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感觉

    全城停电的一天,黑夜仿佛也来得早了些。明明不过是八点钟,却像到了半夜。方维走到体检车上,卢玉贞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眼眶都泛着青色。

    他扯一扯她的胳膊,“吃晚饭去,吃完好好睡。”

    她晕乎乎地跟着走。外头遍地是雪,空气极冷。呼吸便是一团白雾。路有点滑,他将她拉到远离马路的一边。

    那家面馆开着门。小料台上放着一盏充电灯,发着幽暗的白光。老板见到他们,陪笑道:“停电没法弄油炸的,丸子也没有了,只有清汤牛肉面。”

    她点头,“那很好啊。”

    老板娘变戏法似的拿了一支红蜡烛出来,用打火机点燃了搁在台面上。烛火飘飘摇摇,映出朦胧的光晕。世界寂静无声,周围的一切瞬间变成模糊的背景,只有对方的脸,在柔光里是真切的。

    方维笑道:“竟然有烛光晚餐,整的还挺浪漫。”

    老板娘也笑:“过年挂灯笼的蜡烛,谁想到这么快用上了呢。昨天连手机支付都用不了,这年头谁还带现金,好几个人都是挂了账。”

    卢玉贞使劲挖了两大勺辣椒油搁在面汤里,“倒像是小时候,我们村里经常停电。尤其是夏天,家里太热,我爸妈打着手电带我们到场院里坐着,吹吹凉风。”

    方维笑道:“别说你小时候,我听冯……冯院长说过,他当年来这里送医下乡,还没做到村村通电,晚上就用煤油灯。”

    蜡烛的火焰突突地跳,冒了一缕黑烟,光影便跟着摇晃起来。方维用勺子挑了它一下。卢玉贞忽然微笑道:“方科长,冯院长他……是你的导师吧。”

    他的手停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才放下来:“是。我跟高主任是同门,论起辈分来,九华还要叫我师叔。反正学医的圈子就是这么小,来来回回,人人都认识。你放心,我跟高主任很熟,你爸爸股骨头坏死的事,我跟他说一声就可以。”

    她摇了摇头:“我今天已经跟他说过了,他答应得很爽快。我本以为他很严厉,很不好说话的。”

    “他啊。”方维本想说是纸老虎,转念一想,还是换了个表达,“外表严肃,心肠不坏。这两年当主任了,也得起个范儿。”

    她笑了:“高主任在外面名头是很响的。”

    “每个学科都有顶尖的一批主任,明星医生。你也要争取,以后也做带头人。”

    卢玉贞有点慌张:“我怎么行。我天资不突出的。”

    方维舀了一勺面汤,在嘴里慢慢咂摸着,像在品味一些旧事:“做医生是个终身学习的过程,就跟跑马拉松一样,中间不断地会有人掉队,有人是毅力不够,有人是天分不够,也有的是意外放弃了,能挺到最后撞线的那一个人才是冠军。”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继续说道:“争取每天都跑两步,不知不觉你就把他们甩在后面了。”

    说完了,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像个拼命鸡娃的家长,“怎么感觉像在劝孩子学习一样。我这人有时候太正经了,显得老古板。”

    她笑着回答:“是有一点。”

    他付过了钱,走出店外。少了万家灯火,天仿佛压得很低很低。漫天星斗闪着光,中间是一道璀璨的条带,是暗白色的银河。

    她被这一幕震撼了,指着说道:“真漂亮。”

    方维拿出手机来拍了两下:“照片拍不出来的好看。”

    她比划着给他看:“这是猎户座,这边是金牛座,那边是天狼星。我爷爷以前告诉我,他当赤脚医生的时候,晚上就是靠看星星认路的。认准了这些星星。就知道东西南北。”

    “那他很厉害啊。”

    她哀伤起来:“可是他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他看着闪烁的繁星:“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个星星,星星是给走夜路的人照个亮儿。所以,去世的亲人也都在那里看着你呢。”

    她心里一震,转过头来,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很专注的样子。她又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毕竟……他是一个做手术都没有亲人能签字的人。

    她心中一阵后悔,默不作声地向前走,脚下留下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街角处有个老太太带着七八岁的孙子,守着一辆三轮车在卖烤红薯。炭炉子里透出通红的火焰。两个人都穿着棉衣服,围着炉子,一边嘴里哈气,一边跺着脚。

    他们对望了一眼,他走上前去,“怎么卖的?”

    “五块钱一斤。”老太太很热情,“没几个了,包圆吧,包圆给你便宜点。”

    “行。”

    老太太打开炉盖,拿着长长的钳子,从炭火堆里扒拉着,“一个,两个……一共八斤,算你三十块钱吧。”

    “行。”方维很爽快地掏钱付了,拎起一大袋子烤红薯,就让她挑。她捡了个小的,很烫,她用两只手倒来倒去地捧着它。

    他忽然觉得这动作非常可爱,可爱到无法形容。她额头前面有一撮刘海在跟着晃来晃去,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撩一下,手碰上了头发,又醒过神来,她却及时地抬起头,眨着眼睛跟他对视。

    他咳了一声:“你……你的围巾开了,我给你系一下。”

    方维将她的灰色围巾紧了紧,打了个结,搁在脖子后面。她感觉到了目光中的亲密,一阵害羞,脸上就发了热,心里默默念道:“还好天黑。”

    他将手插回口袋里,跟她并排走着,冷不丁开口问道:“卢医生,你以前的男朋友,最近还来找过你吗?”

    “没有了。”她摇头。

    “那……你还想再找吗?”

    卢玉贞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表白吧,我……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好像……好像还不是太熟。”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单身也挺好的,咱们医院单身的医生也很多。找也行,不找也行。要是有合适的也可以。”

    他顿了顿,“就是……卢医生你觉得什么样的合适?”

    她仔细地想,一片模糊,找不出个清晰的答案:“在一块过日子舒服的。不反对我当医生的。”

    他很低地笑了一声:“好像要求也不高。”

    “总之……一切随缘吧,有感觉的最好。”

    卖红薯的老太太骑着三轮车,吱呀吱呀地经过,孩子坐在车斗里,好奇地看着他们。正好是上坡,她蹬得有点吃力。他将一包红薯塞给她,自己赶紧快走两步,在后面推着。

    老太太叫道:“谢谢。”

    忽然路灯刹那间大亮起来,连同远处的居民楼,近处的广告灯牌,也跟着一起发着光。欢呼声惊天动地,“来电了”的叫声连同吼声如轰雷阵阵扑进耳朵。

    卖红薯的老太太也很高兴:“来电了,孩子咱们回家去。谢谢你啊小伙子。”

    方维在路中间停下了,拍一拍手。她站在原地,离他十步远。路灯温柔地倾泻下来,洒了他一身光芒。

    他向她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伸手接过了那袋红薯。她忽然有种预感,他会这样沉默地接过她的提包,购物袋,甚至孩子的书包……她在脑子里及时刹住了车。

    “来电了真好。”

    “是啊。这种情况抢修难度很大,工作人员很辛苦的。”

    “还是你能体谅他们的难处。你们的工作很重要。”

    “其实……后勤保障就是要让人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如果你觉得我们很重要,就说明我们做得不够好。”

    她笑起来,“逻辑有点绕,不过我听懂了。”

    “卢医生,你最聪明。”——

    天上就多了一个星星,星星是给走夜路的人照个亮儿。——史铁生《奶奶和星星》

    第62章 梁祝

    从北向南的寒流吹彻了大半个北方,北京自然也不例外。郊区的摄影棚内,广告导演正在指挥着演员拍摄一组广告。

    漂亮的女模特穿着孕妇装,优雅自如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孕肚。旁边帅气的男模特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导演是个四十来岁的光头大叔,用步话机叫道:“男生投入一点,带着微笑看向女生的肚子,表现出一家三口的幸福感。”

    模特们笑得有点僵,助理提示:“棚里太冷了。”

    “坚持一下,很快拍完。”

    咔的一声,画面定格。助理给模特们披上羽绒服。导演起身对着郑佳雪陪笑:“郑总,您看这组怎么样,胎心仪的广告,上面打上咱们的宣传词:爱的结晶,用心聆听。”

    郑佳雪脸上没有表情,微微点头,算是满意。陈妙茵却小声道:“小雪,我有一个意见,不知道该不该提。”

    郑佳雪笑道:“嫂子,既然我委任你当了网络市场部经理,你就是正大光明的甲方,提意见是应该的。”

    陈妙茵犹豫着说道:“广告我不是特别懂,只是胎心监护仪我懂一些。其实孕妇没有他们演的这么淡定,尤其是月份大了感觉不到胎动的时候,心情特别焦虑。这时候用胎心仪,能缓解焦虑,平复孕妇的情绪。所以我觉得广告词可以适当地往这方面倾斜,比如呵护心跳,拒绝焦虑。”

    郑佳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导演想了想,很有顾虑:“要表现孕妇的焦虑吗?画面可不大好看。怕观众们看了觉得不友好。”

    陈妙茵小声道:“怀孕跟闯关一样,焦虑是常态。是不是能够把广告画面做得更真实一点,贴近孕妇的日常生活,这样她们会更有共鸣。”

    导演又看向郑佳雪。她低下头,从摄影机的取景框里瞥了一眼,“张导,再拍一组吧,按照陈经理说的做。行不行,到时候报上来,公司领导层讨论审定。”

    陈妙茵微笑起来:“建议女模特卸了浓妆,保留一点脸上的雀斑和纹理,别总想着美,把表情做到位。”

    女模特很紧张,过来陪着笑求情:“郑总,陈经理,万一拍的不好看,影响我后面接别的广告。”

    陈妙茵摇头:“你放心,我让他们增加光影对比,只会让你的脸更有质感更高级。不信待会你瞧瞧。”

    导演看陈妙茵在后面指挥着调灯光,回过味来:“明白了,可以试试。”

    郑佳雪抱着胳膊在旁边专注地看了一会,笑道:“嫂子,你很有品味。”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不一会,导演就叫了收工。女模特马上跑过来看回放,也颇有些惊喜。导演一个劲地点头:“有点范儿。”陈妙茵骤然得了夸奖,脸上有了笑容。

    郑佳雪就叫自己的助理招呼导演,准备晚上出去聚餐,又问陈妙茵:“嫂子你也来吧。”

    她婉拒了:“今天妙妙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我赶着送她去。你们吃好玩好。”

    “那好吧。”

    音乐堂的后台灯火通明。陈妙茵将女儿送进化妆间,又再三嘱咐:“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老师说。要不要吃点东西,妈叫司机去买些。”

    郑爱妙扯着自己的演出服。这是一件黑色缎子蓬蓬裙,上面闪着水钻的光芒。“不吃了,我的腰这么粗。”

    陈妙茵还要再说什么,女儿笑眯眯地将她向外推:“好啦好啦,不要担心,没事的。你看这么多同学都是一个人在这。”

    “你不一样嘛。”

    她递了一盒热牛奶给女儿,自己出门到了大堂。大堂是金色大理石铺装,镶嵌着汉白玉石雕,显得富丽堂皇。大门正面摆了“某某小学某某级毕业演出”的大牌子,不少家长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在背景板处拍照留念。

    她正在闲逛,偶尔回应别的家长“妙妙妈妈”的招呼。忽然瞧见上次来算命的陈大师,带着个小女孩。她连忙走上去:“大师,还记得我吗?没想到咱们还有这个渊源。”

    陈大师笑道:“晓菊,跟阿姨问好。”

    那小女孩穿着一件普通的浅蓝色毛衣,头上扎着马尾辫,一双大眼睛很是机灵,热情地招呼:“阿姨好,怪不得爱妙又聪明又漂亮,原来是遗传了妈妈。”

    陈妙茵瞬间笑起来:“你家女儿这小嘴巴好甜,真是可爱。”

    从后面来了两个男生,都穿着帅气的小西装。大的憨厚些,小的精致些,站在陈晓菊一左一右,让人眼睛一亮。陈晓菊笑道:“你们兄弟两个,又不上台,穿这么好看。”

    “不上台也能拍照啊。我大哥把皮鞋都擦得锃亮,就是为了合影用的。”

    郑祥推了推方谨:“大哥,是不是?”

    方谨从下巴到脸颊都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晓菊,咱们拍张照吧。”

    陈晓菊看了一眼父亲,他正警惕地盯着方谨上下打量。她大方地笑:“你们两个兄弟一起吧。”

    “好。”

    陈妙茵拿出手机,“我给你们拍。”

    两兄弟簇拥着晓菊,在背景板前比着心形手势。陈妙茵照了几张,忽然听见身后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方谨叫道:“冯爷爷。”

    她回头望去,看见冯时穿着一件很得体的西装走进大堂,修身的设计衬得他宽肩细腰,料子的垂坠感又显得人额外俊朗潇洒,瞬间成为全场焦点。不少家长的眼睛都偷偷斜过来,两个半大孩子一人扯着一只胳膊叫爷爷,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手里领着两个孩子,眼光却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陈妙茵愕然地瞧着他,他苦笑着用下巴一指:“这是我学生的孩子。”

    “哦。”她低头笑了,“好年轻的爷爷。你这身非常好看,要拍照吗?”

    “拍吧。我也是难得捯饬一下。”

    他带着孩子们拍了几张。陈妙茵发给他,他就发给方维:“很帅气的小伙子,你养的不错。”

    方维立刻回了:“谢谢老师,百忙之中抽空管我的家事,感激不尽。”

    “偷得浮生半日闲,接受一下高等音乐的熏陶。”

    陈妙茵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递给冯时:“我新找了份工作。请多指教。”

    他接过来,眼睛都亮了:“网络市场部经理,很好很好,恭喜你。”

    “我……自己是老古董了,手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点子多,脑子快。”

    他走到角落里,她默默在身后跟着。他捏着那张名片,很珍重地放在口袋里,“万事开头难,熬过去一定行。对了,我听说……”

    她很坦然地点头:“我丈夫的判决书下来了,判三缓三,算是不错的,律师争取的很到位。”

    “上天有好生之德,再来一次,说不定不一样了。”

    她嘴里无声地念了一句:“希望吧。”

    郑爱妙走出后台,她穿着演出的晚装,雪肤红唇,美得像个洋娃娃。一帮男生立即冲上前去,争先恐后地要跟她合照。

    陈妙茵眉头就皱了起来,又不好说什么。冯时看到这一幕,心里一阵恍惚,又回头看方谨和陈晓菊两个小朋友凑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两个人眉目流转,有种青涩的动人。

    开场的音乐响了,方谨叫道:“冯爷爷,我们走吧。”

    小朋友们齐齐坐在前排,陈晓菊坐在方谨和郑祥中间。家长们在后面随便坐了,有平时熟悉的就凑在一块聊天。冯时在角落里坐定,过了一会,陈妙茵走了过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她小声问道:“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陈妙茵伸了伸腿,“没想到过了二十几年,又像当年一样坐同桌了。我越来越不愿意往人堆里挤。好多人名为关心,实为打探,其实心里巴不得我家出事。”

    他安慰道:“都过去了,重新开始吧。”

    灯光一点点暗了下去。音乐厅变成了一座安静的孤岛。她深吸了一口气。他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很清淡,然而固执地缠绕不去。

    乐团上场了。郑爱妙站在前排,亭亭玉立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举起手中的长笛,开始演奏《梁祝》的引子。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音调悠扬而美妙。梁山伯与祝英台,本是同窗的好友,朝夕相处,暗生情愫。

    她闭上眼睛,仿佛自己还在十八岁。那年夏天,天空特别蓝,蝉鸣声声,树上缀满了叶子,团成浓绿色的树荫。他们俩在树下坐着,吃着甜丝丝的冰棍,恍然不知人间疾苦,以为人生就像那天一样美好而漫长。偶尔凉风吹过,他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

    香味渐渐消失了。她猛然睁开了眼睛,音乐已经进入了“十八相送”环节。身边座椅是空的,冯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郑爱妙很高兴,搂着她一直问,“妈,我吹得怎么样。”

    陈妙茵轻轻鼓掌,“我女儿是最棒的。”

    “我也觉得好,还有什么提高的空间吗?”

    “投入一点,真情实感最动人。”

    女儿皱着眉头:“其实我不太理解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两个折腾什么,最后把两个人都作死了。嫁给马文才多好啊,门当户对还有钱,长得又帅,一往情深。”

    她很惊讶,“原来你们新新人类是这样想的。”

    “父母反对的婚姻没有好下场的,就拿妈妈你来说,你也不想我以后找个穷男生扶贫吧。”

    陈妙茵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第63章 赶集

    电力供应先恢复,暖气却一直没能正常运转。夜晚冷得厉害,方维盖了两床被子,到了后半夜才睡得安稳些。早上天还没亮,耳边忽然朦胧地传来高俭的声音:“起来,面馆老板说早上有豆腐脑,还有牛肉丸子汤。”

    方维揉了揉眼睛,在被子里哼哼两声。

    高俭笑道:“天都亮了,俩大侄儿也该去上学了。是吧方谨?”

    方维头皮都炸起来,噌的一声坐正,“校服穿好没?老二,你要吃什么?”

    他醒过神来,踢了一脚高俭:“年纪大了,越发没有正形。今天都要走了,也不让人睡懒觉,什么人品。”

    “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觉少。”高俭把黑色皮帽子戴上,“要不要去叫九华?”

    “你可放过学生吧,好一个为人师表。”

    方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两个人就往外走。

    面馆的早餐很受欢迎,不大的铺子挤满了人。雪一样白皙的豆腐脑撑在保温桶里,老板娘用小勺子一片一片地盛到碗里,香软弹滑,加上翠色的榨菜丝和葱末,“醋,花椒粉,辣椒油自己加啊。”

    高俭吃得兴起,一脑门都是汗,又拿着辣椒油瓶子哗哗往碗里倒,忽然瞧见老板站在桌子旁使劲盯着他,手里便放下了。老板赶紧摆手:“你加你加,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

    “我听卫生院的人说,你是冯医生的徒弟,是不是?”

    高俭点头:“是啊,他是我导师。”

    老板开心地笑起来,转身取了几个打包用的塑料饭盒,盛了满满的油炸丸子和香脆的麻花,“送给你的。还有两盒,拜托你能不能拿到北京,给冯院长尝一尝。”

    高俭立刻站了起来推让:“不敢当不敢当。给我老师的我就拿着,我本人绝不能收。”

    推了两个回合,高俭坚持不收,方维也笑道:“老板您实在太客气了,正好我有个问题请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老板发了呆,方维问道:“你家的辣椒油特别好吃,我想请教一下怎么做的。”

    老板很热情:“就是辣椒面加芝麻、花椒,过热油,没有特别的做法,就是得用我们本地的辣椒,外地的可不成。”

    方维点点头,愉快地结了账,拿着两个饭盒走了。老板很满足地收拾碗筷,忽然敲了敲脑袋:“不对啊,他不是一直吃清汤的么。”

    这一日正赶上桥头镇大集,往卫生院的道路上,挤挤挨挨全是摊子。快过年了,集市上人头攒动,都赶着采买年货。

    蔬菜堆成了小山,一掌长的鲫鱼在水池里跳跃,还有肉案子上挂着新鲜的羊腿,老板一边剁肉一边吆喝,不时有人叫道:“买一条,给我搅成馅儿。”。

    高俭摇头:“有腥味。”

    方维笑道:“天天砍骨头的,还嫌这个腥。”他奋勇地钻了进去,过了好一会,才拎着几个袋子出来,一包红彤彤的辣椒粉,一包黄澄澄的小米,一包印着花卉的年馍馍,还有一包熏肉。

    过了生鲜菜品区,就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跃入眼帘的就是花花绿绿的风车和卡通人物的气球,另有摊子上摆着小汽车、小画书和变形金刚。

    高俭推一推方维:“给我大侄儿们买点啥。”

    方维童心大起,将手机里冯时和俩孩子的合影给他看:“都这么高了,已经瞧不上小玩具了。”

    高俭眯着眼睛仔细瞧:“哎哟,平日看不出来,孩子真帅气。冯老师好看,一点猜不出年纪。”

    “真的,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保养,总也不见老。”

    “可能心态好吧。没见他愁过什么事,也没抱怨过。我可真做不到。”

    方维正走到写对联的摊子前面,摊主正在挥毫泼墨。他挑了挑,拿了一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对子,又拿了几副窗花。高俭笑道:“真俗。”

    “就你有文化,你全家都有文化。”

    高俭不以为忤,两个人又看见旁边一个卖油炸面食的摊子上挤满了人,金英从里头挤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平底的塑料盒子,是黄米面油糕。她没瞥见他俩,大声叫道:“玉贞,尝尝这个,快点,热乎着才好吃哪。”

    方维跟着她的脚步转头去看,发现卢玉贞蹬着三轮车,车兜里已经放了好多东西,有成袋的油酥锅巴,黄色油纸包的点心,还有截成几段的甘蔗。

    金英凑到她面前,“又香又甜。”

    卢玉贞吃了几口,露出满足的笑容,忽然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马路,瞧见方维站在不远处,笑着看她。她即刻发了呆,顿了顿才招呼道:“高主任,方科长。”

    高俭大踏步地走到她们身边,又问金英:“有什么推荐的?”

    金英显然很兴奋:“太便宜了,二十块钱买这么一大袋点心,豆沙的。锅巴还不到十块钱,北京超市里那么一小把就好几块,还有……”

    她手里伸展着比划,很是有趣。卢玉贞笑道:“方科长,你买了好多东西,沉不沉?放在我车上。”

    他笑了笑,就照办了。金英又递了几根甘蔗过来:“都帮忙啃一啃,省的我回去分。”

    高俭问道:“九华呢?你瞧见他没有?”

    金英指着另一包点心:“刚跟我们一块出来的。以前看不出他这么矫情,买点心还要低糖,一个一个挑软和的。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方维笑眯眯地问卢玉贞:“你买了什么没有?”

    她推着车往前走:“买了一副对联,“春回大地万物苏”,占个好意头。”

    他在她身边走着,心里涌起默契的喜悦,“挺好的。快过年了,是要买一点年货。”

    她低下头去,拿着自己的手机瞧了一眼。

    走着走着,他们在旁边一家门脸里瞧见了金九华,高俭进去拍着他的肩膀:“干什么呢。”

    金九华正拿着几个玻璃瓶看得专注,“我……想买点汾酒。”

    “常老板说一人送我们两瓶青花汾酒,是最好的。”

    金九华犹豫了一下,“那个度数有点高了,我想买点低度酒,口感绵软点的。”

    高俭笑了:“低于53度那还能叫汾酒么,你最近怎么了,搞养生?不是咱们科室的风格啊。”

    他还是拿了两瓶四十度的酒结了账:“就想尝试一下。”

    仍是那个奔驰车队送他们去高铁站,常老板亲自过来送行。高俭跟他反复握手,亲切道别,才上了车。

    方维跟高俭同乘一辆车。他终于放松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挺难忘的经历哈。”

    “是。这些天忙忙碌碌,总算是没出什么岔子。”

    方维打开手机,给方谨发了一条信息:“我晚上就回来了,带着好吃的。”

    半晌方谨才回复:“爸,想死你了。”

    高俭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俩这么大的儿子挺好的。”

    “那你赶紧整吧,吃点烤生蚝烤韭菜。”

    “切,我还用得着这个。”

    方维不再理他,在微信里翻着群聊,忽然在小区业主群里发现一条消息,是谢碧陶发的:“求本小区两居室短租,价格在6000-7000元,租期约三个月,装修不限,能做饭即可。个人租户,爱护房子。”

    他有点惊讶,指着给高俭看:“谢律师好像要再租一套房子,不知道是干啥用的。”

    高俭见了谢碧陶的微信头像,心里乱跳起来,“快过年了,估计是亲戚过来吧。”

    方维点了点头,“这价位有点低啊,我们小区的两居室租金怎么也要上八千了,不一定能找着。”

    高俭对着那条信息看了一阵,不明所以。过了一阵,发现方维睡着了,他拿出手机给谢碧陶发了条微信:“有空吗?想找你见个面。”

    第64章 难题

    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人流涌动,众人提着大包小包,排着队等出租车。

    车少人多,方维看卢玉贞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就上前笑道:“卢医生,我打车送你回去,顺路。”

    她犹豫了一下,正好出租车来了,方维立即不由分说,将她的箱子塞进后备箱,“不多说了,赶紧上车。”

    车一路上走走停停,熟悉的北京堵车模式又回来了。他试探着问道:“天也这么晚了,要不要一块吃个饭?”

    她笑了,“你要陪孩子吧。”

    “不要紧,一块吃吧,也不是不认识。”

    “不了,我晚上有点事。”

    方维有点失落,忽然听见她小声地接了个电话:“对,我刚回来,晚上有空,可以看。”

    他的疑惑像夏日的乌云,瞬间遮住了大半片天空。两个人沉默着,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像是有些心事。

    她一路上都在低着头发微信。车到了小区,她下车拿了行李:“谢谢,改天见。”

    他微笑着挥手,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里。

    他进了家门,两个孩子即刻欢呼起来,方谨帮他脱外套,郑祥就把行李箱拉到一边。他抱了抱两个孩子:“太不容易,真想你们啊。”

    “爸,你这趟差出得好长。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又长又累,可惊险了,待会给你们慢慢讲。对了,老大,音乐会是不是很成功?”

    方谨得瑟地给他看音乐会的照片,他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立即敏锐地看到陈晓菊,跟郑祥递了个眼色。

    郑祥露出一个赞赏的眼神,微微点头确认。他笑了笑,打开箱子,“看看给你们带了什么土特产。花馍馍塞在冰箱里,过年的时候好摆盘。咱们爷仨今晚吃熏肉,可好吃了。”

    一股辣味窜出来,冲得人头痛,两个孩子立即咳嗽几声,“怎么这么一大包辣椒面。”

    他赶紧解释:“你高伯伯特别喜欢吃,说味道不赖。”

    郑祥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他心虚地扭头,抄起围裙:“我先做饭去。”

    高俭回家呆了一小会,就匆匆出门了。他和谢碧陶约好的地方是一家羊蝎子火锅店,定了个雅间。

    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谢碧陶已经到了,笑微微地坐着等他。店里人声鼎沸,连带浓郁的羊肉香味一起扑到脸上来。

    他从包里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醋糕:“在山西买的特产,你尝尝。”

    谢碧陶打开盒子,里面却另有乾坤,中间透光的部分装的是褐色的醋糕,只有几片,其他部分都是塑料包装纸。两个人面面相觑,顿时大笑起来。高俭摇摇头:“谢律师,这算不算欺骗消费者。”

    她将盒子转来转去,“标明了重量的话,好像也不算。”

    “我还是没经验,在高铁站买的坑货。”高俭叹了口气:“还是小方会过日子。”

    高俭点了许多羊肉卷和肉丸,羊蝎子在锅里翻滚,他指着说道:“这就是羊的一根完整的脊椎骨,人的腰椎跟这个非常像。”

    谢碧陶呆滞了一下,没敢再碰羊蝎子,拣了些羊肉吃了。又问道:“高主任,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我就想谢谢你,给我做了两天医疗事故的咨询。”

    谢碧陶从包里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我后来又从文书网站上搜了一些资料,仅供参考。”

    高俭珍重地接过去:“暂时先用不着了,手术还比较成功,警报解除。”

    “那就好。”

    高俭在陌生的地方忙碌了好几天,虽然见惯了大阵仗,也不免有些紧张。他此刻才算放松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个不停。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看谢碧陶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既没嫌弃他吃相差,也没抱怨这地方不够高贵。

    他用勺子捞了许多肉给她:“这家馆子特别好,我在山西素了好几天,就惦记这一口,所以专门约你来吃。你多吃一点,冬天吃羊肉,十全大补。”

    谢碧陶听了这句话,忽然愣了一下,接着从脖子上泛起一片红,更显娇艳。她转过头去,给他发了个文件。

    高俭点开一看,是一份体检报告。谢碧陶抬起眼睛来,淡淡地说道:“年底刚做的。传染病检测也有。”

    他险些把羊汤喷了出来,“我……我也检查过。”

    “要不,我们交换着看一下吧,算是负责任的态度。”

    他慌忙点头,“可以可以。”

    两个人埋头研究了一下对方的体检报告,得出了基本健康的结论。“你好像胃也不大好。”

    高俭道:“外科医生做手术没有正点的,好才怪了。”

    吃着吃着,不知道是羊肉的滋补作用确实就是那么强,还是谢碧陶被热气熏得脸色红扑扑的太动人,他头脑又开始发着热,谢碧陶的嘴唇很红,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有非常白皙的皮肤,从下巴到耳朵那里极其细腻,耳垂是涡状的,圆润可爱,如果亲上去就会……

    他使劲把自己的思绪扯了回来,想聊点正事,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咳了一声:“咱们两个……要不去看个电影?”

    “看什么?”

    “随便。”

    两个人出来,并肩往街尾的电影院走去。刚下过雪,市政撒了些融雪剂在上头,一地的泥。

    忽然有辆车从身边极快地窜过去,他转身挡了一下,泥点子飞起来险些打在他大衣上,他叫道:“回头你进了医院,我可懒得救。”

    她轻轻笑了一声。他们的脸离得很近,他立刻恍惚起来。他低下头,很快速地将嘴唇贴了一下,软软甜甜的味道。

    谢碧陶往前面看了一眼,电影院大概在三百米以外。她小声说道:“还去电影院吗?”

    高俭立即反应过来:“咱们……去酒店吧。”

    酒店房间的门被急切地从背后关上,亲吻很激烈。

    衣服在通道里就被丢了一地,像上次一样,似乎总是来不及脱下来挂好。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安静地呼吸着,没有出声。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只有微弱的床头灯。他们两个面对面抱在一起,脸上的汗流在一处。

    谢碧陶像是在自言自语:“十全大补,还挺有效的。”

    高俭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谢碧陶站起身来,她有很优美的身体线条,“我去清洗一下。”

    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她裹着浴巾走出来,拿起手机,上面有一条微信转账信息,两万块,来自躺在床上的高俭。

    她愕然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俭吞吞吐吐地说道:“咱们……都那么熟了,你要是有困难,尽管开口,这钱就当是我先借给你的。”

    她忽然伸手将大灯的按钮啪的一声打开了。灯很亮,高俭伸手挡了一下光。“高主任,能不能把话说得清楚些。”

    她紧咬着嘴唇,非常严肃。他忽然慌了神,“就是……你平时周转啊,零用……不用着急还的。”

    谢碧陶听清楚了:“那这算借款还是赠予?我要写收据吗?”

    高俭将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胸膛,勉强笑道:“不用,什么都不用。”

    谢碧陶的眼光忽然锐利起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抱着胳膊:“你当我是什么?《喜剧之王》看多了吗?要学周星驰当情圣?这种交易是犯法的。”

    他急忙否认:“不是,你千万别误会。我想着大家以后还可以常来常往,要不……这就当之前我向你咨询的费用。执业律师的咨询费也蛮贵的。”

    她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是客户了。我的执业范围不包括和客户上/床。”

    高俭只觉得头一阵阵发闷,“对不起,谢律师,是我错了,我收回吧,千万别影响咱们的交情。”

    风吹着阳台的玻璃,有呜呜的声音,很是凄凉。她的眼神从愤怒到哀伤,终于开口道:“那好,我先走了。”

    “你别,我不是……”

    她以极快的速度穿上了衣服,将门打开。哒的一声,门又轻轻地合上了。高俭望着那扇门,发呆了许久。

    半晌,他苦笑着伸出手,从枕头下捡起了一只发夹。

    方维一家三口吃过了晚饭,打发孩子们去洗碗。他靠在沙发上,看着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脑子里却走了神。

    “晚上有空,看……看什么呢?一定是有事。”

    他睁大了眼睛,将谢碧陶发的那条招租信息又看了一遍。忽然一个火花从他脑海中爆开,“谢律师说过,她对租房子的装修是有要求的。”

    第65章 捡漏

    谢碧陶在小区门口下了出租车,就收到了方维的一条微信:“谢律师,请问方便见面谈谈吗?”

    她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强打精神回道:“方科长,我今天有事,改天吧。”

    “那好。”

    她穿过小区广场,石头路面有点滑,可谓是步步惊心,几次险些跌倒。忽然看见方维在自己单元门口游来荡去,两个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方维见了她,大感意外:“你……”

    她按住突突跳跃的太阳穴:“你找我有事啊。”

    “嗯。”

    他俩进了一家咖啡店。方维仔细端详着谢碧陶,心里十分错愕,她头发散乱,眼皮微微肿起,连鼻尖也是红的,平日的傲气退的一干二净。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遇上什么事了?我能帮你吗?”

    她摇头。方维知道她不想多说,便单刀直入地问道:“租房信息是你替卢医生发的吧。”

    她惊讶地转头看他,方维立即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中五味杂陈:“她有没有说租房子干什么?”

    谢碧陶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他,一丝微笑从她脸上泛起来:“你对她有好感。”

    方维嗯了一声,便是承认了。她立即精神抖擞了三分,眼神也发亮了:“真没想到,其实你俩真的很搭配。”

    方维低下头去,这话听得他十分受用:“咱们是朋友,别到处去说啊。替我保密。”

    “那当然,我们当律师的,基础工夫就是要眼里有活,嘴上有门。”她活泛起来,话也多了,“那个渣男,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还送假包,实在配不上她。你抓紧挖墙脚,让她把渣男踹一边去。”

    “他们已经分手了。”

    “分的好,分的漂亮,痛快。那你还等什么。”

    方维拧了一下眉头,“最近在工作上有一些合作,觉得她也不反感我,我俩……也算熟人了吧。只是我想不明白,租房也算是个重要的事,她怎么不找我呢。”

    谢碧陶叹了口气:“我真不是情感咨询啊。你怎么不直接去问她呢。”

    方维苦笑着说道:“我看了那个租房信息,怕是租不到。”

    谢碧陶的手指在咖啡杯上转了转,“我也跟她说过,租金有点低。她说她已经拜托了好几个人,在周围小区的业主群里都发了。咱们小区算是这一带比较高档的,可能性不大,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中低档的小区差不多。”

    方维马上反应过来:“她预算有限。”

    “大概是吧,所以对装修也没有要求。”

    方维将咖啡闷了一口下去,低着头一言不发。她试探着问:“你想帮忙?”

    他点点头,“她有难处应该跟我说的。”

    谢碧陶感同身受地说道:“也许是没有安全感吧,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方维听出这话里的伤感意味,思量了一会才说道:“我自己有一处房子在外出租,可以便宜点租给她。那个房子装修不错,她家人过来住,应该还蛮舒服的。”

    “那太好了。你可以联系她,就说在业主群里看见的,又跟我聊过。”

    他摇摇头:“我想找你帮忙保密,先不要说房主是谁。”

    谢碧陶的眉头皱起来:“这是打什么哑谜。”

    “卢医生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那是个三居室,假如她知道房主是我,一定不肯占我的便宜。”

    她听得都笑了,“要不你去表白吧,英雄救美,住男朋友的房子就天经地义了。”

    “我家的情况你也了解,不敢贸然开口。何况还有一层顾虑,我们是同事,万一不成,非常尴尬。她现在家里有事,心里想必也烦,我不想叫她为难。”

    谢碧陶苦笑道:“方科长,你心思这么弯弯绕,我倒也很佩服。三居室……你经济上付出可不小,又不想让她承情,岂非白瞎了。”

    “我……我总不能直接给她钱吧。那样最简单,真的。”

    谢碧陶忽然心里乱起来,脸色就变了。她心绪如麻,一些猜想浮了上来,勉强笑道:“说吧,想叫我做什么?违法的事可不能干。”

    第三天下午,谢碧陶和卢玉贞两个人进了方维住的那个单元,上了八楼。卢玉贞心事重重,“昨天中介带我又看了两家,有一家也还可以,就是还得交一个月房租的中介费。”

    “所以还是直接找房东靠谱些。租房子可麻烦了,有合适的不容易。”

    “唉。这家不是要八千吗?”

    “要是不收中介费,我算着也差不多。”谢碧陶掏出手机,按了几个数字,密码锁开了。

    房子格局很方正,南北通透的三居室,装修简约大方。她们先走到厨房,是利落的一字型,烟机灶具都齐备,且擦得一尘不染。

    主卧带着阳台和卫生间,卫浴保养得很好。阳台上摆着一株一米多高的发财树,枝繁叶茂,显然有些年头了。卢玉贞越看越心动,可是又有些怀疑:“谢律师,咱们没走错吧,这个房子……也太好了,我怕是租不起。”

    谢碧陶笑道:“没错,这房主在国外,说快过年了,空着也是空着,只要是靠谱的人,价格可以谈。”

    “奥。”她呆呆地点头,突然眼睛又睁大了,“他敢让我们直接开密码进门,也不怕我们偷东西吗?不是什么凶宅吧?”

    谢碧陶被问得有点慌了,“应该不是,可能因为我在业主群里,他比较信任吧。”

    “价格……唉,房子真的很好。”

    谢碧陶掏出手机,把一个微信号转给了她:“这是群里房东的微信号,你自己跟他联系着谈。”

    卢玉贞点开,发现那人头像是一把青龙偃月刀,昵称是“义薄云天”,笑着说道:“这房东挺老派的。”

    她们谨慎地退出房间,关上大门。卢玉贞到了楼下,抬头望了望阳台上的发财树,发送了好友申请,微笑道:“没想到无心插柳,说不定能捡漏。”

    她正说着,忽然看到楼下摆了张桌子,两个工作人员正在往树上挂红色条幅:“防范于心,反诈于行——严防网络诈骗”。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妈,戴着“社区志愿者”的红袖章,她觉得有点眼熟,仔细看了两眼。大妈回过身来,又惊又喜:“这不是卢医生吗?”

    卢玉贞笑了,正是前阵子在她手上做过结石手术的赵大妈。旁边一个小伙子立即跑过来,憨憨地笑着,是赵大妈的儿子小杨:“卢医生,怎么是你,可太巧了。我妈上次回医院拔双J管,你不在,护士们说你去山西下乡了。”

    “对,我刚出差回来。你不上学了?”

    小杨用手挠了挠头发:“我早就放寒假了,导师安排活,在家也能干。”

    她恍然大悟,“学生真好。”

    小杨很兴奋,脸都红了,“你住这里啊?我就住隔壁小区,竟然是邻居。”

    “不是,我想看看有没有房子可以租的。”

    小杨立即拿出手机,“咱们真有缘分,怎么也得加个微信。我妈是社区志愿者,认识的人多,帮你打听着。回头你住到这边,哪里买菜便宜,修东西划算,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好。”

    他们加了联系方式,她看到他的头像是一棵杨树,又有点不好意思问他的名字。小杨立刻会意,在对话里输入:“我叫杨安顺。”

    赵大妈把两张宣传单发到她手里:“大伙都看看,千万不要给陌生人转账,涉及金钱往来的事一定要谨慎,事有反常必有妖。”

    杨安顺笑道:“最近年底了,诈骗案高发期,小区里出了好几起,你们也要小心。”

    卢玉贞警惕起来,转头问谢碧陶:“我觉得捡便宜的事有点不靠谱。”

    谢碧陶转了转眼睛,“对,谨慎为上,你好好问问房东。”

    “嗯,我得仔细看看房本和证件。”

    谢碧陶转过身去,给方维发了条短信:“房子挺满意,证件怎么办?”

    方维回复:“我在想办法。”

    谢碧陶严肃地打字:“造□□是犯法的。”

    小区门口,郑祥和方谨两个人正沿着广场往家里走。

    “哥,累死了,保洁擦完地,爸还得自己把地板拖一遍,还叫咱俩清洁台面。”

    “他这是有异性没人性,虐待儿童。”

    叮地一声响,方谨抬起手上的电话手表,显示陌生人正在申请添加好友,头像是一簇小花。

    他们瞬间紧张起来:“来了来了。”

    方谨看看弟弟,又看看手表:“咱俩行吗?”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66章 邻居

    方维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勾画着什么,不时转头看一眼凑在一块的两个孩子。

    “爸,我改叫什么名字?”

    方维叹了口气,“PS太难用了,谨字P不掉,方……你就叫宋谨吧。”

    郑祥友情提醒:“爸,还可以姓文。”

    “文谨……听起来真怪。”方维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把你高伯伯的证件P上来,你就叫高谨。”

    方谨立即高兴了,伸出手在电话手表上点了确认:“那我通过了啊。”

    卢玉贞在食堂凑合吃了顿晚饭,正顶着寒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很礼貌地输入:“您好,请问您是XX-3-803的房东吗?”

    “是,我叫高谨。”

    “请问方便给您打电话吗?”

    俩孩子面面相觑 ,方谨回答:“不方便,我在国外呢。”

    郑祥点头:“最好说的具体一点。比如……委内瑞拉,哥伦比亚,马达加斯加……”

    他拿着地球仪转了一下:“要不就这个吧。”

    方谨:“我现在人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

    卢玉贞有点茫然,她想了想,又说道:“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您的房子,很喜欢,想租下来,想租三个月。”

    “可以。”

    “价钱方面……您的底线是多少呢?”

    他俩看着方维,齐齐摇头:“爸,你没有底线的是吧。”

    方维想了想:“先说7500,不行再降。”

    方谨正在输入,忽然对话框里跳出来一句:“请问7800可以吗?”

    郑祥问道:“还说7500吗?”

    “那算了。”

    方谨脑子一懵,险些把“那算了”几个字发出去,幸好郑祥扯住了他的胳膊,“你就说好。”

    双方商量了两句,卢玉贞问道:“我想看看您的房产证可以吗?我也可以把自己的证件发给您。我是三甲医院的医生,想一家人住,很靠谱的,会爱惜房子。”

    方谨抬头催了句:“爸,你做好了没有?”

    只听见键盘哒哒一阵乱响,方维将高俭的证件调出来,奋力地操作着,又打上厚厚的水印。过了一会,方谨把证件发了过去。

    卢玉贞将证件传给谢碧陶,“谢律师,你看看房东的证件有没有什么问题呀,我看是真的。”

    谢碧陶打开身份证扫描件,冷不防跳出一张高俭的大头照,很年轻,英气逼人。她心脏几乎不曾跳空了半拍,过了一会才回复:“好像看不出不妥。不过他在国外,要签委托合同吧。”

    卢玉贞端详着照片,觉得有点似曾相识。谢碧陶看过了,她就放了一大半心,“哦,我好好问一下。”

    她向方谨问道:“我要是想签约的话,是不是需要您委托人来办手续呢?”

    方谨像是听到了冲锋号,握了一下拳头:“是的,我有个邻居跟我挺熟的,关系一直不错。租房的事一般都是委托他。”

    “请问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我把他微信发给你。他叫方维。”

    一个熟悉的方孔圆钱头像出现在对话框。卢玉贞在恍惚中停下了脚步,只觉得世上巧合莫过于此。

    一个多小时以后,方维带着合同和委托书出现在了卢玉贞的小区。

    她很不好意思地请他坐椅子,自己坐在床上:“地方有限,沙发也坏了。”

    他环顾着过时多年的装修,“太巧了,你怎么看房子看到我家对门了。”

    “跟你是对门?我不知道啊。”

    他忽然严肃起来:“卢医生,咱们两个算朋友吧。”

    昏黄的灯光下,她被他的眼神看得局促不安:“当然。”

    “你可以找我帮忙的。你爸爸要来北京看病,一家人要租房子住,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有什么不好开口。

    她垂下头去:“我……不想麻烦你。”

    方维叹了口气:“咱们都是成年人,有来有往才叫人际关系。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外科医生要胆大心细脸皮厚。别自己担着这份辛苦。”

    她将十个手指绞在一起,“嗯,我知道了。”

    他苦笑着拿出委托书给她看,她匆匆瞥过,“没问题的。”

    “那就签合同吧,7800一个月,付三押一。到时候要是想续就再谈。”

    “好。房租……是打给你还是房东本人?”

    “直接给他微信转账吧。”

    她在合同的乙方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在甲方一栏签了个“方维(代)”,一式两份。

    她在微信里操作了一下,显示正在向用户“*谨”转账31200元。方维略有点紧张地盯着她看。

    叮地一声,转账完成了。她如释重负,“方科长,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

    “一定一定。我家俩孩子有时候闹腾,你们也多担待。”

    忽然又来了一条信息,来自杨安顺:“我们小区有房东对外出租,帮你问了一下,有个三层的,七十多平,要看吗?”

    她微笑着回复:“实在不巧,刚跟这边的房东签完合同,就是咱们碰见的那个单元楼。”

    小杨很快回答:“那也很近了,以后常联系。”

    方维不动声色地看着,忽然说道:“对了,什么时候搬,我过来帮忙拉一趟。”

    “这里我转租出去了,新租客下周才搬进来,慢慢来不着急的。”

    他笑了笑:“还是尽快吧,过去收拾一下,好让家里人住的更舒服一点。”

    “好,我行李本来也少。”

    方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就……明天晚上八点,我开车过来接你。”

    “嗯。”

    他这句说得有点强势,与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卢玉贞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走了,她拿着合同反复看,是建委的制式合同,没有什么特别。又想到他一贯靠谱,这才完全放了心,开始打包。

    方维回家这一路都轻飘飘的,手脚有点痛,但心里的欢喜像烧水的壶盖,按捺不住地向上冲。他进了家门,将合同从包里拿出来,像是个胜利的旗帜一样挥了挥:“成了。”

    郑祥若有所思:“爸,你干的这些事,撒谎,造假,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会不会教坏小孩。”

    方维发了呆:“对,我不该教你们这些。”

    方谨摊摊手:“反正也学了。成年人的世界可真复杂。”

    方维将外套脱了,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希望你们一辈子简简单单的,不用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郑祥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像谁也跑不掉。冯爷爷,你,还有高伯伯,各有各的苦衷。”

    方维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也想回到你这个年纪啊,可是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第二天晚上,方维拉着行李箱,带着她上楼。“这里一梯三户,我住802,跟你斜对门。”

    她的行李极有限,衣服和鞋少得让他吃惊。她将一箱子书打开,弓着腰一本一本地往书架上放。

    “我跟爸妈说了,他们这两天就买票过来。争取做完手术,能一起过个好年。”

    他将她的洗漱用品放进浴室,摆放整齐,“真好。家里要是常做饭的话,锅碗瓢盆都没有,得置办。”

    “对,我准备在网上下单,快递能送上门。”

    “这些东西在网上买不合适,看图片分不清好坏。一定要去超市自己挑,看手感才能判断质量。”

    她微笑着说道:“你真有生活经验。”

    他很无奈:“都是逼出来的。这是电卡、这是煤气卡,水费是每个月来查表的。”

    卢玉贞小心地接过去放好。“谢谢。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都是小事。”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几天也没法自己开伙。要不,就到我家来吃饭吧,多双筷子的事。”

    她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察觉出来,似乎前面所有的东拉西扯,都在为这句话做着铺垫。嘴上说着柴米油盐的话,眼睛里却是另一回事,仿佛全是风花雪月,飘在这些毛巾、脸盆、锅碗之上。

    “好。”她小声地说道。“我也会炒两个菜。”

    第67章 偶遇

    查房的队伍今天额外庞大,乌压压一片的人。高俭带领着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还有新来的进修医生、八年制学生浩浩荡荡地走过来,看见金九华和陆耀两个人站在走廊尽头。

    陆耀穿着藏蓝色的警礼服,胸前佩戴着金黄色的绶带和穗子,英俊挺拔,女生们含着笑窃窃私语。高俭看到他的装束,立即明白了,笑道:“来接袁警官。”

    陆耀上前握手,“是。多谢你们把她救活了,还康复得这么好。”

    “选我们医院就对了,脱胎换骨不在话下。”高俭也有点得意,“怎么关着门呢?”

    “在换衣服,化妆。”

    高俭愕然道:“化妆?”

    金九华道:“护士们都在里面给她参谋着打扮呢,金英是化妆师。”

    高俭听了一下里面叽叽喳喳的笑声,“金英还有这个本事呢,看不出来。”

    “三个臭皮匠呗。”

    门开了,护工推着轮椅出来,袁昭也穿着陆耀同款的警礼服,齐耳短发,雪肤红唇,很显气色。

    换上制服,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金九华看直了眼睛,“这也太帅了吧。还有头发……”

    她微笑道:“带的假发,网上买的。”

    金英从后面走出来,很开心地介绍:“警察姐姐底子好,皮肤透亮,眼睛又大又圆,根本不费劲。”

    陆耀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车停在地下。”

    高俭点点头,吩咐金九华:“你送一下。”

    金九华接手了轮椅,几个人往电梯走。一路都是赞叹声,医学生们纷纷拿出相机来拍照。

    陆耀很紧张,伸手挡住袁昭的脸,“不允许拍。”

    高俭伸手点了两个人:“你俩负责,把学生们的手机都收上来,挨个检查,全部删掉 。谁发了朋友圈或者微博,马上给我滚蛋。”

    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动了。高俭又走过来跟护士长商量:“你们没有拍吧。”

    护士长翻了个白眼,“还用你说,我们是有数的。”

    金英像盘点医疗器械一样数着眉笔口红胭脂等一大堆用具,将它们塞进化妆包,“白小仙送了新年礼盒过来,是高档巧克力,都放在护士站了。待会大家去那里拿。”

    护士长笑道:“出了名还想着我们,挺会做人,怨不得人家挣大钱。”

    高俭听见这句话,回过味来,心脏突突直跳。

    一辆警车停在地下车场。车门打开了,陆耀弯下腰跟袁昭说道:“我抱你上去。”

    袁昭往后缩了一下,他有点发愣,金九华比量了一下警车的高度:“我看得两个人打配合,要不陆警官你在上面接着。”

    金九华凑上前去,袁昭就配合地搭着他的脖子。他一只手搭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大腿,轻轻一送,陆耀在车里稳稳接住了,金九华又将轮椅折叠了递上去。

    她的脸从他脸颊边轻轻擦过,带了点脂粉的香味。他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他卸下来拉开拉链:“这是一袋成人纸尿裤。”

    袁昭立即把头垂下去,一副失落的神情。陆耀道:“会堂里有服务员专门照顾她,一对一服务。也有医生护士。”

    金九华点点头,对袁昭说道:“你要上厕所就赶紧说,别怕麻烦别人。撑着不换容易感染。这是一对手套,不上场的时候就戴着,你的手指还比较脆弱。上面那层是你现在吃的药,用量我都写在盒子上了,看不明白可以打电话给我。万一……太激动引发心脏或者哪里不舒服,及时叫医生。”

    袁昭笑眯眯地摆手:“好啦,我不会很激动的。”

    “那好。早点回来。”

    车发动起来了,她转过身向窗外挥手,陆耀回头看见金九华也站在原地不动,心里有了点模糊的猜想。

    他吩咐司机:“暖气的风开大些。”

    袁昭抬起手来,一遍一遍练习着敬礼的动作。陆耀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金医生……他待你挺不错的。”

    “嗯,他人很好,又细心。”

    “刚才我跟他聊了一下,你再过两个月就能出院了。后续的工作安排,你有什么要求吗?有要求就提,我都会替你争取。”

    袁昭将手放到膝盖上:“耀哥,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陆耀笑了,“不用那么官方。个人意愿也很重要,一时半会想不到也不要紧,随时跟我说。”

    “好。”

    车在繁华的长安街上飞驰而过,两侧宏伟的建筑映照在湛蓝色的天空下。

    “个人生活上呢,比如……需不需要给你再介绍对象。”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耀哥,你可真是中国好前任啊。我还年轻呢,不着急。”

    “你也三十多了,自己有个打算也好。”

    袁昭将笑意都收敛了,她用手指头绞着假发的发梢:“等我能自己走路,自己上厕所,头发养长了,也能理出这个发型来,你再给我介绍吧,否则不是坑别人么。”

    陆耀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阿昭,我觉得应该很快了。”

    车转了弯,进入了一条安静的小路。荷枪实弹的军人在门口站岗,见到这辆车就举手敬礼。陆耀神情严肃起来:“咱们到了,阿昭,今天你是主角。”

    进了腊月,白云观的人便一天多过一天。人们带着对新年的期盼,来到这里祈福。

    钟声袅袅,白雪红墙,陈妙茵和郑佳雪在财神殿塑像前站定了,恭恭敬敬地上香跪拜。

    她俩走出殿外,望着中间的一棵参天古树。陈妙茵小心地说道:“小雪,那个胎心仪广告的事,在网上有些争议,爸妈也不喜欢,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郑佳雪很淡定:“嫂子,你刚接触网络,不知道黑红也是红。广告就怕没水花。何况网上支持的人也多,谁说孕妇一定要漂亮精致。爸爸还在美国,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解释一下。妈妈……她说什么就听着好了,我不会让你辞职不干的。”

    陈妙茵略放了心。她走到三清像前,伸手摸着鎏金铜鼎炉。那里几百年来已经不知道被多少游客摸过了,闪着温润的光:“希望明年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尤其是妙妙。”

    忽然手机响了一声,是婆婆的电话:“妙茵,元君殿你一定要去拜一拜,里头还有催生娘娘,求子是最灵验的。小雪也要拜,明年说不定……”

    郑佳雪接过手机来:“好啦,妈,我收到了。”

    “你自己也上点心,我想着蒋家这阵子不冷不热的,拖着咱们算怎么回事。”

    郑佳雪的脸立刻黑了,“咱家事情那么多,我管着公司,一时半会也没心情。”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我这几天头晕目眩的,眼皮总是跳来跳去,就怕有事。你们多捐点功德。”

    “好的妈。”

    郑佳雪挂了电话,苦笑道:“其实……妈当年也是能走南闯北的,各地跑渠道,她比爸爸都能干,喝酒能放翻好几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后面怎么了。”

    陈妙茵了然地点头:“妈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

    她们走走停停,最后才到了最深处的元君殿,陈妙茵抬眼看着里面的金漆女神像,碧霞元君低垂着双目,无限慈悲。

    香火缭绕,她正要拜下去,心里忽然起了点犹豫,就只是在金像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郑佳雪倒是认真地跪拜了,又上了功德。出了院子,郑佳雪接了个电话,便匆匆走了。

    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法事,牛角的呜呜声余韵悠长。陈妙茵坐在墙根下的长凳上,闭着眼睛听着。角落里堆着残雪,冬天午后的阳光,冷冽得不带一丝热气。她忽然从眼角瞥见隔壁长凳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冯时。

    冯时也看见了她,一脸震惊。他穿着长长的黑羽绒服,显得脸愈发苍白。

    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又觉得这句话很多余,“快过年了,祈福消灾,就来拜一拜。”

    她点头:“求平安。家里年年都来。你呢?”

    冯时的话在口中顿了顿,“以前我妈在的时候,过年会带我来。这几年……就是我一个人来。我想听听做法事的声音,安静一下。”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震惊地望着他,刚想说点安慰的话,忽然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沿着脸颊涔涔而下,“对不起。”

    她捂着脸,背部一抖一抖,冯时从口袋里取了纸巾递给她。她狼狈地擦眼泪,“对不起,对不起。”好像词汇里只剩了这么一句话。

    他安慰地在她手上拍一拍,“没事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她使劲抽着鼻子:“是我的错。我太任性了。”

    “不是你的错。当年……算是场误会吧,我自己都不介意。”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当年血曾经沿着额头一直向下流,流到脖子,又热又黏。那里是不是留了疤?她伸出手去撩开刘海,有一点白色的痕迹,不明显了。

    冯时低着头:“你后来去了美国,给我家里打电话,她不想说什么,所以每次都匆匆忙忙挂了。后来,她得了阿兹海默症。”

    她头脑中嗡嗡作响,冯时继续说道:“她渐渐不认识我了,那么体面的一个人,开始骂我,骂护工,骂保姆,没有人能长久呆在她身边。我觉得这世界太讽刺了,我自己是个医生,结果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发疯的时候,我觉得她还是我妈,下一秒钟就……”

    他吸了吸鼻子:“我当上副主任的那一年,她去世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真有神迹,她最后那半天特别清醒。我守在她身边,她念叨了很多我以前的事,最后跟我说,孩子,你去找她吧,她给你打了好多电话。我不怪她了。”

    第68章 接站

    山墙门洞里有人在抱着孩子,让用小手摸石猴:“大吉大利”。孩子摸到了,全家跟着一起拍掌大笑。陈妙茵抬头望着头上,四方的天被树杈分成一块一块。她眼泪一直向下流。

    他默然地坐在她旁边。她忽然跺了跺脚,像是冻的麻了:“那是……哪一年的事?”

    冯时轻声说了个年份,她将脸埋在掌心,发出一声无助的呜咽:“来不及的,怎么也来不及了。”

    他很平静地说道:“都过去了,妙茵。”

    她把纸巾揉成一团,他就接过去,替她丢在垃圾桶里。她脑子都麻了,忽然一阵风吹落了树梢上的雪,扫了一些到她脸上,冰冷刺骨,总算让她清醒了些。

    冯时微笑着说道:“我妈妈走得很平静。你也不必……”

    他从包里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塑料饭盒来,里头是金黄色的麻花:“我徒弟从山西带回来的。吃一点吧。”

    她呆呆地拿起一根放进嘴里,咔嚓一声咬断,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两个人只是各吃各的。过了一会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来,“妙妙……我女儿要去学钢琴,我得陪着她。”

    “好。”

    她麻木地往外走,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回头一望,他还坐在原地,嘴一动一动嚼着麻花。她扭头再不敢看,很快地走出去了。

    又过了很久,冯时才回到他的办公室。他拿起桌上的相框,那是他去纽约进修时和同事留下的合影。他从后面将它打开,拿出藏在照片下面的两张退了色的登机牌。

    十二年前的圣诞节,纽约到加州圣地亚哥,往返。

    卢玉贞的祖父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唯一的赤脚医生。从跌打损伤到产妇接生都能一手包办,甚至狗吃了耗子药这种事,人们率先想到的也不是兽医,而是那位背着药箱骑着自行车的卢大夫。

    到了卢爸爸这一辈,又上过了卫校,不管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技能,都有了飞跃式的提升,所以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也是与日俱增。不管是灌溉挖沟起了冲突还是兄弟为了宅基地斗殴,他都能被公推出来说和:“别那么大火气嘛,坐下来说,别伤了身体么。”

    这地位似乎这十几年来有下滑的迹象。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大城市打工,脑子里就是三甲医院,再加上道路通畅了,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买了车,上县医院也很便捷。所以卢爸爸的诊所里,只剩下了平日打吊瓶的几个老人家,可以治一治感冒。

    卢玉贞给他打电话,也是三催四请,他一开始不答应:“村子里这些病人怎么办,要定期输液的。”

    卢妈妈是种果树的一把好手,说起话来像给果树剪枝一样的毫不留情:“听见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又不是你一家开诊所。乡镇还有卫生院呢,坐公交车一会就到。”

    卢爸爸背着手站着,很有一家之主的派头,他说道:“快过年了,祭祖的大事小事我不放心。”

    卢妈妈又回一句:“你都快不能走动了,就算去看个病,祖宗肯定体谅你。再说了,贞贞过年要值班,咱们也该去北京团圆。”

    所以他们平生第一次出了省,坐上了飞速的高铁列车,来到了首都北京。

    火车到站的夜晚,地下广场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方维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停车位,无奈只好停得远远的。

    他把轮椅拿下来夹在胳膊下面,走特需通道上了站台。这是迎来送往的地方。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手按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卢玉贞在站台上转来转去,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瞟上一眼。站台的尽头,昏暗的夜幕,其他几个接站的人躲在一边抽烟,只看见红点在晃动。

    方维道:“别紧张,还有十几分钟。”

    火车很准时,呼啸着进了站。车门一开,人瞬间涌出来,她在门口张望着,过了好一阵子才等到。

    她记得一年前父亲虽然雨雪天会哼几声,平时行动起来还算灵活。此时的父亲勉强拄着拐,走得很慢很慢,像是挪不动了。母亲也瘦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大片。

    她赶忙上前扶着,方维也跟上来,“伯父,坐轮椅吧。”

    卢家爸妈齐齐转头看他,卢玉贞介绍:“我们单位同事,医院的设备科方科长。”

    方维微笑道:“我正好跟卢医生住在一个小区,又有车,过来接站比较方便。您叫我小方就可以了。”

    卢爸爸回过味来,赶忙伸手来握,“怎么是同事呢,您是贞贞的领导,给您添麻烦了。方科长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两个人客气地握手,卢爸爸看了一眼轮椅,脊背都挺直了三分:“我能自己走。”

    卢玉贞看着妈妈拉着行李箱,肩膀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蓝白色编织袋,要接过去,妈妈摇头:“你拎不动呢。”

    她往手里拽:“都是什么啊。”

    “蜜桔,自己家种的。我想着也没啥能带的。”

    卢玉贞有点生气:“不是说好了什么都不用带么。”

    方维笑道:“外头买的桔子不好,都不知道怎么打药打蜡的。自己种的可是有机食品,超市卖的可贵了。咱们有车有电梯,不怕。”

    他把编织袋放在轮椅上。一家人走走停停,行进的速度极慢,好不容易才到了停车位,方维将后备箱打开,把行李放好:“这车空间挺大的,放下没问题。”

    卢玉贞要让爸妈坐后面,卢爸爸不肯,“我坐副驾驶,尊重一下你们领导。”

    他伸手拉住车灯前的把手,方□□稳起步,笑道:“伯父,我开车挺慢的,不晃。”

    卢妈妈坐在后边,摸了下那个儿童座椅:“这个好像在电视里见过。”

    卢玉贞道:“方科长家里有俩儿子,这是给孩子准备的。”

    方维笑眯眯地说道:“过了年就把它拆掉,我家老二也快一米六了。”

    卢妈妈语气里不无羡慕,“两个儿子,有福气的很。”

    车走了很久才进小区,他们上了楼,发现两家是斜对面,十分惊讶。卢玉贞笑道:“房子还是方科长帮忙租的。”

    她用密码开了门,里面已经被打理得整齐温馨,连窗帘都被拆下来换洗了一番。暖气很足,熏得一个房间都暖烘烘的。柜子上又摆了两盆枝繁叶茂的绿萝。

    方维笑道:“伯父伯母要不要出去吃个饭?我去安排。”

    卢爸爸赶紧推辞:“不劳烦领导了,我们在车上吃过。”

    卢玉贞也摇头:“要不先休息吧。”

    方维笑道:“那我先回家了,明天一早去医院,七点在楼下。”

    她对着他感激地点头,又从编织袋里拿出一篓蜜橘:“给孩子们吃。”

    门关上了,卢妈妈在各个屋里兜了一圈,小声道:“贞贞,这房子……租金不少钱吧。”

    “赶上房东在国外了,捡了个大便宜。”卢玉贞犹豫了一下,“一个月六千。”

    卢妈妈一脸震惊,“六千啊,这么贵,县城里头够租一年了。”

    卢爸爸面上很淡定,他在沙发上坐下,拐杖扔在一边:“北京嘛,都是有本事的人才呆得住。咱们贞贞也是好样的。”

    卢玉贞整理着他们带来的X光片,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爸,妈,洗洗先睡吧,明天估计要重新拍片子。”

    他俩对望了一眼,卢妈妈试探着问:“你跟李义的事……真没办法了?”

    她坚定地摇头:“性格不合适。”

    “他是不是在外头有对不起你的事,所以……”

    “没有。”

    卢妈妈还要再问,被丈夫打断了:“贞贞不想提,就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吧。”

    她缓过一口气来,将衣服都取出来放好,“要不要煮点面?锅碗瓢盆都是新的。”

    “先不了,明天妈去买点新鲜肉,晚上做点小炒黄牛肉。对了,方科长是你邻居,改天叫他们也过来吃饭。咱们一家人好好过年。”

    她嗯了一声,手上的活并没有停,忽然听见门被邦邦地敲响了。她打开门,方维站在外头脸色焦急:“卢医生,麻烦到我家来一趟。”

    “出了什么事?”

    “我家老二尿血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方维家里,打开洗手间的门,郑祥站在马桶前,脸色慌张地盯着马桶,她瞧了一眼,尿液是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方谨很紧张,“是不是跟爸爸一样,也是结石?”

    卢玉贞伸手把郑祥的裤子脱了,手去摸他的下腹,来回按了几遍,问道:“这里疼不疼?”

    郑祥呆呆地摇头:“不疼。”

    她一时判断不出来,摇摇头道,“无痛血尿,尿路感染,膀胱炎或者肾小球肾炎都有可能,要先化验。”

    方维咬着嘴唇,脸色都发青了,“赶紧上医院吧,挂个急诊号。”

    卢玉贞点头:“我跟你一块去。”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带刻度的透明塑料管,“老大,你让弟弟再尿一回,取样。”

    方谨脸都白了:“爸,我想让,他不一定有啊。”

    “那也是。”方维拉着他俩到客厅,“赶紧换衣服换鞋。老师那儿我回头给请假。”

    卢玉贞道:“我去跟我爸妈说一声。”

    一行人正在兵荒马乱,卢爸爸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进来了,卢玉贞叫道:“爸,他家孩子尿血了,出血量大,得赶紧送医院。”

    卢爸爸点了下头,眼光落在郑祥脸上,忽然伸手翻开他的下眼皮看了一眼,“慌什么慌。”

    “爸,你先回去歇着……”

    卢爸爸笑了,一字一句地问:“小小子长得真精神,晚上吃火龙果了吧,还是甜菜?”

    第69章 买菜

    专家门诊里人头涌动。卢玉贞把爸爸扶进诊室,卢妈妈将X光片、CT片子和病历递过去。高俭看得很仔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道:“股骨头的情况不是很好。”

    卢妈妈点头,艰难地用普通话说道:“这两个月疼得都不能走路了,站起来也困难。”

    高俭又翻了一下病历,指着CT片子给他们看,“保髋手术可以减缓受力,但也只能撑一阵子。建议手术换人工髋关节吧,整个关节完全换掉。”

    卢玉贞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卢妈妈有点慌,扯着她的袖子,“贞贞,你看……非得开刀吗?能不能吃点中药什么的?”

    她平静地说道:“妈,咱们听高主任的,他是专家。”

    高俭解释道:“我只是给出专业建议,具体怎么治,病人自己选。病人这个影像学表现已经是四期了,股骨头严重塌陷,去哪家医院都会建议手术的。”

    一家人面面相觑,卢玉贞问道:“高主任,换了能顶多久呢?”

    “人工髋关节现在已经很成熟了,术后能恢复基本的行走功能。合理使用的话,可以保持三十年。”

    卢爸爸用手摸了一下腰部,苦笑着说道:“三十年……挺久了,相当于终身的。也好,那就换吧。”

    高俭点点头:“卢医生,全髋置换是四级手术,相对比较复杂。我收你们住院,就是我来主刀。人工关节有不同的类型,你们是要国产的还是进口的?有陶瓷对陶瓷的,陶瓷对聚乙烯的,金属对聚乙烯的。”

    高俭将一张大表递过来,上面写着各种品牌人工关节的价格和适应症。他微笑着说道:“不着急现在就定,回去商量一下再决定。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九华,或者问我也可以。建议尽快住院。”

    卢爸爸还算镇定,他从诊室慢慢挪出来,拿着那张纸,脸色很不好看,“便宜的也要一万多,贵的七八万。”

    卢玉贞坚定地说道:“爸,咱们用最好的。能用三十年呢。”

    “再打听打听吧,差不多就行。”

    她握着妈妈的手,只觉得妈妈掌心冰凉,眼神里都是慌乱。

    “是个大手术啊,贞贞,会不会有危险。”

    “没事,不会的。”

    在卢玉贞的印象中,妈妈是个爽快干脆的女人,爸爸永远沉稳笃定。此时此刻,他们开始露出了脆弱和慌乱。几乎一瞬间,她就从承欢膝下的独生女转变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责任重大。她深吸了一口气,“新农合能报一部分的,咱们先别被钱吓到。”

    卢爸爸点头:“不是什么大事,贞贞,你先去上班吧。别因为我的事请假,惹得领导不高兴。”

    “不会的。咱们先回家。”

    卢爸爸笑着说道:“打什么车,早上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路都看好了,走回去不费劲。”

    “又犯倔了,摔了怎么办。”

    她扶着爸爸慢慢走了几步,就看见方维沿着走廊走过来,步子很急。“伯父伯母,我刚开完会,情况怎么样?”

    卢玉贞将表格递给他:“推荐换人工髋关节。”

    他很温和地安慰道:“这个手术危险性不大,效果特别好,你们尽管放心。我的车在楼下。”

    方维开车将他们一家三口送进小区,匆匆说了一句,“我得回去值班,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车就掉转头走了。

    卢家夫妇俩面面相觑。卢爸爸问道:“这方科长,多大年纪了?”

    卢玉贞想了想,手机登陆了系统,把方维做息肉手术的病历调出来,“33。”

    她心里忽然起了一点疑云,卢妈妈说道:“贞贞,你看人家就聪明,老早就结婚把孩子生好了。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好啦,妈。”

    冷不防大喇叭的声音响起来,“居民朋友们,社区主办“放心肉菜进家门”活动,有鲜肉,有净菜,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卢妈妈立即来了精神,“老卢,你先上楼去。我昨天看了冰箱,就两盒鸡蛋,一点青菜,这怎么行。”

    母女两个走到广场前,那里停了一辆卡车,几个摊位上果然挂着满满的肉和菜,不少老人都在里头挑拣。赵大妈站在卡车旁边,戴着红袖箍,拿着喇叭吆喝着:“注意排队,不要抢。”

    卢玉贞看见方维家的两个孩子正埋头在肉案前买猪肉,连忙过去说道:“你俩晚上到我家吃吧,不用做了。”

    方谨搓搓手:“我爸说买点好的猪肉,过年包饺子。”

    赵大妈听见这句,就很上心,“我来帮你挑。”

    她仔细地拣了一块里脊肉递给方谨,“这个好,全是精肉,一点不带肥的。”

    后面有人笑道:“赵姐,怎么刚不给我们挑?”

    杨安顺从队伍后面钻出来,笑眯眯地说道:“你们都懂行,孩子不懂,尊老也得爱幼不是。”

    几个大妈笑起来:“安顺,你真会说话,不愧是高材生。”

    杨安顺忽然在人堆里瞧见了卢家母女,立即凑过去自我介绍,“伯母,我是卢医生以前的病人,我叫杨安顺。”

    卢玉贞补充道:“病人家属。”

    他像打了鸡血似的开始介绍:“这羊肉特别好,都是牛街进的。”

    卢妈妈听得一脸茫然:“羊肉……怎么是牛街呢?”

    “牛街就是西城的一条街,那里清真的馆子特别多,牛羊肉都好。懂行的过年都去那边采办。这里有整条的羊腿,可以炖,可以烤。伯母,你们喜欢吃羊肉吗,喜欢就多屯点。”

    卢妈妈简直顶不住这种热情,买了半条羊腿,又买了五斤牛肉,杨安顺立即将塑料袋全挂在自己手上,“菜也很不错,从山东寿光进的大棚菜,很新鲜,昨天发车今天就到了。”

    卢玉贞本来满脑子都是换髋关节的事,此时也被他感染了,笑道:“我记得你研究生是学编程的吧,不是卖菜专业。”

    “我爸在新发地卖水果的,算是家学渊源吧。”杨安顺很高兴,“卢医生,你喜欢什么水果,榴莲还是樱桃,跟我说一声,弄点好的不成问题。”

    “先不用了。”卢玉贞紧跟着妈妈,适时地拎起她手里的菜。杨安顺又问道:“伯母是刚来北京吧,有没有想逛的地方?”

    卢妈妈很客气地摆手:“不逛了。”

    她们母女俩拎着菜从摊位旁边退出去,杨安顺在旁边跟着:“东西挺多的,我帮你们送到家吧。”

    方谨和郑祥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左一右,将他手里的东西尽数抄走:“卢医生是我们家邻居,不劳烦这位哥哥了。”

    杨安顺只好停下脚步,“改天再聊啊,卢医生。”

    卢玉贞将战利品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卢妈妈叫道:“贞贞,牛肉先拿出来。”

    她将牛肉送进厨房,看到卢妈妈正在将小米椒剁碎,赶紧补了一句:“妈,那俩孩子吃不了太辣。”

    卢妈妈嗯了一声,又切了两下,忽然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

    她立即莫名心虚起来:“以前一块吃过饭。”

    卢妈妈本能地感觉有什么不对,她招招手,“老卢,过来给我摘菜。”

    夫妇俩把门一关,卢妈妈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方科长……也太热心了吧。他没必要对咱们这么殷勤的。”

    卢爸爸皱着眉头:“我看昨天贞贞跑到人家家里去,蛮熟门熟路的。”

    “肯定不对。他那个眼神,时不时就溜过来看贞贞一眼,倒像是……你年轻的时候。”卢妈妈打了个寒战:“他们俩……”

    厨房里一时静的可怕,卢妈妈抄起菜刀劈在案板上,刀刃陷进去三分,“他敢祸祸我女儿,我跟他拼了。”

    卢玉贞听见了这声沉闷的巨响:“妈,怎么了?”

    卢妈妈憋不住了,就要冲出去,卢爸爸赶紧拦住:“先搞清楚再说,一辈子吃这个暴脾气的亏。”

    他回头叫道:“没事,你妈剁肉呢。”

    卢妈妈抱着胳膊越想越怕:“老卢,当时贞贞死活要分手,也不说为什么,不会是被这姓方的给……”

    卢爸爸想了想:“咱们女儿不是当小三的人。我昨天在他家客厅站了一会,他家衣架鞋柜上,没有女人的衣服鞋子。”

    “那……是离婚的?他一个二婚头,带着俩孩子,贞贞可是大姑娘。不行,这不要脸的,我得跟贞贞说明白。”

    卢妈妈伸手去拉厨房的门,还没等她使劲,门就开了,卢玉贞走进来,脸色铁青。

    “爸,妈,我都听见了。”

    卢爸爸咳了一声,“那到底怎么回事呢?”

    “方科长前妻已经去世了。”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卢妈妈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俩?”

    卢玉贞很严肃地说道,“我发誓到现在为止,我俩就是同事,什么关系都没有。”

    卢妈妈松了口气,“那就好。”

    卢爸爸却听出了端倪:“到现在为止?”

    卢玉贞补上一句,“不过我对他很有好感。以后如果要交往,也不是不可能。”

    第70章 户口

    厨房里死一样的沉默。过了一会,卢妈妈回过神来,“贞贞,你是不是傻了。”

    卢玉贞将案板连同菜刀一起挪走了,才小心地回答:“妈,我是认真的。方科长他人品真的很好,办事靠谱,性格温和。”

    卢妈妈抖着嘴唇,脸色渐渐转白,“你跟李义掰了,是因为他吗?”

    她连忙否认:“不是,我俩性格不合,就算结了婚也很难受。”

    “就不能磨合一下吗?我跟你爸也吵了一辈子。当年……你俩多好啊,谁见了都说般配。”

    卢玉贞缓慢地摇了摇头,“妈,我跟他真的没可能了。”

    卢爸爸居中打了个圆场,“贞贞,你现在单身,找谁都行。方科长……八字还没有一撇吧。他也没表示什么,万一是你这边想多了呢。”

    她想了想,竟是无言以对。卢妈妈像是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啊,何必找他呢。贞贞,你太年轻了,不知道给人当后妈的苦。以前叫填房,死了都得埋在人家原配坟后边。他有俩儿子,也都这么大了,养不亲的。”

    她眼圈渐渐红了,“带孩子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更别说后妈,怎么管都不落好。你从小那么掐尖要强,爸爸妈妈捧着长大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咱家有个女博士,光宗耀祖。你要去伺候他们一家三口,我不答应。”

    卢玉贞心里一酸,也险些落下泪来,“妈,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挺好,没有谁伺候谁。方科长……凡事都很为我着想。”

    卢妈妈擦了擦眼角,声音也高起来,“他是自己在外头找不着别的人,才想着小恩小惠把你套住,等到手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我见的傻孩子多了,都是大姑娘脑子一热嫁过去,到时候一家三口对付你一个外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卢爸爸也说道:“贞贞,咱们不是把人往坏处想。你一个人在北京,爸妈老了,什么都帮不了你。凡事自己长个心眼没有错。方科长看着人是挺好的,可我们也就只能见几次,保不齐……你得找个能托付的人,我们才放心。”

    卢玉贞一声不吭,闷着头将牛肉切成一条一条,过了一会才抬头说道:“爸,妈,我有手有脚,能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托付给谁。找人结婚,也就图个互相扶持,一块拉扯着往前走。方科长是结过婚有孩子,一开始我也有偏见,越是相处越觉得他稳重可靠。你们就在北京多住些日子,替我掌掌眼也好,日子久了,好人坏人藏不住的。”

    卢妈妈吸着气,“贞贞,爸妈也不图你找什么富贵人家,总不至于本分上进、身家清白的小伙子也找不到一个。对了,下午那个菜摊子的小伙子,他不是还挺热情的……”

    卢爸爸皱起眉头:“这又是谁?”

    “贞贞的病人。”

    “病人?那岂不是那方面有问题,更不能找。”

    卢玉贞咳了一声,“那是病人家属。再说了,我是看泌尿的,男科只是一小部分。”

    卢爸爸想了想:“贞贞,你跟他在一个单位工作,万一闹得不好看,影响可就大了。你谨慎一点成不成?”

    她点点头,“我明白。”

    卢妈妈打开窗户吹了点冷风。“我不能答应。我家女儿也是宝贝长大的,怎么……”

    忽然听见叮咚叮咚的门铃响,卢玉贞醒过神来:“方家俩孩子来了。”

    卢爸爸拄着拐杖去开门,方谨和郑祥拎着一只烧鸡进来,礼貌地叫道:“爷爷。”

    这顿饭吃得十分别扭,连方谨也觉察出了气氛的奇怪。卢玉贞给他们夹了几块牛肉:“不辣,你们尝尝。”

    卢家夫妇脸色暗淡,都是强颜欢笑。方谨连忙道:“爷爷,高伯伯手艺很厉害的,他做手术一定没问题。连烧鸡的碎骨头他都能拼起来。”

    郑祥赶紧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奶奶,你家的蜜橘可好吃了。你一个我一个,很快就吃完了,我俩想再要一点。”

    卢妈妈站起身来,“我去拿。”

    她走到厨房里,蹲下身翻编织袋,卢爸爸跟了进来,拍拍她的肩膀:“咱们可别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捡了几个最大最甜的。“我知道,孩子也可怜。”

    卢玉贞摆弄着机顶盒,“要不咱们看会电视。”

    她拿遥控器按了半天,始终显示没有信号,“是不是跟房东说一声。”

    卢玉贞刚把微信发出去,方谨的电话手表叮地一声响,显示“高先生,电视机顶盒没有信号,不知道是故障了还是没交费。”

    他睁大了眼睛,将电话手表默默递给郑祥,郑祥回复道:“我找方先生帮忙看一下。”

    “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关系。”

    他们各坐在沙发两端,手机声音此起彼伏。

    过了一会,卢玉贞将手机放下,“那等几天吧。”

    郑祥笑道:“这年头谁还看电视啊,我一般都用ipad。”

    忽然手机上来了一条微信,来自蒋济仁:“人事科那边打电话,需要补一份你的英文简历,今晚上就要交,赶紧发给我。”

    她拍拍脑袋,“对了,我还得请你们帮个忙,能用一下你们的wifi吗?”

    方谨很爽快:“当然了,密码是大写的一个N,然后oen……”

    郑祥扯了扯他的袖子,“这样吧,他说不清楚,我来给你输入。”

    两个孩子抱着一大袋桔子告别。一家三口齐齐叹了口气。卢妈妈还想说什么,卢玉贞对着笔记本,认真地敲打着:“妈,我有个文件需要赶紧交,导师催了。”

    卢爸爸点头:“知道了,工作最重要。你导师对你很好,我该去拜访的。”

    “不用了,他也很忙。”

    “就去说几句话,不碍事。”

    卢玉贞对着网上的简历模版,自己填了一个版本,又仔细改了两遍,才发出去。

    夜已经深了。她走到客厅,父母那屋的门关着,灯也灭了,断续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听不清说什么,但总是在说她的事。

    她心里千头万绪,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捋不出个首尾。她打开浴室的门,热水浇在身上,蒸腾的水汽把一切疲惫卷到半空中。她想着明天去了医院问问九华,这几种人工关节哪种好一些。申请出国的事情,是不是有眉目了,还有……方科长怎么会是三十三岁?方谨至少也有十几岁了……”

    她甩了甩头发,“别再想他的事了,先把爸爸的病看好。”

    然而有些念头又总是朝她心里钻。她关上了花洒,用浴巾胡乱裹住自己,发了一条微信给杨安顺,“请问你睡了吗?”

    对方立即回复了:“没有。”

    “我想找你帮个忙。”

    “卢医生,你只管说,是修电脑吗?”

    “不是。”

    她按照杨安顺的指示,一步一步地操作,终于看到了wifi密码的一溜星星变成了数字。

    “Noending198XXXXX”,是个出生日期。

    她仔细地端详着这串数字,No ending,没有停止的爱。

    卢玉贞霍然站了起来。

    晚上十一点多,方维结束了值班。他出了电梯,在她家门前呆了几秒钟,微笑了一下,掏出自己家的钥匙。

    忽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地开了。他转过身去,和卢玉贞四目相对。

    “你……怎么还没睡啊。”

    她脸上神情很复杂,“我……有话跟你说。”

    他立即心脏狂跳起来,难道是房主的事穿帮了?他压着声音说道:“出去找个咖啡馆。”

    她摇摇头,“不用,咱们到你车里说吧。”

    快过年了,月亮只剩下一道残影。他往前走,她跟在他身后,都裹得很严实。风一吹,寒意立即压下来,将人压得极小。

    他上了车,熟练地点火,打开空调。她坐上副驾驶,音响立即提示,“蓝牙已连接。”

    他心脏跳的很快,偷偷瞥她一眼,什么都看不清。他将车里的小灯点亮,昏黄的光柔柔地打下来。

    卢玉贞枯坐着不开口,他将手机里的文件发给她,“这是我收集的几个品牌人工关节的数据。供货渠道,医院里面每年的使用量,返修率,投诉类型。进货价是保密的,我不能告诉你,只能排了个顺序。”

    她打开文件,里面细细密密地都是数字,再用心不过了。她忽然鼻子酸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向下流,他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是不是她会错意,自作多情了?那可太可笑了。

    他陡然慌了,从后面抽出几张纸给她,“别怕别怕,这个手术虽然是四级,可是不复杂的。”

    她哭得毫无形象,一边吸着鼻涕一边说:“我不害怕。”

    他听了这句话,才稍微放了心,“没事的,咱们一块扛着,天大的事也不怕。”

    她听见“咱们”这个词,大脑里像针扎一样跳着疼,他说这么暧昧的话,怎么能怪她生了误会。那天晚上在体检车里是不是听错了呢?又或者,他的确需要一个妻子,但其实他的心早就已经跟着一块死了呢?

    他将一包纸巾抱在怀里,呼呼地抽出来半包递给她,“你压力太大了,我能理解。想哭就哭出来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什么时候想发泄一下,就找我,我随时都方便。”

    她泪眼朦胧地瞧着他,焦急的样子不像假的。她定了定神,开口问道:“方科长,我有好些问题想问你。”

    “你说。”

    “是关于你私人生活的。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他愣了一下,“可以。”

    她提起一口气,把脊背挺直了,手放在膝盖上,“你……本来是学临床的,后来转了行政,是因为出了事故吧?”

    他的心一沉,“是。当时出了很严重的车祸,手脚受了损伤。骨科的手术强度很大,对体力和精力要求高,我……很努力地康复治疗,也尝试了不少办法,还是做不到。后来,冯老师就让我从博士转了硕士毕业,进了设备科工作。”

    他很平静地说完了,跟她想的完全一致。接下来的问题很艰难,可是豁出去了,怎么也要问个明白。

    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戳你的伤疤。”

    “没事,都好多年了。”

    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尽量让声音平淡和冷静。“家庭方面……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太太……在那次车祸中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

    他愕然地抬起头来,脸色瞬间白了。

    她有种“果然如此”的欣慰感,像是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你们感情很好吧。她比你大几岁,你也很负责任,本科还没毕业就结婚生孩子了,挺勇敢的。”

    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忽然低下头笑了几声,开始声音很轻,后来渐渐幅度大起来,笑得肩膀都抖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直起身来:“我……到楼上拿个东西。”

    “什么东西?”

    “我家的户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