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杨氏全然不知道水榭路发生的事, 一想到心里的盘算即将落实,心中就说不出来的畅快。
这下,就算徐氏不情愿, 在大庭广众之下江新月被看见同从安有了肌肤之亲,徐氏为了保全自己女儿的名声, 也得要同意这门亲事。
可其实杨氏心里对江新月是有点儿不满意的。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山匪手里逃出来、在外生存大半年之后还全手全脚地回来, 谁知道这中间发生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这样的人,若不是看在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还算不错的孩子, 徐氏还准备了丰厚陪嫁, 杨氏绝对不肯让自己的侄子娶这么个破烂货。
可就算是这样, 徐氏居然还拿乔, 在她提出这门亲事时推辞一番。
这次她就让杨家安安心心等着, 等着徐氏过来求饶, 允诺将嫁妆再往上抬一抬,才能点头答应这门亲事。
不然这丫头说不准就随了她的娘亲,仗着丰厚的陪嫁就自以为是的搅风搅雨, 这可万万不成。
这得要在一开始, 就要让她们明白, 能嫁进杨家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至于杨家承诺的那些好处,都是一家人就没有必要说得太明白了。
杨氏喝了一口茶, 热水漫过喉咙往下, 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对着长女道:“不过就是几个通房,连姨娘都算不上,你何苦同姑爷置气?说句不好听的, 再得宠也不过是贱婢,等姑爷腻味之后怎么样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哪里有这么简单, 觉夏从小就在他身边侍候,就连公主都曾夸过她做事体贴。只怕在前院,她都要比我得脸。”
偏偏觉夏将自己的位置摆得特别正,伏低做小让她找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引来婆母和丈夫的诘问。
她只是一个丫鬟,你同她计较什么?记得你的身份,莫要失了体面。
江琳琅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嫁入高门,人前享受着风光,人后吞咽着苦水。现在就是连她的母亲都问,你何苦置气呢?
杨氏伸手,握住女儿冰凉的指尖,宽慰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调理身子,生出个儿子来才算是站稳脚跟。改日我去打听打听……”
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的下人恭敬的声音。
杨氏纳罕,看向江琳琅,连忙小声问了一句,“姑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难不成是从安已经得手了?这倒是说得过去,不然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原本应该在前面招待贵客的熊昌平匆匆赶到后院。
杨氏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又被压下去。
真正不知情的江琳琅一头雾水,朝着杨氏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缘由之后,朝着门口的地方看过去。
随着脚步声逐渐变近,只见穿着单薄圆领锦袍的熊昌平大步跑了进来。
他喘着粗气,大冬天的愣是出了一脸汗,手插在腰间气都短了半截,“你妹妹落水了。”
江琳琅急得站了起来,“什么落水了?人呢?”
“人已经被救了起来,送去厢房让大夫过去了。”熊昌平心里已经有一万句脏话想要骂,旁的时候不出事,偏偏自家办宴会这天尽出这些幺蛾子。
等看见在旁边坐着的岳母时,他眼前一亮,连忙道:“正好您也在,且帮着看看该是怎么个章程。毕竟落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看到了,虽然都已经嘱咐过,也都是涵养人,可保不齐有人嘴上没有把门的。您且去看看妹妹,后面是个什么章程,我们府上都配合着。”
“什么叫妹妹们?”杨氏觉察出不对劲来,声音有些尖锐,“谁落水了?”
“三妹妹和五妹妹。”
“琳昭怎么会落水!”杨氏骇然,嘴唇上下翕动,差点脱口质问——落水的不应该只有江新月吗!
熊昌平原本着急到要命,听到这句话觉得奇怪,语焉不详道:“小姑娘们起了争执,我们看见的时候两个人都落水了,幸好有人施救,两条命才捡回来。”
一阵天旋地转,杨氏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希冀地看向熊昌平:“谁救上来的?”
只要还是杨从安就还成!琳昭的年纪还小,只要将江新月推出去吸引注意力操作一番也能过去。
熊昌平反倒是不着急说话,定睛看向面前的两个人。
妻子江琳琅扶着岳母着急地等着他的回答,岳母嘴角下垂,着急当中还掺着种莫名其妙的怨怼,像是盼着出事似的。
他脑子一激灵,“此事同你们没什么关系吧?”
“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杨氏声调上扬,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虚张声势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是江家唯一在场的长辈,还不能问问?”
“小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恰好镇国公登门拜访,遇到两人落水,二话没说便跳入湖中救了三妹妹。”
杨氏瞳孔紧缩。
“三妹妹同镇国公是旧相识?”熊昌平问道。
见岳母不说话、妻子朝着自己摇头,熊昌平都想要当场发疯了,不得不将丑话说在前面,“退一万万步,就算两人从前并不相识,可镇国公救了三妹妹有不少人看见。已经有人将消息传到我母亲那边,府中出了这种变故,她定是要从头到尾详查一遍,给镇国公府一个交代。”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娘亲全程同我在一起,能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江琳琅听到熊昌平话语里质疑的意思,上前一步将杨氏挡在身后,心绪起伏。平日里那些通房什么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起她的母亲来,日后府中众人还怎么看他。
看着寸步不让的妻子,熊昌平深吸一口气,“岳母,这还真不是什么小事。倘若您知道些什么,还请提前告知我声,我也好有个准备。”
杨氏心中惶惶。
今日之事并不是多么高明的设局,全都是建立在江新月孤身一人毫无支援的基础上。真要是有个万一,大不了就将所有事推到三房两个丫头身上去。到时候还能借着保全侯府名声的名义,直接分家,将几个拖累分出去。
她一步一步都算好了!可为什么落水的人当中还有她的琳琅!为什么还会冒出一个镇国公来!
冷汗涔涔,杨氏咬着舌尖借着疼痛,才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此刻更是心乱如麻。她知道若是被人察觉出那点算计,她平日里经营的好名声就全完了,还会连累到儿子们的名声。可要是不说,说不准能直接糊弄过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
江琳琅察觉到娘亲握住自己的手腕的手不断用力,几乎都到了掐的程度,她疼得转过脸去,就看见杨氏变化的脸色。
她略一想想,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扫了周围人一圈将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这事还真和她母亲有关!可她到底图什么啊!
熊昌平见情况不对,给领头的嬷嬷递了个眼神,很快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杨氏站立不稳,往后退了好几步,扶着小几时一手撑在了茶盏上。汝瓷茶盖错位,小半边手都泡在了滚烫的热茶里,她却像是没察觉到,失神地坐倒在椅子里。
抬头望过去,就看见又惊又怒的长女,再往前站在门口遮挡住大半阳光的便是她的高门女婿。
熊昌平此刻正不爽着,连带着都讨厌起江琳琅来。怀远侯府平日不曾给过他半分助力就算了,可现在居然还算计到他们头上来了。
杨氏将熊昌平脸上厌恶的表情尽收眼底,最后还是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我那不成器的子侄心仪新月许久,我也就是想给两个人创造个认识的机会,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熊昌平想了半天,才对杨氏说的子侄有点印象,“杨从安?就是今天那个墨迹了半天,突然莫名其妙跳下水,求着侍卫救起来的那个?”
杨氏脸色更加难看。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熊昌平恨不得自己也直接昏死过去,急得在原地来来回回打转,想着怎么将这件事糊弄过去。自己的丈母娘犯了傻,要是被捅出去他脸上也跟着没光。
“两家的姑娘们起了磕绊,落水也并非是大家想看到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去看看两位妹妹,说清缘由。”熊昌平咬咬牙。
总不能苦主都不追究了,镇国公还咬着不放。
三人想到这里,立即去了江新月所在的厢房,结果刚好同回府的江新月错开。
问清楚江新月是同镇国公一同离开之后,三个人的脸色都沉了下去。
这下子就算是自己骗自己那两个人之间没有私情都骗不下去。
“岳母,您还是想想怎么办吧!”熊昌平脸色彻底黑了,“我母亲就喜欢热闹,办了这么多次宴会还是头一次被自家人砸了场子。这事我也担不了,劳烦您亲自去和我母亲说一声。”
熊昌平甩手,也不看两个人的脸色,阴沉着张脸去了前院。
第42章
042
这副不管不问的态度吓到杨氏, 她连忙问自己的女儿,“现在要怎么办?”
见熊昌平走了之后,江琳琅咬咬牙将自己的母亲拉到一旁去, 问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当真就想撮合两个人?没有什么旁的?”
杨氏到底还是想要几分体面, 眼神躲闪没敢说出所有。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 瞒着还有什么必要吗!”江琳琅真的着急了。
杨氏也知道现在光靠自己解决不了,吞吞吐吐才今天的事全头全尾说出来。
在听到用自己和咸宁公主的名义做幌子, 才将江新月叫过来时, 江琳琅脚底都开始发软。冷风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她被砸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连嘴里都开始有苦味。
“你……你可曾想过, 要是被戳穿, 我将会陷入何种境地?”
“不过是落水,要不是有横空出现的镇国公,谁又会在意?”杨氏见女儿难过, 慌忙想要解释, 她就算再怎么样, 也没有生过要害自己女儿的心思,“日后两个人成亲了, 这就是家事, 就算是公主都说不得什么。”
那不丢人吗?她在咸宁公主府循规蹈矩生活,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叫人看不起。就算是落水,人家背地里说江家的姑娘规矩不行时,她脸上还能有光?
娘亲就不为她想想。
杨氏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眶, 也开始后悔没把事情安排得再周密些,她咬着牙道:“眼下不是怪罪的时候, 想想事情该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现在只能等着风声过去。你现在立刻带着府里的姑娘回去,看看新月那边怎么样了。昌平说的对,现在落水的人是新月和琳昭,只要她们不追究到底,谁还在乎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丫头,未必就是同镇国公府有关系。当时你堂哥也……”杨氏还没死心。
“娘!你怎么如此糊涂!所有人都见到镇国公救了三妹妹,要是镇国公府不提亲,不是将三妹妹往死路上逼!”
江琳琅没时间和她追根究底,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咸宁公主那一关。
“您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江琳琅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趁着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先离开去找咸宁公主。
——
抚芳院内。
江新月病恹恹地回来之后,屋内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青翡这时候倒是站了出来,送姑娘去休息之后就立即安排下人送热汤、点燎炉。自己则是去了小厨房,将草药交给青翠,让青翠亲手熬制再给姑娘送过去。
屋内的温度很快就上来了,被窝里也塞了好几个灌满水的汤婆子,可作用并不是很大。
江新月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盖在身边的被子都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她头晕眼花。唯一能称得上幸运的是,她小腹上的疼痛有所缓解,在喝完青翠送过来的草药之后,交代十二不要让任何人进门之后,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而她刚睡下,得到消息的徐氏就匆忙赶了过来,被结结实实挡在门口的十二拦下来,“夫人,姑娘喝了药刚刚才睡下,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也不能进去?”
十二摇摇头,“姑娘说了不能。”
徐氏着急到要命,递给后面的婆子一个眼神。就立即有婆子上前,粗壮的手指搭上十二的肩膀就要将面前瘦瘦弱弱的小丫头撕扯开。
就在谁都没有看清发生什么的一瞬间,十二抓着婆子的肩膀直接将人抡到地上,然后死死地捂住婆子张开的嘴巴。
痛苦的口申吟声被捂了回去,婆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太阳穴处的青筋清晰可见。
周围人都被十二露出的这一手吓到,捂着自己的嘴巴,互相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狠人!
十二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一板一眼地朝着徐氏诚恳道:“夫人,等姑娘醒了您再进去吧。”
徐氏的声音都在抖,眼神瞥见身边站着的青翡,哆哆嗦嗦问:“这人到底是谁……”
十二是裴延年找来保护江新月的,除了自家主子和女主子的命令,并不怎么在意其他人。
可青翡不同。
眼看着事态要失控,她连忙站出来将十二的来历、姑娘的落水和镇国公的施救都一一说了出来。
徐氏的一颗心像是放风筝似的忽上忽下,在听到裴延年跳水救人的那部分,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都快喘不过气来,“你是说镇国公将初初的外衣脱了,直接按压上去?”
青翡点点头。
徐氏眼前更黑了,“当时还有不少人在场?”
青翡又点点头。
徐氏整个人往后一仰,被后面的绣心一把扶住,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追着问:“后面呢,后面发生了什么?”
青翡这次点头就没有先前干脆了。
她只是心大,却不是真的眼瘸,能看出来姑娘同镇国公之间并不像债主与债户那样简单。在十二抱着姑娘下马车时,她察觉到姑娘的襟口的位置乱了很多,像是……
可这话说出来,姑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的非议。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道:“镇国公替姑娘请了大夫,还让大夫抓了药,知道姑娘的身份之后就将姑娘送回来了。”
“就没有说旁的?”
在徐氏期待的眼神中,青翡手中都快要攥出汗来,“其余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这怎么能不知道呢?徐氏现在就像是百爪挠心,急切地想要知道镇国公到底是什么态度。她既高兴她的初初获救,又不免焦虑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人有了接触,若是镇国公没有要娶初初的意思,初初该要面对多少的流言蜚语。
这世道女子原本就过得艰难。
可偏偏对方的身份贵重,她没有丝毫能钳制镇国公府的地方。
想到这里,徐氏一个没忍住哭了起来。
杨氏在吩咐下人将昏迷当中的江琳昭送回去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朝着抚芳院赶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不停抹着眼泪的徐氏。
“长嫂,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氏的眼皮子抬了抬,“我也不知道,我就听见两个孩子落水了,急得直接从咸宁公主府回来。初初呢?可好些了?”
“现在睡下了,不让人进去。”
徐氏心里实在乱得很,现在就想要找人商量寻个主意,就将从青翡这里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初初不认识镇国公?”
“自然是不认识,若是认识有交情,我就不至于这么心急。”徐氏说完之后,眼眶又是一热,“两家身份地位还是差的多,连坐下来商谈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想法,我现在就怕那边不应声,过个两三天什么样的传闻都出来了。说不准还要说初初是知道镇国公在,故意落水,想借着这个机会攀高枝。”
徐氏说出心中的忧虑,急求地拉着杨氏的手,“长嫂,你可认识镇国公府的谁?琳琅呢?她现在认识的人多,可能同镇国公府搭上关系?”
杨氏的视线转移到那道墨绿色的门帘上,眼底墨色翻涌,然后摇了摇头。“这几年镇国公府鲜少出来走动,琳琅一个新妇,怎么会同镇国公府的人有交集。”
“不过你可要好好想想,镇国公府的门第可不低,就是裴家的大公子都是抢手的香饽饽,更遑论是裴家的掌权人了。镇国公路过,好心救了初初一命,总不能挟恩相持,反过头来要求人家娶初初。”
她坐在软凳上,端庄淑静的脸上没了在咸宁公主府时的慌乱和无措,手肘撑着凭几,压低了声音多了几分情真意切,“还是要早点做好打算,时间可不等人。”
看徐氏彻底乱了心神,杨氏点到为止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在抚芳院坐了一会,见江新月迟迟没醒,杨氏说要回去看看琳昭的情况,找借口先离开了。
徐氏原本就心慌意乱,看着门口守着寸步不让的十二,想了好长时间之后突然往起一站,直接带着绣心走出去。她要去徐家,要请自己的哥哥嫂嫂帮忙拿个主意。
江新月丝毫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还发生这么多事,等她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睡了很长很长时间,以至于脑袋都是晕乎乎的,思绪好半天才回笼,想起来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先是参加宴会,然后是落水受了惊吓,最要命的是还被裴延年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事。
万幸的是怀有身孕的事被隐瞒下来,令人头疼的是她和裴延年的绯闻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
几件事杂糅在一起,她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青翡和青翠轮流在外面守着,听到里面的动静,青翡立即将帘子挑起走到屋内。等见到终于恢复活色的姑娘,青翡连忙问:“姑娘,身体可还好?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大夫来过?”江新月声音扬起,脑袋更疼了。
“没有没有……十二一直在外面守着,就是侯夫人和夫人来了,都没有放她们进来。两位夫人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见你一直没有醒,就先后离开了。”
青翡边说着话边往里面走,将两三个软枕塞到床头的位置,扶着江新月坐起来,“夫人好像有什么急事,半下午还带着绣心出门,吩咐奴婢们等你醒了之后就往珞棠院递个消息。”
“这么晚了,也别过去了,等明早再去说我好了。”江新月坐起来,头还是有点晕,身上却没有之前那么难受,唯一的感觉就是饿。
小厨房那边早就准备好了,鸡汤和红豆银丝粥都用最小火温着,青翡端上来时还是热气腾腾的。
她喝了一整碗鸡汤,又用了半碗粥,整个人才精神一点,开始问来的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夫人先过来的,问了在咸宁公主府都发生了些什么,听说是镇国公救了你送你回来,脸色就一直不大好。后来侯夫人也过来问你的情况,也在说这个事。不过侯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镇国公瞧不上你,让夫人想想什么打算。”
青翡就坐在脚踏木上,不乐意地撇撇嘴。她可就在当场瞧得真真的,镇国公可紧张她们家姑娘了。
江新月听了青翡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按照利益来说,这时候怀远侯府不应该要借机发挥,同镇国公府绑定上关系吗?哪怕裴延年不娶她,可只要怀远侯府够拉得下脸,就能打着补偿她清白的名义索要一笔好处。
大伯娘怎么在这时候,反过来劝她母亲不要和镇国公府那边联系?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问青翡,“当时我落水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你说得仔细一点。”
第43章
043
青翡知道事情重要, 将她落水后江琳昭也跟着落水,以及十二救人不成自己溺水以及裴延年出现救人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她有点不确定地说:“其实镇国公下水之后,好像还有一个人也下水。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那个人应该也是出了问题被捞起来的。当时人太多了,侍卫和下饺子一样跳下来救人, 奴婢也就没在意是谁, 看身形有点像……杨家的二公子。”
“杨从安?”江新月想起来了,在望星楼时自己没看花眼, 杨从安真的来了。
倒不是说杨从安来有多突兀, 毕竟和咸宁公主府有沾亲带故的联系, 能来宴会也正常。但要是说杨从安会下水救人, 她是万万不信的。
联想到夏青栀撞过来时扯住自己的那股力道, 她生出一个恶念来。这该不会是原先算计好的, 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杨从安来个英雄救美,从而逼迫她同杨从安成亲吧。
尤其在被她反扯着落入水中的人是江琳昭,这种念头就更加挥之不去。
更让她觉得胆寒的是, 当时若不是裴延年出现, 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她只能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咽,又有谁会听她说自己是被推入水的?
江新月也不是不知道后宅乱七八糟的阴司, 可就是没想过会用这么下作低劣的手段。
可是又不得不承认, 虽然低贱,但确实有用。
也不知道杨家那边到底给了什么好处,能让大伯母下了这么大血本帮助杨家。
“二姑娘和四姑娘呢?”
“没大注意。”
江新月想了一会儿,对青翡说:“等小院门开了, 你就去找四姑娘,说我当时落水是有人拽了我一把, 这才躲不开被夏家姑娘撞到。她要是问起,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旁的你也一概不清楚。”
“为何不找二姑娘?”青翡猜出来姑娘是想借此同三房交好,“二姑娘现在能参与管事,说的话也比四姑娘分量重一点。”
“江明珠就是一根直肠子,我们关系原本就不好,要是告诉她,她又要疑心说是不是我同大伯母那边有矛盾,所以告诉她这些来挑拨是非。更何况府里四个姑娘,只有她和明蓁没出事,她现在还怕侯夫人迁怒她们,更不敢相信我说的话。”
江新月想得明白,感叹似地说一声,“真要是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当中,明蓁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要不是三房底子太薄,各方面都使不上劲,她或许是我们当中过得最好的。这次落水,起因是她同夏青栀起了冲突,她也害怕最后会牵连到自己。你同她也不用说其他的,她自然就知道怎么做。”
青翡认真记住她交代的事,护短道:“姑娘也聪明,在奴婢看来,姑娘才是最聪明的人。”
她在听到这句话时微微愣神,然后低头,原本水润的眸子微微垂下,“我从来都不算聪明人,只是比旁人多出很多的运气,已经足够了。”
倘若运气差一点,她直接死在那场匪乱中,又或者是被深山中农户、樵夫亦或者是其他人买回,她可能真的只能被困在大山之中草草一生。
不得不说,裴延年的真实身份,几乎等同于救了她的第二条命。
她看了看自己的小腹,仿佛已经看见两条乖巧的小生命安安静静地呆在里面。
这是她同裴延年的孩子……是裴延年期待已久的孩子。
目光中多了不落忍,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那些心软的念头全都甩出去。
没有什么不忍心的,在不能负责的情况下将他们带到世界上来,这才是最大的残忍。
让青翡先回去休息,自己躺在温暖的床榻中时候,江新月在心里反反复复将这句话念了几遍。
这一晚上,她睡得都不是很安稳,又做了一个十分冗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出现很多画面,等醒来之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满身的疲惫。
以至于起来之后,她的脸色仍旧很差。
在喝过青翠端过来的药时,青翡站在旁边将今天去找四姑娘的情况说出来。
“明朝院昨夜的灯一直点着,奴婢去的时候四姑娘正好在,看上去像是一晚上没睡。奴婢将你的话说了,四姑娘很惊讶,差点将桌上的浓茶都打翻了。她给了奴婢一个荷包,让奴婢代她同你说声费心了,就让奴婢回来了。”
“二姑娘不在?”
“五姑娘落水,二姑娘去云岫院守到大半夜,回来没睡上多少功夫,没见到人。”
江新月忍不住开始琢磨,也不知道江明蓁有几分相信她的话。
“对了,十二好像消失了,昨晚就没看见她人。”
“没人知……”
江新月正想要问得更仔细时,一晚上没有露面的徐氏走进来。
徐氏一改昨日萎靡的状态,整个人精神饱满犹如枯木逢春,在抚芳院一众低迷的环境中,说不出来的光彩照人。
见到女儿醒过来,她甚至还打了声招呼,“初初,你醒了呀,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江新月被她的态度弄得一愣,紧接着摇摇头,“没什么不舒服的,大夫开的方子还不错。”
“你也真是不走运,怎么好好遇上落水的事,还被不认识的男人救起来了。你都不知道,现在外面说得有多么难听。”
听听,这是一个当娘的能说出来的话吗?
江新月深吸了一口气,没去理会她,显然也是习惯了母亲各种不着调的行为。说实在的,现在就算徐氏强行让她嫁给杨从安,她都不觉得意外。
她当做没听见,将剩下的一点药汁喝干净,苦得她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做了什么?”
徐氏沉浸在自己替女儿解决了一桩大事的喜悦当中,迫不及待地开口:“但你也算因祸得福了,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你舅母,让她帮忙拿个主意。结果你猜怎么了?”“宴礼那孩子也在旁边,主动提出你们的亲事。”
江新月偏头,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宴礼那孩子说,你们成亲自然就没有人说闲话,而且你舅舅舅母居然也点头同意了。”
徐氏也很意外,但是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徐宴礼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世家培养出来的公子,一等一的优秀,有不少人盯着这门亲事。
她感叹了下,“说实话,要不是他们主动提起,我也不好意思说这门亲事。你知道你舅母这个人,心气很高,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像是矮了个头,硬气不起来。我还以为她挑儿媳妇的标准很高,这么多年宴礼对你很好,我都没想起来将你们凑在一起。早知道的话……”
而她每说一句话,江新月的脸就白上一分,“早知道的话,你想做什么?”
“早知道……”徐氏刚想要开口,就对上女儿通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将脸上的血色吸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巴掌大的脸看上去很违和,像是放久了之后单薄干脆的纸张,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有碎裂的风险。
而撑着江新月的那根叫做“尊严”的脊梁骨碎得稀巴烂。
她握紧自己的拳头,盯着面前养尊处优而至今天真的贵妇人,极力克制才从震颤的喉咙里挤出话来,“你为什么要去找舅母,我自己的事情我有分寸,我会解决的。”
“你能解决什么?你以为镇国公府的门那么好进?要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想去找卢氏?”
“那你不要找啊!”
带着怒气与悲愤的吼声落下,砸得室内寂静无声。
在寂静中,江新月觉得嗓子被锋利的刀片割了一道又一道,开口说的每句话都带着疼意。“这么多年,你麻烦徐家的事还少吗?徐家帮我们还少吗?你又要徐家帮到哪一步呢!”
徐氏被震住,她从来没有见过女儿这么难过。印象中,初初就是挺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整天乐呵呵都不知道高兴什么。
就是前段时间从渭南回府,她也就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没受什么苦”。怎么如今得了这门好亲事,她反而不高兴起来?
她呆愣地看向对面,弱弱反驳道:“可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帮我们也是应该的啊。再说宴礼那孩子也是愿意和你成亲的,从小他就对你好……”
江新月不知道徐宴礼对自己好吗?
知道的。
在清水镇听说有人来寻自己,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个人会不是徐宴礼,毕竟这是自小领着她长大的哥哥。可是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和母亲像是条吸血虫般汲取着徐家的养分呢?
或许是外祖母殚精竭虑的打算,或许是大舅舅的一道道驳斥怀远侯府的折子,又或许是二舅舅去渭南时仍旧写信给她“好父亲”找吏部关系,又或许是舅母卢氏替母亲扫除的一个个障碍……
徐家对她们母女的恩情已经数不完了,她这样一个生活已经糟糕透了的人,为什么要将徐家倾力培养的长子拖下水?
江新月仰着面,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温热的液体落下来就成了冰凉的一片,然后一滴滴砸在领口的位置,泅出一片水渍来。“他是对我好,可他不能对我好一辈子啊……”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随时会消散一般,“你怎么就不替徐宴礼想想,他娶我要付出多少。”
早晨的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白到近乎通透的脸上,她转过脸,眯眼看向窗外,脑海中突然就回想起当时舅母说的那句话。
“她的家世,于你、于徐家而言,都是一种拖累。”
自嘲地想,可不就是一种拖累吗?
可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她低下头,一点点将自己的眼泪擦干,冷静道:“你现在再回一趟徐家,回了这门亲事,我不想和徐宴礼成亲。”
徐氏不敢看她,心虚道:“可是都商量好了……徐家今日会请冰人上门提亲。”
第44章
044
江新月长久没有回过神。
像是验证徐氏的说法一般, 桃溪进来禀报,“姑娘,徐大人徐夫人和表少爷都来了。”
徐氏虽然也觉得, 初初同宴礼的婚事是自家占了便宜。可这些年,她习惯出了什么事都找徐家帮忙, 再多这一件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 你怎么就是拖累。我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银子,全都给你当成嫁妆带回……”
见女儿一直盯着自己, 徐氏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可眼下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初初要是不情愿的话, 她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想到这里, 徐氏咬紧牙关直接站起来, 也不敢去看女儿的脸, “这事不用你出面,我都已经说好了,两家走个过场就行。”
“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之后, 徐氏也不敢往后看, 出门就朝着前厅走过去。
徐氏才进前厅, 就看见了兄长一家人,等看到坐在左上方位置上的林太傅的夫人柳氏时, 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林太傅曾官至首辅, 为人严肃正直,在吏治上颇有建树。等年纪大了从内阁退下来,他还经常被接进宫为皇上讲书,在文臣中地位很高。且林太傅家宅清净, 从未纳妾蓄婢,同林夫人柳氏琴瑟和鸣, 是京城中的一段佳话。
徐家请柳氏出面说媒,足以显示出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这让徐氏那一颗被初初说得七上八下的心落到肚子里,脚步都不带丝毫停顿地往里走。
“早起去看了初初,这不听说你们来了,就立即赶过来了。林夫人,这茶可还合你口味?”
林夫人是极和蔼的相貌,掺了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被盘起,脸上虽然留下了岁月的风霜,眼睛却清正明亮。
听到徐氏的话,她不急不缓喝了一口茶,然后认真点头,打趣道:“这沾了喜气的茶自然是好的。”
她目光扫了一圈,见始终只有徐氏一人,问了声,“江大人呢?今日可在府上?”
“等会就回来,昨日他去什么诗会要去京郊,太晚就在庄子上留了一夜。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应该就在回来的路上。”
坐在另一边的徐应禹眼中多了不快。
他一向瞧不上这个妹夫,语气淡淡的已是不悦,“他倒是也……从容,难为你忙上忙下。”
“从容”那两个字简直就在给江仲望遮羞,正常人听说家中出了这样的变故,别说是诗会了,就是正经办差都会告假回来,把控局面,商量办法。
“这有什么忙不忙的,初初是我女儿,我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徐氏没听出哥哥话里的意思,憨憨地说。
徐应禹端茶的手顿住,哪怕知道妹妹的性子也被噎住。他又知道她面对江仲望就把自己的脑子丢干净,气闷到借着低头喝茶的时机不再多言。
而在旁边坐着的卢氏紧绷着嘴角,如同挂在墙壁上的话,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实际上,她今日根本不想来,她原本就不同意这桩亲事。可她的丈夫情愿,她的儿子情愿,她满腔的不悦也只能压在心中。
唯一态度正常的,便是坐在最下方的徐宴礼。
徐宴礼穿了件海青色交领圆补的袍子,清瘦却不孱弱,有文人萧萧肃肃的风韵,又带着世家生活涵养出来的贵气。
他朝着徐氏行了礼,虽然着急也耐着性子问:“姑母,新月身体可还好?”
“吃了药,看着气色还好。”
“我能否去看看?”徐宴礼说这句话时,自己也紧张起来,握拳抵着嘴边咳嗽两声,“上次听说她喜欢暖玉,我给她寻了一块,正好送给她。”
两家是实在亲戚,又要议亲,徐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还巴不得徐宴礼去劝劝初初那个犟种,就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徐宴礼同在场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就先离开。
只是还没到抚芳院,在后花园那颗光秃秃的巨大榕树下,刚好撞上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徐宴礼。
而江新月看见他,也松了一口气,拉着他就要往前厅走去,“舅舅舅母是不是也过来了,快和我一起去前面,把事情说清楚。”
“说什么清楚?”徐宴礼目光落在小姑娘头顶上,感受着手心的温度。
“说我们不要成亲,这将你牵扯进来算是怎么回事?昨日落水我直接昏睡过去,我娘什么都不知道慌了神,才找你们。我们去解释清楚。”
江新月将人拉了两下,没有能拉得动,朝着后面看过去。
和煦阳光中,徐宴礼收敛了笑容,一双眸子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
他将面前的小姑娘拉回来,垂下眼帘,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语气说不出来的生硬,“成亲的事是我提出来的,我也并不觉得有半分的勉强。”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伸出手指,替她理了理因为跑动而散乱的碎发,反问道:“难道同我成亲不好吗?”
“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你同我成亲,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居住,对你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你不用去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生活,到时候再将祖母接回来,她要是知道我们成亲定然会很高兴。”
徐宴礼说这些话显然是认真想过,说的时候不自觉地看着面前的人,目光热忱笃定,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
江新月鼻尖涌出酸味,那种感觉像是乍然被呛进了老陈醋,酸涩的感觉都快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她仰了仰头,看了面前儒雅的男子,半晌摇摇头,“不好。”
徐宴礼垂下的手紧握成拳头,抿唇问:“为什么?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江新月觉得,最近总有人问她为什么,可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她面对裴三时,会说谎打岔,会说没有边际的糊弄。
可面前的这位,是拉着她的手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她骗不出来。
所以说,有时候命运也挺捉弄人的。
她嘴角带着一个笑,忍住那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像是小时候那样抱怨,“你不是都已经见过裴延年了吗?你应该知道,我同他做过夫妻,像是过日子一样生活了大半年。我都已经和别人成过亲了,又怎么和你在一起?”
“好啦,徐宴礼,我们先去前厅和他们说清楚吧,免得误会。”
江新月说完之后,就先转过身准备走。
她的手腕被抓住。
“所以呢?你是真的喜欢他?”徐宴礼攥紧了手。
当初找到初初时,大夫的诊断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明白。可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在意的是她。
他整个身体下压,榕树盘枝错节的枝桠在清俊的脸上落下或明或暗的光影,他直直地盯着面前人的眼睛,“初初,你同我说,你是真的喜欢他?”
江新月没有思考,掷地有声道:“喜欢。”
可听到她的回答之后,原本神色紧绷的男人却突然放松下来,笃定道:“初初,你不喜欢他。”
江新月拉着脸,“我没有不……”
“初初,”徐宴礼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下来,温和道,“我知道你喜欢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徐宴礼为什么知道呢,这是他从小守着长大的姑娘,是跟在他身后一直没大没小地叫他名字的姑娘。在那些懵懂生涩的记忆中,他见过太多次她带笑的眼睛,不满时蹙起的眉心,生气等着人去哄时拉下来的嘴角……
他见过太多太多面的初初,怎么会相信拙劣的谎言。
但他大抵也知道症结所在,思忖着语气:“我想要的,一直是你高兴。至于你先前同谁在一起,又做了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总之,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好。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求。
接到消息的半年里,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经常会看见初初对他说“徐宴礼,我疼。”有时候是小时候才来徐家的初初,又有时候是长大后的初初。虚虚实实让他都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是好在,他将初初找了回来。
徐宴礼顿了顿,缓慢而又坚定地承诺着:“初初,我会一直待你好的。”
江新月一时间没能崩住,眼泪迅速氤氲成模糊的一片。她死死地咬住颤抖的唇,不愿泄露出一丝声音。看向面前高大的身影的男子,原本冰封的心房出现了一丝裂痕。
徐宴礼太好了,好到他可以无底线地纵容她、护着她。
只要她情愿的话,她日后的人生也将会是一片坦途。
她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放着一颗香甜的果子,果子不断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不断诱惑着她去摘取。
一个“好”字在喉咙间滚动无数回。
喉间刚冒出一个音节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楚楚。”
那声音如同如同一把生锈的匕首,划破凝滞的气氛,正中女子的眉心。所有的痴妄转头变成了空,她愕然回过头来,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玄色身影。
那道身影高大伟岸,沉稳矫健,自带着种摧枯拉朽的匪气。
江新月呼吸猛然一窒,下意识地站在徐宴礼身前,喃喃问:“你怎么过来了?”
裴延年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又看向站在一起极为登对的男女,直接被气笑了,不答反问,“我来得不是时候?”
要不是他来的正合适,她是不是就想直接答应徐宴礼?
他只觉得胸腔中燃烧着一把火,这把火在心头烧得旺盛,有种顿顿的疼痛,语气自然也没有那么好。
“我是过来提亲的,虽然已经成过亲。可毕竟在京城中还没有摆过婚宴,许多人并不知晓。”
“不知晓就做不得真,国公爷慎言。”徐宴礼出声打断他的话。
裴延年抬过眼。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火星迸发四散。
饶是大条如江新月,也知道此时的气氛不对劲。
裴延年的突然出现将那段她极力想要掩饰的日子重新摆到明面上,原本出走的理智回归。她从来不是什么自轻自贱的人,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骄矜和自傲。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早在最开始,她和徐宴礼就没有任何的可能。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心中那股不服输的郁气忽然散了,一股疲倦涌了上来,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也不知道应该去怨恨些什么。
好像走到这一步,每个人都没什么错。
她低垂着头,乌黑的碎发软塌塌地贴在细腻的脸颊,沉默半晌,轻声反驳道:“不是的,没有人知道,我也是和他成过亲的。”
这一声打破沉默,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齐齐看过去。
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笑,极为正式地喊了一声“哥”,而后说:“我的挺喜欢他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初初!”徐宴礼说不出来的难看。
“我真的很喜欢他,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呢?”江新月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就一个劲儿地笑。
盛烈的阳光落在钝圆的眼里成了一片碎金,坠在巴掌大的脸上,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裴延年绷紧了下颌,双眸如同古井般幽静。而后他就看见小妻子朝着自己笑靥如花,声音娇娇软软极为亲昵地问:“延年,你是来提亲的吗?”
徐宴礼抬起眼眸,看向不远处的男子,嘴角渐渐下沉。
裴延年若无其事地扫了徐宴礼一眼,然后看向自己的小妻子,在她祈求的目光中,抿紧唇应道:
“嗯,我是来提亲的。”
第45章
045
裴延年确实是过来提亲的, 来之前其实都想过会谈崩,做好了再提一次亲的准备。按照江新月的性子,这种事她说不准真做得出来。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 在这里会看见徐家的人以及徐家带过来的媒人。
徐家这边也没有想过镇国公府这边会来人。
卢氏看向自己不靠谱的小姑子,又惊又怒, 眼刀子飞快, 恨不得直接扎徐氏一刀,示意道:“你不是说镇国公府没给个准信, 怕初初名声不好听吗!”
徐氏也傻眼了, 怀远侯府确实攀不上镇国公府, 怎么知道镇国公会真的上门, 还是第二日就上门。这速度快到要不是她知道两家原本就没交情, 都要以为两家是不是什么世交。
镇国公府的裴老夫人温氏也蒙圈, 不是说两个人都已经成过亲,今天就是来走个过场,这怎么还有其他家的人来。
而陪着老夫人来的大夫人邵氏, 眼观鼻鼻观心, 站在婆婆的身后不敢多说一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 室内寂静无声。
一家女百家求是没错,可谁都没见到过两家同时求的。
而就在气氛逐渐尴尬之际, 镇国公府请来的媒人陈老夫人开口, 看向林老夫人欢喜道:“林家嫂嫂,这得有一两年没见了吧,瞧你还是这般好精神。先前听说你病了,我一直担心着, 可怕冒犯只敢托人问两声情况。近来可好些了。”
章老夫人是陈阁老陈序章的妻子,陈阁老同林太傅同是翰林出身, 又先后为圣上讲学,出翰林时曾在议院共事过一段时间,两家也算是有交情。
“是身子大不爽利需要静养,出去走动得少。”林老夫人目光落在裴家人身上,故作迟疑道:“今儿这是?”
陈老夫人眼中含笑,这不可就是问到点子上。
“两家的孩子有缘分,延年特意请了我做个媒人,问江家的三姑娘求亲。你们是来?”
这话林老夫人就不好回答了,没立即出声。
徐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求助性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徐应禹这些年在官场上也变得圆滑,作为晚辈朝着三位老夫人都行礼示意,笑着解释:“我们也是听说新月身体不舒服,特意过来看看。徐家只有这么一位表姑娘,自然看得重些,叫你们见笑了。”
温氏颔首,“姑娘家都是精细养着的,你们在意也是应当的。”
一行人寒暄两句,各自坐了下来。
徐氏并不是多能撑场面的人,徐应禹又不想请怀远侯府那些人进来掺和进外甥女的婚事中,自己坐上了主位置,另一边的主位则让给了品级最高的裴老夫人。
其余的以两位老夫人为尊,其次再是邵氏、卢氏以及徐氏,裴延年坐在最下首的位置。
徐氏自以为别人没看见,偷偷朝着这位年轻的镇国公看过去。
只第一眼,她脑海中就出现两个字——匪气。
这倒不是说裴延年生得有多丑,相反裴延年的相貌周正刚毅,是一种不同于读书人的俊朗。可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迫人,压眉抬眼都给人极强的威慑力。更不用说他挺拔矫健的身形,板正的身姿,让人望而生畏。
徐氏成过亲,有些事门清。
这般人想来方方面面都不细致,自己那个娇气的女儿怎么受不了。要是两个人的吵架,他一只手就将初初弄死。就算两个人过得恩爱,初初也要吃不小的苦头。
这么看,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好。
裴延年察觉到有人观察自己,好像还是江新月的母亲,一瞬间背部僵直。他又觉得这样像是太过严肃,尽量让自己的身形放松些,朝着徐氏露出一个笑容表现自己的善意。
可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现了错误,他一笑徐氏就飞快地将自己的头转过去,递给自己的哥哥一个眼神。
要是没得选,徐氏说不准会同意这门亲事。但现在徐家也表现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徐氏自然是乐意亲上加亲。
徐应禹接到妹妹的示意,心里也有了成算,但是没有将话说死。
他原本就是圆滑的人,圆滑到什么程度,谈天谈地谈人生理想诗词歌赋,甚至开始谈子女间的趣事,但是对外甥女的事闭口不谈。对于裴家这边的人抛出来的直球,他一概都没有接住,打太极推过去了,只说自己做不到主。
裴老夫人生了一肚子邪火,不明白江家在拿乔什么。两个人都已经是夫妻,走个过场的事,怎么中间还掺和进徐家?难不成为了抬高自家姑娘的身价,已经不择手段到这种程度?
可天地良心,裴家可从来没在聘礼上苛待过谁!
裴延年在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劲。
落水的事发生,江家这边为了平息流言,应当也急着要将亲事定下来。
可现在他们不急不缓,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极大的可能是有更好的选择。他的目光又看向林老夫人和舅母卢氏,扫了一圈不见徐宴礼的身影,心便沉了下去。
随便找了个借口,他便直接从前厅离开,还没怎么寻找就看见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听了个大概。
这次江新月倒是难得夸他了,他也如愿地听到了那句喜欢,可他的心里怎么就这么不是个滋味呢?
尤其是他能察觉到,小妻子看向徐宴礼的目光同其他人都不一样。让他恍然明白,原先她看向自己亮晶晶眸子里蕴藏的或许不是喜欢。
徐宴礼这个人他也听过,也知道他同江新月之间的关系,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兄妹,感情深厚,从前就有人猜过两家人会亲上加亲。
或许中间没出事,两家人早就已经定亲了。
裴延年心口的位置堵着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表兄妹”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就这么刺耳,看向站在女子身侧的徐宴礼时,眸光中多了几分不善。
徐宴礼没有丝毫的回避,对视过来。
大冬天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焦灼起来。若不是时间和地点不对,两个人只怕会直接起冲突。
而江新月只想快点和徐宴礼说清楚,哪怕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裴三,还是问出口——“你是来提亲的吗?”
只要不是徐宴礼,和谁成亲她都认了。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苗头。
她眼眶微微泛红,看向裴延年,祈求他能答应下来。
裴延年沉默了片刻,吐了一口气,终究是按照小妻子希冀的那般回答,“我是来提亲的。”
徐宴礼脸色难看至极,下意识如同往常那般要去牵初初的手,想要让她考虑清楚而不是被些小伎俩欺骗。
当他伸出手时,就感觉到面前拂过一阵风,他的小姑娘义无反顾地朝着另一个人奔去。
指尖停顿在半空中,能抓住的是这入九寒冬里凛冽的空气。
他神色不明,侧面的下颌线凸显,显示出以往不同的锋利。他沉沉看向同自己隔了一段距离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声音冷了下来,“初初,过来。”
江新月朝着他摇了摇头。
她眼中含着湿气,看向往常都领着自己走在前方的兄长。
芝兰玉树的人物,萧萧肃肃一身,此刻沉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脸色阴郁地看着她,眼里是隐忍的错愕和怒火。这一点都不徐宴礼,徐宴礼就该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值得永远端方、温和地生活,如同清晨冉冉升起的旭阳。
他值得一切更好的东西,而不是同她这般已经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牵扯。
她越发坚定地摇了摇头。
徐宴礼脸色沉下去,往前走了两步。
裴延年将小妻子扯到自己的身后,同他对上,皱紧了眉头。
他其实不大喜欢徐宴礼,如果可以的话更想要拳头对拳头打一场。可前厅坐着的徐家的长辈以及倚重徐家长辈的徐氏,真要是算起来,徐宴礼还是自己的大舅子。
在情敌面前矮了一头,怎么想都是让人十分不爽的事。
裴延年蹙了蹙眉,倒是没多为难地开口:“表哥……”
这两个字一出,徐宴礼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
他的压着声音,“不必了,镇国公,这个称呼不合适。”
“你是内子的兄长,自然也是我的。”裴延年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子,感受来自腰上的疼痛,神色如常道:“她才落水,身体不舒服。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就成。”
他掠过徐宴礼身后,看向不远处着急往这边看的小丫鬟,“前面不少长辈在,我们离开也有一段时间,要不一起过去。”
徐宴礼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开口说话。
裴延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回头嘱咐道:“你先回去,穿得暖和一点,陈大夫的药记得喝,别冻着了。”
在提到陈大夫时,他看见小妻子抬头看向自己,他也当做自己没看见,意有所指地说:“有什么话我们后面再说。”
第46章
046
两个人走了之后, 江新月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会想到徐宴礼,一会儿会想到裴延年, 惦记着前面到底在说些什么事。
可裴家来了人,她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到前厅去, 只让青翠打听问问。
青翠去的时候, 前厅就不止裴、徐两家的人。
怀远侯江伯声听听说镇国公府的人来,特意告假赶了回来, 拉着杨氏一起出面。而久久没有归来的江仲望这时候倒是回来了。
前厅顿时涌进不少人。
依着徐应禹的意思, 既然不想同裴家成亲, 就不要留人用饭, 客客气气地将人给送出去, 以免日后结下梁子。
可江伯声和江仲望两兄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丝毫不懂规矩,热情地邀请着:“家中略备薄酒,国公爷留下来喝上一杯如何?”
而徐家的待遇则是天差地别。
毕竟徐家没少为了徐氏这个已经出嫁的姑母找人弹劾怀远侯府, 在朝为官的伯、仲、叔三个人都被轮了一遍, 有段时间见到徐家的人都恨不得躲着走。
被江家人围着的裴延年, 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掠过面前的人看向徐应禹, “徐大人, 意下何如?”
徐应禹捻着胡子的手一顿,朝着下首这位年轻的镇国公望过去,下垂的眼皮遮住了眼睛的大半,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倒是没和镇国公同饮过, 请?”
留在怀远侯府用饭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席上,徐应禹喝了两杯酒, 推说自己头疼,让妹妹徐氏安排一间厢房让他歇歇脚。
徐氏没有想太多,安排好厢房之后就自己送哥哥过去。
路上,她一直在抱怨,“那镇国公看起来未免也太吓人一点了吧,还能喝,那一杯一杯喝下去脸色都没有任何变化。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劝酒,万一喝出了什么事能担待得了吗?”
“你就考虑了这些事?”徐应禹咳嗽了两声。
徐氏一脸茫然,“啊?”
“他是来提亲的!你就不想想初初?”徐应禹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将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徐氏见到哥哥生气,也有点委屈,扶着他坐下来,“我们两家不是已经商议好了吗?”
徐应禹抬头,看了自己的妹妹好半天。
平心而论,徐氏相貌确实好,虽说已年近四十,可瞧着仍旧年轻,站在一起像是和他都差了一倍。
徐家祖上曾出过帝师,后代皆是以科举为重,相貌上只能说比常人多了两分书卷气。唯二的例外是面前的徐氏和徐宴礼,仿佛这么多年好看的积攒全砸在这两个人身上。
可长子徐宴礼脑子不差,日后前程他也不比担忧。
唯独妹妹徐氏,像是在地府时就把自己的脑子全都换到脸上,这些年丝毫不长进。当初徐家同意同怀远侯府的亲事,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江仲望虽然无能些,可只要徐家不倒,徐氏就能滋润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便是这样的开局,徐氏仍旧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徐应禹想骂她实在蠢货,又闭上眼劝自己和蠢货计较什么,开口道:“你将初初叫过来。”
“叫她有什么用,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去拿……”徐氏见兄长瞪过来,瞬间把嘴闭上,“我现在给你去叫人。”
江新月也想着要见舅舅,将江家的那些盘算说清楚。
听到母亲来叫人,便把那些七零八落的心思收起来,直接去了舅舅歇息的厢房。
还没有开口,她就听见舅舅问:“你和裴延年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她下意识朝着舅舅看过去,嘴上打着磕绊,“没,没什么关系!”
徐应禹靠在圈椅上,干瘦的手臂搭着扶手,脸上带着喝酒之后的红晕,脑子却是清楚的。他看了外甥女一眼,干瘦的小老头脸彻底拉下去,“我都知道了。”
作为徐家的大家长,徐应禹自带着一种威压。何况这些年徐家处境也艰难,他费心在官场上周旋,回来教导子女精力不多,多数时候是板着脸的。
江新月从小就有点怕舅舅,此刻见他动怒,心虚之下摸向自己的小腹,就要往外面躲。
那个动作狠狠地刺激到徐应禹的神经,他脑子炸开,猛得往起一站。全身的血液一起往脑子涌,以至于有眩晕的感觉,摇摇晃晃了两下直接跌坐下来。
“舅舅。”江新月赶忙上前扶住他。
徐应禹重重喘了几口气,掐着她的手腕,语气不善,“他欺负你?”
江新月想说“是”,可说“是”了之后呢?按照舅舅的性子,只要她说一声“是”,他就会在心里判了裴延年的死刑,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然后徐家又会因为心疼她,重新提起她同徐宴礼的婚事。
他们本来就是待她极好的人。
江新月眼前起了一片白雾,最后还是说:“不是……我们……我们成过亲。”
徐应禹拧着眉没说话,示意她将话说完。
“先前我在汾州出事,孤立无援的时候是延年救了我。我当时害怕,不敢说明自己的身份,便说谎和他继续相处下来。再……再然后我们成了亲。但是在小山村生活太苦了,我不想继续过下去,跟着……跟着哥哥一起回来。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延年的身份。”
这些话有真有假,还应该隐瞒了不少东西。
徐应禹能听得出来,很想骂一句“糊涂”。可看着小姑娘伏在自己的膝前,白净的一张脸怯生生看着自己,仿佛语气再重些,她便不堪受击地倒下。
徐应禹这心就止不住难受,眼睛睁开、合上,来来回回好长时间,他最后还是没细究所谓的真相,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想的,我喜欢延年。”
江新月说完之后,又觉得过于难堪没忍住直接哭了出来。原来说了一次谎,后面便会说无数次谎去圆。
这无疑是一场反复而又漫长的凌迟。
“想就想,哭什么?”
舅舅的语气不算很好,紧接着她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眼泪流得更多了,她知道自己是让舅舅失望了。她的所作所为同徐家对她的教导大相径庭。她不是一个好人,算计来算计去将自己也搭进去。
她甚至不敢抬头,怕看见舅舅对她失望的眼神。
而在这时,她的头顶出现温热的触感,她像幼儿一般本能地抬起头,就看见舅舅那张原本就不算太温和的脸。
徐应禹眼眶也有点红,声音温和下来,“你可要想好了,舅舅只有这么大能力。镇国公府门第太高,倘若你过得不舒心,舅舅没有办法像护着你娘亲一样护着你。就算是这样,你也想和他成亲吗?”
那双眼里充斥着对她关心,没有丝毫的训斥与厌恶,只是作为长辈对于晚辈的关切。
她那颗动荡而又惶恐不安的心,在此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捧着,慢悠悠放到了实处。
泪水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整张脸,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点点头。
徐应禹心里酸软成一片。
他没有女儿,又心疼不着调妹妹生的唯一的外甥女,几乎是将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看着她长大。
她想要成亲,就同裴家成亲,但不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
他想了想说:“要是成亲的话,还是要尽早。这事就不用你去操心了,我会安排。”
“这个我不担心,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娘。”江新月哑着嗓子,还记得自己来时的目的,继续说道:
“当初我遭了匪乱,并不是一场意外。我记得原本不是走汾州过,中途不知道谁提了一句说汾州有近的路才改道。我身边的有个丫鬟也落了难,原本以为她已经遇害,结果在回京城的路上见到她。等去寻时,她已经殒命。我觉察出中间的不同寻常,找了人去探查,发现那个丫鬟收了不明的首饰,而首饰正是出自我娘的屋子里。”
说到这里,江新月自己都觉得难堪,“我找了个借口,让我娘身边的绣心盘查她的库房。可第二日祖母就病了,让娘协助大伯母管着年底的一堆事,而我则是要留下来侍疾。我原本准备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可昨日我也出了事。这桩桩件件,我不相信全然都是意外。”
徐应禹变得严肃起来,脑子里将外甥女的话过了一遍,“此话你可曾同旁人提起过。”
“我不敢说,就连往常侍候我的丫鬟,我也不敢全然相信。”
“不说是对的,”徐应禹深吸一口气,坐正了身体,眼尾耷拉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亲事,至于旁的我会去调查。不过这话别和你母亲说了,她这些年被迷了心智,说不准还要责怪你疑心重。”
江新月犹豫,“我……我有些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吃了亏。”
“那也是她该!”徐应禹动了火。
徐氏但凡能立得起来一点,孩子都不会跟在她身后受罪。
徐应禹嘱咐外甥女一番,就先让他回去。又为了装醉酒装得像一点,真的在厢房中小睡了一会,然后才去前院。
若是说之前徐家对裴延年还算客气,现在徐应禹就真的不给裴延年什么好脸色。
出门时,裴延年扶了徐应禹一把,徐应禹将袖子一挥,“不敢,镇国公留步。”
“我是晚辈,应该的。改日若是有机会,再亲自上门拜访。”
徐应禹“哼”了声,不发一言直接离开。
站在旁边的徐宴礼轻飘飘看了裴延年一眼,而后也跟着离开。
温氏这些年不常出来走动,怀远侯府也不是什么瞩目的人家,因此不知道江家二房同徐家之间深厚的关系。现在看到徐应禹对着裴延年态度恶劣,心中就生出了气。
这小儿媳妇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是京城人不来拜访她也就不计较,如今在亲事上也这么拿捏。今日还出现了两家媒婆的事,是打算营造什么自己很抢手的假象?
更叫她心里不舒坦的是,从头到尾的事都是延年在安排,昨晚也是延年突然说要提亲今日就准备好去提亲。她忍不住去想,若不是因为婚事需要有一个母亲的角色在场,他是不是直接都不通知她?
她不是不知道他们母子之间并不亲近,也没想到会生疏至此。一时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忍着各种不满意将陈夫人送走,自己去了裴延年所在的清风院。
可裴延年不在,留下来的问山还一问三不知。
她气闷,也丝毫没有办法,留下一句“让他回来去找我”就离开了。
——
江新月一整天情绪起伏很大,在同舅舅坦白了大多数事之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回到抚芳院之后,她吃了点金丝银耳粥就直接睡下,丝毫没去理会裴延年上门提亲会给怀远侯府的人带来多少的震动。
等睡醒之后,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酒气。起来一看,发现裴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她的屋子里,就坐在脚踏木上,靠着床边不说话。
任谁醒来看见床边多了个人,都会觉得惊悚。
她被吓了一跳,正想要问他坐在这里不出声干什么时,发现裴三居然受伤了。
他眉骨的位置多了一团模糊的血痂,显得身上的匪气更重,一看就不是什么教条礼制之下循规蹈矩的人。哪怕是这样假寐,都像是一头似睡非睡的野狼。
不过她倒是挺好奇的,照理说按照裴三如今的地位,别人只有巴结的份,怎么还同人起了争执。
正这么想着时,冷不丁对上裴三突然睁开的眼睛,吓得她整个人朝着后面仰去。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差点没能够缓得过来。
宿醉之后,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吓到了?”
江新月想点头,这不声不响地睁开眼,是个人都会被吓到。
可是她心底实在是心虚。
口口声声说不要孩子的是她,隔天同意提亲的人也是她,被听见说“只贪图权势”的人还是她。
这事要是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要生气,老死不相往来都是轻的。
她也摸不准裴三现在是什么态度,小声地说道“还好吧,也没有太吓人。”
说完之后,又觉得有那么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她看了一眼仍旧在脚踏木上坐着的男人,别别扭扭问了声,“你怎么受伤了?”
“同人打了一架。”
她心中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又觉得裴三不至于是那么无聊的人,狐疑道:“总不会是同……我哥打了一架吧。”
裴延年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把他怎么了?”江新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
徐宴礼虽然也请过先生教导武艺,但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同裴延年这种在沙场中锻炼出来的不一样。尤其是明年开春,徐宴礼要下场参加会试,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受伤可是了不得的事。
见裴三一直不回答,她也开始有点着急了,“到底怎么了?徐宴礼没事吧?”
“就是简单的比划了两下,受了点轻伤,休息两日就成。”
休息两日是什么伤?江新月抿唇。
裴延年也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毫不犹豫地动手了。拳拳到肉,都没有留任何情面。
他早就不喜徐宴礼,哪怕知道不体面也动了手,徐宴礼看他差不多同样的感觉。
他真的很不喜欢从小妻子嘴里听到徐宴礼这么个人。
今日两个人并肩站立手牵着手的场面又飘入到脑海中,他看着小妻子难看的脸色,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不想同我成亲,里面有徐宴礼的原因吗?”
江新月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情情爱爱什么的,就算是掰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是她已经决定了要和裴延年成亲。
她不想再让在乎她的人接着替她操心,所以哪怕是装,她也必须要和裴三做一对恩爱的夫妻。实在不行,等这个风头过了,和离都成。
所以她半真半假地糊弄着,“应该吧,他就是我哥哥,能有他什么原因。”
他头一次没有被她这么简单地糊弄过去。
裴延年往起坐在了床边,昏沉的灰暗里,他的肩背格外挺阔,沉默的黑色身影如同巨石一般伫立着,是让人觉得安稳又危险的存在。
“我想听实话,若是等我自己去查,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
他语调冷淡而又平静,狭长的眸子看向面前的女子。
出于面对危险的本能,江新月心头一慌,害怕时气焰就矮了下去。
她略略偏过头,露出精致的下颌和纤细的脖颈,抿唇轻声道:“我只将他当成我的哥哥,还能有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昏昏沉沉的一片,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
而在这一片昏沉当中,她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进去,说了从前不敢同别人提起的话。
“江家什么情况你应该打听过,实际上情况要比你想象的更糟糕。因为我向外祖家告状,大伯和我的父亲先后受到弹劾,他们就将所有的责任怪到我头上。虽然他们不敢真的动手打我或是怎么样,但是他们会无视我,将我当做不存在。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时间长了,我都有点不会说话了。
是我外祖将我接到徐家,在徐家我享受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关心和照顾。那时候怕我在徐家受委屈,就让我哥带着我。
我哥一直很优秀,我和其他人不懂事还捉蛐蛐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在先生后面学习。学完了,他会路过后院将沾了满身灰尘的我领走,还会用干干净净的帕子替我擦手,总是将我当成最特殊的存在照顾。”
所以应当很难不心动吧。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一个甚至能称得上好且只对你好的人。这个人陪她熬过了所有尴尬的岁月,温柔而不失严厉地领着她往前走。
可是,要怎么开口。
江新月再是迟钝,也知道不该在裴延年面前提起这些。
她敛下视线,说出的话如同滚石一般压着嗓子出来。
“我从没有想过会和他之间有什么,他是我的兄长,就只是兄长。我们都要成亲了,你多心什么?”
明明这段过往是自己要求听的,裴延年却开始觉得不舒服。他不喜欢两个人过去的共同生活,也不喜欢小妻子在提起徐宴礼时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变得突然温柔的语气。
真的是自己多心吗?
喉结上上下下反复滚动着,他垂下眼帘,暗夜中难以辨认出神色。放置在膝盖上的手逐渐紧握成拳头,近似自虐一般地想——那他呢,他在她的心里是什么位置?
而就在这时,小妻子怯生地凑到前方来,仿佛是怕他发火一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裴延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第47章
047
江新月能感觉到在自己问完这句话之后, 空气开始凝固,面前这道黑色的身影显得越发深沉,在黑夜当中还有几分不可形状的恐怖来。
然后她就听见男人阴恻恻的声音, “你觉得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个问题江新月其实不好说。
裴延年对她说不上特别好,但是肯定也说不上差的。可真要是说喜欢, 她觉得也没有多少, 现在能回想起来两个人做的最多的,就是床榻上那点子事。
就算是床榻上那点事, 他也不见得多怜香惜玉, 生活中就更加如此了。
可要说裴延年不喜欢她, 他对她也好过。
她纠结来纠结去, 莫名有点儿紧张, 试探地问一声, “喜欢我?”
“呵。”男人冷笑一声。
江新月把心放进肚子里,想了想她原本的目的,试图打着商量, “你说你也没有喜欢的人, 我也没有喜欢的人, 要不要好好相处看看?”
“成亲不算好好相处吗?”
“我的意思是……就是在有外人的时候,我们能表现得亲密一点, 给彼此最起码的尊重。总不能成亲了, 还像是这样,说不了三两句话就直接吵起来,这样成亲有什么意思?”
江新月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十分有诚意地说:“孩子我也会生下来, 好好处理后宅的事,不让你烦心。”
这话说得不像是要成亲, 更像是在搭伙过日子,顺带着给外人表演一场相敬如宾的戏码。
裴延年越听,越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冷不丁问了个问题。
“那夫妻生活呢?”
“什么啊?”江新月都要以为是自己听力不好,听错了话,精致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夫妻生活,”裴延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让人惊愕的事。他还以为是小妻子没有听懂,顿了顿用更加直白的话说:“你们说的‘房事’?”
这到底是什么虎狼之词!
江新月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耳朵,恨不得此刻自己彻底变成一个聋子。
他在说什么?这是能放在明面上直接讨论的吗?难不成就那么需求旺盛,成亲就想着这点子事没有旁的?
江新月又想到上次“成亲”,她第三日从床上爬起来差点走不动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用摸都能感觉到脸上的热意,又羞恼又怒火中烧,“我都怀孕了,你还想着这些事情,到底将我当成了什么!”
“那生产之后呢?”
“那是生产之后的问题,日后再说。”江新月不想同他谈论这个问题,挪了挪身子溜进被窝里,准备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可越想她越觉得生气,没忍住踢了他一脚,“那我说不过的话,你是不是还不想成亲……你……你松手。”
她蹬了两下,脚腕仍旧被男人攥住。
他的手掌很大,因为长期练武,手心上都是一层茧子,粗粝的,还带着醉酒之后灼人的热意。
锁住脚腕时的触感分外明显,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相触的那块肌肤衍生出细细密密的痒意。脚趾蜷缩在一起,抵着冰凉的被面。
偏偏男人觉得还不够,垂下眼帘,目光在消瘦的脚背上一寸一寸地划过去。
黑暗中,江新月其实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形。可就是这样,才会让人想得更多。
觉得像是有一条灼人的丝带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来越紧,以至于密不透风。
她呼吸比平时急促了几分,莫名想到有一次她的小腿就被抗在男人肩上,动情时男人就顺着脚腕那处的位置慢慢亲口勿上去。
想到一就会想到二,就会有更多的画面涌入进来。
她越发觉得难堪,觉得自己这般正经的人居然被裴三带得不正经起来,挣扎的力度都大了起来。
“你松手!我不喜欢这样!”
察觉到男人的手稍微松动了一点,她飞快地把自己的脚揣进被窝里。要不是怕裴三气急败坏最后打她,她高低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句“禽、兽”。
而就在她想要发火时,就听见男人平静的声调陈述。
“你连这样的接触都十分抗拒,像是要成亲的意思吗?”裴延年眸色逐渐变得深沉。
也许是喝醉了,又也许是因为其他,他难得正面问:“楚荞荞,你真的就这么厌恶我?”
江新月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
“好,我就算你没有。”裴延年也不想和她争辩这些细节,忍着火气问,“那你清楚什么是成亲吗?成亲不是我请了个管事嬷嬷回去替我操持家业,也不是借着你的肚子养育子嗣,而是我同你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我们会亲吻、会拥抱、会行周公之礼,远甚于今天的触碰。”
“这些你想好了吗?你怀有身孕,我自然不可能强行对你做什么,但是以后呢?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躲过去?”
江新月被问得愣住了。
她其实没有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也不知道明明都还没成亲就跳转到这么……这么私密的事来。她就是想嫁过去然后将孩子生下来,两个人如同旁的夫妇那般相敬如宾的生活,怎么会去想那些细节性的东西。
可就像是裴延年说的那样,一辈子都不过?
她心里乱糟糟,根本没个头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屋子里的炭火十分旺盛,明明是十分温暖却让人觉得憋闷,以至于人的头脑都在发昏。
也有可能是酒劲上头。
裴延年看着一直不出声的小妻子,觉得头疼,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
在此之前,他不是不知道楚荞荞对自己的喜欢当中掺和了很多其他的因素,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喜欢。但是他总自我劝说着,这些真情假意里,或多或少是有点喜欢在里的。可撞见她同徐宴礼的相处,见到她看向徐宴礼时认真而又依恋的眼神之后,他才肯去承认一点
——楚荞荞并不喜欢他。
她对他的感情里有很多,畏惧、攀附、感激等等,就唯独没有喜欢。
可真要是让他放手,他又没有办法做到。
裴延年闭上眼,仰头时长长吸了一口气,下颌到脖颈绷紧成一条带着一块凸起的线条,沉默到像是太阳初升起时辽阔却容易忽视的地平线。
而后他垂下头来,像是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语气淡漠地交代着:“ 我准备三日之后再来提亲,婚期定在年前行吗?”
“好。”
“明日你让你的丫鬟去关山茶馆走一趟,陈大夫会在那里等着,到时候让陈大夫再进来替你把一次脉。十二我已经叫回去了,会安排新的人同陈大夫一起进来,到时候你看着安排。要是出去的话,记得将她带上就行。”
裴延年递给她一个眼神,问道:“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江新月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在锦被底下的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先好好休息,不用想太多。”裴延年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有事就让人去关山茶馆,那里的东家会把消息传给我。”
说完之后,他便很利落地转过身,朝着窗口的方向走过去。
他的身形高大矫健,像是巍巍高山那般给人安全感,又像是古朴锋利的刀剑,自身就带着野性与掠夺的危险。
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地像是他们在青云山的那日。
他杀了许多人,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就要纵马踏着斜阳下山,丝毫没有顾忌到在场的还有一个浑身红疹的小泥人。
裴三从来都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可也纵容了她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
江新月眼皮颤动着,没能忍住出声叫住他:“裴延年!”
“嗯?”男人侧过身来,回头看向她,疑惑出声,“怎么了?”
江新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住裴延年,总觉得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但是从何说起呢?好多事情她自己都闹不明白。
她的睫毛不停颤抖着,最后说:“还是让十二回来吧,她挺好的,赏梅宴的事同她没什么关系。”
裴延年没有动,微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在顺着窗户要翻越出去时,他突然听到女子的声音。
她的声音偏软,说得小而又含糊不清,快要同风声融合到一起去。
可在安静的夜色中,仍旧传到他的耳边来。
她说
——“裴延年,我不讨厌你。”
再回头去看时,就看见女子转过身体去,将被子拉高到头顶将整个人盖住。
裴延年抬头看了眼不算明亮的月色,气着气着,无声地笑了。
第48章
048
江新月整个人都已经被塞进被子里, 脸上烫得厉害。
刚刚就不该对裴三说那句话,她莫名其妙说不讨厌他干什么,裴三又不是多么好的人。
刚刚抓住她脚腕的时候明明有轻薄的意思, 转过身来就开始说她没有想要成亲的意思。那就算没有好了,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他自己做下的错事?
怎么就那么喜欢欺负人。
江新月捂住自己的脸, 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去想要是真的成亲了的话, 到底要怎么和裴延年相处。
想着想着, 她到底是没能够抵挡来自身体的睡意, 渐渐睡了过去。
可这一晚上睡不着的人很多, 比方说做了坏事的杨氏母女, 又比方说想要往回找补的熊昌平夫妇以及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女儿怎么就和镇国公府扯上关系的江仲望。
江仲望早已年过四十, 身上却看不出一点这个年纪的通病,外貌上看仍旧是风度翩翩、温情雅致的中年男子,比那些年轻的后生还多了时光沉淀下来的阅历。
他从耳房出来时, 看见徐氏坐在圆木桌前, 一只手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另一只手上的算盘打得飞快,自然而然地走过去, 从后面将人一整个都抱住。
“这是在写什么?”他靠在徐氏的肩膀上, 看了一眼账面之后,伸出两根手指简单地翻动了两下。
徐氏正在算账,中途被打断,不满地用后肘推了推后面的人, “我这正算到关键的时候呢。”
“你可不知道这年底有多忙,前头老夫人病了, 让我和长嫂、三弟妹一起忙过年底,可我库房的东西还要去清点。原本我是准备将清理库房的事放一放,可这不是初初要定亲了吗,嫁妆什么的还是要准备起来。”
江仲望笑她,“镇国公府不会瞧上这些东西。”
“谁说是和镇国公府定亲?”徐氏不满道:“初初和宴礼从小感情就好,自然是要亲上加亲。”
江仲望没说话,继续去看账面。
同徐家成亲啊?那可真的没什么好处。
徐家同江家的关系实在说不上多好,那个丫头原本就偏向徐家,真的嫁过去,只怕会变着花样地帮着徐氏打压怀远侯府,哪里还能记得江家半点好?
他又想到今日亲自过来的镇国公,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极得皇帝的宠信。不要说文臣武将原来就没什么交集,就算是有交集,以他现在的地位同镇国公搭上两句话就很不错。
若是……自己的女儿嫁给镇国公呢?
到时候自己就是裴延年的岳丈,哪怕那丫头同家中并不亲近,就冲着这层关系能给他带来多少的利益。
“亲上加亲自然好,只是众目睽睽之下,镇国公救了初初,隔天也为了初初的名声带了人上门提亲。要是回了这门亲事,怕是也不好交代。”
徐氏握住手中的笔,不满意地开口,“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原本就没有说定。”
她老大不高兴,“我就觉得初初和那个镇国公不合适,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比牛还犟的人。要是真的成亲了,两个人感情好还好说。可成亲了过日子,哪里就能真的不吵架。万一两个人都脾气上来了,我们女儿的那个小身板能扛得住镇国公几下?到时候,两家的地位悬殊太大,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要不是宴礼那孩子确实不错,我都情愿往低门户找。人不上进都没关系,只要人长得好看合乎初初的喜欢就成。有我们两家撑腰,再加上丰厚的陪嫁,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按照徐氏的思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低门户”三个字深深扎痛了江仲望的心,那么当初徐氏嫁给自己,是不是就将怀远侯府当成了所谓的“低门户”?
可徐家除了银子,除了在当地有些声望之外,还有什么?
江仲望眼里露出不悦,又不好意思反驳,“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还是要看初初的意思。”
“那初初也不喜欢镇国公啊。”
接连被噎了两回,江仲望也没有想要交谈下去的谷欠望,神色淡淡地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
徐氏还没有察觉到丈夫的不开心,主要是她实在是太忙了。她看着旁边如同小山一样的账目,头都开始疼起来,“我原先还想着库房的事可以放一放,可要是亲事真的定下来,就要开始准备嫁妆,这事还一点都拖不得。这么多账目,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完。”
“要不我让我身边的管事来帮忙?”
徐氏眼前一亮,可旋即又想到还有江明珠一个小姑娘在学着管事,库房的清点又不好让前院的人一直呆在后院。
她两边的肩膀耷拉下去,“还是算了吧,这又躲不过去。你要是困了,你先去歇息吧。”
江仲望抬眼看着面前的徐氏,目光逐渐往前落在了账目上面,下颌收紧陷入到沉思当中。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将徐氏一整个抱在怀中,碰了碰她的耳垂,“我还是等等你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样亲密的动作,两个人很久之间都不曾有过。
徐氏愣住,面色如霞,露出属于小女儿家的娇态来,“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是我应当的吗?”
“就是觉得愧疚,”江仲望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到是我无能了,当差这么多年没有能给你挣来一个体面,连累你这么辛苦。”
这话一出,徐氏哪里能记得什么盘账,将手中的笔往旁边一丢,反身抱了过去,“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已经足够包容我了。”
说到这件事,徐氏就开始愧疚起来,“这么多年,要不是因为我的身体,也不至于到现在没有一个儿子来,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来奚落你。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还要内疚什么。”
江仲望神情落寞,眉心低垂,被时光所厚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色,带着几分易碎的脆弱感。
徐氏连忙哄着。
室内烛火熄灭,偶有私语声。
——
江新月醒来时,喝了青翠端过来的药汁,苦得整张脸全都皱到一起去。
这安胎药古怪地难喝,多喝一口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可一想到喝完之后,小腹就没了那种坠涨感。她还是深一口气,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那种又苦又腥的味道直接在脑子里炸开,她立即侧过身干呕起来。
可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整张脸倒是被憋红了,眼眶也直接红了一圈。
青翠立即打开盛放了玫瑰糖的青瓷盖子,将糖罐子递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这么最后一剂药了,你瞧瞧要不要今天找大夫再过来看看?”
江新月想起来昨晚裴延年叮嘱自己的事,让青翠将青翡找过来交代道:
“你认识陈大夫吗?就是那天拿药的那位。他在关山茶馆等着,你出去将人带进来。要是十二也在的话,你让十二跟着你一起来。”
“十二不是回去了?怎么同陈大夫在一起?”青翡有点儿惊讶。
旁人不明白,她可是知道陈大夫是裴国公府的人,难不成十二也是?青翡看了一眼还在屋子里的青翠和桃溪,犹豫了一下没问出来。
“她说自己有些私事要去处理,我便给了几日假,你顺着给人领回来就是了。”
青翡“哦”了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拿了出府的牌子就先出去了。
江新月则是在府上等着,谁知道没先等来陈大夫,而是等来了福仪县主。
“你喝的什么药,怎么这么难闻?”福仪绕过屏风进来,坐在桃溪拿过来的软垫上,忍不住往桃溪的方向看了两眼。
桃溪没有露出一点异常的神色,奉了茶之后,跟着青翠一起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福仪这才转过头,看向江新月,“你院子里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个标志的丫鬟?”
“我回来之后,身边缺人,就将屋内的事分给她。她原本是在院子里做些跑腿的活,你没见过也很正常。”江新月解释道。
福仪点点头,“你身边确实缺人用,不然也不会发生落水的事。早知道的话,我就让你留在望星楼,省得惹了这场风波,还传到宫里去了。”
“传到宫里?”江新月差点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同宫里有什么关系?”
“镇国公府的动静还不算大吗?”福仪乜了她一眼,打趣道:“镇国公亲自拜访姑姑,说是要个说法,不声不响等到了傍晚。姑姑查了一遍,再三保证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消息传出去,镇国公才离开,不然你以为现在外面能这么风平浪静?再说还没怎么着,隔天镇国公就带着人上门提亲来。现在谁家不盯着怀远侯府,不想看看是个什么结果?”
江新月有点吃惊,完全不知道裴延年还去过咸宁公主府。
她也不是什么真的大度的人,没去仔细想当时的真相,无非是人微言轻计较起来没有多大的意义。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查完山匪的事就回到渭南,重新开始生活。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都不在意的事,裴延年却一声不吭去替她要个说法。
福仪见到她茫然的样子,咽下嘴里的茶,“你不知道?你同镇国公不是旧相识?”
江新月没开口,下垂的眼帘不停颤抖着,落在眼下的阴影更像是蝴蝶震颤的翅膀。
“那不太对,镇国公府这么多年都低调得很。这位回来之后更是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东大营,甚少与旁人走动,怎么会回去要个说法,还隔天就上门提亲。”
福仪将这些消息都过了一遍,猛得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前倾,自己都难以置信地开口,“不是吧,你说你嫁过人,嫁的人是这位?”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确实是这么个事。
江新月点点头。
福仪脑子混乱了,举起手在空中虚虚比划了两下,整个人都乱了,“啊?孩子也是他的?他不想要?”
“应当是我要走的那段时间怀上的,所以不仅他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就没告诉你,他的身份?”
被问到这个问题,江新月沉默了下,扯出嘴角假笑,这当中又不知道有多少的阴差阳错。
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当初自己以为裴延年是山匪、自己曲意奉承把自己搭进去以及回来之后被裴延年逮了个正着的事都说了一遍。
福仪从最开始的震惊脸逐渐开始麻木,最后当成话本子听,还顺道吃了半碟子点心。
别说,这点心味道不错,一点儿不甜,就是有点子噎人。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总结道:“也就是说,你们误会来误会去,最后歪打正着在一起。然后你携子逃跑,他怒而追妻?”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我原本没打算成亲。”江新月捂住自己的脸,怎么好好的事被福仪说得这么难为情起来。
“为什么?”
“就是……就是相处不来吧。”江新月趴在桌上,伸出手戳了戳杯盖,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想,我要和他生活一辈子。”
她懒散惯了,从小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不求上进。
但裴延年同她截然相反,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自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旁的不说,天麻麻亮就硬拖着她上山的事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
至于感情,那就更没有了。从小看着徐氏对着她那个好父亲卑躬屈膝,她就知道所谓的感情就是亲手将伤害自己的刀交到别人手上,赋予了爱人处置你的权利。
感情浓盛时,自然什么都好。可日子长了,谁就能保证所有的爱意一如往昔?裴延年对她越好,她就越害怕自己会沉溺在这种好中,逐渐开始依赖这种好所带来的名声、地位、权利。她会逐渐迷失自己,成为下一个徐氏。
所以在裴延年问自己想好了什么是成亲的时候,她自个都糊涂了,甚至都有点儿抗拒谈论。
她不是不认同裴延年的说法,实际上在清水镇的时候两个人什么没做过。
可在清水镇的是孤女楚荞荞,回到京城之后她是江徐两家的嫡姑娘,那些礼义廉耻被一夜之间找了回来。
她便觉得那种事只有亲密的人能做,而她同裴延年没那么亲密。
江新月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无力地趴在桌面上,两颊微微鼓动着像是一只可爱的兔子。
福仪认认真真听完她的话,手肘撑在桌面上,沉思了一会缓慢道:“我觉得你不要想得那么复杂,男人养了一堆小妾通房时,可从来没想过要爱不爱正妻这种事,甚至爱都不是挑选正妻的标准之一。他们想的都是姑娘家的家世背景、相貌学识、涵养能力,怎么我们就不能学学他们?”
“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呗。”福仪很是无所谓地说:“我听你的意思,那位身上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对你也还算是不错,真要是成亲的话也成。毕竟嫁过去就直接是国公夫人,还能得到一点实际的好处。真要是盲婚哑嫁,指不定对方是什么德行。毕竟京城那些人,觉得只要没弄出个庶长子来,多少的红颜知己都算是风流韵事。相比之下,镇国公府的后宅真的算是清净的。”
“那位要是真的在意这些,多说些好话哄哄呗。情情爱爱都给我说,说到他听腻了为止。”
“这样不好吧,这不是骗人吗?”江新月面露犹豫。
福仪古怪地看向她,伸出食指抵着太阳穴,无语地问:“难不成你骗得少了?”
那瞬间犹如醍醐灌顶,萦绕在前方的迷雾被吹散得一干二净。
江新月没忍住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糟了,良心不多了。
“再说,真过不下去不是还能和离?我倒是觉得,与其你在这里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另一个问题。”福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白白嫩嫩的脸,扔出个重磅消息,“这门亲事还不一定成。”
“夏青栀是个色厉内荏的,将你们推下水之后自己被吓了一跳,回去之后就差人找太子妃说了经过。当时永嘉公主也在场,听到了这件事,又知道镇国公府到怀远侯府提亲的消息。今早儿,皇上就召见镇国公进宫,现在还没有出来。”
福仪就是听说这个消息,特意来问问具体情况,提醒道:“永嘉真不是什么性子好的人,若是这门亲事不成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难堪。婚事成了,你好歹是一品国夫人,背靠着裴家她才会忌惮。”
江新月人都傻了,永嘉公主凶名在外,偏偏又身份贵重,是个人都不想和她对上。
她恨铁不成钢地想,都说蓝颜祸水,怎么裴三称得上是蓝颜了?怎么还有人会喜欢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福仪的手指,颤颤巍巍道:“你说我现在去找永嘉公主道歉还来得及吗?”
福仪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第49章
049
其实不仅福仪一个人这么想。
京城中不少盯着镇国公府的人家也在猜, 皇上是为了永嘉公主才宣裴延年进宫,说不准晚上就要传出赐婚的消息来。
就是怀远侯府家的那位姑娘惨了点,怎么被谁救不好, 偏偏被镇国公救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男男女女之间那点子传闻吸引过去,却忽略了一件事。
——裴延年在京军东大营已经两个月。
这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足够裴延年基本摸清东大营。
勤政殿内,明丰帝看完裴延年呈上来的折子, 深深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年过半百, 没有想象中的保养得当, 是个偏消瘦的甚至看着有点不起眼的老人。此时, 右手拿着纸张的衣角, 眼珠在皱纹叠堆的眼皮上滚动, 长久地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殿内落了一片寂静,青烟从殿中央摆放着的三足盘龙瑞兽香炉上曲折上升, 最后渐渐消散。
裴延年端坐在下方, 身后浸润在阳光之中, 而整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在缭绕的香气中分辨不出神情。然而, 他的动作是恭敬的, 颔首等着上方那位发话。
就听见长长一声叹息,明丰帝再睁开眼时,眼神却比往常更为锋利。
“朕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藏得这么深。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轮番严打, 这些臭虫早已被扫除干净,谁知道全都在眼皮子底下藏着。这次若不是你命好, 只怕当年的惨剧要再度发生。”
当年什么惨剧,裴家一门三父子先后战死沙场,大周朝接连损失三员大将,士气大跌之下节节败退,从此边境十六城处在十几年混乱的战斗中。
而明丰帝原本打算在平定青海一带之后,大展拳脚,修生养息。可在青海一战之后,不得不将手脚缩起来,与各方进行斡旋,以获得大周喘息的机会。随着局面的逐渐稳定,当年裴家军中出现内奸的事浮出水面。
明丰帝雷厉风行处决了一批人,以为当年的反贼都已经没了。可没想到在裴延年上战场的时候,再次出现了黑手,所用战马在作战前夕出现大规模的瘟病,直接交战定然胜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胡人。
裴延年突袭察哈尔部落便是出于这些考量,效果也很是不错。只是身边的副将突然反水,背后刺了他一刀,使他险些丧命。
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塞北草原的风呼啸作响,将兵戈交接的碰撞声和人们的惊呼惨叫声卷上如墨的天空,碰撞到天幕时又四散开来。
那一夜裴延年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得手上一直有温热的鲜血的触感,这中间有敌人的,也有曾经并肩作战如今操戈相对的同袍的。
那一战可以说大获全胜,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清楚地知道他病了。
随后他便去了清水镇养病,也是为了调查供给军中的乾县马场,发觉乾县一直用报病马损耗的方式偷偷往外私卖战马。只是这战马的流向至今仍旧是个不解的谜团,只查出来同这几年突然多出来的山匪有点儿关系。
裴延年救下楚荞荞之后,摸去了山匪的寨子中,找到一点同京中关联的只言片语,这才重新进京,入了东大营。
这是圣上的命令,也是裴延年的执念,他想知道当年父兄战死的真相。
而东大营有条常年贪污军需的线让明丰帝更加寝食难安,京郊驻军拱卫京城,倘若发生动乱,带来的后果是无法估量的。
“你准备准备,带着人去汾州,将那一带的山匪荡平。朕倒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延年没应声,而是站起身来,朝着皇上行了一个礼,说了一个有些不相干的话题,“微臣要成亲了。”
“嗯?”明丰帝并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传闻,眼里闪过惊讶,又含笑着问:“遇上了心仪的姑娘了?哪家的?”
“怀远侯府的江三姑娘,准备这个年底就成亲。”
“这么快?”明丰帝更惊讶了,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怀远侯府说的是哪家。
裴延年倒是也没有瞒着,将先前两个人成过一次亲、这次再成亲的事说了一遍。他原本就不善言辞,说话更是平铺直叙,只有在提到楚荞荞时,脸上的神色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说话也随意了点。
“她怀了双生子,这个孩子来得意外,微臣不想京城中的人多加议论,只能委屈内子将婚事提前。”
在听说双生子时,明丰帝的眉心跳了跳,眼尾上扬着。
若是说是旁人,明丰帝心里可能还要嘀咕两句。可有了孩子就不一样。
孩子对于裴家来说,太珍贵了。就是明丰帝自己,每每想到镇国公府的那些老弱病残,心中都会生出愧疚来。
老国公追随先皇打江山,立下赫赫功劳之前,对于明丰帝来说就是个慈爱的长辈,裴青安、裴兰平两兄弟也是一处长大的小伙伴。
当年裴家三父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京城,前去吊唁的明丰帝站在满门的缟素之前,望着满门女眷和两个紧紧跟着的母亲身后的稚子,险些掉下眼泪来。
还是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的裴延年站了出来,领着众人行了礼,递过来线香。
别说裴国公府想要孩子,就是明丰帝也乐意看到裴国公府人丁兴旺。
什么不正经?什么伦理纲常?人家两情相悦需要这些凡夫俗子在叽咕什么。
就是没和永嘉的亲事成了,明丰帝有点遗憾,但是也没想过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来。
他快速想了想能代替裴延年去剿匪的人,发现都不大合适,便说:“既然如此,你便年后再出发吧。回来得早些,还能赶在你妻子生产之前。”
裴延年仍旧保持行礼的动作,没有起身。
明丰帝自己都觉得不大厚道,咳嗽了两声,“还跪着做什么。过来替朕磨墨。”
听到这句话,裴延年长舒了一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微臣躬谢皇上圣恩。”
行完礼之后,他才站了起来,走到明丰帝身边,象征性地拿起墨条转了两三圈。
“你就这么喜欢那江家的姑娘,还耍起这些小心思起来。”明丰帝打趣说,“朕倒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先前断情绝爱的样子,还以为哪家的姑娘都入不了你眼。”
裴延年露出些无奈的表情,身上比往常少了很多严肃,对待皇上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亲近的长辈,“遇上了就是遇上了,想要和她成亲过日子,没想过太多。”
明丰帝倒是起了兴趣,问了他一些关于江新月的问题,随后又将裴延年留下来用饭,叮嘱他成亲之后就要好好生活,留出一部分的精力来照顾府中。
裴延年从皇宫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脑袋昏昏涨涨,说不出来的疲惫。上了马车之后,他就直接靠在车壁上小憩了一会。
同这些皇家人相处,远远要比行军打仗还要辛苦。
尤其是同这些年积威颇深、愈发捉摸不定的明丰帝相处。毕竟他年幼时候就被接进皇宫同皇子一起读书,明丰帝时常问他的学业,也可以说是由明丰帝教养的。
所以他同明丰帝之间还有一丝微妙的父子之情。
若是恪守君臣之礼,明丰帝会不喜,觉得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同自己有了隔阂。可要是他真忘了君臣之别,呵,裴家的功劳也不够他死几次。
这中间的度就特别难拿捏,裴延年跌跌撞撞几次也才能摸清这中间的分寸。
可仍旧免不了会觉得疲惫。
车轮压在青石砖面上,压住车轮滚动的吱吱声,稳稳当当一路朝着镇国公府前进。
等下了马车,裴延年头脑才觉得清楚一点。
他从侧门入内,两旁的下人在见到他时皆恭敬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就连动作都开始变得轻慢,生怕有冒犯到的地方。
在一片寂静声中,突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我不去。”
裴延年递给砚青一个眼神,自己便先回去。还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砚青找了过来。
“大少爷离家出走了。”
裴延年两旁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直跳,还没等坐下来喘口气,就带着人出去找裴策洲。裴策洲逃跑的心思很足,可奈何能力有限,连城门口都还没逃出去就被小叔连人带包直接扣了下来。
裴延年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黑,单手将裴策洲从马上拖下来,扔到裴家的祠堂内罚跪。
裴策洲从小惧怕自己这个叔叔,之前敢在府中闹腾叫嚣,也是以为裴延年这段时间忙,顾不上上自己。现在看着小叔阴沉沉的一张脸,瞬间噤声老老实实在冰冷的砖面上跪着。
祠堂这边有专门的人打扫,可因为主子们呆在这边不长,没用过燎炉火盆之类的,因此格外地冷。真要是跪一晚上下来,人铁定会生病。
下人们全都噤声,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不要命地上前劝说。
可总有替裴策洲打抱不平的人。
裴延年落座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温氏就已经找过来了。
“现在天气这么冷,你让策洲在祠堂跪着,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还没看见人影,温氏的质问声就已经先到了。
她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裴延年好端端坐着,颇为不满,“他做的有什么不对的话,你好好同他讲道理就是,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罚他?”
“他做的叫什么事,就因为天冷不去军营?”裴延年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按着自己跳动的神经,声音淡淡。
温氏噎住。
她也觉得裴策洲实在有些不像话,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去偏袒,替裴策洲遮遮掩掩道:“他也没有说不去,这不是家中即将有喜事,想要休息两日。再者说,你对他未免也太苛刻了些,他从小就没吃苦,乍然到军营中操练,能坚持到现在,都已经算好的了。”
外面不算黑,但是屋内早就已经点起烛火,将空荡荡的室内照得一览无遗。
简单的黄梨木桌椅木架,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幼时他所用过的器具或是物品早早都换成了同前厅待客差不多的用具,低调贵重,却没有丝毫生活过的痕迹。
就连小山村那个临时歇脚的小院子,都要比这里看起来更加像是个家。
而温氏的絮絮叨叨还在继续,说裴策洲最近瘦了不少,左手上长了一块榆钱大的冻疮,有天累得还是让小厮背回来的。
而裴延年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只手就搭在桌子上拨弄面前的茶盏。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气质粗犷而又生冷,以至于额头上那一点结痂的擦痕都像是件装饰品。
训练时做的就是粗壮活,没人觉得他受点擦伤有什么不对劲的。
温氏说着说着,见他一直不吭声,音调都低了下去,看向自己的儿子,半是埋怨道:“你怎么不说两句?”
“我说什么呢?让裴策洲一直废物下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虎威将军裴青安的儿子是个只知道招猫逗狗的逃兵?”
温氏被噎住,对上儿子发沉的视线,表情讪讪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让你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不了。”裴延年不想再多争辩什么,直接拒绝,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声音比外面的天都还要冷。
“您若是接受不了,将策洲领回去,放在后宅中慢慢教导。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手把手教他从头开始。”
这话温氏根本不敢接,她自然知道裴策洲能跟在裴延年的身后前途可比在后院中打转好得多。
她瞬间像是被捏住了八寸,不敢同儿子对视,心虚地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往回找补。“我这不是想着你教教他,自然是什么都听你的,就是让你费心了。”
她这才突然想起来,“你从宫中回来用过饭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现在差人去做去。”
“用过了,等会我还要出去一趟,用不着这么麻烦。”
裴延年站起身来,身高腿长显得气势就更足了,对着温氏的态度更恭敬也更疏远些,“明日圣上会下旨赐婚,烦请您辛苦些,婚事上拿个主意。”
“这是自然的。”
裴延年点点头,说自己还有些事,拿起木架上撑着的大氅,朝着温氏点点头之后就离开了。
温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阵憋闷,出声想要叫住他的瞬间,突然想起来他今天一整日都在外面奔波,哪里有时间吃点东西?
想到这点,她所有的话都哽在嗓子眼里,看着那道离去的身影,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
裴延年再过来的时候,江新月有点儿惊讶。
怎么说呢,昨晚闹成那副鬼样子,她还以为裴三会不高兴,专程冷她个几天。所以在喝完陈大夫开的药之后,早早地就上床歇着了。
“过来问问,陈大夫是怎么说的。”裴延年解释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扔到江新月怀里,“随便买的。”
江新月觉得他说的这句话没有一点儿根据,但是见男人沉着一张脸,只敢小声地嘀嘀咕咕着:“陈大夫不是裴家的坐府大夫吗?你问声就是。”
到这里来听什么二手的消息,她说的还没陈大夫说得清楚呢。
可在男人逐渐变黑的脸色当中,她还是没敢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打开油纸包看见了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她还挺爱吃桂花糕的,就拉着裴三坐下,开始煮茶预备配着点心吃。
猩红的火舌舔着砂罐底,罐子中热水咕噜噜沸腾着,让茶香和桂花香都纠缠到一起去,在夜色中多了那么撩人的意味。
这时候要是喝喝茶,谈谈心,两个人虽然没花也没有月亮,但是也能海誓山盟一番。
江新月想起今日白天同福仪说过的话,尝试着想要同裴三走心一把,谈谈感情什么的。
为此,她还特意扭了扭身子,凹出一个自己觉得特别好的仪态,脸上还带着温婉的笑容,势必要一回头就将裴三迷得鬼迷日眼。
只是扭头时,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绽放她就愣住了,瞪着眼看裴三一口一个地吃起了桂花糕。
倒不是说他的动作有多么粗鲁,而是桂花糕这东西最多就是道点心,寻常哪怕是配着茶吃两三个都会觉得腻味。
裴三是怎么面无表情地连吃好几个!
裴延年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以为是自己先吃她不高兴了,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微微蹙起眉将油纸包往前推了推,“还有,不少你的。”
第50章
050
江新月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绷不住了, 这是吃点心的事吗?
她其实知道裴三在吃的方面不挑剔,一开始觉得猎户手头上拘束,没吃过什么好的所以就不挑。后来知道裴三的真实身份, 估摸着是当初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挑剔不起来。
可她受不了啊, 光是看着裴三寡口吃着算是甜腻的桂花糕, 她都觉得眼睛疼。
“你没吃东西啊?怎么看起来这么饿。”她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声。
“有点事要忙, 就没来得及。”裴延年没提裴家那点糟心事, 含混着过去, 却没再去动桌子上的桂花糕, “不够吗?”
那倒是也没有, 主要是点心什么又不能饱肚子。
江新月眼中闪现过犹豫, 不知道要不要让裴延年继续吃糕点,不好吃这不是也饿不死。要是现在出去给他弄点吃的,还要费心思遮掩一番。
她狠狠心, 想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地转过头。可为数不多的良心作祟, 让她想到了当初在清水镇的时候。
裴三在同她相处几天之后, 才意识到自己捡了个什么样子的废物点心回去,对着她搞得一团糟的活计沉默。他沉下脸的时候, 其实挺可怕的, 好多次江新月都要以为他会在下一刻挥起拳头,然后狠狠揍她一顿。
但是没有。
裴三没有一次情绪失控的时候,最多就是有些不耐烦地短叹一口气,然后收拾她留下来的烂摊子。
她那时候是真的害怕, 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生怕裴三觉得她是个累赘然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地解决了。
于是她在不要钱地说好话讨好裴三的同时, 缩小自己的饭量。既然改变不了自己是废物的事实,那就努力做一个给口饭吃就能活的废物。
但是她又不是真的小鸟胃,吃得少还要干活,自然会饿。那种饿肚子的滋味特别不好受,她忍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偷偷溜进厨房里从麻袋中摸出一根红薯来。
她简单清洗一下之后,都没有顾得上红薯是生的就塞进嘴里啃了起来。
安静的室内,啃红薯的嘎吱嘎吱声格外响亮,以至于彻底遮盖住其他的声音。
以至于烛光猛然亮起时,她都回不过神来,手里拿着啃了半截的红薯惊恐地看向光亮处,一道挺拔宽阔的身影。
摇摇晃晃的烛光将男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在幽暗的室内恍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那时候她一下子没绷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停地对着裴三道歉,“对不起,我真的太饿了……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得特别真情实感,眼泪“哗啦啦”流着,都想要把剩下的半根红薯塞回去。
模糊的视线中,她头一次在裴三的脸上露出无语的表情,蹙着眉问她:“我做了饭菜为什么不吃?”男人顿了顿,有些困惑地问:“你对食物也有要求。”
“没……”江新月打了一个哭嗝,浑身红疹看着更委屈了,“我不敢吃。”
随后她就将自己担心的事哭着说了出来。
一时间裴三脸上的表情复杂到像是年底算不尽的账本,好半天才说:“成了,别吃这个了。”说完之后他就坐到灶台底下的小凳子上,引火烧柴,简单蒸了点白米饭和小碗的鸡蛋羹。
坐在桌子上吃到热乎乎的白米饭时,江新月眼泪往下直掉。那些吃饭的规矩全都被抛在身后,她眼泪哗哗到一口饭一句“裴三你真好”,并且立下豪言壮志。
“你放心,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这句话后来也换个角度实现了,裴三有什么吃的,都会分给她一半。
想到这里,她的良心真的开始痛了,咬咬牙说:“你再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去。”
裴延年不重的口腹之欲,不觉得桂花糕饱肚子有什么不对的,伸手就想要拉住她,结果没拉住。小妻子“噌”得一下突然站起,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约莫两刻钟之后,小妻子又重新回来了,手上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放到他面前,“你尝尝看,是我做的,怎么样?”
小妻子是在睡前被叫起,鸦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缎子被束在身后,碎发便垂落在肩上的位置,将如瓷般的精致脸颊衬托地更加明艳,连带着表情都变得生动。
为了不让人知晓屋子里多了个男人,裴延年过来时屋内最多只会点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蜡烛,仅仅只能供一方小天地的照明。
而便在这样昏沉的橘黄色烛火中,女子的眼睛仍旧透亮的,像是吸引了万千的光华进去。
裴延年只觉得心口的位置发烫,像是多了一簇火苗对着流经的血液猛烧,让他切实地能感觉到暖意。
在那瞬间,他甚至想,楚荞荞不爱他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她会留在自己的身边,就让他去爱她好了。
所有的风起涌动都被藏在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
江新月不知道自己在裴延年的心中酿造了一场海啸,见裴延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心虚地以为他发现“是我做的”这句话在发大水。
她忽略了将青翡薅起来煮面的事实,重新理气直壮起来,“菜是我洗的,鸡腿是我挑选的,面也是我拿的,那不就是我做的?”
“没说不是你做的,麻烦你了。”
男人的声音软和许多,说完之后就拿起筷子。
江新月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又说不上来,索性不去想,直接坐到裴延年的身边去,准备说说成亲的问题。
只是还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就不自觉地被鸡汤面吸引住。
别说,鸡汤面看起来还真的挺香的,黄灿灿的鸡汤、雪白的面条同翠绿的葱花融到一起,连旁边的鸡腿看起来都比平时好吃很多。
她鬼使神差问了句:“好吃吗?”
裴延年的动作停顿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默了一瞬问:“我还没动,要不要尝尝?”
“这不大好吧。”江新月矜持地摇摇头,主要是这原本就是给裴三准备的。
只是她刚说完,一块嫩嫩的鸡腿肉就飞到她嘴里来。那种鸡汤和油脂润和的鲜美就迸发出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不自觉地嚼了两下就咽下去。
裴延年将筷子递给她,言简意赅道:“你先吃点。”
江新月犹豫了下,筷子就已经被塞到她的手上。
江新月:“……”
最后她还是尝了两口,裴延年也丝毫没介意她吃过,确定她不吃了之后,便用她的筷子继续吃着。
裴延年吃相很斯文,速度却并不慢,但是不知怎么就总给人一种豪爽的感觉,似乎下一刻就要直接站起来和人把酒言欢。
江新月静静看了一会,然后冷不丁开口问:“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