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死我活外还有路 可这条路,先生不敢……

    文相万料不到是这样一番结果。

    陛下主动让权了。

    哪怕知道有可能只是说得好听, 哪怕知道这可能只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文相还是动心了。

    他想要试一试,他开始期待内阁真正运行后的模样。

    江弃言没留他们很久,商讨了有关内阁的一些事宜后便让他们自行离去。

    等事情都安排下去, 心脏位置的空虚感便越来越明显。

    他……需要找个人倾诉。

    但他发现他居然找不到一个倾诉的人。

    从前无论有什么心事他都会去找先生, 但,现在先生已经离京了。

    江弃言想了很多人,脑海中有很多面孔, 但那些人都无法倾诉。

    徐正年在漠北当大将军,镇守一方。

    方无名吗……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要处理的东西不比他这个皇帝少。

    再往下想, 却是一个面孔也没有了。

    “长生, 陪朕说说话吧”, 江弃言最终别无选择, 把目光投向了身边低着头的人,“长生,你觉得取信于人难吗?”

    长生上前半步, 扶着江弃言往御花园走,“陛下, 长生见识短,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不过长生觉得这要因人而异,单纯的人要比聪明的人容易一些。”

    “是因为聪明的人总在骗人,所以也总觉得别人都在骗他, 是吗?”

    “陛下,这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陛下说什么奴才肯定是会信的,陛下就是说自己是天帝下凡, 奴才也信。”

    “长生,你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奴才八岁净根跟着干爹,如今已经有快二十年了,过了年初三,就是二十年整。”

    “你跟了那个人二十年,应该知道他跟蒲家上一代帝师的恩怨吧,说给朕听听。”

    长生支支吾吾道,“这……奴才那时候小,管事的是干爹,这些事奴才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吗?

    那就算了吧。

    江弃言抚摸着一朵早开的牡丹,语调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长生,你说先生为什么要怕朕呢?”

    “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敢擅自揣摩各位大人的心思……”

    长生说着,眼珠转了半圈,心里却在想,没看出来帝师怕您。

    “朕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你不知道也罢,朕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江弃言深吸一口气,“朕只是觉得自己很孤独,朕从小离群索居,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唯一算得上亲近的那人却……”

    江弃言顿了一下,“先生其实心里还是怕朕,怕朕手上的皇权威胁到他,所以才更加用力抓紧朕。”

    长生便顺着附和,“大人如今离京,不会再抓着陛下了,陛下可以活得肆意一点,奴才为您感到高兴。”

    “朕并不高兴”,江弃言走累了,就在湖景旁的亭中歇脚,长生为他奉上茶水。

    江弃言喝了一口,蹙了蹙眉,“为什么宫里的茶总是格外苦涩?还是说朕的心境影响了这茶水的味道?”

    “回陛下,茶一直都是苦的,只是陛下不常喝,所以有些喝不惯罢了。”

    果然习惯是一股可怕的伟力。

    “人们总是用习惯的目光去看问题,把那些成见一日日积累下去,堆成一座翻不过的高山”,江弃言一点点饮尽,“可如果他看到朕的不同,朕是不是就能打破成见?”

    江弃言看着长生迷惘的神色,沉默了。

    长生也不是他倾诉的对象,长生的认知太浅薄了,很多话都不能理解。

    等内阁章程出来,先生看到后,会不会明白呢?

    他给皇权戴上了锁链,先生会不会解开他脖子上的项圈?

    毕竟先生怕的,不就是可以主宰生死的皇权吗?

    等内阁制度完善、施行,先生担忧的这个问题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到那个时候,先生看他的目光,会不会有所改变?

    别再忌惮他,如江蒲两家多年来的互相忌惮一样。

    除了你死我活,他们还有别的路的,真的。

    他已经先走在前面了,只要先生愿意跟上他,他们可以逃离黑暗的过去,奔向光明的未来。

    可是,先生不敢信他,不敢贸然踏上这条全新的路。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才能说服先生试一试?还要多久才能等到先生牵起他的手,陪他一起走到天亮?

    江弃言心底忽然升起一阵烦闷,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隐隐还有头疼之兆。

    是忧思过度吗?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长生……”江弃言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他打了个哈欠,感到实在撑不住了,“朕有些困乏,就在这睡一会,拿个毯子给朕盖盖,然后别让人打扰。”

    长生“哎”了一声,很快办妥。

    江弃言裹着毯子,趴在石桌上,睡颜很安静。

    只是他临睡着前,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有种坠崖般的下落感,胸口闷闷的如沉在海中。

    这种感觉,不像正常的入睡。

    但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闭,浓浓的困倦袭来,眼皮就睁不开了。

    江弃言沉沉睡去。

    长生端走茶杯,不多时,重新换了个杯子回来。

    三日后,清苑县,马五十一站在文院门口,如今的他终于换上了童生服,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文位服,认认真真守着文院大门,以防拜神会过来闹事。

    文院内,蒲听松与县令李山正在交谈。

    “邪教的入侵和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他们无恶不作,以替天行道的名义烧杀抢掠,手段诡异莫测,下官派去的探子全部失联,大人,这……”

    “可知道他们大范围传播的途径?”

    “暂时不知”,李山也很纳闷,这些百姓平常也不出远门,消息又很闭塞,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拜神会?

    “近日有如庙会那样的活动,或者请过戏班子来唱戏吗?”

    “没有,正是因为没有,下官才觉得纳闷,难不成拜神会的人真的会托梦不成?梦里大范围蛊惑百姓?”

    “无稽之谈,李大人莫非还信鬼神一说?”

    “那倒也不是,只是此事太过蹊跷,有些匪夷所思,下官实在是毫无头绪……”

    蒲听松沉吟片刻,道,“去集市和钱庄上看过吗?”

    “集市去过,那里没什么可疑的,就是正常买卖而已,至于这钱庄就没必要了吧……”

    普通老百姓一般很少会去钱庄的,而且能开钱庄的都是一方巨贾,在朝廷中关系非凡,他一个小县令真的开罪不起。

    这里面牵扯的事太复杂,拔出萝卜带出泥,李山不愿也不敢深入。

    但李山怕,不代表蒲听松怕,他此次下来微服私访,就是要把那些江北惘残留的党羽全部肃清。

    有什么样的君,有什么样的臣,那些贪官污吏不过是些尸位素餐的蛀虫罢了,以前他不动他们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今正好借此机会一网打尽。

    至于这集市和钱庄,他是一定要去的,他要验证一个猜想。

    “李山,下午你换常服,跟本官走一趟。”

    “是…”李山的回答有些迟疑,他其实不太想去。

    一来不想得罪上面的人,谁知道面前这青年究竟压不压得住上面那些大山?

    二来他觉得这些对调查拜神会没什么帮助,纯粹是浪费时间。

    但蒲听松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交代完见面的时间、地点,竟是连接风宴都不去,直接走出文院,看方向是往最近的集市去了。

    蒲听松一路走,一路观察,偶尔在一些摊位前停下来。

    他站在一个包子铺前,轻笑,“摊主,你这包子怎么不用油纸包,反而用贵一些的竹纸?那样不会亏本吗?”

    摊主正忙着,头也懒得抬,回道,“竹纸便宜,山上有人种毛竹自己开作坊,我们都是在他那进的纸,你站这么久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生意!”

    “买,怎么不买”,蒲听松依旧好脾气地笑着,“这些包子我全买了,一会你帮我分给集市前面那些乞儿,我不要包子,把你的竹纸都给我就行。”

    摊主疑惑地看了蒲听松一眼,嘀咕了句“古里古怪”,他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来捣乱的。

    买包子却不要包子,只要包包子的纸?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可下一瞬,一只白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手心里躺着两片金叶子,蒲听松温声,“够吗?”

    “够!够!”摊主笑逐颜开,生怕蒲听松反悔,飞快把金叶子揣进口袋,然后把那一摞竹纸都给了蒲听松,逃也似的跑到集市入口去分包子了。

    蒲听松看着竹纸上的字,眼神阴沉可怕。

    这么明显的字,李山的探子究竟是太马虎没注意看,还是早已被渗透了?

    那些竹纸上面是一首童谣,无非就是些什么信拜神会治百病得神眷赐永生之类糊弄百姓的无聊把戏。

    这样传播确实很快,他走了一圈,几乎所有摊主都在用这种竹纸,摊主们大多不识字,所以不介意用什么纸,便宜就行。

    但,也正如大多数摊主不识字一样,大多数百姓也不识字,这拜神会除了用这种方式,一定还有别的途径。

    蒲听松走过一处拐角,忽然看见几个孩童正围蹲在一起玩游戏。

    第62章 病倒 狐狸又双叒叕被咬了。……

    本来不该注意到这些, 但那几个孩子玩的内容却太过诡异了些。

    蒲听松默默观察了一阵,带上竹纸,往县文院走。

    京城, 江弃言正在看陈安呈上来的内阁章程, 宫里的香薰换了一种,淡淡的雪松香气弥漫在书房内。

    江弃言闻了一会,皱了皱眉, 总感觉这雪松味一点都不好闻,不是先生身上那种清冷的香调,反而有点腻人。

    像是掺了什么似的, 又或者是制它的人不过是在东施效颦。

    “长生, 把香灭了吧, 朕闻着有些头晕”, 江弃言揉了揉眉心,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夜里多噩梦, 白天精神萎靡,时不时还头疼难忍。

    身上还软绵绵的总是没什么力气, 前几日还好,这几日手软得快要拿不动毛笔了。

    长生弄熄了香炉, 有些担忧道,“陛下,是不是味道还是不合适?奴才让她们再去采买一些?”

    “算了”, 江弃言摇摇头,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他把章程看完,批注了一些修改意见, 然后把这个折子放到一边,又处理了一些其他折子。

    做完这些,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边随意吃着御膳房做的糕点,一边看书,今年科举加试,府试就在半个月之后,与县试不同,府试中要考的经义主要是看对文章的理解。

    糕点的味道其实不错,但他食不知味,吃着跟馒头也没什么区别。

    江弃言感觉自己味觉都有点迟钝了,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念先生的枣泥糕,香香糯糯的,红枣的味道很浓郁。

    糕点有些噎人,他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

    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吧,这茶竟然不觉得有之前那么苦了。

    正看着书,忽有人进来通传,“大理寺方大人求见——”

    江弃言点了点头,长生便对那小公公道,“让他进。”

    方鸿禧衣冠整齐,面带微笑进来,跪,“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江弃言看着方鸿禧的目光有些复杂。

    曾经的方无名,如今的方鸿禧,这人的笑容还跟以前一样,但……

    是很疏远的笑容,像是刻意维持的某种礼貌。

    江弃言定定看了他很久,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他情不自禁脱口喃出,“方哥哥……”

    方鸿禧低头,“陛下,臣受不起。”

    没看错,果然就是疏远啊。

    “方爱卿”,江弃言放下书,目光陡然威严起来,“何事深夜求见?”

    “陛……”方鸿禧正欲开口,却忽然看见江弃言眼中的血丝,顿了顿,又低下头只当看不见。

    没有关心,没有劝慰,只是公事公办般汇报,“厉王强抢民女,那姑娘性子烈,自缢了,那家人告到衙门,衙门不敢处理,又转交给大理寺,涉及亲王,臣亦不敢做主,所以来问问陛下的意见。”

    事实上方鸿禧已经给蒲听松写了信了,但一来回信需要时间,二来说到底江弃言才是皇上,而这厉王还是江弃言的三叔,他不可能连告诉一声都没有,直接把人处理了。

    江弃言眼睛望着某处出神,方鸿禧喊了他几遍,他才缓慢眨了眨眼。

    是太累了吗?最近总是这样控制不住的发呆,思维也比以前迟钝了好多。

    干什么事都慢半拍。

    他转动着不太灵活了的脑袋,这一转太阳穴就开始疼,他最终放弃了思考利弊,直接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爱卿看着办吧。”

    方鸿禧眼底一闪而过几抹担忧,他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告退。

    等方鸿禧退出殿外,江弃言想要继续看书,那书先前被他合上了,他寻找着看到的页数,却有些想不起来是哪一页。

    他默然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忆起看到了哪里,可还没看两眼,眼前的字就渐渐模糊起来。

    耳边似乎是长生在叫他,“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眼皮好重……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不用了,他只是有点累了,歇一歇就好。

    可他说不出来,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没了意识。

    方鸿禧还没走远,听见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一人询问,“里面出什么事了?陛下没事吧?”

    那宫女顾不得行礼,匆忙道,“大人,奴婢也不清楚,陛下好像昏过去了,奴婢要去传人烧水备用,恕奴婢失礼,先行告退。”

    “好好,快去吧”,方鸿禧心里突突直跳,想了想,没留在宫中傻等,而是跑去告诉秦时知。

    秦时知应该会跟帝师大人说吧,帝师大人主意多,希望他能快点赶回来,让言言平安无事。

    方鸿禧下意识把蒲听松当成了无所不能的救星,但他忽略了蒲听松并不精通医术这一点。

    蒲听松就算回来也只能跟他一样干着急。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醒来时看见天色是黑的,殿内燃着烛火,就知道至少有两日了。

    他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嗓子并不干涩,有人给他喂了水,齿间还有残留的蜂蜜味道。

    屏风上被烛光映出两个正在交谈的人影。

    其中一人留着长胡子,年纪听着有些大了,“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病从心起啊。”

    “可知道他总不能醒来的原因?”另一人声音沙哑中带着疲惫,似乎因为焦急,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

    江弃言咬了咬唇,他知道正在和太医说话的是谁,他在听见第一个字音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外衣都没披一件,穿着明黄的寝衣就跌跌撞撞下了床。

    他好像不会走路了似的,脚底发飘,差点撞翻屏风。

    屏风后面的交谈戛然而止,太医识趣地先退出门外,蒲听松眸底闪过一丝挣扎之色,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把站都站不稳的病人一把抱回了龙榻上。

    “陛下”,蒲听松神色无奈,“臣不过就走了几日,陛下就能给自己病成这样,臣,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您……”

    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一角衣袖,声音很小,“还走吗?”

    “走。”

    胳膊瞬间被抱住,蒲听松僵了片刻,想要抽走,却最终还是没动。

    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要改变策略的,他是打算控制一个傀儡,可没打算跟傀儡谈情说爱。

    可是江弃言哭了,江弃言一哭,他就什么都顾不了了,他用另一只手给江弃言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柔声,“莫哭,现在不走,病养好了再走。”

    “那不养了…”江弃言抱着先生的手臂,声音带着些许鼻腔,沉闷的,“永远不要好了。”

    “胡说八道”,蒲听松轻斥了一句,眼神越发无奈,“不好好养病,当心为师……”

    蒲听松屈起手指,做出一副要敲他脑门的模样。

    江弃言撇撇嘴,“那我养病,先生不走。”

    蒲听松没搭话,剥了颗糖给他吃。

    不甜……没什么味。

    怎么会呢,这种糖最甜了,以前他不爱吃这种就是嫌它太甜,甜过了头。

    怎么可能没有味道?

    江弃言沉默了一会,道,“我是什么病?”

    难道他味觉出了什么问题?

    蒲听松摸了摸他的头,“陛下别怕,没什么病,只是作息不合理,给自己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话虽如此说,蒲听松心底却也有疑惑,这是有多不合理,昏了四天才醒?难不成在此之前江弃言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吗?

    思及此,蒲听松的目光变得有些危险,不过他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传了膳食,坐在一旁看饿坏了的江弃言吃完。

    等碗筷都收下去,带着些许审视意味,蒲听松这才沉声,“臣不在宫里时,陛下是怎么作息的?陛下最好说详细点,不要有隐瞒。”

    还能怎么作息,就正常作息。

    先生是怀疑他乱来吗?江弃言抿着唇,有点赌气。

    先生对他一点信任都没有。

    他抱着先生的手,只一颗颗掉眼泪,就是不吭声。

    蒲听松揉他脑袋的手移到了后颈处,警告似的轻捏,“不说话臣问长生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叫别人进来打扰!

    江弃言越发不高兴,他闷声,“你以前叫福顺怎么安排的作息,我就怎么作息,我晚上看书不会晚过子时。”

    蒲听松神色越发疑惑,如果江弃言说的是真的,那怎么会……

    可太医总不能是瞎说的吧。

    “太医告诉臣,陛下是忧思过度”,蒲听松继续捏着江弃言的后颈,按揉着,帮他放松那里的神经,“是因为内阁?”

    先生知道内阁的事了……可反应为什么那么平淡呢?

    为什么呢。

    难道无论他怎么做,在先生眼里都是无用功吗?

    蒲听松等了半天,没听见答,低头一看,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哭了。

    江弃言哭了一会,仰头看他,“先生……”

    “嗯?”他垂眸,轻拭兔子眼泪。

    “我想咬你”,江弃言含着泪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我不高兴,是因为你,我要咬你了……”

    怎么咬人还带提醒的呢?蒲听松有些想笑。

    “臣哪里又惹到陛下了?”蒲听松叹息着把手递到江弃言唇边。

    第63章 先生就是个坏小孩 喜欢是时哭时笑,像……

    江弃言看着面前先生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 不知为何,忽然就泪如泉涌。

    很好看的小臂,白玉一样的光泽从卷了三折的袖口露出来, 仿佛是某种暗示亦或邀请。

    可江弃言知道, 都不是。

    是错觉,是痴心妄想。

    如果先生能真心喜欢他一点点,就一点点该多好啊。

    江弃言看着那截只是望一眼便觉得很劲瘦有力的手臂, 看着上面静静流淌血液的淡青色血管,有些下不去口。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只手的主人,不能因为只是想抚摸而抚摸他, 为什么这只手的主人总是有这样那样让他难过的想法?

    很没道理, 事实上先生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他的事,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很难受, 那种被挚爱扎了一刀又一刀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江弃言轻轻吻了吻蒲听松的手腕,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可能带着一点不舍得, 可能是某种爱到极致的小心翼翼,牙齿落在皮肉上, 只是薄薄的一层力度,几乎不会有什么痛感, 有的只是怪异的麻痒。

    像是被某只小兔子的尾尖毛挠了一下,于是手臂与牙齿接触到的那块麻痒也同时在心尖上扩散。

    蒲听松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快把这只可怜的、属于他的垂耳兔按进怀里好好安慰。

    可终是理智胜过了情绪, 克制占了上风。

    蒲听松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江弃言咬着他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慢慢梳理江弃言的头发。

    蒲听松感到有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臂滑进了袖子里,沾湿内里一大片布料。

    于是他呼吸都是一窒, 用袖子沾了沾江弃言泛红的眼尾,“陛下也太爱哭了些……”

    他用着一贯的逗弄口气,“是水做的娃娃么?”

    “不是”,江弃言没松口,因此声音听着有些模糊,“不喜欢哭。”

    他不喜欢哭,从来都不喜欢哭,更不喜欢别人看到他哭的样子。

    “不喜欢哭怎么这么多眼泪,总也流不完……”

    “都攒着给你了”,江弃言说这话的时候,心底仿佛又扎进了一柄看不见的刀子,“所有…都给你……只给你……”

    他的一切,他的眼泪,他的身体,都可以交出去。

    他想要的不多,他只换一样东西,只换一颗真心。

    蒲听松猛然心颤了一下,很剧烈的悸动,那种感觉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

    可是那不应该!那绝对不应该!那跟他要做的事……

    那跟他要做的事冲突吗?

    好像…好像并不怎样冲突。

    可是……可是……

    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绝对无法接受。

    他应该喜欢一个姑娘,他应该喜欢一个同龄、同辈的姑娘。

    而不是……

    蒲听松脸色有些苍白,额上渐渐有点虚汗浮现。

    不眠不休守了江弃言好几个日夜,身体本就吃不消,还要强撑着精神应付一言不合就很有可能强迫他干点什么的皇帝陛下。

    蒲听松觉得这大概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最棘手的事情。

    “陛下咬够了的话……”蒲听松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僵硬,明显到江弃言都直接看出来了,“臣…臣去帮陛下处理堆压的奏折……”

    先生又要跑了吗?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先生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心底的阴霾好像散去了一些。

    雨过初晴般,心情也跟着好了点。

    他并不是全无胜算的,因为先生在忌惮他。

    如果先生真的一点不在意他,跟他一点感情都不讲,是不可能被他两句话说成这幅惊惧模样的。

    好像小时候先生也是很喜欢这样逗他吧?三言两语逗得他一边用小手捂眼睛一边细着声音呜呜咽咽。

    说起来,他都没见过先生哭是什么样子,会很有趣吗?

    想看看……不,还是不要了,他一定会很心疼很心疼的。

    先生从来就不心疼他,先生最喜欢把他弄哭了。

    如果不是喜欢弄哭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让他那么无力,为什么在他拼尽全力挣扎后,为什么在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拉先生上船跟他同舟共济的时候,却又总不肯抓紧他的手?

    是不相信吗?不相信孱弱的兔子,不相信他这只从小被圈养大的兔子,能在遍布迷雾满目萧然的枯林中,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先生…”江弃言的语气都有些颤抖了,“信我…信我一下好不好?我不会,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跟那个昏君一样,我跟他们不一样,我……”

    蒲听松收回自己的手臂,下床,微微欠身,“陛下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政务,臣会处理好的。”

    不,不是,不是的,他还没说完,他想告诉先生他们可以……

    他想要跟着起来,却被先生温柔地推了回去,“乖一点,别闹先生好吗?”

    又是这种温柔至极的商量语气,他,他根本拒绝不了。

    江弃言躺着不动了,两眼望着穹顶,莫大的悲哀已完全将他笼罩。

    蒲听松给他掖好被角,就坚定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的决心,绝不是那般轻易便能动摇的。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蒲听松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决定再也不要把命运交给别人决定了。

    他再也不会等待别人的选择,他会用最强硬的手段或者最缜密的心机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再也不会傻傻期待一个人回来吃枣泥糕,再也不会把它热了一次又一次,就为了等一个根本不可能回来的人。

    更何况,自古天家多凉薄不是吗?

    就算江弃言现在说的是真的,可以后呢?一生还有那么漫长,人总是会变的。

    以后江弃言越来越大了,难保不会越看他越不顺眼。

    他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江弃言口中的爱。

    哪怕是他养大的,他也从未卸去过防备。

    因为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养的不是兔子,是一条真龙。

    是他强行把龙养成了温顺的垂耳兔,但他心底却仍然不相信这条龙会永远甘心做一只小兔子。

    没关系,怀柔不行,那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控制一个人多简单呢,他可以……

    不,不必要,他二人还没走到针锋相对那种地步,那些手段太残忍了……

    蒲听松不承认自己不忍心,他只是觉得现在这样更有趣罢了。

    蒲听松越想思绪越乱,索性不再想,只是迎着烛光看起了奏折。

    可他看着那些奏折,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江弃言的身影。

    江弃言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看奏折的吧?看奏折的时候,小宠物的脑袋会不会因为投入而越来越低呢?

    这个时候他应该走过去,用食指轻戳小宠物脑袋,然后提醒对方抬头。

    或许还会开开玩笑,吓唬吓唬红眼睛的兔子,“眼睛不要了?那挖了丢出去可好?”

    兔子那么胆小,听见了他的话,一定会扑到他怀里,软声求饶的吧?

    思绪渐渐飘远,蒲听松开始想象,江弃言做这些决策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呢?

    一定是高高在上,威严又神气。

    可就是这么一条神气十足的金龙,在他面前却甘愿做一只依偎在他怀里的小白兔。

    蒲听松恍然有些幻听,江弃言刚刚说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为什么总那么多眼泪?”

    “因为都攒给你了。”

    心脏处的跳动似乎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点,呼吸好像也急促了那么一点。

    怎么会,怎么会呢?明明已经有那么多阅历了,明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做大人了。

    怎么…怎么还跟未经人事的小孩子一样,就为了那么一句话,就翻来覆去想,怎么也忘不掉?

    苏仕元曾经的话不合时宜在耳边反复念叨起来,“你啊…孩子气。”

    没有,没有孩子气,不可能孩子气的……

    蒲听松由衷觉得自己为这么一句话乱了阵脚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幼稚。

    心情忽然烦躁,连带着看手底下的奏折也不爽了起来。

    蒲听松在老御史弹劾他的那折子上打了个巨大的叉,然后批注了一句:狗屁。

    想了想,蒲听松觉得这报复行为似乎也很孩子气,便划掉了那两个字,换成了,“一派胡言”。

    江弃言没有躺在龙榻上等,也没有闹先生。

    他只是,他只是很想先生,真的很想,他不吵不闹就安安静静站在蒲听松身后看着。

    先生在想什么呢?专注得连他进来都没发现。

    想靠近一点……近一点吧……

    不会被发现的。

    江弃言走近了一点,又想更近一点,直到鼻子里能够明显闻到雪松香味,才不再靠近。

    他静静看着先生纠结,也目睹了先生自己跟自己闹别扭的全部过程。

    先生好可爱,像个小孩子一样。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很努力想治愈先生的童年的。

    可是先生就是要故意回避,故意装聋作哑,故意气他。

    真是个可恶又顽皮还死犟死犟的小孩子。

    喜欢逗他玩就算了,还总让他伤心。

    江弃言感到自己的嘴角在控制不住微微上扬,于是他忽然明白了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一会哭一会笑,像个小疯子一样。

    喜欢就是先生再怎么恶劣,再怎么伤他的心,他还是会一次又一次惯着,任由先生作弄他,只有在先生太过分弄得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才会低低的说一句。

    “先生……你心疼心疼我吧。”

    江弃言实在控制不住了,他不想再管先生那个“不要闹”的禁令,慢慢把头靠在了蒲听松颈侧,“言言爱了先生好久了,先生也爱一会言言好不好……”

    第64章 我要。 要什么要,臣给不了。……

    一只宠物竟妄想得到饲主的爱?

    怎么可能呢?

    蒲听松摸了摸肩膀上的脑袋, “什么时候来的?不好好躺着养病,也不怕受了风。”

    避而不答吗?又是这样,总喜欢逃避。

    江弃言眯着眼睛享受抚摸, 声音尽量很轻, “站不动了,可以坐先生腿上吗?”

    蒲听松不咸不淡收回手,站起来, 绕开椅子,“陛下坐,臣去寻件薄披风给陛下系上。”

    江弃言的眸子不可避免瞬间填满失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来先生就走。

    为什么要躲着他, 为什么?

    蒲听松却像是真的担心他的身体, 背影并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蒲听松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道他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会不会因此又多想些什么。

    江弃言看着先生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 手里多了件鹅黄披风。

    他看着先生的手递过来,却不肯接。

    “陛下……”蒲听松回避着他的目光, “披件斗篷罢了,总不至于还要……”

    “我要。”江弃言很明确地告诉先生, “我,要。”

    蒲听松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把斗篷绕过江弃言的肩膀, 垂眸一边系衣带,一边压低声音,“要什么要,臣给不了。”

    “我就要。”江弃言咬了咬牙, 却对上一双骇人的漆黑瞳孔。

    他下意识抖了一下,一只手就撑在了他耳畔,“陛下,强扭的瓜不甜。”

    江弃言直视着先生可怕的眼神,缓缓伸出犹在颤抖的手,揪住先生的衣领,“瓜甜不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一定能解渴。”

    蒲听松动了动眉毛,着实没想到小宠物敢跟他上手。

    还用一种非常如饥似渴的眼神看着他。

    蒲听松忽然笑了,他一根一根掰开江弃言的手指,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抱走桌上所有奏折,径直离去。

    一个傀儡罢了,他如何会在意。

    如何会……在意……

    江弃言紧握双拳,长生进来看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跪伏,“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江弃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猛地坐到椅子上,按着心口喘了几口气,才能说出话来,“长生,他是不是又往宫外去了!”

    “陛下息怒!大人……大人说要回府,明儿再来探望……”

    “他就知道跑!”

    江弃言拍了一下桌案,吓得长生连连磕头,“陛下息怒!息怒啊!”

    “息不了!”江弃言感觉自己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往天灵盖冲。

    难道这就是书上说的怒发冲冠吗?

    江弃言感觉自己的脸都在发烫、发麻,震怒之下他差点把桌子一掌拍碎,“传右相进宫!”

    长生肝胆俱颤,屁滚尿流出宫叫人。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江弃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气得脸热的感觉。

    这感觉很不好,有种随时可能晕厥的摇摇欲坠之感。

    右相林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急匆匆入宫面圣,却发现陛下的脸色非常阴沉。

    他不由自主谨慎起来,连呼吸都小心了些。

    江弃言平复了一下心情,询问林奇如今有多少兵力可供他驱策。

    林奇目光震惊,深深埋下头,“陛下三思,莫要做傻事……”

    入宫的路上,长生跟他简单提了一下帝师似乎跟陛下闹矛盾。

    陛下该不会要……?

    林奇越想越感到脊背发寒,“陛下万万不可,您……您手上恐怕只有两千人能用。”

    而且那还是在他送给陛下的前提下……

    如果陛下真要跟帝师对上,那他可不会让那两千人白去送死。

    江弃言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林奇在想什么。

    他目光一沉,“林爱卿,胡乱揣摩圣意可是大罪。”

    “朕只是想询问内阁的进度,朕要人也是为了内阁,没什么其他意思,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林奇挨了训,却反而松了口气。

    江弃言很清楚兵权暂时不能碰,他深深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多么……

    泥潭深陷,行差踏错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这种处境只有等年底有新人科举入朝才能缓解一二。

    到那个时候……江弃言闭了闭眼……

    如果先生还是这般逃避下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不产生一点冲突了。

    他需要一点自保之力,一点能够参与争锋的资格。

    十日后,恢复得差不多的他被先生送进圣院,他回头最后看了先生一眼。

    他知道,当他开始答卷时,他的先生就会再次踏上出京的路。

    这一次,院内不会有人等他。

    蒲听松确实是走了,他一路往清苑县而去,李山已经顺着他给的线索去了卖竹纸的作坊,可作坊里早已人去楼空。

    李山正六神无主之时,蒲听松回来了,他顿时如见救星,仔细汇报了调查的进度。

    蒲听松见他这么多天了还没去钱庄看,不禁皱了皱眉。

    “大人……”李山眼珠转了几圈,“那…那钱庄就不必去了吧……”

    这里面绝对有点问题,蒲听松冷冷横了他一眼,“轮得到你来指挥本官,说不去便不去?”

    几人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瞬间制服了李山。

    蒲听松看了眼已经被吓得腿软的县师爷,“带路。”

    “大人……”师爷擦着额上的汗,“那里……真的跟拜神会无关……”

    可那里有他和县老爷贪墨的证据啊……叫他带路,那不是要他命吗?

    师爷一边冷汗直冒,一边偷偷给蒲听松塞银票,希望能买通关节。

    以往有钦差大人来,他们也都是这么处理的。

    蒲听松脸色越来越冷,自他掌权以来,严厉打击贪污腐败,居然还有人胆大包天敢对他行贿。

    “这是你们的惯例?”蒲听松冷声。

    “大人”,师爷立刻收回银票,“不是惯例,是小人唐突了,您看要是不喜欢,小人屋里还有几幅字画、几样文玩……”

    “一县父母官,便是如此模样”,蒲听松眼中满是失望,“查,让秦时知给本官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彻查一遍,查不出来就让他自己滚去面壁!”

    师爷和李山对视一眼,满目震撼。

    这……这钦差到底什么来头……本以为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怎么……

    “是,大人!”

    蒲听松坐在太师椅上,沉思。

    这些年来注意力要么在江弃言身上,要么在漠北,忽视了朝廷外各地方的治理。

    不过短短数年,如今竟腐败成这般模样。

    这时候蒲听松忽然想起江弃言提出的内阁,倒不是内阁对肃清腐败有什么帮助,而是他切切实实认识到绥阳如今的政策确实需要一次极大的调整了。

    全面改革已经迫在眉睫,江弃言开的这个头是对的。

    说不满意那是假的,江弃言能在他前面考虑到这一点,这说明他的这个学生要比他父亲的学生要强太多了。

    眼光长远,而且能真正为民着想。

    蒲听松的内心不禁有些动摇,其实江弃言真的有能力做一位好皇帝,那他要不要……

    不,绝对不行,要是放太多权给江弃言,江弃言沉浸在权力中,变了性子怎么办,到时候可就无力回天了。

    江弃言比江北惘难对付太多了。

    但也不好逼太紧,有些事情,江弃言想做就去做吧。

    一张一弛才是驾驭之道。

    蒲听松坐了一会,去往钱庄的人果然带回来李山贪污的证据。

    蒲听松命人将涉事人全部押解回京,交给大理寺审判处理。

    囚车上路那天,清苑县文院院长与清苑县县令隔着木条相望许久,院长长叹一声,“你糊涂啊……”

    李山摇了摇头,眼神苦涩。

    院长对蒲听松行了一礼,“其实李大人是个能为民做主的好官,可他就是耳根子软,受不住旁人怂恿。”

    “如果可以……大人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蒲听松不应,只是冷冷道,“怎么判自有大理寺裁决,在新任县令到达清苑县之前,县务由你主持。”

    院长识趣地闭嘴,服从安排。

    府试整整考了三日,江弃言刚出圣院的第一个早朝,就有人不断出列,将各地的消息相继汇报,雪花般的一个个折子呈上来,很快堆满了御书房。

    江弃言揉了揉眉心,感到头疼无比。

    先生打算把各地的贪污都连根拔起,可是他没人去填那些空缺啊……

    好在先生似乎也考虑了这一点,并没有特别雷厉风行。

    可饶是如此也足够他头疼好久了,这一波填上了,先生肯定会立马开始下一波的。

    江弃言批奏折批到了深夜,连看书温习的时间都没有,他抓紧时间洗漱、睡觉,又早早起来继续处理。

    一时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先生信任他的能力,还是该埋怨先生动作太快弄得他措手不及。

    四月中旬,那些疯狂的奏折才骤然减少,江弃言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五月初就要院试……

    混蛋先生!

    江弃言算是看出来了,先生就是故意叫他没闲心去想别的东西。

    最近他茶都没时间喝,长生端上来的莲子汤一般都直接赏给了旁人,后来更是叫长生别麻烦了反正没功夫喝。

    不过忙成这样身体却没有跟之前一样出问题,反而渐渐还好了些。

    难道是忙习惯了?

    第65章 如果明天就要死 活着很难的,长生只是……

    五月, 各地官僚习气收敛了不少。

    院试结束,新中举的人数不少,那些人正好可以选择做一些小官, 如一县县令什么的。

    值得一提的是, 如今清苑县的县令就是那个马五十一。

    马五十一泥腿子出身,反而更能理解百姓的诉求,同时他也是坚定的皇党。

    马五十一非常推崇当今陛下, 他感恩陛下的圣明让他终于中举,所以在他治下的百姓基本都是爱戴江弃言的。

    这算是意外之喜,江弃言远在京城, 站在摘星楼上, 望着天下的局势。

    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焰, 正在缓慢燃烧。

    很快就会席卷成燎原之势。

    长生跟在他身后, 为他添衣,“夜凉了陛下,我们回去吧?”

    “您府试和院试都是双甲, 可算是震惊天下了”,长生低眉顺眼拍了个马屁, “奴才觉得,陛下肯定能轻轻松松拿下全甲的。”

    十甲吗?那不是他的目标, 那是先生对他的要求。

    他的学识和眼界早就不局限在一场考试内了。

    “长生,你说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如此,放任自己拉拢民心。

    放任自己发展势力。

    “陛下?奴才愚钝, 不知陛下说的是……?”

    “他就那么自信吗?自信朕无论如何也无法脱离掌控。”

    “陛下”,长生低了头,“奴才不敢妄言,但……或许大人并没有想掌控您, 大人是位好官,大人认为您的行为都是对民生有利的,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必要和理由束缚您不让您去做呢?”

    “就像内阁,大人回来后并没有阻止,反而还推波助澜帮了您一把,长生觉得陛下和大人其实就是嘴上过不去,心里都是为对方着想的。”

    “不,他始终在盯着我,防备我一切昏庸无道的可能。”

    “可大人是帝师,这就是他的职能”,长生垂手站在一旁,眼眸不知望向何处,“大人是陛下的老师,考虑的自然要多一些,陛下越是把目光都放在大人身上,大人就越是要考虑更多,因为您不想做的事情最后只能他替您做啊。”

    是这样吗?

    江弃言忽然对身边这个跟了他近一年的小太监有了新的看法,“长生,你见识不错,只是有时候太过谨慎,有很多东西你知道答案,但你总不敢说。”

    长生似乎是叹息了一声,又似乎并没有,“或许是因为陛下……真的不一样吧。”

    “长生只是下人,总是要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的。陛下与人和善,长生自然也就敢多说些,不光是长生,那些大人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比长生更精明,所以陛下如果想要他们直言纳谏,就要多宽容一些。”

    “之前为何不敢说?”

    “之前长生并不了解陛下是怎样的人,陛下自幼与人群隔绝,那些大人们同样不了解陛下,但如今却是不一样了,或许陛下可以大胆一些,着手下一步打算了。”

    “你知道朕在打算什么?”

    长生闻言,跪伏在地,“长生不知,也并不敢揣测,只是长生觉得,大人们已经对陛下有足够的改观,或许陛下可以试探着走出笼子了。”

    “你如今倒是大胆”,江弃言摆摆手让他起来,“长生,你告诉朕,人要如何才能认清自己的心,又如何知道自己认清的,就是那真心。”

    “陛下,其实那很简单”,长生站起来后,始终低着头,“假如奴才明天就要死,现在奴才只能干一件事,那么奴才最终的选择,就是奴才最重要的事,那如果还不能叫做真心,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心了。”

    “是吗?”江弃言来了点兴趣,“朕明日要杀你的头,你现在想做什么?”

    长生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他看了江弃言一眼,又低头,“长生想活着。”

    “这就是你的志向,你的真心?听上去有些……”

    “陛下,活着很难的”,长生低声,“陛下,长生只是想活着。”

    江弃言不说话了,很久后,他道,“是啊,活着很难,为自己活着更难。”

    “朕不会死,却也不算真的活着。”

    “朕想真正活一次。”

    长生忽然开口,“奴才会帮您的。”

    江弃言没搭话,任何人都帮不了他,除了他自己。

    小小的一个长生,要怎么帮他。

    “奴才会帮您的”,长生重复,然后用玩笑的语气,“长生只是想活着,陛下看在奴才帮您的份上,可不可以别杀奴才的头?”

    江弃言看了他很久,道,“好。”

    六月,翰林院递上又一批新入职的官僚名单,大部分官职都不高。

    入夏了,荷花开了不少,江弃言看着递上来的奏折,看着先生清秀的字迹,在脑海里描摹先生现在的样子。

    会不会因为太忙,所以生了一点小胡子?

    应该不会吧,江弃言想象了一下先生胡子拉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笑。

    他想起五月某夜,摘星楼上的谈话。

    如果明天就要死,他想做什么呢?

    想做的好多呢,根本选择不了,所以长生那句话其实很有智慧啊。

    如果明天就要死,那他想继续活着,活着做完那些事。

    桌上有碗莲子汤,江弃言漫不经心喝着,有些惊愕它的味道,“长生,你厨艺进步很多啊,这次没有发苦。”

    “陛下,如今又入了夏,这莲子是新采的,自然清甜一些。人们总是喜欢新鲜多过陈旧的。”

    那可不一定。

    有的人就是认死理,就是要追着一个人不放。

    “不过你的茶还是泡得一样惨不忍睹,如今倒是不发苦了,它现在发酸。”

    “奴才只是加了些陈皮煮水罢了,陛下,这是有好处的,您多喝点,别嫌它难喝,会有好处的。”

    “嗯。”

    八月,蒲听松开始着手清理拜神会和其发展的起义队伍。

    常德、杨武在蒲听松的计谋下,很快剿灭了一支又一支叛军。

    捷报一封封传回京城,早朝时众人的士气格外高涨。

    数月来,绥阳处处都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一切欣欣向荣。

    内阁正式运转,六部尚书现在逢人就夸陛下好。

    三相之中,立场不明,但左右两相已经明显有要扶持陛下之意。

    文相一封接一封给蒲听松寄信,全都石沉大海。

    这可把文相急坏了,日渐憔悴了一些。

    十一月,一个沉重的消息广传天下。

    大祭司苏仕元死了,死于一年前,死于承曦帝之手。

    遗忘谷毁于烈火,里面的奇珍异物随着熊熊大火化为乌有。

    而那些被江北惘搬出谷的神奇之物,也在离谷后失了神异,化作寻常。

    各地百姓自发吊唁,遗忘之地每天祭拜之人不断,而圣院院长得知真相后,一时接受不了,竟是大病一场,病好后不顾阻拦也前往吊唁。

    各地政务都陷入一个诡异的停滞期,因为前往吊唁的官员实在是太多,百姓同样也多,于是搁置了政务。

    京城很多府邸前都挂了白布,他们这些京官一日也离开不得,只能在家里缅怀。

    江弃言索性给他们放了假,休沐三日,在此期间不早朝。

    是夜,江弃言又一次上了摘星楼,他看见帝师府了,从这个角度看帝师府真的很小,跟米粒似的。

    帝师府灯火通明,白布在夜风里格外显眼。

    江弃言想起第一次见苏仕元的时候,那时候的苏仕元目光常怀悲悯,那似乎是对众生万物的一种怜惜之情,没有差别。

    苏仕元在看着江北惘的目光中,同样充满了这样的悲悯,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一次次劝说江北惘,试图拯救这个已经走上歧途的魂灵。

    可有些人,自愿被执念侵蚀,自愿被惘乱迷惑,怎么叫得回头叫得醒?

    苏仕元闭眼前的最后一刻,目光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自己救不了江北惘。

    难过自己努力救了一辈子,到最后发现适得其反,反而让江北惘有恃无恐。

    那把他送给江北惘的玉钥匙,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苏仕元邀请江北惘来遗忘谷做客,想用那里的神奇教会江北惘放下眼前的利益,向前看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可江北惘没有用那把钥匙,他带兵踏平了遗忘谷,摧毁了那里的一切。

    苏仕元一定很后悔吧,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去救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可是即使知道那个人无药可救,苏仕元还是会义无反顾关照他,这才是苏仕元。

    那个一生奉行“有教无类”,一生认为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的人,终究是遇到了他不会教的人。

    江弃言吹了会夜风,在想,先生这会儿会不会正在难过。

    他们都叫苏仕元“大祭司”,只有先生叫他“周先生”。

    苏仕元是先生的老师,他教先生的是周之文、周之礼。

    但苏仕元死了,遗忘之地不复存在,大周的一切就此永远消失。

    不,不会消失的。

    江弃言想,他也叫苏仕元“周先生”,他和先生,都会把它们延续。

    那个朝代虽然过去了,但它留给后人的,仍然是珍贵无比的瑰宝。

    第66章 谁说兔子不能化龙? 局势变动、叛军反……

    十二月开头便是殿试, 江弃言放弃了参考,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向臣子、向天下说明他的治理才能了。

    毕竟过去的大半年里, 内阁得到了天下人的一致好评。

    江弃言坐在龙椅上监考, 下面那些贡士无论能不能考中,他们都会是未来绥阳的新生力量。

    属于他的,新生势力。

    但也不完全是, 能进入这座大殿的,寒士毕竟占少数,平民百姓的资源究竟是比不过世家大族。

    所以正在答卷的人中, 其实党系错综复杂, 但江弃言不在乎。

    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党系, 现在他们是天子门生。

    抛去党系不谈, 他们都是读书人。

    是未来能够治理一方、造福百姓的大能。

    但江弃言更希望把他们留在京中,代替老一辈的臣子们,为他想要的盛世奠基。

    这场殿试的出题人是帝师, 审题人是文相,监考者是皇帝陛下。

    这大概是历年来最受重视的一场殿试了吧?

    贡士们有些紧张, 但看到上首那人始终面带鼓励的笑容,又渐渐平复了心境。

    殿试与其他不同, 殿试的考题很灵活,阅卷人最是能从中得知每一个人适合的职位。

    今年的阅卷人,是江弃言。

    没有人质疑他年轻, 也没有人不服他的判断,过往的一切早已证明他的圣明。

    那一颗信服的种子在他首次参加县试时,就已经在天下人心底埋藏。

    在他顺利拿到满十甲后,这些种子终于生根发芽。

    于是江弃言又一次想,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承曦帝就是做不到呢?

    为什么承曦帝做不到这些,却反而要怪旁人呢?

    明明当年有蒲老先生帮他,明明当年苏仕元不止一次想拉他一把,明明当年姜皇后在世,徐家会坚定地站在他背后。

    他有声望,因为蒲庚替他守着朝堂。

    他有民心,因为苏仕元替他游说天下。

    他有兵权,徐经武的两位姨妹妹都嫁给了他。

    江北惘明明什么都有,最后究竟是怎么失去所有的呢?

    第一个离他而去的,便是徐经武,徐经武说,若无生死大事这辈子再也不肯入关。

    第二个离开他的,是蒲庚,蒲庚临走前曾仰天长叹,愧疚自己没有教好他。

    蒲庚死后,苏仕元还在替他周旋,从秦廊秦老阁主手中保下了他的命。

    后来苏仕元也死了,这天下再也没有人会保他了。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而他犹在怪别人,怪徐经武心狠,怪蒲庚管太多,怪苏仕元冷漠。

    怪江弃言是个丧门星,怪蒲听松祸乱朝纲,怪那些臣子一个个都不站在他身边,怪天下迟迟不肯归心。

    江北惘恨啊,恨他们都不体谅他,可他从来都不肯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弃言站起身,走下台阶,负手转了一圈,文相坐在大殿最靠近门口之处,看见江弃言这幅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

    一个二个的,都那么早熟,一点都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文相摸了摸长胡子,暗自在心里腹诽,果然有什么样的先生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蒲听松当年十二岁入朝,一本正经议事的样子,如今想起来……

    果然怎么想怎么想笑啊。

    当年怎么没觉得那么好笑呢。

    明明就只是个小孩子,装大人装得连他们这些老家伙也跟着入戏了。

    唉——

    文相在心中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青黄不接,他们这些老骨头不行了,中间一辈又不中用,实在没办法才让小辈上来顶着压力,都是他们这些大人没做好啊。

    枉活那么多年,还不如小娃娃。

    所以在文相心里,科举加试可谓是雪中送炭,早该加了。

    一个朝堂不能只有老人和小孩,那是极不正常的。

    那些年绥阳人大都不积极科举,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不是吗?

    一定是的。

    殿试结束,考生仍留在殿内。

    文相收了答卷,站到江弃言身边,看着江弃言阅卷。

    江弃言分别做了评价,都很犀利,且一针见血,文相不住点头,虽然他是帝师党的人,但他还是认可陛下的。

    尤其是内阁相关诸事,让他对陛下改观很大。

    江弃言看完答卷,却没急着定名次,而是问了所有考生几个问题。

    “今有某王爷欺压民女,若诸位在大理寺任职,是否要为其出头?”

    底下考生们窃窃私语,有一人站起作答,“既为天子脚下臣,何惧权贵门中事?学生自当仗义执言,才不失文人风骨。”

    江弃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神色却不尽如意。

    又有一人站起,先行了学礼,才不急不躁徐徐道来,“不知学生在大理寺任何职?”

    “并无要职,无名小卒。”江弃言答。

    “既无要职,便不敢妄言亲王,此僭越也,学生当层层上报,合乎礼制,又不失公允。”

    “若上官畏惧,而朕唯亲,尔又当如何?”

    那人依旧不卑不亢,从容应答,“学生自当隐忍,然后努力进取,待身居要职有一言之地时,再行劝谏陛下。”

    “学生以为,不可为一时之事不顾其他,亦不可为仕途升迁而弃本心,因此在学生身居要职前,学生只会以个人名义对其家庭进行关照,而非不知天高地厚妄议朝政。”

    江弃言听完,露出笑容。

    此人应该交给左相陈安带着,日后定是个好的接班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学生陈东来,是左相家的庶子。”

    庶子,难怪之前没有见过,陈安此前应该从未带他赴过宴。

    江弃言示意陈东来坐下,继续提问,“倘若漠北来犯,朕欲亲征,诸君是何见解?”

    陈东来没有站起来作答,他擅长之处已经让陛下看到了,所以后面他只需要保持分寸坐着就行。

    陈东来旁边一人起身,“今漠北有徐王世子坐镇,有李式鹰将军于陈仓守粮草,有右相大人统筹兼顾,有常家二兄弟周转驰援,学生以为漠北并无强敌需要陛下亲征鼓舞士气,因此学生会尽所能劝阻陛下。”

    “若漠北无徐王世子,京中无右相,绥阳无大将,尔又当如何?”

    那人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学生当追随陛下亲征,护卫陛下左右!若有人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或行劝阻之事妨碍军务,学生当替陛下立斩此人!”

    “你叫什么?”

    “回陛下,学生马立功,寒门出身,幸得杨将军收留,举人时曾跟在杨将军身边做副将,今年科举加试,杨将军便放学生前来参考以更好报效陛下!”

    马立功说话时,气势磅礴,分析局势头头是道,是个可造之材。

    江弃言已经考虑好了他的去处,准备把他送到徐正年那里,马立功跟着徐正年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近几年内江弃言不希望他入京,更不希望他与右相林奇产生什么联系。

    马立功更适合在京城内调剂各方,等过几年再召他入京不迟。

    江弃言强行按捺住心底的躁动,兵权这东西他现在绝对不能染指,否则先生很有可能立刻跟他翻脸,到时候他所有努力都要付之东流。

    小不忍则乱大谋。

    文相在听见他有此一问时就瞬间警惕起来了,心底不断有想法冒头。

    但文相的想法注定要落空,因为江弃言能忍,更能沉得住气。

    随后江弃言又问了几个问题,个个犀利刁钻,却能最好挖掘考生们的才能。

    等问完,他心底便有了数,将答卷中能中进士的与不能中的分成两堆,然后当场决定了前三的名次。

    往年状元都是文相的亲传,但今年却不一样,是左相家的庶子,陈东来。

    于是文相隐约察觉到了朝局变化,当今朝堂,文其次,重政多于重武,而重武又多于重文。

    倒也能理解,毕竟如今正是改革进行时,需要懂治理的人才,同时天下不太平,需要能安天下的将帅。

    而文和礼是盛世时才首重的选择。

    文相很高兴陛下拎得清事情轻重,看得清大局所向,这于绥阳来说绝对百利无害。

    十二月末,翰林院和吏部依照江弃言的意思将进士与准进士们各自安排入朝。

    朝廷上多了许多新面孔。

    那些初入朝堂之人明显要大胆一些,他们总有新的想法,给曾经一汪死水的朝堂带来了很多惊喜。

    新鲜血液的注入,让绥阳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而天下人正在议论的那个人,却又一次上了摘星楼,瞭望远方。

    这是整个绥阳最高的地方,登上最高层,能给人一种天下尽在眼中的感觉。

    江弃言的视线从西北往东南移动,那便是先生平叛的路线。

    一月,年宴之后,拜神会发起最后的全面反扑。

    江弃言越来越忙,心底的忧虑也越来越重,上摘星楼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他总在深夜俯瞰灯火,想从那万家灯火中找寻独属于他的一朵。

    但没有,蒲听松给他回的信越来越少,似乎战事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让先生连写信报平安的时间都没有。

    二月初,疯狂的起义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京城第一次没有传回捷报,反而等来了告急的消息。

    第67章 义无反顾奔向你 你活,我陪你杀出重围……

    自那之后, 一直到二月尾巴,再也没有收到来自蒲听松的任何一封信。

    二月中旬时,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时之间氛围分外沉重。

    没有新消息传回来, 这意味着他们与前军完全失联了。

    什么情况下会有如此结果?没人敢深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压抑的感觉越来越重,直至早朝时鲜少有人议论新事, 大部分人在唉声叹气,少部分人在商议对策。

    “如果……老臣是说如果,如果帝师大人遭遇不测, 两位将军不幸殉国, 是否要调徐世子前往东南驰援?”

    江弃言紧锁着眉头, 还没答, 殿外有一穿盔带甲之人闯进。

    没人在意他不卸甲的事,所有人目光都紧紧盯着他,这是自二月初后第一次有军中人回来报信。

    江弃言看见那人衣着,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徐王世子报!漠北有大规模异动,请求支援!”

    江弃言没有耽误, 事态紧急,他立刻让右相着手安排。

    林奇面色难看, “虎符一分为三,一块在世子手上,一块在帝师手中, 臣……”

    江弃言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林奇手中的人都用在各地关键仓储处镇守,一个也调不出来。

    常家二兄弟,一个跟着先生平叛去了, 另一个镇守监察寮,此时肯定已经先往漠北驰援。

    也就是说,如今的局面,他一个人也调不动。

    林奇忽然拜倒在地,“老臣请求重新起用!臣如今一顿能吃七碗米饭,臣没老,臣还能打仗!漠北异动与六年前徐王身死一事诸多细节都有吻合之处,绝非蒙族一时兴起!臣疑心国中有叛党,与之勾结!此等狼子野心若不及时瓦解,恐致大祸!”

    林奇没有明说,但事态已然人尽皆知。

    七年前徐王之死,是江北惘反抗蒲听松的局。

    七年后徐世子之危,是江北惘垂死挣扎后的果。

    但右相林奇,已有七十高龄,此去漠北,恐有去无回!

    江弃言闭了闭眼,“此事朕已有决断,无需再议,传寻花阁主入朝。”

    朝中人他用不了,可朝外还有高手可以合作。

    此言一出,满朝鸦雀无声。

    上一次朝堂与江湖人合作,江湖人掌朝局三年之久。

    如今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三年?五年?

    没人站出来反对,因为江弃言已经起身至门口相迎。

    在这一刻,臣子们忽然明白了,他们年轻的皇帝陛下打算独自背负将祖宗江山假手他人的骂名。

    他们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不少人已经攥起了拳头。

    江弃言脊背挺直一步一步走过去,神色平淡如常。

    等走到门口,他微微弯腰,扶起秦时知,然后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讲了如今的局势,并请求寻花阁出手相助。

    “草民万死不辞”,秦时知出乎意料没有提任何要求,他将手中扇子递给江弃言,“家主离京前嘱咐,若有一日他仍未归,而草民需要出京,就把此扇交给陛下。”

    “这次……多谢了”,江弃言垂眸,“秦阁主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朕……”

    秦时知摇摇头,“是家主的安排,亦是草民的本分,陛下不必挂怀。”

    很快有人去牵了马,秦时知直接翻身上马,纵马出宫直往寻花阁而去。

    其实他想说,小兔子你不必这么委曲求全的,家主早就想到了可能发生的意外,帮你做好打算了。

    秦时知是看着江弃言长大的,他在每一个不经人注意的角落,饶有兴味看着小家主越陷越深。

    看着小家主以“养傀儡”的名义,养了个小情人。

    每当这时候,他就摇一摇折扇,往喉咙里倒一口酒。

    真有意思,哪家养傀儡需要事无巨细为其考虑,把所有细节都为对方打算清楚,生怕对方有一点点不好?

    什么傀儡需要关在屋子里,不为人知地养着,养得精精细细一点磕碰都不让受?

    秦时知有时候觉得,自己那小家主当真是别扭,不光别扭,还总认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

    漠北的危局暂时得到了缓解,江弃言的眉头却越来越紧。

    徐正年无法前去东南,东南守军又在陈仓重地,那边不容有失,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派人前往支援先生。

    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办?

    江弃言扫视众臣,希望他们能给他一个主意。

    但,没有。

    黔驴技穷,莫过于此。

    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江弃言的目光中渐渐填满失望,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散朝。

    众人散去,江弃言却还坐在龙椅上,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他一人。

    太像了,太像七年之前,遗忘谷之行。

    七年前他也是这样无助又绝望,他不知道先生在漠北怎么样了,也出不了遗忘谷,他只好拼命给自己找事做,拼命完成那个可以让他出谷的目标。

    如今又是如此,他不知道东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出不了皇宫。

    但七年前他尚有一个目标可供追寻,如今留给他的却只有迷茫。

    要如何,要如何才能出宫……

    或者说,他到底要不要出宫?

    他身为一国之君,再也不是七年前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如果他出了事,这天下的百姓要怎么办?

    江弃言坐了很久,很久很久。

    午膳没动,长生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他一概不理。

    他闭上眼睛沉思,孰轻孰重。

    可,可那是能用轻重来说明的吗?

    江弃言终于站起身,推开门,却不理长生,径直去了毓庆宫。

    大门推开,江尽欢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歇斯底里,只是用一双警惕的眸子盯着他。

    “不叫皇兄吗”,江弃言自顾自坐下来,“给你请的老师教了你一年,就这么个结果?”

    江尽欢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无可退,脊背贴上木质墙壁,才低头认命般叫了一声,“皇兄……”

    “上一辈的恩怨,朕并不想迁怒于你,给你请先生也并非刻意为难于你,而是……”

    江弃言面无表情看着江尽欢,声音很平静,“朕如果有一天不在了,绥阳需要一个能做主的人。”

    江尽欢瞳孔地震,半晌,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无需知道”,江弃言敲了敲桌面,“朕希望你明白,你不是百姓家的孩子,你不能随心所欲,你必须放下任性,捡起你身为皇嗣的担当。”

    “江北惘教不好你,朕来教”,江弃言的目光没有落点,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江北惘把你惯成了个纨绔,朕却要鞭策你成为朕的继位人。”

    江尽欢越听越低下头,良久,他喃喃,“我不要。”

    “你没有不要的权利”,江弃言忽然出手,一把掐住江尽欢的脖子,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平淡中却透露出无边森冷,“要么拼尽全力学会怎么做一个君主,要么朕现在就掐死你。”

    见江尽欢快要喘不过气,江弃言才松开手,坐了回去。

    江尽欢喘了好几口气,瘫坐在地上良久,忽然笑起来。

    “皇子不就是要越纨绔越好?”江尽欢笑容越来越大,“你从前是太子,你顶着压力就好了啊,我又没办法跟你争。”

    “如今你是君,这天下是你的,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要我去学你该做的事?我多么自觉啊,从小到大我自觉做一个小废物,就是不希望招惹你,招惹出什么杀身之祸,你不忌惮我要我的命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承担什么。”

    江弃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们都别无选择。”

    江尽欢没理,眼泪却渐渐涌出来。

    “是,我是太子,我是皇帝,我是可以顶着所有压力让你安稳渡过富贵一生。”

    “可,我是人,我没办法保证不死。”

    江弃言说完,就拂袖转身,刚准备抬脚,袖子却被拉住。

    江弃言回过头,看着自己年仅十三的幼弟,这个被迫在这么小的年纪承受那些无法承受的变故的孩子用复杂得不像这个年纪的眼神看着他。

    “兄长……”江尽欢凝视着他,“无论你要去干什么,活着回来。”

    “当皇帝太累,你的江山你自己管,我只想窝在榻上睡大觉,我只想当一个妻妾成群的闲散王爷。”

    于是江弃言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好好学着,以防万一。”

    江弃言把自己的袖子抽回来,离去。

    离开毓庆宫,江弃言眸色里的温柔尽数变成了苦涩。

    没有选择。

    也不需要选择!

    皇室不是只有他一根独苗,他最多再等上几个月,如果先生仍然没有消息,或者期间出了什么事,他会义无反顾奔向他心中那个结局。

    ——你活,我陪你杀出重围;你死,我与敌同归于尽!

    没有什么孰轻孰重,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告诫自己。

    没有什么能代替先生在他心中的地位!

    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他没有不负责任,没有任性妄为弃天下于不顾,他会安排好所有后事,没有后顾之忧后,再去赴那场不知生死的局。

    所以先生应该不会生气的吧?生气就生气吧,先生没理由责备他。

    江弃言心中豁然开朗,要做的事情脉络清晰了很多,他这才看向手中捏了一整天的折扇。

    第68章 大错 余生每一次回想,先生都会心痛后……

    扇面很正常, 是秦时知一贯喜欢的四个大字“及时行乐”。

    龙飞凤舞的走势,潇洒不羁的笔锋,很正常的书法扇。

    硬要说哪里不对, 大概就是反面空空如也, 白纸一张,像是某人刻意留给旁人猜测的悬念。

    江弃言重点研究了扇子的反面,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才确定这空空如也就是真的空空如也。

    那么玄机应当就在扇骨上。

    江弃言将食指搭在玄黑的扇骨上,一点点摸着,想找到那个缝隙。

    没有。

    这回他是真有点迷茫了, 这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扇子, 是不是秦时知拿错了啊?

    算了。

    江弃言有些泄气地把扇子随意丢给长生, 扬长而去。

    长生手捧着扇子, 犹豫了片刻,缓缓插在了腰上。

    陛下走的时候没说要赏给他,他还是暂且替陛下保管着吧……

    御书房内, 烛火摇曳,料峭春风把细瘦的烛影吹得扭曲起来, 都蜿蜿蜒蜒趴在墙上。

    江弃言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奏折,开始书写圣旨, 写完一卷他便将其放进抽屉中,又拿一卷写。

    一卷接一卷,他把能想到的、考虑到的都写好, 暂时想不到的便只能等以后补充了。

    如果……来不及补充。

    那就只能希望江尽欢能靠谱点吧。

    江弃言写完这些,已是近黄昏,他随意吃了点东西,回了养心殿。

    他抱膝坐在榻上, 月光安安静静抚摸他的头发,像是……

    像是某人的手。

    他想蹭蹭这流光,可光又怎么能触碰到呢?

    月华笼罩着他,似一种恩赐。

    他往窗下移了一点,让自己的身体暴露更多在这冷光中。

    是寒冷的光,没有一丝余温。

    于是他渐渐想明白,原来烛暖不过是吸引他自投罗网的伪装,月寒才是那个人眸底的真正颜色。

    可……即便如此,他也想要。

    他不想再一个人在黑暗的小角落缩着发抖了。

    他想捧住月光,他想月光换成橘红底色,他想……

    他想要先生为他留住温柔。

    而不是任其在对峙中消逝,他们之间从此只剩下君臣猜疑。

    “先生……”江弃言轻喃两声,褪去外衣,雪白的肌肤不经意间从被动作带得撩起的衣下露出来。

    不是全然的纯白,那其中,泛着可疑的薄红。

    它的主人咬着唇,似乎有些难以忍耐这羞耻。

    只是想一想……只是想一想先生在抚摸他,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江弃言把自己单薄的里衣,同样洁白如雪的里衣上的皱褶抹平。

    深吸气,长长吐出白雾。

    雾里看不清的,思绪中理不清的,明知很难还要执着的……

    究竟是怎样的情意、情思、情动?

    江弃言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好久没有见面了。

    久得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

    空虚的一辈子,什么也抓不住的一辈子。

    江弃言缓缓跪起来,往龙榻里面爬了一点,然后钻进被子中。

    他侧躺着,渐渐蜷缩起来,弓着脊背,像在防备什么。

    可被褥之下,他柔软的小腹又全不设防,像在邀请谁。

    这算什么呢?

    清醒着做了场春色满园的白日梦?

    还是说……

    是某些难以启齿的荒唐臆想?

    或许都不是。

    他只是在难过罢了。

    不太明显的难过,但也不容忽视,只是细细密密酸酸胀胀的感觉在心底悄悄蔓延,于是长夜里多了一声叹息。

    江弃言叹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先生……”他又喃了一声,声音极轻也极小,“你好好的……”

    好好的,等着他去寻。

    到那时,他想要一个拥抱。

    还想要先生摸摸头,捏捏脸。

    其实最想要一起坐在房顶上看星星,看得情深似海的时候,悄悄的、不为人知的,腿缠在一起滚上几圈。

    从屋顶东头滚到西头也行,从梁上滚到草地上也行,沾一身草叶又落入水池中任发丝随波逐流也行,在哪都行,怎么都行。

    他就是……他就是想要,很想要这份疼爱。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为什么格外想先生,为什么念头格外荒唐糜乱。

    相思如那碗年幼时的红豆粥,熬的时间太久,满屋子都是甜腻的香。

    情,也是有味道的。

    是跟那些粥一样的浓稠甜腻味道。

    于是陷在其中,就如方饮了粥,身上发起热来,烫得人皮肉发痒。

    此夜格外孤冷,格外漫长。

    千山之隔,东南方向,某群山中。

    夜过,天微白。

    蒲听松眸色沉冷,看着手下人收拾最后的战场。

    大半年来的经历仿若一则传奇话本,里面的波澜起伏听客只能窥见二三。

    但,已经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蒲听松坐在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前喝着一碗凉茶,明日……不,今日便可班师回京。

    茅草屋里,江北惘被绳索捆着,蒲听松嫌他吵,拿抹布堵了他的嘴,这会屋里正有一阵没一阵传出喉咙里的咕哝声。

    这些日子一直在山里找人,离驿站远,有一段时间不曾给他家小陛下回信了。

    怕是急坏了吧。

    蒲听松想着这些,眉眼不自觉温柔些许。

    等他回京,当众处理了罪帝,漠北那边应当会消停几年。

    可以安安稳稳过几年好日子了。

    闲暇时坐亭观花,慢慢看四季交替,听夏雨冬雪把岁月落成一段静好的天音。

    也许,那时候……

    他可以试着接受江弃言所期待的未来。

    这大半年来,内阁和庙堂上的事或多或少他都听见了一些。

    更多的是他在民间走动,亲眼见证了绥阳的欣欣向荣。

    不可避免的,他的内心开始有一丝松动。

    江弃言确实是跟旁人不一样的。

    蒲听松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往茅草屋里瞥了一眼。

    很不一样。

    大相径庭。

    不过仍需考察,小孩子的话不能轻易当真。

    蒲听松摇摇头,他如今是相信江弃言不会轻易伤害他了,但他绝对不相信江弃言能有多爱他。

    笑话。

    跟他谈爱还不如跟石头谈。

    他绝无可能回应。

    好好做一世君臣便罢了,江弃言表现要是一直这么好下去,他便是让权辅佐又何妨。

    江蒲两家的恩怨,就在江北惘这里结束,而新一页的开头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情爱相关。

    他可以信任江弃言是位明君,可以为江弃言保驾护航,可以出谋划策帮江弃言解决点超纲的麻烦。

    却绝不会,至少暂时不会回应江弃言。

    被爱是什么感觉,他没体会过,所以不相信。

    他无需那点可怜的施舍般的爱意,他只需要掌控一切就行。

    一杯茶饮尽,杨将军为他牵马,他干脆利落翻身坐上去。

    日头渐渐高升,蒲听松本想给京里回封信,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便只是命令军队跟紧。

    此次剿灭拜神会,收容了不少深受其害流离失所的百姓,所以脚程并不快,一路走,一路慢慢安置那些难民。

    下山的时候,常将军派了亲信回京送捷报,那之后一行人就再没往京里送消息了。

    彼时,谁也不知正是这一疏忽差点酿成大错。

    而往后余生,每一次回想起这次经历,蒲听松都会心痛如绞,万分后悔自己为何不及时跟江弃言报平安。

    那封捷报最终没能送入皇宫,信使未至护城河前便被一箭穿心。

    捷报自然也被取走销毁。

    三月初,早朝仍是一片死寂,臣子们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江弃言却反而一改此前消沉,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在维持整个朝堂正常运行。

    众臣消极没关系,他直接发布指令,让臣子们一令一行便是。

    江弃言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漠北时有捷报传来,东南却了无音讯,他尽量保持镇静,时常提到漠北鼓舞士气,却对东南只字不提。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

    京城多了很多风言风语,传谣之人言之凿凿,一口咬定陛下放弃了东南,巴不得帝师死在平叛途中。

    他们小声议论着,“听说帝师大人是赌气离京的,是陛下逼走了帝师大人。”

    “我四姑在宫里当差,给那些大人们上茶的时候,听到了一些。”

    “哦?兄台消息灵通,速速道来。”

    “据她所说,陛下刻意回避东南的消息,就是不想支援!陛下跟漠北徐世子关系好,最近一直在提漠北的战功,看来要给世子封王了,至于东南,陛下收到了求援的急报,却故意压住不让人知道!”

    “不能吧?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说来也巧,姑姑托我去护城河边弄些活鱼,陛下最近茶饭不思,就想吃鱼,她说这是长生大公公跟御膳房说的,她正好听到了,就想着表现一下露个脸……”

    “说重点说重点!”

    “好好好,我那天夜里去钓鱼,你猜怎么着!那河水有一块特别黑,本来晚上河水就黑我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我隐隐约约还闻到了血腥味!我一寻思,就往那边抛了竿,居然钓上来一具尸体!那服饰我见过,是常将军的部下!常将军跟着帝师大人平反,常将军的部下却死在护城河中,你们说,这除了宫里那位想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可能!”

    那人周围顿时一片附和。

    这样的猜测越传越多,京官们渐渐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护城河中发现尸体被证实之后,朝堂渐渐也开始有了质疑声。

    因为臣子们发现,那猜测不无道理,大部分都跟江弃言的言行吻合。

    某日早朝,终于有人出列,当朝质问。

    第69章 那支箭,见血封喉 陛下,长生帮您摆脱……

    江弃言朝下首望去, 是个生面孔,应当是初入官场,才会如此莽撞, 当众发难。

    他手指无意识轻敲了两下龙椅扶手, 思绪就在这一瞬飘远。

    这个小动作印象里似乎是先生喜欢做的,大多数时候用来提醒他把注意力放过来,少许时候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含义,无从得知。

    他默默蜷起手指,控制着自己不再敲击, 把心思收拢好, 漫不经心听着下方人胆大包天的“谏言”。

    最后那人慷慨激昂, 用一番十分冲动热血的批判收了场, “陛下是要因一己私怨葬送整个绥阳吗!就因为您不喜欢帝师大人,就要葬送十几万将士的性命?!您所作所为与昏君何异!”

    江弃言沉默着听完,还是没忍住, 手指轻敲着扶手。

    所以……会不会在某一次,先生这样敲桌面, 也是因为无法忍耐什么?

    会不会在其中的某一次,先生是在掩饰自己无所适从的事实?

    没有人能无所不能掌控一切, 所以先生也一样对吗?

    他就是那颗失控的棋子,那颗成功荡漾了先生心湖的棋子。

    那官员见陛下不答,越发言辞犀利起来, “陛下初掌朝局,龙椅还没坐稳,便要效仿承曦帝残害忠良吗?!臣请陛下给我等一个交代!”

    “交代”,江弃言食指慢慢摸了扶手一下, 他摩挲着上面的原木花纹,低头笑了一下,“朕去接先生回来,如此可好?”

    “朕自登基来,不过半载,兴科举、变新法、行内阁制、削弱贵族权力、提高寒门地位。”

    “半年,这是朕半年做出的政绩”,江弃言忽然把目光凝在那人身上,“朕昏聩吗?”

    “诸位爱卿大部分都知道,朕是怎么坐上的皇位,又是以什么样的处境,做出的那些成绩。”

    “朕想要做到这些,要比正常的皇帝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朕是初掌朝局,你们可以认为朕是趁帝师不在想揽权,朕也确实是如此想的。”

    “这龙椅朕坐不坐得稳,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江弃言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朕不觉得需要给莫须有的事作出什么交代,朕与帝师的关系……”

    江弃言停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容得你们妄加猜测?”

    文相坐在众臣之首,气定神闲喝着茶。

    他淡淡开口,“诸位大人,历史上没有哪位昏君会让臣子们早朝时坐着议事还给赐茶的。”

    “有些言论到底该不该信,希望大人们稍微动动脑子。”

    唉,现在的年轻一辈真是良莠不齐。

    太不成熟。文相瞥了那人一眼,看见那人羞愧低头,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太过成熟。文相把视线移到江弃言身上,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但很快,文相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因为江弃言说,“朕欲往东南助先生解围,诸位意下如何?”

    文相登时一口茶喷了出来,他顾不得形象唰一下站起来,“陛下万万不可!陛下若要亲征,老臣立刻触柱而死!”

    太冲动,果然年轻气盛。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遇到帝师的事就犯傻呢?

    江弃言看了文相一会儿,没有坚持亲征的事。

    他手中无兵可用,这是最大的问题。

    但凡有三千……不,两千就好。

    但凡给他点人,他现在就会不顾一切去东南救人。

    可是右相、徐世子、还有先生的手像三只铁钳,牢牢掌握着兵权。

    理智逼他不得不打消出京的念头。

    常将军的部下死在了护城河外,莫非拜神会不止在东南作祟,甚至已经入了京都?

    江弃言丝毫不怀疑常将军派回的人就是来告急的。

    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早朝小风波之后,江弃言回御书房处理奏折,心神却总是不宁。

    长生替他捶着肩膀,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轻声,“如果朕想去东南,你会阻拦吗?”

    长生一愣,低下头,神色莫明,“您一个人?”

    “嗯,总要去看看他到底出什么事了,看看好放心。”

    长生捏肩的手顿了顿,才继续,“奴才跟着陛下去,总得有个人帮陛下背包袱牵马。”

    江弃言默然无语良久,不知道说什么。

    长生也不说话,只是捏肩。

    很久后,江弃言忽然开口,“他……不可能出事的对吗……他只是去平个叛,只是平叛不是吗?”

    “陛下莫慌,大人定然平安。”

    “朕没慌,朕……”

    江弃言又闭上眼,“朕是有些慌,他……”

    “他再运筹帷幄,也会有失误的时候。他再无所不能,也会有疲劳懈怠的时候。朕……”

    “陛下,大人说不准过几日便回来了。”

    “前月你也是如此说。”

    长生掩去眸中神色,“不骗陛下。”

    宫内各处渐渐点起灯,又是一天过去。

    文相带头辟谣,那些风言风语果然如一阵风一般,来得无影散得无踪。

    就好像没来过一样,无人在意。

    闲人们总有新鲜话题,哪家的公子又有什么轶事,他们比谁都门儿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期间下过雨,新芽从土里冒了头,江弃言只觉鼻子里都是草木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气息。

    三月中旬,天气还有些凉,江弃言只着单衫,宽大的白金色衣袍在晨风里飘起。

    龙袍上绣着蒲叶,绣在心口的位置。

    不是先生定做的那件,是他自己叫宫里红娘做的。

    绣在心口,代表心脏的归属。

    他无论走到怎样的高处,永远都是先生的小弃言。

    “我,字讳深……”他眼眸望着潮湿泥土上的草尖尖,“你起的,此情讳言,不知所起,弃之心室,无往而深。”

    江弃言,字讳深。

    此情不知如何言语,不知从何而起,只能弃在心底,没什么由头,没什么向往,就那么自然而然深刻无比。

    ——难说爱,将弃言,复深思,难舍离,遂直语。

    其实他还是那只胆小又沮丧的垂耳兔,本该连找先生讨一个抱抱都不敢的,可是他想来想去都不想放弃,于是强行逼着自己勇敢示爱。

    先生一点都不怜恤他,都不听他说完就跑了。

    先生以前从来不打断他的,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听他讲话。

    可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先生却跑了。

    就留他一个人默默难过。

    大半年过去,现在连音信都没有了。

    先生太过分了,等找到先生,他一定要狠狠咬先生一口,这回要用力了,因为他真的很生气。

    咬完了他要揪着先生的领子,很凶地训斥,为什么联系不上,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险境,为什么要让他担心得连饭也吃不好、夜夜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如果先生跟他道歉,那他就亲亲先生。

    如果先生执迷不悟,那他就冷落先生。

    冷落一整天!无论先生怎么哄他,他都不理会先生!

    彼时江弃言并不知道,蒲听松已经快走到京城了。

    如果此时蒲听松想起来给他回个信,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入夜,护城河边亮起点点星光,火红色的“星光”,燃烧着将士们的喜悦,把弯弯水流映得如星河滚烫。

    终于回来了,蒲听松隔岸望着城门,今夜稍作修整,等天亮就可以渡河,入宫复命。

    后半夜,皇宫一片寂静。

    江弃言正在睡梦中,忽然被殿外的吵闹声惊醒。

    他起身披上外衣,推门查看。

    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

    长生试图阻拦那人,那人却不管不顾闯进殿中。

    烛火燃起,照亮那人服饰,江弃言瞳孔一缩。

    是寻花阁!

    江弃言挥手制止长生,然后急切询问,“可是出了事?”

    “陛下!您快去救救大人吧!他……”

    江弃言没听他说完就直接冲了出去,他来不及考虑这其中的反常,他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迎着夜色他纵身跃上房顶,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往城外赶去。

    他步子很快,身法迅捷,如一支离弦之箭,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没发现他离开了皇宫。

    养心殿中,那人深深看了长生一眼,悄无声息离开。

    长生紧攥着拳头,认命般叹了口气,回到永寿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

    箱子里面有泥人,有拨浪鼓,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这是他八岁入宫时带进来的,他爹好赌,为了银子把他卖了。

    那是他最后的念想了,他把箱子抱到庭院中,点了一把火。

    今后,再无念想。

    长生摸了摸左臂,里面藏着一杆袖箭。

    里面只有一支箭,箭尖淬剧毒,见血封喉,三个时辰毙命,绝无生还可能。

    有时候长生也会很奇怪,江北惘那样的人,为什么也有人愿意为之卖命。

    更多的时候他在想,如果他向陛下求救,是不是可以摆脱那些给江北惘卖命的人。

    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杀了福顺,他给江弃言下过毒,虽然后来改了主意,但罪行已经犯下,再也无法回头。

    他很想活,但有时候又时常觉得这么活着没意义,好像不是真的活着似的。

    “陛下……”长生轻轻抚摸着袖箭,像是某种告别仪式,“您不是一直都想摆脱帝师的控制吗……”

    “奴才帮您……奴才说过,会帮您的。”

    长生的眼睛渐渐爬满血丝,“他们逼长生刺杀您,可即便杀了您也救不了太上皇,您很好,比太上皇好,长生不想您死…可您不死,长生就要死……”

    “长生死前,再帮陛下最后一次吧……”

    “帮您杀了帝师。”

    第70章 陛下这是在挑衅臣? 不,是蓄意调戏。……

    晨光熹微, 波光嶙峋,金红色的护城河上,有一点飞鸿踏水而行, 他身姿轻盈, 足尖轻点水面,竟是不依靠任何外物,就那么直接渡河。

    落岸之时, 身上衣衫竟未沾半点湿润。

    蒲听松斜倚着帐帘,看到一只雪白还带点金色的兔子向他奔来。

    有那么一瞬恍惚,好像是过去某日有过的幻想。

    起因是江弃言跟他说:我总会追上你。

    于是幻想出的夕阳下他回头, 看见江弃言被暮光拉长的影子。

    现实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无需回头, 而晨曦正好。

    到底还是让人给追上来了。

    江弃言停了脚步, 他眸光微动,疑惑到底哪里有危险。

    蒲听松只当他是许久没见,怯了场, 便温和笑笑,“真让陛下给跑出来了, 宫里是该换批守卫了。”

    “不换”,江弃言搓了下指腹, 慢慢靠近,“无论怎么换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一点一点走过去,紧绷的身体在靠到温暖胸膛的一瞬间放松, 于是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柔软起来。

    蒲听松低头看了他一会,然后叹着气,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背,“挺大个人了, 还喜欢跟先生撒娇……”

    撒娇吗?不是,只是记得先生喜欢乖软一点的他,而他确实有些太怀念挨着先生的感觉罢了。

    他将语气放软,“不喜欢撒娇,喜欢先生。”

    蒲听松手一顿,眼眸暗沉起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又乖又不乖的……

    蒲听松一根手指戳上他额头,低声,“陛下这是在挑衅臣?”

    也有可能是蓄意调戏呢。江弃言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脑袋也转向一边,拒绝回答。

    眉眼却偷偷弯成了两道小月牙。

    好开心,先生平安无事回来了,以后也不会有事离开了。

    他可以找很多借口把先生留在宫里,然后每时每刻亲亲昵昵贴在一起。

    他可以抱着先生睡觉,可以偷偷点那种烛,让先生神志不清跟他做点什么。

    是个男人就有欲望,他不相信先生能一直那么克制下去。

    江弃言好像完全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要凶先生来着。

    他满心只有欢喜和庆幸,他贪念着、珍惜着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舍不得让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小情绪来打扰。

    “陛下又长高了”,蒲听松轻轻揉弄着他的发丝,忽而笑,“怎么还是小小的一只,臣单手就能揽住……”

    似是遗憾叹息,“奶白喝了。”

    江弃言没答,他在先生怀里感受着久违的安宁,那之中感觉实在是太安心,就好像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他就可以放手不顾一切做任何事情,先生会站在他身后,无论他遇到多大的麻烦,先生都会帮他摆平,然后用袖子轻柔擦拭他眼角泪水,轻轻哄,“好了,多大点事。”

    不,应该是这么哄,带着点玩笑,轻易抚平挫伤,“这么点事就哭啊?小哭包,脸皮薄,一戳就破还流汤。”(薄读bao第二声)

    江弃言把头闷在先生胸口,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小心翼翼的,“过得好吗?”

    一顿,补充,“那半年。”

    好像不需要先生答什么,他就自言自语起来,“先生瘦了…先生没有好好吃饭吗?先生回来路上安顿吗?平叛的时候有没有受伤?受伤了可以告诉我吗?想吃什么也告诉我。午膳就在宫里吃好吗?先生是不是累了,吃饭的时候我给先生捏捏肩好吗?先生……”

    “好了”,蒲听松用食指抵住他的唇,“问题太多,不知道怎么答,只告诉你一切安好,不需要你捏肩,平叛的事吃饭时跟你讲。”

    江弃言愣了一下,他很快垂下眸子,“好,我不吵先生,先生再抱我一会……”

    说完他就安静了,静静的,双臂环着先生的腰。

    脑海中却并不平静。

    先生瘦了,先生真的瘦了。

    从心底开始蔓延起酸酸胀胀的刺痛,其实他不算话多,也不想一见面就劈头盖脸问那么多问题,他只是……

    有点心疼。

    很有点心疼,特别心疼。

    “没有嫌陛下吵的意思”,蒲听松有些无奈,很明显小兔子又在胡思乱想,那点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蒲听松将手放在江弃言腰间,回搂住。

    “只是陛下一连串这么多问题抛下来,臣不免有些晕头转向罢了。”

    是这样吗?

    江弃言仰起头,绽出笑容。

    蒲听松只看了一眼,就被吸住了目光。

    这个笑容,为什么那么……那么…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蒲听松只是觉得自己一瞬间心跳快了好多,那种感觉就像于某个冬日午后,他从树底阴影下踩着积雪走出,手指第一瞬触碰阳光。

    眸子被温暖的白光闪了一下,已经闭眼却还能看见穿透眼皮的光。

    好像那光不是用眼睛看到似的,而是直接拓印在了心底。

    于是蒲听松想起江弃言第一个问他的问题,“先生没有好好吃饭吗?”

    好好吃饭,多么简单不过、寻常不过的问候。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江弃言一个人会问候他呢?

    于是他想起过往的千百个日夜,想起还小的曾经。

    他一个人对着一大桌子菜,小手紧紧捏着筷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筷。

    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人为什么非得吃饭不可,又为什么有的人连吃饭都要在别人那里,却从不回家好好坐下来吃一顿?

    他受够了之后,终于给自己挑了个宠物,就为了陪自己吃饭。

    他给宠物夹菜的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

    听小宠物说喜欢他的枣泥糕,想要多吃点的时候,他故作淡定,心里却有欣喜藏着,藏在每一个沟壑里,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他关心小宠物的时候,是带着目的的,在众多目的之中,其实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想要他的关心得到回应。

    他想,我养你教你,你要知道感恩。

    他或许在某一个瞬间曾有过一闪而逝的念头:养你到几岁,要到什么时候,你也会开始关心我?

    每一次收获关心,欣喜就会将沟壑填上一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温暖已经在向他贴近,并且牢牢抱住他不松手了。

    江弃言感到先生在愣神,他想,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笑吗?

    所以,分开这么久,这么久没见,先生有没有想他呢?

    “先生……”他轻轻唤回先生的思绪,“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陛下……”蒲听松便也对他笑了一下,“用过早膳了吗?营地里蒸了馍馍,将就吃些吧。”

    不是想听的话,有点失望。

    江弃言忽然伸手,抚摸蒲听松的下颌线,“先生一直都是吃的这个吗?”

    “难怪瘦了那么多”,他自言自语自顾自说着,“先生跟我回宫,我叫她们做好吃的给先生,我自己做给先生也行……”

    很忽然的,他眼睛一眨,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

    他想起了还没被先生带回家的时候,那时候他常常要饿肚子,几乎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脑袋都饿得时不时迷迷糊糊的。

    偌大的皇宫,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这个太子连饭都吃不饱。

    只有先生见他的第一面,就捏着他的脸,笑着,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脸上肉这么多,肚子怎么那么瘪?”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沉默。

    像是明白了他的难堪,蒲听松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第二天等他来时,给他递了两个包子,“帮帮忙?为师高估自己了,这会实在是撑得吃不下。”

    他抱着包子,咬的很不舍,啃包子的时候,一并落了泪下去。

    那之后,每一次见面,先生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投喂他。

    也许是因为他的口是心非吧,某次先生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肚子却叫了一声后,先生就再也不只是单纯问他了。

    总要亲自上手,摸一摸,确定是不是真的不饿。

    这样的回忆实在太多,回忆里的细节被一点点挖掘出来时……

    他总会想,先生的恩就像是雨露,润他细无声。

    怎么能够不爱上?

    如何能够不深陷?

    雨露把满身尘土化作泥水,把他洗干净的同时,也让他的脚泥潭深陷,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

    蒲听松叹了口气,“怎么说哭就哭,是陛下在乱摸臣脸,该哭的或许是臣?”

    江弃言手指轻蹭先生脸颊,“先生要是多摸摸我,我不会哭,我高兴。”

    天光渐渐彻底亮起来,江弃言看着新升的日头,由衷觉得今天天色真好。

    朦朦胧胧的金色光晕把两人圈在其中,江弃言想,都结束了,以后他和先生可以在细水长流中慢慢悠悠好好过日子。

    先生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一片真心,那时,他想跟先生一起养个崽。

    养什么好呢……养只小兔子再养只小狐狸,就当是他们俩的孩子。

    好遗憾,他不能给先生生宝宝。

    但他可以跟先生一起养兔宝宝、狐宝宝。

    江弃言想到这里,眼睛眯眯笑起来,眉目间满是希望和期冀。

    好期待,也好高兴,先生终于回来了,还跟他抱抱,他再努力一点,先生就快接受他了。

    辰时的阳光映照着河面,反射出鲜艳的金红。

    风停,来往渔船渐多,嘈杂声响起时,江弃言想,幸福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一切都在初阳之下,一如既往平凡,却又总觉着多了些什么。

    多了什么呢?

    是国泰民安,是万物生长,是……

    所爱或许有成眷属的可能。

    江弃言不由自主把视线投向远方树林,茂密的丛林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是露珠吗?江弃言留心多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