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往事
方维家的户口本和千家万户的一样平常,是暗红色的皮质封面,里头是浅蓝色的纸,一层层都有水印。他打开来,一条一条指给她看,“我是户主,方谨和郑祥跟我的关系都是养父子。六年前办的收养手续,这是派出所的印章。”
卢玉贞眼光落在“养子”两个字上,脑子里立即轰然作响,零碎的猜想全被炸了个干净。方维伸手将灯调亮了些,又将一沓子文件递过来:“这是收养关系证明,街道办开的,上面有胡主任的签名。当年给孩子办入学用的。这是他俩的出生证明,上面写着父母亲的身份证号。”
她翻着绿色边框的出生证,父亲姓方,母亲姓郑。父亲的身份证号198XXXXX,正是wifi的密码。
原来生老病死也只是几行小字。白纸黑字的证明,再可靠也没有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不是你亲生的。你是……他们的叔叔?”
他很严肃地点头:“是。几年前在车祸里去世的,是我的哥哥和嫂子。”
她默默地将文件合上,双手递给他。他很仔细地放在一个防水的文件袋里:“卢医生,没什么疑问了吧。”
卢玉贞苦笑了一下:“没有了。”
“我没有结过婚。医院里很多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没想到你误会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爱八卦。”
她搓搓手,“我实在是有点笨。”
他看向窗外,远处的路灯还亮着,照着小广场。那里几个孩子堆了个雪人,天气冷,雪人没有融化,用石块做了鼻子眼睛,脸上是一种抽象的微笑。“我父母去世的早,剩下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哥哥非常优秀,顶尖大学毕业,在国企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升职也很快。嫂子是他同事,他们恋爱结婚,感情一直很好。结婚的时候我是伴郎。后来嫂子生了两个孩子,都特别可爱。”
“我进了医学院读临床,成绩还算马马虎虎吧,跟了冯老师读博士。冯老师是世上最好的导师。他手把手地教我,看病历,上手术,写文章,什么诀窍都跟我说。我也特别有干劲,整天泡在医院,跟屁虫似的跟着他。”
“后来……有一年冬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去我哥家里准备过年,看到嫂子发了好几天烧,咳嗽得很厉害。我说要不要去我们医院拍个片子。嫂子本来不想去的,说吃几天药就好了。孩子们的姥姥当时在家,也催她赶紧去看,她就答应了。”
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猛然提了起来,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他闭上眼睛,声音有点抖了,“那天刚下过雪,路有点滑。晚上十一点多,车开在五环路上,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突然对面车道一辆装满钢筋的货车失去控制,冲过了隔离带。我哥踩了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他闭上眼睛,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她的喉咙哽住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方维将手放在自己脸上,“我在创伤中心住了半年多。后来……社区找我沟通孩子抚养权的事。两个孩子本来跟着姥姥姥爷,可他们年纪大了,受打击之后一病不起,没有了抚养能力。”
他的语调非常平静,痛苦却像湖面下的暗流,冰冷刺骨。她斟酌了词句,小声说道:“方科长,你真的很勇敢。”
他只是摇头,“没什么勇敢不勇敢的。我也犹豫过,怕自己担不起。可是闭上眼,就想起我哥哥嫂子在小床边逗弄孩子们的样子。我想着,怎么也不能让孩子进孤儿院吧,那样到了地下,怎么向他们交代。更何况那天是我坚持让他们去医院的,不然……”
她拼命摇头:“不是你的错,那是意外。”
他叹了口气,“出院以后,我就住到了孩子姥姥姥爷家里,一边努力做着康复,一边开始学做饭,上手带孩子。当时骗孩子说他们父母出国工作去了。再后来,社区跟派出所把收养手续办妥了,姥姥怕我对孩子不好,去世前就让孩子改口叫爸爸。其实……叫什么都没关系的。”
他笑了笑,“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她眼光在他脸上流连着,他似乎和过去的痛苦、遗憾、不甘和委屈全部和解了,“很辛苦吧。”
“也还好,孩子猫一天狗一天,很快就大了。医院里面呆久了,见得多,我肯定也不算最惨的。”他说得很轻松,“都交给时间吧。”
她的眼泪又开始啪啪往下掉。他鼻子一酸,忽然有种和她抱头痛哭的冲动。然而……那也太不像话了。他还是努力忍住了,像对孩子那样,轻轻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当医生的,共情能力不要太强,伤心伤身。”
卢玉贞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竟然是他在安慰她……她拼命吸了一下鼻子,把泪憋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们选定了关节没有?我跟高主任问过,年底做手术的人少点,建议你们尽快安排住院。”
“我查了查文献,美国医院里比较受欢迎的是陶对陶的。”
“其实你爸爸这个年纪,陶对聚乙烯的也够用。美国人普遍体重比较大,参考价值一般。这事你跟九华沟通,临床的方向他比较清楚。”
“好。”
“那……你早点休息吧。”
两个人下了车,一起走到家门口,声控灯跟着亮起来。他小声说道:“你……自己敷一下眼睛。别肿了。”
“好。”卢玉贞伸出手按密码,锁开了,她回头轻轻说了声:“晚安。”
“晚安。”
她往家里走了一步,回过头来,见他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瞧着她。
她招招手,微笑道:“晚安。”
“哦。”他将文件夹抱住,用另一只手掏钥匙。
她把门关上了,站在玄关,听着对面家门打开的吱呀声。
第二天早上,卢玉贞还是磨不过父母,带他们俩去见了导师。
蒋济仁很热情地请他们坐下,又给他泡茶,“我光知道小卢请了两天假,不知道是伯父过来看病。我还有几个学生,小卢,你有事就叫几个师弟去帮忙。”
卢爸爸惊讶于蒋济仁的年轻,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蒋老师您称呼错了,我年纪大些,可您也是贞贞的长辈,不嫌弃的话就叫我声哥。”他把蜜橘毕恭毕敬地递过去:“带了点家里的特产,不成敬意。”
面对学生家长,蒋济仁有点不好意思,他赶紧表扬:“你家养了个好女儿,小卢很能干,又肯吃苦,是我们科室的优秀人才。”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夸赞一通,蒋济仁想起正事来:“小卢,昨天你发来的简历我看了,帮你改了一些用词,交上去了。今天报名的医生很多,人事科要先筛一遍简历。你的资历还浅,不占优势,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卢玉贞严肃起来,“好的,谢谢老师。”
“对了,我还得跟你确认一下,访问学者报名表上有长期和短期两个选项,我看你填了个服从安排。长期的话,要出去两年,家里没问题吧?一旦交上去,再撤回来不好。”
卢妈妈立即慌了:“蒋老师,要去哪儿两年啊。”
蒋济仁耐心地回答:“是我们医院培养人才的计划,去欧洲、美国、加拿大一些比较先进的国家留学。”他看着卢玉贞,“这是大事,没跟家里沟通过吗?”
卢玉贞犹豫了,“要不我改成短期?”
卢爸爸拍拍妻子的手,“沟通过,没事,贞贞要是能选上就是大好事,两年就两年。”
蒋济仁看卢妈妈脸色为难,连忙安慰:“访问学者的资历挺有用的,以后评职称职级也有帮助。是不是舍不得?”
卢爸爸搓着手笑道:“舍得,舍得。”
蒋济仁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留学的日子,“我在美国呆了快十年,对父母也很亏欠。不过现在信息发达,交通也方便了,不用太担心。您这边的股骨头手术,需不需要我帮忙?”
卢玉贞道:“高主任答应给我爸主刀了,想尽快手术。”
“那好,等您康复了,叫上几个师弟一块聚个餐,我来做东。”
卢爸爸赶忙站起身来,“我来我来。怎么能让您破费。还有贞贞的师母,也一起参加啊。”
“好,不过她很忙,可能没有空。”
卢家三口人从医院走出来,她坚持叫了个出租车。卢妈妈很着急,进了家门就拉着她一直问:“真的要去两年吗?”
“也不一定能选上。”
“万一……你都三十多了,结婚……”
卢爸爸很淡定,“进修是好事,只管去。有机会就上。”
“你懂什么,三十多岁再找对象多难啊。”
卢玉贞颓然地坐下:“爸,先动了股骨头手术再说。我早上问了一圈,说是强生公司的陶对聚乙烯关节就很好。”
卢爸爸摇头:“国产的也不错。”
她急了:“你不用管费用的事。就算出国访问,也是国家出钱。”
正说着,忽然门铃叮咚响了,她开了门,郑祥和方谨走进来,“电视的事,我爸去有线营业厅申请开通了。”
卢爸爸说道:“怎么这么麻烦方科长。”
郑祥笑道,“我爸说可不能耽误你们一家人看春晚。你们再试试。”
卢玉贞连忙拿起遥控器,“我来调调看。”
电视里出现了画面,可是一跳一跳的稳不下来。方谨摇头:“这不应该啊。”
郑祥道:“不一定是信号的问题,说不定是电视坏了。”他捅一捅方谨,“你不是会投屏吗,拿咱家ipad来试试。”
方谨用ipad对着电视,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很快就把ipad的影像投到了电视上。
他打开自己在音乐会上的照片,一张一张放大。卢玉贞惊呼:“你俩打扮起来可真好看。这是冯院长?这是……郑家的女儿吧,跟小明星似的。”
卢家父母也起了兴致,“好气派啊。”
方谨很得意,一张一张划过去,冷不防出现了一张照片,方维站在卢玉贞身旁,她抱着一束黄玫瑰,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画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用一个卡通心形框了起来,边缘还在闪闪发光。
巨大的电视屏幕让这张照片无比清晰。几个人都僵直地待在原地,郑祥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划走:“搞错了。”
卢妈妈深吸了口气,盯着女儿:“贞贞,你……”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卢爸爸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赶紧跪下去,解开父亲的领口,只见他脸色苍白,没有了意识。她高声叫道:“快,快打120!”
第72章 表白
方维急匆匆地穿过急诊室的人群,扑鼻而来的是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味。他一眼望见走廊尽头,郑祥和方谨两个人坐在长椅上,都低垂着脑袋。
他飞奔上前,两个孩子见了他,立即站起身来。方谨扑到他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爸爸,你骂我吧,都是我的错,我就是个傻蛋。”
方维搂住他,拍拍他的背,“是意外,你弟弟跟我说了。”
方谨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方维看向郑祥,他很冷静地说道:“叫了120,我俩帮忙把卢爷爷背下楼的,急诊医生给打了针。”
方维往诊室里看了一眼:“你们两个别担心,先回家吧。”
方谨直摇头:“我不走,我不走。”
方维叹了口气,“那你们乖乖的,别瞎跑。郑祥,哥哥就交给你了。”
他进了大病房,一排十几张急诊病床,临近年底,酗酒、斗殴的人也多了起来,病床都是满的。他找了几秒钟,才看见卢玉贞和妈妈坐在角落里,守着一张病床。卢爸爸大概是刚醒,很费力地眨着眼睛。
他定了定神,往病床前走去。卢妈妈脸色极度憔悴,头发也散乱了。她见到是他,猛然站了起来,指着叫道:“你还来干什么。”
她嗓子很哑,声音也不高,叫到最后有点破音,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卢玉贞连忙拦住,“妈,别着急,这是医院。”
卢妈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又看向女儿,“你还真护着他,贞贞,你脑子被狗吃了,我们的命都不当命了。”
卢玉贞拉着她的胳膊:“妈,这就是小孩不懂事,随便用软件弄的。”她掏出手机,“你看原来这照片里有十几个人,我们科室的医生护士都在,我导师也在。”
卢妈妈将信将疑地看着照片。方维走到她们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的不对。”
卢妈妈的眼睛像是能把他身上烧出个洞来,看样子想骂他几句,又勉强忍住了。卢玉贞脸色苍白,很是狼狈。她将他带到门外的角落里,小声道:“我爸爸还不是特别清醒。你要不先走吧,我怕他再受刺激。我心里……怕的要命。”
方维看她两眼通红,泫然欲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努力维持了冷静,“现在是什么情况?”
“医生来过了,判断是呼吸性碱中毒。呼吸机上的二氧化碳指数分压60mmHg,刚才高到70。”
方维又问道:“血查过没有,脑CT呢?心电图呢?”
她点了点头,“都查过了,除了血钾有点低,其他还算正常。”她将报告单递给他,他翻了翻,才松了一口气,“我……对不起。”
她擦擦眼角,“我得先回去了。”
他出去将卢爸爸的急诊费用结了,回来很两个孩子一块坐在椅子上。他摸摸方谨的头:“爷爷没有大事,很快就能出院。”
方谨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都怪我手贱。”
医生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卢玉贞和妈妈一边一个扶着卢爸爸走了出来。他跟着走了两步,卢妈妈脸色不善,“谢谢,我们自己叫了车。”
“这个点,不太好打车,别让冷风吹了。”
方谨也凑上前去:“我来背着爷爷。”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方科长,不用了,我找了师弟帮忙。”
泌尿外科的几个博士生已经等在门口,推着轮椅将卢爸爸送到外面一辆车上。方维跟了出去,看见是蒋济仁的奔驰车,这才放了心。
他开车带着孩子们回家。进了家门,三个人默然相对,方维内心酸涩至极,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他强撑着说道:“我去做饭。”
郑祥直摇头:“爸,别做了,我俩都吃不下。”
方谨也说道:“我闯了那么大的祸,就不该吃了。”
方维本来也是一肚子失落委屈,被这句话反而激起了斗志,“天塌下来,也要一日三餐。你们还要长身体。”
他走到厨房,蹲下身剥了两瓣蒜,扔在菜板上用菜刀拍扁。今天他下手格外重,将蒜拍的粉身碎骨,变成了案板上灰白色的一团。
还没等起火,方谨开了门,“爸,阿姨找你。”
方维的心陡然间空了一拍,恍惚着擦了擦手。她站在门前,头发乱糟糟的,低声道:“方科长,我爸爸说找你有话说。”
他愣了一下,心里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好的。”
卢玉贞带着他进了客厅,卢爸爸披着一条毯子坐在沙发上,样子很虚弱。卢妈妈坐在一边。他小心地问好:“伯父,是不是好些了。”
卢爸爸脸上露出一种很客气的笑容:“好多了,年纪一大,身体跟不上了。”
“实在对不起。”
“是个意外,方科长你不必当真。贞贞跟我说了,那是孩子用软件剪出来的。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我们的老脑筋跟不上喽。”
方维陪笑点头:“是。”
卢爸爸探究地看着他:“那……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当个玩笑,是吧?”
他品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心里就是一沉,他转头看着卢玉贞,她咬着嘴唇,与他四目相对。见他不答话,她垂下眼睛,自顾自地答了一句:“是啊。”
卢爸爸微微叹了口气,“我问了一下,才知道你把医院的钱付了。怎么能让你来掏。贞贞,你把钱还给方科长。”
她嗯了一声,掏出手机,“我给你微信转账。”
他连忙推辞:“不用了,我家孩子闯的祸,我应该出的。”
卢爸爸很坚持,“贞贞,你去我屋里拿现金。”
卢玉贞转身去拿,过了一会,她握着一大把纸币出来了,有零有整,显然是数过的。
她低着头,双手将纸币向他手里递,他一直摇头:“不用。”
她忽然弯下腰去,将钱放在茶几上。卢妈妈也道:“方科长,你收下吧,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花销也大。”
卢爸爸苦笑道,“你是贞贞单位的领导,哪里有领导替下属出钱的道理。”
方维看着卢玉贞,她站在旁边,腰微微躬着,从脖子往上都涨得通红。他心里一阵刀割一般的疼痛,手颤抖着要去拿那一叠钱。
他的手将要碰到了,忽然抽了回去,霎那间挺直了脊背,直视着卢家夫妇,鞠躬到底。“伯父,伯母,那张照片,是我孩子的一个玩笑没错,可是……我对卢医生是真心的。我喜欢她很久了。”
她脑中像是响了个惊雷,一时手脚都麻了。方维继续说道:“您二位先不要误会,我可以用人格担保,我以前跟她从来没有超出过同事关系,什么身体接触,亲密行为一点都没有。但是我的确是……在追求她。卢医生为人善良又聪明能干,我尊敬她,欣赏她,喜欢她,我特别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就是结婚对象那种女朋友。”
她听明白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唇无声地开合:“不要再说了。”
她看见父母脸上的神情变得额外复杂。屋里一片静默。方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接着开口:“这些话,其实我一直想跟卢医生私下说。今天这个场合,确实有些不合适。我家里的情况的确有点特殊,但是我可以解释……”
卢妈妈霍然站起身来:“不用解释了。”
卢爸爸也开口了:“方科长,你的情况,我们大概了解。我家虽然条件差一点,可是贞贞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很倔强的,你俩……我觉得不是很合适。”
卢玉贞有点焦急地说道:“爸,妈,他没结过婚,孩子也不是亲生的。”
她很小声地将方维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最后补上一句:“他有户口本,有各种社区的文件,可以证明。”
第73章 允许
漫长的沉默过后,卢爸爸咳了一声,“贞贞,你前两天还不是这么说的。”
卢玉贞上前一步,“我也是有一些误会,刚刚才澄清。”
方维低下头,“我应该早一点坦白的。”
卢妈妈很茫然地瞧着他,过了一会才叹气:“都挺不容易的。”
方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卢爸爸看看女儿,又看着他,苦笑道:“方科长,我们作为贞贞的父母,也挺为难的。现在都是自由恋爱,男方女方自己谈的好,觉得可以结婚了,再商量着见家长。你这个……八字没一撇,流程不对啊。贞贞,你连他家里这么大的事才刚搞清楚,你真的了解他吗?”
卢玉贞听得一头雾水,“爸,你的意思是……”
卢妈妈却机敏地明白了,她扯一扯丈夫的胳膊,“老卢,你再想想。”
卢爸爸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贞贞,你也已经快三十的人了,有自己的工作。爸爸妈妈就算陪,也陪不了你太久。”
卢玉贞鼻子立刻酸了,“爸,别说这个。”
卢爸爸很淡定:“成家立业,终究是你自己选的,日子也得自己去过,爸爸妈妈不能替你。你们……回头自己再好好沟通一下,看合适不合适。”
方维只觉得一点暖意从胃里升起来,连带四肢百骸都热乎乎的,几乎要语无伦次了,“谢谢,谢谢伯父伯母给我机会。”
卢爸爸喝了口水,微微摇头:“我也不是答应你什么。现如今年轻人谈恋爱,变数太多了,我们老派人看不懂。贞贞觉得合适了,可以谈朋友,再相处得好,才谈结婚,两家并一家。万里长征走出第一步了,能不能到陕北,全看你们自己。”
卢玉贞看向爸爸,又看向妈妈,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转头对方维说道:“我不能立刻答复你,再等等可以吗?给我点时间。”
方维一连串地点头,“可以,我等着,等多久都行。”
他很礼貌地说道:“那……我先告辞了,你们好好休息。”
“好。对了,你家孩子今天也被吓坏了。告诉他们我身体没事,以后照常来吃饭。”
“谢谢,谢谢。”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卢爸爸忽然叫道:“等一下。”
他愕然地转身,卢爸爸很严肃地说道:“方科长,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管你们最后成与不成,不能影响贞贞的工作,你能做到吗?”
方维和卢玉贞对视一眼,他笃定地笑了:“伯父,我肯定能,这个你只管放心。”
方维走出门去,只觉得腿都软了,两个家门口只隔着几步,他竟是花了点时间,才慢慢走到家。
听见动静,方谨立即跑过来给他开门。
方谨很紧张:“爸爸,他们……说什么了?需不需要我过去再解释一下,”
方维看见了儿子的内疚和慌张。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个平常的夜晚,却过得如此惊心动魄。他伸手紧紧抱住方谨,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没事的,你还可以去那边吃饭,他们不怪你了。”
“真的?”
“真的。爸爸向你保证。”
卢玉贞等方维走了,连忙凑到沙发上:“爸爸,你没事吧。”
卢爸爸撑着起身:“放心,我精神好得很。我也想通了,就要你说的那个关节,贵就贵一点,没什么的。”
她拍拍手:“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这就去安排你住院的事。别的事我可一概都不管。”
卢妈妈看着父女俩直摇头:“不省心啊。老卢,你就会说漂亮话。贞贞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那个冲上去护着的劲儿。就我是坏人呗。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也当亲生的养了,还不是要当后妈。”
卢玉贞抱着她的腰:“我也没答应他什么。”
卢妈妈斜着瞟了她一眼,“妈也年轻过,怎么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读书时间太长了,人也单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爸跟我还不是三天一吵。以后结了婚,钱要不要并在一起花?花在哪个孩子身上?孩子打架了怎么办?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能把活人耗死。再说句难听的,你跟他孩子都掉水里,他救谁?”
卢玉贞的脸立即灰暗下来,低着头不吭声了。卢爸爸笑着拍拍她:“倒不必想得那么长远。今天方科长肯当面说这番话,算他有胆气,我高看他一眼。照贞贞说的,他能一个人把俩孩子养这么多年,还养的有礼貌有教养,没有耐心和责任心可不成,换了我我也做不到。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卢妈妈呛他一句:“没说他人不行。好人可不一定能当好老公,里头的区别大着呢。他这么好,怎么别人不要,剩到现在。不行,我想到就睡不着觉。”
卢爸爸笑道:“你这就想太多了。贞贞自己有主张,咱们顶多算是参谋,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凭你说了算。你要是有本事给她找个更好的,也成。”
卢妈妈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先管你手术的事吧。贞贞的事不着急,往后放一放。”
卢爸爸摸着拐杖站起身来,疼得闷哼一声:“我口袋里那瓶利多卡因哪里去了?贞贞你看见没有?”
卢玉贞摇头:“当时你晕倒了,场面太乱,抬头抬脚的,指不定丢在哪个角落。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等安排了住院,再给你开两瓶。”
卢玉贞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只觉得筋疲力尽。可另有一种隐秘的喜悦发散开来,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想笑。她打开手机,有方维的留言:
“很抱歉,今天说这些太仓促了,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
“我是很认真的。”
“晚安。”后面跟了个露比睡觉的表情。
她只觉得文字一板一眼,可是跟了那个表情又不一样了。她点了点那只粉红色海狸,看它露着两个大门牙睡得很香。她笑了起来,将它存进表情包里,回了个“我明白。”再加一个OK的手势。
她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就去了创伤中心约床位。金九华很热情,“平时可真要排队。临近过年,赶着出院的多,让伯父直接来吧,我能安排。”
他们沿着住院部走廊往里走。袁昭正拄着双拐,慢悠悠地晃过来。金九华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小心,阿姨刚拖过地,有点滑。在床上蹬自行车一样的。”
袁昭笑微微地回一句:“那怎么能一样。直立行走可高级不少。”
金九华很无奈:“袁警官,你进化得还挺快。”
卢玉贞听他们一问一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了。袁昭很得意,“听说你爸要来住院,我推荐我隔壁的病房,那间屋子离水房厕所都近,晒太阳面积大,离压缩机远,晚上一点不吵。在这住的时间长了,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金九华道:“听她的吧,她这耳朵眼睛都没闲着,比我还清楚。”
他们商量定了,卢玉贞就给家里打电话:“妈,我这边弄好了,我打个车到咱们楼下接你。”
卢妈妈的声音很轻松:“贞贞,不用你来接,我已经进医院了。”
“什么?”
她吓了一跳,从走廊尽头的玻璃向下望,忽然瞧见一辆簇新的蓝色宝马X5停了下来。门开了,驾驶位上走下来一个年轻人,搀扶着卢爸爸往楼里走,卢妈妈背着水壶脸盆等东西在后面跟着。
她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正是杨安顺。袁昭在她旁边站着,笑着问了一句:“卢医生,你……朋友?”
她晕乎乎地嗯了一声,袁昭笑道:“你朋友年纪轻轻,经济实力不错。”
第74章 陪护
卢玉贞曾经无数次见过在手术室外面焦急等候的家属,惶恐又茫然地等待着那扇门打开,等待命运的宣判。
今天她也是其中的一员,多年的专业教育此刻忽然失去了作用。她和妈妈一样不冷静不理智。母女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们望向墙上的时钟,手术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半小时。卢妈妈的手开始抖了:“贞贞,你爸还没出来,那个让咱们签字的纸上是不是写着有好多危险?”
她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几乎撑不住了,“妈,别担心,那是最坏的情况,概率很低。”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伸进口袋里,握着那只小陀螺。方维一早交给她的,“对不起,卢医生,今天上级来做合规检查,实在没办法请假。带着它,一切顺利。”
郑祥坐在她身边,很乖巧地说道:“阿姨,你和奶奶想吃什么,我去食堂刷卡买一些,这是我爸交代的。”
卢妈妈摇头回绝:“不吃了,什么也吃不下。”
杨安顺走进来,手里拎着几个外卖的纸袋子,“伯母,这是我买的几个三明治,先垫垫肚子吧。”
卢妈妈很茫然:“三明什么?”
卢玉贞解释:“就是面包夹着火腿。等我爸出来了,我去护士站加加热。”她很客气地说道:“小杨,不耽误你的事吧。”
卢妈妈也开口了:“小杨,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费心。”
杨安顺想往她身边坐,一看郑祥在旁边,只好坐到她对面。“那天我就听说小区里来了120,想不到是伯父。”
他笑眯眯看着方谨:“小孩子先回家吧,不用写作业吗?”
方谨嗯了一声,想不出什么词,正在抓耳挠腮。郑祥笑道:“寒假作业,开学前随便写写也就有了,是吧哥哥。”
杨安顺很敏感地领会到称呼的微妙之处,他笑道:“你管卢医生叫阿姨,不怕把她叫老了。还是叫姐姐的好。”
卢玉贞叹了口气,“孩子想叫什么就叫吧。”
忽然大屏幕上显示手术已经结束,他们立刻站了起来。
护士推着卢爸爸进门,麻药的劲还没散,他在床上睡得很沉。一群人呼啦啦涌进病房,将不大的屋子挤得非常满。护士叫道:“人太多了,出去几个。”
卢玉贞帮手过了床,回头对杨安顺和两个孩子说道:“谢谢你们能来,我能照顾,都回家吧。”
方谨和郑祥对视了一眼,见到杨安顺走了,就点点头:“阿姨,我先不给你们添乱了。”
卢玉贞在父亲身边坐下,看着消炎药在输液器里一滴一滴地下落。忽然金英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道:“那个高富帅是你朋友啊。”
“什么情况?”
“他给护士站送了一堆巧克力爆浆蛋糕还有杨枝甘露,说让我们关照一下你爸。”
她吃了一惊,金英笑道:“蛋糕可以吃,替我们谢谢他。心意领了,杨枝甘露我可不敢喝,都送给袁警官她们了。你跟他说一声咱们道上的规矩。他这是……在追你?”
卢玉贞苦笑道:“就是朋友。”
她赶紧找了小杨的微信:“谢谢你送的吃的,以后不用了。”
小杨很快回了一句:“我就是希望她们多照顾一下伯父。住院很不容易,找机会我再过来看望。”
“不用这么客气。还有,别送东西啦,不能让你破费。”
“就一点小东西,不算什么。”
她叹了口气,看向妈妈:“你告诉他的?”
卢妈妈很坦然,“小伙子不错,对你很上心。我还有他妈妈微信呢。”
她扶住太阳穴:“他还在读研究生呢,我比他大多了。”
“孩子都不是问题了,年龄当然也可以放宽。”卢妈妈寸步不让,“贞贞,考虑一下。”
“先考虑我爸的事。”
卢爸爸忽然发起抖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叫冷。卢玉贞立即把被子裹在他身上,嘴里不忘解释,“这是苏醒的正常反应。”
病人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贞贞还小呢,能抱着呢,转眼间这么大了。你头发都白了。”
卢妈妈的眼泪直流下来,握着他的手,“老卢,你怎么样?”
“有点疼。”
还没过一小时,卢爸爸已经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卢玉贞将金九华叫了进来,犹豫着问道:“加大一下镇痛剂量?”
金九华看了看,“考虑到病人的身体情况,目前的剂量已经给到最高了。这么大创伤的手术,很难完全无痛。”
她只好小声在父亲耳边说道:“爸爸,坚持一下,忍一忍。”卢妈妈一直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讲些村里的鸡毛蒜皮,卢爸爸只是勉强点头回应。卢玉贞拿着棉签沾了水,在父亲嘴唇上湿润着。
方维背着一个登山用的超级大包走了进来,默默坐在她身边。
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几个毛巾包裹的冰袋:“术后第一个晚上是最难熬的。试试用冷敷。”他笑眯眯地说道:“亲测很管用。”
卢玉贞赶紧将冰袋敷上,卢爸爸的呼吸渐渐喘匀了些,方维又掏出一个三角形状的枕头,把床上的枕头换了。他回头道:“卢医生,你带着阿姨回家里歇着吧,这里我来。”
卢玉贞见他从背包底部又拿出一个睡袋,显然是要过夜的架势,“这怎么行呢。”
卢妈妈也摇头:“你们都不要管,我自己的男人,自己伺候。”
方维笑道:“卢医生,你也知道陪护是个力气活,光把病人搀起来,用力气不对就能闪到腰,更别说扶着上厕所了。”
卢玉贞咬着嘴唇,“我请了护工。”
“快过年了,护工本来就少,肯定是一对多。”
“我晚上陪护没问题的。”
“你自己明天还要值班,阿姨年纪也大了,身体熬不住的。这不是讲客气的时候,咱们三个轮流来。做手术可是大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不要回头大家都病了。”
他说得在情在理,她无法拒绝,“好。就这么办。”
她看着方维将各类小玩意流水一样地从背包里拿出来,像一只机器猫从储存空间里掏出无尽的法宝,什么折叠衣架,折叠脸盆,最后掏出来一个奶瓶。她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奶瓶掏个洞,比吸管杯好使多了,不信你试试。”
他将床边的折叠床打开,“这玩意硬的要死,不用睡袋是不行的。”
她又细细地跟他讲了许多须知,他一边写在本子上,一边笑:“我记下来了。”她将三明治递给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卢爸爸疼得一直在发出闷哼。方维将冰袋换了一批新的,看时间到了,才喂他喝水。
卢爸爸很窘迫,方维将小本子拿出来:“小卢医生吩咐的,要多喝水排尿。”
灯熄灭得很准时。夜晚的病房,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呼噜声和辗转反侧的动静。陪护的小床平时坐靠还可以,躺着睡就的确很窄。
只听见卢爸爸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方维笑了,“伯父,不用客气。”
他忽然坐了起来:“我得让卢医生明天带点蜂蜜水过来。这可是头等大事。”
卢爸爸立即明白了,“开塞露应该也可以吧。”
“双管齐下,保证通畅。”
叮的一声,不是卢玉贞的回复,而是高俭的信息,里面是他斜靠在陪护床上的照片。
“我可算想通了为什么有人要去山西下乡。”
“那是我境界高。”
“那这位病人是……”
“病人是一线乡村医生的优秀代表,我们做后勤的,提供医疗和康复服务是应有之义。另外,还要检验你的手术质量。”
“切。”
又过了一会,冯时的信息也来了:“听说你在创伤中心当护工当得很开心。”
他无奈地回道:“冯老师消息真快。”
“老师很替你高兴。”
“八字没一撇呢。”
“能遇到喜欢的人,就已经很幸运了。好好加油,别错过了。”
第75章 荔枝
早上不到六点,病房里就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吱呀声连绵不绝。方维挣扎着爬了起来,将陪护床收了,只觉得从腰椎以上无处不酸。
他揉揉眼睛,活动了几下,就出去接热水。他整宿忙着给病人翻身,帮护工扶人起来上厕所,不过断断续续地睡了两三个小时。
卢爸爸脸色发青,估计也是疼得一宿没有合眼。方维将床摇起来,给他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又拿出软毛牙刷和漱口水:“刷牙很重要,两天不刷就会溃疡,疼得要命。”
时针将要指向七点,卢玉贞和妈妈进来了,手里拎着保温饭盒。方维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去食堂吃个饭,准备上班。”
卢玉贞小声道:“方大哥,给你也带了,就在这吃吧。”
饭盒里面是一叠子烙好的葱花鸡蛋饼,上头撒了芝麻,又香又软。配上热腾腾的小米粥,让人食指大动。她将筷子递过来,“快吃吧,凉了不好。”
他本来也饿了,吃得很香,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问:“你做的?”
“我笨手笨脚的,可做不来这么精细。”她笑眯眯地说道:“有窍门的,我以后可以学。”
卢妈妈也很客气地说道:“你要是喜欢,我多做一些。”
她将鸡蛋饼切得很碎,用勺子喂到丈夫嘴里,又喂他吃米汤。卢爸爸慢慢吃了两口,忽然喉咙里有咯咯的声音。方维看他脸色也扭曲了,叫道:“不好,怕是要吐。”
他上前去扶病人起身,另一只手就去拿旁边的脸盆。可是病人已经憋不住了,头还没来得及转过去,吃下去的食物连同胃里的酸液全吐到他胸前,将衬衫也打湿了。
卢玉贞和妈妈都吃了一大惊,等回过神来,她慌忙用纸巾去擦,“我陪你衬衫。”
他笑着摇头:“不要紧,我去洗个澡,单位里有换的衣服。止疼药本来就有反胃的副作用,吐出来就没事了。”
卢爸爸一动不动,忽然将头一拧,将碗推到一边,叫道:“我不吃了,吃不下。”
卢妈妈皱着眉头:“怎么忽然生气了,平时不是……”
方维笑道:“我没事。伯父,多补充点蛋白质,好的也快。”
他将卢玉贞拉到一旁,小声道:“术后第一天,吃不了太油的。你到食堂拿两个煮鸡蛋,掰碎了和在小米粥里,能吃多少是多少。”
她赶紧点头,又问:“我爸……他不肯吃怎么办?”
“病人身上特别疼,脾气不好很正常。哄着他点,老小孩跟小小孩一样的,吃软不吃硬。”
他用手扒拉了一下头发,“挺过了第一天晚上,后面只会越来越好。”
金英从电梯里出来,一路走一路给王有庆发微信:“你们科长在创伤中心当护工,伺候了人家老爸一宿。”
王有庆很兴奋:“我听维修组值夜班的人说了,还以为他们瞎传,原来真有这事。”
“当然了,照片都发在群里了。不过卢医生很有本事啊,昨天还有个高富帅过来送吃的,这是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的节奏,羡煞旁人。”
“糟了,高富帅,那我们头儿怎么办,能打得过人家吗?”
金英想了想杨安顺的外型身材和钞能力,“我看方科长胜算不是太大。”
王有庆马上沮丧起来:“唉,他人真的很好。我们这样的老实人注定没出路吗?”
金英刚想怼他一句,忽然看见杨安顺脚步如风,抱着一个巨大的果篮出了电梯。她赶紧闪身到一边,“快来我们中心,俩人要中门对狙,火星撞地球了。”
杨安顺穿着一件LOGO很明显的名牌羽绒服,带着他那个半人高的豪华果篮走进住院区,一路收获或惊叹或艳羡的眼光。他没等进病房,就看见方维站在外面,一头乱糟糟鸟窝似的头发,胸前的衣服上全是污迹。卢玉贞很亲密地立在他旁边,小声说着什么。
小杨立即明白了为什么那两个孩子总是在卢玉贞身边绕来绕去。热血上涌,他大踏步走过去,“卢医生早啊。”
她吓了一跳,眼睛立即看见了那个很扎眼的果篮,还有走廊里装作悄没声息,眼光却溜过来溜过去的人群,“早,进屋说吧。”
方维心中一沉,又看见杨安顺这样傲气挺拔,忽然想到自己早上只是随便洗了把脸,估计样子埋汰的很,衬衫不光皱巴巴的还染了痕迹,略有些自惭形秽。“那我先走了。”
他回到病房里将自己的睡袋卷了起来,仍放在背包里。小杨在病床前坐了,先问候了卢爸爸,又向着方维笑道:“方科长辛苦了。”
方维淡淡地说道:“不辛苦。我平时值班也习惯了。”
杨安顺打开果篮,里面是山竹,葡萄和荔枝,看得出都是市场上顶级的货色。他拿起一个山竹,咔咔两下用力掰开,将果肉拨到碗里递给卢爸爸,“伯父,这个很软,咬起来不费劲。”
卢爸爸摇摇手:“待会吧。”
卢妈妈笑着解释:“他刚吐了,估计胃不行,克化不动。”
他又递给卢玉贞:“卢医生尝尝这个,新鲜的好吃。山竹可不能熟过头了,太老了发硬,也不甜。”
卢玉贞笑了笑,就让给方维:“方大哥,你陪护了一晚上,劳苦功高,你先吃。”
方维擦擦手,囫囵吞了下去。小杨咳了一声,又从果篮里面取出一包荔枝,“这荔枝质量很好,能补气养血。方科长估计需要,拿着吧,不够我这里还有。”
方维用手接过来,脸色平静,“谢谢。”
卢爸爸忽然说道:“小杨,我看你嘴唇发干,估计最近上火了。荔枝确实不适合吃,当心肺热。”
方维背着包告辞,刚走到门口,卢玉贞追了上去,掏出一张工牌:“方大哥,拿我的卡去手术室配套的浴室洗澡吧。”
方维笑道:“我的工牌权限很高,除了院领导的房间,别的都能进。不用担心这个。”
小杨愣了一下,便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又一个地掰开山竹。
隔壁的病房里,袁昭看到了方维离去的身影,莫名觉得有些落寞,手里的杨枝甘露也觉得不甜了。
金九华走进来:“准备查房。”他将饮料拿到一边,“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大早上就从护士们的冰箱里拿东西吃,就不会用微波炉。”
“微波?那不成了烂糊糊了。”
金九华没接这句,仔细翻看着她的病历。袁昭叹了口气:“刚看了一场狗血剧,两男一女。听说小男生是卢医生的病人家属,很积极呢。”
金九华当即会意,他微微笑道:“看不出来,卢医生赛貂蝉,能引人决斗。”
袁昭眨了眨眼睛:“金医生,你猜猜谁会赢。”
他仔细想了一下:“我可猜不出来,卢医生喜欢谁就选谁呗。”
袁昭将被子叠成豆腐块,那只警察兔子放在枕边,她用手轻轻抚了一下兔子的耳朵:“就是……你觉得医生应该找什么样的对象。”
他低下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寸头,头发将开刀的疤痕挡住了,五官很温柔,这句话也问得很温柔。“医生太忙了,得找个独立点的吧,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的那种。”
“哦。”她了然地点头。
专家门诊里人来人往,高俭看完一个大腿骨折的病人,熟练地叫号:“下一个。”
广播响起:“066号白玉兰请就诊。”
白玉兰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打扮得很俏皮时尚,腿脚正常地走进诊室。
她将脸上的大墨镜一摘,高俭认出她来,心里一阵发虚,他往后面看了看:“没有家属陪诊啊。”
白玉兰摇头:“我能正常活动了,可以自己来。”
“哦。”
高俭将她的CT片子调出来,仔细瞧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了,以后别做剧烈活动。”
“还要开补钙的药吗?”
“多喝点牛奶就行,不用特意补。”
她很高兴:“那以后就不用来医院了。”
他点头:“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对了,谢谢你送来的巧克力。”
“多谢你们把我治好了,我才能好好挣钱啊。”白玉兰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有了工作室,以后多多关照。”
高俭看了一眼,“有经纪人有助理,发达了啊。”
“工作需要嘛。”
高俭将名片夹在两根手指之间,犹豫了一下,才闲闲地问道:“你姐姐……是不是你的私人律师?”
“那倒没有。我想让她做我的经纪人,她没同意。其实自己跑来跑去拉业务多累。”
白玉兰款款地站起来,“那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高俭笑道:“康复快乐。”
第76章 封刀
创伤中心春节前的最后一台手术,照例是安排给冯时主刀,高俭亲自做一助,金九华二助。手术视频通过室内的高清摄像头在医学平台上在线直播。
病人是从河北转院过来的二十三岁工人,操作车床时滚轴将手绞了进去,右手的四根手指压烂,当地医院建议截肢。
手术已经进行了六个多小时,观摩的人都已经觉得累了,冯时的手还是很稳。他从病人的大腿上切下一片带血管的皮瓣,分成几份之后移植到这四根手指上,然后将细小的血管和神经一一吻合,保持手指的功能。
手术显微镜将视野放大了十几倍。他双手悬空,很耐心地在直径不到1毫米的血管、淋巴管和神经上来回缝针,每一条都要耗时几十分钟。
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高俭立即接手,从病人肚皮上另外取下一片皮肤,修复缺失皮肤的大腿。
高俭的动作很快,冯时马上提醒他:“千万不要贪速度,别着急。”
高俭笑道:“遵命冯老师。”
手术结束了,手术刀被郑重地放在一旁,器械护士过来清点。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叫道:“年前封刀啦。”
冯时笑眯眯地说道:“大家今年都辛苦了,来年再战。祝各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他望着摄像头挥了挥手。
设备科调度中心内,方维很专注地盯着手术进程。高清摄像头将一切精妙的操作送到他眼前,他再将影像转播到全国各地。他按下了结束键。
冯时退到一旁,浑身轻松了不少,“明年手术机器人就来了,不知道精度能不能保证。”
高俭道:“高倍镜可以把视野做得更清晰,缝合是机器人的优势,至于像您刚才这么细微的操作,怕是不成。它也没有触觉反射,不会根据病人的实时变化做判断。”
金九华也笑着说道:“机器人现阶段还只是个工具,可以从一般的关节手术做起,慢慢加深精度。”
冯时点点头:“武器很重要,不过拿武器的士兵更重要。咱们搞临床的,一定要跟上前沿。九华,你的访学申请我看到了,也想往机器人方向发展。其实我一早就想过,尽快做一个机器人手术示范区。”
高俭赶紧推荐:“九华在年轻医生里最能挑大梁,又没有家室拖累,出去进修特别合适。冯老师考虑下。”
冯时摇头:“这话就错了,家室可不是拖累,结了婚的医生更稳定成熟。咱们几个都不结婚,外头也有议论,长此以往怕是影响骨科招生。”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你们都得好好努力啊。”
高俭拍拍九华的肩膀:“新年新气象,争取事业爱情双丰收。”
住院楼里空荡了不少,许多病人赶在年前办理了出院手续。卢爸爸扶着助行器,慢慢在走廊里挪动着步子。杨安顺在旁边亦步亦趋,随时准备扶一把。
卢爸爸体力不济,走几步就停下来歇一会,“小伙子,我家贞贞可比你大好几岁呢。”
杨安顺见他说的直白,笑道:“女大三,抱金砖。我两块金砖,不亏。”
卢爸爸被他逗笑了,“你倒是很坦诚。”
“我妈当时在泌尿外科住院,卢医生是管床大夫,又耐心又温柔,跟您一样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女儿可是天天和下三路打交道。而且她也不是你说的那么温柔,很强势的。”
“那可更拉风了,伯父,我就喜欢有本事有个性的女生。”
卢爸爸一时找不到语言回复,他挺直身体,擦了擦汗。
卢玉贞急匆匆地走过来,将小杨拉到一旁角落里问道:“我办公室里的那一大捧玫瑰花,是你送的?”
“对啊,香槟玫瑰,喜欢吗?”
“漂亮倒是很漂亮,只是……太浪费钱了,以后别送了。”
小杨满耳朵只听见了“以后”两个字,浑身上下都麻酥酥的,“那……咱俩一块出去吃个饭?听演唱会?你喜欢哪个明星?”
她叹了口气,“邓丽君,很老派的。我跟你不是一个年龄段。”
“邓丽君……跟我妈妈的爱好一样。那就没法听演唱会了,不过我家里有绝版的CD,可以请你听。我家那套音响是我专门配的,高音甜,中音纯,低音准。改天请你去。”
他说得眉飞色舞,卢玉贞只好笑了笑:“我挺忙的,天天跟病人打交道,闲下来还要写论文,还得喂狗。”
杨安顺又抓住了关键词,“什么狗?”
“就是实验犬啦,五只比格犬,还有一只田园犬,叫四喜。”
“哪天给我瞧瞧,我最喜欢狗了,小时候一直哭着想养一只,我妈就是不同意,一直很遗憾。”
方维带着维修组的一个员工沿着走廊过来,卢玉贞见到他,马上走过去问道:“这是在修什么?”
他将折叠梯子打开,“春节放假,得挨个检查一下烟雾报警器,消防喷头是不是好的。”
“嗯。”
方维爬了上去,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蜡烛,仰着头将它靠近报警器的位置。卢玉贞挽起袖子:“我给你扶一把。”
小杨也说道:“我来吧。”他刚把手放在梯子上,卢玉贞忽然很使劲地拉他的胳膊,声音急的都颤了,“不要,还是我扶着。”
小杨惊愕地回过头来,看见了她带着一丝防备的眼神。她咳了一声,掩饰一样地低下头去:“不劳烦你了。”
警报器很应景地滴滴响起来,声音尖锐刺耳。他心里像是被巨石砸中,稀烂一片,想开口解释什么,又觉得解释实在无用。他闷头走到一边,小声道:“卢医生,我家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袁昭的病房内,来了一位熟悉的客人。陆耀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连同一个U盘一起递给她:“阿昭,颁奖的照片还有视频。看你多漂亮。”
袁昭仔细地一张一张翻看,渐渐眼神柔和下来,她打开抽屉,将它们装进档案袋里,和放勋章的盒子摆在一起。
“耀哥,谢谢。”
“还得感谢专业摄影师。”陆耀从包里取出几盒点心,还有一个精致的购物纸袋,里面是条橙色的羊绒围巾。“新年礼物。”
她笑眯眯地拿起来摸了摸,“嫂子眼光真好。”
陆耀笑了:“是的。”
袁昭将点心打开,“怎么能让嫂子在外头等着呢,还不快请她进来。”
他惊讶地看了袁昭一眼,随即点头:“好。我跟她说过你是我的大学同学,受了伤。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过了一会,一个长发飘飘的女生快步走进来,在她床边坐下:“袁警官你好,我叫庄乐怡,是个小学老师,教数学的。”
庄老师是秀气的瓜子脸,看起来柔弱,开口却很活泼,“袁警官长得真英气。”她打开围巾,给袁昭围在脖子上,左看右看,“我选得不错,你皮肤白,跟这颜色特别衬。”
袁昭笑着将手放在围巾上:“嫂子,你真可爱。你俩这么般配,以后生的小孩该多好看啊。”
庄老师愣了一秒钟,随即带点释然地笑了,她又掏出一管口红,“这个是我新买的,也送你了。”
袁昭接过去,两个女人用眼神瞬间交换了千言万语,此刻陆耀倒是外人。他站在一旁,咳了一声:“袁警官,我这次来,是跟你商量一下后续的工作安排。”
庄老师站起身来,“那我出去等。”
陆耀笑道:“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组织部门决定让你转文职。”
袁昭并不意外,“文职啊,很好。谢谢关怀。”
“调令年后会下达。阿昭,你可以到我的部门来,我罩着你。”
她愣了一下,缓慢地摇头:“不用了。”
陆耀预料到了她的推辞:“你的资历能力,非常够格,不会有任何人说你是关系户。我是个很不错的上司,跟着我有前途。”
她只是笑:“耀哥,跟你变成上下级关系,感觉有点怪。还是算了吧。”
金九华拎着水壶朝病房这边走过来。离得很远,就看到一个美女站在袁昭病房门口,侧着身安静地望着窗外,样子像一幅画。
他放慢了步子。她转过头来,微微摆了摆手:“陆警官在里面。”
她的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金九华立即明白了,在她身边站住,试探着问道,“他……是你丈夫?”
“是。我们今年刚结婚。”
“那就祝你们俩新婚快乐,新年快乐。”
她柔和地笑了,“谢谢。”
第77章 年夜
大年三十,从大早上就开始下雪。大片雪叶子从浓阴的天幕中挥洒下来,打在安德广场门口挂着的大红色宫灯上。
卢玉贞站在宫灯的正下方,眼睛在过往人群中搜寻,寒风凛冽,她将围巾裹得严严实实。杨安顺准时出现了,他很高,在人群中相当惹眼。
她挥一挥手,他脸上勉强笑了一下。
“谢谢你能来。咱们……一块吃个饭吧。”
杨安顺耸耸肩膀:“请我喝杯咖啡就好了。”
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伯父身体好些了?”
卢玉贞心虚地低头,“好很多了,走动得越来越顺畅。”她顿了顿才开口,“对不起,小杨。那天……我不是有心的。对不起。”
小杨笑了,“你以为我会像那些无聊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妒恨交加,推了一把梯子,然后他就摔倒了?对了,他是个男的,不至于摔一下就流产了,然后痛苦地用被子蒙着脸哭上一整夜,啊,我可怜的宝宝啊……”
卢玉贞听到后面,哭笑不得,“对不起,当时我脑子晕头了。你骂我两句吧。”
“骂你干什么。我一直在想,我正大光明地追求你,追不到是一回事,被你误会成心胸狭窄的混蛋又是另一回事。我可不想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当大反派。”
“不,你不是。你是特别好的人。”
杨安顺将胳膊抱起来:“好人卡,滴滴。”
她险些将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拼命才咽下去,调整了神情:“我是认真的。你条件又好,脾气也好,又幽默风趣,肯定很受女生欢迎的。”
杨安顺的目光转向伤感:“后面要跟着但是了吧。”
她停住了,默默点了一下头。小杨叹了口气,“卢医生,我也蛮好奇你谈恋爱的标准的。你以前的男朋友,有幸在电梯里见过一面,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能吸引人的地方。这位……方科长……稳重我承认,家里俩孩子放在那呢,你以后挣钱养他的孩子啊。”
她摇头:“我们没有谈恋爱。只能说正在互相了解的阶段。”
小杨苦笑:“卢医生,你实在不大聪明。现阶段你应该好好地把两条船稳住,挑一挑拣一拣,不算道德败坏。”
她睁大了眼睛,“你这是……”
“对,我正在教你,先把我放在备胎名单里,别着急踢出去。”
她微笑道:“我快三十了,好歹知道些道理。世上除了我爸妈,没有人一定得待我好。你送我东西,送我爸妈东西,是因为喜欢我,我心里很感激。我不能因为贪恋这些好处,就伤害你的感情。”
杨安顺严肃起来,他盯着她的眼睛:“卢医生,你完全没考虑过跟我在一起的可能性吗?说不定也很开心。”
她眼神躲闪了一下:“我跟你不大合适。我家是农村种果树的,家境一般。”
“都是从事水果零售行业的,谁嫌弃谁啊。卢医生,我家那点钱,在北京根本算不得什么,别把我想的那么浅薄。我在念研究生不假,我在外面还投资了个小微企业,算是半个小老板,不是书呆子。你喜欢稳重点的,我改变风格,下回我穿西装。”
她脑子有点乱,只好用手顶住太阳穴,“咱们还是做朋友吧。”
杨安顺笑眯眯地说道:“保持各个乙方的竞争关系,对甲方只有好处。这位方科长,除非我心悦诚服,认定你能幸福,不然我可不死心。毕竟我偷偷打听了一下,连你前男友那样的,你都能谈六七年。”
“我……”
“你挑大年三十拒绝我,挺残忍的,伯母也不会高兴,索性过了年再说吧。”
卢玉贞昏头涨脑地站起来,“不管怎样,千万不要给我们送东西了,尤其是玫瑰花。现在不知道多少人背后说我是医院里的妲己。”
“行。别人瞎叨叨的话别当真,那是羡慕嫉妒恨。妲己他们想当还当不上呢。”
他们两个走出商场,雪已经在地上积累起一层,脚下咯吱咯吱直响。小杨帮她撑着伞:“我开车送你回医院?”
“不用,我走路就到了。你开车小心。”
她将他送上车,自己举着伞在雪中离去。杨安顺的车在她身边经过,刻意放慢了速度,她没有抬头。
方维正在家里熬制浆糊。他将糯米倒进小锅里,一边加热一边搅拌。方谨小心地将去年的春联揭掉。方维将浆糊盛在盆里递给郑祥:“小心烫。”
他刚要搬个凳子,方谨摇头:“不用了,我够高。”
从山西大集上买来的春联被郑重地打开,他们哥俩密切配合,很快就贴好了,又在门上贴了两扇门神。
卢玉贞打开门,手里拎着春联和一卷双面胶。方维笑道:“这不行,回头撕下来的时候弄不干净。我来给你贴。”
两幅对联是从同一家买的,字迹都一样。他俩并肩站在楼道里,左看右看。
“好歹有点新年气息了。”他微笑着说道,“饺子……你们要吃什么馅儿的?我给你们送过去。”
她笑眯眯地问:“有什么?”
“准备的有西葫芦鸡蛋、羊肉胡萝卜两种,算是我的传统手艺。你们要是喜欢吃别的,我赶紧去买菜。”
“这两种我们都喜欢,我爸这两天也能吃点带油的了。他能下床走路,我就安心许多。”
他比了个OK的手势,“会很快恢复的,你不用担心。骨科……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科室。我当时选的时候,就是因为创伤骨科的大部分病人离生死很远,而且效果都是立竿见影,不管是断肢再植这样的大手术还是骨折、拇指外翻,扁平足这样的小手术,术后康复都特别有天天向上的感觉。”
她感同身受地点头:“外科医生大概都得依靠这种成就感吧,不然可真支撑不住。”
“在医院过年,心情会不大好。你多宽慰一下伯父。”
“行。”
他回到屋里,取出几盒狗罐头,“给四喜和别的小狗们过年。”
她笑起来:“替它们谢谢你。”
她将罐头塞进背包里,转身要走,方维跟着她走了两步,小声道:“我……有什么表现不好的地方,你记得跟我说,我明年继续进步。”
她愣了一下:“你很好,哪儿都很好。”
“伯父伯母的顾虑,我都能理解。等他出院了,你不值班的时候,咱们……出去吃饭、看电影怎么样?加深一下了解。”
“好啊。”
“卢医生,医院里那些传言,不必当真。小杨……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你永远有选择的自由。”
夜幕渐渐降临了,一辆路虎和一辆奥迪A8在小区里并排停下。冯时和高俭下了车,往方维家里走去。
高俭敲了敲门,方谨开了门,欢快地叫道:“冯爷爷和高伯伯来啦。”
家里已经贴了窗花,客厅挂着一溜小彩灯,很有喜庆气氛。方维将手上的面粉在围裙上擦了擦,出来迎接:“赶紧坐。方谨你俩招呼客人。”
高俭笑道:“还在家里忙着,你不该去医院做护工吗。”
冯时跟着笑,他比较稳重,没说什么,只是玩味地盯着方维看。方维有点害羞地转头:“一年一度的年夜饭也很重要。”
高俭在沙发上坐下来,熟练地将电视机打开,调到中央一台:“师门聚餐,啥时候都可以。当护工可要抓住机会,毕竟还有竞争者呢。”
冯时笑道:“事关师门的荣誉,小方你可一定要赢。”
郑祥将果盒打开,“爷爷,伯伯,吃点瓜子花生吧。对方实力雄厚,要做好持久战的打算。”
高俭诧异地看着他:“小宝,你这理论水平快赶上我了。”
方维在厨房里忙而不乱,不一会就将几盘热菜端了出来,四喜丸子,清蒸鱼,油焖大虾,京酱肉丝,香菇油菜,西红柿炒鸡蛋,再加上从山西带回来的花馍,餐桌上一时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冯时不忙着吃饭,先掏出两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兄弟俩:“孩子的压岁钱。”
高俭也跟着掏钱,方维笑道:“看吧,有孩子真好。”
两个孩子得了红包,欢天喜地放在一旁。方维小声道:“老师,师兄,我想着待会儿再去医院给他们送一趟饺子。咱们就不喝酒了。”
“行,我们全力支持你。吃完早点散。”
红酒杯里倒满了可乐,冯时举起杯子:“万事如意,新年新气象。祝大家……心想事成。”
他自己说到后面就笑了,“真老套。去年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高俭赶紧接上一句:“大家事业进步,家庭美满,吃好喝好。咱们都是凡人,就要最俗气的。”
电视里播着步步高的曲子,许多穿着靓丽的小明星在屏幕里面转来转去,冯时眯着眼睛瞧了一眼:“都不认识了。”
高俭摇头:“娘们唧唧的。”
方谨指着介绍,“这是那谁谁谁,我们班里的女生都喜欢。”
方维笑道:“这是潮流,咱们都跟不上了。”
红酒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外面传来噼啪的鞭炮声,高俭皱着眉头:“虽说是个喜庆东西,可别再有炸伤手,炸伤眼球的,晚上紧急送过来,唉。”
“那年鞭炮销售点炸了,加了六台大手术,干了两天一夜。说起来都是泪啊。”方维心有余悸,“我不敢让俩孩子去放。”
他们闲聊了一阵,方维就去忙活着下饺子。饺子被盛在托盘里端上桌,圆滚滚,热乎乎。
高俭疯狂往碗里加醋,“吃了这个才算是过年呢。”
几个人吃的热火朝天,很快就扫了个干净。冯时笑道:“半大小子果然能吃。”他抬头望了望,时钟指向了八点半。“咱们散了吧,就不瞎吹牛了,小方还有更重要的事。”
高俭很体贴地站起来,“师弟,我来洗碗。”
方谨拦住他,“怎么能让客人来呢。”
方维将新一轮的饺子下锅煮熟,小心地放在隔水的饭盒里,摆放很整齐。冯时笑道:“你坐我的车,咱们去医院慰问一下。”
高俭跟着下楼,“那我回家。”
方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是回家吗?”
“你想什么呢。今天晚上娱乐场所都不开,想去也没地方。”
奥迪A8很平稳地开出小区。几粒雪花落在高俭脸上,立即融化了,钻进他的羽绒服里再也寻不见。他伸手去拉车门,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下了。他沿着小区的广场深一脚浅一脚地转了一圈,在雪上踩出一串脚印。
他看着楼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晚会的音乐声还有笑声传过来,多么俗气的热闹。
他在楼底下绕来绕去。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偶尔有人步履匆匆地走进楼门。他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大年三十,她是不是在北京都不好说。
楼下底商还开着一家,似乎是个便利店。高俭走了进去,电视机摆在结账的柜台前,老板在嗑瓜子。柜台前面聚了一群快递小哥,穿着黄色蓝色的冲锋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偶尔笑两声。
他叹了口气,在货架中找到了零食那一栏,拿了几包辣条和卤鸡爪。
他又将手伸向了一袋瓜子。忽然旁边有只手伸出来,和他碰在一起。他赶紧缩了手,转身说道:“对不起。”
那只手僵住了。谢碧陶和他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她脸上才慢慢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你好,高主任。”
“你好。谢律师,好久不见。”
第78章 苹果
高俭沉默地将辣条和卤鸡爪放到柜台前。谢碧陶放了两袋瓜子。
便利店老板懒洋洋地放下手里的瓜子:“一起结啊。”
高俭点头:“对。”
谢碧陶摇头:“分开结。”
老板怀疑地打量了他们两眼,还是算在了一起:“三十一块六。”
高俭利索地付了账。谢碧陶没说什么,将瓜子拿起来就往外走。
高俭追了两步,在门口拽住她的胳膊:“碧陶……不是,谢律师,我找了你很久。”
谢碧陶冷静地将胳膊抽出来,“我没有空。”
高俭苦笑:“不至于连回条微信的空都没有吧。”
她在茫茫的雪地里站住了,回头望着他。他嘴里丝丝缕缕冒着白气,“我想跟你解释,我脑子有问题,这事办得大错特错。”
谢碧陶淡淡地说了一句:“哦。”
他走上前去,离她又近了一点。路灯的光在地上打出一个影子,她的脸很苍白。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你情我愿。”
高俭低着头:“我一直想着怎么让你不生气了。你也可以给我打钱。”
谢碧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跟他对视,高俭脸上有种混不吝的笑容:“就当我是卖服务的。两万……一个晚上一万。或者按次数,四千块钱一次。”
她睁大了眼睛,他继续说道:“我收费很公道的,童叟无欺……不对,货真价实。”
谢碧陶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雪堆上:“你神经病啊。”
“不是神经病,只是不要脸。”
旁边有一家三口经过,小男孩约莫四五岁,手里提着一盏小宫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谢碧陶立即收敛起来,“有话好好说。”
高俭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不生气了?”
她把脸转到一边:“我不跟无赖生气。”
他举起手来,“对对对,我是无赖。”他继续向前凑,“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谢碧陶往自己家里望了一眼,摇摇头:“出去找个咖啡厅。”
高俭叹口气:“大年三十,怕是难了。要不……去我车里。”
他把路虎的副驾驶打开,恭恭敬敬地请她坐了,打开暖风。“今天是大年三十。”
“废话。”
“你……也是一个人啊。”
“对。”
车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小会,高俭突然开口道:“碧陶,我……挺想你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足够真诚。谢碧陶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咬着牙冷静了一会,“是因为这两天过年,酒吧不营业吗?高主任这么长袖善舞的人也开始寂寞了?”
高俭苦笑了一声,“寂寞是真的。快过年了,我也很希望有人陪我。不是那种陪。”
他小声道:“就是吃饭,说话,一块嗑瓜子也好。”
谢碧陶闷声不响地听着。高俭忽然转向她:“碧陶,你吃过年夜饭了吗?是一个人吗?”
她喉咙像是被噎住了,声音都变了形。“吃过了。叫的外卖。”
“咱们……去我家吧。”
她猛然把身体挺起来,手按下开门键,“不了,我今晚不方便。”
高俭迅速地拉住她,“你误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泰迪吗?满脑子都是那个事。”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不是吗?”
“我郑重地跟你解释一下,我从来不在家里做,一次也没有。你相信我吗?”
谢碧陶看着他的眼睛。“不做。”
“不做。”
“不睡在一起。”
高俭笑了,“碧陶,你不会以为我家连客房都没有吧。”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好。”
车开了不到十五分钟,就进了一个小区。小区门口用LED灯管扎着龙凤呈祥的装饰,一闪一闪的很是豪华。高俭直接进了地库,将车停在车位上,按了电梯。
电梯停在十二层。高俭直接刷指纹开门。这一层只有一户。门上没什么装饰,连福字都没有。
谢碧陶跟着他进门。房间极其宽敞,客厅的大落地窗面对着历史悠久的皇家公园,河道旁曲曲折折挂满了彩灯。远处夜幕里不时闪过一串烟花。
高俭将外套脱了挂起来,打开鞋柜,都是灰色和蓝色的拖鞋:“我家基本没什么客人。有也是老师和徒弟们。拖鞋都偏大。”
他找了一双小一点的递给她,“给师弟的俩孩子准备的。”
屋子里很空荡。基本的家具家电也都有,但还是很空。整体装修是黑白灰色调的,看得出花了不少钱,但莫名地有点像酒店。
高俭带她参观:“这是我的私人健身房。”
谢碧陶惊讶地看着堪称专业的一堆器材。高俭指着毛巾架,有点得意:“我在家基本就干这个。”
她想到了辣条和卤鸡爪,“然后更好地吃垃圾食品?”
他点头:“健身为的是更好地享受生活嘛。”
他们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想看什么都可以,或者找个电影。”
谢碧陶摇摇头,选了中央一台:“算了,就看春晚吧。总觉得不看春晚不像是过年。”
明星们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很卖力地跳着。高俭开了冰箱,巨大的空间里面没什么食材,只有一排一排的饮料。他想了想,又关上了:“我给你烧点热水。要不要喝茶?”
“不用了,谢谢。”
地暖烧的很热。谢碧陶将零食一一打开倒进果盘里。山楂糕、葡萄干、辣条和瓜子,色彩斑斓的搭配。
“要不要贴对联?”
高俭想了想,“好像前几天银行寄过来一包,还没打开呢。”
他们拆开快递,果然是对联、福字、窗花一整套。
两个人互相配合着,没用多久就贴完了。高俭很高兴:“总算像点过年的样子。”
他俩继续窝在沙发上嗑着瓜子,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电视节目是个小品,并不好笑,观众里大概有领笑员,笑得大声又尴尬。
高俭开口道:“我姥姥姥爷喜欢看赵丽蓉。还是她的小品好。”
她点头附和:“的确是。”
他把热水壶拿过来给她倒。“请随意,吃好喝好啊。”
她笑了,“你东北人啊。”
“对。俺们那旮瘩都是东北人。”
他从屋里翻出一张羊绒毯子给她盖在腿上,“过年……不回家吗?”
谢碧陶摇头,尽量平静地说道:“玉兰回去了,我不想回去。”
“你们俩……不是表姐妹吗?”
“其实她是我亲妹子。”谢碧陶捏着毯子,在手里无意识地揉着,“我亲生爸妈要接着要儿子,我刚生下来就被他们送给了村里的一户人家。准确地说是卖了点钱。”
高俭很意外,“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听的。”
“没什么,农村这种事很多的。我养父母后来生了个儿子,对我没那么上心了,但也过得去。结果过了十几年,亲生父母家突然发了点财,又把我要了回去。玉兰她也是一样的。”
“玉兰想得开,她觉得父母到底是父母,怎么也比外头的人信得过。我不行,在哪我都觉得自己多余。”
她很平静地说完了,喝了口水。高俭拿了个苹果,“我给你表演一个刀削苹果皮不断。”
他拿起一柄很薄的水果刀:“外科医生的基本功。”
他的手很稳,苹果一圈一圈地旋转,动作赏心悦目。谢碧陶给他鼓掌:“好功夫。”
“就靠这手艺讨饭吃呢,谢谢捧场。”高俭将苹果劈成两半,“一人一半。”
忽然他的手机哇啦哇啦地响起来,高俭皱着眉头:“谁啊这是。”
他走过去拿起手机,神情顿时肃然:“冯老师。”
他表情有点扭曲:“怎么又是……什么?严重吗?”
“好的,老师,我马上到。”
他转过身去,“碧陶,对不起,我要去医院一趟。”
谢碧陶站起身来,关切地看着他。他笑道:“没事的。估计一会就能处理完。”
他想了想,从抽屉里翻了一下,找出一把钥匙:“这是我家的钥匙,你拿着吧。”
她有点惊讶,高俭递到她手上,“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在客房睡。或者……反正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那把铜钥匙花色繁复,拿在手里有点沉。她犹豫了一下,就揣在口袋里,“注意安全。”
他换了鞋准备出门,忽然她的手机也响了,只听见几声“嗯。”“我知道了。”
谢碧陶走到高俭身边,将钥匙递回给他。
他略显失落:“你不要了?”
“用不着了。看来咱们要一起出门办同一件事。”谢碧陶拿起包。“郑佳瑞跟他老婆起了冲突,双方都受伤了。”
高俭忽然眼神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对,他老婆没大事,郑佳瑞断了一根肋骨。”
第79章 除夕
冯时先到创伤中心值班医生的办公室做了一番慰问,又去护士站给留守的护士们送了零食,这才往病房走去。
住院的病人不多,跟平时比显得格外安静。袁昭打开柜子,从抽屉最底层将那瓶汾酒取出来,将盖子启封。
她向窗外望了一眼,万家灯火,是个难得的团圆夜。无数人的奔波与辛劳,都融化在合家团聚的喜庆里。
她的手还是略有些抖,往瓶盖里倒酒的时候就洒了一点在外头。她笑着摇了摇头,将这第一杯酒泼在了地上。
忽然门开了,冯时带着金九华走了进来,她手疾眼快,想把酒往身后藏,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面面相觑,金九华赶忙说道:“冯院长来病房慰问大家。”
她站起身来点头:“冯院长好。”
冯时的眼光落在那瓶酒上,随即移开了,笑着说道:“不用起来,躺着就行。袁警官恢复的特别快,堪称模范,我得让所有病人都向你学习。”
“还是您手术做的好。”
他们又客气了几句,冯时才离开,小声对金九华道:“收起来。”
金九华连连点头,见他去得远了,立即出手将酒放回原处:“这也太赶巧了。幸好是大年三十,换了别的时间,冯院长不训掉我半层皮。”
“我……还没来得及喝呢。”
他看着地上的酒渍:“这是……”
“敬那些已经回不来的人。牺牲了的战友们,好心帮助过我的人。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滴泪在她的眼睛里转来转去,可是没有流下来。倔强和脆弱一起出现在她的脸上,金九华立即心软了,将酒瓶递给她:“小心点,别喝太多。”
她抖着手倒了半杯,一饮而尽。金九华将瓶盖接过来拧紧,“好了,已经可以了。病房里是严禁饮酒的。”
她脸颊上起了红晕:“金医生,你能喝吗?听说骨科医生酒量都大。”
他摇头:“我是师门的败类。”
他想了想,将酒瓶揣在自己口袋里,“我帮你保管吧。不是没收,出院的时候再还给你。”
袁昭微笑道:“好。已经够了。”
隔壁病房里,方维打开了放饺子的饭盒,香气和热气一起飘上来。他掰开几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卢家夫妇,又倒了点醋和香油:“条件实在有限,怕是不合口味,伯父伯母多担待。”
他将病床摇了起来,卢爸爸尝了一个,很是惊艳,“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我也是跟人学的,饺子馅里加点猪油,能提鲜。菜和肉都是自己买的,质量很过硬。”
卢玉贞笑道:“他可会做饭了,烧菜弄汤样样都行。”
卢妈妈也夸了好吃,方维的心才放下来,又打开一个零食小包递给卢玉贞,“小零嘴,今天过年,图个喜庆。”
冯时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卢玉贞连忙上前握手:“冯院长好。”
卢爸爸也急忙起身:“院长好。”
冯时笑眯眯地握手,又拍拍方维的肩膀:“这可是我最心爱的学生,聪明能干,稳重可靠,工作上是一把好手,人品更没得说。”
方维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低头微笑。趁冯时往外走,他笑道:“我去送送。”
远处的鞭炮声劈里啪啦地传过来。方维小声道:“谢谢冯老师给我站台。”
冯时站住了。“小方,其实你找对象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桩心事。当年……手部的神经吻合得不好,是我处理得不够冷静从容,你怨我吗?”
方维吸了口气,“冯老师怎么说这样的话。当时的情况,换了任何一个医生做手术,都不可能比您做的更好了。”
“我这辈子有许多遗憾,给你做的那次手术也算是其中之一吧。这些年每一次骨科上新仪器,高倍镜也好,机器人也好,我都在想,要是当年能有这些新设备,是不是效果更好,你还能继续当医生。你是我从二百个学生里头亲自挑出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把拿手的本事都传给你呢。”
“所以我要好好工作,争取早点把全世界最前沿的设备都用上,以后的病人就受益了。”
冯时笑了,“我看这位卢医生是个本分的人,跟你般配。好好努力,我们都支持你。”
方维点头:“一定一定。”
冯时挥挥手,“赶紧回去吧,多表现。”
方维回到病房,卢爸爸和卢妈妈正在小声地吵着什么,见他进来,便不吱声了。他赶忙过去问卢玉贞:“这是怎么了?是饭菜不好?”
她笑着摆手:“不是。是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洗个澡。”
卢玉贞既然说出来了,卢妈妈也帮腔:“一把年纪就要折腾人,脏就脏了,有什么要紧的。等出院了,爱怎么洗没人管你。”
卢爸爸声音高起来:“我浑身都臭了,大年三十不洗澡,去不了晦气,一年都要倒霉的。今年又没有拜祖宗……”
“卢家的列祖列宗没那么教条,肯定知道你有难处。”
卢玉贞居中调解,“爸,我打点水过来给你洗洗头,在身上擦擦。”
方维也跟着说道:“伯父你不能弯腰,你平躺在床上,我给你洗。”
卢爸爸看看他,又看看女儿,深深叹了口气,“算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方维忽然灵机一动,“伯父现在是可以洗淋浴的,只要在伤口贴好防水敷料就可以。”
卢玉贞也想到了,“去手术室浴室吧。”
方维站起身来,“顶层的骨科手术室,现在封刀了,肯定没人。”
卢玉贞有点犹豫,“去我们科室的吧,我能刷卡。”
方维笑了,举一举自己的工牌:“骨科的淋浴条件是最好的,水又热又冲。当年设备改造的时候,是冯院长亲自嘱咐的,给医生们的浴室和休息室都要做好,连沙发都是太空舱。”
他拍拍手:“伯父,咱们收拾一下衣服,我带你去洗个舒服澡,咱们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年。”
冯时在办公室呆了一会,将创伤中心住院病人的病历一一看过。夜幕渐渐浓重起来,他一个人走进电梯,下到一层。大厅里空空荡荡,“恭贺新春”的横幅挂在中间,“春”字想是没粘好,有一半在外面晃着。他伸手将它按了一会,总算把它弄服帖了。
他转过身,陈妙茵正好从门口进来,左手牵着女儿,右手拎着一个巨大的食盒。
目光交错,他打了声招呼:“来送吃的。”
她点头,“是,年夜饭。爱妙,叫叔叔。”
郑爱妙穿着一身红色的汉服套装,胸前用金线绣了大朵牡丹花,非常喜庆。“院长叔叔新年好。”
他微笑道:“新年好。”
电梯上行,他帮她们按下顶楼:“妙茵,你先生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半个月,可以出院。”
陈妙茵礼貌点头:“谢谢,医生护士们都照顾得很尽心。”
他在办公室那层走了出去。电梯在他背后稳稳地关上。
顶层到了,她走到丈夫的特需病房前推门。
门没有开,她有点诧异,平时病房的门是不锁的,方便医生护士出入。
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光,里面的灯是暗的。她起了点疑心,伸手敲门:“老公,是我。”
郑爱妙也跟着敲:“爸爸,开门。”
里面有轻微的动静,是人走路的声音,很乱很碎,似乎又有柜门打开的声音。灯亮了起来,门开了。郑佳瑞穿着病号服,扣子都没扣整齐,串了一行,头发也是乱的:“老婆,你来了。我等你们等太久了,不留神就睡着了。”
她牵着女儿往里走。屋里有种味道,是一种很熟悉的淡淡的腥味。她的头皮几乎都炸了起来,神经像钢丝一般越来越紧,危在旦夕。
郑爱妙不明所以地坐下了:“爸爸,吃饭。”
她咬着牙,用最大的冷静说道:“家里的厨子做的。都是你平时最爱吃的。”
郑佳瑞的样子像是很高兴。他说了几句什么,她似乎完全没有听清,脑子里都是钢丝被风吹过的嗡嗡声。
她用手掐着自己的胳膊,努力保持冷静。他坐下来吃饭,她叫了一声:“妙妙。”
郑爱妙只觉得妈妈脸色很白。她茫然地站起身来,陈妙茵勉强笑道:“外婆说想你了,你去看看外婆好不好?”
郑爱妙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低着头小声说道:“好啊。”
她牵着女儿的手快步出了门,按电梯的手都是抖抖索索。郑爱妙有种莫名的害怕:“妈,你怎么了?”
陈妙茵吸了一口气,“没事,你先去外婆家住几天好不好?”
“妈妈,你呢?”
“妈妈在这儿陪爸爸。”
郑爱妙很小心地询问:“是……要给我生弟弟吗?奶奶让我跟你说要弟弟。”
她愣了一下,疾步拉着女儿走到院子里,敲敲车窗。
司机没想到她们下来得这么快,愕然地开门。陈妙茵强作淡定:“麻烦送妙妙去她外婆家,地址你知道。”
第80章 混战
陈妙茵目送汽车离开。雪花从空中飘落,星星点点洒在她脸上,她也没觉得冷。
她将气喘匀了,回到特需病房,反手将门锁上。
郑佳瑞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她带来的菜,“大煮干丝做的好,老吴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屋里的那股腥味变淡了一些。他拍拍身边:“老婆,你也来吃一点。”
她摇头:“我在家吃过了。”
“你在家伺候老人小孩一大桌子人,肯定也吃不好。陪陪我。”
她盯着丈夫的眼睛。他很放松,很淡然,话说得十分体贴。
陈妙茵挺直了背,“哦,你那件黑色云纹的西装,我在家找不到,是不是拿过来了。”
她走到衣柜前,猛地拉开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挂好的换洗衣服。
她在屋里走着,茫然地四处乱看。窗帘后面没有人,浴室里没有人。她弯下腰去,床下也没有人。
“你找什么呢。”
“西装。”
“一套西装而已,丢了就丢了,回头你陪我去买个十套八套。”
她转过身去,郑佳瑞拿起一块千层油糕在嘴里嚼着。“顺便给你买两个包。”
他嘴边露出一抹笑。陈妙茵很熟悉这个表情,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他肯定是把一切都搞定了。人已经放走了,她再抓不到什么。就算抓到了,又能怎样,一个名牌包而已。郑佳瑞手里不缺这点钱。他嘲弄地看着她,像猫捉老鼠,不着急吃,只是逗弄。
他再次拍拍身边:“过来。”
陈妙茵站在原地不动。他皱起眉头,将糕点放下。“我快出院了。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国,我带你去三亚住一阵子吧。你以前不是经常说想去那边度假么。”
这是个台阶。陈妙茵脑子里滴滴地响。他知道她知道。
她摇头:“我还有工作。”
他嗤笑一声:“给我妹卖命卖的这么到位?以前我管公司的时候,你说什么也不动弹。”
“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我很喜欢。”
郑佳瑞哈哈地笑:“无非是因为你是郑家少奶奶,员工们乖觉,知道捧着你罢了。真以为自己能耐了。”
他走上前来,双手搭在她腰上:“老婆,我最喜欢看你这条细腰穿比基尼的样子。咱们住海边别墅,什么也不用管。”
陈妙茵只觉得腰上的不是手,是冰冷的海草,滑腻腻地缠住了她。她从胃部往上都恶心起来。
她向后躲了一下,郑佳瑞眼神冷了一刹那,随即笑了,依旧是那种猫逗老鼠的笑。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
电光石火之际,她猛然瞧见了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了一下。戒指内圈里夹着一根栗色的卷发。
她看得真真切切。那根头发像是一道雷把她的脑门劈开了。是的,是那个瘦小黝黑的康复师,病房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他们两个……不知道在这房里有过多少次了,那熟悉的腥味……
她胃里开始翻江倒海。郑佳瑞的脸在她眼前晃着,她咬着牙,抽出手来,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这一巴掌用了全力,他全无防备,耳朵里被打得嗡嗡作响。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脸,眼睛里全是凶光:“你……”
她拎起手提包劈头盖脸向他砸去,他闪躲了一下,还是被打中了腿。他叫道:“你疯了!”
陈妙茵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是疯了,都死吧,都死在这儿吧。”包里的口红、墨镜、粉扑子飞了一地,还有几盒药,卡马西平,拉莫三嗪,白白的药片劈里啪啦往下落。
她抓起一个花瓶向他砸去,没有砸中,花瓶打在墙壁上,哗啦啦碎了一地。她转头去寻觅别的武器,冷不防脸上挨了重重一击。
他还是比她魁梧太多,她眼前一片黑,雪花从四周涌向中间。他整个身体压上来:“你敢打我,从小到大谁碰过我,你真特么的是疯了。”
她蜷起腿来踢他,胡乱一顿踹,有两脚像是踢到了要害,他哼了几声,揪住她的头发:“惯的你这些毛病。果然女人就是欠收拾。”
顶层走廊末端,是创伤中心的手术室。方维将卢爸爸扶了进去,在隔间里准备换衣服。卢玉贞很不放心:“要不要我也陪着。”
方维忽然害了羞:“我也得脱。”
卢玉贞立即明白过来,她将防水贴送过去:“爸,你的伤口不能沾水,多贴一些。”
方维将工牌递给她:“在外头帮我们望着风。”
她很担忧:“咱们这样……是不是违规的。”
“那倒不是,只是怕有人突然进来吓一跳。这浴室就是澡堂子设计,里边没隔断的。”
“哦。”
方维很仔细地将防水贴粘了一圈,又用保鲜膜细密地缠好。卢爸爸很窘迫,他举起手来方便操作。
“谢谢你,方科长。我实在想不到,你照顾得这么体贴,比贞贞还细心。”
方维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搭在衣钩上,淡淡地说道,“我爸妈走得早,我也没那个福气伺候他们。我很羡慕卢医生,你们那么疼她。”
卢爸爸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只是……”
方维打开水龙头,将水温试好了,才扶着他走到花洒下面,涂上洗发水开始揉搓。“这花洒专门选的大孔径,水压也高。他们做完手术,总喜欢在这里冲个澡再走。伯父你今天跟院长一个待遇。”
卢玉贞站在外面,不免有些忐忑。她看了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外面烟花爆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忽然她听见有咚咚的响声,还有几声瓷器破碎的声响。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确定声音是来自于特需病房。
里头的确是有东西在撞击的声音。她头皮都炸了起来,快跑了几步到护士站找值班护士。
值班护士贴着门听了听,跟卢玉贞面面相觑:“是打架吗?”
“里头是谁?”
“郑佳瑞,就是那个肇事司机。”
砰地一声响,很沉闷,像是谁倒在地下的声音,护士推了推门:“糟了,门从里面锁着。”
护士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慌得脸色都青了:“我去拿通用卡开门。”
卢玉贞忽然想起方维的卡有权限,她刷了一下,门立刻开了。两个人将门推开,就看见陈妙茵倒在地下,郑佳瑞抬起脚来,正要向陈妙茵的肚子踹过去。
卢玉贞大叫道:“你干什么?”
小护士的声音很抖:“我……我去叫保卫科。”
她转过身去,一溜烟地跑走了。郑佳瑞像是打红了眼,他喘着粗气,用手指着她:“你又是谁。”
“我是医院的医生。”她小声叫道:“郑太太,你没事吧?”
陈妙茵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上又红又肿,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卢玉贞上去扶她:“咱们先走。”
陈妙茵擦了擦嘴角的血,又看了看地下被揪掉的几缕头发。她冷笑了一声,整个人几近癫狂,向外推卢玉贞,“你走吧,我跟他拼了。”
郑佳瑞吐了口唾沫:“来啊。”
他们重新扭打在一起。
卢玉贞看见郑佳瑞的手已经扼住了陈妙茵的喉咙,她的脑子一下子炸开了,扑上前去掰他的手腕,用了大力气还是掰不动。
她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郑佳瑞吃痛,将她狠命一甩,她也倒在地下。
“傻B娘们,别拦着我教育我女人。”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忽然闷哼一声,一个人出脚如电,在他胸口踹了一脚,他僵直地扑在一边。
卢玉贞叫道:“是保卫科来了。”
她回过头,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卢妈妈眼中像是有火喷出:“你活腻了,敢打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