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琉芩脸上抽了两下, 差点没能维持住自己的笑容。
“老夫人夜里感染了风寒,早起时一直觉得头昏,现在都起不了身。大夫来开过药, 老夫人喝了又睡下,再醒来的时候就一直惦记着你们, 想要身边热热闹闹的。”
江新月觉得老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 实在有点可疑,说实话不大想过去, 也就站着没有动。
琉芩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又想到了老夫人在她出门时交代的话, 小声说道:“年纪大了, 不都是这样吗?不止是您, 几位夫人和姑娘都过去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去, 迟了总不好看是不是?”
江新月没说话,而是冷冷看着面前的琉芩。
她今日想去见舅舅,穿着比较端庄, 绛蓝色的一身眼神将五官的艳丽压下去几分, 年轻的脸庞却已经有作为主子的威严。
琉芩能够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冷冰冰的, 像是要找条缝儿进去戳穿所有的伪装,她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僵硬, 想着现在三姑娘身上的气势怎么这么吓人, 她都快要以为是不是三姑娘察觉了老夫人装病的事。
其实作为老夫人的心腹,琉芩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只知道昨日傍晚二老爷来了之后,老夫人就“病着”了, 怕不是又想要折腾。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琉芩也想不明白。二夫人都算是面团一样的人物, 是几位夫人当中最孝敬的一位,老夫人却作来作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掩饰住心底的那股心虚,很快低下头去,说了这么句话,“年纪大了,总有些伤风感冒,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江新月确定老夫人并不是急病之后,实在没忍住多想,是不是都算准了她会去徐家,所以老夫人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可侍疾也就这么一两日,拦着她意义也不是很大,还是后面有什么后招。
她现在能够确定她的父亲江仲望有极大的可能是幕后主使,拿老夫人在中间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江新月觉得自己也真的有点儿怨种,原本好好混吃等死的生活突然变成了杀人模式,说不定什么做错命就直接没了。
可她知道,就算不去福寿堂,今天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障碍在前面拦着,她未必能出门去。
她想了想,对身后的丫鬟说:“青翡去珞棠院吧,让青翠和桃溪跟着我一起过去。”
抚芳院同福寿堂隔着不少距离,江新月到的时候,后院当中的夫人和姑娘都到了。不过所有人在知道老夫人病了之后,都换了身颜色沉闷的衣服。
在一众灰扑扑的颜色当中,江新月一身的绛蓝色就显得格外鲜活。
要说她是来庆祝老夫人得病的都有人相信。
老夫人原本不疼的头,在见到那一身扎眼的绛蓝色时突然就疼了起来,一张脸也拉了下去,就差没直接说“我不高兴”四个字。
江新月知道其中的缘由,还睁着自己无辜的大眼睛看向老夫人,“老夫人,我来看你,你不高兴?”
旁人可能听不出这句话有什么,而老夫人立即就反应过来。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只要她敢说一声不高兴,这个丫头就敢立马转头出去,不留神就跑去徐家。平时去了也就去了,严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不知道。
可想了想昨晚,二儿子同自己说的事,老夫人活生生将这口气吞下去,气得胸口都在不停起伏,憋出一句话来。“高兴,我怎么不高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夫人这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可老夫人经常用这么阴阳怪气的语调对着自己,徐氏反而觉得正常没能反应过来,奉承地说:“初初一直很惦记着您,这是对您的孝顺呢。”
老夫人被噎住,随即又迁怒徐氏,“那就是说,你不孝顺?”
屋子里站满了人,还有不少小辈在场,老夫人严氏的这番话几乎没给徐氏一点面子。
徐氏似乎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要凝成实形,羞耻窘迫当中带了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埋怨,“我没有这个意思。”
“成了,你这副委屈的样子给谁看。”老夫人看到徐氏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才觉得畅快,似乎这样就能够证明自己的权威。
屋子里所有人都低下头,不管内里怎么想都表示出对老夫人的尊敬来。
这极大地满足了老夫人的掌控欲,结果眼光在扫到稳稳当当坐着的江新月时,气又涌上来了。可现在偏偏不能拿这个孙女怎么样,严氏剜了她一眼之后,索性将自己的目光狠狠地转移走,说起今天的目的来。
“我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情要说。”
老夫人这句话一开口,底下人的反应都不相同。
杨氏是长房这边,老夫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大房吃亏。她虽然不知道老夫人要说什么,也应了一声,“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有人搭话,严氏很顺畅地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是想,现在年底事情多,府中进进出出不知凡几。原本要是我还没病着,还能帮着你一把。可现在我病着,总不能将这么大的担子全都压到你一个人的头上去。不然就叫老二家的,抽空也帮帮你,就算她在我面前尽孝了。至于老三家的,和老四家的,带着几个姑娘轮流照顾我就成。”
往常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徐氏不揽权,有时候为了讨婆婆和江仲望的欢心,还会在私下里补贴让怀远侯府的面子上好看。
杨氏乐得高兴。
三夫人范氏则是撇撇嘴,这又是和三房没关系。大房借着过年的机会捞油水,二房挣体面,三房就什么都不是。她又看了看坐下最下放同隐形人差不多的王氏,心里这才稍微平衡一点点,她也就比王氏强一点。
而就在这点事要被拍板定下来时,一道娇软的声音响起。
“要不然让三婶婶同二姐姐也帮忙吧。”
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江新月也不觉得慌乱,镇定道:“我听说三婶婶原本理账的能力就极好,二姐也从小跟在三婶婶后面学,就是没个实际的机会给她练练手。不如就赶巧,就着这次机会也让三婶婶多教教二姐,也好让别人知道府里也有这么一位能主事的姑娘。”
范氏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
原来这好处还有轮到她的一天。
她耳朵立即竖了起来,恨不得直接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初初倒是没有说错,我理账的本事确实还不错,明珠旁的我不敢保证,这点绝对是随了我。”
杨氏的笑容龟裂,没说出一句话。
老夫人也被这突然的变化闹得措手不及,气闷范氏完全不会看人脸色,“这不是小事,我不放心。再说了,我这个病总需要人照顾。”
“老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谁还不是从什么都不会过来了的。”范氏也不管老夫人黑不黑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江新月那丫头会提到自己,可眼前这个机会自己若是不抓住的话,那可真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她立即捏着手中的帕子起身,坐到老夫人身边来,“您要是担心没人照顾,我和明珠轮流照顾好您再去办事,保准两边都不耽误。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这么大孩子总得要练练,总不能日后出去过日子了,两眼一抹黑是不是。”
说完之后,她朝着自己的女儿招招手,“明珠,你来和祖母说说。”
江明珠也开始走上了相看与被相看的路,知道这管过事的姑娘同没管过事的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两个身价。
她父亲的仕途可以说能一眼看见底,现在能靠着的就是怀远侯府的名声。可旁人也不是傻子,非长房的姑娘在家世上都是要打上一道折扣,她也只能增强自身的本事去弥补。
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个重要的机会。
她走到老夫人身边,眼神中都是希冀,“祖母,孙女愿意去试试的。”
若是光是范氏闹腾,老夫人会毫不犹豫镇压下去,毕竟范家都开始没落了,范氏还在她面前抖什么威风。
可江明珠不同。
江明珠是一个已经养成且容貌不错的姑娘,运作一番日后的前程未必会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到江家。
所以在江明珠期盼的目光之下,老夫人就算气得都想要发疯,可还是忍着那股气,憋屈地点了点头。
杨氏的笑容就凝固了。
江新月低头喝了一口茶,头一次觉得老夫人屋里的茶水真好喝。
而老夫人头一次吃瘪,随后就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江明月身上,一会儿嚷着自己想喝水,一会儿又说想让人捶背。
原先这些事江明月也要去做,可三房的江明蓁为了报答江明月的那句话,事事都抢在最前面做。
一整天下来,江新月就光在那边喝茶吃点心了,反倒是将想要磨人的老夫人气得够呛。可老夫人被气得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好几道,还是让她明日继续过去。
江新月一口答应下来,没见有一点不情愿。
不过回来之后,听到青翡说珞棠院那边一整日都乱糟糟的对账没对多少,她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下去。
她现在几乎就是处处受到限制。倒是也能写信去徐家,只是信件上能说什么?她能笃定当初的匪乱不是意外,可证据呢?没有证据徐家又能做什么?这些都不是简单一两句能说得清楚。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想这件事,可惜外院若是有一两个得力的人就好了,好歹能替她查查江仲望的底细。
想着怎么破局要睡过去之前,窗户边响起“笃笃笃”的声音。
一个激灵,她直接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撩起床幔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
之间窗上落下一道高大沉稳的身影,看起来像是男人。
她一瞬间汗毛直竖,脑子里胡思乱想,该不会是她那位好父亲狗急跳墙,开始买凶杀人了吧。
可这年头买凶杀人都这么礼貌,还要先敲敲门?
紧接着响起了一道极为熟悉的男声。“是我。”
听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裴延年有些烦躁,觉得手中的翡翠耳坠都有点儿膈手。他低垂着眼帘,看着那道始终紧闭的窗户,想着自己并不是原谅小妻子的那番混账话,纯粹就是来还东西,压低了声音报出自己的名字,“裴延年。”
而就在他说完自己的名字没有多久之后,面前的窗户突然开了,露出后面一张白皙俏生的小脸。
他的小妻子满眼欢喜地出现,高兴道:“你怎么过来了?”
第32章
032
裴延年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扫过, 眼里闪过探究,语焉不详道:“找进来的。”
江新月一开始没觉得不对劲,下意识问了声, “可是我也没和你说,我院子在什么地方呀。”
谁知道男人在这时候沉默了。
她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忍不住想得更多, “你该不会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找过来的吧?可是我周围这么多院子,还有江琳昭、江明珠……”
裴三该不会是一扇一扇地敲窗过去, 万一看见些不该看见的怎么办。要知道后院住着的基本都是女眷, 现在又正好都是休息的时候, 到时候衣衫轻薄……
江新月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一边抬眼觑向裴延年, 总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她确实想找人帮忙,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找个变态帮忙。
她手指捏着手指,犹犹豫豫地补充问:“你不会是……”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嘴就被男人伸出的两根手指头捏住, 一下子就被自愿地闭嘴了。
江新月吃惊地瞪大眼睛, 反应过来裴三到底做了什么之后, 又气愤又窘迫,立即推他的手。
谁知道裴延年看起来捏的力道不重, 却极难推开, 气得她所有骂人的话到了嘴边都成了“唔唔”声。
她不服气地望过去。
裴延年都有点儿被气笑了,“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他黑着脸解释,“你住在哪个院子并不是需要保密的事,只要寻人去问问就知道了。”
身份到了一定的高度, 任何想要的消息都会有人传递到手上。
江新月总是下意识地将他当做那个在清水镇打猎的裴三,现在被这么一提醒, 又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位是位高权重的镇国公。
那么自己所求之事,对于他来说应当更加简单,可是怎么让裴延年心甘情愿答应呢?
她“唔唔”了两声点头,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松手。
江新月起身时只匆匆披了件斗篷,乌黑的长发软趴趴地散落下来,巴掌大的脸上也就只有双眼睛看起来比较大。湿润的眼在微弱的月光之下,闪着细细碎碎的光芒,看着就是软乎乎的一团。
捏着她唇周时,中指的指背就擦着唇瓣过去,呼吸时带着温度的气息就顺着手指的缝隙往手心处吹去,柔软到像是边关落日下最轻柔的晚风。
他顿了顿,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我想差了直接告诉我就成,为什么捏我的嘴。”江新月嘀嘀咕咕,忍不住伸手用指腹小心地碰了碰嘴唇的边缘,细细的眉就蹙在一起,“嘶”了一声。
她用手遮在自己的嘴上,控诉道:“都已经肿了。”
裴延年掀起眼皮乜了她一眼,很清楚自己下手的力道,“不可能肿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讹你的?”江新月眼神里闪过一丝心虚,紧接着又给自己洗脑,脸面和性命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指了指红唇边缘的位置,睁着眼睛就开始说瞎话,“你看看这里,是不是同平时不一样,要红上很多。”
说话的时候,她特意仰着脸,指尖点了点自己唇瓣的边缘。
这个角度,将她的五官在眼前放大,却不见有丝毫的瑕疵。细嫩的指尖被修剪整齐,漂亮的淡粉色就点在唇瓣上,能看见细腻的唇纹承受不住手指的力道往下微微凹陷,嫩到像是一团烟红色的水珠。
裴延年看着凑上来的一张脸,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手上似乎还残存着那种细腻的触感。
心中莫名烦躁起来,像是纳着一团即将要燃起来的火。
他将自己的目光错开,咳嗽了一声道:“我又不知道你平时是什么样子的。”
这简直比她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江新月下意识反驳,“你还见少了?”也不知道是谁,开了荤之后便丝毫没有顾忌,经常将她按在怀里亲。也许是狭窄的门后,又或许是猩红的灶火旁,还有其他许多地方。那段时间,别说是唇了,就是其他地方也有肿了的。
可说完之后,她自己倒是愣住了,对上男人饱含着深意的眼神。
“我应该知道吗?”裴延年挑眉反问。
他的骨相极为优越,是那种硬朗坚毅的长相,带着几分生活在边关的疏朗与豪迈。但他为人比较严肃,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心里犯怵。
在说这句话时,他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下流的问题。
江新月修炼的功夫仍旧不到家,脸“噌”地一下红得彻底,“啪”得一下就将面前的窗户关上了。
可关上窗户没什么用,男人的身影还是投射到窗户上,直直地站在她的身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红得烫人。
下流!
江新月咬着唇,盯着那道身影,轻声骂道。
而后就听见敲窗户的声音,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你将窗户开开,之前有一只耳坠落在我这边了,已经给你带过来了。”
江新月装作自己没有听见,她的耳坠多到戴不过来,丢了就丢了呗。
就在她想要彻底装死时,靠院内的窗户边突然响起青翡不确定的声音,“姑娘,还没睡吗?”
那声音小小的,类似于衣服摩擦的簌簌声,倒是将江新月吓了一跳。她真有些怕裴延年这时候会突然出声,若是被逮住大半夜有男人敲她窗户,她就是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她猛然将窗户打开,边对裴延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边应了青翡的话,“还没睡,怎么了?”
外头的青翡听见有人应声,也松了一口气,“奴婢听见主屋这边有奇怪的动静,才过来看看。”
“刚起来想喝点水,碰到凳子,可能你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要不要奴婢进来守夜,你要是夜里需要什么的话,只管吩咐一声就是。”
江新月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盯着门口的那道影子,生怕青翡莽起来之后直接推门进来。那些旖旎啊、日爱日未什么的,被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干二净,她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到正常的颜色。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不用的,有人在屋里的话,我反而会睡得不好。现在天气冷,你也回去睡下吧,明日还需要你去珞棠院。”
“那好吧,”青翡听姑娘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点了点头,“那奴婢就先回去了。”
直到人走远之后,江新月那口提着的气才松了,也意识到两个人隔着窗户说话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儿。
她拢紧身上的斗篷,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你先进来说。”
“我将耳坠送来,就走。”裴延年淡声道,然后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和关节的地方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一看就知道是习武之人的手,十分适合握着刀剑或是长缨之类的武器。
而现在,他的手心中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碧色耳坠。
反差感极强。
江新月眉心跳了跳,并没有去接,而是说:“刚刚你弄伤我了,这个怎么算?”她着急到上手去拉男人的衣袖,声音不自觉地就软了下去,“你先进来,进来再说成吗?”
裴延年掩唇咳嗽了两声,“这是你自己邀请的啊。”
江新月:“……”
江新月咬牙切齿,“没错,是我主动邀请你进来的。”
裴延年也没有准备将人逗得太狠了,听到这句话之后,就看见他的手在窗沿边轻轻撑了一下,整个人就轻飘飘落了进来。
简单到像是呼吸一般。
江新月被惊到,又恍恍惚惚想起先前外出太晚,裴三说自己做不到带人翻过墙壁的事。此刻,她不由地产生一丝怀疑,有没有当时裴三就是故意哄她的?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裴三能轻而易举地翻越几个院子来找她,出入怀远侯府如入无人之境,怎么可能那点小事都做不到。
她真的好气啊。
裴延年进来之后,都感觉窗前的那块地方都跟着变得局促起来。借着并不怎么明亮的月光,他简单地扫了一眼室内。同他空旷到只剩下木质家具的屋子相比,小妻子的屋子就显得格外有生活气息。
门口的屏风,靠窗的暖榻,墙边的多宝架。各种式样的软枕随处可见,角落里摆放着许多精巧但是不大能看得出用途的东西,讲究到连桌子都铺了一层有着精细花纹的细绸缎。可见她是从小被精细养着的姑娘,许是从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什么苦。
裴延年想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小姑娘穿着已经分不清颜色的衣裳,全身红肿如同在泥中滚过一遭,被反捆着双手被人当成件破烂的货物贱卖。可她没有哭,同他对视时眼神清冷,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可总是跌落到尘土中,她却从来没有提到自己遭受过的劫难。她有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怯怕、畏惧、愉悦、愤怒,可对于痛苦而言,她总是轻描淡写的。
裴延年眸色复杂几分,语气也软和下来,“那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
江新月不明白裴延年怎么突然转变了话锋,但是大好机会摆在眼前,错过就是傻子。她打蛇随棍上,提出道:“你替我找个男的,最好要有些本事,能力强点的。”
裴延年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小妻子认真的表情,语气跟着沉了下去,声音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说找什么?”
第33章
033
难不成是自己没说清楚?
江新月有求于人, 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找个男的,我有些事需要人在外面走动, 替我办下。”
裴延年反应过来她说的,“哦”了一声, “需要侍卫?”
“我倒是养不起侍卫, 就是寻人替我做事,钱货两讫。”江新月指了指一边的小凳子, 示意他坐下, 转身提着一个三足鎏金莲花式的燎炉走了过来。
“不过这件事可能有一点麻烦, 最好是可靠一点的。”
“做什么?”
江新月将手贴在燎炉的盖子上, 犹豫了一下。她其实不大想说自己家的那摊子烂事, 毕竟提起来也有点丢人。可想了想, 要是通过裴延年去找人,他早晚也会知道整个事,也就没必要瞒着了。
“先前你同我说, 那根簪子是我母亲买走的。我原本以为她是转赠给其他人, 想要在登记的册子上看一看。但是没想到, 那一整套的头面被放在库房,却直接丢了。下人们也许会动手脚, 但绝对不可能用这些东西来收买我身边的丫鬟。我后来想了想, 应该是我父亲做的。”
她提到这件事,都有作呕的感觉,强忍着翻涌的情绪说:“今日我原本想出门去徐家,将这件事告诉我的舅舅, 托他查一查。可今日我的祖母就病了,让我去侍疾。我一开始只是猜测, 现在却可以肯定。可这个方法又不能将我困一辈子,肯定还会有什么后手。所以我想让你找人帮我查查,看他最近同什么人联系过,又去了什么地方。”
“我就不相信,做了这样的事当真就可以天衣无缝,没有一点儿破绽。”
最后一句话,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有人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可以保持镇定。
“好,我会让人去查查。”裴延年应了声,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江新月原本在暖手,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抬头朝着他过去。
她屋子里所有的椅子都是专门订做的,雕花繁复还嵌了贝雕,放在外面都能当做一件工艺品。可也正因为精巧,就比普通的椅子小上两圈。
裴延年原本就身量高,体型矫健,如今收着手脚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十分滑稽。可是他十分平静,脸上没有一点儿吃惊或是窥晓别人秘密的尴尬神色,平静到像是听她说“早上买个烧饼”怎么样。
她其实预想过裴延年在听说这件事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都准备好了腹稿,要是裴延年问起的话,她就将最近的破事全都说出来。
结果他就是这个反应?
江新月憋了一肚子的话,都快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漏说了什么,实在没忍住又强调了一遍,“我是说,我的父亲要谋害我,你就没有其他什么想问的吗?”
难道他不好奇为什么她这么肯定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会有父亲想要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她母亲而是要去找舅舅?
而出乎意料的是,裴延年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反而问:“会难过吗?”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一早就知道他并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江新月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还能笑出来。
裴延年没有说话,而是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
他依旧是江新月不喜欢的那个样子,身高体阔看上去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莽夫,气场强大到让人做什么都战战兢兢生怕惹来他的怒火。可黑暗当中他的身影又是那般沉稳,如同一座巍巍高山,能为她遮住所有的风浪,牢牢地替她护在身后。
她一下子没能绷得住,眼眶立即就红了一圈。她又觉得这般失态,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匆匆低下头看向燎炉。
燎炉里的银丝炭是她睡前刚换过的,到现在猩红的炭火上,已经覆盖上一层白色的灰烬。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表情显现出虚幻来。
“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她放在燎炉上的手比划了一下,鼻音有点重,“我先前一直觉得他不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不是他想象中的儿子,从我这里断了他的香火。所以从小到大,他不怎么过问我的事我都觉得正常,毕竟父亲同女儿本来都不怎么亲近。
包括徐宴礼找到我时,知道江家人利用我出事,向徐家索要好处,我都只是生气,却不觉得意外。生活这么多年,我太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
“可是我才发现,原来我出事都是他策划好的。”
燎炉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的脸色也渐渐变得红润,整个人被斗篷笼罩看起来又乖又软。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亲生父亲想要我的命,而我母亲将他当成至生所爱。首饰失踪的案子那么简单,她却半分都不会怀疑自己的枕边人。还同我说江仲望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想要银子她会直接给江仲望。”
“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与她所谓的感情当中,我都是可以被放下的那一个。”
好多好多的事压在她的心里,她不能也不敢同身边的人提起。别说是依靠了,就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积攒得太多,有时候她都快要被逼疯了。
能撑到现在,大概是因为实在不甘心吧。
“我一定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江新月认真地说,哪怕知道这句话在“以父为天”的现在,这样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反正她再糟糕的样子,裴三都已经见过了,再多点也没什么关系。
说完之后,她十分没形象地盘月退坐在地上,自暴自弃。
而就在此时,原本一直坐着的裴延年站起身。
江新月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走近,就看见平日里行为举止都板正的男子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稳稳地将燎炉的镂空拱盖揭起放在旁边,拿起旁边的银制火钳拨了拨上面闷着的灰烬。炭火重新旺盛起来,甚至最中心的位置出现一小簇青色缠黄的火苗。
火光映越在他宽阔分明的脸上,他侧过脸来,看向身边的小妻子。鼻梁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眸色在微光当中显得十分幽深,笃定地回答着:“好,我会帮你的。”
在一片黑暗当中,两个人守着微光的燎炉并排而坐,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江新月稍微侧过身体,就能直接靠在男人的肩上。
同那些学文的公子哥不一样,裴延年常年征战,肩膀宽厚,手臂搭在膝盖上时能够隐隐看见臂膀上流畅的肌肉线条,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实际上好像也是这样,似乎遇到裴延年之后,她糟糕的人生才显得稍微不那么糟糕。
江新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诡异地产生了想要靠上去的念头。
可很快她摇了摇脑袋,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之前,她同男人的眼神对视上。
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像是青涩的梅子酒在炭火上“咕噜噜”冒着气泡,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两个人都是一愣。
“裴延年,”她头一次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裴延年“嗯”了一声,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小妻子朝着他眨了眨眼睛,眼神闪烁。她语气轻松,熟练地开始发起好人卡,“你真是个好人。”
原本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氛围被直接打破。
裴延年伸手将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扯了扯嘴角,“下次要是不会说话,就直接把嘴闭上。”
对面的女子裹着自己的斗篷,“嘿嘿”笑了两声,傻里傻气的。
两个人在一起静静坐了一会儿,见时间差不多了,裴延年起身要离开,“成了,你先回去睡吧,要是有消息的话,我会过来同你说一声。”
他朝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见小妻子仍旧没有动弹,忍不住提醒道:“地上凉,不要一直坐着。”
“我好像起不来了,”江新月欲哭无泪,“我的腿好像麻了。”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好一会。
江新月恨不得将自己的头也埋到腿里,都麻了才好。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无奈的叹息声,脚步声就落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她的身体整个腾空。男人结实的小臂稳稳地托住她的腿,然后像是抱小孩那般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腿上相触的地方火烧火燎的,后背也火烧火燎的,以至于被放到床上去的时候,她的脸也是火烧火燎的。
正在她想要干巴巴地说声“感谢”来缓和一下气氛时,就听见男人说“忍着一点”。
忍着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被突然加上的一股力道分开,垂落下去的一瞬间,就像是同时有成千上百只细针同时扎进她的两条腿。
“嗯……”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疼到想当场打滚,却被人男人抓住一条腿。
裴延年顺着经脉的方向轻轻拍打着,见她能适应一点时,就带上一点力想要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
结果刚碰上她腿时,就听见一连串的“疼疼疼”,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裴延年都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叹气,“不揉开的话,要疼更长时间。”
江新月咬咬牙,“那你动手吧,我尽量忍着。”
可真的还是好疼。
双手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被面,呼吸因为男人的动作而一下下急促起来。“疼”字都要脱口而出,她又急急忙忙咬住自己的唇,怕声音太大又将青翡惊醒。
于是所有声音在冲进喉咙间被撞散,只剩下模糊的嗯啊声。偏偏那声音还随着力道婉转,怎么听怎么都有点不正经的感觉。
江新月真的恨不得自己去死上一死。
裴延年也不大好受,揉完之后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大手稳稳地捏着女子笔直匀亭的腿,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缠人的时候倒是挺紧的。
呼出的气灼热几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在掠过小妻子的小腹时顿住。
江新月身上有肉但骨架小,还是偏瘦的体型,小腹平坦到坐下来也不会有多少凸起。而现在通过敞开的斗篷,能瞧见小腹的地方隆起圆润的弧度,像是青涩的花骨朵儿开到了极盛的时候。
裴延年忍住了上手想捏捏看的想法,移开了目光,“过得还挺好。”
江新月呼吸都慢了几分,冒出的冷汗将里衣打湿贴在后背,凉飕飕的。她将斗篷往自己的身上裹了裹,捏着拳头忍无可忍,“那是当然了!”
“成了,我先走了,记得换身衣裳。”裴延年没再逗她,撑着膝盖起身往外走。
江新月看着裴延年离开之后,身上紧绷的那根弦才彻底松了。
第34章
034
江新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 只以为自己来了京城之后,饮食什么的要比先前精细,所以长胖些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除了小腹那块明显开始往外凸, 其余的地方仍旧纤细。
再加上自己的月事迟迟不来,时不时的呕吐反胃的现象, 她十有八九是真的有了身孕。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强, 她好像能感觉到肚子里就有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这是她同裴三的孩子,也是不能告诉裴三的孩子。
依照镇国公府人丁的稀薄程度, 但凡裴三知道有这个孩子, 都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将这个孩子生出来。
可是从最开始, 她就没有想过要将这个孩子留下来。
这当中牵扯太多事, 她完全没做好迎接一条新生命的准备。
她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小腹, 好半晌才轻声说:“呐呐呐, 你也不要怪我,我现在自身都难保,就算你出生的话, 我也没有办法照顾你。天时地利人和, 没有一个能占到的……”
到后来, 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既然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该安排的还是要安排起来, 实在不能继续拖下去了。要赶忙找个大夫, 帮忙配一副堕胎药。而且听说在堕胎之后,身下会大出血,与小产没什么分别。
她既然想要瞒过江家的所有人,还得要单独找一处僻静的场所偷偷将事办了。这倒是可以找自己的好友福仪郡主, 福仪郡主是康王唯一的嫡女,手中的产业不少, 寻个隐秘的去处不是什么难事。
可现在的关键是,她别说找福仪了,就是连江家的门都出不去,也不知道老夫人的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只怕珞棠院那边一日没有结果,老夫人就一日病着。
江新月带着满腹的心事睡去,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感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醒来之后梦就被自己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有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跟在自己的身后穷追不舍。她被吓得一直往前跑啊跑,腿上就像绑着沙袋一般沉重到抬起来都困难。
这其实不太正常,梦里的她觉得奇怪,低下头往自己的脚边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两只小兔子一左一右地卧在她的脚上。
可是身后的猛虎还在追着呢。
她又是害怕又是慌乱地想要要一手一只将两只小白兔甩走,可那两只小白兔就像是长在自己的腿上,怎么都扔不掉。
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时,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捂着自己的心口,心有余悸。
她还不放心,特意将锦被掀开条缝儿,朝着自己的两条腿看过去,确定自己的脚边没长出两只小白兔,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真的变成妖怪。
在梦里跑了一晚上,她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到了时辰之后,又被琉芩叫过去照顾生病的老夫人。
而这一次,前来照顾老夫人的人比昨天少了一半,只剩下四婶婶。
早早到来的江明蓁这次直接坐在她的身边,小声地同她说:“我娘得了这件差事,十分重视,早上天还没有亮得完全,便将我和姐姐都叫了起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她就直接带着姐姐去了大伯娘那边。”
江明蓁也是一个十分标致的美人,不过她上头有个性格要强的亲姐姐,下面还有一个长房的嫡幼女,存在感不强。再加上她性格文静,说话多数时候都是再三思考,就更没多少人在意了。
所以她突然来找自己闲聊时,江新月还有一点意外,“这倒是正常,三婶婶原本就是一个责任心比较强的人。”
“好事确实是好事,只是……”江明蓁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正在陪老夫人说话的江琳昭,慢吞吞地说:“我就是怕她这样直率的性格,会容易得罪人。”
江新月脑子转了一圈就明白江明蓁话里潜藏的意思。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江明蓁见她明白了也没有多少,一张脸鼓起,像模像样地感叹一声,“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
这是说侯夫人杨氏为了范氏分管府中内务生气,怕回头迁怒到她的头上,特意来提醒一声让她多注意下。
江新月点点头,却没有多少害怕。
早在镇国公府的那件事情,大伯娘就对她有所不满了。债多了不愁,多讨厌一点和少讨厌一点没有任何分别。
更何况杨氏实际上就是个面甜心苦的人,也没有将她多当成自己的侄女,要不然也不会为她娘家那个不学无术的杨从安向徐氏提亲。不过想到到这里,她确实觉得有一点儿奇怪,后面杨氏居然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这确实不是她过往的风格。
不过压在她心里的事太多,她尚且自顾不暇,也就没有往深处思考。
果然就像她早就预料到的那样,老夫人的病一直没能好,每日都需要有人在旁边照顾。虽说真正照顾的活都是让身边的丫鬟动手,她们去侍疾也就是将准备好的饭菜或是药递给老夫人,可几日下来也有点受不了。
而就在这时,咸宁公主的赏梅宴也开始了。作为江琳琅的娘家,怀远侯府也收到了公主府的请帖。
老夫人哪怕真的到了病重的时候,都不会错过这个可能与其他人家交好的机会,更何况她现在还只是装病。
她靠在软枕上,交代坐在旁边的杨氏,“这几个小的照顾我这些时日,也辛苦了。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你带着她们一起出去,也松快松快散散心。”
“老夫人体谅,”杨氏说完之后,话锋紧接着一转,“只是现在府里事情多,三弟妹又是才管事,中间许多关节还不怎么清楚,还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我想着,要不然就让二弟妹和三弟妹带着几个孩子去吧。我留下来,要是府里有个急事,还能有一个拿主意的人。”
徐氏对于这种场合无感,而范氏则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翻了一个白眼。
府里的嫡长女江琳琅嫁给咸宁公主的嫡子,有了这样一层姻亲关系,咸宁公主才给江家送了一份帖子。所以哪怕江家所有人都不出席,作为江琳琅母亲的杨氏都必须要到场,给江琳琅撑场面。
杨氏这番话,同直接叫她和徐氏留下来有什么区别!
范氏被气得要死,这两天同杨氏共事,她才发现杨氏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以往他们三房得要在不知不觉中吃多少亏啊!
果然,就听见老夫人拍板决定,“那就让徐氏和范氏留下来,你带着几个小的去就成。几个小的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们的长姐,你带着她们去看看琳琅。”
杨氏几不可见地笑了笑,然后朝着老夫人点点头,“是。”
去咸宁公主府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
而在旁边听完了整个过程的江新月心里产生了一丝异样,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要知道咸宁公主府每年都会举办一次赏梅宴,邀请京城中的女眷参加。而邀请的人也是有讲究的,除了像江家这种靠着裙带关系进去了,其余的都是家世显赫的人物。
而她的舅母卢氏年年都会受到邀请。
她还以为按照老夫人严防死守的程度,她得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跟着出门。现在居然连提都没提就让她直接跟着去?这时候不怕她和徐家人接触了?
江新月越琢磨越觉得有点儿微妙,可又想不清楚其中的关键。
晚上在烤橘子的时候,脑子一抽抽,居然直接伸手往猩红的炭火抓过去。
关键时候,她的手被人及时抓住。
对面的裴延年往她的手里塞了一个已经烤好的橘子,“你在想什么,这也能发呆?”
江新月这才回过神,看到对面坐着的男人。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中间的小茶几上放置了一个描花的青瓷手炉。而在手炉上面,则是放了两三个黄橙橙的橘子和七八粒的红枣,只在右下角的地方留了一道添加木炭的小口子。
昏暗的室内,裴延年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整齐地放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玄色的锦衣长袍。他不算是穿得单薄的,却丝毫不显得臃肿,反而带着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精气神,像是生长在辽阔西北震慑草原的猛狼。
可便是这样的一个威武的人,此刻侧着身体,一条胳膊撑着小几,然后另一只手快速地翻动着手炉上的东西。
这样的场景怎么都能称得上一声浪漫。
可就是不应该出现在她和裴三的身上啊!
她都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可能就是因为前几日她碰瓷裴三,让他帮自己去调查江仲望。
结果第二日晚上,裴延年就过来了。
她还以为是查到些什么,夸奖的话都要说出口了,却下意识接到男人扔过来的一包东西。
“我来是和你说一声,才开始查暂时没有消息。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地等着。”
江新月的表情很一言难尽,她差点直接说,她宁愿干等着,也不想睡着睡着的时候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没有消息你过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可毕竟有求于人,她又不好说得这么难听,抓了抓手里热乎乎的油纸包,问了声,“什么东西?”
“你喜欢吃的糖炒栗子。”裴延年顿了顿,声音僵硬地说:“路过,随便买的。”
第35章
035
江新月其实对糖炒栗子并不是那么喜欢。
毕竟在京城, 栗子并不算多么稀罕的东西,还有比糖炒栗子好吃很多倍的糕点。她只要想吃的话,什么时候都能买到。
可在清水镇不同, 点心是想买都买不到的东西,大多数时候只能靠山吃山。
她从小山村回来的前几日, 山脚下的栗子树正好成熟了。那棵栗子树上结的栗子虽然小, 但特别糯,还带着一股甜味。裴延年在听她说过一次爱吃之后, 每次进山都会绕到那棵栗子树下, 带上一把栗子回来。
而回到京城之后, 她便没再吃过栗子。
乍然听见手里的是栗子, 还真的被提起兴趣, 低头开始拆手里的油纸包尝了一个, 栗子特有的那种沙沙的质感和甜味就在舌尖弥漫开来。
还真的不错。
江新月又剥了两个,然后冷不丁地听人问,“好吃吗?”
“挺好吃的。”
江新月抬起眉头看过去, 心里还在想为什么裴三放了东西还不走, 难不成是看上了自己手里的栗子?她有点不确定, 犹犹豫豫地问:“要不你也来一点?”
这句话就是礼貌性地客气一下子,实际上栗子就放在茶几上, 她没动就是提醒裴三, 该回去就回去了。
谁知道裴三真的坐了下来,挑了个栗子开始吃了起来。
东西都是他带过来的,此时她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吃掉了半包糖炒栗子。
有些事有一就有二。
所以裴三再过来的时候, 她也没有什么好的借口拒绝,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谁知道在这时候却能直接派上用场。
“咸宁公主的宴会你知道吗?”江新月将烤得发热的橘子剥开, 掰了一大半往前,推了推男人的手臂示意他伸手去接,声音里带着讨好,“明天我要去赏梅宴。”
裴延年往下看了一眼她的手,最后还是接了过来,顺着她的话问道:“嗯,怎么说?”
“也不是怎么说,”江新月顿了顿,察觉到裴延年投过来的目光,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糊弄的人,索性就直接说了真话。
“要是攀关系说,咸宁公主同我大伯娘是两姓之好的亲家,我们府上收到帖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我心里总在打怵,先前将我困在家中好几日了,怎么这次就肯让我出门?要知道我的舅母是极有可能参加这次宴会的,就当真这么放心我?”
她说这些话时,面皮都发紧。自己家中破事接连不断,求人的滋味比想象中还要让人难堪,所以她给自己描补着,“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岔了,我就寻思着你身边有没有会些拳脚功夫的婢女,借我一个用用。等宴会结束,我就还你。”
“好。”
裴延年只应了一声“好”,就将江新月原先准备好的长篇累牍直接打散。
江新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眼睛瞪圆了,“你就这么答应了?”不趁机提一点要求什么的?
“不然呢?”
裴延年也觉得她问得奇怪,解释了一声,“这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江新月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好像印象中的裴三不会这么好说话才对。
她吃了一瓣橘子,酸酸的味道压下了胃里那种翻涌的感觉,鬼使神差地问:“你说当初,我要是表明自己的身份,你会帮我回京城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好奇呗。”
裴延年想了想这种可能,说了声“可能不会。”
江新月咬下一瓣橘子,酸得整张脸就变得扭曲起来。她说什么来着,实在不是她杞人忧天、自作自受,而是裴延年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说不定那时候他就看上了自己的相貌,想要将自己困住给他当小娘子。
真是见色起意!她心里骂骂咧咧着。
裴延年看着小妻子一边眼睛都不眨地吃酸橘子,一边古古怪怪地看向自己,不知道她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只好出声解释,“身边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女子,当时会怀疑是不是我在清水镇的消息走漏了,别人派了探子过来。”
他在这个位置上,并不是每日带带兵、打打仗就可以的,想要他命的人不少,各种各样的计谋层出不穷。
美人计什么的都是用烂的。
这戒备心倒是挺强的,江新月提起一点劲,“那后来呢,你怎么就不怕我是探子了?”
“想听真话?”
江新月点了点头,就看见对面的男人看过来的眼神格外复杂,然后缓缓说道:“我没见过有探子被虫子咬了一口,哭着问我是不是马上要死了。”
江新月蒙了下,脑子里疯狂转动着这说的到底是哪件事儿,终于想起来。
一开始她跟着裴三回了清水镇,身上的红疹怎么都消不下去。那时候她浑身红肿,又热又疼,甚至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上药,只要随意一抹都能涂到。还是后来裴三替她找了两身蚕丝面料,又将她用的被褥也全都换成蚕丝的,她身上的红疹才开始慢慢消退下去。
眼看着都快要好了,半夜手背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直接将她疼醒。手背上多了两个红点,沿着红点皮肤迅速肿了起来,以至于半条手臂都是又肿又疼。
对于那时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那段喝药抹药的日子,两眼一黑都差点昏了过去。
以至于裴三听见动静走进来时,她就一个劲儿地抽噎,“我要是真的熬不过去了,你也给我找个大夫开点药灌下去,我不想走的时候还不好看。呜呜呜……收殓的时候,给我陪几床蚕丝被,我要素色花纹的……呜呜呜……还给我来点糕点,我好久没吃甜的……”
裴三捏着她的手腕,将竹杯在烛火上烧了一圈后眼疾手快地盖在她的手背上。
她情绪上头,将面前的人一把抱住,哭得比死了爹还要惨,“我还年轻,我真的不想死啊!”
裴三忍无可忍地捏住她的嘴,不耐烦道:“闭嘴,再说一个字就把你扔出去,听懂了吗?”
“呜呜……”她被吓到了,迟缓地点点头,可那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委委屈屈地看着男人的动作。
裴延年将竹杯拔了下来,就看见出血的红点上多了两条鲜红的血迹,语气更加不耐烦了,“应该没有毒,等明日再看看,实在不行就再找大夫。”
她逐渐从恐惧当中走了出来,讪讪地松开男人的手,低垂着头乖乖巧巧地坐在床上,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天。
而现在江新月只想要骂人。真丢脸,关键的是还正好被裴三记住了。
她只要提起一个字手指头脚指头都忍不住蜷缩抓紧。
偏偏裴三见她想起来之后,便客观提及道:“应当装不出这种反应,所以是探子可能性不大。”
这不就是间接地在说她蠢!
江新月气得撑着桌面,探出身,将自己手中的酸橘子全都塞到他的嘴里,恶狠狠道:“闭嘴吧你!”
橘子酸涩的汁水瞬间迸发开来,裴延年的眉心狠狠跳动一下,也不明白刚刚小妻子怎么吃进去大半的。他慢慢嚼着,将嘴里的橘子全都吃完,指出事实,“你也确实不是探子。”
“成成成,我不是。”江新月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往起站拉着他要往外面走,气鼓鼓地说:“你都呆了多长时间了?也该回去了吧,也是时候要休息了。”
她这段时间长了一点肉,生气的时候脸颊更是往外溢出些,看起来就是软绵绵的。
裴延年的眉心动了动,不大确定地问:“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江新月矢口否认,但是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人。
“那就成。”裴延年点点头。
江新月差点一口气都没有喘上来,很快她就听见门窗被推开的声音。
啊哈?就这么走了?
难不成他特意来一趟就是专程为了气自己的?
江新月的怒火都快要化成实质了,忍不住扭头瞪过去,发誓要用怒火在裴延年身上瞪出一个窟窿来。
谁知道裴延年压根就没有走。
他单手撑在后面的窗台上,身体微微往后靠,脖颈和肩膀的线条鼓动着,类似于初日升起时远处沉默的高山和无尽的地平线。
“其实也不是,从开始我便没怀疑过你是探子。”裴延年想了想,开口说:“如果一开始你同我说明实情,我应当会派人送你回京城。”
之后他们也许会有交集,但也仅仅是救命之恩,没有旁的。
他大概率是不会喜欢一个娇娇软软的闺阁女子。
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两个人的环境和见识都大不相同。
他习惯了烈日长沙,做的是在马背上浴血奋战的事,执行的是军营中近乎严苛的军纪。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的是长缨,而不是温室里需要精心养着的玫瑰。
可是那一日,楚荞荞低垂着头,沙哑地问了他一句,“所以我会活着,对吗?”
而对小姑娘一直有点微妙不耐烦的他,停下了清理杯子的手,狭长的眸子望过去。他隐约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态,缓和了语气,然后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这是自然。”
小姑娘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双眸清透而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半晌如释重负而又坦然地感叹道:“挺好的。”
说这句话时,她双手撑在被面上,离地的脚无意识地晃来晃去,又继续没心没肺地朝着他笑。
在简陋冷硬的小屋里,如同一只逃落出来的妖精。
那瞬间,裴延年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所以此刻,他同面前的小妻子说:“我也庆幸,没有如果。”
江新月有点诧异地看过去,难得没有接上话,就连原先的火气也开始消散。其实她倒是挺希望有这个如果的,虽然结果不会更好,但是最起码肚子里不会揣个崽崽,也不用惹上这么一笔风流债。
她十分沉痛地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肩膀,长长地“唉”了一声,哀叹自己当初脑子中进的水。
怎么就一开始没把真相抖出来呢。
不过因为夜里太安静,这声叹息叹得是九曲回转,饱含痛惜之意。
裴延年斜睨了她一眼,站正了身体,将她搭在肩膀上的手拍下。
江新月莫名所以,就听见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有时候,我还真想把你的嘴巴缝上。”
说完之后,就看见裴延年俊脸沉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她一个人站在窗口凌乱。
裴三又生气了?
可青天大老爷啊,这次她可真的是什么都没说啊!
她边摇头边叹气
——啧,男人心,海底针!
第36章
036
江新月早起去咸宁公主府, 是同江家人一起的。
大伯娘杨氏点了点人数,见都到齐了,便下令准备开始出发。全程没有一丝的的异样, 也没对自己多说一句话,弄得她都快要以为是不是自己防备心理过重, 见谁都像是坏人。
她坐在马车内, 眼神在对面的江明珠、江明蓁姐妹两身上扫视一圈,又看了看凑到自己身边的江琳昭, 最后还是选择闭上自己的眼睛, 靠在车壁上小憩。
昨夜裴三离开之后, 她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男人会突然生气。
明明全程她都是顺着他的话在说, 就连说没有如果都承认了。
关键是你走就走, 好歹说说今天到底会不会给她安排个女侍卫, 又是怎么安排的。现在她就是两眼一黑,同瞎子没有多少分别。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对劲的话, 到时候她就整日和福仪待在一起。
将今日自己要做的事在心里盘算一遍之后, 马车也刚好到了公主府。
当今圣上的弟弟妹妹并不多, 当初也是稳稳当当继承了皇位,所以对底下的弟弟妹妹都十分宽容, 因此咸宁公主府也相当气派。
江新月扶着青翡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看着面前咸宁公主府,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来过的原因,远远没有上次站在镇国公府前给自己的震撼大。
但真要是比较起来的话,咸宁公主府不如镇国公府大, 但是不知道比镇国公府精巧多少倍。尤其咸宁公主热爱交际,喜欢举办宴会, 府上更是养了一大批珍贵的花花草草,几乎做到了一步一景的程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来的时机太过凑巧,刚好有两家相识的人也到了,众人站在门口寒暄一番,便拥簇着进门了。
江新月便低下头,同身侧的青翡说:“等会你留心下,看福仪有没有过来。”
“福仪郡主吗?”
身边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扭头一看,自己手上扶着的哪里是青翡,分明就是个不认识的婢女。婢女年纪不大,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的稚气还没有褪去,穿着同江家下人差不多颜色的衣服。
她还以为是认错了人,立即松开手说了声抱歉,扭头就看见身后不远处,青翡一脸哀怨地看向自己。
“姑娘,小的叫十二,就是来侍奉您的。”陌生的婢女仍旧跟在她的身后,扫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说:“小的之前在裴家做事,国公爷叫小的过来的。”
江新月此刻真的被吓到了,要不是听说是裴三派过来的人只怕都要尖叫出声。
她稳了稳心神,捂着自己的心口问:“那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十二其实挺瞧不上这个问题的,他们这些护卫都是从小培养,经过无数次考核才能正式留下来排序的。
十二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排号,百余人中她差那么点儿就能摸到甲等的位置。她这个排号的,做的最差的也是在外面行走搜集消息,顺便处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可谁知道国公爷突然将自己提溜出来做后宅女儿家的奴婢。
后宅能有什么风险,小姐妹扯扯头花?
即使知道面前的人是国公夫人,十二也有点儿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按着性子回答说:“这很容易,小的提前知道您的消息,在这里等着就能认出来。”
江新月在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上敏感到了极致,察觉到十二那点微妙的不悦。
她也没有点出来,反正就这么一日,彼此忍忍呗。
“你到时候跟着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旁的,要是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帮我挡一挡。若是没事,便让青翡带着你休息就成。”
江新月交代完这一点之后,就招手让青翡过来。
青翡并不知道十二的身份,戒备地盯着十二,气鼓鼓地开始告状:“姑娘,这是谁?你可不知道,奴婢就是撒手回头看一眼马车里的东西,她就直接把我挤走了。”
同十二比起来,青翡单纯比一张白纸还要干净。
江新月发誓一定要将调养几个大丫鬟的事提上日程,这才介绍十二的来历,“先前不是说院子里缺人,徐家送了个得用的过来。今天就让她跟着我,你俩相互照应下。”
十二立即应声“是”。
青翡原先还想告状,可见十二这么干脆地应声,耳边警铃直响。难不成她还会被个半路出家的人比下去?
她挺了挺自己的胸膛,脆生生地答了一声“是”。
除了青翡最后那一嗓子,这点儿小小的变动倒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众人一起被嬷嬷领着,往后花园的方向走。
倒是江琳昭注意到江新月身边多了个丫鬟,还问了声,“我怎么觉得这个丫鬟很眼生。”
江新月用糊弄青翡的借口又重新说了一遍。
“徐家待三姐姐真好,我有时候都觉得羡慕。”江琳昭表情天真,又看了两眼站在江新月身后丝毫不起眼的丫鬟两眼。
江新月一时都分不清这话到底算不算是阴阳怪气,看江琳昭的样子不像,可怎么听怎么别扭,便诚恳回了,“杨家对你们也很好啊。”
杨家为了向杨氏要好处,确实对这几个外甥和外甥女都很好。
江琳昭的笑容有一丝丝龟裂,又不好反驳,只能点头。她看向江新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幽深,“杨家自然是好的。”
江新月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和她讨论杨家到底怎么样的问题,随大流一起先去拜见咸宁公主之后,找了一圈舅母卢氏都没看见人。在得知徐家没有过来时,她直接带着人去找福仪。
——
福仪郡主正在公主府小二层的望星亭里,听到身边的荟巧禀报说江家三姑娘在楼下等着时,她还以为荟巧在说笑。她将西洋镜放下,走到入口处将窗子猛得推开,探出身体去往下看,只看见楼下站在两个下人之间的清丽少女。
这不是江新月是谁。
“江三!居然真的是你!”
她这一嗓子没遮没掩的,附近赏花的人都齐齐看向望星亭的红衣少女。少女面容十分出众,着一身红衣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笑容灿盛,令人侧目。
可等看清楚望星亭的少女时,所有人又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生怕自己被她盯上。
毕竟这位福仪郡主是出了名的受宠,也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说不准就因为多看她一眼就将人得罪了。
而福仪丝毫也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朝着自己的小姐妹招了招手,“还不赶紧上来。”
福仪这性格,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江新月差不多有两年没见自己的小姐妹,先前在渭南还有联系,可失踪之后就真的没有一点消息。
来见福仪之前,她心里还有点儿别扭,怕两个人生疏起来。
可福仪还是那个福仪,她心中的那点别扭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应了声“好”之后,就带着两个丫鬟上去了。
“江三啊江三,你可真是拿我当朋友。我写了多少信去渭南,你不回我就算了。就是回到京城,你居然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去了裴家的宴会,才知道你的消息。”福仪抱拳站在楼梯口,看着人走上来,冷冷地说:“我还以为是,你要同我这个朋友决裂了。”
“放心吧,同谁决裂都不会同你决裂。”江新月走上去,拉着她的手臂往里走,半是玩笑半是感叹地说了声,“你现在能看见我,都已经是我命大,还提什么要求。”
福仪目光闪了闪,知道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就让荟巧先带着丫鬟们下去。
等屋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福仪拉着她坐下,才开口问:“发生什么了,居然也能扯上命了?”
江新月抿唇,犹豫着怎么开口说:“我回京城时,遇上了匪乱,兜兜转转呆了大半年,也就是一个月前才回来。”
“匪乱?”
“嗯,随行的人都没了,机缘巧合之下,我被人救走了。”
福仪其实不大相信,还在说笑,“江三,你不给我回信道歉的话我又不是不能原谅你,现在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你该不会要说,你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还以身相许了吧。”
江新月简直就一言难尽。
没报答救命之恩,但是脑子也确实进了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福仪原本就是在开玩笑,见她不回答,又惊讶又觉得荒诞。
她下意识觉得小姐妹在逗她,被气笑了。“你这胡说也要有点根据,还不如直接说你现在怀上了,结果相公死了。”
在听到“怀上”两个字时,江新月的眉心重重跳了下,整张脸就垮下来。她下意识动手,摸了摸自己小腹的位置,就算再是自欺欺人,也能感觉到小腹那微微的凸起。
而这个动作狠狠地刺激到福仪的神经,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直跳,“真的假的?”
江新月觉得自己要勇敢,要坚强,眼泪是对现状最无用的东西。
可说到底,她年纪也不算大,这样为世俗所不容的事落在头上她也会本能地感觉到害怕。现在被福仪拆穿,横亘在心中的巨大石块落地,鼻腔中就传来一股巨大的酸涩之意。
她抱了抱福仪的肩膀,将头靠了上去,小声地“嗯”了声。
福仪浑身僵硬,觉得又离谱又生气,“谁的?”
“就是救我的那个,我们成过亲。之后徐宴礼找到我,等回来之后我才发现我有了身孕。”江新月不敢说出裴延年的身份,怕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她垂下眼帘,神色不明地握住福仪的袖口,打着商量,“我成过亲的事没敢告诉旁人,这个孩子我也不能留着。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说是我同你去一起去别庄玩几日。”
她其实也有点儿紧张,怕福仪会对她露出异样的眼光。毕竟未婚便已经与人有了纠缠,怀孕之后想要堕胎的事,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炸裂的。
福仪也在惊讶之后沉默下来。
江新月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变快,等待着福仪的回答。等待的时间越长,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就更多,开始反思这是不是件为难人的请求。
“你还不算太糊涂,这个孩子确实不适合留下。”福仪愣生生把自己被冲击的七零八落的思绪捡起来,问道:“什么时候给你下帖子,你能找到靠谱的大夫吗?”
“三日后吧,大夫……我找人要了几贴药,应当没什么问题。”
“问题大着呢,这伤的可是自己的身体。”福仪白了她一眼。
不过两个人从小就认识,自然是知道对方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福仪是真的心疼小姐妹遇上了这些破事,想了想自己手上有没有什么靠谱的大夫,“算了,我帮你找找人。”
江新月眼眶瞬间红了,在福仪的肩上蹭了蹭,“福仪,你真好。”
她就像是一只小兔子似的,软乎乎就趴在自己的身边,福仪就忍不住心软。
“你也别觉得有什么,别说现在大多数人都不知情,就说知情了又怎么样。他们男的娶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一窝一窝地生,有什么脸去要求女儿家所谓的贞洁。前头那个没了就没了,等你身体好了,我给你找十个八个的,天天围在你身边哄着你玩。”
“还别说,这次来的人当中就有几个长得不错的。”福仪怕她胡思乱想,直接将西洋镜塞到她手里,推着她站到开着的窗户边,示意她朝着对面看过去。
前来参加咸宁公主的赏梅宴的并不止女眷,还有各家的公子。说得明白点,也就是是让各家的小辈有个相看的机会。若是看对眼了,两家私下再按照三书六聘的礼走。
不过男宾和女宾隔得远,也就是在宴会开始之后才会有短暂的接触,现在还都在前院举行诗会什么的。
“我不看。”
福仪将西洋镜举到她的面前,“看看呗,总要比那什么梅花之类的好看。看见一个穿水蓝色衣裳戴着白玉冠的吗?说是姑苏吴氏,听说乡试的成绩十分不错,不少人都下注买是他还是你表哥能在会试上拔得头筹。旁边穿着烟灰色衣裳,是吴通判的长子,人挺有趣的,不过听说身子骨不大行……”
江新月听着福仪的絮絮叨叨,却没能听下去多少,放下西洋镜一晃而过时,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皱着眉头,又拿起西洋镜仔细找了找,结果人就不见了。
难不成只是自己的一场错觉,怎么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杨从安。
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才对。
而福仪见她朝着一个方向看,好奇地问:“你看上谁了?让我也瞧瞧。”
福仪将西洋镜拿过去仔细找了找,然后朝着江新月竖起了个大拇指,“ 成啊,你现在的眼光倒是挺挑剔的,居然直接看中了镇国公。这人看着确实不错,不过别想了,他已经成亲。就算没成亲,这位我也撮合不成,永嘉为了他同皇伯父争执了两次,说不准皇伯父会心软替两个人赐婚。”
“赐婚?”江新月的注意直接被拉回来。
福仪跟着点了点头,“镇国公说是成亲了,可没人见过他的夫人,说不准就是个借口。就算不是借口,听说镇国公夫人出身寒门……你知道的,京城这么大,没了一两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皇伯父很宠永嘉。”
江新月到抽了一口冷气。
福仪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呗,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江新月更笑不出来了。
第37章
037
江新月越发觉得, 当初自己决定不要和裴三扯上关系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当今圣上的子嗣不丰,永嘉公主又是东宫所出的嫡长公主,极得圣宠。就算到了应该配婚的年纪, 公主府也早早就准备好了。但据说永嘉公主一直没挑中驸马,皇帝也纵容她的婚事拖到了现在。
要是这么说起来的话, 还真有可能是在等裴延年。公主与将军, 也是话本当中比较常见的主角。3
想到这种可能,江新月心里就有点儿发堵, 有种微妙的不舒服。但是她很快将这种不舒服归结为, 要是永嘉公主察觉她同裴三还有那么一段过往, 说不定就对她下手。
她和福仪又坐着说了会儿话。
不过两个人也没有聊多长时间, 中途江明珠找了过来。
自从参与管家之后, 短短几天时间, 江明珠看起来像是比之前稳重了很多。同福仪郡主见过礼之后,她才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长姐许久也抽不得空回去,也想家里的姐妹了。听说我们过来了, 寻我们去说说话。明蓁和琳昭都在水榭路那边等着, 你要不要也一起过去?”
“长姐说要见我们?”
江明珠其实不想来这一趟, 但好歹承了江新月一份人情,就好心提醒说:“嗯, 咸宁公主也在。你要是不去的话, 我现在就要和她们一起过去了,免得让咸宁公主等太久。”
江新月犹豫了下。
说实话,作为怀远侯府的嫡长女,江琳琅是江家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聪慧稳重,也十分关照底下的妹妹们。在江家的时候, 她也曾经受过长姐的照拂,就是自己及笄那日,长姐还特意回来送了重礼。
在闺中时,江琳琅的名声就很是不错,不然也不会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嫁给咸宁公主的长子熊昌平。不过风光背后,也是一地的零碎。江琳琅有着一个能稳稳压住自己一头的婆婆,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从她回怀远侯府的频率就能够看出。
要是可以的话,江新月其实不想拂长姐的面子。
想着大伯娘就算再是丧心病狂,应该也不可能在自家女儿参与的宴会上做太过分的事,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我跟着你一起吧。”
“那你们去吧,我留下来喝喝茶。”
咸宁公主规矩挺多的,福仪听到这个姑姑的名号只想躲,压根就不愿意凑上去。
所以从望星亭出去的,只有江明珠和江新月两个人。两个人从小就不怎么对付,此刻更是没话。
两个人要走到水榭路时,远远就听见两个人吵了起来。
“我好好一块暖玉,前面还拿出来让你看看,一转身玉佩就不见了。不是你拿的,还能有谁?总不能是它自己长着翅膀飞走了!”夏青栀真的是又作呕又生气,“你赶紧将玉佩还回来,我就不计较了。不然闹到咸宁公主那里,你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真的不是我,我记得将玉佩还你了。”江明蓁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今日参加宴会,正好看见一群人围着夏青栀炫耀自己的玉佩。江明蓁原本不准备凑这个热闹,正要走到一边。谁知道夏青栀将她们当成了想要看玉佩的人,用一幅“你们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表情,大方道:“借你们看看吧。”
夏家是太子妃的母家,江明蓁也不好得罪,只好接过玉佩说了两句好话,之后就将玉佩还了回去。
江明蓁想起什么,拉着身边的江琳昭,“当时琳昭也在,她能证明我真的还你了。”
江琳昭没承认也没否认,反倒是像拉偏架地说了声,“四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你让你的丫鬟再找找看,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我们不至于偷拿一块玉佩。”
“我都让人来来回回找了三遍了!”夏青栀急得都快要跺脚。
江明蓁就是最后一个拿过玉佩的人,不是她动了歪心思是什么。
这块玉佩还是她做太子妃的姐姐得了皇后的赏赐,她求了好久才让姐姐将它作为生辰贺礼送给自己。小姑娘都喜欢攀比,她可不是想炫耀一下。可这毕竟是御赐之物,真要是丢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和姐姐交代。
着急之下,夏青栀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帮凶,怀远侯府落魄成这样,偷拿东西有什么奇怪的。”
她说着就要上手,一把抓住江明蓁的手腕,“你既然坚持说你没拿的话,就让我搜搜看,我不信玉佩还能凭空消失!”
江明蓁骇然。
这要是真的被搜身了,那就是和贼扯上关系。不管有没有找到,她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江明珠看着妹妹像只小白兔似的被夏青栀大力拖拽着,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瞬间就断了。
坏了,这别真的打起来。
江新月心里暗叫一声,下意识要扯住身边的江明珠,可一把就扯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江明珠就像是炮弹一样冲出去,一把将夏青栀撞开。
她将哭得成一团的妹妹护在身后,怒目而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说搜身就搜身!”
夏青栀被撞得往后仰,整个脑袋都发懵,幸亏身边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她才没有倒下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偷袭时,就遭遇江明珠劈头盖脸的指责。
她手指着面前护鸡崽子似的江明珠、瑟瑟发抖的江明蓁、打边炉的江琳昭以及姗姗来迟的江新月,气得都开始打哆嗦。
她夏青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好啊,好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是不是,我和你们拼了!”
事态发生得太快,眨眼之间两帮人就开始打了起来。
夏青栀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身边带着的丫鬟不少,而江明珠为了护住妹妹格外勇猛。两边居然打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占到上风。
江琳昭在旁边拉架,一边拉一边往的水边退。
要是再打下去的话,说不准一群人同下饺子般齐齐掉进水里。
江新月脑子都快要炸了,这时候也不得不上前将两帮人分开。可是她远远低估了这帮闺阁少女的力气,往里面硬挤时,一句“别打了”都还没有说得完整,就又被整个儿挤了出来。
“十二,你去把她们分开。”
江新月实在没了办法,绕到后面去想要帮袖子都被扯掉半边的江明蓁。而夏青栀见又多了几个人,就更加生气了,下手的力道就更狠,最后学着江明珠整个人冲撞过来。
江新月见势不好,想要往旁边躲开。
就在此时,她的袖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住,根本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见夏青栀撞过来。
一直处于边缘位置的江琳昭在两个人撞上时,嘴角缓慢地晚上扬起,松开了抓住江新月的手。
可紧接着,手腕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她眼里的喜悦瞬间被被惊惧完全占据,紧接着身体失重跟着往湖里栽进去,时。
冰冷彻骨的湖水漫过头顶,溅起巨大的水花。
在场的人齐齐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江新月其实是会水的,但是冬日的衣服厚重且吸水,如同沉重的石块捆绑在身上。她奋力地往下蹬水以获得往上的托力,可根本就无济于事。
最初她还能听见岸边江明珠尖锐的呼救声,隐隐约约看见身边不远处也有个倒霉鬼在挣扎。
也不能说倒霉鬼。
还能有比她更倒霉的人吗!
早知道遇到这种事,她就应该要躲得远远的,免得连累到自己。
可很快,她就什么都想不了。失去意识沉入湖底之前,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下倒是不用愁肚子里的小家伙了。
——
江明珠就差一点儿就抓住江新月的手臂,眼睁睁两个人掉进水中,脑子“嗡”了一下。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救人!”
周围人被吼了这么一嗓子,都恢复了神志,同热锅上的蚂蚁相互挤来挤去,问有没有谁会水。
但这处全都是女眷,没有一个会水的,反应过来的夏青栀急急忙忙找侍卫过来。
而自从见到江新月掉入湖中的那刹那,十二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立即走到岸边,默不作声地开始脱去自己身上的夹袄,在一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猛得就往水里面钻去。
熊昌平今日负责在前院招待男宾客。
同以往不一样的是,镇国公这次居然也过来了。
熊昌平在私下里喝醉之后,说过不少诋毁这位大周最年轻的国公爷的话,言辞之间颇瞧不上这位镇国公。说裴延年只是躺在父亲和兄长的功劳簿上,得到了皇上的扶持才会有今天的成就。他要不是姓裴的话,京城中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可背地里瞧不上是背地里的事。
实际上裴延年真的接了帖子前来参加宴会,熊昌平既惊讶又自得,这样的大人物来参加宴会不正说明熊家在京城还是有几分地位的。
所以,他短暂谢过宾客,亲自出了外门迎接,以显示自家的看重。
要知道举办宴会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咸宁公主作为皇家的代表不停举办宴会联络大臣女眷与皇家之间的关系,很重要一个原因是熊家这一辈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人物。
熊昌平比裴延年略长几岁,现在还在鸿胪寺做着可有可无的礼官的活。将他同裴延年这种实权在握的国公放在一起比较,那都是对裴延年的一种看轻。
裴延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镇国公府虽然参加宴会的次数不多,但毕竟身份位置在这里,各家举办宴会之类的都会给镇国公府递上一份帖子。
在听说小妻子也会过来的时,他让人将咸宁公主府送来的帖子找了出来,考虑了一番还是亲自过来了。
“听说咸宁公主府的梅花开得极好,裴某人便上门叨扰了。”裴延年微微颔首道。
深冬晴明,男子长身而立站在府门口,简单到在富贵堆里甚至说得上落魄的棉袍穿在身上,给人第一感觉便是挺拔沉稳,似高山又似剑鞘,将朱门高户的雕梁画栋都反衬得像是背景。
熊昌平脚步一顿,由心产生种敬畏之情,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了低位置上,远远地就迎着说:“国公爷哪里的话,你能来我自是扫榻欢迎。”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们府上的梅花都是按照家母的意思移栽修剪,每一株都是精心照顾的。承蒙大家抬举,前来参加宴会,现在有不少人正在前院作诗作画。国公爷,一同过去?”
熊昌平侧身,让出身后的路,伸手请让。
“熊大人客气了。”裴延年随着熊昌平去了前院。
而镇国公的到来,无疑将宴会掀到另一个高潮。
所谓朝中唯一握着实权的超一品公爵,镇国公这三个字就代表着一等一的权力。且裴延年多数时候远在边关,此次调动归京,定是要将国公府以往的人脉捡起来。
这就意味着什么,倘若有人在这次宴会上能够一鸣惊人,得到镇国公的另眼相看,那就是直接获得一条扶摇直上的青云梯。
众人全都躁动起来,绞尽脑汁想要一展才华,于是便有无数的文章或是画作被递到裴延年面前。
裴延年看着面前的一小叠纸,瞬间沉默了。
能参加赏梅宴的,自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文章达练、画作瑰奇者不在少数。能接受宫里太傅的教导,裴延年文学功底不差。可他一军之将,在边境那种时间就是生命的地方,真的挺不耐烦看这些花花架子的东西。
他耐着性子翻阅着,思绪却飘到了小妻子身上。荞荞倒是处处讲究,说不定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那自己是不是也该要学一点?
裴延年越皱越深的眉头,给众人火热的心思浇了一盆冷水,原本还算热闹的室内逐渐安静下来。
这是都不满意的意思?
熊昌平开始怀疑人生了,开始琢磨起镇国公突然拜访的意图。
中间不知道谁提议说,“坐在这里看这些插枝和盆栽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外面看看梅花原本的风骨。”
熊昌平偷偷看了看裴延年的神色,想着他确实说是为了梅花而来,迟疑着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去看看。”
而去梅园就要经过水榭路。
熊昌平有意要显摆一把,给裴延年留个好印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上熊家一把。为此,他还特意让丫鬟去梅园通知,让女眷们避开。
谁知道这么防备,居然在路上出事了。
看见水里挣扎的三个人头,熊昌平内心尖叫的声音比江明珠还要大。
他绞尽脑汁想要给自己找补时,就看见身边男人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熊昌平心头一跳,“抱歉”两个字还没有说得完整时,就感觉自己身边刮过一阵风,身边的男人就直接跳入到水中。
熊昌平的心差点都跳停,听见落水声之后,失声喊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救人!”
就又听见几道“扑通”“扑通”声,几个侍卫齐齐地跳入水中。
而慢了一步的杨从安站在岸边,光是看着脚底下的湖水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股彻骨的冷意。这要是跳下去的话,就算是不死也会要了半条命吧。可姑母费尽心机安排好这么多,他要是不跳的话,回去整条命就没了。
想了想之后,他还是咬咬牙,一下子将身上的斗篷掀开。
跳下去的一瞬间,他被冻地尖叫出声,“救……咕噜噜——命,救……”
巨大的声响响彻湖面,岸边的人目瞪口呆望过去,几欲掩面逃走。
他们真的不是和这个废物玩意儿一起的啊!
第38章
038
江明珠嗓子都快要喊哑了, 看着两个妹妹逐渐淹没在水中时,她身上的力道也被一点点抽走,不可抑制地直接瘫坐在地上。
她不敢想象, 倘若江新月和江琳昭真的出了事,等待她和妹妹的又将会是什么。
而随着惊呼声, 她看见有人下水, 绝望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来。
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手指死死地掐进铺了碎石子的地面, 鲜血不断从指尖溢出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只死死地盯着湖面看。
就看见一个面容稍显陌生的男子将少女托出水面, 朝着岸边游了上来。而另一边, 也有一个侍卫将最近的江琳昭提起, 跟着游了过来。
裴延年始终提着一口气, 等将人救上岸之后,面对陷入昏迷当中的江新月,只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将自己的心脏一把攥住。
他的下颌绷成一条直线, 周遭的喧嚣声不断弱化成背景。他也来不及顾忌其他, 直接上手将女子外衣的领口往外拉开, 捏开她的嘴将口中的异物清理干净之后,便不断按压她心口的位置。
周围的人顿时消声, 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脑子都在疯狂运转着。
面前的男子疯了,还是她们疯了!
被冷水浸透的黑发垂落在男人锋利的侧脸上。
裴延年不断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一下、两下、三下……
按到后来,原本魁梧的身体逐渐佝偻,被一种叫做恐慌的庞然大物逐渐吞噬。裴延年见惯了生死, 自以为修炼到百毒不侵的程度,可此刻仍旧无法抑制地心慌。
似乎全身仍旧浸泡在冰冷的湖水当中, 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住,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而在窒息之后,就是心脏尖锐的疼痛。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头独狼,哪怕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都能体会到那种由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哀伤。
众人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可惜的神色。
而一直昏迷的江新月终于有了点动静,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两下。
裴延年生出希冀,几乎是本能地将她半扶起,从后背处拍她的肩膀。江新月这才有了意识,先是咳嗽了两声,紧接着吐出几口水来,整个人慢悠悠地转醒。
裴延年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她的身后,这时他才自己的指尖无法抑制地哆嗦着。
旁边的江琳昭也被救了起来,但迟了一步,在水下的时间更长。又因为男女之别,侍卫并不敢动手施救,最后还是被捞起来的十二出手救人。
这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等江琳昭慢慢转醒时,江新月就已经被裴延年抱着离开这里。
而江琳昭一睁眼,看见自己被浸泡湖水之后异常贴身的衣服以及围观的众人,气血翻涌,直接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江明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可还是站出来善后,将江琳昭送到咸宁公主府准备好的客房中。
至于这些后事,江新月并不清楚。
冬天的湖水太冷,以至于她被捞起来之后,整个脑子都被冻住了,运转就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她死死地揪着裴延年的衣服,气若悬游道:“不要找大夫,我不要大夫。”
因为太冷,她说这句话时,牙齿都在打颤,发出“吱吱”的声响。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看大夫,难不成你真的想死不成!”
“我不想看大夫……”江新月撑着一口气,咬死自己的下唇,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不要真的昏过去,“我不需要。”
她又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今天事情闹得这么大,咸宁公主一定会过问。而一旦看了大夫,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便彻底瞒不住,到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别人谈论时的唾沫星子都能够直接将她淹死。
裴延年黑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要不是看在小妻子今日吃了这么大苦头的份上,都恨不得在她的屁股上打两下。
平日怕喝药偷偷将药倒了也就算了,冬日落水说不准就会落下暗疾,居然也不肯看大夫。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接往熊昌平准备好的屋子走去,先将自己身上的湿透的衣服换掉。
青翡跑进跑出,憋着眼泪从外面的马车上拿到了备用的衣服,替自家的姑娘换上。摸着姑娘寒铁似的胳膊时,她一个没忍住,眼泪“啪嗒”一下子就直接砸了下来。
“你别哭了,我没事。”江新月开口,声音沙哑到不像是自己的,一听就知道是进了寒气。
也不止是嗓子进了寒气,身体哪哪都是。
她感觉到一股钻入骨头缝中的寒意,但与此相反的是,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有种近乎灼烧的痛感,以至于脑子都晕乎乎的。
“你摸摸看,我身上是不是在发热?”她撑着一口气问。
青翡探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脖颈,“都是凉的,怎么了觉得热吗?应当是病了,等会大夫就直接过来,到时候问问大夫。”
“我不看大夫。”江新月想要撑起身体,一动弹脑袋就阵阵发晕。她只能又重新坐回去,等缓了一口气之后,才说:“等我好一点,我们就直接先回去。”
“这怎么能成!”青翡眼泪直掉。
“没什么不成的,我觉得我没什么问题。”
“什么叫没问题,你看看自己的脸,现在比抹了粉都要白。那要是有问题,那该出什么事。”青翡一屁股直接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拖着哭腔说:“奴婢不走,奴婢要等你看了大夫走。”
这话刚落,就看见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的裴延年领着大夫走进来。
青翡“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直接开口道:“大夫,这里,我家姑娘刚落了水,您给看看。”
江新月眉心狠狠一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
大夫是咸宁公主府的坐府大夫。
熊昌平从裴延年救人的动作估摸着两个人关系匪浅,第一时间就将大夫给送了过来。而这位宁大夫早早就得了嘱咐,在药箱中将把脉的软枕和帕子拿出来之后,态度很是恭敬地说:“姑娘,你将手腕搭过来,老朽替您瞧瞧。”
江新月不吭声,打算装死混过去。
大夫狐疑地试探道:“姑娘?”
见女子始终不出声之后,他颇为为难地看向不远处沉默站着的高大男人,示意人拿个主意,“这?”
他医术就算再高明,不把脉的话还是会很容易出现差错,这个责任他负担不起。
青珠小声地劝着自家的姑娘,“没事的,您就让大夫看看成吗?真要是不想喝药,奴婢回去就给你做药膳,保证吃不出一点儿苦味好不好?”
“我真的没事。”江新月来来回回,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裴延年也生出了几分火气,直接走过去,趁着女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强行抬起她的手臂。将她的手臂按在了软枕上。
江新月眼中的惊慌都快要化为实质,她死命地挣扎着,如同被抛上岸奄奄一息挣扎着的将死之鱼,“你放开我!我不想看大夫!我不想!”
“大夫!您给瞧瞧。”裴延年捂着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她惊恐万状,却怎么都挣脱不开男人如同铁链一般的桎梏。而看见诊脉的方巾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时,她脑子一懵,张嘴就咬上捂着自己的手。
这一口完全没有收着力道,裴延年就感觉到来自于手上剧烈的疼痛,脸色又白转到黑,却没有松手,示意大夫替人看病。
而在大夫的手搭上去时,裴延年最后还是叫停了。他收回按住女子手臂的手,抽回来时按住女子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膛间,不让旁人见到她的表情。
“大夫,能否去外面等会,我想同她说几句话。”
在咸宁公主府做事,医术和眼色都是一等一。大夫虽然不明白这位姑娘为什么这么抗拒看大夫,但是大人开口了,他也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自然可以,这位姑娘怕是受了惊吓,你好好照顾她就是。老朽先在外面等着,若是有吩咐只管传唤。”
说完之后,他都没有收拾自己的药箱,十分利索地退了出去。
裴延年的目光扫到了在旁边站着的青翡,“你也先出去。”
青翡是见过裴延年的,知道他和自家的姑娘认识。她看了看面前的男子,又看了看缩在男子怀中显得分外瘦小的姑娘,最后还是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等屋子里全都没人之后,裴延年握紧了拳头。
他的手心有一道被咬得发乌的齿印,而在上方则是一片冰凉的液体——是江新月的眼泪。
一颗心如同被火烤一般焦灼着,他轻轻地拍着女子的肩膀,瓮声瓮气,“就是看看大夫,怎么怕成这个样子,还哭了。”
怀中女子的眼泪却没有断过,胸膛前传来细微的震颤。
“这有什么好哭的?”裴延年的心止不住地发软。
这还能怎么办,简直是打不得骂不得,真的就差当成祖宗一样供起来了。
他彻底没了脾气,低头亲了亲女子的额头,笨拙地哄着:“荞荞,就一会儿功夫成吗?”
江新月哭到脑袋疼,小腹也开始坠坠地疼着,而男人却还是在不停地询问着。
她能怎么开口呢?
裴延年最后妥协道:“你既然这么不想看大夫,那总要要告诉我一个理由吧?”
面对小妻子的沉默,裴延年下了狠心,语气无比严肃。“要是再不说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等会直接让大夫进来替你把脉。这次我是说真的,你再怎么哭我都不会再心软了。”
“我有身孕了。”
第39章
039
裴延年起初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手臂撑着凭几追问了声,“你有什么?”
他还在想,自己也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年纪, 怎么就听到她说自己怀孕了?
甚至他都有点儿想笑,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之间很长时间不曾有过, 真要是有了孩子算算日子也快有三个月, 楚荞荞应该早就有所察觉。而就在昨晚,他们甚至还在一处吃东西, 商量今天来咸宁公主府的事, 她怎么会半点都没有提及此事?
可小妻子始终低着头, 只能听见不停啜泣的声音, 却没有一句解释。
似乎就已经说明, 这并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是她确实说了自己有身孕。
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心率也开始加速。
这个消息不啻于边境夹杂着雨雪的冷风一样,将他整个人都冲击得七零八落, 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瞬间闪现过很多画面, 她比从前圆润些的脸颊, 她拿开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她与往常不同的好睡意……
从前的细枝末节连成了完整的脉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的事。
只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呢?要知道就算是成亲, 三书六礼走下来要花上不少时辰, 月份大了会引来许多无端的猜忌。
除非……
双手不自觉地捏紧成拳头,心门开了道口子,无数的怒火鱼贯而入,以至于开始堵塞。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全都堵在嗓子眼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转过身想要平复下脑海中凌乱的思绪, 手袖的地方就拽上来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侧过脸去,就看见小妻子一张小脸煞白,湿润的眼眸盯着他,嗓音沙哑地说:“裴三,我肚子疼。”
裴延年很想说上一声,肚子疼同我说有什么用?难不成我是大夫?连有身孕的事都能瞒着,痛了倒是知道告诉他,那他到底算是什么?
女子的手原本就没什么力气,风吹吹说不定都直接会垂落下来。可即使是盛怒当中,男人的半边身子都没有任何动作,就任由女子的手拽在身上。
缭绕的水雾将鸦黑的睫羽濡湿,滚烫的泪压着眼眶滚落下来,瓷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泪痕。
江新月蠕动唇瓣,所有的话都隐堙灭在男人黑得如同锅底一般的脸色当中。
她知道裴三是真的生气了,因为裴三很喜欢孩子。
不记得哪一次两个人闲着无聊逛田野时,一群小萝卜头嬉笑着跑来跑去撞了过来。裴三不但没有生气,还用狗尾巴草的叶子编了蜻蜓,给每个小萝卜头都送了一个。
最后一个编造的蜻蜓送给她,玩笑一般地说:“我们以后不要这么多孩子,太吵了。”
可说着吵,裴三的表情却不像是生气,霞光的映衬下有种粗犷的温柔。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当时听完后,她怕裴三不管不顾要她生孩子惴惴不安好几日,最后被裴三戳破了小心思。
男人从身后拥着她,细细密密的口勿落在了脖颈后,呼吸都在发烫,“又没有强求你要生多少个,由着你还不成吗?”
她那时候就怕有身孕,可是肚子里一直就没什么动静,还庆幸过很长一段时间。谁知道,两个人分开之后,肚子里却揣上了一个崽崽。
怀有身孕的消息,她连裴三都不敢告诉,又怎么敢告诉府上人丁凋敝的镇国公?
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
忍着腹部的疼痛,江新月逐渐松开手,企图找回自己的理智,“这件事真的不能让人发现,你让大夫先走,好不好?我就求你这……”
她的话被落下来的大氅遮住,紧接着整个人失重然后陷入到熟悉的怀抱当中,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男人衣领,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青翡站在外面竖起耳朵听,里面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急得像是踩在了铺了一团火的地面上,双脚都不能同时落地。她不断伸长脖子探头朝里面看去,想窥得一星半点来确定自家姑娘的安全。
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声音,总不能那位镇国公捂着嘴打人吧。可都是镇国公了,总要顾忌一点脸面,不至于真的动手打人吧。
就在她抓耳挠腮之际,面前的门突然开了。
高大挺拔的男人抱着怀里的人走出来了。
不过他怀中的人被宽大的狐氅遮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来到底怎么样了。
“姑……”她才开口,就对上男人凌厉的目光。
男人身量很高,此刻面色深沉,低着头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极强的震慑,让她将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
裴延年吩咐道:“我送你们姑娘回去,你也一起跟着。”
这不合规矩!若是让旁人知晓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的风言风语。
青翡想要反驳,裴延年却根本不是商量的意思,直接抱着人大步离开。
熊昌平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两个人之间关系匪浅。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妹怎么同归京没多久的镇国公扯上关系,但是宴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自家怎么都说不过去。
为了不得罪人,镇国公说想要离开,他就立即让人领着他们走了一条没人经过的小道,在宴会还是乱成一团的时候离开了。
镇国公府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
裴延年抱着人上了车,将已经燃着的燎炉提到近旁后,才将罩在女子头上的大氅扯下。
江新月还没来来得及说话,热水就已经端到自己的嘴边。
“喝下去。”
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以及握住茶盏时泛着青筋的手。她也不敢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只能就着茶盏的边缘小口小口抿着热水。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会牵动到腹部,就好像是有一个人拿着锤子在她的腹部一捶捶地敲着,疼到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明明身体冻得像冰块般,她却觉得虚热,汗水都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汇集成细密的一片。碎发软塌塌地贴在脸上,五官皱在一起显得更加小了。
“很疼?”裴延年偏过头,语气生硬地问。
“还好……”
江新月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匀长来缓解疼痛,不期然地撞入到裴延年的视线当中。
他低着头,眉弓落下来的阴影覆盖住凶煞的眼睛,怒气翻涌在酝酿着场风暴,表面又是那样的波澜不惊,只要一个契机就会完全爆发出来。
这样的裴延年无疑是恐怖的。
江新月觉得要是自己再说错一个字,后果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
几乎是出于对强大生物所带来威胁的本能反应,她睫毛颤抖,眼尾沁出一滴泪来,伸手去够男人的脖颈,也不去辩解,只小声地说:“我疼……”
软软乎乎的一团靠过来,裴延年转过脸,将茶盏摔在凭几上,“你不疼,你怎么会知道疼!”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甚至想不管了,怀有身孕这么大的事也只有瞒不下去的时候才肯说出来,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的存在。
可小兔子似的人就卧在他的怀中,小声地哭着,他又想到她毫无抵抗地没入水中的那一幕。
“哪里疼?”他粗声粗气,将手探进大氅里,摸了摸她的肚子。
很冷,就像是摸到了冰块,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
可除了燎炉,已经没有其余的取暖工具。
裴延年注意到凭几上的暖壶,想了想还是水倒到铜盆中,将袖口捋到手肘的位置后整只手都没入进去。像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车上备着的热水虽不说是顶开的,可温度依旧不低。
没入热水中的半条手臂很快就窜红,他在大氅上随意将手臂上的水蹭干之后,就塞了进去。
松松垮垮的衣服没有产生丝毫的阻碍,滚烫的手直接贴在了细腻的肌肤上。
他能感觉到掌心下的人瑟缩了一下,他也当做不知道,焐热了巴掌大的地方之后,才慢慢往旁边挪动。等掌心没那么热之后,他便再将自己的手在热水中浸泡,等热了之后才给她继续焐着。
等腹部逐渐恢复温度之后,掌心下的触感就变得很明显。
匀称地覆盖了一层软绵绵的肉,他不知道怀有三个月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却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里面包裹着一个孩子。
是他和荞荞的孩子。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止不住地发软,余怒未消之下瓮声瓮气地问:“还疼吗?”
“好一点了。”
江新月才说完话,问山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国公爷,陈大夫已经来了。”
她现在听不得“大夫”两个字,就开始挣扎起来。
“让陈大夫上来。”裴延年按住她的身体,怕她真的伤到自己就解释了声:“陈大夫是跟随我的大夫,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对外说。”
江新月惊惧未消地看向面前的人,因为哭过她的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那句“我害怕”都要从眼里溢出来。
说到底,她今日落了水也被吓得够呛。
裴延年忍不住将人搂进自己的怀中,用下颌蹭蹭她的额头,类似于兽类的最原始的安慰动作,声音莫名其妙就软了下去。“我可以保证。”
陈大夫上马车时,正好就看见这一幕。
身形高大的男子将娇小的姑娘严严实实抱在怀中,低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也依旧透露着一种无法刻画出来的爱意。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敢相信那个被血溅了一脸仍旧面不改色的男人,居然还能有这么磨磨唧唧的一面。
所以他猛然将自己面前的车门关上,再打开。
眼前的画面没有丝毫的变化。
陈大夫整个人都石化了。
第40章
040
裴延年先注意到陈大夫的到来, 示意陈大夫坐下,“她今天落水被救上来,您给看看。”
“这等小事也急匆匆找我过来?”陈大夫失笑。
陈大夫年逾花甲, 医术精绝,在京城中名声不小, 却甘愿为镇国公府的人医治。据说他出身边塞, 当年被胡人屠了满门,得到路过的老镇国公所救下后便一直为裴家效力, 先后跟着几位裴家的主人上了战场, 数次在危难关头站出来将人给救回来。
不过年纪上来之后, 他很少再替人看诊。这次若不是裴延年派人去请, 他决计不肯走这一趟的。
“她有了身孕, 怕出问题, 烦请您给看看。”
陈大夫习惯性捋胡子的手一顿,手上就多了三根被自己捻断的胡须,错愕地朝着女子的方向看去, 差点就“啊”了一声。
但他也知道情况紧急, 错愕之后就将自己的软枕放到已经收拾出来的凭几上, 开始问诊。
手摸上脉象时,他便开始问一些简单的问题, 例如葵水多长时日没来, 最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症状,又问了问饮食。
紧接着,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一丝微妙,问了声:“之前看过大夫吗?怎么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的?”
“没看过大夫, 但是种种症状感觉像是有了身孕。”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就是一场误会自己压根就没有揣上一个孩子?想到这种可能,江新月都不觉得小腹疼了, 挣扎着从裴延年的身上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是弄错了?”
陈大夫看了一眼裴延年,没吱声。
裴延年稳稳将人护在怀中,眼眸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在大夫沉默时,江新月自以为察觉到真相,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实在有点儿丢人。她就说,同裴三在一起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出事,怎么最后一次就有了。
葵水没来很可能就是她身体不舒服,长胖了无非就是怀远侯府的食物比清水镇好上千百倍她吃撑了,至于嗜睡也很有可能是天气冷了她不爱动弹。
刚刚在咸宁公主府,她真的是被吓惨了,完全不敢想象在这个场合下若是自己的怀有身孕的事被揭发出来,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幸好就是虚惊一场,丢人总比真怀上要强。
可或许是她得知自己没有怀孕时的松懈太过明显,裴延年的脸色逐渐黑了下去,握住她小臂的手不断缩紧。
他的眉头往中间蹙起,眼尾垂下,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着没有说话。
江新月瞬间就意识到,裴延年生气了。
原本生气就生气呗,她现在有吃有喝也不想去哄人,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
可偏偏最近裴延年还在帮自己查江仲望的事,她还真不能将人得罪狠了。
她觑了觑男人发黑的脸色,心虚地给自己描补,“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我也不敢确定怀有身孕的事是不是真的。这不是想等确认了之后,再给你一个惊喜。要不然像这样,闹出乌龙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虽是这么说,但是有些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
裴延年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时间不知道她没怀孕和她很高兴自己没怀上这两件事情,哪一个更让他添堵。
江新月哄了,没有哄好,可没怀上又不是自己的问题。
她试图讲理,顺便没忘记画上一张大饼,“你还是要想开一点,我又不是说不情愿要,这不是没怀上。要是有的话,我肯定是会告诉你,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那什么……”
江新月的话刚说完后,旁边插进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陈大夫没忍住打断她的话,“那你还是好好照顾孩子吧。”
两个人齐齐朝着大夫的方向看过去。
“你确实是怀上了,如果没出错的话,应当是双生子。”面对两个人错愕不解的表情,陈大夫这才说:“刚刚老朽只是好奇是哪位大夫出手替你调理的,身子骨不算好,这胎倒是稳稳当当的。”
江新月头晕目眩。
不是,那之前那副严肃的表情是在干什么?
陈大夫仍旧在感慨,“既然你说没有找大夫调理过,只能这两个孩子与你有些缘分,切不可再大意。今日落水只是寒气入体,用两贴药就没什么问题。主要还是受了惊吓,情绪起伏过大导致胎气不稳。最好还是休养一段时间,切莫多思多想,双胎的话还是要稳当些。”
裴延年忍不住问:“她身体不算好?有没有什么调理的方子。”
“她怀着身孕,很多方子都用不了,或许能通过食疗慢慢养着……”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逐渐被弱化,江新月的脑袋成了一片空白,还没有从双生子带给她的震惊中走出来。
真的有孩子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里有了两条小生命?
长久怀疑的事如今被证实,她说不上难受又或是高兴,更多的则是一种惶恐。
她自己都没有多大年纪,怎么就真的有了,还是两个?
有那么瞬间,她痛恨自己的体质这么好,直挺挺地躺倒着开始想对策。
可是她能有什么对策?现在的状况简直就是一滩烂泥,无论哪个结果无非就是差和更差的区别,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还不舒服?”裴延年伸手探向她的脖颈,察觉到身体已经没那么冷才松了一口气,可看着小妻子躺在自己怀里一幅天都塌下来的样子,火气又上来了。
他耐着火气问:“你是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法。”江新月回过神来,看向马车门口的位置,才发现陈大夫已经离开了,现在马车里只有自己和裴延年。
说实在的,她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裴三,两个人一说定是要说到孩子的事情上去,十有八九都会直接争执起来。
她开始装傻充愣,捂着自己的头说:“我这头好疼,要是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成吗?”
裴延年静静看着她拙劣的表演,冷笑一声,“总不至于落水之后,水进了脑袋里。”
“楚荞荞,这不是什么小事。”
“等明日,我会请媒人上门,将亲事定下来。我先前写信回京城,提过要成亲的事,所有用具都已经备齐,快一点的话能在你显怀之前成亲。成亲之后,我们便去京郊的庄园里住着,等孩子生产之后再回来,以免惹来些不必要的猜测。”
这是一个大概的想法,却已经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两个人之间成过亲的事不能提起,免得有心人查探知道小妻子曾经遭遇匪乱的事然后揭发出来。即使小妻子是受害的一方,可捕风捉影的话还是不能断绝。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成亲,生了孩子也好隐瞒。毕竟时下人对孩子的出生年月都瞒得紧,以免泄露出去被人拿来做文章,混乱孩子真实的生辰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裴延年从陈大夫那边确定怀中的小妻子怀孕之后,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现在也就说了出来。
“要是成亲的话,我现在住的院子肯定是来不及翻新了。但我在府上住的时间少,里面的东西不多,你看你喜欢什么我让人添置。庄子那边倒是可以让人大改,等成亲之后,你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让人找一批工匠来,按照你的意思改。”
“宾客宴请也简单,正好是年底,庄子上屯了不少货。要是不够的话,临时采买也来得及。前段时间,府上就办过一次宴会,众人心里都有个章程,不会手忙脚乱。”
这说着说着,都快要安排好自己生产的事了。
江新月忍不住反驳道:“可是我不想成亲啊。”
这句话刚飘出来,车内立马没了声音。隔着厚厚的一层帘子,路边摊贩喧杂的声音透了进来,反而给车内增添了沉闷的氛围。
裴延年沉默半晌,看着怀中因为怕冷蜷缩成一团的女子,问道:“不想成亲的话,你想怎么办?孩子呢?你也不想要吗?”
因为身上的大氅还在女子的身上围着,裴延年只穿了件很薄的棉衣,肩膀处的肌肉鼓动,勒出明显的线条来。可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看向女子的瞳仁漆黑,敛着许多她看不透的情绪。
江新月白着脸,没敢说自己原本就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她怕裴三盛怒之下真的会将她直接掐死。
而裴延年的情绪显然要比她稳定许多,抬起眼帘吐出两个字来,“理由?”
理由有很多,比方说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是一笔糊涂账,又比方说她那乱七八糟的家世背景。她自己都还没活得明白,又怎么去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厌恶极了这种每一步都被推着往前走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双手卡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同面前的男人对视。
裴延年的成长有一点儿特殊,他的父兄先后牺牲之后,他被接进皇宫由皇上看管长大,十几岁继承爵位上了战场。他能活着走到今天的位置,要比一般人想象中更要狠绝果断,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身边的人敬重畏惧他,又会在背后议论他是个冷心冷情的怪物,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可此时,他盯紧面前的人,语气极为淡漠地问了声,“你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我?”
他的眸色很深,像是暗夜里的沼泽地,有吞噬掉一切的危险。可危险之下,浮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浓重情绪,像是月的清辉也化不开的浓墨。
江新月眉心抽动,心上涌起一股难受来。面对这样的裴三,她最后只剩了一句“对不起”。
“你还知道对不起?”裴延年瞪了她一眼。
江新月被噎了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濡湿的眼看向男人,有种怯生的意味。
裴延年一边觉得心疼,一边又难受她说的那些混账话,语气粗重,“从开始到现在,你自己想想瞒了我多少事,我不想同你计较。现在有了孩子,你又说自己不想成亲,那你想做什么呢?”
“楚荞荞,像这样将人当成猴子一样戏耍,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是你认定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一定是非你不可。”
眼底沁出湿意,江新月抿唇,浑身打颤却没有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沉重的眼皮垂下又抬起,裴延年挪开自己的视线看向前方,光线在脸上分出明暗。
他有许多的话想说,又顾忌到她的身体,喉结滚动着带出一片腥甜。“你身体不好,我不同你说这些。回去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至于成亲的事,你好好想想,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看着他硬朗的脸,江新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饶是裴延年已经生气到想要将人直接掐死的程度,最后还是安安全全将她给送到怀远侯府,再让十二将人直接抱进去。
他没有下车,只是掀开帘子的一角稍微看了一眼。旋即又想到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将帘子往下一拉,靠在车壁上。
车壁透过来光洒在他蹙起的眉峰上,却始终化不开那团萦绕的浓团,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人突然走入了凡尘,也开始有谓之七情六欲的东西。
陈大夫急匆匆跑到药房抓药,又赶着送过来,冻得脸上都开始僵硬。
他爬上马车,用燎炉熏了熏手,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怎么,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还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裴延年隐瞒下两个人之间的争执,顿了顿道:“在想等回去咸宁公主府的事。”
落水之后,少不得流言蜚语四起。他就算气得想将她拖到怀里恶狠狠的教训一顿,也不愿意见到她引起许多无端的猜测。
陈大夫不知道他的想法,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先前不是说你娶过一位夫人,就是这位江姑娘?”
“嗯。”
“永嘉公主一直以为你成过亲不过是个幌子,怕是也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陈大夫摸了一把自己变得花白的胡子,隐晦劝说道:“那还是尽早成亲,以免夜长梦多。”
裴延年斜睨了他一眼。
永嘉公主爱慕他的传闻闹得不少人知道。
此事真假都已经没多少探究的必要,皇宫那种吃人的地方能长出一个痴情种本身就不可思议,上头的那位允许这样有损皇家颜面的消息传出来,就很值得人去琢磨。
是单纯想成全女儿爱慕的心思,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皇家与镇国公府的联系更为紧密。
“晚上我便会回去同母亲说,等过两日便请媒人上门提亲,将婚事定下来。”
想到这里,他坐正身体,又觉得自己犯不着同楚荞荞生气。她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都无法更改她原本就是他妻子的事实。
至于感情,他也不相信她说的那句“不喜欢”的话。
真要是不喜欢,还能记得在逃跑的时候给倒在地上的他盖上衣裳?还能在重逢时给他找屋子住?还能任由他抱着?大抵是她年纪小,对感情的事懵懵懂懂,看不清楚自己的心而已。
退一万步来说,感情又不是不能培养。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将婚事尽快定下来,以免月份大了招惹无端的猜忌。
只是,半晌之后,他又没能忍住,又问了陈大夫一遍,“你确定她的脉象没问题吧?”
陈大夫半口茶含在嘴里险些将自己烫死,无可奈何地“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