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拥抱
除夕夜的急诊室里弥漫着一股酒味。冯时朝着门诊区域走去,保卫科科长紧跟着他,见缝插针地汇报:“我们收到特需病区的电话,三分钟以内就出动了四个人,到了发现门敞开着,那男的倒在地下捂着胸口……我们就给送急诊了。”
冯时脚下一步不停:“女的呢?”
科长愣了一下,“一共有三个女的,您说的是哪个?”
“郑佳瑞……的夫人。”
“他老婆……也在急诊,能走路,看着没啥大事。”
陈妙茵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用冰袋敷着半张脸,垂着头一言不发。方维和卢玉贞一家都围在她身边。
她转过头来,半张脸像个包子一样肿着,眼睛勉力睁开。她瞧见了冯时,触电般地扭过头对着墙。
卢玉贞叫了一声:“冯院长。”
她简单地将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值班护士也点头确认。他的眼睛扫过妙茵的脸,肿得很高,眼角有一丝血痕,初步判断是软组织挫伤,轻微擦伤,在他见过的病人里面什么都不算,但那是妙茵。
他的手在袖子里紧握成了拳头。
卢爸爸很焦急:“冯院长,那一脚是我踹的,我太着急了,跟我家贞贞没有关系,千万不要对她有影响。”
卢妈妈也跟上来:“是我是我,那人打我女儿,我一时没忍住……”
冯时还没有开口,郑佳雪推着郑佳瑞的轮椅从诊室走了出来,王女士手里拿着一张CT影像。郑佳瑞捂着胸口,咳嗽一声抖一下。
王女士立即拉住冯时的胳膊:“冯院长,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是住特需病房的,外面来的人突然就进来行凶,把我儿子一根肋骨打断了,我们要报警。”
冯时没有表情地嗯了一声,“当然可以。但是报警之前,还是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清楚。”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特需病房,护士给郑佳瑞输上了液,王女士握着他的手抽泣不止:“冯院长您看要不要动手术?”
冯时摇头:“一根肋骨骨折,可以自己愈合。戴个固定带,二十天左右自愈。”
“他说一咳嗽就疼,前胸后背都疼。”
冯时冷冷地道:“这是肋骨骨折的正常现象。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骨科主任叫来。”
他给高俭打了个电话。病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是花瓶残片、翻倒的衣架、破碎的化妆镜和白色药丸。
郑佳雪看到他的眼光扫过各个角落,脸越来越阴沉,苦笑道:“病房的损失可以出账单给我们,会照价赔偿的。”
冯时深吸一口气,对方维说道:“记下来,回头让人过来盘点,出定损。”
方维立即答应了:“我这就去办。”
郑佳瑞在床上哼了几声,忽然指着卢妈妈叫道:“死老太婆踹的我,我让你进局子。”
卢玉贞的脸色立即变了。王女士拿起手机:“我叫警察。小雪,你从公司叫两个法务过来。”
郑佳雪将手按在她的手上:“妈,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叫了个律师,咱们尽量和平解决问题。”
“和平,怎么和平,你哥的肋骨都断了啊。”
蒋济仁走进来,脸色也很不好看。他看看郑佳雪,又看看卢玉贞,站在门边叫了一声“冯院长。”
卢玉贞小声地叫了一声:“蒋老师。”
王女士招呼他:“小蒋,听说这是你学生。”
郑佳雪冷笑了一声。卢家夫妇互相对视,眼里都多了一丝惶恐,卢爸爸紧张地搓着手:“怎么办。”
方维小声安慰:“你们先别慌,咱们讲道理,一定有办法的。”
陈妙茵开口道:“伯父伯母,你们别紧张,他们报警也好,打官司也好,我都担着,要花钱我出。”
王女士叫道:“妙茵,你怎么偏帮外人。”
陈妙茵的声音哑了:“没有外人,我今天就死在这儿了。”
冯时吩咐保卫科科长:“找人搬几张椅子过来,就在这现场办公。”他冷冷地扫视了一干人等:“摊开来说清楚,在我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尽量内部解决。不能解决的再通过报警或者走法律程序,医院一定全方位配合。”
他气势凛然,众人被震慑住了,一时无人出声。王女士抽了抽鼻子:“我儿子儿媳……就是发生了点口角,夫妻吵架很正常。这个老太婆突然闯进来,把我儿子踢骨折了。”
卢爸爸看了一眼蒋济仁,“我老婆只是太着急了,医药费我们赔,不好意思……一场误会。”
“我儿子的一根肋骨,是你赔得起的吗?咱们报警处理吧,拘留判刑。”
卢爸爸慌了,“我赔就是了,咱们万事好商量,私了行不行?”
蒋济仁看了一下冯时的脸色,叹了口气:“小雪,伯母,这就是场误会,也没造成大的后果,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年三十,和为贵。”
郑佳雪脸色立即拉下来,低着头一声不吭。王女士很坚持:“我儿子受了重伤,赔钱可不行。”
蒋济仁道:“这又何必……”
卢玉贞看见父母神色慌乱,有如万箭穿心。正焦灼之际,方维忽然开口:“报警也可以,不过先得做两件事,一是咱们把摄像头的记录看了,确定一下责任归属,不要待会警察来了说不清。”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郑佳瑞忽然问道:“这屋子里有摄像头?”
方维指了指头上的烟雾报警器:“这机器是录像报警一体化的,还有红外成像功能。”
他打了个电话给王有庆:“把A区1546号摄像头的影像,一个小时以内的,做个备份,然后传一份给我。”
陈妙茵站起身来:“好,那就在这里播放好了,录像不说谎话。”
郑佳瑞顿了顿:“病房里安摄像头,这是侵犯隐私。”
冯时瞄了一眼报警器,又和方维对视一眼,冷静地说道:“医院不是私人区域,病房更不是。我们安摄像头,是为了确认医护人员操作有没有不合规的地方。不然如果打错了针,开错了药,责任就没法追究了。这也是出于保护病人的考虑。况且如果警察来了,医院也是要把录像上交的。”
郑佳瑞闷声道:“我是病人,我不同意。”
陈妙茵说道:“我同意。”
王女士看着儿子和儿媳,心里回过味来,捂着脸无力地坐在床边,“算了,不报警了,你们赔我儿子的医药费。”
卢爸爸咬着牙点头,刚要答应,方维伸出手拦住他:“还有件事,刚才情急之下没有做。郑佳瑞先生打伤了我们医院的卢医生,她还没有验伤。”
卢玉贞愣了一下,正要说“我没事”,方维跟她交换了个眼神,她立刻把嗓子压住:“对,我……我刚才就觉得头晕,太阳穴疼的厉害。我去急诊看一下。”
冯时点点头:“身体要紧,赶快去吧,可别被打出什么大毛病。”他指着方维:“小方,你去陪她。”
卢玉贞把脚步拖得很慢,方维在旁边伸出胳膊让她搭着,两个人离开了特需病房,一路往急诊走去。
她凑在方维的耳边小声道:“脑震荡?”
“脑震荡不够。让他们开疑似颅脑损伤。”
她有点为难:“这怎么弄啊。”
方维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圈子:“找女厕所,去格子间原地转二十圈再出来,该有的症状都有了,拍CT也不怕。”
她言听计从,方维觉得不放心,守在女厕所外面。等了一阵,她扶着墙极慢地走出来,脚步都走不成直线。方维上前拉了一把,她就栽在他怀里。
她的头搁在他肩膀上,手抓紧了他的背,一个温暖又结实的拥抱。整个世界仿佛都停滞了,只有她的心跳,扑通扑通,很快。
方维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忽然又放下了。他咬着牙想:“我……总不能趁人之危。”
他搀着卢玉贞进了诊室,她刚坐下就不停干呕。门诊医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
高俭和谢碧陶同时进了特需病房,众人各怀心事,也无人发现他们进门的步调一致。
高俭拿过CT,对着郑佳瑞上下打量:“这骨折得挺到位,什么也不耽误,不用手术。”
王女士听见这话才放了心,又转头问谢碧陶:“律师,打伤我儿子,能判多少年?”
谢碧陶拿着病历看了看:“一根肋骨骨折,算不上轻伤,对方应当不需要负刑事责任。”
“骨折都不是轻伤吗?法律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高俭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谢碧陶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法律上的轻伤跟平时理解的轻伤是有区别的。得六根肋骨骨折才能算。”
陈妙茵冷着脸将地下的东西一一收拾起来。冯时弯下腰,从脚底捡起一副墨镜放在她手上。
她连忙戴上了。
第82章 赔偿
特需病房内,一干人等都沉默着,只剩了郑佳瑞躺在床上的哼哼声。王女士守在他身边,心疼得直擦眼泪。“我儿受罪了。”
过了一会,她又开口说道:“不是要赔医药费吗,就按冯院长说的半个月算,一天病房住宿费五千,护理费一千,加上康复和用药,我也不多要你的,十万块钱。”
听了这个数字,卢妈妈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浑身发抖:“哪里就这么贵。”
“就是这么贵,不信你问问医院。”
卢妈妈抖着嘴唇:“要不……你们就直接拉我去坐监牢吧,十万块钱,我们到哪儿去拿呢。”
卢爸爸稳了下心神,拍拍妻子的肩膀:“没事,我去凑一凑,总有的。”
卢妈妈拉着他的手,急的眼泪都掉了下来。高俭看得心头火起,他大声问谢碧陶:“谢律师,这种赔偿算法,要是走法律程序,法庭支不支持?他的肋骨是小伤,还不需要动手术。”
谢碧陶看了一眼郑佳雪的脸色,小声答道:“高主任,关于住院费和护理费,法庭是有标准的,会给一个合理的估价。”
卢爸爸看着蒋济仁,“蒋老师,是我老婆太冲动,千万不要怪罪贞贞。这个钱,我拼命也会还上的。”
陈妙茵咳了一声,开口说道:“伯父伯母,你们别着急。这钱我会出的,绝不会让你们承担。你们救了我的命,我不能忘恩负义。”
病床上的郑佳瑞忽然冒出一句:“陈妙茵,你真会慷他人之慨。你出?你出得起吗?你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眼下又胳膊肘朝外拐……”
王女士立即喝道:“闭嘴。你这个孽障。这种话可说不得。”她看着陈妙茵:“两口子吵架归吵架,怎么动起手来。妙茵,我给你做主,好好罚他。”
她拉着妙茵的手,“佳瑞,快给你媳妇道歉。”
郑佳瑞扭过头去,并不理会。陈妙茵脸上还捂着冰袋,一字一句地说得真切:“郑佳瑞,你给我听好了,你就是个畜生。”
王女士道:“妙茵,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这样说,连带我们老的都骂进去了。”
郑佳瑞蹭地一下坐起来,想是牵动了伤口,嘴里嘶的一声,“行,我是畜生,那你就是母畜生。”
郑佳雪也叫道:“哥,都别说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冯时冷眼看着这兵荒马乱的一幕,眉头渐渐拧紧了,但依然保持着沉默。
蒋济仁在沉默中终于忍不下去,拉着郑佳雪出门,找了个僻静处站住:“小雪,那十万块钱……有点过分了吧。”
郑佳雪摇头:“我哥的肋骨确实断了。我们要索赔,理所当然。”
蒋济仁焦急地说道:“小卢家里条件不好,据我所知,她爸做股骨头手术的钱都紧巴巴的。你们一张嘴要十万,她家怎么拿得出来呢。”
郑佳雪脸色很阴沉:“我家有钱就活该被她踹是吧,还嫌我家狮子大开口了,住院花费就是那么贵。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会劫富济贫。”
蒋济仁比划着解释:“你不知道她的难处。她家在村子里种蜜橘的,这十万块钱,卖几年的果子也不一定有。她爸就是个开诊所的……”
郑佳雪冷笑道:“你倒是了解得挺透彻,不就是个赤脚医生吗,拿着一瓶抗生素治百病的。”
蒋济仁忽然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也是学医的,怎么说出这种话。我提醒你,我爸当年没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的赤脚医生救过他的命。我爸要是听见这话,都轮不到我骂你。”
郑佳雪难得见他如此愤怒,心里一阵发虚,嘴上却并不服软:“蒋济仁,你的学生你护着,那我算什么。”
蒋济仁一摊手:“我是帮理不帮亲。你家这些鸡飞狗跳的事……这些日子,拜你大哥所赐,我在医院本来就招人议论,要是护不住这个学生,我也没脸在华正医院干了。”
郑佳雪胸中一股气直翻上来:“行,是我家连累你的。”
蒋济仁道:“你也看看你家干的破事,天地良心。大年三十我被叫出来……”
他忽然瞧见方维从电梯里出来,就住了嘴。两个人回到病房里,站得远远的,都抱着胳膊。
方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冯院长,卢医生的诊断出来了,初步判定是脑震荡,轻微颅内血肿。”
冯时立即坐直了:“这里杂音太大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方维扯着嗓子道:“卢医生是脑震荡,轻微颅内血肿。”
卢家夫妇的脸色都变了,卢妈妈冲上去抢过诊断单左看右看:“我女儿呢,贞贞呢,在哪?”
方维道:“伯母,我已经托神经外科的值班医生给她办住院手续了,特来请示一下冯院长,是不是按工伤记录。”
冯时点点头:“卢医生是在医院受的伤,当然是按工伤算。小蒋,你做一下后续工作安排。”
蒋济仁道:“她本来安排明天值班的,我安排科室的其他人吧。”
卢妈妈拿着诊断单,脸都憋得发紫了,王女士赶忙将郑佳瑞拦在身后。卢妈妈盯着她:“我女儿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方维给卢爸爸递了个眼神,他心领神会,拉着妻子的胳膊:“稍安勿躁,咱们相信医院。”
方维也道:“是的,我们医院神经外科也很强,会妥善救治同事的。不过……”
他转头对冯时说道:“冯院长,以防万一,还是先报警处理吧,留个证据。”
高俭也来了精神:“对,这下事实都清楚了,我也建议报警。”
冯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郑佳雪忽然说道:“冯院长,刚才我哥哥被打伤,你们可是说尽量内部解决的。”
方维冷着脸道:“我们是想内部解决的,不过也看情况。”
王女士站了起来:“脑震荡能怎么样,我儿子可是肋骨骨折。律师,你给我看看。”
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谢碧陶身上,她翻着病历,很谨慎地说道:“按照标准,有颅内血肿和肋骨骨折是一个级别,都算轻微伤,没有刑事责任。”
王女士拍了拍手,“那就报警啊。”
谢碧陶小声道:“轻微伤可以调解,但如果调解不成,可以行政拘留。”
郑佳瑞哼了一声,“行啊,那老太婆陪着我一起拘留,谁怕谁。”
谢碧陶摇头:“郑先生,你目前还在缓刑的观察期,如果有行政拘留的记录,按照常理,是要撤销缓刑的。”
郑佳雪明白过来:“也就是说……”
“对,要立即执行三年有期徒刑的判罚。”
第83章 拥抱
郑佳瑞伸出手来比划着:“怎么可能伤那么重,我就是轻轻推了一下。”
方维怒从心头起:“行吧,你这句话我也录了音。我不跟你废话,咱们等警察来了再说。”
他拿出手机开始按,刚按到第二个键,王女士冲上来:“别动别动,大家都好商量。”
她推一推女儿:“小雪,你去跟小蒋好好说。”
郑佳雪迅速地评估了一下形势,发觉己方已经完全陷入被动。她不情不愿地扯了一下蒋济仁的袖子:“咱俩出去商量商量。”
他俩走到走廊尽头角落里。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也沉寂了下来,整个城市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她低着头,艰难地开口:“济仁,要不……你去跟她说一说,可以提条件。”
蒋济仁向窗外望了一眼:“让我怎么开口呢?我一个当导师的人,要学生拿钱消灾?”
“她家想要多少,开个价,不是太过分的数额,我们就接受了。我哥的缓刑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花了不少钱才拿了谅解书。”
蒋济仁叹了口气:“小雪,你家人总是这样,什么都靠钱来衡量。见了家境不好的,还没等人开口,就觉得要讹上你了。”
郑佳雪嘴里发干,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我也只是希望我家的事能和平解决。”
“我说句实在话,就你哥这个人品,进去一趟接受教育,不管对他,还是对你全家都是有好处的。你嫂子当年为了救他一条命,费心费力咱们都看在眼里,今天就被打成这样。今日出钱救他,以后不见得能有回报。更何况每次拿你当枪使,你说是不是。”
郑佳雪想了一下嫂子红肿的脸,心里忽然泛上来一股凉意。她将前因后果想了想,脸色渐渐也白了。蒋济仁道:“我自己挑的学生,又带了五六年,小卢的人品我是认可的,绝不是讹诈。”
郑佳雪深深吸了口气,带点为难地说道:“刚才我妈说的话也着实重了。不知道她爸妈怎么想,会不会……”
蒋济仁摇头:“小雪,你总是抱着偏见不肯撒手。咱们都是学医的,沟通也是一门学问,先要放下架子,站在平等的层面上交流。咱们要保护自己没错,可是如果把所有人都看成奇葩,事情只能越来越糟。小卢爸妈不富裕,可是维护自己孩子的心思,和你妈是一样的,没有高低之分。我建议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能解决的。错了就认,不丢人。”
方维陪着卢玉贞上来坐下,她已经换了病号服,卢妈妈攥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卢玉贞小声道:“妈,过几天就治好了。”
郑佳雪凑上前来,忸怩了一会才说道:“小卢,对不起,我哥他不应该推你,害你受伤。”
卢玉贞愣了一下:“师娘。”
郑佳雪把声音放软了,“我们觉得……还是和解比较好。你这边有什么要求吗?我尽量满足。”
卢玉贞看向爸爸妈妈,又看向方维,方维笑道:“卢医生,你自己做主。”
卢爸爸也笑眯眯地说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又看着谢碧陶。谢律师向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放下心来:“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妈妈踹的那一脚,不能追究了。”
蒋济仁笑了。郑佳雪点头答应:“对的,不追究了,费用也不用出。”她转头向谢碧陶说道:“谢律师,请起草一份和解协议。”
卢玉贞忽然叫道:“等一等,我还有个条件。”
郑佳雪问道:“什么?”
“我想加一个保证,让郑……先生以后决不能再向郑太太动手。”
陈妙茵坐在旁边,这句话一字不差地落在她耳朵里。她整个身体震动了一下,一晚上绷着的情绪终于垮塌了,眼泪就沿着脸颊涔涔而下。冯时转过头看着窗外。
郑佳雪也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抽出纸巾递给嫂子:“嫂子,你别哭。”
她对谢碧陶说道:“那就加一个补充条款在后面。”
谢碧陶站起身来:“高主任,能借用一下你的打印机吗?”
高俭笑道:“当然可以,我带你去。”
他俩一前一后走在创伤中心的住院部。夜深了,只有走廊里亮着一溜小灯。高俭将办公室的门打开:“请进。”
他将电脑打开连上了外网:“随便用。”
她噼里啪啦地准备着文件。高俭默然地在住院病房巡视了一圈,像是狮子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忽然他闻见一股轻微的酒味,眉头皱了起来。
高俭仔细地分辨,“不是酒精,似乎是汾酒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是袁昭的病房。“汾酒……哪儿来的?”
他忽然想起那个山西大集,金九华仔细挑选汾酒的神情,冷静而专注。
过了一阵,谢碧陶将一式两份的和解协议准备完毕。郑佳雪走到病床前:“哥,你跟嫂子道歉,然后把协议签了。”
王女士也帮腔:“是你不对,怎么能向自己媳妇动手。”
郑佳瑞没再说什么,很利索地签了字。郑佳雪道:“你还没道歉。”
她态度很冷,像是在公司对下属的态度。郑佳瑞的火就上来了:“我是你哥。”
“哥,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不道歉,后果自己承担。”
郑佳瑞冷着脸僵了一阵,才小声说道:“妙茵,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陈妙茵苦笑了一下,并不说话。她看了一眼冯时,低下头道:“我知道了。”
卢玉贞也签了字。冯时站起身来,冷静地说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大家……新年翻篇吧。”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应该待在这里了。他走出门去,挺拔的肩膀顿时塌了下来。他恍惚着回到办公室,倒了杯热茶,立在窗边慢慢呷着。等天一亮,千家万户就要出门拜年了,纵使关起门来有多少不堪,一床锦被遮掩还是一家人。他把手按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湿乎乎的手掌印。
王女士拉着陈妙茵:“咱们先回家。”
她摇头:“妈,你先走吧。我要冷静一下。有需要我会叫车。”
王女士有点不放心,郑佳雪劝说道:“妈,哥和嫂子的事,让两口子自己解决吧。”
“那好,咱们俩先回。”
郑佳雪迟疑了一下,“小蒋的车在楼下。”
王女士立即笑了,“好,你跟他走。”
郑佳雪坐上蒋济仁的副驾驶。她将安全带绑上:“济仁,你的话是对的。小卢家里确实是通情达理的人。”
他也很高兴:“听人劝吃饱饭。你这个犟脑袋,好不容易能听进去一句,谢天谢地。”
“我没想到能这么和平地解决了。”
“那是我的学生,一天跟我工作十个小时,这么多年下来,我再了解不过了。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女孩子,谁要是跟她在一起,可真有福气。”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手边有什么东西。她伸手抓起来,眯着眼看清楚了,是一只已经开过的利多卡因。
郑佳雪脑中忽然警报大作,滴滴地响个不停。蒋济仁问:“你干什么呢?”
她张了张嘴,想问两句,又把话咽下去了。
郑佳雪偷偷闻了一下,凝胶瓶子上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橘子味。她将它收在了手袋里。
方维先送卢爸爸回了病房,再送卢玉贞回到神经外科住院部。“太仓促了,什么都来不及带,你先凑合睡一晚上吧。”
她看左右无人,压着声音说道:“我要在这里呆几天啊。”
方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三五天吧,要做得合理一点。”
她按一按太阳穴:“麻烦你把我的笔记本拿过来,我的会议论文接收了,过两天就要在年会上宣讲,还有一些数据……”
他笑道:“你歇一歇吧。我看你的血常规,好像有点贫血。”
“不要紧,可能是月经量比较大。”她并不在意,“两个孩子在家肯定挂心,你赶紧回去吧。”
“好。”他笑着告辞,“我把你的洗漱用品也拿一份。”
他转身走到门口,她站在床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高,瘦,肩膀不是很宽,但莫名让人觉得非常可靠。
她忽然叫道:“方大哥。”
他回过头来,“哎?”
“我感觉……有点头晕。”
方维着了急,几步走回来,“糟了,是不是……”
卢玉贞迎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脑子里开始啸叫,像是风吹过树林,一片哗哗作响。这是病房,万一……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他能感觉到,她跟之前头晕目眩的状态完全不同。
他终于抬起手来,也紧紧抱住了她。两个人的心贴的很近,呼吸交织在一起。
外面零星地有烟花划过夜空,五颜六色,绚烂夺目。
他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她脖子里,有点痒还有点麻。她抬起手来擦了擦。
他慌忙自己转过头去擦拭:“我……”
她只是笑,“回家吧。明天再见。”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又走上来,轻轻抱了她一下,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卢医生,你真好。”
她忽然心酸得不能呼吸,过了一会才答道:“你也很好。”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走在云上。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了起来:“请问……”
“方科长,我是陈妙茵。”
“陈……郑太太?”
这个称呼有点刺痛了她,“是我。”
“我想看一眼摄像头的监控,请问可以吗?”
他很犹豫,“我……我请示一下领导,待会给你回电。”
他发了个微信给冯时,冯时立即回复:“跟她说实话吧,特需病房里根本没有录像。”
“外面走廊里正对门口有一个摄像头,就是A1456号,我让王有庆给我发了事发前一个小时的。”
“那就给她看吧,但不能拷贝。”
“好。”
还没过几秒,冯时追了一条信息:“到我办公室来吧,别再出什么事。”
陈妙茵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抱着膝盖。
冯时打开电脑,将方维的手机连接上,开始播放视频。
一切都像陈妙茵想的一样。她带着女儿走出去坐电梯,过了两分钟,特需病房的门就开了,那个瘦小的康复师从里面溜了出来,贴着墙走到安全出口,走楼梯下楼了。
冯时观察着她的表情。她很平静,甚至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84章 泡面
路上车很少,高俭的路虎开得很快。谢碧陶强撑着跟他聊天:“慢慢开,又不是着急去雍和宫抢头香。”
“大年初一,这个点去抢也排不上了。”
她困得在副驾驶上频繁点头。他拍拍她的胳膊,“醒醒,很快就到了。”
凌晨四点钟,他和谢碧陶回到了家。
他将电视重新打开,里面正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刚好又回到他们出发前的那个节目。
“真是难忘的大年夜啊。”
谢碧陶将靴子踢掉换了拖鞋,几乎要瘫倒在沙发上,“半夜伺候客户真累。钱难挣屎难吃,万古真理。”
高俭笑道:“你表现得很好,非常专业。对了,那些轻伤和轻微伤的判定标准你怎么知道?”
“打车祸官司的时候学的,当时疯狂补了一些医疗知识。”谢碧陶喝了口水,压抑着哈欠,“其实这不是我擅长的内容。当时的对家是今天的客户,真是风水轮流转。哪家有钱挣,我就伺候谁。律师就是没骨气。”
高俭在沙发上伸了伸长腿。“那瘪三的手术还是我给做的,做了三四个小时。当时我手下一个不小心,他也就完了。”
“后不后悔?”
“理论上应该心如止水,实际上……肠子都悔青了。”
她没有再说话。他内心有点奇怪,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她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微微张着嘴,脸上的妆也花了,口红只剩一半,有点狼狈的样子。他印象中的谢碧陶总是走路带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疲态。
有一丝口水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他笑了一下,就拿纸巾轻轻擦掉。他动作很轻,冷不防她的脸微微一动,眼睛睁开了。
两张脸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他忽然很有吻上去的冲动。
她往后蹭了半步。他咳了一声,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克制住:“赶紧去睡觉吧。”
她一愣,他笑着摇头:“各睡各的,我带你去客房。”
客房比起客厅更像酒店了,一张大床,上面齐齐整整地摆设着藏蓝色的四件套。他指给她看:“台灯在这里,触摸式的,可以调亮度。独立卫浴。”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块烂的不成形的破布来。高俭诧异地问:“抹布?”
“不是。”她展开给他看,灰色的底布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洞,“曾经是个毛巾被。我从小抱着它才能睡得安稳,怪得很。后来……我就带了这个回到亲生父母家,我亲妈随手就给我扔了。我翻了两个垃圾站才找回来。后来实在太破,只能裁成好几块。”
高俭点点头:“我知道。有些住院的孩子会带一个毛绒兔子或者小狗玩具,摸着才能睡。我见过。”
他眼睛望向虚空,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随即回过神来,“睡吧。”
他站在门口说了一句:“晚安。”
她挥挥手:“晚安。”
他转身离开。谢碧陶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咔哒一下,是上了门锁的声音。他苦笑着拿起一包辣条,咔咔几口吃完。
春晚主持人正在齐声拜大年,吉祥话说得很顺溜。他默默看了一眼窗户上的窗花:“新年快乐。”
陈妙茵在冯时的办公室看完了录像,脸色毫无波动。
方维见她没有要暴走的意思,便微笑着说道:“郑太太,视频我们只能提供到这儿。”
“哦,好,谢谢。”
方维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冯时站在电脑旁,和她面面相觑。她站起身来,礼貌地道谢。
冯时默然地看着她,她从目光里读出了一丝同情,像是被烫了一下,她匆忙说道:“我先走了。”
她茫然地出了电梯,沿着医院主路往外走去。天很黑,寒风吹着树枝,在地上投下乱晃的影子。
冷不防主路两侧结了一片冰。她恍惚之间踩了进去,瞬间跪在地上。
膝盖很痛。她仓促地爬了起来,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残雪。她将一把雪敷在脸上。那里本来是又热又痛,竟然出乎意料的舒服。
她看向手表,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眼前。冯时低下头问道:“妙茵,你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
她张了张嘴,想说回家,又觉得可笑之至。她思量了一下才说道:“我去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下。”
陈妙茵四周打量着,忽然看见了一座星级酒店,她指了指,“我去那边。”
冯时叹了口气:“你精神状态不大好,我送你过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陈妙茵在前面走得很慢,冯时问道:“摔得严重吗?”
“不严重。”
酒店大堂里挂满了红灯笼,暖气很足,播着轻柔的音乐。陈妙茵将身份证递过去:“开一间大床房。”
前台看了一眼冯时:“这位先生的身份证。”
冯时微笑着摇头:“我不上去。”
前台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房卡递给她:“可以了。”
他小声地嘱咐:“二十四小时内用冷敷,跟服务员要干净的冰块。二十四小时以后热敷。消肿要好几天,不要贪快。”
她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这间房在高处,有不错的风景。她打开窗帘,看大街上的车飞驰而过。冯时站在街角等红绿灯,高挑的身影显得有点孤单。
绿灯亮了,他急匆匆地穿过去,步子很快,背还是很直。她一直目送他从医院门口走了进去。
忽然她从胃部生发出饥饿感,瞬间弥散到全身,仿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她寻觅着客房电话,刚要打电话叫人送餐,冷不丁瞧见了柜子角落里摆着的泡面。
陈妙茵大概许多年没有吃过泡面了。热水缓缓倒进去,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香味有如暗夜中生长的竹子一样舒展开来。她大口地吃着,只觉得咸,胃里一阵暖呼呼的。
她倒在床上,睡意像潮水将她整个人吞没。红烧牛肉面的味道在屋里悄悄浮动着,和她的呼吸混为一体。她的灵魂也像是飘了起来,飘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的午后。
毒辣的太阳照在火车站广场上,石板地上仿佛起了烟。广场外的火车售票处队伍排了老长,曲里拐弯地绕了好几道,一眼望不见人。
十八岁的陈妙茵站在柱子侧面一个不那么晒的地方,焦急地往队伍里张望。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裙子,戴着一顶很精致的草帽,左手扶着一个硬壳行李箱,看上去就不是便宜货。右手却提着一个军绿色的旅行包,已经褪了色,上面还有针线缝补的痕迹。
在她周围,渐渐围上来三五个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脚上趿拉着蓝色拖鞋,手在肚皮上不断挠着。
“小姑娘去哪儿啊?”
陈妙茵小心地打量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不知道。”
有个略胖的男人,大概是打头的,吐了口痰,笑得声音很大:“不知道?跑火车站干嘛?想投亲还是靠友啊?”
陈妙茵向后面靠了一下,柱子被太阳晒得滚烫,她赶忙闪到一边,“都不是。”
“小姑娘漂亮啊,想不想找工作?大哥帮你,三千块钱一个月……”
忽然从后面走过来一个少年,挡在陈妙茵脸前头。他穿着普通的短袖白衬衫和牛仔裤,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眼神却冷冰冰的,正是十八岁的冯时。
陈妙茵立即拉住他的手:“咱们走吧。”
冯时将旅行包拎在手里。
那男人跟着走了几步,边走边笑:“原来小姑娘有小情儿,这是要私奔啊。”冯时回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忽然瞧见旅行包上的“退役留念”四个字,停在原地不再跟了。
冯时带着陈妙茵检了票,进到候车大厅。天花板上的吊扇嗡嗡乱响,大厅里面人声鼎沸,弥散着汗味、烟味和一股泡面的气息,咸咸的让人反胃。
陈妙茵看到这混乱的情形,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她四下寻觅着,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座位,掏出纸巾来使劲擦。她坐下了,将手提箱紧紧地拉在身边,又拉着冯时的手:“你也坐。”
冯时闷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看着自己破旧的行囊。他掏出两张火车票:“去北戴河的火车,没有座位了,只有站票。”
她眼中闪过一丝惧怕,随即又安定下来:“站票就站票。”
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妙茵,你……还是回去吧。无座很辛苦的,要站五个多小时。你爸妈也会不放心。都知道你家里管的严。”
陈妙茵垂着头:“冯时,我……我这一回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冯时沉默了。他看着眼前扎着马尾辫的少女,穿得仿佛要去度假,她是那样的不谙世事,天真纯洁,和这里的混乱和嘈杂格格不入。过了一会,他勉强开口道:“去美国挺好的,那里的大学比北京的厉害。听说家家都有小汽车,大房子。”
她摇头:“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块,天天能看见你。”
他苦笑道:“妙茵,你有点理智好不好。爸妈养你这么多年,你有大好前程,别为了我冒傻气。你得好好上学,说不定……还有再见的一天。”
她将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别跟我说这些。就一天,我跟他们说去同学家玩了。”她哀哀地恳求:“咱们两个说好的,等高考完了去海边看日出。”
几滴眼泪凝在她的睫毛上,他再也狠不下心拒绝:“明天一定要早点回来。我给我妈留了纸条。晚了她也会担心。”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笑。她生的很美,笑起来像漫山遍野的花儿一起都开了。冯时心里一阵刀割一般的痛,他吸吸鼻子:“你……要吃点什么?”
她东张西望,候车室里许多人弓着腰在吃泡面,碗里是红红的汤。“我想吃泡面。我爸妈总不让我吃。”
“好。”
冯时走到一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盒红烧牛肉面。小卖部提供热水,他将面泡上,又看到旁边的小锅里煮着茶叶蛋。
他买了两个茶叶蛋,一点一点地将皮剥干净,放在碗里。他端着泡面回来,她将行李箱放倒:“现成的桌子,你看我聪不聪明。”
“对,你最聪明。”
前面几口吃得很香,后面……大概也是腻了,她很勉强地往嘴里塞着。冯时笑道:“吃不下去就算了。”
“挺好吃的。里面还有鸡蛋呢。”她掏出纸巾擦擦嘴,“味道特别好。”
他收拾了垃圾去丢,就听见播报:“开往秦皇岛的KXXX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
陈妙茵拿着火车票,使劲向他招手:“冯时,咱们走吧。”
第85章 寻觅
绿皮火车左右晃动得越来越轻,在一个小站慢慢停下来。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肩上扛着大包小包。
陈妙茵站在车厢的连接处。这里挤了一群人,又靠着厕所,有一股极刺鼻的腥臊味道。她一直低着头。
热气不断地从地下翻腾起来,她的汗一刻不停地向下落。冯时让她靠在内侧,自己站在外面。
两个人贴得很近。陈妙茵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黏黏地粘在额头上。她雪白的脸越发没了血色。
车又开动了,她晃了一下,用手撑着他的胸口,才勉强没有跌倒。他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背:“不舒服?”
她只是摇头。冯时往隔壁车厢走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马扎。“你坐。”
她立即眼睛亮了,很开心地坐下去,擦擦一脸的汗。
她抓着他的手,一直抓得很紧。冯时弯下腰笑道:“妙茵,我不走。你放心。”
列车缓慢地行驶着,从午后到日落。车窗外的天慢慢变黑。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到了北戴河火车站。
她小心地掏出一张纸条:“我家在这里有一处房子。这是地址。”
盛夏的度假小城,海风吹过来有湿润的咸味。梧桐树很高,在风里哗哗摇动。
他们拉着手一路走一路问,路边有许多商店,卖游泳圈和泳衣。他算了算兜里的钱,买了一瓶汽水递给她:“冰可乐。”
妙茵开心地叼着吸管喝可乐。她的腿有点麻了,上坡下坡,越走越慢。他弯下腰去:“我背你。”
她没有推辞。他背着她从主路走到狭窄的小路,一路走得很稳。可乐喝到底了,吸管触在瓶底上沙沙作响。她抱紧了他的脖子,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半个月亮。月亮在梧桐叶子的缝隙中里探出头来,像是高一点的路灯,照着芸芸众生。
“从咱们住的地方开车大概十几分钟,有一处海滩,日出的时候涨潮,会把那个沙洲淹成一个心形。我爸就是在那里跟我妈求婚的。”
他用力把她往上托了托,“那一定很美。”
一对穿着泳衣的年轻情侣从他们身边经过,欢笑着,打闹着,你追我赶,好像不沾一点儿疾苦似的。她忽然掉了泪。那对情侣大概还有几十年相伴,可是她没有时间了。她打算在这里和冯时做最完美的告别。
他们在一栋双层别墅前停下。她掏了钥匙:“进来吧。”
她像个小小的女主人招待他,“这里是浴室,我给你拿一件浴巾。”
他低头闻了闻,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好几回,并不好闻:“你先洗吧,我等你。”
她诧异地抬眼看他:“这屋里有三个浴室,我去楼上。”
“哦。”他有点窘迫。他跟她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同窗三年不过是个甜蜜的幻觉。
他仔细地洗了澡,穿了一件灰色的汗衫,松松垮垮的短裤。楼上的水在哗哗响。过了一会,声音停了,但她还是没出来。
他脑子里飞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万一她摔倒了,昏过去了……他顾不得许多,大声叫道,“妙茵,你没事吧。”
她很快回答:“我没事。”
门开了。一股香味飘过来。她沿着楼梯缓慢地走下来。
他没有见过这样像公主的女孩子。她的脸上发着光,长头发湿湿地披在后面,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浴袍,粉红色的,行动起来像是一片云。
她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递给他。是一部翻盖的手机。
他很平静地放回去:“妙茵,我不能要。”
她按住他的手:“冯时,你拿着吧。我去了美国,也能打电话给你。随时随地都行。”
他摇头:“我不能拿你的东西。以前……你总给我吃的用的。已经很多了。这手机很贵。”
“反正我自己也吃不掉。”
他用了然的眼神看着她,她立即说不下去,吸了口气才继续:“我想听见你的声音。”
“医大也有电话亭,我问了一下,用ic卡能打海外长途。”
她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发梢滴着水,将她的浴袍都打湿了。她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帮我吹一吹。”
他用手托起她的长头发。有点自然卷,厚厚的堆在他手心里,他小心翼翼地调节着风速,看着头发舒展开来,蓬成一大团。
她忽然站起身来,按着他的手将吹风机关了,将它丢到地毯上。嗡嗡的声音停了,头发纷乱地披下来,她直视着他,眼睛像是燃烧的火焰。
他只犹豫了一刹那,她捧着他的脸亲上来。很不熟练的亲吻,她含着他的下嘴唇一直在吸吮。
冯时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从她浓密的头发中伸手进去,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她尽力地往自己身上贴。两个人像是两个不规则的半圆,调整了几下,终于完整地契合成了一个,牢牢地黏在一起。
这个吻细密绵长,由浅入深,她只觉得气渐渐喘不上来,腿也软得站不住。她向后倒在沙发上,脖子向后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露出洁白的颈项。她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他闪了一下,怕把她压坏了。她不肯放手,他就闭上眼睛继续,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她的手放开了,先是攥着沙发上的靠垫,将它攥得变了形,然后又大胆地从他的汗衫中伸进去。他的力气陡然大起来,亲吻像暴风骤雨往她的脸上落。忽然她的头发被压住了,她叫了一声。
冯时猛然站起身来,呼吸很不均匀。她往下看,睡袍已经被推到了腰部的位置,他什么都看得到。
他的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过了一会才扭过头去,支支吾吾道:“你……把衣服放下来。”
她照他的话做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这很不礼貌,而且……”
陈妙茵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你……想吗?说实话。”
他的回答很慌乱,“不……这……你漂亮极了,我想过……不行,咱们不应该这样。”
她抬起头来:“为什么?”
“那个……结了婚,能住在一块了,才那个那个。现在太早了。”
两大滴眼泪从她眼睛里落下来:“咱们没时间了,就今天晚上。我回去跟谁也不说。”
她擦擦眼角,“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不犯法。”
他抬起眼睛望了望,雪白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华丽丽的流苏直垂下来。“不是的,妙茵,我不能……”
她睁大眼睛,“不能?可是我感觉你也有……”
他苦笑道:“不是那个不能。咱俩……你已经失去理智了,我得清醒一点。”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将她的刘海拨了一下,“妙茵,你要去美国了,说不定就遇到更好的人,比我好一万倍。你会跟他谈恋爱,结婚……”
她倒在他怀里,抱住他细瘦结实的腰,眼泪把汗衫沾湿了,“不,我一直等着你,等我读完书,我就回来跟你结婚,你想娶我吗?”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着,“当然,我也想跟你结婚,等我能挣钱养你的时候……”
“你千万不能找别人。我听说振华中学的校花也考上医科大了……”陈妙茵抓着他的肩膀:“咱们那个过了,你这辈子就忘不了我。”
他内心疯狂挣扎着,好不容易从快要没顶的荷尔蒙中扒出一个空隙:“傻子。你是个女生,万一将来有人介意……或者……”他坐起来,“你会怀孩子的。”
陈妙茵呆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小东西,递到他手上。“我有做过功课。”
冯时手一抖,那只安全套就掉在地上。“你……”
“我不傻,会保护自己。”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眼里也含了泪。“妙茵,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还有电子邮件,我从这边发出去,你那边立马就收到了,快得很。你相信我,我会好好争取,努力跟你结婚,到时候大家都开心,咱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这个……蛮重要的,我不想因为一时冲动……你明白我的心就好。”
她很安静地听着,整个人缩成一团。他走过去抱住她:“我爱你。妙茵,我爱你。一辈子都等着你。”
她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在他背上揉搓,“我也爱你。咱们快点长大,快点结婚。”
他安慰似的拍她的背:“睡吧,我订个闹钟,咱们……五点钟出发?”
“好。”
“你知道大概在什么位置吗?”
“大概是从这里往东再往南,沿着海边一直走,总能找到的。”
她抱着他不肯睡,手指在他脸上流连不去,“闭上眼就又少了几个小时。真希望天不要亮。”
“晚一点亮。”
他关了灯。万籁俱寂,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着,手握在一起。
忽然外面有亮光在窗户上扫了一下,接着是杂乱的声音,像是车辆过路,又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他揉揉眼睛,刚想坐起来,门忽然轰的一声开了,动静极大。陈妙茵嘟囔了一句:“是谁?”
灯霎时间大亮。一对中年夫妇站在门前,脸色扭曲地望着他俩。陈妙茵惊叫道:“爸,妈。”
冯时连忙跳到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站直,陈爸爸一个耳光扇过来,他跌在地毯上。
冯时耳朵嗡嗡直响,挣扎着想爬起来。陈爸爸沿着他的手指看去,血液像是凝固了:地上有个安全套。
陈爸爸呆了几秒,眼睛里像是充了血,他在周围寻觅着,角落里放了一根高尔夫球杆,就是它了。
他劈头盖脸地朝着冯时砸去,“小瘪三想祸害我女儿,我把你剁碎了喂狗。”
他出手极重,毫不留力,全朝着要害的地方砸。冯时闪了两下,被打中了额头,瞬间血像涌泉一样直流下来。
他伸出胳膊抱着头。陈爸爸像是疯了,陈妙茵冲上来抱住他的腰,“爸,别打,我俩什么也没有。”
陈爸爸喘着粗气:“这就是个骗子。”
冯时的血沿着脸颊流到脖子里,洇湿了汗衫,陈妈妈也上来拽住:“先问清楚,别出人命。”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扑过来拦在冯时面前,“为什么打我儿子。”
陈爸爸用脚踢了一下冯时,“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以为把我女儿骗上了手……”
冯时摇头:“叔叔,我什么也没干。”
陈妙茵也叫道:“我俩真的没什么。”
陈爸爸指着那个安全套,手指都在发抖:“你……这是哪来的?”
冯妈妈坚定地摇头:“我早就说了,我儿子不会做拐带小姑娘的事。我信得过他。”
陈妙茵心一横,刚要开口,冯时忽然说道:“是我买的。我喜欢陈同学。”
冯妈妈愣了一秒钟,挥手又是一个耳光,冯时的脸上顿时肿了起来。陈妙茵尖叫道:“是我买的,我带他来的。他什么都没干。”
陈妈妈扯住她向外拉,“茵茵你不懂事,你知不知道……”
陈爸爸冷冷地审视着冯时,“住大杂院的穷小子,你配吗。”
“现在我配不上,我好好努力,争取……”
冯妈妈站起身来,她脸色苍白,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嫂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儿子和你女儿不般配。我家虽然穷,也是有骨气的。他以后要是再跟你女儿有瓜葛,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冷着脸看了一眼冯时:“记住了吗?”
冯时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飞溅了一地的血点子。门外有妙茵的哭喊声,还有汽车启动的声音。冯妈妈将他拉起来,“咱们去医院。”
陈爸爸将高尔夫球杆扔在一边,想了想,掏出皮夹子拿了一沓大钞,“给你儿子的医药费。”
冯妈妈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看他一眼。
陈妙茵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浑身发着抖。窗帘很厚,将一切外来的光都挡住了。她冷静了一会才爬起来。
冬日的阳光惨淡,又是一个午后。她打开手机,有几条微信,都是各个奢侈品店的销售发来的新年快乐祝福。
她洗了把脸,将头发挽成一个高髻。脸部还是肿的很高,眼窝发着青。她将墨镜戴上,在手机里查了一些信息,下楼退了房。
陈妙茵站在马路旁招手打车。过了很久很久,她的胳膊仿佛被冻得透了,才有出租车停下:“这年头不用平台叫车的人真少。”
“什么平台?”
“手机APP啊。去哪儿?”
她茫然地听着。“北京南站。”
道路不是很堵,南站人也不多。她转着圈子找售票处。一个工作人员指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机器:“取票机在那儿。”
“取票?我还没买票。”
工作人员很诧异:“需要现买吗?登录12306……”
她呆呆地拿出手机:“能不能教我一下。”
他指导着她下载APP,注册,登录,下单,艰难地从六张图片中选出相似的两个,再用取票机取出纸质票。
现在的高铁票是蓝色的。候车大厅很像飞机场,干净,宽敞,有人在抱着笔记本电脑办公。有快餐和购物的地方,一点泡面味道也没有。
她登上高铁。座位很舒适,速度超级快。她听着列车播报,一个多小时就到北戴河了,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她没有在冬天来过北戴河。天气是阴冷的,海风吹的人愈发清醒。路边的小卖铺关得七七八八,梧桐树叶子也落干净了。
她找了一家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矿泉水,又咨询了店员打车软件的使用,才终于找到一辆车。
她寻觅到了海边的一家老牌宾馆。生意萧条,客人很少。工作人员见到她异常热情:“陈女士,我们给你升级最好的房间。”
“谢谢。我还想……要点热毛巾。”
房间里开了暖风。她看着外面深蓝色的海。阴风怒号,目光所及,近岸的海水都结了冰。她大概锁定了一处海岸上的位置。
她定了个早晨六点的闹钟,然后平静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叫了。她穿好所有的衣服,在一片漆黑中出门。
出了一点状况。就算用了APP,也没有出租车接单。她叹了口气,沿着马路向海岸线走去。
她走得很慢,忽然有辆环卫车在旁边吱吱呀呀地经过,一个穿着橙色制服的环卫大姐在奋力蹬着车。
她心里一动,“大姐,能不能载我一段?”
“去哪儿?”
“前面海岸线拐角的地方,大概……两公里。”她补一句:“五十块钱行不行?”
大姐想了想,招招手,“上来吧。”
她坐在车斗里,手里抱着一把巨大的笤帚。大姐问道:“这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跑出来旅游啊。”
“我想看看日出。”
“奥。”
到地方了。她跳下车,大姐熟练地打开收款码。她拿出手机,忽然很尴尬……手机被冻得关机了。
她使劲按着开机键,没有反应。大姐怀疑地上下打量着她。
她忽然从手指上拽下来结婚戒指:“大姐,这个给你了。”
大姐惊诧地掂量着戒指,亮闪闪的,看上去很值钱。“这……”
“抵车费了。”
她走过一段木栈道,穿过小树林。海边有几座礁石,再远处就是巨大的沙洲。海面是不透明的深蓝色,近处看全是白色的碎冰。
遥远的东方出现了一小片鱼肚白。她在岸边站定,摘下墨镜,极目望去,鱼肚白里隐隐有了一点红色。很冷,她跺着脚。
忽然有个人从背后急匆匆地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回头去看,是环卫工大姐,神色焦急,“妹子,年纪轻轻的别这么想不开。”
大姐将戒指往她手里塞:“戒指我不要了,你听姐姐一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命最值钱,没了命啥都没有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无力地反驳,“大姐,我真是来看日出的。”
大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受伤的脸,“可别骗我。”
“嗯,我不骗人。这里的日出很漂亮。”
“对,很漂亮。”
从侧面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浑厚,踏实,让人义无反顾地相信。
东方的云从边缘开始染上了红色,映射在海面上,冰块闪耀着辉光。他在霞光中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上前将她紧紧抱住了,像是寻到了多年不见的珍宝。她呆了一刹那,随即伸出手回抱。
太阳拼命往上跳了一下。云彩里像是着了火,火光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将万物照得透彻。
第86章 决断
环卫大姐呆呆地看着这一对气质不凡的男女。两个人贴得很紧,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像是要把对方揉碎似的。男的看上去挺冷酷的……似乎还哭了?
她犹豫了一阵,才咳了一声,“这戒指……还是给我五十块钱吧。”
两个人吓了一跳,赶忙分开了。冯时擦了擦眼角,掏出手机付了钱,将那只戒指在手心里掂了掂,眼光立即黯淡下来。
陈妙茵忽然想起另一只戒指里面夹着的那根头发,扭过头去:“我不要了,丢了吧。”
冯时掏出纸巾,将戒指擦了擦递还给她:“没必要丢。”他的话在喉咙里顿了顿,“我不需要靠这个提醒,才知道你是别人的妻子。”
陈妙茵抬眼看着他。“是的,我结婚十五年了。我还是郑爱妙的妈妈。我女儿十二岁了。”
阳光从云层中洒下疏离的光。岸边大块的碎冰,一层一层冻得很透彻。海水将碎冰继续往岸上推。沙洲上是一颗白色破碎的心。
她沿着海岸走去,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隔着两步远,不远不近地陪着。
她回头很突兀地问道:“冯时,你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我担心你。我去了酒店,他们说你退了房。我动用了点关系,才知道你来了北戴河。”他反问:“你呢?”
“我想找个地方呆着。脸上有伤,我不想见任何人。”她指一指脸颊,那里的红肿已经退了,转成一种紫青色。“春节是走亲访友的时候,就算再失败的人也得粉饰一下太平。”
“失败?”
她伸腿将一块石头踢开。“彻头彻尾的失败。中年妇女,没什么本事,看不住老公,女儿嫌我管得多……”她数一下踢一下,最后一下脚有点滑,她向后栽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一下子摔得猝不及防,她忽然一股酸楚直奔鼻子,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命苦。这些年我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她哭得很伤心,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法。冯时叹了口气,“妙茵,我爸爸妈妈走得很早,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还有我的学生,我最心爱的学生,家人车祸全死光了,自己手脚断了,再也不能当医生,给两个小侄子当爹。还有那个被你老公撞死的孕妇……就因为她要出来遛弯?”
陈妙茵不说话了,拼命地吸鼻子。冯时索性在她身边坐下来:“医院不是个好地方。我呆了二十年,看见的人情冷暖太多了。所谓爱情也好,婚姻也好,跟生死或者生存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我记得有个外地的五六岁小女孩得了骨肉瘤,父母因为这件事离了婚,只有妈妈带着到北京来看病,在超市里打工挣钱。女孩子很懂事,不哭不闹,天天跟我们医生说:“我妈妈去给我凑治病钱了,等凑够钱我就好了。”结果……还没熬到冬天,人就不行了。那天所有医生护士都哭了,高俭平时那么粗犷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他低下头去:“妙茵,我不是说你不该伤心。你是那么聪明的人,心里很明白,你老公是不可能改的,你把头埋在沙堆里跟鸵鸟一样,装作不知道。”
她忍不住又哭了一会,才喃喃说道:“我不是没想过分开……我只是想让孩子身心健康,爸妈别担心,亲戚们不能看笑话……妙妙,她有癫痫,我害怕。”
冯时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苦笑道:“妙茵,你可以继续伪装家庭和睦,伪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等下一次挨打的时候,可能就没人路过救你了。爱你的人会痛苦一辈子,不爱你的人什么损失都不会有。”
她打了个哆嗦,强撑着爬了起来。“冯时,你觉得……我该离婚吗?”
“坦白地说,我很希望你离婚,因为我对你有私心,一直都有,二十多年来没有动摇过。”
她呆呆地望着他。冯时的表情非常平静,仿佛这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妙茵,婚姻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没有人能替你承担,哪怕是你父母,你女儿,包括我都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到底离不离婚,你只需要对自己内心负责,根本不必征询我的意见。”
她的手冰凉。“那你来找我……”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想着……做你的创可贴也好,拐杖也好,什么能帮得上你的,我都可以。”
忽然手机叮铃铃地响了,冯时看了一眼号码,脸色立即严肃起来,走到一边去接。过了一会他才回来:“对不起,妙茵,甘肃出了一起重大的坍塌事故,卫建委配合应急管理部启动了专家征集程序,下午包机飞现场。我要赶回北京。”
陈妙茵连忙点头。他微笑道:“这就是我的日常。”
他回头往路上走,她紧紧跟着,咯吱咯吱的响声此起彼伏。他小声说道:“你不用送,我的车就在路边。这就走了。”
她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冯时,拿你当创可贴……用完就扔也可以吗?”
他站住了,五官拧在一起。“我承认自己没出息,我也想过朝前看,只是控制不住……这么多年了,你都结婚了,有孩子了,我还是喜欢你。”
她伸手拨开了他的刘海,那里有一道淡去的疤,花生大小。她的声音发着抖,“见不得光的关系能接受吗?跟谁都不能说,陪我……过夜。”
冯时听懂了,他脸色渐渐发白,嘴张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妙茵,最好不要这样。我……”他吸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答应。”
他立在原地深呼吸了几下。“那我先去执行任务,等你回北京再联系吧。”
他打开车门,她却走到副驾驶,自顾自地坐下。
他惊愕地问:“你脸上的伤还没退。”
她微笑着拉过安全带系上:“我先去说服爸妈跟女儿,带着这个更直观。”
他仔细盯着她的动作,慢慢回过味来,“你终于……”
陈妙茵打开空调,让暖风吹着自己的膝盖。“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就是要请一个好点的律师,全力争取抚养权。”
他一个劲地点头:“对的对的。女儿……一定要争过来,其他都可以再议。”
“离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仗,我得聚精会神。冯时,等我打完了,再谈我们俩之间的事好不好?一步一步来。”
“好。”
冯时挂挡起步。她左看右看:“这里起了好多高楼大厦。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我快饿死了,先把能量补充了,剩下的事再慢慢想。对了,这边有肯德基吗?”
冯时摇头:“冬天这附近的肯德基好像不开,饭店的自助早餐也基本不营业。再走两公里有家起士林自助餐厅,卖的煎饼果子和蛋挞还可以,配黑豆豆浆很绝。”
她很了然地笑了。“大概多长时间能到北京?”
“新年路况好,三个半小时吧。路上有十二个服务区,想停车提前说。”
“嗯,知道了。”
前方是红灯,有计时器倒数着秒。二十,十九……
冯时停下车,点了一下P档。陈妙茵的左手伸过去,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震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勾了勾。
这是二十多年前,他们在学校里研发出的秘密语言。
红灯转了绿灯,两只手放开了。他嘴角渐渐露出笑容。
天空澄澈至极,阳光普照,房檐的冰雪渐渐融化,汇入河流。过路的人互相打着招呼:“新年新气象。”
高速公路路况很好,一路畅通,这辆奥迪A8驾驶平稳,预计可在规定时限内抵达。
第87章 推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创伤中心的第一次查房,依然是由高俭带队。卢玉贞和方维正坐在卢爸爸床边,有说有笑地吃着食堂的早饭,画面看上去很温馨。
“新年好啊。”高俭翻着检测结果,尽可能严肃地说道。
卢玉贞对高俭还是三分尊敬七分惧怕,她站起来很认真地听。
高俭言简意赅:“你爸爸恢复的不错,准备出院吧。回家后,注意做康复治疗。”
她和方维对视了一眼,都是喜形于色。高俭说道:“不要因为装了人工关节就不走动,要保持一定的运动量。”他瞄了方维一眼:“方科长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你们一定要经常沟通。”
他说到最后一句,就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方维只觉得他心情很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欢喜劲头。
高俭又往袁昭屋里去。袁昭的床上叠的是豆腐块,非常板正,洗漱用品也都摆放得很整齐。
她住院久了,在床头坐的有点随意。高俭点点头:“袁警官,差不多了,过十天半个月也能出院。你可以通知陆警官准备一下,到时候派车来接。康复的建议我会让九华跟你对接。”
袁昭愣了一下,眼神里透出一股迷茫来。她看向金九华,他也是僵了几秒钟,才慢慢露出客气的笑容。
高俭问道:“怎么不高兴?好多病人跟我说,出院之后就自由了,可以到处走,吃饭,逛街,旅游什么都行,恨不得路上见条狗都要亲一口。”
袁昭搓着双手:“我……我反而觉得在医院里住着也不是不好。”
高俭笑道:“哪里是好地方,既不方便还不卫生。当然,你这样的病人,又配合治疗,又积极乐观,医疗费用全部报销,对我们来说也是难得的神仙了。所以作为医生,更希望你早点出院,快快乐乐地开始新生活啊。”
袁昭听到后面就跟着笑了:“医院生活很规律,这就挺好。”
方维站在后面,冷不防咳了一声:“高主任,这题我会解。你可不会从病人角度看问题。她在医院里住的久了,生活习惯全部固化,一时半会要改,是颠覆性的,自然心里有阻力。病人康复可不光是□□,心灵也很重要。”
高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偷眼瞥了一下金九华,他正看着袁昭,目光有点呆滞。高俭忽然想起新年夜的汾酒味道,低浓度的汾酒,并不常见。
等到只剩他们师徒两个人,他才有机会跟金九华说道:“跟我来。”
高俭带他到了科研楼的天台,这里少有人来。金九华心里发虚,垂着头问道:“高老师,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没有不对,就想跟你聊聊。”
高俭斟酌了用词,“住院时间久了,有些病人会对医生产生心理依赖。这其实是不利于后期恢复的。”
他这话说的很平淡,金九华却听得如同惊雷,过了一阵才小声答道:“是的,高老师。”
高俭叹了口气:“我们就是客栈的伙计,只管迎来送往,住院的病人都是过客,这段时间精神和□□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所以……吊桥效应吧。你自己要理智和冷静,不要太投入个人情感。”
金九华知道他意有所指,心一横:“您说的是袁警官吧,我是她的管床医生。我心里对她很尊敬……别的没什么。”
高俭索性将话挑明了:“袁警官很值得欣赏,人也可爱。我……我作为老师,不反对你谈恋爱,成家立业都是好事情。但是我早就告诫过你们,不能以医生和病人,甚至医生和病人家属的身份。这是作为医生的基本伦理。一方面有了感情,就做不到客观,另一方面,病人出院了,状态会发生巨大改变,感情不一定能维持。所以……这也是为了保护我的学生。”
金九华无言以对,低下头:“我……我知道了。”
高俭看着远方暗淡的云彩:“老师也是过来人。有些事,只怕是撞了南墙,撞到头破血流才能认清,那就晚了。”
冯时不在,创伤中心的许多文件都交给高俭审批。他下班的时间略晚了一些。天已经黑得非常透彻,电梯缓缓上行,他内心忐忑起来:“万一她走了呢?”
滴的一声门开了,他转头看见谢碧陶的鞋子还在玄关处,包也好端端的挂着,立即放了心。他招呼了一声:“谢律师。”
谢碧陶从客房里出来,已经穿得很整齐:“高主任,我想着先跟你告个别再离开。这几天谢谢你的招待。我看你也挺忙的,早出晚归。”
高俭的心立即沉下去,迟疑了一下才说道:“碧陶,陪我吃个饭再走吧。吃完我开车送你。”
谢碧陶笑道:“冰箱里就一盒鸡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
高俭叹了口气:“我有食堂,约人吃饭都是在外头。有时候到我师弟那里蹭点饭吃,几乎用不着开火。出去吃吧。”
谢碧陶回头看了看空空荡荡的房间,“今晚倒也没什么事情,要不……买点饺子回来煮。过年还没吃过呢。”
高俭忽然来了劲头:“我会包饺子,以前我姥姥教我的,咱们出去买点面,买点肉……”
“包饺子那可是个大工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擀皮你会吗?剁馅你会吗?”
高俭避而不答,“去超市里看看,说不定有现成的面皮和馅儿。”
他们开车到了附近的一家高端超市。一行行货架上摆的都是精致的红酒、高端零食、生活用品,五颜六色的半成品和净菜。
高俭很热情:“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待会你回去的时候一起捎着。”
果然有现成的饺子皮和肉馅。谢碧陶拿起一盒红辣椒,瞥了一眼价钱又放下:“标签贴着有机食品……也太贵了。”
“难得做一次,不要紧的。我过日子不大行,我师弟真的会到菜市场买东西,他觉得这些半成品不新鲜,就是包装好看。他在菜市场买的蚕蛹,用油炸可好吃了,说是给孩子补充蛋白质,被我吃了一大半。对了,家里的油也好久没用了,买瓶新的。”
高俭推着购物车往油盐酱醋区走。那里有两个年轻的女导购穿着超市制服在推销:“试一试春花牌葵花籽油吧,营养又健康。”
在她俩身后,一个年纪大点的卖场区域经理弯下腰在理货,她笑着说道:“光说营养健康可不行,得说出个一二三,比如含有不饱和脂肪酸,维生素什么的,现在顾客懂行,不能被她们给问住了。”
导购打开手机记下来:“还是梁姐有经验呢。”
那个姓梁的经理笑了两声:“俩小年轻嘴真甜,论起年纪管我叫阿姨都成。叫姐是你们照顾我。”
她话语中带一点东北口音,自有一股亲和力。她直起腰来往外走。高俭的购物车忽然转了个向。
谢碧陶拿着一包十三香走过来,将它扔进购物车:“油买到了吗?”
高俭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才对谢碧陶说:“就她们那个推销的菜籽油,帮我拿几桶。”
“几桶?就包一回饺子,用的了这么多吗?”
谢碧陶迷茫地瞧着他。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现在不用以后也得用。反正她们跟你推销什么,你就多多的买。”
他将一张卡递给她:“密码161616。我去车里等你。”
谢碧陶推着购物车结账,里面装了五桶菜籽油、四瓶酱油、十瓶豆瓣酱、四瓶香油、三瓶香醋。
梁经理很意外,她在后面帮手推着车:“这位女士,您是不是在附近开饭店的?如果能签约成为我们长期客户的话,会有特别优惠的,至少还能再返两个点。”
谢碧陶一头雾水,只好礼貌地拒绝:“暂时先不用了。”
梁经理保持着笑容,很礼貌地递上一张名片:“我是调料区的经理梁宁,如果有需要可以打我电话,我们提供送货上门。”
谢碧陶将名片收了起来,微笑着将购物车推到扶梯处。道路的尽头有栏杆,车推不过去了,她使尽了力气才把五个沉重的购物袋拎到地上。
高俭的车由远及近地开过来,在她面前慢慢停下。谢碧陶招招手:“帮我一下,太沉了。”
高俭开门跳下车。冷不防梁经理从后面赶过来,手上一提就接过两个袋子:“我给你送到车上去吧,年轻小姑娘怎么拿呢。下次网上下单送货就不用这么……”
她与高俭四目相对。呆了一会,她平静地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是需要放在后备箱里吗?”
第88章 男女
高俭按了一下钥匙,后备箱盖缓缓升起来。梁经理将两个购物袋很小心地放在里头。
谢碧陶也将东西放下,调整了一下位置,让瓶瓶罐罐不至于磕碰。
高俭忽然上前一步,搂住谢碧陶的腰:“这是我女朋友。”
梁经理了然地点头:“郎才女貌,很般配。”
高俭打了个哈哈:“谢谢。”谢碧陶安静地观察着梁经理,大概四十来岁,烫着中年女士常有的卷发,眼角有些皱纹了,但依然秀气。
他发动了车子,梁经理在后面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车开出地库,谢碧陶叫道:“停车。”
高俭吃了一惊,脚下点了刹车。她小声道:“你不适合开车,我来开。”
“怎么了?”
“我觉得你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手也不稳。”
高俭并没有反驳,他很快地解开安全带,跟她换了位置。
她的车开得非常稳当,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小区。高俭很热情地在手上挂满了袋子:“我来拿,不劳烦你。”
谢碧陶在电梯里没有讲话。她在沙发上坐下。高俭很谄媚地跟上去,用手使劲给她捏肩膀。
她闭上眼睛,享受了几分钟,面无表情。高俭只觉得时间无比漫长,手上也不敢停。她重新睁开眼:“女朋友……高主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将手放在膝盖上:“是的,谢律师,不是……碧陶,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必要为了刺激前任就搞个现任出来。这种桥段不时兴了。”
高俭的脸色瞬间很难看。他垂下头。谢碧陶站起身来拍拍手:“收拾做饭吧。为了这顿饺子,买了许多瓶醋。”
高俭的厨房很大很空。他拿出一套未拆封的菜板,五颜六色的。“当时买了一整套。说是分门别类。还有配套的刀。”
他取出一套长短不一的刀具,选了一把菜刀递给她:“很锋利,小心伤人。”
她在碗里将鸡蛋液搅匀,他系上围裙,点了火将油烧热,把鸡蛋炒得很碎。香气弥散到空气中。
她对着网上的攻略,将调料一点一点加入肉馅内,金黄色的鸡蛋碎,碧绿的韭菜末,深红色的肉馅。她很快地搅拌着。高俭把饺子皮摆出来解冻。
谢碧陶忽然问道:“高主任,你觉得女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高俭出了一回神,“我说不好,大概是在一块的时候能想到未来的人。觉得跟她在一块过日子很愉快的人。比如现在我觉得跟你搭配得就挺好。”
谢碧陶往肉馅里加了一点虾皮。她的手很稳,操作起来蛮有美感。“其实按你的标准,方科长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考虑性别的话。”
高俭刚好喝了一口水,险些喷出来:“社会进步了,我在医院见的世面也多,只是自己确实没有这个爱好。男女朋友……咱俩那方面挺和谐的。我明白你的顾虑,以后不能跟别人有关系了。我能做到,你放心。”
谢碧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高俭将肉馅用勺子挑了一些放在面皮里,由于放得太多,手里扭了扭,硬是合不拢,最后一番强行拉扯,勉强合上了。
她比他的技术好得有限,两个人对坐着捏了几只,都是奇形怪状。高俭很耐心地把它们排成一排:“以前我姥姥家有专门的盖帘,冬天包好几大帘,搁在屋外头冻着。我……很怀念那种感觉。”
谢碧陶叹了口气,手上却没有停:“高主任,我其实很擅长打离婚官司。我看到的大都是财产转移、抢孩子,打小三、出轨、家暴,再相爱的夫妻俩,在结束的时候也都跟斗鸡似的。我对人类的感情一早就失去了信心。你是个挺不错的朋友,条件也很好。想做你女朋友的女生一定很多。不要为了一棵歪脖树放弃一片森林。”
高俭笑了笑:“碧陶,我对你很有感觉。如果你希望我走追求的流程,我可以做到。我三十八岁了,不一定那么浪漫,可以努力。”
水烧开了,饺子被一只一只地丢下锅。水上蒸腾着白气,有几个饺子本质孱弱,很快就裂开了,有些仍然坚/挺着。高俭拿着勺子在锅里翻动。里面是浑浊的一锅面汤。
那股香气是浓郁的家的味道。她忽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又咬着嘴唇忍住了。她伸手按在他的背上:“是因为今天看见了梁经理,所以你有感而发的吗?”
他没有回头:“不是。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跟你失去联系那段时间里,我很失落,很想你。”
“梁经理……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
他卡了壳,“不算吧。”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她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着那张名片,她应该理智和体面,那都是过去的事,追问又有什么意义。他拿出一个白瓷盘子,将尚存的完整饺子捞起来端上桌。
两个醋碟。他拧开一瓶新醋。电视机里又在重播春晚,画面一会儿大红一会儿大绿。他在嘴里慢慢嚼着:“挺好吃的。”
她看见醋瓶上的密封纸被撕下来丢在一旁。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你俩……”
他好像已经预测到她要问:“那时候我很年轻,二十三岁,研究生第一年。她比我大一些,三十岁。”
饺子馅在她嘴里没了滋味。她扭过头看电视。高俭去厨房盛了点面汤,放在她面前:“原汤化原食。”
面汤上的油珠打着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成年人都有点过去,我理解。”
高俭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件事……我跟她之间结束得很不愉快。我不是很想说,如果你想知道……”
两个小人在她心里激烈交战着。最后她选了那个不体面的:“对不起,请告诉我。”
“她是我中学同学的远房表姐,当时在小县城有份稳定的工作,已经结婚了,有个女儿。女儿五岁那年,总是说腿疼,诊断出了骨肉瘤。这病预后很差,而且很花钱。丈夫很快跟她离了婚,把女儿留给了她。”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医疗费是可以起诉主张一人一半的。”
高俭苦笑道:“她不懂,估计身边也没人懂。同学介绍她来医院,找到了我帮忙。冯老师看过之后,也觉得孩子体质不好,术后生存率低。她不肯放弃,回家乡辞了职,带着孩子来北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化疗。”
“孩子一次次地住院。钱很快花干净了,所有人都来劝,她咬着牙就是不肯。当时……她租在一个半地下室,白天给一家连锁超市打工,当收银员,晚上在医院陪床。”
她吸了吸鼻子:“她很坚强。”
高俭喝了两口汤:“她的精神压力太大了。接触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发生了些不该发生的事。那是我第一次……算是恋爱吧。”
“我当时很投入,眼里心里都是她,她对我也很好。可是……孩子的情况渐渐不好了,开始想保肢,后来冯老师发现病灶发展得太快了,还是推荐截肢。我心里特别沉重,可是想着一条命总比一条腿强。那天晚上,我去了她的出租屋,想劝她同意手术。”
高俭沉重地吐出一口气:“门没锁,我打开灯,就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床上纠缠,白花花的。”
谢碧陶惊骇万分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那个场景……当时浑身的血都冲到我脑子里来,我拎起一把椅子,就冲着那个男人砸过去。他迅速跑了,她冲上来拦着我,跟我说那男人是店长,她是自愿的,超市里管商品上架的理货员比收银员挣钱多,有提成。她说她需要钱,孩子每次见到她,都怯生生地问她救命的钱挣到了吗,她不敢看孩子的眼神。”
她摇摇头:“不要再说了。”
“我……可能当时还是太年轻了,受了很大的刺激。那几天上手术,我只是三助,负责缝线,可是精神恍惚,缝两针断一次,再缝再断,冯老师看到我不对劲,往后面扫了一眼,就叫方维来接手。”
“后来,冯老师慢慢开导我,说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遇到什么事都要咬牙挺过去。我像行尸走肉一样继续读书。她照常来陪床,孩子一天天衰弱下去,她答应了截肢,但是……发生了肺转移,手术的窗口期也没有了。”
“最后几天,她买了许多小奶油蛋糕、果冻、糖果过来……”高俭吸了一下鼻子:“冯老师在科室里搞了募捐,凑了两千多块钱。他觉得我是她的亲戚,就让我去给。她坐在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里,那里潮气很重,墙壁上都长了绿色的霉。她抱着骨灰盒,桌子上放着一条我送她的金项链。她收了那笔钱,把金链子还给我,我没要。她把它放在骨灰盒里,说女儿爱漂亮。后来……她辞了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所以,自始至终,我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关系。大概是我一厢情愿吧。我讲完了。”
他将碗碟摞在一起,“我去洗碗。”
谢碧陶以一个僵直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等他洗完了碗,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他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点悲惨。”
“算是吧。”
谢碧陶站起身来,将手搭在他胳膊上:“男女朋友……不承担法律责任是吧,如果发现不对,可以随时结束。”
“对,可以试试看。说不定……”
“说不定呢。”
第89章 出院
保安科科长又带人冲进了特需病房。他对着角落里面的一地狼藉,苦着脸打电话:“高主任……方科长……还得你们来一下。”
高俭和方维在电梯里会了面。他们默契地点了一下头。走到病房前,高俭先没有进门,问值班护士:“什么情况?”
“早上郑佳瑞的老婆带着那个女律师来过了。当时好像挺安静的。过了一会,俩女的走了,我本来要去给病人打止疼针,就听见里面好一阵砸东西的响声。我心里害怕,也不敢进去,叫了保卫科。”
方维和高俭对视,脸上一时没忍住,都带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方维推一推高俭:“老师不在,你看怎么处理?”
高俭将表情收敛得非常严肃:“那有什么说的,秉公处理呗。”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门。郑佳瑞半坐在床上,脊背靠着墙,胸口起起伏伏。高俭将手从白大褂里拿出来,抱着胳膊看了他一眼:“我得提醒一下,肋骨骨折如果产生位移,容易对内脏造成伤害。以前有过一个病人,晚上自己出去上厕所,固定器脱落了,肋骨把肝脏扎穿,两个小时就死了,出血量太大。”
郑佳瑞显然是被这句话吓住了,他慢慢将身体向下挪。方维看着墙上的划痕和打烂的面板,冷冰冰地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郑先生,我们维修队刚组织了施工队伍,修好这还没两天呢。”
郑佳瑞眼睛里面有大量红丝,他勉强嗯了一声,吸了口气:“或者你们再出个定损。”
方维用手摸着划痕:“上次请维修的员工过年期间来加班,就已经很麻烦他们了。这里是医院,不是酒店。”
高俭点头道:“郑先生,按照我们的住院管理条例,病人无故破坏医院的公用设施,可以立即请你办理出院。你可以通知家属,联系周边的康复医院,请他们派车来接你。”
郑佳瑞直直地坐起来,“高主任,你这是要赶人?你说了算吗?冯院长在不在?”
“冯院长出差了,由我代理创伤中心的工作。再次澄清一下,不是赶人,是请不配合治疗的病人转院。我这是对你负责,对所有的病人负责。”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威严,郑佳瑞一时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才说道:“我会照价赔偿的。”
方维的眼光落在沙发边上,那是打印的纸张,被撕成了零碎的小条,胡乱扔在地上,依稀能辨认出“分割”、“抚养”等字样。
方维心里立即有了猜想,莫名替陈妙茵高兴起来。他拉着高俭出门,小声道:“估计他老婆已经受不了了,要离婚。”
高俭笑道:“我已经知道了。”
方维惊讶地瞧着他:“你怎么知道?”
高俭咳了一声:“猜的。对了,今天你未来岳父……”
方维立即打断:“是卢医生的爸爸,不要瞎叫,影响不好。”
高俭点点头:“反正你明白就好了。他要出院,我正好趁过年买了点质量不错的菜籽油和酱油,给你拿两瓶,你好去当殷勤女婿表现表现。到我办公室拿。”
方维很怀疑地打量着他:“这做派可不像你。你是那种去买油盐酱醋的人么。药代给你送的?”
“真是自己买的。偶尔也要接地气。”
方维的车里除了卢家三口人,又塞进去几桶菜籽油和酱油。卢玉贞盯着不小的油桶:“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先拿着再说。”
车开回小区。郑祥和方谨齐齐站在电梯口迎接,他俩鼓起掌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卢妈妈拿着块红布在卢爸爸身上四处拍一拍:“否极泰来,祈福消灾。”
屋里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大红色的凤梨花摆在案头,处处洋溢着喜气。卢妈妈叫道:“孩子们都过来玩一会,我去做饭。”
郑祥扯了一下方维的袖子,方维明白过来:“伯母,我来帮忙。”
卢妈妈笑道:“你不用管。老卢要是好了让他来。怎能好劳动你。你去陪贞贞吧。”
方维听见这句话,只觉得内心像是客厅那朵凤梨花,盛满了喜悦,一层一层绽放,不肯停歇。他走到卢玉贞的房间,她正在电脑前忙活着什么,见他进来就招呼他坐,又给他倒水。
他笑道:“不用管,你忙你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过两天要在年会上做报告,因为家里有事,准备得很粗糙。”
她对着ppt念念有词,不停地改着语句,让它更通顺。方维拿了零食果盘进来,放在她手边,自己慢慢剥着橘子。
卢玉贞很专注,过了一会才发现。她小声道:“我自己有手,不用这样。”
“没事,为医生服务是后勤人员的天职。”他笑着说道:“你这个会议,我可能也会去。”
“这可是泌尿外科年会啊。”
“对,但是同时也有各种腔镜手术器材的展览,各大供应商都会来参展,我已经收了好几个邀请函。我们做设备的,不光是要在医院里修修补补,还要接触市场最前沿。”
卢玉贞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那……你会去听我讲吗?”
方维想了想,“那天早上安排了会议室改造的进展汇报,估计不行。我如果有时间就尽快赶过去。”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你这么用心,一定没问题。可惜我的病例就是个膀胱结石,也不是罕见病,不能给你贡献一篇论文。”
她笑了,“呸呸呸,千万别瞎说。”
有饭菜的香味传过来,客厅里卢爸爸正在和郑祥下象棋,只听见两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响声。过了一会,方谨支招:“弟弟,快吃爷爷的马。”
郑祥带点嫌弃地说道:“哥,你啥时候能多动点脑子,那就是个陷阱。”
一老两小都在笑,气氛一片宁静祥和,台灯的光温柔地照在他们两个身上。门虚掩着。所爱的家人们都在身边,而心上人正在眼前。方维只觉得心跳错了一拍。一种完全放松了的舒适感包裹了他。
他大起胆子,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很柔软,指甲修剪得极短,有一股沁入骨髓的消毒水味道,梦想中的味道。他随即握紧了,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眼睛瞥了一下房门,将手转过来十指紧扣。
方维安静地握了一会儿,才放开手挠了挠头,笑道:“我记得去年在安德商场看见过一条正装裙子,蛮漂亮的,应该很适合你。明天咱们去逛逛。”
快熄灯的时刻,金九华走进袁昭的病房。金英正坐在床头,跟她絮絮叨叨地聊八卦:“知道那个住特需病房的肇事司机吧,他老婆要跟他离婚。”
袁昭很兴奋,摩拳擦掌地叫道:“那个渣男,怎么也得先打他一顿再离。”
金九华咳了一声,金英连忙站起身来,“我教她怎么开视频会议呢。”
她快步出去了。袁昭低下头,将手机收起来。
金九华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我看过你的CT片子了,可以出院。你跟陆警官说过了吗?”
她用手捏着枕头的一角,“我想着跟你确认之后再找他。”
他点点头:“哦。”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着:“真的可以出院了吗?”
他尽量冷静地说道:“完全可以了。每个月需要来看一次康复进展。如果需要的话,你在微信上跟我说,我可以帮你加号。”
她有点顾虑:“会违规吗?”
“不会。”他补充一句:“主治医师在网上挂号是不显示医生名字的。所以……能不能挂到我的号也是随机的。”
她眼神里有点失落。病房里非常安静。他公事公办地说道:“不要剧烈运动,多喝水,注意排尿及时,有任何不方便都要复查。”
“好。”袁昭用手搓了搓病号服,衣料很粗糙。“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出院。”
她很惆怅地说道:“金医生,那天方科长说得对,我心里害怕。我其实从来没正经上过班,也不知道该怎么上。以后开始做文职了,怎么跟领导汇报,写材料……你说人家怎么那么有文采呢,我什么也不会,写东西都是干巴巴的。还有写邮件,用视频会议什么的,我打字都不利索,跟老年人似的,还分不清前后鼻音,拼音要想半天。我看金英她们在手机上打字飞快。”
金九华心里又酸又痛:“其实这些东西不难的。你这么聪明……”
袁昭摇头:“我一点都不聪明,一根筋的。做文职是不是挺多弯弯绕绕的,我怕别人说话我不明白。”
她忽然有种怯生生的表情,和她英模的身份极其不匹配。金九华小声说道:“凡事都是逢山开路,过河搭桥。我来学医的时候,也是稀里糊涂的就干上骨科了。本来成绩也不是太好,高老师来挑人,就看中我有把子力气,他说骨科就得人高马大,干起活来有劲,反正知识都是现学。你比我优秀多了,会赶上来的。”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嗯,身边有朋友会好过一点。比如……”金九华犹豫了一下,“陆警官。”
她错愕了一下,他说道:“陆警官很会办事做人,升官挺快的。工作上的事肯定是问他最合适。”
袁昭想了想,“生活上呢?”
金九华一时语塞,斟酌着说道:“比如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金英啊,方科长啊,还有……我,你都可以问。”
她又叹了口气,从脸上浮出一个笑容:“那就谢谢你了,金医生。”
第90章 挽留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酒店式公寓,全套精致的欧式装修。陈妙茵打开电视。屏幕里端庄持重的女主持正在播报:“甘肃省某县发生一起重大民房坍塌事故,截至目前已造成二十五人死亡,九人失踪,五十人重伤。目前救援抢险工作仍在持续中,伤者已送往周边医院进行妥善救治。”
这则新闻就结束了,她接着播报下面一则。陈妙茵转过头来,喝了一口水,焦虑地问谢碧陶:“你看抚养权的胜算有多大?”
谢碧陶很谨慎地拿起一沓文件:“本来您这边没有工作,是绝对处于劣势的。”
“我现在有了。”
“是的,工作时间还是比较短,而且是在家族企业任职。如果一旦采取诉讼的话,法庭可能会就这一点产生质疑。”
陈妙茵点点头:“有道理。”
谢碧陶见她眉头紧锁,很快地安慰:“对方有实打实的犯罪记录,且在缓刑期间,这一点是对抚养孩子极为不利的。而且我们有大年三十晚上签的协议书,证明存在过家暴。有这两点,我看争取到抚养权问题不大。”
陈妙茵松了一口气:“我……我跟娘家父母沟通过了,其实不太希望通过诉讼的方式解决。两家是生意上的长期伙伴,不想起冲突。另外,我女儿……她有癫痫,虽然她现在也能理解我的决定,但我不想闹到法庭上,让她受刺激。对方如果肯配合,在财产上做适当的退让也是可以的。”
“陈女士,我理解作为一个母亲保护女儿的心情。说实在的,您这样事事以女儿为先,我也很羡慕。”谢碧陶拿出笔来记了一下:“财产清点核算那边,由您指派的另两位律师负责。我会跟他们沟通。”
陈妙茵望向窗外,天空里是连绵不断的阴霾。“对方……情绪很激烈。”
谢碧陶点头:“是的。如果协商不成,起诉就是最后的底线,咱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第一次不会判离,要第二次才可以,时间大概是一年半到两年。前提是一定要证明分居。”
陈妙茵咬着嘴唇:“一不做,二不休,只能坚持到底了。”她翻着一沓子文件,里面有结婚证的复印件,她拿出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十五年。看当时我多年轻,傻乎乎的。”
谢碧陶笑道:“您现在也很年轻。重新开始新生活,任何时候都不晚。”
陈妙茵又看了一眼照片上郑佳瑞的脸,苦笑道:“也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也觉得能过一辈子。时间真的像洪水一样,轰隆隆就冲得没影子了。婚姻到底算什么呢?”
谢碧陶冷静地说道:“陈女士,婚姻法只保护财产,不保护感情。”
她怔怔地品味着这句话,“的确如此。”
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陈妙茵接起来,对面是个柔和的女声,“您好,我是公寓的管家,有两位女士要见您。”
“请她们来吧。”
不一会门铃连续地响着,又长又急。谢碧陶过去开门,王女士和郑佳雪站在外面,脸色都不大好。
陈妙茵站了起来:“妈,小雪,你们来了。”
王女士听见这句话,就在沙发上无力地坐下:“妙茵,你还叫我一声妈。这么多年咱们处得这么融洽……离婚是伤筋动骨的事,怎么可以随便提。你还带着妙妙搬出来住了,这……到底要怎么样,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么。”
她戳一戳郑佳雪。郑佳雪也叹了口气:“嫂子,妈带着我去陈家道过歉了。伯父伯母说一切按照你的意思。我想着……”
王女士拉着陈妙茵的手:“佳瑞这件事干得太不妥当,我骂过他了,亲家那边我已经赔了不是,两口子过日子哪有碗勺不碰锅沿的。妙妙都这么大了,贸然闹离婚对孩子也不好。”
陈妙茵微微摇头:“我跟妙妙谈了。她说如果我觉得过不下去,可以离。勉强在一起但是总吵架,对孩子心理发育也不好。”
郑佳雪见嫂子语言上没有和缓的迹象,心里大概有了判断:“妈,我看哥哥嫂子这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咱们不必过度参与。都是四十多岁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离了婚,散买卖不散交情,是吧嫂子。”
王女士落下泪来:“小雪,你懂什么。婚姻哪有不磨合的,你们年轻人啊,就知道东西坏了就换掉,说不定修修补补还能用呢。还有妙妙……你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
陈妙茵低着头不作声。谢碧陶道:“王女士,离婚不影响亲子关系,他们还是郑爱妙小朋友的父母。可以协商抚养方式。”
话音未落,王女士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她喝道:“姓谢的,你算是什么东西,来挑拨我们家庭内部的事。你们做律师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不然哪有钱挣。夫妻俩本来没多大的事情,都是听了外人的挑唆,妙茵,信她们的就坏了。”
谢碧陶冷不丁挨了一顿,又不敢反驳,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郑佳雪也忍不住说道:“妈,咱们就事论事,换了我是嫂子,这憋屈日子我一天也忍不下去。嫂子今天才提出离婚,已经算对得起我哥了。”
陈妙茵感激地看着她。郑佳雪又补一句:“嫂子,不管别的,你照常去上班。”
陈妙茵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女士一眼:“如果不方便以后在公司工作的话,我可以辞职。”
“不用辞。咱们公司赞助的腔镜展会马上就要举行了。你前期做了那么多准备,咱们得撑过去。”
陈妙茵点点头,王女士忽然说道:“小雪,你跟律师先出去。”
郑佳雪看看嫂子,又看看妈妈,“这是……不要吵啊。”
“我跟我儿媳妇有话要说。”
谢碧陶和郑佳雪一前一后地出门。陈妙茵走到一边去倒茶:“妈,我这里的茶叶一般,您试试乌龙茶吧。”
王女士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妙茵,你是个好女人。是郑家对不起你。”
陈妙茵将茶水端上来,恭恭敬敬地将杯子放在她面前:“妈,不用说这样的话。当年爸肯用集团担保,给我家的企业过桥,这份大恩情,我始终都是记得的。我爸妈也说了,以后生意往来,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两家当亲戚走动。”
王女士伸手在杯口上转了转:“其实……我早知道这一天是要来的。”
陈妙茵没料到这句话,一下子呆住了。王女士接着说道:“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己的老公,我自己的儿子,他们什么德行,我都明白。男人就跟野兽一样,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停留太久的。妙茵,女人到了四十岁,得想清楚一个道理,别为了男人的情情爱爱伤心,那都是最没用的,说变就变。”
王女士的声音很麻木,“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他爸在外面养了小的,都带回家祭祖了。亲戚朋友都知道,都等着看我笑话,也有人挑唆我离婚。他们想得美,我凭什么把我走南闯北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小三呢。我为了拼市场份额,把胃都喝出血好多次,多少年都养不回来。外头的女人撒个娇,就想进来霸占我的家,那是做梦。”
陈妙茵听得发愣,“妈,原来您也……”
“妙茵,咱们得为孩子着想,保持理智。我辛辛苦苦生了孩子,只要一天不离婚,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赌气离了婚,小三进门再生三个五个,我孩子手里还能剩多少。我不跟小三拼年轻貌美,拼不过,我就拼忍得住,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听不看不问。三十年我来来回回也赶走了好多个,才有今天的太平日子,关起门来父慈子孝一家人。”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骨子里跟我不是一类人。你是娇养出来的小姑娘,狠不下心,受不了气,心地又太善良。大师不是给你算过,守得云开见月明。佳瑞他没有要离婚的意思,你稳住不动,你就赢了。”
陈妙茵苦笑道:“妈,我跟您没法比。我说句实话,这几年做身体检查,我的卵巢功能已经很差很差了,医生说我很快就会更年期,不会再有怀孕的可能了。我这些天仔细想过,我天生不是一个精神强悍的人,遇到事情忍不住会哭会难过。我害怕这样下去,乳腺和子宫哪天生了癌,我走在妙妙前头,就更没人护着她了。”
“妙茵,你怎么讲这个。四十出头不算老。”
陈妙茵抬起头来:“妈,我已经四十多了,想以后过点痛快的日子,哪怕一个月,一天也好。郑佳瑞打了我,我就在想,我要是被他打死了,是不是还得跟他埋在一个坟墓里,用同一块墓碑。如果是那样,我都闭不上眼睛。”
王女士猛然站起身:“妙茵,我今天说的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
“我……挺让您失望的吧。”
王女士冷冷地盯着她:“你是不是出去上班……心野了,有别的人了?”
陈妙茵心里一惊,随即笑了:“您想多了。我这把年纪,带着孩子,又有谁会对我真心。”
“退一万步说,孩子……姓郑,是我唯一的孙女,我们不会放弃的。”
“妈,佳瑞会再结婚的,会有别的孩子。我不能让妙妙在后妈的手上讨生活。她身体不好,要是后妈有心计,会要了她的命。”
王女士颓然地扶住头,“妙茵,看得出你是下了决心了。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社会那么乱,能过什么好日子呢?”
陈妙茵咬着牙将脊背挺起来:“外头单身妈妈很多。别人能过,我也能过。”
她的婆婆打量着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遍:“那我不再劝了。”
王女士理了理散落下来的碎发,缓慢地走出房间。她步子控制的很稳,但是手有些轻微的颤抖。陈妙茵安静地送她到门口。她忽然回头道:“是我没教好儿子。”
“您已经尽力了。”
门被轻轻地关上。陈妙茵浑身脱了力,手指几乎都抬不起来。
叮的一声,是手机微信。
“这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现场救援难度极大。许多伤者从废墟中被救出,却由于内脏出血挺不到医院。当地医院条件有限,昨天连续做了四台保肢大手术,有三台效果不错。其中有个七岁多的小姑娘,非常可爱。我累极了,先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