”,苏仕元摇摇头, “打赢苏某有什么用?苏某又不善武功,苏某请了老友来谷中叙旧, 小殿下若能赢了他,那苏某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了。”
江弃言并不知道,苏仕元口中那位老友, 是寻花阁的老阁主。
他只知道,这个人非常难缠。
此人不择手段,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
而且这个人还嘴毒,“啧, 还真是惯养大的,弱得不像话。”
自秋分过后,江弃言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沉默寡言,做的往往比说的更多。
他没有理会老阁主的讽刺,只是用尽全力去寻找破绽。
他的眼眸只有在望着出口的时候,会有情绪波动,流露出一丝渴望。
正面敌不过的时候,他也想过偷袭,趁老阁主和苏仕元喝茶的时候,他忽然袭击。
没什么用,老阁主轻轻松松用两指夹住小竹棍,“殿下若就这种程度的话,那还是趁早放弃吧,老老实实等你先生回来接你。”
“我不。”江弃言一击失手,也不再浪费时间纠缠,转身就走,他皱着眉头在空地上不断回忆老阁主的一招一式,然后尽力消化。
最开始只是简单模仿,后来便慢慢研究破解的法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从秋走到冬,从冬走到秋,循环往复。
谷中岁茶一年采三次,如今已是第十八次换新茶。
苏仕元正和老阁主对弈,老阁主刚刚端起茶杯,那杯子就被一根小竹棍挑起,江弃言将竹棍微微上扬,那茶杯顺着竹竿滑到他手里,竟是一滴都未洒。
老阁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六年了,太子殿下好像着了魔似的,心里执念越来越深,有时候半夜他们两个老东西都睡下了,江弃言还在月光下练剑。
累了就托着腮帮子琢磨,时不时比比划划。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有时候老阁主会想,这孩子刻苦的模样,倒是跟他先生如出一辙。
蒲听松当年三岁跟着他练武,两年修出内力,三年后就不需要他再教什么了,可以自行摸索更适合自己的路子。
这太子殿下基础要差一点,却也三年半就入了门,有了内力傍身。
在这遗忘谷,连他这个老头子都忍不住分心给那些神秘的植物、动物,江弃言却能做到完全心无旁骛,所有时间都拿来练武,休息的时候就跟着苏仕元读书,偶尔他拿着一些新奇物故意去逗对方,对方也依旧不理不睬。
苏仕元跟他讲很多东西,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的时候,也会讲一些外面的局势,比如漠北的兵权被皇室收回,比如江北惘开始一点点揽政,比如寻花阁被通缉,阁中人尽皆被追杀。
两年前,方家大公子方鸿禧参加科举,一举夺得状元,如今入了大理寺成为皇帝走狗,听说还抓了寻花阁主,提审了好些日子。
自己的孙儿被抓,这位老阁主却好像一点不着急,躲在遗忘谷讨清净。
可他不急,江弃言却很急,他知道方鸿禧就是方无名,父皇灭了方家满门,方鸿禧却还能与父皇合作,他们一定会对先生不利。
如今寻花阁陷入危局,那么还在漠北周旋的先生……
漠北可都是父皇的人啊!
苏仕元也知道事态不妙,早在一个月前就把谷中的人遣了三分之二的人去帮蒲听松。
越是不妙,越不应该让太子殿下去冒险,但偏偏这节骨眼上老友好像压不住他了。
秦廊站起身,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少年,眼中不再只有玩味,反而多了几分谨慎。
这最近半年来,江弃言已经很少来挑战他了,他还以为江弃言终于想通放弃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倒是他小瞧人了。
两人蓄势待发,剑拔弩张之际,谷口处忽然一声惊天巨响!
“不好!”苏仕元首先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陛下原本就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如今遗忘谷中不过只有三分之一的战力,怕是挡不了多久了!老秦!快带着人走!”
“苏仕元!那你怎么办?”
“苏某……放不下谷中那些生灵……”苏仕元眼眸中浮现一抹决绝,“老秦!保护好太子殿下!”
江弃言上前一步,刚要说些什么,毫无防备之下后脖子被劈了一下,秦廊把昏过去的他背起来,从谷中密道离开。
这密道遗留历史已久,由护龙一脉遣墨家旁支建造,自大周时期就存在了。
不周山坍塌之后,这密道却依旧完好无损。
大周时期多能人异士,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无传人在世。
秦廊来不及感慨,出密道后他一路带着人躲躲藏藏,甩掉了好几波追杀之人,他年纪大了,如今实在体力不支,只好藏在地窖中,稍作修整。
外面一队队卫兵依旧在地毯式搜查,秦廊隐约听到破门声,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遗忘谷,苏仕元遣散了谷中祭司,独自站在谷口,迎接圣驾。
“既见天子,为何不跪?”龙辇之上,江北惘微笑,“早就听说遗忘谷神奇,百闻不如一见,既有如此奇物,却不上贡——”
“是看不起朕,觉得朕无能,管不得你们吗!”
苏仕元微微欠身,“臣,无话可说。”
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苏仕元,你对朕很无语?”
“臣,只想劝谏陛下,贪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得无厌是没有好下场的。”
“好一个贪得无厌,好一个大祭司苏仕元,你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陛下,却连跪朕都不肯!”江北惘紧紧攥拳,“早年朕杀蒲庚时,你们一个二个都要造反,尤其是那个方丞相,甚至以死相逼!他既然愿意死,朕就满足他!朕让他满门抄斩,全他忠义之名!”
“蒲庚死了就死了,这本就是他的宿命,可谁能想到秦廊这个老东西竟然牵着蒲听松的手向朕逼宫!那时候兵权在徐经武手上,朕无可奈何,朕忍了,朕把权力交给寻花阁,这一交就是十多年!”
“徐经武不是朕杀的啊,徐经武是你们这些人一同逼死的!如果你们不逼迫朕,不把朕逼上绝路,朕会如此吗?朕要翻身,就必须收回兵权,就必须让徐经武死!”
“臣,未曾逼迫陛下”,苏仕元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带着浓浓的失望,“蒲庚,也未曾逼迫陛下。”
“蒲庚是没逼朕!可是他在朝中威望太高,他威胁到朕了啊!那些年的叛乱和不太平都是蒲庚解决的,朕怎么好放心他这个老师压朕一头呢?朕杀他是情有可原啊,哪一辈不是这么干的呢?”
“良将雪藏,忠臣饮恨,是啊,陛下总有杀他们的理由,陛下总说历朝历代都如此”,苏仕元回忆着蒲听松跟他说过的话,回忆起江弃言跟他辩论过的曾经,他眼眸忽然凌厉,“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放肆!苏仕元!他们这些人都是乱臣贼子,只有你在帮朕,朕原本想请你入朝为相,你却说出如此胡言乱语,你莫不是也有了反心?!”
“或许吧……”苏仕元目光平静,“也许臣有了反心,也许臣只是不想一错再错。”
“陛下,你没救了。”
江北惘万料不到一贯温润和善的苏仕元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他当即暴起,拔出腰间的剑,就刺进了苏仕元的胸膛!
他像是不解气,一下又一下刺着,每捅一剑,就发出一声爆喝,“朕没救了?!是你没救了!”
“蒲庚说他教不好朕,救不了朕!”鲜血如注,喷射在江北惘脸上,但他的神情却更加癫狂,“徐经武离京前,说他宁愿死在大漠,也不愿意救朕!”
“如今你也觉得朕无药可救!你们都不救朕,那也没关系!朕不需要谁来救!朕自己可以救自己!朕有兵权,朕坐拥遗忘谷,朕才是天下的主人!朕要什么没什么?朕轮得到你们来救?!”
苏仕元的尸体轰然倒地,江北惘目光冰冷,“给朕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去!搬不出去就放火烧!朕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他唇角微勾,“那个逆子跑了没关系,他逃不掉的,他活着终究是个隐患,加大兵力给朕搜!无需活捉,朕要他死!”
第46章 笼中鸟,金丝雀 陛下,您要乖。……
遗忘谷的一切毁在了一场彻彻底底的大火中。
烈火让那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终究以灰飞烟灭的形式谢幕。
隔着几公里, 蒲听松看见了那场冲天火光,瞬间明白了江弃言的处境,他不再选择隐忍, “行动。”
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 蒲听松却悄然离场,独自骑马赶往遗忘谷。
江弃言醒了,他的手指在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愤怒。
他在地窖中,看不见遗忘谷的火光, 但他在晕过去前, 听明白了苏仕元话里话外的决绝。
父皇在追杀他!父皇如果没有找到他, 那么遗忘谷会如何?
会承受无端怒火!
他已经不敢想苏仕元和遗忘谷会是什么下场了, 而这……都是因他而起。
地窖的门忽然被粗暴撬开,一队卫兵冲进来,个个凶神恶煞, “臣请太子殿下赴死!”
“哎”,为首的那人制止, “死前何不先爽一爽?兄弟们,你们有谁玩过太子吗?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秦廊已是强弩之末, 死死把他护在身后,强撑着没有露出虚弱,“你们就那么胜券在握, 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我们难道不是已经赢了吗?”那人好笑地看着他们,“从前我们被迫分散隐藏在各处,见不得光,如今逆贼大势已去, 我们才能四处行走,托圣上的福,我金羽卫终于重返世间!”
“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好好爽快爽快,才对得起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蛰伏牺牲!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那还等什么?拿下那老头!”
秦廊剑都快拿不稳了,他正准备拼命,手里的剑就不翼而飞。
江弃言握着剑,神情无悲无喜,那说话之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些手下就已经全部人头落地。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冰冷的寒意在身上蔓延,很快凉了手脚。
握着剑柄的指尖甚至都感到了一丝刺痛,可他只是沉声,“你要怎么爽?”
“他娘的……”那人骂了一声,转身就准备遁走。
江弃言甩了一下手腕,手中剑飞脱而出,贴着那人的耳廓,贯穿耳朵把那人钉在了墙上!
“为什么不答我?”随之而来的,是江弃言的手,他攥住那人的领子,“说啊,你要怎么爽?”
“你不说算了,我赶时间”,江弃言手指用力,拧断了那人的脖颈。
他要……他要去找先生……先生一定很危险……他要去找先生……
江弃言一转身,就瞬间呆愣当场。
蒲听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六年了,六年都快有他走过的半生那么长了。
先生还能认出他吗?
应该是能的,因为那道视线还跟以往一样专注,看得他心里发毛。
对,就是发毛,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先生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紧紧看着他!
“快结束了”,蒲听松的目光紧随着他,“剑放下,你过来。”
江弃言知道放下剑意味着什么,可他不在乎,他把剑还给秦廊,再转头的时候,便看见先生的目光温柔下来。
那样的温柔,是安抚,也是哄骗。
可他真的太想念了。
想到极致的时候,他反而不着急了,他一步一步走着缓慢的步子,似乎把每一步都刻在了心底。
他慢慢圈住先生的腰,把柔软的脸埋进那满是雪松香气的胸口。
“怕吗?吓坏了吧?”先生有一下没一下揉着他的头发,“为师来晚了,跟你道歉。”
一切好像还跟以前一样。
江弃言把脸埋得更深了,他深呼吸,又缓缓吐气,那些雪松的味道好像要慢慢把他淹没,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鼻孔驱逐,又不受控地想要再吸一点点。
没办法,它融在空气里,难舍难分,他离不开空气,也离不开它。
六年了,离开先生的那六年,他独自生活,不受温柔蛊惑的时候,他想通了很多。
可即便想通了,他依然离不开那份温柔。
于是他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阴谋,是阳谋。
哪怕他知道这不应该,他的身体也早已经习惯了亲近。
生不出拒绝的心思。
“小弃言长高了”,蒲听松用自己的身体丈量了他一下,“怎么还是那么小小一只。”
他知道为什么,因为依偎在先生怀里,所以像一只小鸟。
像一只……金丝雀。
接下来就该是进笼子的时候了,不是吗?
“先生……”他终于开口,说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一切安好。”
“可以给我检查一下吗?”这句话是试探,同时也是示弱。
蒲听松还是老样子,从来滴水不漏,轻轻一笑,就能轻松化解他所有招数,“小弃言想怎么检查?为师总不好当众脱衣服……”
江弃言没有答,他只是用行动告诉先生,他要如何检查。
他用手从先生的腰线一路摸上去,然后是腹部、胸膛。
“先生……”等前面摸完,他轻声,“转过去……”
蒲听松隐隐约约从他暗哑的嗓音里听出他似乎在压抑什么,却没有放在心上,很配合地转了身子。
等他摸完了背,摸到了后腰,还要继续往下的时候,蒲听松忽然转身,禁锢住他的两只小手,“好了,该摸够了,再往下为师该恼了。”
其实没摸够,从来都不够。
从小到大,每一次他都觉得不够,可每一次先生都不愿意继续。
“先生……”他小心翼翼藏住眼底疯狂,“想再抱一会,我很想念先生。”
眼前的兔子似乎变得有些危险,蒲听松一贯秉承收放有度的原则,既然他要更多,那就如他所愿,总是得不到满足,自然会有叛逆的风险。
蒲听松没怎么犹豫,就抄着他腿弯把他抱起来,“走吧,杀回京城,打你父皇一个措手不及。”
说杀回京城,就是真的杀回的京城。
蒲听松搂着他骑马,一路不知抹了多少人的脖子。
很惊险,但很安心。
江弃言始终窝在先生怀里,先生不需要他帮忙厮杀,他只需要稳稳当当把自己挂在先生身上就好。
等到了午门,看见站在门口率领众臣迎接的方鸿禧之时,他才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场惊天布局。
而方鸿禧又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秦时知与方鸿禧站在一起,江弃言的目光定在他们相扣的十指处,他不知这六年间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这两人似乎走到了一起。
方鸿禧上前一步,跪,“恭迎陛下回宫,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江弃言注意到方鸿禧说的是陛下。
仅此一词,他便明白了为什么先生不带他去漠北,反而要顶着危险入京。
是让他篡位吗……
江弃言声音平稳,“平身。”
那就篡位吧,他不是小孩子了,已经不对那个人抱有任何期望了。
那个人想让他死,他也不会再认那个人做父皇。
“朕的皇弟现在何处?”江弃言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孔,“软禁即可,不必伤他性命。”
方鸿禧低着头不动,直到蒲听松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听不见吗?按陛下说的做。”他这才连连称是,“臣领旨,这便押二殿下入宫!”
蒲听松一个眼神,众臣便各归其位。
等人群散去,江弃言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中的威严散去,只剩下温顺,“漠北那边……”
“陛下要记住,人心无论何时都要胜过物品。
“即便他有虎符,即便他曾经是皇帝,却也比不过小世子的威信,因为镇北军说到底是镇北王的家兵,而徐世子才是他们的主人。”
所以这六年,先生是在暗中协助表兄收回旧部吗?
那么那个人到了漠北,便是自投罗网。
如蒲听松所料,江北惘确实是打算去漠北,但他没想到江北惘对江弃言的怨念那么大,竟是先去了遗忘谷。
蒲听松原本是在漠北亲自等着江北惘到来的,但遗忘谷的事让他改变了主意,先拥江弃言成新君,再来料理江北惘不迟。
江弃言沉默了很久,直到快要到宫门口,才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尽量软声,“先生要回府吗?”
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冷冰冰的宫里吗?
很荒唐,先生大概不会同意,但他就是想,“先生入宫住好吗?”
“您说呢,陛下?”蒲听松似乎不再掩饰那些锋芒。
他只感到一道极具威胁的目光向他裹挟而来,先生的声音低沉而不容拒绝,“陛下听话一点,臣会经常入宫看您的。”
江弃言低着头,在蒲听松看不到的角度扯出一抹冷笑。
先生还真是会拿捏他啊,想要先生的陪伴,就必须好好表现,乖乖听话。
他把脑袋靠在先生身上,静静靠了一会,“我会乖的……”
“您一直都很乖”,蒲听松两根指头抵着他的额头,把他脑袋推远了一些,“但是要记好,自称朕或者寡人。”
“陛下,您该回宫了,总赖在臣身上可不行。”
第47章 试探 臣在教您批阅奏折,您在做什么?……
内廷已经清扫过了, 乾清宫江弃言去过,西侧养心殿却是从未踏足的。
那里是历代皇帝就寝的地方。
江弃言推开门的时候,宫女已经换好了床品, 正在屋内洒水擦地。
他没有打扰她们, 退出去关上门,在看到江北惘的痕迹一点点被抹除的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 先生掌心的那只金丝雀换人了。
又或许,其实从来没有换过吧。
江弃言走到坤宁宫,那是他在这宫里最熟悉的地方了, 但……
物是人非, 里面空无一人。
他没有多逗留, 只是又转去了别的地方。
后宫尽数空着, 按理说他既然继位,皇后该升太后,但慈宁宫并没有人。
直到他走到浣衣局, 看到那个曾经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蓬头垢面,臂上满是冻疮, 见到他来,目光躲闪, 卑微伏地行礼。
江弃言心中并没有快意,反而被不知道什么滋味填满了心头。
说到底都是江北惘造的孽,他小姨也是苦主。
“你出宫去吧”, 江弃言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朕准了。”
女人抬起头,目光复杂,有惊疑、有感激, 还有一丝期冀。
她原本以为陛下是来报复她、羞辱她的。
最起码也应该使一点绊子,让她在这浣衣局不好过。
可陛下竟然放她走了,她出了宫,是不是就可以……
女人眼中的希望一点点黯淡。
不可能了……她的身子已经……
而曾经的心上人也早成了家,她难道去给人做妾吗?
那会让整个绥阳成为笑话的。
她不再年轻,也不再有雄厚的母族背景,姜氏做的坏事太多,已经被帝师连根拔起。
女人想起出阁那天,她对镜梳妆,笑颜如花。
她好高兴好高兴啊,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和喜欢的人拜堂了。
但那顶花轿终究是停在了半路,然后改道抬进了后宫。
被怨念蒙蔽双眼的那些年,她除了恨什么都看不清。
到如今,她却忽然后悔了。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很喜欢这个小侄子的。
可是错已经铸成,回不到曾经了。
女人失魂落魄收拾包袱,踏出宫门。
她无处可去,来到姜氏旧宅,看着里面残破不堪的场景,越过层层蛛丝和厚厚灰尘,来到了自己的闺房。
“为什么呢……我原本可以无比幸福”,她喃喃着,“我的阿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的夫君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的家族富甲天下,我还有一个可爱的侄子,我的侄子会在未来成为天下之主……”
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一滴血泪滑落。
无人知晓,姜家旧宅,一个女人悄然吊死在闺房。
那个女人死前轻轻呢喃,“言言……你是好孩子,小姨没有讨厌你……”
“是小姨不好,小姨真的太恨了…恨到丧失了理智……”
“谢谢你…小姨后悔了…小姨对你不好…你却没有记恨小姨……”
江弃言不知道这些,他往南边走,南边三宫是给皇子们居住的,他的皇弟应当被软禁在那其中一殿。
他在毓庆宫找到了想见的人。
江尽欢一见到他,就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你还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他恶狠狠瞪着江弃言,像一只炸毛的小狼崽,“我娘呢?你把她怎么了!”
“朕放她出宫了”,江弃言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始终淡淡的,“你父皇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这是你见皇兄的礼数?”
江尽欢已经十一岁了,而他在比江尽欢小很多很多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了。
江弃言不由庆幸,幸好他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他是蒲听松教养大的,又跟苏仕元学过几年书,无论是礼数还是仪态都挑不出错。
哪里像这个被惯坏的小屁孩呢?
江尽欢还在骂,他却不甚在意,“自明日起,会有嬷嬷来教你怎么说话。”
留下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身后跟着的小公公把锁上好,又马不停蹄回到他身边。
江弃言多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公低眉顺眼回答,“奴才叫长生。”
“日后便跟在朕身边吧。”
小公公赶紧谢恩,然后起身跟上。
江弃言最后去了上书房,他原本以为桌上不会有奏折。
但,有。
是先生的试探吗?
江弃言把那些奏折一一翻阅,却不做任何批注。
他想到了小时候,自己竟然以为那些奏折是江北惘强加给先生的,不免有些好笑。
奏折这东西,怎么可能容忍他人染指,那是皇帝的特权。
江弃言挑了几本无关紧要的出来,用朱笔批注。
“长生,剩下的你送到……”
江弃言忽然顿住,他改变了主意,他其实并不想送到先生府上,他想让先生进宫,这样至少还可以见一面。
“你去请帝师入宫,朕有些事要问他。”
长生到帝师府的时候,大门开着。
长生心中一紧,帝师大人对宫里的监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连上书房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
“大人”,长生深深弯腰,“陛下有……”
“知道了”,蒲听松没听他说完,直接打断,“回去复命吧,这就去。”
长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离开,他宁愿面对陛下也不想面对帝师。
江弃言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先生也还没到。
明明不远不是吗,先生好像故意晾着他似的。
是因为他一下午多次擅作主张,改了先生的安排?
直到天色将黑,蒲听松才提着一盏小灯,带着点萧瑟秋风进了上书房。
蒲听松并没有行礼,这似乎又是一种试探,试探他能让步到什么地步。
椅子有些大了,他坐在椅子里,却还有很宽敞的位置。
“先生过来……”他轻轻唤,“我不会批,先生教我……”
蒲听松走近,在他身后站定,俯下身子,“陛下哪里不会?”
蒲听松目光前移,两堆折子,一少一多,少的那堆有朱色字迹,他便笑,目光最终定在多的那堆上,“总不会是都不会吧?”
“嗯……”江弃言感受着垂在肩上的发丝,轻飘飘的,没有太多重量,就像他此刻,明明先生就在身边,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明明先生把他圈在臂弯下,他却感到与先生又疏远了一些。
他便故意就着这个姿势起身,可蒲听松却往旁边让了一下,没让他触碰到分毫。
小心思被看穿,他想,也对,先生从来都这样,先生太了解他了,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先生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是长年累月聚集在他身上的专注造就的了如指掌。
但先生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先生。
江弃言走到一旁,声音很乖,“先生坐着看,奏折这么多,总弯着腰会不舒服的。”
“那就多谢陛下体恤臣了。”
江弃言看见蒲听松没有推辞,就知道先生还在试探他。
蒲听松状若无意般轻轻拍了拍大腿,江弃言瞳孔一缩,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每一次先生做出这个动作,他都要爬到先生腿上,坐在先生怀里。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忤逆,蒲听松适时安抚他的情绪,“怎么不过来呢?站那么远,能看清臣写的什么?”
语气依旧温柔,但多年相处让他知道,这是不容拒绝的。
江弃言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他不再犹豫,钻进先生的怀里,坐好。
明明是先生让他坐的,偏偏还要明知故问,“陛下坐臣腿上,是不是有些不合礼制?”
他知道先生想听什么,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就是不说。
“怎么不说话?”蒲听松的语气随意而轻松,只用右手写字,左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不说话就专心看吧,臣教陛下。”
江弃言没看蒲听松写的什么,他其实会批,他便只把目光凝在先生白玉般的指骨上,骨节处有一点点薄红,看着就很想……
很想含在口中。
小腹好像有点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抓着先生微凉的手,贴在了那里。
很久远的记忆了,好像是小时候的习惯。
喜欢被抚摸柔软的腹部。
但……
江弃言恍然惊醒,把那只手推开。
这不是爱抚,他提醒着自己,这是先生要自己臣服。
可是……
他一抬头,就看见先生眼里的温柔桃花,“臣在教您批阅奏折,您在做什么?”
没办法,完全没办法招架。
温柔让他沉醉,抚摸让他迷失,他惶惶不知所措,也完全答不上来那些问题。
他在做什么?他不知道。
他想先生想得要发疯,先生却只顾试探他听不听话,让他很不高兴。
“晚些时候,陛下需要写圣旨,明日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之后,他就是新帝。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登泰山,正式拜封帝师和一众将相。
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必走的流程。
“陛下”,蒲听松忽然停了笔,笔杆磕在御案上,清脆的响声照应着他的不悦 ,“第三次走神了,您怕不是以为登了基,臣便不管您了?”
这不就是不管了吗,江弃言攥起拳头,其实他原本是想攥先生衣领的,但先生的目光威压太重,压得他想哭。
蒲听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给他把攥紧的拳头掰开,不紧不慢地说,“再敢走神,臣会罚您,说到做到。”
第48章 驯养与反驯养 用先生的方法,让先生再……
怀里人很久没有说话, 蒲听松低头,捏着他下巴,这才看清他满脸泪痕。
他曾经不这么哭的, 他会哭出一点声音, 然后惹先生心疼,再软软撒娇,让先生安慰。
也不对, 他曾经就是这么哭的,很久很久以前,十四年前, 他就是这样闷闷掉眼泪, 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现在他又这么哭了, 他长长的睫毛抖动着, 安安静静地落泪,很忽然的,蒲听松心底一阵没来由的刺痛。
蒲听松想, 是不是试探过头了,是不是太过分了?小弃言其实很听他话的, 他没必要这样恐吓人。
他忽然有一点后悔,后悔自己方才太凶, 他轻轻颠了颠腿,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了两句怎么就哭成这样, 方才走神的不是陛下?”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哭。江弃言兀自掉了一会眼泪,才闷声,“别叫我陛下, 我也不想自称朕。”
蒲听松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怎么呢?”
“不喜欢听”,江弃言还在掉泪,一颗一颗往外滚落,弄得蒲听松心底一阵颤动。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蒲听松用袖子给他擦拭眼泪,“以后人前你我是君臣,人后……”
人后你是我的小宠物,蒲听松心想。
蒲听松没说话,但抚摸小动物一样的手法已经替他说明了一切。
江弃言只感到先生一边揉猫一样揉他,一边低喃,“你乖,不哭。”
“不要。”这两个要求他一个也不想完成。
江弃言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委屈,他很小就喜欢先生了,先生只把他当个宠物!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身上的异样究竟是为什么。
答案之书不是先生的安排吗?先生既然引导自己爱上他,难道不是喜欢他的吗……又为什么……
所以只是想要用爱控制他吗……
江弃言越想越难过,先生以爱为枷锁,在他脖子上套了个项圈。
而他……早已被驯服。
可是……可是先生怎么能这样呢?
蒲听松眼看着泪水越擦越多,心中的无奈已经达到了极点,他语气越发无可奈何,“怎么委屈成这个样子?是先生错了,先生不应该吓唬你,别哭了乖乖,先生舍不得罚你的……”
蒲听松想过,试探到了底线之后,江弃言可能会拍桌子、会闹脾气,会大发雷霆要他的脑袋。
蒲听松下意识套用了前人的经验,历代先帝登基之后都会忌讳帝师,想方设法疏远,在地位稳固后再找机会处死帝师。
所以他说了一句比较激进的话,想看看被摸逆鳞后江弃言会如何反应。
但现在看来那似乎根本不是江弃言的底线。
更头疼的是,这句话好像戳到了小宠物的什么临界点,直接把人惹哭了。
“批完奏折会很晚”,江弃言吸了吸鼻子,止住哭声,“先生留宿宫中好吗?”
蒲听松短暂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怕他再哭,叹气,“好。”
江弃言就那么静静看着先生犹豫,心底的委屈更深。
先生不愿意留宿。
也是,谁会愿意跟宠物一起睡笼子里,这皇宫就是个大点的笼子罢了。
以前愿意跟他一起睡,不过是驯服他的野性培养他的亲近罢了。
不可否认,先生很成功。
习惯已经把依赖深深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控制不住自己。
每一举每一动都会想到跟先生相处的曾经,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会不自觉浮现先生的影子。
江弃言感到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看不见的丝线,丝线最终在脖颈项圈处织成了绳,绳的尽头被蒲听松牢牢抓在手心。
江弃言看着蒲听松的温柔笑眼,生平第一次对这笑感到恐惧。
以前他最喜欢先生这么笑了,可现在想来,那些笑太游刃有余,完完全全就是看宠物的眼神。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个小宠物。
江弃言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还能怎么办呢?反正已经离不开先生了,那干脆也用类似的方法,让先生也离不开他好了。
那就让被驯养的过程,也变成驯养的过程好了,看谁驯得过谁。
江弃言觉得自己现在多少沾点疯,不过那不重要,就算真疯了那也是先生逼他的,先生要负全部责任啊。
江弃言的目光又变乖了起来,他轻轻用脑袋拱着蒲听松的胸膛,用乖巧换取自己想要的“奖励”。
“先生搬进来住好不好?”他深知蒲听松要听什么,便顺着往下说,“言言一个人在宫里会害怕……”
先生不就是要他的依赖吗,那他就依赖给先生看,“母后就死在这里……七窍流血……”
他挂了点泪珠,含着,不掉,“先生……”
蒲听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定定看着他很久,也没看出破绽。
不应该啊,他亲眼见过小兔子杀人,如此果断,不像是还会怕这些的样子。
不过也难说,毕竟那时候小弃言才一点点大,可能真的留下了什么阴影。
江弃言在心底轻笑。
当然不会看出什么破绽,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无论是想要先生留宿,还是害怕的原因。
他没有说一个字的谎言,只不过隐瞒了真实目的不说罢了。
他不会对先生说谎的,先生太聪明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他只会用真话对付先生。
就像先生用真的对他好来对付他一样。
他可都是跟先生学的啊。
没看出破绽,蒲听松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事实上他早就有入宫的打算,只不过不是现在。
如今提前一些倒也没有什么。
但蒲听松怎么想也想不到,江弃言直接带他进了养心殿,把他往龙榻上带!
“侧殿还在清扫”,江弃言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委屈先生了,先生如果能跟言言一起睡,言言会很高兴的。”
这话蒲听松听着耳熟,好像似曾相识……
连理由都几乎一模一样……
蒲听松不经挑了挑眉,有些怀疑江弃言是故意的。
可当江弃言很乖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头顶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显露着乖顺的时候,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蒲听松的目光落在江弃言捻着袖口的手指上,这幅害怕拒绝而忐忑不安的样子实在不似作伪……
当然不是作伪,只不过是有选择的真实。
在先生深沉的目光中,江弃言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腰带。
从小先生为了培养他的服从,第一次见面就脱他衣服,后面更是帮他洗澡。
小时候的他,先生不觉得有什么。
那现在呢?他不信先生还能坐这么稳当波澜不惊。
江弃言这么想着,把腰带轻轻递到蒲听松手中,然后就乖巧地张开手臂,不动了。
“陛下?”蒲听松着实是惊了一下,眼眸越发暗沉,“此为何意?”
自然是……
勾引你啊。
江弃言不答,只是眼神更加委屈,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先生不喜欢言言了吗?先生以前很照顾言言的……”
“陛下,您已经长大了”,蒲听松眉心直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或许真不是错觉,江弃言就是故意的……
可这委屈却也实在是真实,好像真的很不能接受自己不帮他洗。
可是……面前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是小孩子了……
蒲听松一抬头,就看见江弃言咬着下唇,马上要哭的样子,他揉了揉眉心,沉声,“好,别哭,过来,给你脱。”
江弃言走近,故意走得很近很近,直接站在了先生两腿之间。
蒲听松目光又暗沉了一些,他感到有些坐不住了,便把江弃言往后推了一点点,腾了位置站起身,这才弯腰给江弃言解衣带。
然而他才刚弯下腰,就感到两只手绕过脖颈,圈住了他的脖子。
“陛下,您这样,臣要如何脱?”
江弃言抱着先生的脖子,直接在先生耳朵边说话,“先生自己想……”
还想什么呢?蒲听松认命地叹了口气,“小祖宗,你就不知道羞么……”
有什么好羞的,反正先生已经看了他很多次了。
蒲听松到底是给他身上衣裳尽数扒掉,然后目光沉沉把他抱进了浴桶。
打泡泡的时候,蒲听松的手都在抖,目光越来越暗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还是压抑些什么。
江弃言倒是没有更过分的动作,一张一弛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先生不就是那么驯化他的吗?
他便只是乖乖地趴在浴桶边上,安静不动了。
江弃言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蒲听松见他不动,心底疑惑打消了一些,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松了口气,认认真真搓洗起来。
搓洗完,蒲听松低头看见他眯眼睛的样子,感觉有点可爱,没忍住挠了挠他的下巴。
挠狗似的,江弃言心底涌起一丝不满,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蹭了蹭那只手。
他蹭了一小会儿,刚有点舒服,那只手就缩了回去。
又是这样,先生就喜欢吊着他是吗?
好,看谁吊得过谁。
蒲听松取了毛巾,把他抱出来擦水,又给他换上明黄的御用寝衣。
是新的,才裁出来不久,赶了两天一夜才完成。
宫女进来换了水,蒲听松沐浴完,刚躺上床,身旁的柔软就动了。
江弃言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耳边,轻声,“人前我们是君臣,人后我们是什么?先生还没说完呢……”
蒲听松只觉得这声音只能用诡异来形容,他很难想象江弃言是怎么做到语气又乖又危险的。
“拜过堂了”,江弃言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悲伤,很真诚的那种悲伤,“先生不知道答案,那言言教你。”
“人后我是你的妻。”
第49章 争锋 皇权是帝师天敌,但为师是你的天……
听起来不像是玩笑。
烛火葳蕤之下, 两双眼睛无言对视良久。
久到仿佛天已将亮,但其实不过是错觉。
很久之后,蒲听松忽然挥袖熄灯, 与此同时江弃言感到腰上压了一只手。
“睡觉。”蒲听松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冷。
江弃言感受着腰上的力度, 在漆黑的浓浓夜色中露出一个无人得见的笑容。
听起来是很冷,但那里面藏着的惊疑不定被他听了出来。
他们实在太熟悉了,先生熟悉他, 他又何尝不对先生了如指掌?
听多了从容语气,再听这种惊疑,怎么就那么新鲜呢?
江弃言仿佛一只得了趣的猫, 趴在蒲听松胸膛上, 听着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
先生啊, 你心跳好像乱了呢。
他轻轻蹭了蹭心窝窝处, 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似是不满他的乱蹭。
威胁他吗?可是他巴不得先生再把手收紧一点。
最好是掐出点青紫痕迹,那是属于先生的痕迹, 他会小心翼翼的保护它,不让它被先生发现, 然后留它很久。
但他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任那些疯念在黑夜里慢慢发酵。
江弃言安静了, 蒲听松的脑袋却很乱,乱糟糟的一团,理不清是什么东西搅在里面, 搅得他头脑都不清醒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应该把人推开,然后拂袖而去。
结果却只是把人按怀里,说了声不轻不重的“睡觉”。
直至深夜, 蒲听松才终于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梦境像一幅乱糟糟的画,东一块西一块抹着不知道什么颜色,抹布一样脏乱。
太阳是刺目的白色,两边是褪色的宫墙,老人牵着他的手,每走一步,就有一排人头落地。
“知道为什么我的妹妹、你的母亲会难产而死吗?”老人一边走,一边跟他闲聊。
那一年他九岁,那一年他父亲死于他的袖箭之下。
“有话直说”,他眉心拧着,满眼寒霜。
“因为有人想让帝师一脉断根”,秦廊又问,“岁寒,知道我们为什么入宫吗?”
“你要逼宫?”蒲听松没有看身侧惨烈的情景,目光始终盯着养心殿,这个时候江北惘那个混蛋应该还在大梦中吧,大梦初醒,看见冤魂索命,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不对”,秦廊从始至终都抓着他的手,“是你要逼宫。”
“整个寻花阁都是协助你”,秦廊衰老的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格外沧桑,“我对不住小妹,是我的大意造成了她的死,甚至连你也差点保不住……”
“小妹等了你爹一辈子,可蒲庚那根木头年轻的时候一心只有家国天下,直到两人双双老去才终成眷属。”
秦廊的脸忽然被颜料涂抹,黄土一样的泥浆色将他整个人都涂成了一个高高的尖土包。
蒲听松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大片大片的泥浆涂抹了天空,于是天空下起了泥水。
满目污浊。
泥浆里,有一颗小小的蒲草在挣扎着汲取营养,越长越高。
泥浆黏着它,它被迫弯了腰,却又顽强支起身子,挺直脊背。
蒲听松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触动。
就好像他也这么挣扎过。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他就变成了那颗蒲草。
远方一抹白色掠过,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在泥浆里觅食。
他竭力把自己藏在泥浆里,那只兔子还是找到了他,把他拔起来,捧到水里洗。
兔子食草,兔子是他的天敌……
就在兔子要把他塞到口中的那刹,火红的颜料把他涂成了一只狐狸。
他抬起爪子,把兔子按在爪子下。
他不愿再做一棵草,所以他成了一只食肉的狐狸。
鲜血染成了他漂亮的皮毛。
皇权是臣子的天敌,可……
——如今我是你的天敌。
蒲听松醒了,天色还早,他们还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那只软软的垂耳兔就窝在他怀里,熟睡着。
很软也很乖,很适合抱在手上玩。
为师可不是什么好人,蒲听松想,知道怕就应该远离。
江弃言是被玩醒的,他睡得有点懵,清醒过来后便“唔”了两声,垂了眼尾。
先生在干什么?玩布偶吗?
反正不是宠物就是玩物……
江弃言捏了捏拳,下一瞬就被先生屈指弹了下脑门,“攥什么拳头?很不满?”
没人会被玩醒还很高兴的。
“陛下压了臣一夜,可压够了?”蒲听松语气平淡,“下来,臣伺候陛下更衣。”
一觉睡醒,先生好像又变从容了。
那样也没关系,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蒲听松下了龙榻,宫人早备了新衣裳在木架上。
他刚套上外衫,腰间就有双小手绕过,那双手在他腹部摸索,找到腰带拉到后面环了一圈,又穿到前面。
江弃言松了一只手,只用右手捏着腰带两头,声音很轻,像是低喃,“先生转过来。”
沉睡已久的记忆忽然涌上蒲听松心头。
那时候,他的笑有几分真心呢?
“有为师膝盖高吗就帮为师换,腰带都够不着。”
那时候江弃言的眼睛里倒全然是真心,“我……长高了帮先生换。”
不曾想,这玩笑一般的诺言还有兑现的那一天。
蒲听松想,江弃言确实是长高很多了,已经有他胸膛那么高了。
从一点点还没他腿高的小家伙养到这么大了,十二年过去的好快。
江弃言不知道先生在想什么,他低着头给先生系腰带,他不会先生那样繁复的系法,却也是用心学了几个。
今天的……是同心结。
何时能跟先生同心呢?是不是要一辈子那么久、那么久?
比起也给先生套个项圈,他更应该做的其实是努力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可是……可是……
他好像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他等不了一辈子那么久,那太久了,他想要快一点。
一起沉沦,一起堕落,是不是会更快一点呢。
下巴忽然被托住,蒲听松微微俯身,凑近了一点,然后食指轻轻揉了揉他有点湿润的眼尾,“陛下是不是要哭了啊?”
“又不是真的兔子,怎么连眼睛都急红了呢?”
“没有急”,他深吸气,把自己从温柔泥沼里拔出来。
没有急,只是不高兴。
最后一个结系好,江弃言就把自己贴在了先生身上。
蒲听松半搂着他给他穿,龙袍的制式要比承曦帝的好看一些,蒲听松亲自设计的,会很贴他。
广袖增显威严气势,白金配色却又不失随和。
蒲听松私心在金色的江涛纹里掺了墨绿的蒲叶。
旁人看不出来,只会以为是祥云纹和竹叶纹。
前襟上有一幅画,高山青松伴着火烧云和仙鹤。
江弃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看出来了,那不是竹叶和卷云。
他知道这是先生在他龙袍上做的印记,代表他是属于先生的……
什么呢?宠物?玩物?禁脔?
不管这是什么,它都代表了先生对他的占有和对皇权的侵入。
但那不重要,他根本就不在乎皇权,也不介意被先生占有。
只是他不愿意单方面被占有,他也想占有先生。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其实他就想要独占先生了。
蒲听松给他打扮好,戴上冠冕。
蒲听松看着他,目光复杂。
当年那个怯懦的孩子,已经初具威仪了。
他不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废物太子,他比他的父皇更像一位君主。
“走吧陛下”,蒲听松错开一步,让江弃言走在前面,“该早朝了。”
众臣早已就位,江弃言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转身挥袖,坐在龙椅上。
没有一丝一毫露怯,江弃言大大方方坐着,目光扫视群臣,在他们准备下拜前抬手制止,“自本朝起,恢复周朝旧制,议论朝事无须下跪,来人,赐座!”
江弃言俯视着蒲听松,心底隐隐有一丝难过。
先生从未俯视过他,先生每一次跟他说话都会弯腰俯身或者蹲下来。
可他坐得那么高,没有办法不俯视先生。
入宫前,先生教他人心的用处,他学会了,当然要好好用啊。
做一位仁慈开明的君主,慢慢撬动人心的天平,当臣子们逐渐认可他时,他便不再是一只随时可以捏在手心把玩的金丝雀。
他会是一只雄鹰,他可以为先生停留,站在先生手腕上,却绝不会任由先生摆布。
当太监搬来蒲团,群臣就座之后,长生才宣布早朝开始可以奏事。
继位的圣旨早在清晨,就已经被礼部张贴。
群臣奏事,江弃言很少发表意见,只用耳朵听。
他知道那些人是奏给先生听的,不是给他一个十六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听的。
他便只是安安分分坐着,没有不合时宜的打断或者像江北惘那样拼命表现自己不停插嘴。
他安安静静的听,然后一点点学先生的处理方式和御下之道。
他需要一点时间成长,也许终有一天,他和先生会互换角色,先生会专注地听他讲,然后为他的出色点头。
三位丞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松气。
新帝,很懂事,这极大地方便了他们改革的进程。
看来帝师大人的确教得很好,新帝不会像承曦帝那样碍事。
殿外忽有加急信使奔来,信上插的鸡毛散了几根在地上,那人高声,“镇北王世子报——!”
“漠北军并未寻到承曦帝踪迹!还请陛下定夺!”
第50章 都疯了 这个皇位……先生不如取而代之……
漠北。
浓沙伴着寒冷的空气, 条件艰苦,徐正年摸着下巴上又长了不少的胡须,怎么也弹不尽上面的沙子, 徐正年觉得, 他的胡子都要染黄了。
“他娘的,江北惘那个老阴比究竟钻到哪里去了?让老子逮到他,非得狠狠跺几脚他的小…唔…”
嘴巴忽然被副将捂住, 那人难堪地笑笑,“世子,慎言……”
“怕个鸟, 现在绥阳的君主那是我哥们儿!”徐正年拍着胸脯, “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他还给我写过诗, 他还叫过我哥哥!”
“关系那么好, 怎么没见陛下给您封王……”副将小声嘀咕。
“你说啥?你找揍?”
副将马不停蹄跑出营帐,“属下说再去带人找找!承曦帝带了那么多金羽卫,目标那么大, 没道理找不到!”
“叫什么承曦帝,现在的皇帝是我哥们儿!叫他老阴比听见没!”徐正年一个杯子飞出营帐, 砸在那人屁股上,“赶紧找!找不到别回来了!”
不对…漠北的资源有限…杯子丢了他拿什么喝水?
徐正年连忙跑出营帐, 捡起大铁杯,用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宝贝般踹进了怀里。
不过他心里却还在想方才副将的话。
是啊, 小言儿怎么不给他封王呢……
应该是没顾上吧……以后应该会封的吧……?
没道理不封啊……
徐正年想不通,索性不再想,转而又开始思索江北惘到底藏哪去了。
“到底在哪呢……还有他为什么不来漠北军,难道他提前发现埋伏了?没道理啊……”
皇城。
如今情况特殊, 承曦帝下落不明,一切都要简化。
文相提起一口气,试探着提出省去一些繁文缛节,也不上泰山了。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封禅毕竟是皇帝的脸面,这事要是当年向承曦帝提出,江北惘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如果说不通新帝,那就只能请帝师出面劝阻。
文相做好了大干一场的所有准备,谁知江弃言根本不跟他打。
“准奏”,江弃言缓慢点头,“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未定,朕并不想为那些无关紧要之事耗费国力,如今诸卿最应当做的是革故鼎新。”
江弃言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新帝支持改革!
三相心中都是一惊,能把登基诸礼说成无关紧要之事,小陛下好大的魄力!
“诸位需知,向前摸索的同时别忘了回看旧时经验,寻古追今,方能更好求新。朕复辟周朝旧制,就是为诸位大人提个醒,以抛砖引玉。”
一句话,又惊醒了众人!
是啊!周朝其实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制度,只不过后来被绥阳废除!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左相陈安试探着站起身,开口,“今漠北军粮不足,钱塘水患颗粒无收,陈仓大旱难以接济,陛下以为当如何定夺?”
此话一出,其余两相和户部尚书都把目光投到了江弃言身上。
这事他们三个和户部尚书其实已经商量出解决办法了。
老陈这是要考考陛下!
江弃言没有回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这个问题他不能直接答!
他把目光从先生身上掠过,然后让自己的脸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愧疚,“朕毕竟年少,又初为君,此等切实大事并不敢随意处理,诸位大人还是问帝师吧,朕从旁学习便可。”
那些大的空的理论他可以插话,但漠北涉及军事,陈仓、钱塘涉及经济,而那些,会触及先生的红线引起先生警觉。
在合适的时候知道后退,就是另一种前进!
现在让权只是为了更好地收回权利!
他不像那个人那么蠢,那个人总是像个小丑一样跳来跳去,所以被先生压制了一辈子。
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飞到先生掌心,让先生抓住他的同时,他能安心在先生的喂养下慢慢生出羽毛。
陈安眼底闪过一瞬失望,但在看见文相若有所思的眼神时,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陈安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小陛下若真是考虑了那么多,连他一时都没有考虑到的都考虑了,那么还真的是让他惊喜了。
接下来群臣讨论,不断有人发表意见,江弃言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氛围在以前承曦帝时期,是从未有过的。
以前他们稍微吵一点,承曦帝就不高兴,他们只得放弃讨论,然后任由承曦帝独断专行。
后来秦廊携手蒲听松造反,头三年蒲听松要守丧,秦廊代理朝政,他一个武夫跟文官说不到一起去,又实在不懂治理,于是那三年他们无所事事,什么都拖着,什么也干不了。
再后来帝师入朝,虽然效率高了很多,但帝师太聪明不需要他们商议什么,且又威压太重,弄得他们战战兢兢,承曦帝时不时还要惹帝师动怒,朝堂氛围就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人敢说话。
可这一切自新帝上位,就大为不同了。
新帝很有远见,同时又很和气,最重要的是帝师的气场也跟着软化了下来,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讨论。
或许江弃言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三相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有机会,他们愿意劝说帝师大人稍微让点权给小陛下。
这一切都被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的江弃言尽收眼底。
从小他就会察言观色,那些臣子的脸上真的藏不住事,比观察先生要容易太多了。
他低下头笑了一下,由衷觉得自己那个父皇真的是太笨了。
江北惘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他仅仅用了一个早上。
他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就从先生那里偷走了一点人心。
他知道先生一贯喜欢宠着他,他偷那么一点点东西,先生不会很在意的。
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积少成多的道理亘古不变。
待早朝结束,群臣退去,蒲听松仍坐着没动。
江弃言挥手屏退宫女太监,等先生说话。
“陛下可有不懂之处?”蒲听松并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更多的是好奇他能在自己手底下翻出怎样的浪花。
“嗯”,江弃言的语气很乖,“先生要教我吗?”
“臣自然是要教的”,蒲听松意有所指看了看身旁的蒲团,“就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学。”
要他走下去吗?也是,他坐那么高,先生当然会不喜欢。
江弃言站起来,走下去,把那个蒲团抱起来,搬到离蒲听松很近的地方,轻轻放下。
他于蒲团跪坐,把身体贴了过去。
好想……好想……
他的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贪念。
好想趴先生腿上,或者枕着先生的腿,就跟小时候那样。
可他克制着自己,只是小范围的贴贴。
“陈仓居北,沿路多发干旱,漠北沙化严重,而钱塘居南,河床易受暴雨影响坍塌,所以南方多水涝”,蒲听松捏住他后颈,把他拎远了一点,“陛下说臣听听,要怎么治根?”
“春秋水灾,则北粮南调,夏冬干旱,南粮北调。”这是三相和礼部尚书的解决办法,并不是他的解决办法,但他并不想让先生觉得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他想跟先生贴贴……
“怎么不听题呢陛下”,蒲听松把又贴上来的人再一次拎开,“臣问的是治根。”
“不知道……”江弃言眼睛红了,好似委屈到了极点,“我太笨了,先生教我……先生别再拎我了,我想跟先生亲近……”
“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好害怕,以前我不是在府上,就是在谷中,我…我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
蒲听松心道没觉得你有多怕,然后松开了捏住江弃言后颈的手,任由江弃言投怀送抱。
“想要彻底根治一个问题,就要循表摸根,陈仓和钱塘的问题其根源在于水。”
一个是水太多装不下,一个是水太少不够用。
“所以陛下应当让六部各司其职,修建水利工程,将钱塘水以沟渠引至陈仓,南水北调,再让漠北军无战事时在沙漠里栽树治沙,为绥阳扩充疆域的同时,让漠北有更好的作战环境。”
江弃言一边点头,一边暗戳戳俯身,眼看着就快要碰到先生的腿,先生忽然就往后挪了一点。
有点生气。江弃言咬了咬牙,只许先生准他触碰才能触碰,不许他自己触碰是吧!
再抬头的时候,江弃言眼中已经装满了泪珠,“我…我太笨了,我当不好皇帝……”
他越说越伤心,“呜呜……先生……呜我不当了……先生……”
伤心的语气中,好像掺杂了点什么别的东西,“先生取而代之如何?”
蒲听松眼皮一跳,随即无奈叹息,“就拿这个威胁臣?陛下不如直接告诉臣。”
他轻柔地给江弃言擦眼泪,“告诉臣,要如何哄您。”
真是疯了,江弃言疯了,他也疯了。
蒲听松拍了拍腿,“要抱是吗?过来,为师抱一会。”
江弃言心满意足扑过去。
不,根本还没有满足。
得到了拥抱还不够,还想……还想要更多。
江弃言把脑袋埋在蒲听松怀里,蒲听松看不见他眼底越聚越多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