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江新月是最后一个下马车, 被青翡扶着下来站定在镇国公府门前时,第一反应便是气派。
连三踏跺而上,对应的是朱色的四柱三门。正门威严庄重, 金色铆钉整齐分布,又在两旁分别设有束腰门板装饰, 更显气派。抬头往上看, 首先看见的先是一块匾额,上书“镇国公府”四字, 据说是先帝亲题令礼部敕造送来的, 光是这四个字便能窥见裴家的权势的一二。而梁上描金绘彩、精致雕刻在匾额之下也不过是的锦上添花的作用。
两边侧门都开着, 裴家的管事和下人脸上堆满笑容, 引着来客入内等事宜。
江新月想, 裴家果然是人丁单薄, 这等重要的事居然没个主人家出面。只怕裴家人着急让裴家大公子定亲,也是起了开枝散叶的心思。不过还是真奇怪,做叔叔的镇国公都不承担繁衍香火的责任, 怎么反倒是裴家大公子要成亲。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划过, 她就没有往里面深想, 跟着侯夫人杨氏进入。走在专门为女眷开辟出来的小路上,江新月开始记路线方便到时候偷偷溜出来。
不过镇国公府大是真的大, 可不像一般的人家有专门的园林造景, 全部都是直来直往。该有的门、亭子、桌椅、花花草草什么的一应俱全,可没有一点分别!
而身边的江琳昭还在叽叽喳喳,“这种门第果然是不一样,居然康王妃也过来了。那旁边的是不是内阁张学士的夫人?这两位居然是认识的……”
江新月差点将路记差了, 忍无可忍地拧了一把她的胳膊,咬牙切齿, “现在给我把嘴闭上。”
被婆子领着走了差不多有两刻钟,她的脑袋里都成了一团浆糊!是遭了什么罪还要听江琳昭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等进了会客的宴厅,江琳昭也不敢再有小动作,老老实实跟在自己母亲的身后。
一行人往里走,先去拜见裴老夫人。
说实在的,今天她已经见过好多好多人,都是富贵堆里站在顶层的女眷,涵养、气度都是一等一。可也许就是因为身上的气势过于相似,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差不多,她一路走过来真的没记住多少人。
可在见到裴老夫人时,她居然诡异地觉得熟悉,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她忍住了想要抬头再看看裴老夫人的冲动,规规矩矩混在人堆里见礼。
温氏看到怀远侯府的女眷时,心中也觉得奇怪这群人是谁。身边的严嬷嬷在旁边提醒了两声江家的情况,她这才想起有江家这么一号人来。
她目光扫过杨氏身后跟着的几个姑娘,目光在最后面的那位身上顿了顿。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都是妆容整齐的,穿着的衣裳时兴又好看,只这么一位穿得厚墩墩,倒是有些冬日的感觉。
不过显然也是对裴家没什么意思的。
温氏收回自己的视线,含笑着同杨氏寒暄起来。
可今日过来的人实在多,两家又没有什么交情,说两声场面上的寒暄话,她们便被婆子带到旁边吃茶用点心。
杨氏很快带着自己的女儿去找自己的长女,留下徐氏带着剩下的三个姑娘。
江新月已经完全无所谓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真别说镇国公府的点心还是不错的。
而同她一起的江明珠不甘心地看着杨氏母女的离开,抿唇看向周围来来往往的贵妇人,又着急又气闷。
她已经开始说亲了。
同人不同命的是,同样为怀远侯府的女儿,杨氏的嫡长女就可以嫁给咸宁公主的长子。可是同她说亲的人家最好就是五品官员家中的嫡子,又或者是高门当中的庶子,条件差的都不知道能差到什么地方去。
她自认为品行什么的都不比旁人差,凭什么要嫁给这样的人家。
镇国公府的宴会是她能抓住的最后机会,可她朝着周围说说笑笑的夫人看去,又不好越过长辈直接去攀谈。
徐氏心软,见江明珠窘迫又着急的样子,提议道:“要不我带着你们出去转转,也多认识认识些同龄的姑娘。”
江明珠眼前一亮,江明蓁文静点看向自己的姐姐。
“你们要去的话就去吧,我昨夜没睡好,在这里等着你们。”江新月摇了摇头。
徐氏恨不得拧她一把,低声训斥道:“那在这里你就睡得着了?和我们一起!”
江新月不管这些,又重复道:不去。”
徐氏看了看油盐不进的女儿,又看了看眼巴巴瞧着自己的侄女,最后还是咬咬牙带着江明珠姐妹两离开了。
只是离开之前,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狠狠瞪了江新月一眼,就连江明珠看向江新月的目光中都带着几分不善。
江新月被凶得莫名其妙,她又不是第一天说自己不想来镇国公府,为什么现在又要求她配合去迎来送往。看着江家的人一个个离开,这一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用帕子擦了擦手,施施然站起身来。
“我去园子里转转,你们在这里等着,免得她们来找我还以为我失踪了。”
“那青翠留下来吧,我跟着姑娘一起。”青翡说道。
“不用了,我就是去外面透透气。要是我没回来的话,应该就是去找福仪郡主了。”
江新月交代好两个丫鬟之后,便从偏门的位置直接离开。
她心里面想着事,裴家的造景又实在是相似,在相似的巷子里打转,好几条道都拿不准方向。这时候她就有点着急上火了,身上也因为走了这么多路起了一身冷汗,不得不好几次问了问路过的裴家下人,才一路磕磕绊绊摸到垂花门的位置。
前面的路倒是好走,她提着裙摆往前时,谁知道迎面就撞见了同两位年轻女子有说有笑的杨氏,而杨氏似有所感抬头朝着前方看过来。
江新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连忙往垂花门的连廊让过去,这才勉强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可这也是暂时的,连廊空旷没多少人在,只要杨氏走过来一准能发现到她。
她心脏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手心里也跟着攥了一把汗,不得已只能赶快折返回去。因为怕被发现,她脚步也跟着乱起来,也顾不上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就朝着看上去没什么人的地方走。
谁知道往一处满月门跑去时,同人撞了个正着,往后连连退了两步。
真是晦气!
两个人脑子中一齐闪过这个念头。
江新月余光不断朝着旁边看,预防杨氏的突然出现,匆匆朝着对面的人行了行礼,“对不住了!”
说完之后,她就着急地要往满月门里走。
这慌里慌张又像后面跟着人,只等着将他扑倒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个“捉奸正着”的样子,让裴策洲深深打了个寒颤。
他齐齐往后退了两步,想到自己不过是去给祖母祝寿,一路上遇到六个丢了帕子要他捡的、加上面前的姑娘算七个要撞他的人,觉得被撞到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
一只手伸出来横在姑娘的面前,他猛然吼了一嗓子,“不要过来!”
这猛然的一嗓子将江新月吓得打了个哆嗦,这才朝着来人看过去。
对面的男子应当比她大不了几岁,唇红齿白相貌算是不错,头戴金冠锦袍上的猛虎的式样的花纹精致又栩栩如生,想来身份和家世都算不错,最起码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登徒浪子。
江新月也不想招惹事端,解释说:“我就是想进去看看景色,没旁的意思。”
裴策洲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了,想了想,他侧过身露出身后光秃秃连个草都没有的空旷庭院。
两人对视时齐齐沉默下来。
裴策洲看向快要石化的女子,“你说我该相信吗?”
江新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因为对方是个姑娘不好意思将话说得太重,“我知道你什么目的,但是别用这些下作的小心思。我现在根本就不想成亲,全都是家里人的一厢情愿。我和你说……喂,你别过来啊,真的别过来啊!”
他双臂抱胸,警惕地朝着江新月看过去,仿佛在看什么登徒浪子。
“闭嘴!”江新月也猜出了面前男人的身份,咬牙切齿道:“你声音再大一点的话,等会人就真的来了!”
裴策洲顿时把嘴巴闭上了。
耳边清净不少之后,江新月朝着外面探出头,看着杨氏带着两个女儿过了小门消失不见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靠在了满月门旁边的墙壁上。
刚刚紧张的时候没在意太多,现在猛然松了一口气,发现镇国公府的糕点好吃是好吃,但是也太实在了。她这么一跑,胃里就有种闷闷的感觉。
裴策洲站在后面也算是看明白了,问道:“你真不是来碰瓷的啊!”
“当然不是,”江新月想着同他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交集,转过身靠在墙上,就开始胡说八道着:“就是家里人想要在宴会上多接触几家人,将我的亲事定下来。我又不想,只能趁着这个时候先溜出去,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裴策洲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解释道:“这边要么是练功场,要么就是我或者三叔的院子,设宴的场所不在这边,所以我才会误会。”
“这里的路长得都差不多,当时怕被人发现,就忘了路。”
“好像是有点。”裴策洲为了表示自己的歉疚,提议道:“我知道有条小路直通垂花门?要不我领着你过去?”
江新月狐疑地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也就是顺便。”裴策洲看出她眼中的戒备,双手往后面一瘫,“我原先在前面帮着招待来宾,临时被叫到后面给祖母祝寿,现在正要回去,不然我三叔真的要生气了。”
“爱信不信。”
说完之后,裴策洲也比较光棍,自个儿率先走了出去。
江新月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咬咬牙还是跟着在裴策洲的后面。
这次她发现镇国公府倒不是一点儿景色都没有,这次她走的也不知道是哪条路,两边都是长青的低矮树木,沿着墙壁还砌上花池,里面种了不少翠竹,看起来很是别致。
裴策洲颇为得意道,“全是我种的,就是最近没怎么打理了。”
说完之后,他眼疾手快掐下一片泛黄的竹叶,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蔫不拉几,“后面怕是也没什么时间了。”
“要成亲了?”
“也不是,我要跟着叔叔去军营。”
江新月还在想,这不是好事吗?说明镇国公也没有想养废这个侄子,愿意花点功夫去培养。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出来的。
裴策洲停在了另一道小门前,突然转过身。
潇潇翠竹之下,少年容颜清俊,倒是真有那么一点人模狗样的味道。不过他现在的眼神很是幽怨,“是好事啊,卯时起来,绕着院子跑上半个时辰。旁边还有家将看着,跑慢了一点就一鞭子抽过来,你还觉得好吗?”
江新月猛然想到了裴三,想到那段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爬山的经历,脸上的颜色也不怎么好。
两个人再次对视一眼,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这就是个混子。
都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玩意的两个人瞬间感觉熟稔些。
裴策洲朝着江新月眨了眨眼,露出了个自认为心有灵犀的笑容,“你叫什么?”
说实话,这一幕看上去十分美好。
清幽的小院门口,绿竹掩映下,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比肩而立,那种有关于青春甜酸气息迎面而来。
任谁都要说一声般配。
而站在不远处的裴延年眉心直跳,下颌紧绷,深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江新月小心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胃部,总觉得不大舒服。她又将自己的斗篷往身上裹了裹,怎么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她缩了缩脖子,感觉到毛茸茸的领子围住脖颈的肌肤时,往两边转了转脑袋调整衣领,慢悠悠说:“我是怀远侯府的姑娘,排名……”
在视线扫到不远处的玄色身影时,在惯力左右下转回头。紧接着,她猛得将头转过去,瞳孔紧缩成一个黑点,类似于狸奴见到了天敌本能地竖起瞳孔,失声道:“裴三!”
“什么裴三?”裴策洲觉得她莫名其妙,怎么好好地叫他小叔叔的称号,结果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时,双肩不自觉的耸起,整个重心往后面仰去。
好家伙,他的三叔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接着,他又往旁边跳了三步,“我和这位姑娘可是清清白白,没有一点儿私情。”
别回头告诉祖母,他就稀里糊涂多了个未婚妻子。他用眼角余光又偷偷看了看身边的姑娘一眼,别说她还怪好看的来着。
裴延年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而自裴延年出现的那一刻,江新月的脸无法抑制地变白,脑子里一时闪现过很多很多种念头。裴三同镇国公府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要是他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的话,会不会借着镇国公府的势力将事情闹大?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砸过来,砸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如同被钉子钉在原地一般失去所有离开的勇气,只能看着男人的身影在自己的眼中不断放大、放大。
他身形伟岸,哪怕穿着最寻常的棉衣也难以掩饰优越。而现在他着一身玄色金边的直缀长袍,气度更显镇重威严,手握重权巍巍如一座永远翻越不过去的高山。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攥住,身体本能地一抖,骨头上泛起细细的疼。
男人的声音偏低,像是在忍着什么,“楚荞荞,你真是好样的!”
裴三生气了。
江新月立即意识到这一点。
冬日的阳光再怎么灿盛,落下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这凉意将周遭的空气都快要凝结成冰。
旁边的裴策洲缩了缩脑袋,弱弱地替自己的小伙伴辩解,“三叔,你可能是认错人了。她是怀远侯府的姑娘,不是什么楚荞荞。”
他记得怀远侯可是姓江。
谁知道刚说完,两个人齐齐朝着自己看过来。裴策洲感觉到落在身上锋利到快凝成实质的视线,立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他看着三叔沉下来的脸都想哭了,感情之前三叔对着自己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而江新月完全都是在震惊当中,裴三怎么会是裴策洲的三叔,裴策洲的三叔不应该是镇国公裴延年吗?
她的脑子越来越乱,连带着胃部也乱了起来。
偏生男人还攥着她的手,追问着:“所以你连同我说的名字都是假的吗?”
她愣愣地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他沉静又显得锐利的凤眼没了往常的纵容,而是充满了审视与愤怒时,心口又是一堵。
她甩了甩手,想要压制那种胃部翻涌的感觉,可怎么也甩不开,开始着急地想要说“让开”。
一张口,那种胃里翻涌的感觉更重,她没忍住直接吐了出来。
而站在他的对面的裴延年正好被吐了一身。
裴策洲惊恐地睁大眼,自己的这位小伙伴真是勇猛,可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他的这位三叔别看同他们差不了多少岁,可积威甚重。上一个敢在他面前造次的人,坟头上都插满幡子了,更别说向来喜洁的他被吐了一身。
可旋即,更让他震惊的事发生了。
他那位三叔明明忍到拳头都捏紧了,却没有去管满身的污秽,略略低下头语气特别生硬地问:“你又哪里不舒服?”
第23章
023
江新月压根就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在被放开之后,又扶着墙壁吐了起来。可是头一遭胃里的东西已经被吐得差不多,现在也只剩下些酸水。
胃部就像是痉挛了般, 翻江倒海闹腾着,眼前阵阵发昏, 都开始有点站不住。
望着自己吐出的那些污秽, 她自己都泛恶心。要是一会儿一头栽进去,怕是她要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自己恶心死的人。
而在彻底栽进去之前, 她的手臂被人拉住, 下一刻带着温度的斗篷就落了下来, 将她整个人都直接罩住, 然后被打横抱起。
酸腐的味道被斗篷裹得密不透风, 往她鼻子里直钻。她晕晕乎乎地想, 这情况怎么同她第一次见到裴三的场景一模一样,感觉下一刻自己就要被扔到马上被颠到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三叔,这样……不大好吧。”裴策洲最后的良心作祟, 半边身子挡在两个人前进的道路上。
裴延年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 他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我先去前面,招待客人去。”
说完, 也不敢再往后看上一眼, 马不停蹄地离开,活像是后面有什么豺狼虎豹在追逐一般。
江新月感觉到自己被抱着转了一个又一个圈,脑袋晕晕乎乎之后,突然被人整个人放在了类似于椅子的地方。
男人的脚步声的耳边响起, 随着一声清脆的木筒碰撞声,就听见水流涌动的声音, 接着就是类似于衣服摩擦的簌簌声。
而男人明明就在屋子内没有走,却没有同她说一句话,更是没有对她打打杀杀。
可她不认为自己骗了裴三这么久,按照裴三的性子能这么简单地算了。他会怎么报复她?打骂?还是拿刀子在她身上比划?还是趁着这次宴会直接将两个人的事公开出来让她名声扫地,再狠狠地羞辱她一番?
玄色的斗篷阻挡了视线,也让想象旺盛生长,恐惧也逐渐增加,就像是等待着凌迟处死一般。
最后她还是没能忍得住,将斗篷掀开了一条小缝,鬼鬼祟祟地将目光从地面往上,慢慢看过去。
屋内铺了整齐的青石砖块,一双黑色的皂靴踩在地面上,往上则是肌肉紧致流畅的长腿。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外衣已经被脱下,只剩下里衣,身形挺拔而精壮,蕴含着令人不可小觑的能量。
江新月想到这副体格将自己抓着领子拎起来都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眼皮跳了跳,就同男人锋利的视线对上。
裴延年性格沉稳,相貌端正其实能说得上是俊美的,不过他的眼生得过于锐利,沉默不语盯着别人看时能够给人一种极强的威慑感。
她憋了半天,没有憋出一句话来,讪讪地将盖在身上的斗篷扯下,心虚地看向其他地方,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把衣服脱掉了,这看起来多不好呀。”
裴延年冷笑一声,眼神扫过沾了乱七八糟东西的锦袍,又重新看向对面的女子。
江新月又是一阵心虚,嘀嘀咕咕着:“这又不能怪我,当时我都让你放开我了,是你不相信而已。”
不过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更小,将头埋得很深。
“收拾好,出来再说。”裴延年的眼眸逐渐深沉,又丢下一句话,“给你一刻钟,若是一刻钟之后见不到你的人,我亲自进来替你洗。”
他这句话的语气非常不好,江新月被吓了一跳,就看见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掀开耳房的帘子直接出去。
这一句话彻底江新月想要呆在这里磨蹭到死的想法,裴三绝对能干出来冲进来将她扔到浴桶里的事。见人出去之后,她也不敢耽搁,立即将自己外面的这一身全部脱掉。
不过她实在膈应在不熟的地方沐浴的事,最后只能拿起叠放在木架上的丝帕,沾了水之后将身上沾到的污秽一点点擦干净。
整齐站到屋内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
她的衣服脏了不能穿,外面只好套上裴三中途拿进来的狐皮大氅。她其实在女子当中不算是矮的,身形匀称,可披上大氅之后大氅松松垮垮,还有小半截垂在地上,被衬托得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不懂事孩童。
尤其是她刚刚吐过,脸色恹恹的,半是怵惕半是无辜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软趴趴地没有一点儿伤害力。
就像是最初他捡她回来时的样子。
可裴三已然分不清,这当中到底有几分做戏的成分。他不是不知道小妻子的身份有问题,特意用镇国公府的名义给她递帖子,就是为了给两个人创造机会将过往中存在的误会都解释清楚。
可自从那天她说了那番话丢下五六两之后,整个人便如同消失了般再也没有去过小院,今日却来参加宴会。他原本没有多想什么,接到砚青说怀远侯府有女眷过来时,便到后院来,谁知道就撞见她同裴策洲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
镇国公府想要替裴策洲定下亲事的消息没有瞒过外面,所以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延年思绪起伏,声音冷冰冰:“说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新月弱小,江新月无助,江新月还想要撒谎。
可被抓了个正着,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算不说也会有人将消息递给男人。
觑了处在盛怒边缘中的男人一眼,她抿抿唇还是说了实话,“我姓江,叫做……江新月,是怀远侯府二房的姑娘。”
“那当初为什么用了假名?”
“被买回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怕连累家中人的声誉,便随意说了个名字。”她又觉得这么说显得自己有点不是个东西,便半真半假地补充说:“我后面是想说真话来着,可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提起,没有故意瞒着你的。”
“那后面为什么要逃走?”
江新月这个问题还能回答上来,提起一点精神,用了上次同样的借口,“已经解释过了呀,是我家中有人找了过来,知道……”
“当时酒水当中有迷药。”裴延年打断她的话,放置在小几上的手握成拳,提醒道:“当时的知县同我说,你是徐家潜逃的奴婢已经被处死。我来京城之后找过徐宴礼,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
男人就坐在窗边的位置,从回字窗上透过来的阳光在他的脸上呈现出明暗交错的效果,深黑的眸子凝视着面前的人,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你从一开始就想着离开,没有半分想要告诉我真相的念头,是吗?”
“若不是我找到你,你是不是就将错就错,当做从来没和我认识过?然后继续做回侯府姑娘,然后同旁人成亲生子?”
裴延年每问一句,眸色便渐深一分。
其实已经将江新月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江新月其实非常想抵赖,可圆了一个谎后面便有错七漏八的谎言等着自己去弥补。她脑子里乱糟糟,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圆回去,一时间自暴自弃秃噜嘴,反问道:“不可以吗?”
理直气壮到她自己先愣住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任何的害怕,反而觉得无比畅快,就像是一下子搬除了压在肩头上的数十块巨石。
下颌鼓动然后紧绷成一条直线,裴延年深吸一口气,提起最初的事,“当初是你先同我说,想要跟着我一起回去的。”
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江新月也不想再骗下去,破罐子破摔道:“那是因为我身边随行的人都死在山匪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怎么走出去,只想找一个暂时躲避的场所。”
“那你为什么又要一直说爱慕我的话?”
“因为我以为你是黑吃黑的山匪,怕你不给我治病任由我病死。”
“那后来呢,为什么你好了之后又整日都跟在我的身后,说就喜欢和我呆在一起?”
“因为一开始你只留米粮给我,我什么都不会做,不和你一起的话就要饿肚子。后来我在屋子里看见过蛇……就不敢一个人呆着。”
裴延年沉默下来,低着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就在江新月以为他不会再问时,就听见他比平时低上一分的声音,“那我们的第一次呢?倘若当时你说不情愿,我不会有半分勉强你。”
之前一直回答得很是利索的江新月在这个问题上,突然卡住了,没能立即回答上来。
屋子里是他们回来之后才点了炭盆,过了这么长时间,温度也开始逐渐上升。让原本被冻得僵硬的手脚被温暖的狐皮拥覆着,开始恢复知觉,却尴尬地不知道摆放在什么地方。
江新月也在想,那一晚裴三亲过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呢?
她其实说不大清楚,不知道是那晚上的酒太过醉人,还是烛火太过于迷惑人心,又或者她突然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也会害怕恐惧,也想要试图能找到一点点的依靠?
她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什么,只知道最后的自己确实没有拒绝裴三。
换句话来说,她同裴三之间的开始她是要负上一部分责任的。
可这对裴三有什么实际上的损失吗?就是在床榻之上浪费些精力。但是看他后来将她翻来覆去的劲头,他真就吃亏了吗?
“可是我也没有图你什么啊?”江新月小心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看到他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更黑,疑心他是不是在意他在她身上花的银子,又小心翼翼道:“你要是实在觉得憋屈,便开个价折算成银子,我一定还你成吗?”
“楚荞荞!”裴延年一字一顿道。
怎么听都怎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男人可真是一种让人无法揣度的生物。
江新月也开始有点儿烦躁。
她又不是不承认自己确实渣了裴三,可给钱都不成,还想让她怎么样?
话又说回来,她想到一个问题,就像是抓住裴三的什么小把柄,重新又理直气壮起来。
“再者说,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错误吗?你不也是瞒着自己的身份,骗我说你叫裴三。”江新月以己度人,想着想着便觉得像是那么一回事,“你是不是怕透露自己的身份,怕我贪图权势缠上你,要做国公夫人。是不是打算过段时间找个借口直接离开,让我……”
“楚荞荞。”裴延年阻止她越说越离谱的话,“难道你就没有看过我们的婚书?上面有我的名讳、官职、户籍。”
“我从来没想过要瞒着你。”
江新月瞬间噤声,不敢去看裴延年的脸。实际上她确实没有看过婚书,甚至不想承认。
裴延年听着她插科打诨这么长时间,也逐渐没了耐心,单刀直入道:“我们已经成过亲,也有……”
“裴延年,你要多少银子?”江新月打断他的话,没敢让他继续说下去。
裴延年朝着她这个方向看了好一会,猛然站了起来,快步朝着女子走过去,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盯着小姑娘精致而苍白的脸颊,唇抿得很深。“我们之间,只有钱的事?”
他身形伟岸,因为说话自然而然低着头,落下的影子能够将江新月完全包裹住。
江新月今日头一次正视面前的男子,仰头同他对视。
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站立着,然后不知不觉就亲吻在一起,如同最亲昵的爱人。
可她的眼里没了当初的爱慕,也没有了若有似无的害怕,目光中透着一股坚韧的力量,亮晶晶的,迸发着无限的生机。
早在最初裴延年路过集市时,就因为这样的眼神将她一眼挑中买了回去。
江新月没了一点儿玩笑的意思,语气认真道:“除了钱我们还有什么?感情吗?可也不过是大半年时间,你相信有什么感情吗?”
她的父亲和母亲相处了小半辈子也都只有一地的生活琐碎。
许是这样说有些严肃,她脸上又重新带着笑,半是玩笑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第24章
024
江新月的态度十分轻蔑, 就像是元宵夜街头站在勾栏边缘观看台上的表演,赞赏当中还有几分戏谑。
滚烫的话萦绕在胸膛间,卡在喉咙里无法宣泄而出, 最终在灼伤之后又因为缺氧而熄灭。
可它带来的疼痛是长久且难以忍受的。
裴延年胸口起伏的弧度比往常还大,逆光而站, 沉毅的俊脸都隐匿在自己的阴影中, 只看见光在紧绷的下颌上铺了一层。
然后就瞧见方块状的喉结颤动后开始上下起伏。
他眸色深黑,没了开始的质问, 声音也冷淡至极, “不喜欢。”
小小的一个人被大氅包裹着, 江新月精致的脸颊在光影当中透着不正常的瓷白, 她松了一口气, 开始打着商量。
“那么刚好互不相欠, 至于婚书,当初用的是假名,应该也做不得真。”
裴延年眼神也逐渐冷了下来, 情绪翻涌到最后, “我也未必是非你不可。”
江新月点点头, 想着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紧接着又听见男人低沉又清冷的声音。
“既然如此, 想必那根金簪的出处江姑娘也能自行打听, 裴某便不必多提这么一遭。”
她愕然抬头,一瞬间又睁大了眼。
裴延年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不谷欠解释什么。他微微蹙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前宴还有不少宾客等着, 江姑娘请自便。”
说完之后,他也没有去理会女子会是什么反应,直接侧过身朝着外面走去。
快到让江新月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什么叫金簪的出处?是何海交出的那根簪子有了消息?
她立即反应过来反忙转身追出去。帘子一被挑开,冷风就顺着大氅的缝隙灌入进来,往她的身上直打。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全然陌生的院落,恨不得直接吼上一句。
“回来!你倒是回来啊!又不是不能商量。”
可现在的自己算得上衣衫不整,她又不敢真的追出去,从帘子里钻出一个脑袋,眼睁睁看着裴三的背影消失。
“你走就走了,好歹也要给她一身齐整的衣裳吧!”她一口气差点没能喘得上来,无力地将帘子放下,在屋里着急地转圈。
她在宴会上消失那么长时间肯定有人察觉,要是真溜出去还好说。可现在被困在这里,就是翻出裴延年的衣服套在身上她都不敢出去,要是让别人发现两个人的关系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成亲她肯定是不愿意的,方方面面的不愿意。
她没有那一刻觉得如此糟糕,甚至到了半夜都要爬起来给自己一巴掌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不是,裴三为什么会突然成了镇国公府的国公爷?镇国公啊,一等公爵且是大周现在唯一握着实权的国公爷,说是声名显赫都不为过。
感情她头一次骗人,就直接骗了个大的。
要是裴三真的想要追究的话,怕是徐家都保不住她。可要是裴三不想追究,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她来来回回踱步,整个人同热锅上的蚂蚁也没有什么分别。
而这时外面响起一道恭敬的男声。
“夫人,大夫已经来了,可否方便进来替您把脉?”
那一瞬间,江新月下意识摸向了自己小腹,偏过头朝着那道墨色的帘子看过去。
没听到里面的回答,问山的声音又提高了点,“夫人?”
江新月不知所措,在听到男人吩咐小厮请国公爷过来一趟时,才不得不出声阻止,“不用了,我身体很好,不用看什么大夫,你让人回去。”
她语气生硬地补充着:“叫我江姑娘就可以。”
“好的,夫人。”问山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大夫,也有些为难,“现在天气冷容易着凉,大夫替您看看脉开点驱寒汤,可以吗?”
“不用。”江新月现在就想着要离开,她想了想,问道:“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去后面的宴客厅,让我的丫鬟去马车上取备份的衣物来。”
“国公爷已经吩咐人去了。”问山站在门外,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声,“夫人,真的不要让大夫看看吗?”
结果等来的是同样的回答,问山额头都开始往外冒汗,后悔自己好奇夫人倒到底是何方神圣硬是要和砚青换这个活。
想到自家主子临走时脸黑的模样,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安慰自己。主子都吃瘪了,他没完成交代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同样着急也有青翡。
原本她正好好地等着自家的姑娘,谁知道突然来了个国公府的下人,让她去外面去娶姑娘的外衫等会送过去。跟在丫鬟后面逐渐往偏僻地方走时,她越来越心慌。
倒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别人府上的丫鬟来找她取衣物。
心里将所有不好的事都想了一遍,提心吊胆了一路,见到姑娘时披着件明显是男人才穿的大氅时,青翡眼泪直往下掉。
“姑娘……”
“有什么话,等回去之后再说。”江新月在里面已经等了好长时间,知道按照青翡的性子怕是要多问,提前截断她的话。
“衣裳呢,可带过来了。”
青翡也顾不上哭,连忙将自己手里的小包裹提了上来,“带着呢。”
江新月随即就将身上的大氅脱下,随意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才在青翡的帮助下换了身衣裳。也亏得她早上出门时没怎么涂脂抹粉,现在换了身衣服也能遮掩过去。
出门时,她便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站在屋檐下,矮些的那个人身上还背着个药箱。两个人显然是一开始就在外面站着,前面的那位年轻人倒是还好,后头站着的大夫脸上都有点发青。
“叫大夫回去吧,我真没有什么问题。”江新月惦记着裴三说的那句话,想着还是要找人问问清楚,便主动问道:“你们国公爷呢?我找他有点事情。”
问山耿直道:“前头宴会快开始了,现在怕是没什么时间。夫人要是有事的话,小的可以去转达一声。”
江新月噎住。
这中间事情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就更别说是通传了。只能等今日过去,看能不能再见裴三一面将事情弄清楚。
她烦躁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算了,你叫个丫鬟领着我们去宴厅吧。”
重新回到宴厅时,发现宴厅里少了不少人,就连是主角的裴家老夫人也消失不见了。
找到江家所在的位置坐下来之后,倒是江琳昭凑过来问了声,“三姐姐,刚刚我找了一圈,怎么没见你?”
她又好奇地摸了摸江新月的衣裳,“早上来也不是这么一身。”
江新月心里打了个突突,神色如常道:“我去亭子里赏景,不小心踢翻了炭盆。”
“原来是这样啊。”江琳昭笑了笑,没继续追问。
倒是江明珠听到之后,冷笑一声,“亏得学了几年规矩,还这么冒失。今日还有不少贵人在,要是出了意外丢的可是我们江家的脸。”
江新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这样的宴会,没什么人会注意到江家。”
杨氏瞥了她一眼,嘴角下垂,江琳昭转过头去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江明珠气结,就要出口反驳。
谁知道徐氏会错了意思,没听出来言外之意,还拍了拍江明珠的手背,说出了自己的心得。“体面都是男人家挣出来的,我们宴会出了点小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徐氏说这句话其实没什么问题,毕竟徐家屹立多年依旧繁盛,背景不可小觑。
可怀远侯府祖孙三代的男人都不争气啊,不然也不至于同样是公爵府却很少有机会参加这种宴会。
江明珠被气得脸都红了,却对刚帮过自己的二伯娘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氏的脸彻底沉了下去,“好了,都不许说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徐氏被骂得一脸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新月在心里闷笑。
宴会总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回去的时候杨氏要找徐氏说话,两个人上了头一辆马车,江家四个姑娘上了第二辆。
江新月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吐过一回之后就没什么胃口,上了马车之后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倒是两三位姑娘兴致勃勃讨论起今日的见闻来,尤其是今日来的那几位大人物。
中间好像还提到什么新诚公主,说是圣上有意想要将这个最疼爱的女儿指婚给镇国公。本朝没什么驸马不掌权的习俗,倘若两个人要是真在一起,皇上能够更放心裴家掌权,届时镇国公府就可真正是权势滔天。
那裴家大公子的婚事就更加抢手了,也不知道最后会定下谁家的姑娘。
江新月睡过去一次,听到这里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将视线转移走,继续睡下去。
江琳昭一直注意着自己这位姐姐的动静,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等回到了怀远侯府,众人都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她才闹着说想要吃杨氏亲手做的银耳羹,缠着去了主院。
等呆到了晚上,屋子只剩下几个亲近的人侍候时,江琳昭才同娘亲说:“三姐姐应当认识裴家大公子,不然就是认识镇国公。可不论认识哪一位,三姐姐同那人的关系应当很是不错。”
“你见到了?”杨氏问。
江琳昭坐到娘亲的身边,挽住她的手臂依靠过去,将她发现江新月在离席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又换了身衣裳回来的事说了出来。
“镇国公府待客,今日的下人都穿得齐整。送三姐姐回来的丫鬟穿得衣服料子不错,应当是哪个院子里调、教出来管事的。整个镇国公府的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却独独送了她回来,关系怎么可能一般。”
她又低声笑了出来,“这样也好,三姐姐的亲事怕是很快要定下来了,说不准比长姐说的人家还要好。”
杨氏笑容没了。
江琳昭的长姐江琳琅便是今日同她们一起说话的人,前两年嫁给了咸宁公主的长子熊昌平,算是让怀远侯府在京城贵人中挂了名。
杨氏除了长子之外,便最得意这个大女儿。
可既然是高嫁,怀远侯府可是出了不少嫁妆。为了这桩婚事,怀远侯府是动了不少老本,这些年能把人情往来撑下去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这些年府中开销逐渐增大,小一辈也渐渐长成,娶来嫁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倘若江新月真的高嫁了,只怕要把怀远侯府最后一点血给吸干。
若是自己的小女儿高嫁也就罢了,最后资源都能用到自家儿子身上。
可依着那三丫头对江家的态度,只怕江家给出去之后就会翻脸不认人,关键时候不踩江家一把都是好事。
杨氏脑子里将这些事过了一遍,思来想去还是要让从岸那孩子尽快娶了江新月才是。
“此事你便当不知道,不要沾手。”杨氏一把将小女儿搂在怀中,温柔地摸了摸她柔软顺滑的长发,“你且将自己顾好,有空闲让你长姐带你去各家走走,结识些要好的手帕交,其余的放心交给娘。”
江琳昭乖乖点头,“我听娘的。”
——
在镇国公府。
裴延年今日一反常态,喝了不少酒。
送走宾客之后,他又回到宴厅在最下方的位置上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来,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收拾满桌满地的狼藉出神。
今日来的宾客众多,能上朝的人来了大半,多数是在观望裴家沉寂十余年再次回到众人视线中,又会是什么光景。
而他如今是镇国公府的主事人,代表的是裴家,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尤其是宴会中间,太子同几位都亲自上门送上贺礼,他更是要打起精神去应对。
说来也是好笑,如今圣上正值壮年,羽翼未丰的皇子们居然开始若有似无地试探,也不看看太子那张脸到后面就没有笑过。
不过忙一点也好,他就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事,不至于到现在反反复复想到荞荞。
又或者应该叫她江新月。
只要想到她冷着脸要笑不笑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他心口就开始发闷。
他待她有什么地方不算好呢?
问山过来时,只看见自家国公爷独自一人坐在宴席散尽后杯盘狼藉当中。他的身影依旧挺拔沉稳,可不知道为何看上去,格外地落寞。
问山很快又摇了摇自己的头,自家的国公爷可是在草原上杀进杀出的悍将,怎么能说落寞呢!
他立即走上前去,回禀夫人离开的事。
“夫人说什么都不愿意看大夫,等她的丫鬟来了之后就让蔷薇送她出去了。”
裴延年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紧实的小臂撑在扶手上,又在中间交叉,语气不明问了声,“她没说什么吗?”
问山搞砸了一件事,此刻立即巴结道:“夫人还问你在什么地方,说有事要同你说。”
裴延年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问山“嘿嘿”笑了两声,“但是小的知道您在前面忙,没时间,就替您解释了。”
他颇为得意,自家主子最不喜做正事时有人打扰,自己做法简直是棒极了,便讨赏地说:“你看,夫人心里还是有您的,听了之后一点都没闹,就先去参加宴会了。”
裴延年听完之后,半晌,也跟着笑了。
当晚,围着镇国公府跑了十圈后想像条死狗般倒在床上的问山怎么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听他说完整个过程的砚青,直接踢了他一脚,面部表情冷笑着:“该。”
第25章
025
江新月回去之后, 实在是受不了身上若有似无的酸腐味,截住了青翡想要说的话,“先去给了准备些热水, 我去换身衣裳。”
“姑娘!”青翡这次真的要掉眼泪了,“再这样, 奴婢也没有办法, 只能去告诉夫人。”
“等会儿,性子不要这么着急, 许多事我自己还没有理清。”江新月捏了捏她的脸颊, “快点儿去吧, 今日在外面也呆了整日, 真的有点儿累了。”
青翡嘟起嘴, 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青翠跟着进了耳房侍候, 先用粗一点的玫瑰盐将浴桶简单擦过一遍之后,用热水将浴桶冲洗干净。之后还不能直接放热水,得要将沐浴专门用的草药包煮透, 再用些干花瓣压一压味道。
等江新月真正坐到浴桶里, 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
不过今日还有点事, 没想着在热水里呆多久,等感觉到身上关节都热络起来之后, 便披着宽大巾帕起身。细细涂上了五六种香膏, 感觉到自己重新又变得香香的之后,她才长舒了一口气的朝着外面走去。
结果一出了耳房,青翡就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江新月就用了在宴会上说的借口又说了一遍,又多加了点细节, “被火盆燎到的时候,镇国公恰好路过。许是看见我的样子有点儿可怜, 就让我去换身衣裳。”
“真的没有什么,要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她坐在暖和的锦被当中,雅黑的长发乌泱泱垂落下来,肌肤瓷白如雪,却丝毫都掩盖不住那种令人惊艳的美。
青翡侧坐在踏脚木上,抬起头愣愣地看向自家的姑娘没回过神。
“怎么了,我说的话你都不相信了?”江新月瞪了她一眼。
“也不是不相信,就是四姑娘今日突然问了奴婢有的没的,弄得奴婢心里慌慌的。”
“江琳昭问你什么了?”
“问您最近去什么地方了,有没有见过谁之类的,怎么经常看不到你。”青翡脑子转过不过这些人,也没有敢乱说话,“奴婢说你一直在府上呆着,最近喜欢练字不常出去,来往的人也是之前交好的朋友。”
说完之后,她嘟嘟嘴,压低了声音说:“奴婢不大喜欢四姑娘,你失踪的那时候,她总是在夫人面前说有的没的。”
“说了什么?”
青翡想了一会,“奴婢说不好,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她又什么都没说,但是她话里话外都往你可能惨死的方面引。夫人原本还抱着你活下去的念头,后来也渐渐认了。”
“可是我是否出事,同她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江新月对于青珠的背叛一直没有头绪的原因,她实在想不出和府里的人有值得要命的争执。
“谁说没有关系,那段时间她一直陪着夫人,夫人给她不少首饰什么的。”青翡更加不高兴了。
江新月在钱财上从来没有被短缺过,将这些不当成回事。但是青翡本身就是丫鬟,又听婆子们说了不少后宅有关的阴司事,便提到:“再说了,你要是真的出了事,也是府里这些姑娘得意,谁让夫人有一笔价值不菲的陪嫁呢。”
徐氏的陪嫁丰厚到什么程度,看江仲望宁愿忍着这么多年不曾纳妾就可以想象了。
江新月一下子愣住了。
她之前一直往结仇的方面想,全然没有想过也许是为了钱财。一方面是怀远侯府好歹是伯爵府,破船三千钉,日子依旧很是富足。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也没什么银子,真正有钱的是她的母亲徐氏。
徐氏对经商颇有些心得,当年的陪嫁不少是良田和商铺,这些年的经营一直非常不错。徐氏再怎么怕老夫人和夫人,也没有想过将这些东西留给其他房里的姑娘。在她及笄后能相看人家时,舅母让徐氏别犯糊涂糟蹋孩子时,徐氏就非常委屈地提过一次准备将自己的私产大多都留给她做陪嫁,怎么算糟蹋她。
要是她真的在汾州出事,按照徐氏的性格还真有可能将自己手头的东西都填进怀远侯府这个窟窿里。
可要是按照这么想,想要她命的人可太多了,江新月深深打了个寒颤。
她深吸一口气,对青翡说:“我知道了,也许就是一个意外,你也不要多想。不过这话,就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起了。”
“奴婢自然知道轻重,就连青翠,奴婢都没和她说过。”
江新月点点头,让她先回去休息。等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她才从床旁边放置的小匣子里将从何海那处拿过来的簪子又仔仔细细看了看,企图想要找到一丝线索。
可什么都没有。
那天老夫人和杨氏找她,她还特意将簪子戴在头上,认真观察这两个人的表情变化,发现她们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头上的簪子。要么就是伪装得太好,要么就是她被山匪掳走的事同她们全然没有关系。可要不是老夫人或是杨氏出手,还能有谁买通她身边的丫鬟?
江新月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拉紧了自己被子,甚至呆在自己的床上都觉得害怕。总感觉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当中躲着什么七尺大汉,手里拿着寒光闪闪的白刃,就等着什么时候冲出来直接给她来上一刀。
这种后怕让她辗转难眠着,夜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直到天亮,她半死不活地从床上爬起来时,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立刻去找裴三!
她先前还在犹豫。毕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闹成这样,她也不想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大不了她多花一点时间和钱财,裴三能查到的东西别人又不是查不到。
可被青翡这么一提醒,她就坐不住了。真要是为了嫁妆的话,背地里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动手,她连敌人都分不清楚是谁,更遑论如何应对。
她也顾不上昏昏沉沉的脑袋,起来收拾整齐之后就出门。
可到了镇国公府附近,看见镇国公府那极为开阔大气的正门时,她才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认识裴三不假,可旁人又不知道她认识裴三。这么贸贸然找上门,先不说理由不好找,就是门口的下人也未必肯立即通传。
正在她进退两难时,就看见着偏门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穿着葛色的棉服和最简单的黑色长靴,外面套了件与这一身打扮完全不符的狐皮大氅。他显然是不乐意出门,迈过门槛时磨磨蹭蹭,半天都没走出来。
裴策洲短短不过六七仗的距离,走了快要有一盏茶的功夫。伸出手要接过马夫手里的缰绳时,他先是被冷得哆嗦了下,便将手又缩回到温暖的大氅里。
马夫的嘴角直颤,忍着火气说:“大公子,没有这么冷的,拉练快开始了,不能再耽搁了。”
“我体寒还不成吗?”裴策洲回了一句,刚要咬牙上马时,不经意瞥见巷子转角处站了人。
一看,这不就是昨天同三叔相识的江姑娘吗。
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裹紧了自己的大氅一路小跑着过去,“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江新月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怎么回答。
裴策洲倒是极高兴地问:“是不是来找三叔的,不过他现在不在府上。”
就这么不凑巧。
江新月顿时觉得有点背,那句“我改日再来”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裴策洲极为热情地提议着:“不过我刚好要去找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新月立即应道:“好!”
于是一刻钟之后,两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裴策洲窝着在自己毛茸茸的大氅里,喝着热茶,舒服地喟叹一声,然后转头问旁边的女子,“话说,你同我三叔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叫你楚荞荞,你不是应该姓江的吗?”
这好歹是裴家人,江新月怕说了自己骗了裴三几个月的事之后,转头就被丢下马车,就含含混混着想糊弄过去。“没什么关系,就是我落难的时候他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想去找他解释清楚。”
她想着这次是去求人办事,总要拿出点求人办事的态度来,便向裴策洲打听,“你知道镇国公有什么喜好吗?”
“没怎么听说过,我三叔常年在军营当中习武练兵,真没听说过喜好什么。”
江新月不死心,“那有没有缺的?宝剑?砚台?还是什么摆件之类的。实在不成,你知道什么东西他能用得上吗?”
裴策洲认真想了下,闷笑一声捡起碟子里的炒花生往嘴里扔,砸吧两下嘴,“什么东西用得上不知道,倒是知道缺的。”
“缺什么?”江新月手臂撑在小几上,想要认真听他说,毕竟送礼总是要总到人心坎上去。
“孩子呗,别说三叔缺,整个裴国公府都缺。”裴策洲开了个玩笑,自己都乐呵起来。
江新月脸色微变。
裴策洲倒是宽慰她道:“我说着玩的,这同你没什么关系。”
江新月喉咙里咕噜出两声类似于“呵呵”声,咬牙切齿道:“那你还真幽默啊。”
第26章
026
裴策洲抱拳, 说了两声“过奖过奖”之后,倒是难得说了一句正经话,“三叔的事我们府上的人知道的不多, 爱好什么的更是不清楚。但是他这个人挺不好说话的,小事上可能不计较, 可要是你踩到他的底线, 可不是能简单就算了。”
江新月若有所思,开始思考感情是否算得上是小事?
应当算的吧, 毕竟她也没有做得太过分, 裴三也不算是吃亏, 她心虚地这么想着。
裴策洲见她躲闪的眼神, 心中有了大概, 在慢吞吞地吃完了两块点心之后, 缓声说:“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能帮你一把。不过,你可能要帮我一点小忙。”
“什么主意?”江新月看过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只说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反正我让你帮的忙很小, 让你帮着说一句话, 同任何原则都没有关系。”裴策洲无所谓地说:“可我三叔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江新月仔细思考了一番,“你这主意真的有效?”
裴策洲将自己并不怎么壮硕的胸膛拍得“砰砰”直响, 保证道:“放心吧, 百试百灵。”
江新月咬咬牙,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马车在东大营的门口停下。
一阵整齐的马蹄声撕破冬日的冷冽,声势浩壮地逼近。
江新月好奇地将马车一侧厚重的车帘掀开了一条小缝,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寒风卷着宽大的旗帜, 一支骑兵密集而又整齐地朝前挺进,宽大的铠甲与尖锐的长木仓泛着冰冷的光, 折射在诸将士挺拔的身躯上。
呼出来的热气萦绕在周围,又很快被撕碎留在身后,每个人的眉毛和头发上都带上了细碎的冰碴,可却没有一个人在意。
肃穆而冷静,带着一种锐利的庄严。
而在一众人中,领头在最前方的裴三最为醒目。他的穿着其实与周围的将士没有多少分别,大刀阔步稳稳坐在马背上,身姿笔挺而矫健,气质沉稳而有威严。
若是说这支骑兵像是直入敌军腹地最锋利的宝剑,他便更像是宝剑的锋利的刀剑,迎风猎猎,杀意磅礴。似乎在下一刻,就能够听见冷兵交接的碰撞声。
这一刻,江新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会与她洗手做羹的男人原来真的是镇国公裴延年。
而就在此时,一双含着威压的凤眼扫视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也不知道是出于心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手上一抖,厚重的帘子就被放下来,阻挡了两个人的视线。
而身边的裴策洲则更加心虚,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下子变得火急火燎起来。
“要死了,要死了,这次怎么是我三叔亲自带人训练。”他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眼疾手快地将桌面上摆着的三碟干果子和糕点塞进旁边的抽屉里,用手臂将桌子擦了一遍之后,就开始拍打身上的花生衣子。
“你在干什么?”
“三叔说让我去军营,可我昨日宴会被人灌了很多酒,就误了时辰。原先我想着就这么搪塞过去,原本训练中我也就是个添头,那些将士不会注意到我,谁知道三叔居然要亲自去。”
花生炒熟了之后,外面那层红色的衣子容易碎裂且粘在衣服上不好清理。
来的路上裴策洲有多么潇洒自在,现在就有多狼狈,“谁知道三叔居然能这么强,昨日宴请了那么多宾客,今日居然能去训练。”
对于裴延年能力强不强这件事,江新月算是深有体会。
正想要说点什么时,马车外便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策洲,下来。”
裴策洲一听到这个声音,便是虎躯一震,嘴里喃喃念着“完了,完了”之类的,却始终不敢鼓足勇气下车。
而在外面等了小一会儿的裴延年脸色彻底沉下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说完之后,马车的帘子就被掀开,裴策洲从里面走出来。这时他也完全不觉得天气冷了,身体站得笔直,喊了一声“三叔”。
喊完之后,他才替自己小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想拖延时间的,早起出门时遇到了怀远侯府的姑娘,她哭着说找您有急事。我想着您同她认识,便停下来多问了两句,将她一起带过来了。 ”
江新月不可置信,感情他说的主意是这个。
这是嫌弃她昨天在裴三面前吐了还不够丢脸,现在还要让她再丢脸一次!
而她正要反驳之际,看见了裴三投过来的视线以及裴策洲的龇牙咧嘴。
她立即点了点头。
裴延年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很多,牵着缰绳骑马到马车旁边,“怎么哭了?”
“就是……”江新月脑子飞转,费尽心思编了一个理由出来,“就是觉得那天自己的态度不太好,怕你会生气。”
“你还会怕我生气?”裴延年沉沉地看着她,将缰绳在手中绕了一圈之后抓得更紧,小臂的线条更加流畅。
他的身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骑兵,整个人气质威严又肃穆,似乎要与那翻卷的笙旗融为一体。
江新月原本就觉得面对他时有些尴尬,此刻气势矮下去几分。如果有可能,她也是不愿意过来找裴三的,可眼下她也没多少办法,低着头嗫嚅着:“当然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同你谈谈。”
裴延年的目光在她低头时候脖颈露出的那一抹嫩白上顿了顿,若无其事侧过身扫了一眼身后,抿唇道:“很急吗?不是很急的话,晚上我回一趟小院,你先去那边等我。”
“自然可以。”江新月忙不迭道。
裴延年点点头,让砚青送她回去,自己则是看了一眼身后的裴策洲,声音跟着冷了下去,“跟上。”
“是!”裴策洲庆幸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立即打起精神跟在了后面,朝着江新月眨了眨眼。
军营中训练是一件艰辛的事,尤其裴策洲没什么武功基础。他勉强撑了一整日,在最后两方对抗时都拿不动手中的武器,差点被捅了个对穿。
而在身边的裴延年及时抓了他一把,将他拽到旁边,手臂顿时被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裴策洲脸色变白。
而对方不过是个普通士兵,见自己伤到了一军主将,当即被吓得连话都说不连贯,当即就要跪下去,“将军……小的……小的……”
可在膝盖快要触到地面的瞬间,他的胳膊便被人稳稳扶住,“不必,这原本就是演练,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
裴延年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从小兵做起能理解此刻士兵的惶恐。
冬日的残阳之下,他锋利的眉眼被隐藏在将暗的光线中,语气平稳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你的刀法很是精准,想必假以时日,我定是能在军中听到你的名字。”
光影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形状就像是那天边孤立的一座高山。
士兵又是庆幸又是激动,眼眶红红的,站直身体朝着裴延年深深行了礼,“小的一定努力。”
裴延年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宽慰他不要多想,便让问山将人带了下去。
他瞥了一眼胳膊上的伤口,简单裹住之后亲自将裴策洲带在身边,直到整个演练全部结束。
裴策洲后半程听话了不少,哪怕依旧累到像条死狗,但是好歹还会挣扎两下。
在见到三叔要离开时,他犹豫了好半日,期期艾艾问了一句,“三叔,江家姑娘是我的……三婶婶吗?”
裴延年显然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随即又点了点头,补充道:“这话不必同你祖母提起。”
裴策洲立即了然。
还能是因为什么,肯定是两个人之间发生了矛盾呗。不然按照镇国公府半年前开始低调准备婚宴的情况看,两个人一回到京城就是要成婚的,怎么又会瞒着到现在。
裴策洲想到三叔及时将他拉向后面的那一提溜,上前一步将包裹的纱布拆了半层,开始能看见纱布上沾染的血迹。
“三叔,这样回去。”裴策洲露出讨好的笑容,却实在没有办法将“三婶婶”说出来,只说:“小婶婶见到了,肯定会心疼你。”
说完之后,他自己“嘿嘿”笑了两声。
裴延年看向他的眼神一时变得幽深,却没有将纱布再缠回去,丢下一句“我晚上不回去,旁人问起便说我在军营中。”
裴策洲连连点头,就差没有直接拍胸脯保证了。
裴延年这才骑上马,往城内疾驰而去。
第27章
027
江新月被砚青送到小院中之后, 便一直在屋内等着。
这时她才发现,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添置了不少东西,看使用的痕迹显然是经常来这边住的。先前不知道裴三的身份, 她不觉得有什么。京城物价高昂,裴三为了省银子, 经常住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知道了裴三的身份之后, 她便越想越觉得别扭。镇国公府的家世用“显赫”两个字来形容都是委屈,可他是镇国公府的当家人, 家中院落不知凡几, 居然也肯在这个小院落里窝着。可旋即她又想到, 明明他家世背景都那样好了, 不告诉她是为了等着看她的笑话吗?
她的心反复横跳着, 一会觉得裴三其实挺好的, 一会儿觉得世界上简直就没有比他更讨厌的人。
纠结来纠结去,天色渐渐沉了下去。
可——裴三还是没有回来。
江新月逐渐开始焦灼起来,开始疑心裴三会不会报复自己, 故意让自己在这边等着却不过来, 从而给她一个教训。毕竟她昨日说的话虽然没错, 但也挺过分的,裴三要是生气也正常。
可他不来, 簪子的出处怎么办?
她越想越觉得坐不住, 最后站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时不时掀开帘子朝着门口看上一眼。最后实在是着急,便拿着一盏烛火直接坐在了门槛上等着。
冬日的夜晚实在是冷,她能感觉凉意一点点漫上来。先是脚开始发冻, 渐渐感觉到腿也不是那么暖和,乃至于最靠近烛台的手指都开始变得僵硬。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 似乎没有个尽头。可她又不敢真的离开,就在她快要以为裴三今日不会过来时,门口处忽然传来“吱呀”声。
抬头望过去时,就看到身形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
黯淡的眸子在一瞬间变亮,她立即撑着门槛站了起来,“裴三!”
深黑的夜里,少女执烛站立,湿亮的眼里宛若倒映着万千的星星点点的光,脸上的喜悦快要溢出来。
这一路纵马疾驰,带来的劳累在此刻仿佛算不得什么。
明明昨日他们之间还发生了短促的争吵,他之前为此还生气着。现在想想,他自己难道没有一点错处吗?
小妻子刚刚才知道自己的身份,面对这么大的转变,一时心慌口不择言也是有的。
这不,今日就有点后悔了,来找他道歉了。
可他不能这么简单就原谅,总该要冷一冷她,让她知道有些话就算是生气也不能说出口的。裴延年走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烛台,握着她的手时又顿了顿,带着她往里走,语气生硬地问:“怎么在外面等着?手这么凉,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等了挺长时间的,一直见你没回来。”江新月其实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两个人如今的关系挺不清不楚的,照理说不应该见面才是,可偏偏自己还有所求,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越这么想,便越觉得男人的手灼热,让两个人相触的肌肤都有种烫人的感觉。
她不自在地缩了缩手,想要让两个人分开。
裴延年反而是抓得更紧了,训斥着:“别动,捂一会儿,免得到时生了冻疮。”
紧接着他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将炭盆找出来点上,压着她的手腕凑近了炭盆。
通红的炭火上热气缓缓上升,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的关节的冷意逐渐消散,寻思着裴三今日怎么变得这么体贴。
可这个念头才刚刚过脑子,她大惊失色地捂着自己的裙摆,看向那只稳稳攥住自己脚腕的手,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你要干什么?”
裴延年感觉到手上的肌肤冻得同铁差不多,抬头时目光坦荡,解释道:“你不冻脚吗?可以脱了鞋放到旁边暖暖。”
江新月抿唇,想要反驳说两个人如今没什么关系,怎么能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可想想今日是自己找上门来,便气闷道:“不用了,我同你说些事,说完之后我就走。”
“要说什么?”
“何海的那根簪子,你找到出处了吗?”
裴延年没有立即回答,抬起头反问了一句,“你想同我说的只有这个吗?”
炭盆是他们进来后才燃烧的,上面并没有盖一层轻灰,赤红的木炭燃烧卷起热浪。
裴延年就半蹲在炭盆边,一只手垂落隐匿在旁边,另一只搭在膝盖上,抬头看着她眉眼发沉,嘴角轻轻抿起。
那瞬间,江新月只觉得自己背后发毛。饶是她知道裴三不会真的对自己动手,可还是有几分怵惕,嗫嚅着:“也是想同你说声抱歉,昨日同你说话的态度不好。”
裴延年点点头,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止这些吧。”
他想着,要是等会小妻子开始掉眼泪,又开始装模作样哄他时,他一定要狠下心来。最起码要过一盏茶的时间,再去谈谈原谅的问题。
开始他不笑的样子过于严肃,尤其是他穿着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的葛色棉衣,气质冷硬而又威严。
江新月一瞬间想到了镇国公府子嗣单薄的事,心虚了一瞬,握紧拳头拼命压制想要摸上小腹的冲动,如同受惊的小动物盯着面前的人,没有敢出声。
裴延年等了一会,好心提醒道:“现在说出来,我未必会怪你。”
这是怪罪或者不怪罪的问题吗?
江新月紧张到极点,压根不知道裴三知道到什么程度,小心试探道:“你知道了,我将你安置在这个院子里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你。”
她看见裴三脸色沉了沉,却没有说话,又试探着补充道:“还是知道我想找人将你赶走的事?”
“楚荞荞!”裴延年脸色黑了几分,他没有想到她居然还会有过这样的想法。
江新月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立即解释道:“这也不能怪我,实在是我们之间实在不合适,在一起生活谁都不会开心。”
“那你说说,怎么不合适了?”裴延年睨了她一眼,站起身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色不虞。
江新月腹诽道,她又不能真的不要脸,说自己嫌贫爱富瞧不上裴三猎户的身份。可现在裴三成了镇国公,她又不好将人得罪到彻底。
想了想之后,她憋出一句话,“就是两个人差的挺多的吧,年龄、阅历、喜好都不相同。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席,只想找个家世相当的公子,相敬如宾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但是你是镇国公,需要一个端庄娴静的人替你处理内宅之事。”
她掰着细细的手指头,觉得自己说得还有几分道理,认真地道:“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的话,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现在让一切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这不应该是一件好事吗?”
屋子的温度渐渐上来了,原本被冻得没有什么知觉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豆大点的烛火之下,裴延年看着身边女子认真的脸,听着她一句又一句锥心之言,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他有许多想要反驳的话,可所有的话在嗓子里疯狂跳动又被滚动的喉结压下去。
来时所有的期待被高高举起到半空中,摔得七零八落。
他没了原先挺拔的坐姿,重重往椅背上一靠,重新确认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而不是像之前说的那般是因为想我了?
裴延年后半句忍着没说,他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祈求别人爱慕的程度。
然后他就听见小妻子略带着试探的声音,“我是想来问问簪子的出处。”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坐正了身体呈现出一个防御的姿势,湿亮的眼警惕地看过来。
裴延年觉得一阵气闷,烛火当中神色分辨不清,然后才道:“嗯,托人查了查,同庆楼四年前出过这根簪子,说是被怀远侯府的二夫人,也就是你的母亲买走的。”
而这个消息对于江新月来说无疑是道惊雷,她凌乱地问:“确定吗?”
“应当是真的,同庆楼的贵重饰品在出售时,都会标明买主以作备份。我有朋友在同庆楼投了些银子,算是半个东家,拿到的账目没有问题。而我……”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有些不屑地道:“也不至于用这种事来为难你。”
这句话江新月是肯信的,不过她的脑袋都快要成了一团浆糊,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又同自己的母亲扯上关系。
照理来说,怀远侯府中最不希望她出事的人便是徐氏。而且徐氏手里银钱颇丰,就算是想要买通她身边的丫鬟也不会用一根四年前的簪子。
要么就是徐氏转赠给别人,然后那个人又用了出去。
一般来说,这种转赠给旁边的东西都会有专门登记的小册,只要找到册子就知道是谁。
想到这里,江新月也有点坐不住,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多谢你告知我此事,日后倘若有用得上……嗯,你受伤了?”
她站起身来时,意外瞥见裴延年的手臂多了一道伤口。伤口处被简单地包扎过,渗出来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且看着中心的位置还有血不断地往外面渗。
江新月顿住脚步,有些惊讶地问:“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找大夫处理过了吗?”
裴延年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她能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见到她眼里除了惊讶就没有旁的,眼眸深沉一派平静,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冷,“这同你有关系吗?”
江新月被噎住,好像确实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可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就是关心地问了一下他的伤口,至于这么凶他吗?怎么男人的心就和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没有一点根据。
她觉得裴三简直是无理取闹,但是看在他刚刚告诉自己消息的份上,她忍着怒火道“你手臂好像还往外冒着血,记得看看大夫。”
裴延年肩颈靠在椅背的边缘,暖橘色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将原本那些硬朗而又流畅的线条模糊。他忍着心里的火气,万千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后只有一个字——“走。”
江新月有那么瞬间觉得他想说的字是“滚”,心中火气更大,只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那瞬间的生气甚至战胜了害怕,她掀开帘子就往外面走,“走就走,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
出了门,她就将裴延年在心里来来回回骂着。粗鲁、冷漠、不近人情、喜怒无常,就是连裴策洲都比他好上千遍万遍。
冬日的风吹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忍不住停下来朝着手上呵一口气,贴在脸上捂了捂。
就在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临走时裴延年靠在椅子上的那一幕,想到他的伤口好像还没有处理过。她控制不住得朝着后面看,想知道裴延年会不会出来自个儿去找个大夫。
他那么强壮一个人,受点小伤应当没什么问题吧?再说了,他是镇国公,就算请宫里的御医都成,刻意露出受伤的胳膊是给她看的不成?
她才不会心软,她是世上第一心硬的人,她还要赶在院门落锁之前回去。
可走出巷子口,见到后面仍旧没个动静,她往怀远侯府的步子就怎么都踏步下去。
说到底裴三对她好过,今日也在操练之后连衣服都未换下来见她,同她说了簪子的出处。除了在床榻上食髓知味了些,他也没多少对不起她的地方。
临走时,裴延年的疲色在她的脑海中晃了晃,她最后还是在为数不多的良心之下,将去回府的路换成了去医馆的。
她才不是关心裴三,只是担心好好的将领受了伤,会影响到士兵的训练。
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给自己找到理由之后,她往医馆的步子就更加快了。
第28章
028
身处在这个位置上, 裴延年要做的事情很多。
连日来的奔波也让他生出了疲惫之感,当小妻子出门的那瞬间,他也靠在椅背合上双眸。跳跃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 明明灭灭当中,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 任由自己在黑夜中沉寂。
门口重新有动静的时候, 他才睁开猩红的眼,朝着门帘的方向看过去。
少女领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走进来。
她的脸因为赶路, 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呼出来的热气凝结着雾气, 让人多了几分缥缈的感觉, 切切实实又重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顶着男人投过来的视线, 江新月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像是自己在裴三面前认输了般。越是心虚,她的音量也就放得越高,强调道:“我这不是关心你, 只是这院子还是我的, 你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也难逃其咎。”
裴延年沉默半晌,烛光中, 他的眸子明明灭灭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半天只“嗯”了一声。
老大夫没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你着急忙慌请我过来,到底是谁受伤了?现在天黑得早,赶紧包扎我还等着回去呢。”
“他的手臂, 您给瞧瞧。”江新月示意男人的方向,说着自己都有点嫌弃屋内昏昏沉沉, 转身又去靠在门边的柜子里拿出好几个烛台来。
她一一点上之后,就放在裴三周围的地方。
屋内瞬间亮堂了不少。
江新月这才注意到,裴三仍旧穿着训练的那身衣服,身上的泥灰多到似乎只要动上两下就会直接掉落下来,就连他坐着的椅子周围都已经有灰白的一层。
老大夫皱了皱眉头,“这样不行,得要用热水清洗下,最起码伤口周围得要是干净的。免得到时候伤口感染了,连累的还是我的名声。”
可屋子里哪里有热水?还得要现在去煮。
江新月是没有做过这些杂活的,裴延年正想要站起来时,就看见对面的女子说了声“等等”之后,立即转身去了小厨房。
不消片刻之后,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江新月其实还是有些生气的,根本不去看裴三,语气生硬地说:“你自己进去处理一下。”
裴延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老大夫叹了一口气,“他的手已经伤成这个样子了,自己怎么动手?你这个小娘子,怪不会心疼人的。”
“我不是小娘子。”江新月反驳道。
“那你是他的什么人?”老大夫不解地反问着:“看你来找我时还挺着急的,是亲人吗?”
江新月答不上来,她什么都不是,纯粹就是大发善心怕裴延年真的把自己作出事。她嘀嘀咕咕着:“我也没着急。”
裴延年倒是没说什么,单手稳稳地托住铜盆,声音沉稳地道:“我自己就成,她没做过照顾人的事。”
江新月想要反驳,可随即又心虚下来。她确实没有做过照顾人的事,在怀远侯府或是徐家的时候,她身边永远不缺少下人,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就是流落到清水镇,但也只是生活上苦了一点,其余的裴三将她照顾得很好。尤其是两个人“成亲”之后,她吃过最大的苦头就是在夜里的各个地方。
想到这里,她便有点心虚,看着那道绯红色的帘子不出声。
老大夫瞧出点什么,虽然没有指点别人的爱好却还是提醒道:“他一个人行动不方便,等耽误的时间长了,人容易感染风寒。到时候伤口要是发热,可不关我的事。”
她看向老大夫,都快要怀疑老大夫是不是裴三请来的说客。
老大夫没好气地瞪了回去,“我也没有说错,你要是不相信就这么一直拖着呗。”
江新月咬咬牙,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进去了。
男人听到身后的动静,动作停顿了下,却没有转身去看,而是接着去解身上的革带。他一只手受了伤用不了力气,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革带上半日,却始终没有办法将革带解开。
江新月看着实在没忍住上手,上前一步利索地将革带解开,还顺带着替他将上衣都脱掉。
都到了这一步,剩下的实在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为了速战速决,她直接将沾了热水的帕子拧干了,沉默地替裴三擦洗起来。
有一说一,不管她看了多少次,都要感叹一声。裴三的身形非常好看,不是那种肌肉遒劲的粗壮,而是清瘦挺拔而又矫健的。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薄薄的一层肌肉均匀分布,线条十分流畅。
江新月原先没想多,可是两个人的距离十分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肌肤的纹理,能看见他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若隐若现的腹部肌肉。
尤其是她拿着湿热的巾帕擦拭他的腹部时,擦一下,整齐的肌肉就会受到刺激似的紧缩,然后放松又恢复到平整的状态。再擦一下,就再次重复上述的动作。
说实话,她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没忍住多试了两下。
正在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新奇时,她的手腕便猛然被攥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身上的体温增高了,她都能感觉自己被握住的那一块肌肤在发烫。
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就对上裴延年黑沉沉的视线。
昏昏沉沉只有一盏烛火在坚守着的夜里,裴延年赤着上半身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呼吸比平时急促了很多,烫人的呼吸就直接落在她的脖颈处,眼眸中掺杂了许多隐忍而又克制的情绪。
“你在做什么?”裴延年问,随着说话的动作,肌肉紧绷线条就显现出来。
江新月的脑子一下子就短路了,回想起刚刚自己的动作,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她不能承认自己有了点歹念,这岂不是在认输。
刚刚裴延年的那副冷漠的态度,她可还记得呢。
她冷着一张脸,将手中的巾帕抵了过去,十分淡定地道:“就是比较一下,只能说——大不如前”。
“是一个词,还是两个词?”
“嗯?”江新月一时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贴上一块生热的东西。肌肤的直接相贴,让接触的地方生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痒意,让她的手指忍不住蜷缩,却按在男人腰腹的肌肉上。
裴延年冷笑一声,“不如你自己试试。”
江新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立即抽回自己的手,活像是被疯狗咬了一般马不停蹄地冲了出去。
——
江新月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和裴延年之间挺奇怪的。
就比方说,上一刻两个人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直接在对方身上咬一口,下一刻就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再比方说,明明她被裴三气死,打定主意说日后都不要理他了,但是下一刻两个人就坐在小厨房的桌子上面对面吃饭。
主要是她实在太饿了,自己又不会做,当裴三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时,只能忍气吞声含泪吃下了一整碗。
别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清水镇吃裴三做的饭菜习惯了,之前一直容易犯呕的她这次倒是没了任何反胃的感觉,对着黑着脸始终不说话的男人也吃得挺高兴的。
就是吃饱了之后比较容易犯困,没多一会儿她坐在椅子上就变成蔫了吧唧的一团。可是她不想同裴三先说话,总觉得这样像是低人一等,就一直强忍着,眼睛一直不停地往男人身上瞟。
但凡裴三能稍微有一点君子风度,这时候也该主动提出来让她在床上躺着睡一会。毕竟若不是今日她找了大夫,他身上的伤就不会被处理,她也不会耽误时辰回不去。
可不知道裴三怎么回事,就当是完全没有看到她,自顾自地脱了外衣,将外衣搭在木架上。
就在他即将要走到床边的时候,江新月终于没有忍住,开口道:“你不应该要让我睡床上吗?”
裴延年弯下腰,能够看见他的左手没那么方便,却依旧工作利落地将被褥铺平,乜了她一眼,“床不够大?还是我没让你睡?”
江新月窝在椅子里,抿唇反驳,“可我们不该睡在一起。”
“那你就继续坐着,我先睡了。”裴延年没有反驳,反倒是点了点头,略带嘲讽地道:“毕竟我们原本就是没什么交集的人。”
这是她先前说过的话。
江新月被噎了下,一时没想得起来怎么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裴三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心里又是憋屈又是郁闷。
原本不大的屋子里,因为一个人的突然歇下而变得空旷起来。
京城的冬日原本就冷,深夜寒气浸润上来,是穿再多衣服都会觉得冷的程度。
她气鼓鼓地坐着,逐渐觉得又困又冷,眼里泛着生理性的眼泪。时不时地往裴延年的方向看上一眼,她几乎都能感觉那种被锦被包裹着的温暖的感觉。
后来一想,他裴延年凭什么这么横。就算他是镇国公,这个院子也是她名下的财产,凭什么他在床上舒舒服服睡着自己要在这里坐着。
她越想越生气,最后没忍住上前去,想要将他的被子一把掀开。
干脆大家都不要睡好了。
而就在她抓到被子的一瞬间,原本睡着的男人突然睁开眼,一双凤眼又锐利又黑沉,自带有一种压迫感。
她愣了愣,下一刻就看见面前的锦被被掀开。
一只遒劲结实的手臂横亘在她的腰上,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将她揽着带到了床上,热气向她整个人包围过来,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反抗。
反应过来的时候,裴延年已经弯着身脱掉她的鞋,重新躺回到了她身边的位置。
见她还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他突然开口,缓声道:“现在睡,我不动你。再闹的话,发生什么我不保证。”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男女之间体型的巨大悬殊带来天然的压迫感。
他唇角微微下压,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荞荞,我脾气没那么好的。”
出于小动物的敏锐直觉,江新月察觉到这时的裴延年并不好惹,她吞了吞口水,软了声音“哦”了一声。
“睡吧。”
男人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没有再开口。
起初江新月脑子里还在杂七杂八地想着,可后来实在是太困了,意识逐渐开始模糊,最后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而在她睡着之后,原本阖上双目的男人才睁开眼,侧过身体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感觉到怀中软绵绵的一团,像是比离开的时候更软和了些,似乎没有他在身边,她能过得更好些。
裴延年没忍住,低头咬了咬她的脸颊,声音却柔和到不可思议,轻轻骂道:“小白眼狼。”
第29章
029
江新月这一夜睡得不错, 早上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怀里抱着一个人。
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还以为是在小山村的那时候。裴三的作息虽然非常规律, 但是遇到下雨天或是早上乱七八糟搅和到一起,也会抱着她睡个回笼觉。
而这对于她来说, 简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因为除了这两种情况, 她就要被迫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被挖起来,跟着裴三一起爬山或者沿着山脚下的溪流走上一整圈。后来裴三越发变态, 居然还强迫她开始打拳之类的。
谁能知道她心里的苦啊, 好好的一个闺阁小姐都快要被逼成了女壮士。那段时间,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臂粗了一圈, 原本匀称柔软的小腿都隐隐有了点肌肉的线条。
后来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这样练下去, 晨起时就开始撩拨人, 结果发现更累。
但好歹是换了个花样,便过上了轮换着来的生活。就是有时候实在太累,累到她都有了想找条绳子直接将自己勒死的心。
所以哪怕知道裴三的身份并不是猎户, 她也丝毫没有想同他成亲的心思。其他不说, 她就是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小姐, 真的不想清早被挖起来运动,哪种运动都不成。
所以能全须全尾地睡个懒觉, 睡到骨头都开始发酥发软简直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尤其是现在天气冷, 男人身上的体温偏高,就像是天然的火炉一般,贴着睡身上也跟着暖烘烘的,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 亲了亲男人的下颌的位置,声音娇娇软软, “夫君……”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别扭。仔细一琢磨,这就有点不对劲,她都没有成亲,哪里来的夫君?
她猛然从迷糊当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推了身边的男人一把。
裴延年低头扫了她一眼。
她的头发早就散开,瓷白的脸因为熟睡而显得红扑扑的,衬得一双眸子又湿又润,哪怕是惊恐地看过来的时候,也自带着说不出来的慵懒感,明媚而又鲜活。
紧接着,她有点懊恼地皱着眉,清了清嗓子开口,“我刚刚就是睡糊涂了,你可不要误会。”
美人确实是个美人,要是不会开口说话就更好了。
反正说的全都是他不爱听的话。
裴延年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起身坐在床边开始换衣服,然后走了出去。
等他出去之后,江新月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看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起来,她就没有再耽搁,立即爬了起来洗漱。
她偷偷离开的时候,还路过小厨房,见到裴延年正在做早饭。想了想之后,她还是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直接离开了。
等回到抚芳院,都已经是上午了。
暖阳慢悠悠地踩着点升到半空中,气温开始回升。而院子里的下人也开始活动开来,洒扫的开始洒扫,去前院管事领东西的也开始出门,各司其职活动开来。
而主屋的门一直是关着的,只有青翡同青翠两个贴身丫鬟进去候着姑娘起来。
这原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屋内的青翡青翠都急得团团转。
谁能想到姑娘居然彻夜未归,到现在都没有个人影。
若是放在平时,早就禀告二夫人或是侯夫人那边求人拿个主意。可自从姑娘回来之后,姑娘的性格就变了很多,也时常会出门办事,彻夜未归又不是头一次。
两个丫鬟既担心禀报夫人她们可能会坏了姑娘正在做的事,又害怕姑娘不是出去办事而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两个人就在商量若是上午姑娘还没回来该怎么办。
正在说着话,就听见门口出现轻微的响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青翡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立即迎上来。
她头钻出帘子外看了一眼附近没人,才问:“姑娘,您不是只出去一会儿,怎么现在才回来?幸亏夫人昨晚没有过来,奴婢们只说你先睡下了,才将这事遮盖过去。可要是再来几回,奴婢就算没有病也要被吓出病来。”
青翠替姑娘将外衫脱掉,又利索将屋子里同门槛差不多的折花式样的炭盆搬了过来,应了青翡的话,“现在院子里的人还不知道,可总这样难免旁人会察觉,传出什么话。”
“我知道,昨天也就是突然出现了些情况,才耽搁了时间。”江新月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开始卸下身上佩戴的首饰,准备换一身。
取下左边的翡翠栀子花耳坠后,她习惯性地摸向右边,结果直接摸了一个空。
她看了看桌上,又将并着的长腿往两边倒朝着地上看过去,都没有找到。
“青翠,我的耳坠不见了,你帮我看看会不会挂在衣服上。”
青翠原本弯下腰,用细长的夹子拨开核桃炭上面的白色灰烬,闻言立即站起身,将换下来的衣物从头到尾都找了一遍,又沿着江新月走过的地方找了找,“没瞧见。”
江新月若不是更换衣服的时候被挂到衣服上,丢在路上的可能性很小。唯一的可能就是落在小院那边,昨夜被裴三拉着到床上躺下时,她身上衣服配饰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卸下,囫囵着睡过去,说不准就是在睡着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难不成裴三真有做某方面事的潜力,每次在小院过夜之后就得要给点什么。
“是不是在路上的时候丢了,要不要让人去找找?”青翠提议道。
江新月咬牙切齿,“没事,丢了就丢了吧。”
就当是好聚好散的遣散费吧,反正她同裴三应当不会再见面了。
又换了一身打扮之后,她直接带着人去了珞棠院。
珞棠院是徐氏的住所,是整个怀远侯府除了老夫人住的福寿堂外位置最好、也最宽敞的院落,就是侯爷与夫人住的正春院也要比这小上一圈。
据说是当初两家在议亲时,老夫人主动提出来的,“总不能叫她委屈了。”
徐氏每次感叹江家人对她还算不错时,总会提到珞棠院,满脸幸福地说:“其实老夫人最是嘴硬心软的人,她说我也是为了我好。你看看,若不是她的允许,嫂嫂的谦让,我哪里会住上这么好的地方。”
小时候她就看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两处偏屋,问过一声,“要是没有这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嫁妆应该要往什么地方放。”
徐氏就开始生气,一边生气一边掉眼泪,说她冷漠,说她不懂得知恩图报,说了很多很多。也不记得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她后来很少来珞棠院这边。
倒是珞棠院这边的下人对她很是客气,见她来了立即将她往屋里迎。
“母亲在屋里吗?还是去了老夫人那边?”
绣心递给她一个眼神,“在屋里敲核桃呢。”
“啊?”江新月疑惑了一声,顺势将斗篷摘下放到左手边,桃溪眼尖地接了过去顺好放在手臂上挽着。
她看了一眼桃溪,点了点头。
而那边绣心说出原因来,“昨天庄子里送了一批今年刚摘下的核桃,老爷吃了说不错。今日夫人去老夫人那边露了个面就回来了,现在正坐在屋子里剥,还不让我们动手。你没看见,夫人的两只手都是通红的。”
江新月扭脸看过去,脸上就差没写着“你别逗我”这句话。
绣心也不好说得太多,只点了点头,扶着她往里走。
果然刚进屋子,就听见了“嘟嘟”的敲击声。江新月朝着里面走了几步,就瞧见了坐在暖榻上的徐氏。
岁月对徐氏格外厚待,坐在阳光之中时,着一身宝蓝色裙衫的徐氏一如无忧无虑的少女,面容清秀,哪怕不施粉黛也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比起需要事事操心的侯夫人杨氏和同妾室斗智斗勇的三夫人范氏,徐氏这般更像是生活滋润的贵妇人。
徐氏看见女儿过来,也只是稍微抬了抬头,“你怎么过来了?”
问完之后,她拿着一柄银制的小锤,认认真真地敲核桃。将核桃捶开一道口子之后,徒手将里面的果肉拿出来,将上面褐色的衣子揭掉之后,才将淡黄色的果仁扔进旁边的瓷罐当中。
江新月看完了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话,在徐氏重新拿起一个核桃时才开口:“昨天去铺子里看见一根喜欢的簪子,想凑成一套头面。但是店家说这原本就是一整套,当时被你买走了,我来看看。”
说完之后,她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递过去。
徐氏看起来挺高兴的,这还是女儿头一次问自己要东西。她接过来看看没什么印象,又问在后面的绣心,“你有印象吗?”
“这式样瞧着挺新鲜的,您这两年不是想稳重些,收了一批首饰进了库房。妆奁里应当没这样的,倒是库房里好像有几套差不多的,不过奴婢不大确定。”
江新月心里着急,又不敢将实情说出来,催促地看着绣心,“你再仔细看看。”
绣心赔了个笑,握住簪子的一端说:“夫人的首饰真的不少,奴婢也就记得个大概,真的想不起来了。”
“要不然去库房里找找。”徐氏倒是干脆地决定,“我的库房里还有不少东西,一起看看,你要是喜欢的话就跟着头面一起拿走。”
“我就看看这套。”
徐氏听到这句话,就笑了出来,“你同我客气什么,我的这些东西早晚都要给你。”
她说完之后,在瓷罐里抓了一把剥干净的核桃,放到女儿的手里,“你先在这里吃着,我去里面拿钥匙去。”
饱满的核桃仁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的位置,江新月有些错愕,抬起头时就看见母亲徐氏往屋里走的背影。她的眸色在阳光下变成了有些透明的棕色,紧接着纤长的睫羽垂下,好看的眸子便被遮住。
她捡了一块核桃仁尝了尝,果木的香气混着油脂香在口腔之中浸润开来,比她记忆中的核桃仁好吃不少。
徐氏很快带着一个陈旧的荷包走了出来,“现在去吧。”
江新月将手里的核桃仁用帕子包好之后递给青翡,让青翡放好之后,自己跟着徐氏往外面走。
东西两屋的布局同主屋不同,打开门先看见的是一个稍显得空旷的正厅。正厅的前面是一排等人高的柜子,柜子上全都是小抽屉。而两边分别有一道用厚重的木门,木门上还贴了一层铁板。徐氏用钥匙打开上面的锁之后就退到后面,两个粗使婆子用力往里推才将门推开。
而后其余下人就在外面等着,只有徐氏和江新月分别带着绣心和青翡走了进去。
里面放的是几排沉香木架,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匣子,匣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木片写着匣子里是什么首饰。当然匣子里装着的并不是普通的首饰,江新月带来的那根簪子最多算得上精致,却并不是什么贵重的。而不贵重的首饰并不是放在架子上,而是另外有一排大箱子,放在箱子里收起来了。
“绣心,你带着青翡去找找。”徐氏自己则是拉着女儿一起,在架子前挑选起来。
“我说的吧,姑娘家就是要好好打扮。往前我让你跟着我来挑几件你还不愿意。”徐氏直接打开近旁的一个小木匣,看见一对正阳绿的贵妃镯,拿出来往女儿的手上套。
江新月原本就偏白,手腕纤细匀称,翠绿色的镯子挂在手上,将皮肤衬托得莹润到像是光亮底下的暖玉。
“这个好看,就是你戴着大了点。”徐氏点点头,“难得有成色这么好的,等会你带回去。”
江新月也觉得颜色不错,就听见徐氏补充说了一句,“说不准日后成亲,生了几个孩子就胖起来了,到时候就合适了。”
这倒是也不必这么说。
江新月的表情一言难尽起来。
“成亲生子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杨家那个人,我也不逼着你,可是你总该要找一个吧,难不成还想一直留在府上做老姑娘?”徐氏说到这里又开始着急起来。
杨家那边莫名其妙没了动静,去了一趟镇国公府回来后,府里其余的姑娘都收到了相邀的帖子,偏偏她家的这个没有一点儿苗头。
“正好咸宁公主府上开赏梅宴,你长姐说请你也一起过去。这次你可不能再继续任性,该交际的还是要交际。虽然……”徐氏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才转变了话题,“总是能找到几个好的,位置低一点也不怕。我将你的嫁妆准备得足足的,能够你一辈子高高兴兴地生活。”
江新月原本想要反驳,但是看着徐氏一副“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表情,又不知道要反驳什么,全当成自己没有听见。
于是在徐氏的絮絮叨叨中,江新月试了六七套首饰,这时候两个丫鬟也将所有看起来可能配套的首饰都拿了出来,摆在最中心的台面上。
“姑娘,是不是店家记错了,好像没有成套的。不过奴婢找了几个差不多样式的,你看看喜欢吗?”绣心道。
江新月一眼扫过去,“会不会送人了但是自己不记得?”
“同庆楼的吗?”
“嗯。”
“奴婢去看看。”绣心找来一本册子,又问了江新月大概的时间,对着册子上找了找。她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脸上带着的笑容逐渐消失,开始抿嘴,眼里开始出现慌乱,就是没吭声。
江新月见她脸色突变,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册子上登记的整套头面的名字,以及后面跟着的描花小样和从何购入。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正常来说,若是转赠会在后面跟上转赠的时间、对象和缘由,忘记写上去的几率很小。
绣心当即就跪了下去,朝着徐氏磕了一个头,发誓道:“夫人、姑娘,奴婢敢指天为誓,在奴婢手底下过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倘若奴婢今日说了一句谎话,只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磕的这个头没有一点水分,额头中心的位置迅速窜起红,目光坚定而又愤怒。只怕现在要是让她知道是谁下的手,徐氏还没发话,她就要头一个冲上去直接甩人两耳光。
要知道她是徐氏房里的主事,就算不是她偷的东西,在她手底下发生盗窃的事就已经是大罪过。
她眼睛又红了一圈,见两位主子没说话,又磕了一个响头,“夫人,这件事必须要查下去。”
第30章
030
“你先起来吧,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自然是信你的。”
徐氏俯身,朝着绣心伸出手。
绣心瞧着夫人眼里没有半分怀疑自己的意思, 才敢着夫人的手站了起来。
“当初严嬷嬷想要出府养老,院子里缺管事的。我既然将你提拔上来, 自然认为你是我的心腹。哪怕院子里其他人都有可能同我离心, 但是我信你不会。”
徐氏边说话,边拿起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的灰尘, 诚恳道:“你也先别急着请罪, 最要紧的是盘查起来, 看看少了多少东西, 有谁接近过库房。院子里养着这么只大老鼠, 不抓出来总叫人不安心。”
绣心被说得松了一口气, 而后又生出无限的动力。不是所有的主子都能够像这样和善,这件事情倘若没个交代,她就是愧对了这份信任。
“您放心, 我一定尽快盘查好, 让您过目。”
徐氏点了点头, 而后带着江新月一同出去。
而跟着进来的青翡由一开始的高兴,到现在死死地抓住拿出来的首饰盒子, 恨不得身边所有人都离她八丈远。老天爷, 夫人的库房里怎么会发生偷窃的事!
要知道每个院子里的下人都有明确的分工,若非被传唤,普通洒扫的下人都不能去主屋。能去主屋的,基本都是调教好的家生子。这些人一家子的卖身契都在夫人手里或是徐家那边, 别说是偷首饰了,就是偷拿一根针, 细究起来都要吃好一顿挂落。
至于库房这种地方,层层有钥匙不说,就是普通的清扫都得由一等丫鬟全程看着。
可这显然不是才发生的事,该不会姑娘的院子里也出现了手脚不干净的人吧!
青翡额头上都冒出一层汗,恨不得现在就插着翅膀飞回去,同青翠一起将姑娘的库房盘点一遍。
江新月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也就是为什么徐氏将绣心轻轻放过的原因。可她比旁人多知道的一点是,这个偷窃的人曾经拿着徐氏的首饰打赏给青珠,甚至要害了她的性命。
能接触到库房的人最多不过是院子里的那些人。
而院子里的下人哪怕体面如绣心,只有讨好她的份,根本就没有任何害她的立场,所以主导的人压根就不可能是院子里的下人。
那还会有谁呢?
江新月脑海中形成一个念头,浮现出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容,思绪完全乱了起来。
冬日灿烈的阳光犹如千斤之重,压得她连指尖都在打颤,却不知道如何去挣脱。以至于脸色开始逐渐变得苍白,背后都开始不断地往外冒着冷汗。
“你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丢了东西而已。”徐氏虽然生气,但是也没将这件事多放在心上。“看那小偷小摸也不是什么胆子大的,也只敢动些不要的首饰。大不了就是亏一点银钱而已,你怎么这副天都塌了的表情。”
“你就没有想过,可能会是谁做这件事?”
“应当是家中陡然发生变故的。”徐氏已经想好了怎么做,“等绣心将东西统计出来,再让她摸一摸院子里每个人的情况,将人召进来问一问。他们既然偷了东西,定是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说不定还会留有没来得及销赃的东西。真要是销赃了也不怕,典当铺子里找一找也会有线索。”
徐氏见她脸色苍白,一张精致的小脸皱着,抬手贴着她的脸,“这类的事你又不是没见过,怎么会这样害怕?”
“害怕什么?”
一道男声插。入进来。
江新月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到那道厚重的墨蓝色莲花纹的布帘中间出现一只骨节匀称的大手,紧接着帘子被人从中间分开,着一身云青色浮云缎织锦袍的男子从中走出来。
这便是江新月的父亲江仲望。
江仲望是怀远侯府官位最高的人,现今在兵部任职,出任库部郎中,也算是小有成就。尤其是他虽然年近四十,容貌却与年轻时并无太多的变化,更增添了一份儒雅与身处官场的从容。在一众大了肚子或是秃了顶的中年人中间,他简直像是仙鹤掉进了野鸡堆里,用风度翩翩来形容都是不过分。
况且他性子还算不错,对徐氏那份即使无子也不肯纳妾的深情更是让人在背后讨论许久。所以哪怕徐家对怀远侯府有所不满,对江仲望这个姑爷倒也说不出什么错来。
唯一能挑出点毛病的,便是江仲望对于江新月这个女儿并不算很亲近,可有个喜怒无常的徐氏在前面顶着,这点不亲近也只是无伤大雅的问题。
江新月忍不住朝着男人望了过去。
江仲望因也注意到她在,眼眸更显深邃,温声问道:“初初也在,和你娘在说什么,怎么看着你脸色不太好看。”
“我能说她什么?在你心里我便是这般不讲理的人吗。”徐氏立即放开女儿的脸,拿着手炉走到男人身边将手炉塞了过去,“今日初初要找首饰,发现手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偷拿了东西。偏她胆子小,就这么一件事就将她吓住了。”
“哦,偷了什么?”江仲望往前走了两步,在暖榻上坐下来,语气寻常到像是在普通的闲聊。
徐氏跟在他的身后,就靠在他身边坐下来,“就是我收到库房的一些饰品,具体的还要等绣心盘一遍才能清楚。”
“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江仲望也很惊讶,沉思一会,他提到:“你院子里的人手可够用?不然我让身边的管事帮你几日。正好也到了年底,底下的庄子和铺子都送账本上来。在眼皮子底下,这些人都敢伸手,保不齐底下的账目也会有问题。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查查,抓到了源头该送官的送官,该发卖的发卖,也该让其他人长长记性。”
徐氏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
正想要点头时,江新月没忍住打断,“还是先将库房盘清楚吧,不然两边进进出出又人员混杂,说不准两头都没有顾好。”
这句话其实是没问题的,可江仲望才提出要查账,江新月紧接着反驳,难免有一点呛声的意思。
徐氏怕江仲望听到这番话会不高兴,连忙挽着夫君的手臂,给自己的女儿使了个眼色,打了个圆场。“话是这么说,但是总归要查的。总不能明知有问题,就直接放任不管了。初初,你说是吗?”
是个鬼。
正要是让前院的管事掺和进来,保准这件事会不了了之。
江新月看向在面前琴瑟和鸣的一对璧人,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混乱,沉着脸说:“现在年底,正是铺子赚钱的时候。查账的事若是被知晓了,怕是各个管事都寝食难安,生意都做不好。”
所有铺子的账都是经不起细查的,一般来说,主家也会默认管事从中捞一点油水。只要不太过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心知肚明。
年底开始开始细查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初初说的,也有道理,你们母女决定就好。”江仲望神情淡淡的,他从徐氏怀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双手撑在膝盖上,语气也有些不悦,“若是你们都拿不了主意,还可以遣人去徐家一趟,让徐大人帮忙做个决定。”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眉间凝着一股冷意,“我还有点事,去前面了。”
“初初,没有这个意思,你何必同女儿计较。”徐氏站起来继续拉着他的胳膊,声音里都染上了几分着急,“你说啊,初初,是不是?”
江新月只觉得心间堵着一口气,没有回话。
江仲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挥开徐氏的手,抬脚走出去。
徐氏追上去,可没过一会儿她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看到仍旧坐在暖榻上的女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刚刚是什么态度?他是你的父亲,又不是什么仇人,怎么说话的?”
“我不是就这么正常说话?”江新月想了想,看向自己的母亲,“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库房的钥匙只有你有,能进内室的就那么几个人。”
江新月早上来得匆忙,穿得也比较少,消瘦的一身坐在暖榻边上。她的脸只有巴掌点大小,湿亮的眸子直直地朝着母亲看过去。
或许是那样的目光过于锐利,徐氏居然产生了一丝心虚之感。但是她心虚个什么劲儿,明明她才是丢东西的苦主。
徐氏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你想说什么,该不会是想说这件事情可能同你父亲有关系?”
江新月没否认。
“他好好的拿首饰做什么?要是有应酬或者需要打点,他直接问我拿,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弯弯绕绕”此时徐氏后悔让女儿同徐家过于亲近,抱怨了两句,“你外祖母同舅舅们原本就对怀远侯府有成见,有些话根本做不得真。你真不应该偏听偏信,顶撞你的父亲。”
见江新月仍旧看着自己,徐氏戳了戳她的脑袋,嗔怪着:“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说错了。”
起初,江新月确实动了要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母亲的心思。可现在听着徐氏责怪的话,她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几乎都能想到徐氏在听完之后的反应,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拿了就拿了,有什么要紧的”,“你怎么一直将 你父亲想得那么坏,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有害你的心思。”之类的话。
说到底,徐氏爱着江仲望,愿意维护他。
江新月一阵气闷,却也明白此时若是现在不拿出个切实的证据,徐氏就能一辈子捂住自己的耳朵。与其在这里没有意义地争辩,还不如回去想想,怎样将这件事揭发出来。
想好之后,她也没反驳什么,让青翡将首饰盒子放下,就带着下人直接离开了。
徐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反而认为女儿的脾气真的是日益见涨,现在就是路过的狗都要被她批判两句。
夫君说得没有错,就应该要冷冷她,免得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徐氏坐下来之后,看见首饰盒子就更加生气,让下人将首饰送到屋内之后,又重新拿起敲核桃的那套工具。她得要多剥一点核桃仁,等会送去前面的书院,同夫君赔一声不是。
——
江新月回到抚芳院已经是下午。
她一路走到自己的屋子里,青翡自然要跟着进去侍候。桃溪知晓两个人可能有话要说,便留在外间没有跟进去。
“姑娘,我们要不要将自己的小库房盘点一遍?”
“盘点什么?”江新月想了想,觉得很是头疼,“抚芳院的下人原本就少,年底虽然不要忙着账簿,可年礼安排少不了,哪里能分得出去人手。”
更何况当初得用的人大部分都跟着她去了渭南,可最后这些人全都惨死,除她之外唯一活着的青珠还被杀人灭口。这些人中不乏从她小就开始在身边照顾她的,对她再忠心不过。
先前她只当自己出事是一场意外,心里再怎么难受也只能认下来。可现在知道,当初的山匪有可能死特意冲着她来的,让她怎么能无动于衷。
江新月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便像是被针扎了一般难受。
青翡也知道院子里人少,提议说:“左右都缺人,要不趁着年底,选一批人进院子来。正好年底让嬷嬷们调教好,跟着后面跑进跑出,等年后就能用了。还有一等丫鬟这边也缺人,从外面进不大可能了,还得在院子里挑两个出来。”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江新月看向门口的位置,正好看见桃溪穿着的绯色衣角,“到时候再说吧,你这几日往珞棠院多跑跑,问问绣心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还有,也出去同青翠说一声。让她准备好一笔银子,给那些先前在汾州出事的人家送过去。”
青翡见她低垂着侧脸,不同往日的轻松的模样,知道她又想起了匪乱的事。她想要劝姑娘两声,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劝起,低低地说了一句“是”之后,就先退下了。
次日,江新月起了一个大早,准备前去徐家找舅舅徐应淮帮忙查查。
她身边真的没有多少可用的人,与其自己一个人瞎捉摸,倒不如找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人帮忙。
可就在她快要出门时,福寿堂突然来了人,说是老夫人生病了,叫她去侍疾。
她当场就愣住了,问过来传话的琉芩,不大敢确定地问:“真的是我吗?”
老夫人找她去侍候,难不成还想把自己病得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