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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你是谁

    *

    凌府。

    不仅室内摆放数盆冰块, 凌传道还手持蒲扇,亲自给轮椅上的盲女扇风。

    外面酷暑,室内却十分凉快。

    可盲女并不领情, 一出口, 比冰还冷:“推我出去。”

    凌传道面上一喜, 这是今日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温言相劝:“外面很热,蒸笼一般, 你身子受不住的。”

    女子却只问:“我二哥和三娘呢?”

    凌传道手腕转动, 扇着扇子:“天热气躁,但是郎中说你不能吃冰, 我多扇会。”

    二人各说各的,盲女重复道:“我要见二哥和三娘,”她语气硬邦邦,长颈笔直,“我两个月没见到二哥了。”

    凌传道语调极软,纵使对方看不见,仍旧堆笑, 双目柔情:“不是说了吗?你二哥去外地公干, 这会还没回扬州。”

    良久, 满室沉寂, 掉针可闻。

    盲女突然朗声质问,声音在室内回荡:“是还没回来,还是被你杀了?”

    凌传道盯着她冷若冰霜一张脸, 心头呕血:“姜巧兰,那杨廉和凌小环对你压根没有心!”他先振臂,而后食指戳着自己的胸口, “这世上只有我才是真正对你掏心掏肺,你为什么不能分半分、”他戳一下抖一下,却仍不住戳着,“半分温柔给我?我只要半分……”

    巧娘面无表情,她以前给过整颗心的。

    “帅臣。”婢女门外呼唤,仅两字却气喘吁吁。

    凌传道瞥了眼巧娘,快步出门并反锁上,走上走廊,才驻足不悦道:“不是说过有事廊下候着,不要敲门。”

    婢女硬着头皮出声:“帅臣,阿利找您。”

    阿利是凌传道的长随,但凌传道下过死令,除自己以外,其余男子皆不得靠近巧娘。

    凌传道沉着脸穿过整条走廊,到尽头绕过奇石屏风,前面架上已结满快熟的葡萄。

    阿利就等在葡萄架下,不敢往里再多迈一步,还是凌传道走向他。

    “帅臣,林中丞登门,说要拜会您。”阿利压低嗓门,“但他带了兵,小的没敢放他们进来。”

    凌传道回头凝望走廊,半晌不动,仿佛从未飞过的雏鸟,眷恋犹移,不肯离巢。

    “天长军呢?”他问阿利。

    “十五里外可听调令。”

    “让他们入城!”凌传道拂袖转身,如鸟振翅高飞,大步流星走向正门,临行撂下一句命令:“你俩在这守着,任何人迈过屏风,格杀勿论。”

    他还未到正门,甚至没通过前院,就听门外闹哄哄。

    凌传道直接改道,脚下生风,拐上阁楼,在高处俯瞰下方一切,御史钦差,成群官兵,皆被挡在门外,许多百姓围观,议论沸反盈天。

    凌传道眼沉沉望着下面,启唇问身后另一心腹长随:“这些天府衙没一个人来通传?”

    长随摇头,恨恨道:“戚有恒这个有奶就是娘的,怕是早背叛您了。”

    凌传道倒不觉意外,官场如此,讲忠孝节义礼,实际只名利二字。他继续晲了会,淡淡下令:“放他们进来。”

    大门对开,林元舆等人进入帅府。柳湛昨日和萍萍说开,终于睡一宿好觉,今早擒贼,心无挂碍,颇为轻松。他仅少时见过凌传道数面,十余年不见,各自长开,却一眼眺清正堂中央高坐那人,长着和自己有一模一样高挺的鼻子。

    柳湛即刻垂首,入堂后再随众人躬身,始终不再抬头。

    凌传道因此完全没有留意到柳湛,只俯视一行人中央,被拥簇的林元舆,微勾唇角:“林中丞。”

    林元舆仰首,愣一愣,皆道抚州范氏多出倾城绝色,但那是说美人,凌传道一男子,竟也如此出挑,和太子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点形似……林元舆一时想不出是哪里像,怕耽误事,敛了心神,拜道:“凌帅臣,论官职您是淮南东路总领,论爵位您乃忠勇侯,朝廷仪制,礼不可废,下官这里先行见过。”

    “中丞居高位而不忘上下礼数,难能可贵,当为本朝典范。”凌元舆面上渐浮淡笑,林元舆觉得这笑也有几分神似和熟悉。

    “本帅早就有心结交中丞,只可惜身体抱恙,到今日才将将好一点。”凌传道挥臂朗声,“来人,设宴,本帅要好好款待中丞,弥补之前怠慢。”

    “不必!”林元舆阻止,朝上方拱手,“老夫这趟来皆为公事,一是断案,二是讨人。”先断民案,命人将誊抄好的文书递一份给凌传道,自己则续道,“老夫来扬州近十日,方知闻登鼓如何难敲。官家曾言,‘天下以民为本’,民有疾苦,帅臣不但不予理睬,还层层设阻,防堵民口,藐视公堂,这何尝不是虐待百姓?”

    林元舆心内暗道:得亏修了那么多遍文书,不然说不了这般流利。

    凌传道在上首翻了一遍,松手,文书落地。他轻飘飘否认:“这些都是假的。”

    “本官身在御史台,当察查吏治。是非曲直,是真是假,还要请帅臣随本官走一趟,升堂论断。不过……”林元舆话锋一转,“离开帅府前,本官要先向帅臣讨要一人。”

    那杨廉的告示,潜逃同伙的搜查令一并呈给凌传道。凌传道早见过,这是最令他心惊肉跳的东西,强自抑下,笑着摇头:“本帅不认识这个杨廉。”

    “帅臣若真未包藏,可否允老夫一搜?”

    “大胆!”凌传道拍案,“本帅是官家表侄,当今太子的表哥,林元舆,你敢搜帅府,那就是大逆不道,公然造反!”

    林元舆却屈了屈五指,蒋望回旋即出列,运起内力,狮吼一般,似要穿遍帅府:“府里的那人你听着,杨廉已经伏诛,你现在出来……”

    “来人,给我将反贼拿下!”还未说完,凌传道就先动兵。

    柳湛吩咐过,等的就是他先动手,林元舆知道计划进行顺利,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后撤,退到蒋望回身后:“帅臣你这是做什么?本官又没有搜。”

    蒋望回岿然不动,重复方才被打断的狮吼:“府里的那人你听着,杨廉已经伏诛,你现在出来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凌传道心急如焚,不仅家丁并府兵齐拔刀剑,他自己也取下墙上宝剑,众人之中,直袭蒋望回。

    林元舆以为杀自己,吓得不管不顾,又退到柳湛身后。

    蒋望回拔剑,生生接下凌传道一剑,宝剑护撞,发出一声巨响。凌传道咬牙切齿:“自打你们来了淮南东,就处处与本帅作对。林老贼,你不是喜欢闻登鼓吗?本帅这就剥了你做鼓皮!”

    林元舆吓得直接往堂外跑,哪知外头也被府兵包围,他赶紧喊了十来衙门兵卒,让他们把自己围在中间。

    堂中这厢,蒋望回和凌传道斗得你来我往,蒋望回怒目圆睁:“凌传道,你竟敢杀朝廷命官!”

    “这里不是东京城,我怕你们几个?”凌传道一声冷笑,待会天长军进城,扬州城里,关起门来屠狗。

    他和蒋望回斗了十来回合,不分胜负,忽又有薄薄一柄袖里剑斜刺进来。来人武功不输蒋望回,下手却远比蒋狠,蒋望回似乎还有生擒之意,来人头三招皆直袭凌传道各处毙命要害。

    凌传道转头怒瞪来人,却瞬间愣怔:“你是谁?”

    柳湛不答,剑意不停,口中振振:“官家圣谕彻查赝币一案,我等代天巡狩,淮南东路安抚使凌传道阻扰查案,抗旨欺君。欺君便当斩,拿下凌传道者  ,赏万金!”

    凌传道闻言不屑又笑一声,天长军治下,谁有胆有命拿这赏金?

    忽起漫天席地的“杀”声,由远及近,无数兵卒或破门,或翻墙,涌入府中。凌传道眺望兵卒举的号旗,竟不是天长军的红蓝两色。

    *

    萍萍对柳湛事事上心,他昨日讨要香囊,她今天就去城里买绢布和绣线,回来时顺道逛一圈同文馆的铺子,那里卖的香料多。

    浓烈的番香混杂到一起,她只能挨个舀一勺放到鼻下,细嗅分辨。

    “娘子在找哪种香?”番商追问。

    “我想找两种香,但不知道是什么,只记得香味。”刚好鼻下嗅的这一勺是送给蒋望回的香囊用的,萍萍瞧盒上标牌——檀香?

    因为诧异,她念出来:“檀香?”

    “是,咱们这是上好的檀香。”番商睹见她表情,已自猜着,“是不是和娘子寻常闻的檀香不同?”

    萍萍点头。

    “娘子平常闻的是假檀香,这才是真的。”

    萍萍心内震惊,偷瞟眼标价,比假的贵了十倍。

    她默不作声,继续找另外一种,柳湛收的那种香。

    都嗅完了,没有。

    “另外一种这里没有。”

    番商眼皮跳了下:“那香闻着纯吗?”

    “纯,挺浓烈的,但应该不劣质。”

    “沉檀龙麝,沉香、檀香、麝香我这里都有。”

    萍萍脑子转得快,但知道的少:“龙是什么?”

    “龙涎香。”

    “兴许是,这世上真龙涎不多,娘子嗅的可能掺假。你若还有机会见那香,可以用水烟法测一下,真龙涎烧之置杯水于侧,烟入会水……”

    忽马蹄声起,一队队官兵仿佛没有尽头,飞马驰骋过街道,扬尘甚至扑入铺内。

    “城里好像出大事了。”

    百姓窃窃私语。

    “是大官们的事……

    阿湛。

    官人!

    萍萍心一紧,仿若踩空。她攥起两拳,竖起耳朵偷听议论。

    “帅臣府被封,天长军来了都直接被阻在城外。”

    “谁敢阻天长军啊?”

    “东南十三将来了好几个,听说还有禁军。”

    萍萍望着街上各色军旗,杭字的、越字的,宁字的,越看她心越慌,乱跳快跳,官人在林公手底下做事,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刻她突然无比后悔之前和官人置气。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太子

    成群的骑兵不知过了多久才过完, 街上的灰尘久久没有落尽。

    番商早没了做买卖的心思,劝萍萍道:“娘子早些回去吧,暂时莫要上街了。”

    “多谢店家提醒, 您也多保重。”

    “娘子走了我就关店了。”

    萍萍点点头, 左右张望, 确定街上无人才过街回到驿馆。她十分担心柳湛,便去找馆吏打听,可馆吏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多少, 只晓得东京来的一行人包括蒋音和, 皆不在馆中。

    萍萍只能回房等,忧心忡忡, 加上没买香,她决定暂时不给柳湛绣香囊了,改绣平安符。

    *

    阿利和婢女站在葡萄架下,互相不讲话,眼观鼻,鼻观心。那架上的葡萄和普通的紫皮不同,是特地从西域移栽过来的青皮, 此时已逐渐饱满, 散发的甜蜜味道引来三、四蝇虫绕飞。

    婢女头也不抬就打, 一下差点挥到凌小环脸上。

    婢女慌忙跪地:“三娘子恕罪, 奴不知道是您过来。”

    凌小环笑扶起婢女:“我晓得你是在打蝇。”她谦谦善意,像是那种被打了半边脸,还会把另外半边也伸过来主动等揍的人。

    婢女站定不说话。

    凌小环径直往里走, 欲绕过屏风,阿利伸手拦道:“三娘子,多有得罪, 帅臣交待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凌小环仍是一派温和:“我就进去兜一圈,逛逛假山。阿利哥行个方便?”

    阿利死心眼的,硬不放过,。

    三、四来回,凌小环负手变脸:“帅臣马上要死了,以后凌府就是我当家做主。你们若是还想活命,就即刻从我眼前消失。”

    婢女伺候凌传道日日如履薄冰,担惊受怕,早受不了了,闻言立马跑不见,阿利却一片忠心,阻拦不放,还和凌小环打了起来。

    正鏖战着,凌小环冲阿利身后喊:“阿兄?”

    阿利回头,凌小环瞬时掏出一把匕首,抹了阿利脖颈,鲜血喷涌。她自己则收起匕首,绕屏风,穿走廊,到房门口。

    瞧见一把锁反锁着房门,凌小环挑了下嘴角,径直用匕首劈开。

    “谁?”房内巧娘问。

    凌小环哭泣扑上:“是我,巧姐姐,阿兄竟将你锁在房中!”

    巧娘的面色瞬间放柔软,抬手欲摸凌小环:“他向来如此。”

    凌小环将手递到巧娘手边,让她抓住。

    巧娘倾身又问:“外面好像很吵,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凌小环扑通一声跪倒,伏在巧娘膝上痛哭:“巧姐姐,呜呜……阿兄他、他杀了杨大人!”

    数墙之隔,越、杭、宁诸多号旗围住正堂,独不见天长军的红蓝旗,六将一并出列:“臣等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恕罪!”

    凌传道仍同柳、蒋二人打斗,眼瞅着包围自己的人圈渐缩减小,凌传道手上不停,出招亦阴狠,口中铿锵笃定:“你们都被骗了,本帅与太子是表亲,宫中常见,他是假的!”

    “孤下江南前曾领圣令,”柳湛单手挥剑迎敌,另一只手取出一方令牌,念出令上正反各四字,“所到之处,如朕躬亲。”

    柳湛和凌传道都不是先礼后兵,讲一句再动一句手的人,二人如出一辙的言之凿凿,手上不停,均想趁对方分神时一击毙命。

    凌传道手腕翻动,剑若梨花:“那我也有官家御赐,我娘留给我的霞帔,你们怎敢动我?”

    柳湛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两剑相接擦身,凌传道压低声笑道:“其实官家还赐了一条他自己的红鞓玉銙带给我娘。”

    这话只有离他最近的柳蒋二人听见,蒋望回没克制住张目,有妇之夫赐有夫之妇男子腰带?更何况官家和凌夫人还是名义上的表兄妹。

    凌传道瞥见蒋望回变色,正如自己预料,他高高旋起嘴角,用讥讽的语气问柳湛:“你说,这算不算尚方玉带,免死丹书?”

    柳湛面上却无一丝变化。

    凌传道心有不甘,咄咄再道:“你就不问问官家是什么情形下赐的吗?”

    柳湛依旧只想逮凌传道的破绽,面如古井,一双眸子幽深犹如井眼,凌传道朝柳湛眼底瞅了两眼,忽心一沉:太子早知实情!

    他这一下分心,就被柳湛抓住机会,刺向心口。凌传道原准备往左右避,然而蒋望回忽左忽右,凌传道只能屈膝下蹲,柳湛的剑正砍在他的冠子上,青玉脆裂,凌传道青丝披散,急忙甩出一大把白色粉末。

    蒋望回吃过这个亏,急呼提醒:“殿下小心!”

    柳湛向后纵身跃起,及时避开。

    凌传道又连洒数回,一时间烟尘四起,周遭一片咳声和叫囔:“我的眼睛!!”

    ……

    且先说凌传道这边,他趁乱逃走,别无他想,奔寻巧娘。

    远远眺见石屏风下阿利尸身,心道不好,脚下愈快:“巧娘、巧娘!”

    锁已经开了,斜挂在栓上,完了,她又逃了!

    这是第几回了?

    他一时将官军太子全抛脑后,一脚踢开房门:“巧娘你在哪里?”

    他先出了声,而后才看清巧娘就坐在桌边,轮椅后伫着凌小环,而桌上倒好了两杯酒水。

    巧娘轻言慢语:“你回来了?陪我喝杯水。”

    虽然她好久没用这种温柔语气同他说话了,但这

    也太明显,凌传道心中苦涩,抿了抿唇,举起酒杯,越过巧娘递给凌小环:“三妹先喝。”

    “阿兄,我不渴。”凌小环答得又甜又脆,就像咬了口野果子。

    凌传道不看她,只对着巧娘笑问:“巧娘,她同你说了什么?”

    巧娘性直:“你果然杀了二哥!”

    果然。

    凌传道心往下坠,挥臂指着凌小环怒斥:“是她杀的!她在润州先斩后奏!”

    这贱人连只鸽子都灭口,以至于他找不到证人。

    凌小环原本就在巧娘椅后,这会还故意蹲一下躲,语调惶恐:“巧姐姐。”

    巧娘立马展臂:“凌传道,你要杀她,我也不活了!”

    凌传道喘气,扶额,被她气得发晕,又好像是因为发丝散乱,挡住视线,才花眼的。

    巧娘冷笑:“你果然不会喝,还好三娘机警,又另外熏了迷香。”

    巧娘讲时言语含糊,因为事先舌下含了能保持清醒的解药。

    凌小环和凌传道却齐齐瞪了巧娘一眼,继而眼神撞到一处,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凌小环重拔匕首,巧娘听见动静,鼓励道:“三娘,杀了他!”

    “你要杀我?”凌传道颤声质问,脚下却娴熟躲避袭击,剑随意一挥就挑开凌小环的匕首,凌小环又再袭,如此两三回,力气竟急速衰减,怎么回事?她明明含了解药却也手脚发软?

    凌传道瞟了眼小环,同巧娘笑道:“我怕你跑了,冬日地龙夏日冰,被褥帏帐都抹了软筋散。每回离开前还会加重三倍剂量。”

    因祸得福,今日多麻了三娘这个贱人!

    至于他自己,早服用过解药。

    凌传道和凌小环这一对兄妹,手脚皆无气力,却都把兵器攥得死死的,仍要取对方性命。凌传道武艺比凌小环高出不少,她翻了翻眼皮,取出木盒,对着凌传道射出如暴雨般的银针。

    “别用那个!”

    室内就这么窄,眼瞅着当中数根就要射中巧娘,凌传道纵身向轮椅,替巧娘尽数挡下。

    但他亦不会放过小环,手上剑用尽最后的力气,连挑三下,趁凌小环持木盒无法格挡,挑断凌小环手筋。

    凌小环剧痛松手,木盒坠地,人亦跪倒,凌传道手上多扎十余银针,右臂顷刻浸红,却仍忍着痛先劈晕巧娘,免得她再做傻事,才脱力倒地。

    “爹爹竟把这银针传你,”他躺在地上喘气,“不传我……”

    “当然应该传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凌小环亦由跪转躺,凌传道的剑上淬剧毒,“天天情情爱爱,荒废家业。”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拘于小情小爱,看不到江山无限?

    她无数壮志雄心,却做不了凌家家主……

    不仅仅止家主。

    凌小环双目渐红,忿忿不甘:“明明我哪里都比你强,爹爹却全力扶持你,就因为你是个男的?”

    凭什么女人不能做豪杰,当枭雄?

    就因为这世道?

    凌传道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像被人钉在地面,歪着脖子:“不,你错了。我能得到这一切,不是因为我身为男子,而是因为我的母亲。”

    凌小环生生愣住。

    凌传道本来还想再多说些,察觉人来,阖唇转动眼珠,看向门口。

    柳湛进门就瞧见两败俱伤。

    凌小环亦斜觑见柳湛,仍当他是杨巡按,下令道:“快,杀了他!”

    她旋即许诺:“杀了他扶你做御史中——”

    凌小环话未讲完,柳湛已手起剑落,斩下凌传道头颅——怎会允他再讲天家秘闻!

    凌小环又楞了下,瞟地上的凌传道又瞟柳湛,觉着该联系些什么,还没想明白,就见柳湛举剑相向。

    到此刻还觉不出杀意,那就是个傻子,凌小环高呼道:“你别杀我!杀我就没解药了!”

    柳湛仍提剑走近,凌小环急忙解释:“那天酒水里我下了毒,没有解药你将脏腑衰歇,月余便亡!”

    柳湛淡笑:“谁喝那酒。”

    一剑捅穿凌小环。

    他望着地上两具尸体,说实话,没想到会这样简单。柳湛心里隐隐雀跃,官家也好,皇后也好,也许亦如这凌氏兄妹,这天下终究将是他的。

    听见背后脚步声,柳湛敛去笑意。

    “殿下。”蒋望回也追到这里,先跨过两具尸体检查,又扫向轮椅上昏迷的巧娘:“殿下这人还活着。”

    柳湛嗯了一声,他知道那就是凌三娘口中的巧娘。

    一个蠢人。

    眼盲腿残既已成实事,便当识时务为俊杰,依附凌传道做一朵乖顺的解语花,才是她的正道。

    如今没了凌传道的财力和呵护,以她的身子心性,能在这世道存活几日?

    柳湛可没有菩萨心,直接道:“送去义堂。”

    *

    驿馆内。

    萍萍没有绣别的,就绣了最简单的“平安”两字,从小到大都听人说,心诚则灵。

    任是这样,她也因为心慌,手指扎了两回针脚。

    屋内的滴漏一滴又一滴,刻度直减,都过了午时,街上仍静悄悄,官人也没回来。

    萍萍是越急做事越快,平安符已经绣好,贴心口揣在怀里,下楼想出驿馆瞧瞧,却见馆门口站了十来位执戟的官兵,人墙作门。

    “这是在做什么?”萍萍急眼问旁边馆吏。

    “太子御驾,封馆戒严。”

    太子?

    那是怎样金贵的大人物?

    萍萍愈发慌了,担心官人,她和阿湛皆只是渺小砂砾,从前读巨鹿之战,楚霸王破釜沉舟,一战成名,可她只感同身受那二十万阵亡的无名将士。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怕太子是那一将,官人却成了万堆白骨中的一具。

    不会的,官人不会有事的……她要去找官人!

    萍萍不知不觉脚往前走,跟她关系不错的馆吏怕她硬闯,急忙拉住,低道:“萍娘子,不能出去。”

    “为什么不能?”

    “贱避贵,轻避重,去避来。”

    前两样她都懂,唯独去避来……太子要来驿馆?

    “皇太子到——”

    正想着前方一人又一人,如浪传近话,馆吏拉着萍萍下拜:“快跪,快跪!”

    其实不用拉萍萍已自软膝,低头前她瞅了一眼,门前步骑车马,乌泱泱绝对有上百号人,皆若肃穆金刚,这就是太子的仪仗吗?

    她根本看不清太子,只瞅见极高远的步舆上的旒冕衮服。

    天家贵胄威严慑服,众人皆不由自主三称千岁,又再拜讫,萍萍也跟着磕头,磕头,再磕头,匍匐贴地。

    无数禁卫从她身边走过,萍萍眼前的靴尖一直在变,她紧张得不自觉抖了一下。

    柳湛舆上睹见,不忍她跪久,淡道:“平身。”

    她听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瞬忘尊卑,情不自禁抬头,那步舆已进馆门,她瞧清了,那旒冕后面的一张脸昨日还同她紧贴,阿湛竟是太子,太子竟是阿湛。

    他突然比庙里的金身还遥远,原来官人真是挂在天上,摸不着的月亮。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洞房花烛

    她又忘记站起来了。

    还是旁边馆吏拉她, 平身了,萍萍才站起,腿跪得有些麻, 动作迟缓。柳湛的步舆从她身边经过, 目光只扫了她一眼就移开, 对都没对上。但因为离得越来越近,萍萍瞧清楚官人衮服上的纹章,龙虎鸡火, 还有好些不认识的虫, 他带了许多革带玉佩,应该各有各的讲究。

    萍萍仰着脖子, 他连鞋都是朱履。

    人说余音绕梁,柳湛的太子形象就像余音,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等太子的仪仗全部过完后,她跟在人群最末挪动,正犹豫是一直跟着官人,还是回房?袁未罗过来,将她拉上楼梯, 并朝上指了指, 示意回房。

    萍萍就带袁未罗来到房门口, 先问:“是殿下让你来的?”

    袁未罗点点头, 她这才开门和他一道进屋。袁未罗开门见山:“逆党方才剿灭,殿下有许多要务要处理,暂时脱不开身, 他说要委屈娘子在这等候两日,最多两日,就来同你团圆。”

    “好!”萍萍一口答应, “如果有机会,劳烦小官人帮我带话殿下,就说当务之为急,他放心去办正事,倘若两日办不完,可以三日、四日,不用急着赶,我这边会一直等他……对了,让他记得也不要太过操劳,保重身体。”

    袁未罗微张双唇,讶异萍萍的反应。

    和他预想的不同。

    晓得

    了殿下是殿下,她面上竟捕捉不到一丝惶恐战兢,讲的虽然是让殿下不用急,她一直等之类的话,但那语气,那神态,品不出讨好之意,不像他们以下恭上,以卑媚尊,她好像还当她和殿下是平齐的,仅仅只是一位妻子对夫君的关切、理解和包容。

    袁未罗不晓得她哪来的勇气和信心,像吃了秤砣一样安稳:“你知道殿下是太子,不惊讶?不怕吗?”

    “我惊讶呀!”起初她跪地上怔怔望了许久呢,他真成天上的月亮了。

    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他本来一直就都是月亮。

    他先是她的官人,而后才是太子。

    长随、太子、商贩,甚至是乞丐,都只是一个身份。沧海会变桑田,但月升月落,头顶那一轮亘古不变。

    她相信他待她也一样,此心不移。

    “但我为什么要怕官人?”

    袁未罗一时语噻。

    萍萍抬手放到唇边,轻轻询问:“袁小官人,你是不是中贵人?”

    袁未罗点头,是啊,他是太监。

    “那蒋兄也和你一样吧?”

    不、不,那不一样!袁未罗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要命了:“蒋殿帅是殿前司内值殿左第二班近卫,他亲爹可是大名鼎鼎的陕西经略相公!”

    陕西离西宁很近,六年前萍萍刚醒来那阵子,走哪都听到经略相公的美名,说他用兵驭将,勇敢无敌,一人守关,如补缺金瓯,堪比古时的廉颇和李牧。

    萍萍十分敬仰,却不曾想经略相公和蒋望回竟有这层亲源。

    那他也是蒋音和的亲爹?

    说来打昨日开始,蒋音和就不曾出现在驿馆了。

    “我几时才能回驿馆?”扬州城临近炮山河的某处宅园里,蒋音和正对一池荷花,同兄长发牢骚,“待在这里都闷死了。”

    “这已经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园子了,有山有水,处处精巧,逛一天都逛不完。”蒋望回叹了口气,“除了不能出去,还有哪点不好?”

    “我就是要出去呀!我要回驿馆。”回到殿下身边。

    蒋望回幽幽看着她:“今日你会出园,但不是回驿馆,而是回宫。”

    蒋音和先是一怔,继而喜道:“殿下要启程了吗?”

    蒋望回仍是纹丝不动伫着,头不摇眼不眨:“殿下还早,会有禁卫先送你回京。”

    蒋音和愕然,片刻后缓过神来,高叫道:“驿馆不让我进就算了,凭什么还撵我走?”

    “我不走!”

    她气得想在石头上直接坐下,却又觉太失仪,还是站着嘀咕:“要走也是她走。”

    蒋望回哪会听不见,立即怒斥:“你怎么还说这样的糊涂话!”他唇动了动,放软语气,“你做了错事,殿下暂时不想见你。”他顿了顿,“但他并没有免去你的东宫之职,更不会上奏官家。所以你回去以后,若能三省己身,改性情,敛骄嗔,殿下回宫重逢,还……有机会。”

    蒋音和沉默半晌,夏天难得生一丝风,还是热乎乎的,往她袖里钻:“殿下会带她回京吗?”

    虽然没问,但这是十有八。九的事情,蒋望回没有启唇,别过头去。

    “阿兄。”蒋音和轻唤。

    “阿兄。”

    蒋望回这才回头望来。

    蒋音和冲他一笑,意味深长:“别忘了我们同气连根,骨肉相附,休戚与共。”

    蒋望回滑了下喉头,眸色晦暗:“我没忘记。”

    荷叶上出现越来越多水珠,荷叶摇晃,湖面涟漪。蒋望回随身带着伞,撑开斜向音和那边:“下雨了,先回屋。”

    ……

    蒋望回很晚才回驿馆,天已漆黑,月明星稀,灯烛摇摇。

    如今旁人要见太子一面不容易,但对蒋望回来说还好,人还在走廊上,就有望见的禁卫隔门通传,等他走到门口时,那禁卫直接推门让道:“殿帅,且请。”

    蒋望回微微颔首,进门后柳湛收尾繁忙,手上书写不停,仅只挑眼皮看来一眼。

    蒋望回冲柳湛点头,音和已经送走了。

    柳湛见蒋望回不愿道破,便也不伤面子和气,浅点下巴,算是晓得。

    蒋望回却迟迟未屏退,开口又问:“殿下……是否要带萍娘子回京?”

    柳湛停笔,缓缓搁到一旁的笔架上。

    希颜不该愚钝到猜不出显而易见的答案,却还开口问,他对萍萍未免太过关注。

    柳湛想起在润州时蒋望回替他打蚊的事,凡诸祸根,不早断绝,则转滋蔓。他含笑眺向下首:“明日孤将纳她做御侍,而后再启程回京。”

    明晚她就彻底成为他的女人。

    *

    萍萍等了一整日,没有等来柳湛,袁未罗却带着十余女使上门,一进屋就打扫,换帐子,换铺盖,在案上摆上瓜果红烛,甚至还拉了几条彩带。

    “这是做什么?”萍萍问袁未罗。

    像要成亲似的?

    她和官人早成过亲,洞房了呀。

    袁未罗笑道:“恭喜娘子,殿下今晚会过来。”

    萍萍两眼一亮:“他忙完啦?”

    袁未罗点头。

    萍萍正要再问,一女使站在妆台前邀道:“娘子且请梳妆。”

    萍萍一愣,袁未罗从旁解释:“这些都是宫里的规矩。”

    不能素面朝天见太子么?

    萍萍不想给柳湛拖后腿,连忙坐到梳妆凳上。那女使便开始绞脸:“娘子只管放心交给奴婢”

    她梳头时夸萍萍头发乌黑亮泽,涂唇脂时又赞唇红气色好,说得萍萍都脸红了,这下好,胭脂也不用抹了。

    到傍晚,又进来两位新的女使布菜。

    备些酒菜犒劳晚归的夫君,这本该是她这个当娘子的做的事,萍萍连连向她俩称谢,并说出自己的过意不去,袁未罗听得大笑:“这些又不是她俩做的,娘子不用内疚,这备菜也是宫里的规矩。”

    说到这,他脸上僵了下,其实纳御侍这事可大可小,他就晓得宫里有两位御侍,都是官家临时幸了,翌日补封,一道圣旨,些许御赐的用度便作罢。

    东宫御侍按理比宫里还低一等,且现在扬州,不在东宫,太子却肯为她遵守一套完完整整的纳礼,能给的都给她。

    袁未罗感叹:“娘子何其有幸呐。”得殿下宠爱,一朝登天了。

    萍萍笑,酒窝旋得深深,她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夏天日落得晚,到戌时二刻才黑天,柳湛也是在这时过来。

    她一进屋,萍萍就来拉他去桌边:“这么晚了,快坐下吃点吧。”

    想等他一道,她也没动筷子。

    柳湛却先促眸环扫了一圈,楠木雕花的床上,铺着鸳鸯紫锦被,换了洒金的帐子,再看案上红枣莲子……一圈扫视完,才扬高唇角,笑着在桌边坐下:“这两日公务繁忙,众人面前也不好同你过多亲昵,冷落了你,受委屈了。”

    “你快吃吧!”萍萍并不觉得冷落,只担心他饿坏。

    柳湛笑眯眯允道:“好。”

    拾起银箸,但隔许久才象征性夹一筷子,更多时候眉眼弯弯盯着萍萍,她瞧在眼里,径直发问:“你不饿吗?”

    柳湛笑着摇头。

    “那我开吃了,我可饿坏了。”

    柳湛就注视着萍萍风卷残云,被她惹开了胃口,也多夹几块,转念思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眼神幽深:“别吃太多了。”

    “好。”萍萍边撕鸡腿边回他。

    柳湛莞尔。

    他等了一会,她碗里米饭见了底,筷子也放下,才问:“吃好了吗?”

    “吃好了。”

    柳湛笑着轻唤:“萍萍,来。”

    她愣怔,来哪里?

    柳湛屈屈五指,示意她坐在膝上。

    遵照纳礼布菜,并非他饿,而是不想怠慢萍萍,就像他今日进门前还特意让人在廊上烧了纸马。

    他身为太子,纳御侍不能拜天地官家,不能夫妻对拜,逾矩失仪,但私下喝一杯交杯酒还是可以的,他也愿意讨她欢心。

    柳湛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萍萍。待她接过,又给自己也斟一杯。

    “官人要喝酒吗?”她脆生生地问。

    嘘,不要说话,柳湛视线追随自己的手,穿过萍萍胳膊,甜甜腻腻的蜜液随着他的动作,难以自抑地从心泉里涌出,浇灌整片心田。

    酥酥麻麻的感觉,胀得胸腔鼓囊囊的,他甚至有些鼻子发酸,送杯至唇边,一饮而尽。

    萍萍也学他的样子饮尽,两人喝了个交杯。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萍萍,你不能悔了。”……

    萍萍扭头眺案几瓜果, 继而低头看酒杯,扶了扶额:“这怎么好像洞房花烛一

    样。”

    柳湛牵着她的手放下酒杯,笑道:“这就是洞房花烛。”

    因为语气太过温柔, 他甚至染上了颤音。

    萍萍嘴角的笑回收:他想起来了吗?!

    想起他们的洞房花烛, 跟今晚同也不同, 萍萍张嘴要啪啦倒豆,柳湛展臂抱住她,在她颈间吸了口气:“别说话, 让我抱会。”

    他轻轻呢喃:“昨日我诛杀逆党后, 就想这样抱着你。”

    这一说萍萍旋即深吸了口气,昨天她悬了一整天都没放下来, 到后来见他当了太子,袁未罗又说安好,她才卸力足足睡了五个时辰。

    萍萍拉衣领,女使给她穿绉纱的褙子和大袖,还套帔坠,层层叠叠贴心口的平安符都不好找了。

    柳湛从下往上,扫过她的抹胸, 又看头上金冠绢花, 脸上霞妆珍珠, 最后目光落在她唇上, 喉咙发紧,眼眸幽深:“在找什么?”

    “找到了!”她掏出平安符就往柳湛的玉带上系,坐着不方便, 她站起来,“这个你戴上,能保平安的。”见过了他的精致衮服, 但她觉着自己绣的平安符也不差,“虽然是我绣的……”

    新挂上去的华灯走马,照着萍萍亮晶晶的眼睛,柳湛清晰瞧见她眼里只有一个他,听她一言一行,牵挂的关切的,也都是他,柳湛眸底潋滟,亦似流光。

    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一抬下巴,用唇封住她的话。

    这一吻就觉出和之前那些吻的不同,今夜格外的志得意满,心潮澎湃,难怪皆道江山美人,江山多娇,美人多情,果然缺一不可。

    柳湛吻了许久,沿着萍萍的唇边来来回回啄遍,甚至探了舌进去吸吮,分开时带着一口喘气和些许水珠。他笑出一声,打横抱起萍萍,快走数步,放到床榻上。

    新换的铺盖滑得好似不存在,柳湛手撑着床板看萍萍,虎视眈眈,其欲逐逐,少倾抬起手来剥她的褙子,萍萍哪里还猜不出他想做什么,要趁良宵,她配合着上手去解他的玉带,柳湛笑了,干脆垂下双臂任她动作。

    窸窸窣窣,一会把他剥了个七七八八,她自己身上也只剩件桃红抹胸。萍萍抬手就要解开系带,忽被柳湛按住。

    萍萍愣怔,抬头再看,才发现柳湛的眸子不知何时暗得不得了。

    他扒开她的手,自己右手在她脖颈间几分颤巍摸索,终于指腹绕着那抽头,抖着一拉。

    柳湛呼吸骤滞。

    虽未亲历人事,但图画是曾看过的,也曾数回梦见模模糊糊,不知何方女子轮廓,醒来一片湿漉。

    他原以为今夜也差不多,却原来不一样。

    不一样的。

    柳湛强抑着激动心绪,看向萍萍身后鸳鸯锦被,抬手掀开,猜得没错,虽然被子是紫色的,底下却铺着一张素白床单。

    他落了帐,抱她躺倒单上,嗓子紧得快要说不出来话,先啄一口,方喑哑道:“萍萍,你不能悔了。”

    说罢再次吻住、分开、纵身。

    萍萍双手搂向他的脖颈,笑吟吟接话:“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晓得他喜欢,先轻扶他耳后的痣,又摸喉结。

    柳湛受不住,连接驰骋,半晌才觉出不对劲,并未遇任何阻碍,她也始终笑靥如花,脸上寻不见半分痛楚,甚至还会偶尔仰身,迎合享受。

    柳湛捉住她又要往下作乱的手:“你从前……”

    “从前怎么了?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般吗?”萍萍不以为然,笑着坐起,手按在柳湛肋骨上,轻轻一推,媚眼如丝。

    柳湛倒后,她倾身在他耳边吹气,“你还喜欢这般,我们试过好些次。”

    回忆里就有。

    萍萍说着参起欢喜禅来。

    柳湛却四肢平躺,三伏天如坠冰窖。

    她说自己嫁过人,她没有骗人,是真的。她口口声声描绘的那位温柔体贴,与她情深似海的官人,是真真正正的活人——不是他,是别的男人。

    柳湛只觉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扇得他眼前发昏,耳畔轰鸣,心内呕血。她是他第一个女人呐,不愿怠慢,他给她完备走了一整套仪式,而她却,她却……柳湛仰望,看她红颊醉脸,浮花浪蕊,他恨得将她推倒,反下为上,又一口咬在她肩头。

    怪不得她刚刚褪衣裳褪得那样娴熟,他忿忿地想,光咬个肩膀还不解气,别处也要狠狠地咬。萍萍吃痛:“官人,疼……”

    她想他六年方才纾解,忘形人之常情,为了缓解疼痛,她拉着柳湛的手往她身前放,柳湛会意过来,心头酸胀得厉害,是另一个男人,将她从清纯姣怯教诲成现在这般热情贪恋模样。

    虽然愤恨,手上却还是禁不住让她如了愿,那里也和心一样酸胀满溢,又比剑还硬,只想将她捅穿个千百来回。

    萍萍伸手又往下抚,这回柳湛没有阻止,她抚过他的腹部,没有摸到疤痕,方才坐起来时借着帐外昏光,也未瞧见。

    官人腹上那么长一条刀口全好了吗?

    也是,他是太子,肯定能用很好的药……

    嗤,她忽觉下颌一痛,竟是柳湛二指掐着她的下巴,迫她对视。

    她方才缘何走神?他幽幽地想,是不是在比较他和别的男人?

    柳湛愈加猛烈,颈上青筋暴起,原本俊朗的五官因为用力而狰狞。萍萍受不住唤道:“官人。”

    柳湛抬手捂住她的嘴,别叫了,现在最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许久,他才因为忘形移开手掌,萍萍随即启唇,柳湛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剜心之言,哪知萍萍却稍稍起身,在他喉结上吮了一口。

    柳湛一刹溃败。

    但心中的酸涩却并未随之释放,他缓缓退了些,将萍萍翻个身。

    萍萍背对着他挑眉,就说男人不能憋六年……

    鸡鸣方止。

    天亮了,柳湛也从深沉的夜色里清醒过来,萍萍侧身,手搭上柳湛胸膛,他向下瞥了一眼,没有挪开她的手,却也没搂紧。

    萍萍得寸进尺,面颊也贴上柳湛胳膊:“官人你待会还要去处理公务吗?”

    少倾,柳湛慢道:“以后,你要唤我殿下。”

    “私下也不行吗?”萍萍嘀咕,好久柳湛都不应声,她噘噘嘴巴,做太子真不得自由:“殿下,你待会还要去处理公务吗?”

    其实今日是柳湛特地空出的一日,却低沉应了声嗯。

    那时候不早了,不能耽误他,萍萍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大腿完全脱力,顷刻垮下,重坐回床上。

    她失笑:“我可不可以再躺会?”

    柳湛不动声色瞥向床单,虽然褶皱脏污,但仍是一床白,仿若雪地。他拽起被褥,盖住一半床单,而后将身边萍萍推远:“先去洗。”

    说罢叫了水。

    女使们鱼贯而入,挪来木桶倒水,萍萍急忙穿衣,掀帘落帘,只在一刹。她原本打算扶墙走过去,哪知人还坐在床上,就有女使服侍穿鞋,一路搀扶到桶边。女使们娴熟拉起三扇屏风,将木桶围得密不透风,却也顾忌到热,二女各执一孔雀扇,在桶边为萍萍扇风。

    试水的女使笑问:“娘子且试试水?”

    萍萍赶紧手放进桶里点了下,上头浮的花瓣四散开。

    “娘子水温可行?”

    “好、好。”和她以前卖的洗面汤一样手感。

    女使便搀扶萍萍褪去衣物,踏入桶中。女使们或执勺浇水,或搓背,萍萍僵

    硬得一动不动,转着眼珠看屏风里还有三名女使端盘伫立,一个盘子里的胰皂比她卖洗面汤的还多,另一盘盛放茶点,还有一盘托一件纱衣。

    另有一女使,在三女身边执铜镜。

    萍萍眼花缭乱。

    ……

    帐内,柳湛紧紧盯着绰影屏风和很快氤氲上升的水气,食指微动,主动割向袖里剑,几滴鲜血迅速落在床单上。

    他自行更衣,挑开帐帘,屏风外余下的女使就要下拜,柳湛抬手,示意噤声。

    一屏之隔,哗哗水声。

    他悄无声息步出门外。

    门外仅守两女使,要走一半走廊,到楼梯口,才遇着手执册文静候的袁未罗,另有三女使端着宝文、玉如意和一碗避子汤。蒋望回亦伫在旁边。

    没有纳正妃前不能弄出庶子,这碗汤本来就该萍萍喝的,柳湛却抬手,众人皆以为是要撤去避子汤,连蒋望回也没抑住挑眉。

    柳湛手却越过避子汤,指向袁未罗手里的宝册:“先不封了。”

    定好的御侍,说不封就不封了?

    可殿下已与萍娘子确凿有了夫妻之实……袁未罗错愕望向柳湛,得不到答案,无措左右张望,最后回头看蒋望回。

    蒋望回抿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端避子汤的女使揣测须臾,埋首继续朝房内走,柳湛瞥着,默声应允。少倾,他转头看向蒋望回,下令:“改为今日启程。”

    *

    萍萍出浴,才晓得那件纱衣是此时披身上的。撤去屏风,女使服侍着更衣时,帐内已经没了人影。

    “官人?”她迟疑唤了声,记起嘱咐,改口,“殿下?”

    床边的女使屈膝:“回娘子,殿下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方才水声大,隔着屏风她还紧张,都不晓得官人离开了。他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是突发了急事吗?

    萍萍正揣测着,冷不丁发现床上被褥已全更换。

    昨夜的确被他俩弄得很脏……萍萍面红耳赤。

    “娘子。”

    萍萍听见身后呼唤,回头见一女使端着的木盘上盛着一碗汤药。

    “这是什么?”她旋即反问。

    端这种避子汤的都是人精,最擅看人说话,既然萍娘子一所无知,那便不能讲真话了——倒不是怕她伤心,怕的是伤心后闹去殿下那里,还是女使遭殃。

    “这是补阴的,操劳过后,一般都会喝上一碗。”

    萍萍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

    在端起药碗的那一霎,她突地心一沉:这里面没有附子吧?

    不能乱揣测别人,眼下这个情形应该不会,萍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她把药碗放回盘上,见只有这一位女使退了出去,其余的都还杵着。

    萍萍有些不自在,尴尬笑笑,酒窝都没有:“那个……我想再睡会。”

    女使们闻言上前服侍更衣。

    萍萍又被架住了,看来得一字一句说清楚,不能绕弯:“谢谢我自己来吧,我想歇会,你们都出去吧,辛苦各位姐姐了。”

    女使们行礼屏退。

    萍萍穿着里衣上床,刚眯一会就被疼醒,肚子好痛,一瞬疼上来,钻心刺骨,冷汗涔涔。

    她捂着小腹,闭眼皱眉,羽睫颤动:“官人,疼……”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殿下!”

    她知道官人去处理公务了, 不在身边,但这会假想着倾诉两句,分散注意, 疼痛会稍微减缓些。

    熬着吧, 萍萍咬牙睁眼, 瞟向房中滴漏,等刻度逐一降低,总有一刻, 时间会带走一切疼痛。

    西宁归途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那时她刚出谷地不久, 旧伤复发,十里荒野寻不到住处, 就在废弃的观音庙里躺着,连张草席也无。外面亥月飞雪,积雪高过半身破烂的庙门,风狂啸着往里灌,她才晓得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

    她烧了整整三日,既饿又困,痛楚难耐, 一刹冲动, 想闭眼睡过去算了, 转念又决绝道不行!她还没有到润州, 履行和官人的约定……倘若她折在途中,官人岂不要在润州等一辈子?

    萍萍强撑着支起眼皮,怕睡了再不醒, 就一直对视庙里泥塑的观音,断了胳膊少净瓶,面也斑驳, 但那一双眼却漆面完好,越看越悲悯。

    她生生熬到烧退,再凭一口气往东走,十里之外到京兆府境内,经略相公治下,设点施粥,才终续上一命。

    ……

    后来只要遇着苦难疼痛,她都这么熬,眼下亦如此,萍萍胸脯起伏,偶尔吞咽,也不知硬挺了多久,全身湿透,那疼痛才终于消散。

    她苍白的唇往上扬,现出两个酒窝,你看,果然什么都能熬过来。

    屋外的女使像变法术似的,又一下子全消失。

    直到晌午,才有两女使提着食盒来送饭,顺道给萍萍捎了套新衣裳。

    萍萍提起叠着的衣裳打开,竟是件鸦青的窄袖袍服,不由疑惑:“怎么是男装?”

    女使埋头,不多言:“这是中贵人的吩咐。”

    袁未罗给她挑的衣裳?

    萍萍低头,自己身上全是昨晚留下来的印痕,穿抹胸褙子完全遮不住,的确不合适,圆领袍加上里面的连裳,可以直遮到脖颈。萍萍点头道谢:“帮我多谢中贵人,还是他想得周到。”

    二女使默默无言,为萍萍重梳发髻,戴上一顶簪花幞头。

    衣裳头发皆是宫婢打扮,但来之前中贵人叮嘱过,不可对萍娘子多言。

    理好衣冠后,女使垂首打开房门,光亮随之投射进来,萍萍回头一望,亮堂堂的门槛后面站着袁未罗。

    他一直等着?

    萍萍张嘴打算当面再谢一次,袁未罗却比她嘴快:“好了?收拾一下,殿下要返京了。”

    “好!”萍萍干脆应声,收拾些体己物就随袁未罗离开。不是来时他们上船的那个码头,要更远些,她坐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车。

    江边戒严,一座水榭半耷江中,门窗紧闭,愈发显得闷热。

    进来的马车皆停在水榭旁,袁未罗和萍萍乘的不是同一辆,先下的车,而后给萍萍搭把手:“还好吧?晕不?”

    “多谢阿罗关心,”萍萍自己蹦下马车,“这点路没事。”

    “那挺好,以后我们换船走陆路,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车上,还担心你受不了呢——”袁未罗看萍萍脸上没有忧虑,不禁强调,“扬州到东京有一千两百多里路!”

    “之前四千里路我都走过。”

    “你说大话吧?”袁未罗不信,不自觉提高嗓门,

    萍萍只好告诉他:“我一个人从西宁走到润州,路上有车坐都算是好的了。”

    “你一个人?”袁未罗反问,又想到蒋望回曾在西宁参军两年,正要多嘴,发现蒋望回刚好从旁经过。

    不知怎地,对上蒋望回的眼睛,袁未罗话就卡在喉咙里。

    蒋望回先同袁未罗颔首,继而又隔空朝萍萍点了点头。

    萍萍快步走近,笑道:“蒋殿帅?”

    蒋望回几分赧然:“你都知道了。”他顿了顿,垂下眼,也不知是对萍萍说,还是催袁未罗:“登船了。”

    说罢便转身朝码头走,萍萍跑了两步:“官——殿下他还在忙吗?”

    往常蒋望回会慢下脚步等萍萍,眼下却走得快:“殿下日理万机。”

    萍萍听见这句话,瞅着蒋望回越来越远的背影,止了步。

    看来蒋大人也很忙,就不要给他们添乱了。

    萍萍转而等袁未罗一起走,江上只一艘比之前来扬州那艘还大一半,高一层的巨艇,前后左右的甲板上全是摇橹。

    倘若以前那艘是龙舟,那这就是真龙舟——萍萍晓得这话再不能随便开口,只在心里默想。

    她走上甲板,忽然没由来忆起来扬州那夜一码头的花船和船娘,回头四望,这里没有,只见热浪滚滚,浪亮得像镜子。

    “找什么呢?”袁未罗问。

    “没找什么。”萍萍和他一道登船,走远。

    水榭内,柳湛阖着眼,刚听完她讲的每一句话。

    他微抬眼皮,瞥向手上那张萍萍的过所牒,只一段润州来回江宁的记录。

    呵——西宁到润州,一路所见所闻却又能编得那般真?

    他再翻到另一面:方萍,庆丰二年生人……

    才十七岁,六年前是十一岁,怎么可能嫁人?

    但她在他之前的确已非清白之身,想到这个柳湛就如焚如抽——今日狠下心不见萍萍,欲冷落她,却总禁不住回想昨夜那方小小床榻,亲密无间,她的粉颈朱唇,珠圆玉润,还

    有那一声声喉管子里发出来的媚声。

    他兀地又忆起,昨天后半夜本来准备停了,萍萍口渴,茶水就在床边几上,她手脚并用爬去喝,他在后面紧紧盯着,改变主意,等她一喝完,就即刻捉住她的脚踝拉回身边……

    夏日潮涨,水榭外的太阳烤得浪如沸水,汨汨作响,人心一旦不静,便全是热汗。

    他终究还是在夜幕降临后,推开萍萍房门。

    天热袍服闷,萍萍回屋后脱了袍子,换了件芙蓉色的背心,听见响动回头,神色一喜:“官,殿下!”

    她转身扑入柳湛怀中,高兴得踮脚啄了一口,“你忙完了?用过晚膳了吗?”

    “用了。”柳湛喉头微滑,她还是不习惯改口,还是会先唤她的官人。

    他箍着萍萍的手暗中加重数分力道。

    又想,她一上来又扑又亲,是不是……不能想,柳湛垂首呼气,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瞥见只穿着抹胸和背心的萍萍露着雪白肩膀,锁骨微凸,胳膊上却有肉,白腻腻地晃。

    晃得他心头起火,一口咬住她的锁骨,就往榻上抱。

    “我身上有汗。”萍萍想推他,却被柳湛捉手,又不自禁想起捉脚踝。

    哪天没有汗?昨晚汗湿多少回。

    眨眼间,柳湛自行褪尽衣衫,紧紧搂抱,他发现特别贪恋身贴着身,哪怕大夏天两人都汗淋淋也沉迷。

    “殿下。”萍萍这回记得了,不用改口。

    听得柳湛身心一震,愈加卖力挞伐。

    再多唤几声。

    “殿下。”

    “殿下。”

    青绡薄帐,春光一片。

    ……

    又过卯时。

    萍萍四仰八叉躺着喘气,旷久了的男人真不能招惹,这比上回满城抓猪还累。

    她挑眼,昏昏月光下,虽然看不清官人表情,但能瞧见他也是仰躺,萍萍就骨碌碌往柳湛怀里滚,却被他伸着的胳膊挡了道。

    少倾,柳湛抬起胳膊遂她的愿。萍萍立马再滚半圈,脑袋贴着心房上,手也搭在他身前。

    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气抬小腿,也搭到他腹上。

    柳湛无声莞尔,压在萍萍身。下的那只胳膊屈起,轻拥住她。

    船外的诵经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

    “这是哪座寺庙?”萍萍玩着柳湛的发梢问。

    “金山寺吧。”他记得来润州那日,听到的也是这几句,那时候还不认识萍萍。

    柳湛借着月光连扫萍萍数眼。

    “这么快就到金山寺了?”萍萍放下手中发梢,“这还是逆行呢!”

    “摇橹几十人,昼夜不停,又没遇到风。”

    躺着的萍萍没点头,只在心中默道:官人所言极是。

    帐内一时沉默,只有窗外的诵经声愈发响亮。

    听来听去,皆是些“三世”、“因果”之类,萍萍便问;“这是《三世因果经》吗?”

    “不是,这是《涅槃经》,‘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因果经》是‘善男信女至诚听,听念三世因果经’,‘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你怎么这么懂?”萍萍刚问完就自个记起来,“哦你嬷嬷念佛,娑罗奴——”

    柳湛搂着萍萍的手突然掐紧,不是方才那种嫉妒的箍,而是那种犹如鹰爪,五指嵌肉的桎梏。

    萍萍先嘶一声,继而半嗔半开玩笑:“你怎么下手这么重?要是掐的不是胳膊是脖子,我都怀疑你要扼我喘气。”

    柳湛缓缓放开五指,幽幽地想,他不会要她死的,这是他在焦山碑林就想明白的事情。

    “对了,殿下,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这一声唤得耳顺,柳湛旋即就接:“什么事?”

    “昨天你走了以后,女使端了一碗汤药过来,说是滋阴的,但我喝下不久就肚子痛,”她不愿将症状说太重,免得阿湛担心,“你说那药里会不会有附子啊?”

    须臾,萍萍又急忙补充:“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许肚痛不是那碗药的原因。没查明真相前,你别胡乱怪罪女使啊。”

    柳湛思忖,应是避子汤里红花麝香之类加得过多,过于亏气:“我作甚么怪罪她?我看啊,压根不是喝药的缘故,是你这两日贪凉了才肚痛吧?”

    “哎哟——”萍萍坐起来要敲柳湛,“你还好意思说?”

    柳湛视力颇佳,见她举拳袭来,本能戒备,神色骤戾,但仅只一霎,就恢复如常,重绽笑意。

    他抬手包裹住萍萍拳头,终究没允她捶到自己身上。

    “这两晚我为何会贪凉,你还不清楚?”

    一句话,又勾得柳湛蠢蠢欲动,赶紧放开她的拳头。

    萍萍伸指垂臂,那一拳最后也没捶下来。

    柳湛坐起寻衣,边穿边道:“你再睡会,孤得起了,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

    “看来当太子比开汤饼店忙多了。”萍萍躺床上感叹。

    柳湛正穿靴,闻言回身刮了下她的鼻子。

    “走了。”柳湛轻手轻脚离开厢房。

    关上门,他便旋即敛笑。不远处女使数名,正候着等叫水,柳湛一顺经过,直走到最末那位端着避子汤的女使身前,才停步。

    “孤瞧瞧方子。”

    女使连忙屈膝:“方子不在身上,奴婢这就去取。”

    柳湛默不作声,女使飞快取回方子,气喘吁吁:“殿下且请过目!”

    柳湛随即接过,只瞧方子。他在心底叹了一声,怕女使不识药理,记不住口述:“你随孤来。”

    柳湛到书房重拟了张药方,去掉明矾,红花麝香皆减剂量,又加了几位补气护肾的药材,将方子交给女使:“从今往日皆照着这煎。”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这她也会?

    柳湛走后萍萍竟真睡起回笼觉, 记着贪凉的话,盖了肚子,外面仅露两只胳膊。

    再一醒, 天已放亮。

    女使们端来早膳并一碗汤药:“本该早些端来的, 但看娘子睡了, 不敢打扰。”

    萍萍道了声谢,碰触碗壁时手迟疑了下。

    最后还是喝了。

    好在之后并无再肚痛,看来真被官人说中了, 是贪凉。

    她闲着没事, 就想出去透气,低头往下看, 这一天天的,昨晚亦留下许多痕迹,只能把袍服再穿起来,戴好幞头。

    “真龙舟”甲板宽阔,上面竟能摆下桌椅板凳,还特意在这个季节搭了阳棚。萍萍坐下远眺,沿岸青山起伏, 一江悠悠, 偶见蘋洲便是意外惊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无意扭头, 瞥见拐角处一抹身影,不由得伸长脖子瞅,却原来是蒋望回面无表情负手, 正往这边来。

    “蒋殿帅!”二人隔着两张桌,萍萍起身打算绕过去,没看脚下, 膝盖撞到桌腿,人往前搀,手也捂住膝盖。

    蒋望回脚下加快,急眼道:“娘子找我?”

    她这般急冲冲,前日没册封,是不是和殿下闹了矛盾。

    “腿脚还好么?要不要找船医看下?”

    “没事。”萍萍收回手,心想这船上还专门配备郎中。

    蒋望回垂首哽了下,才续道:“殿下还在忙,娘子有话我可通传。”

    萍萍一笑,晓得官人在忙,没想过去打扰:“没有话传,我是专门找你的。”

    蒋望回心急跳数下,低头盯向萍萍脚上那双白珠鞋,掩下一切。

    又觉该吐露点什么,纠结开口:“专……”

    萍萍

    浑然不察,继续说:“也不是专门吧,碰上了,正好说一说。”

    蒋望回合牢双唇。

    萍萍理了理身上袍服,含笑郑重道:“我——”

    “坐下说。”蒋望回想她刚撞了腿,指着圆凳打断。

    萍萍就近一座,蒋望回眼皮眨了两下,在她旁边挨着的那张凳上坐下。

    “我很敬佩经略相公!在西北的时候,处处听到的都是夸赞,经略相公和夫人一生一世,夫唱妇随,保家卫国!”

    他得非我贤,哪怕那人是他爹,蒋望回面颊微烫。

    “我好多朋友都受过经略相公恩惠,比方减税,还有冬天按户头发棉衣……”萍萍掰手指一项项枚举事迹,蒋望回微笑注视,心道:她原来是来吹他爹的。

    他温柔叹息:“这就是你今天专程找我来说的话。”

    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没被册封而伤心,挺好。

    “不仅仅是这。”萍萍敛了笑意,“经略相公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知不觉低头,“当时经略相公在京兆府沿路施粥,我走了好久,快绝望了,突然瞧见粥棚,一下落下泪来。倘若没有那碗粥,我也许就活不到如今了。”萍萍突然仰头,冲蒋望回绽放一笑,“所以想好好谢谢经略相公,还有那些搭棚熬粥的大人们。”

    她怔住,怎么恍惚从蒋望回微敛的神情里读出几分苦涩。

    萍萍想了想,放柔声音:“我知道对天下人来说,经略相公夫妇是为国为民,伉俪英杰,但对蒋殿帅你来讲,是骨肉分离,自幼难体会寻常人家的父母亲缘。舍的不是我的家,所以我没有感同身受,讲了一番欠考虑的话,对不起。”

    蒋望回心道,自己苦的哪是这个?

    国家不在,小家焉存?他从来都是支持父母的。

    千言万语,却提不起那一口气,蒋望回没有解释,只笑:“别喊我殿帅,还是像以前那样唤我蒋兄吧。”

    “好,蒋兄。”

    蒋望回笑笑正准备回话,萍萍又道:“我的话说完了。”

    蒋望回笑容倏滞,而后恢复寻常那张寡淡脸,眺向船外,可真短促,清水绿色都不曾并坐赏一眼。

    他转头同萍萍点了点,起身负手,率先告辞:“我也正好要去找林公。”

    二人背道分别。

    蒋望回上至顶楼,楼梯口就立有禁卫,因为事先知会过,见到蒋望回来,径直放行。蒋望回在书房前叩响。

    “进来。”

    他推门入内,房中仅柳湛一人。

    太子殿下瞥了眼滴漏,刚到巳时,他们约的是这个点,但平常蒋望回都会提前一刻钟来。

    “什么事耽搁了?”柳湛笑问。

    “闹肚子。”蒋望回旋即就答,柳湛愣了下,没再追问,垂眼从怀里取出一封粘口的信:“江宁上岸后,将它发回东京。”

    “喏。”

    蒋望回领信后说了会话便离去,独留柳湛在案前忙至掌灯。

    烛火燃起,窗外的江风也变响亮,他搁笔先沐浴,方才下楼,边走边望,这一带并无城镇,散落些许村庄,这个点皆熄了灯,两岸黑寂,山的起伏轮廓反倒被夜幕衬清晰,柳湛不知不觉就走到萍萍门前。

    既知“克己复礼为仁”,又知“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已经算不得少年,却怎么一到天黑就琢磨那档子事?纠结再三,还是无法抑制。

    事不过三,这才第三日,柳湛宽慰自己,推开大门。

    萍萍正坐桌边读书,闻声扭头:“你回来啦?”

    旋即放下书册,走向柳湛。

    柳湛亦朝她走近,眼往桌上瞟:“在读什么?”

    “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萍萍近身帮柳湛解玉带,他配合着取出袖里剑,褪去外袍,视线仍落在桌上,读了几行,辨出是《麟经》。

    萍萍挂剑,又抖抖袍子搭衣架上,背对柳湛抱怨:“文意晦涩,看得发困。”

    柳湛笑出一声,再去眺那架上,另外两册她没选的是《周易》和《礼记》。

    柳湛唇角扬得更高:“真是难为你了。”

    萍萍已经搭好衣裳,折回来朝他噘嘴,同时踮脚摘他头上发。柳湛微耷眼皮瞧萍萍动作,她身后桌上,火苗跃动,虽然从小到大不乏宫人服侍更衣,却只有此时此刻,一边更衣一边闲话,才有种民间夫妻的温馨感。

    又忆推开门时她亮亮的眸子,和那句饱含惊喜和期望的“你回来了”,不就是妇人等夫君归家的情景?

    柳湛的笑意不知不觉满溢眉眼,却又渐冷滞住,她等的是哪一位夫君?

    回来是谁回来?

    柳湛脸色沉沉,上了床仍不见好转,也不躺,坐在床上似陷沉思。

    萍萍指尖拂过柳湛肩膀:“怎么了,心情不好?”

    她下巴搁上他肩头:“不是案子已经结了吗?”

    柳湛身不动,回头瞅她,昏灯鹰眼,她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应该是二人之间的事,但萍萍不会想得太坏,嗯,记忆里,其实还有一种不常用的没重温过。

    她方才拿袍子时就已嗅到清浅香味,他沐浴得干干净净,萍萍笑着伸手一探,再一抓。

    柳湛先定两肩,而后僵身,她做什么?!

    萍萍另一只手扒开鬓发,俯身低头。

    柳湛连颊面都绷紧,差点刹那溃败。

    转而心里生了一根锐针,细细密密地扎。

    连这她也会么?

    六个字,心头每默道一个字,就像在炮烙上踩踏一脚。

    萍萍的发愿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因此全力以赴,吃糖一般。这颗糖对柳湛而言却是入口发酸,渐渐酸涩中裹挟甜蜜,他不知不觉呼吸加重,修长的五指穿过萍萍发丝,缓缓摩挲,手背上指节和青筋越凸越高,少倾,将她脑袋重重往下一摁。

    ……

    又是半晌荒唐。

    后半夜不记得是谁先起的困意,相拥睡去,等早上竟是萍萍先醒,眨了下眼,发现自己脑袋窝在柳湛臂弯里,小腿搁他腹上。

    清晨光亮,她确定他腹间光滑,无一疤痕。

    柳湛也醒来,睁眼同她对视。

    他先起身,披衣。萍萍见状也起来,不一会候在外面的女使们进来服侍,布早膳,汤药亦端到萍萍面前。

    人多不方便讲,萍萍给柳湛使眼色:那天真是贪凉,后来不疼,错怪女使了。

    柳湛眨眼:知道了。

    面上却无笑意。

    纵使如此,他还是紧紧盯着萍萍喝完整碗药,用膳也比平时慢,细嚼慢咽,等了一会,确认她活蹦乱跳才道别要离开。

    “殿下,到江宁了。”禁卫隔着门报。

    柳湛正对门外,闻言转身邀萍萍道:“那正好,一起下去。”

    她宫婢打扮,跟在身后无妨。

    “好。”萍萍应得干脆,夫妇同行,天经地义。

    出舱后不见人烟,应该离江宁城尚远,码头后面连绵青山。

    许多官员接驾,紫袍红袍跪了满地,个个呼千岁又自报家门。

    萍萍记不得许多,听进耳中的就江南东路安抚使和江宁知府,也唯独这两位是柳湛亲自扶起,直道扬州平乱,江宁军亦有功劳,文绉绉好长一番话。

    这群人在码头你来我往,萍萍估摸讲了刻把钟。

    安抚使和知府作陪,队伍如龙,摆尾翻山。

    “当年琅琊王将军在此地设置幕府,所以得名幕府山。”

    讲这些萍萍来兴趣,跟在后面默默偷听,众人经过一排石冢,那安抚使道:“南北分治时,陈武帝也是在此山率军拒战,击败了北齐军。”

    萍萍闻言回头去看越离越远的石冢,好些冢前立着等碑高的军士石像

    她再转回脑袋觑柳湛,他不曾回首。

    柳湛放在心上的是另一件事——全程几乎都是江南东路安抚使在介绍,江宁知府俞兰生似乎嘴笨些,插不上话。

    按品阶,一路安抚使自然比知府高,但这位安抚使年末就要轮值别处,俞兰生却是今年年初才刚升迁上任,最关键的,他是当今参知政事谈品瑄谈相公的得意门生。

    柳湛有心结交,便常常留些话头给俞兰生,待下山入城时,已聊了近百句,渐渐熟络。

    众人先入驿馆安顿,而后驱车拜孔庙。拜完今日事毕,恰逢晌午,俞兰生笑道:“下官家就在这孔庙隔壁,殿下如不嫌弃,不若就到下官家中用膳?”

    “那要劳烦俞知府了。”

    “哪里哪里,殿下赏脸驾临,下官蓬荜生辉。”俞兰生又邀安抚使,“帅臣也一道来?”

    安抚使点头应好,笑若春风,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家帅臣府远离秦淮河,叫这俞兰生算计,捡大便宜。

    一行人到知府府用膳,席散道别,送行安抚使,柳湛却道:“孤方才贪口腹,想消消食。”

    “下官家中的园子不错,殿下若瞧得上眼,可以散步。”

    柳湛一笑:“正好,孤早想逛逛江南园林。”

    俞兰生

    便引柳湛往知府府深处走,原先后面还跟有府中长随,过门穿桥,走着走着就只剩下蒋望回、萍萍和袁未罗。

    萍萍忽觉得下面猛然一坠,糟了,怕不是癸水来了。

    柳湛在前面离得远些,俞知府正给他介绍江南园林叠石理水,花木章法,萍萍只好拉最末蒋望回衣角,低语:“我闹肚子,先离开下?”

    蒋望回蹙眉:“你自己能找到路吗?”

    “找不到我就问人。”

    “那快去吧。”蒋望回低语,“要是实在不舒服喊府医。”

    “没事,我待会就来找你们。”萍萍说完不敢小跑,低着头快步离去。

    蒋望回目送须臾,回头跟紧柳湛。

    二人仍在闲谈。

    “这回扬州平乱,多亏了知府大人的援军呐。”

    “哪里哪里,能为殿下效力是下官幸事。”

    柳湛笑指前方园中园:“都说江浙白屋,不施五彩,别有一番风味,今日府台大人家里一见,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江宁比下官园子修得好的也有。”

    终于聊到正题,柳湛随俞兰生穿过拱门:“听说江宁修得最雅致的是谈相公的半山园?”

    “是。恩师是江宁人,那是他自小居住的地方。”

    柳湛启唇欲接话,却听弦声骤响,轻灵婉转,萦绕园间。正好众人步行到一排翠竹末尾,转角豁然开朗,上有凌霄,下有木槿,花丛中一绝色女子正奏锦瑟。

    俞兰生疾步上前:“你在这里作甚么?”

    似要驱赶女子,却无驱赶言语,反而往回走到柳湛面前,下拜解释:“小女俞容不知殿下驾临,多有惊扰,还望殿下海涵。”

    太子驾临知府府,俞兰生的女儿会不知道?柳湛已明其意,却仍笑道:“哪里惊扰,俞娘子清音悠远,引商刻羽,‘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眸光中流露些许赞赏意。

    “还不快过来见过殿下!”

    “民女俞容参见殿下。”俞容近前盈盈下拜,花冠檀妆,齐胸罗裙,显然精心打扮过,再抬首时美目流盼,神色纯真:“殿下也懂瑟么?”

    按理俞兰生该斥一句大胆殿下当然懂,他却不知何时退到一边。

    柳湛笑应:“略知一二,自然不及俞娘子。”

    渐渐变成他和俞容在前并排谈天,其余人远处跟随。蒋望回望好几圈周遭,这园中园开阔,萍萍万一找进来,过了竹林就能一览无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麻

    蒋望回看眼袁未罗, 不是个稳妥的,但若自己去寻,殿下难免多心。他只得叮嘱袁未罗:“你去园门口守着, 倘若萍娘子来, 千万不能让她进来瞧见。”

    袁未罗飞速眺一眼太子和俞家娘子, 点头:“我懂。”

    调头飞快去这园中园唯一的进出口守着,蒋望回则继续在后陪同。

    柳湛和俞容在前曲径慢行,花苑池塘, 凉风习习, 并不觉热。

    前方一台,上面除却锦瑟, 额外多摆一张七弦琴。

    柳湛微笑,自己曾多次在宴会上为官家奏琴,擅琴一事朝中皆晓。俞氏父女看来是想琴瑟和鸣。

    柳湛心中俞兰生的市价虽重,但还没到拨动琴弦的份量。

    他笑道:“上头太晒,就不上去了吧。”

    俞容愣住,一句“听闻殿下擅琴”方至喉管,怎么就被太子不紧不慢抢了先?

    她只能垂首附和:“殿下所言极是。”

    柳湛含笑看她一眼, 绕过高台, 继续往前。

    蒋望回后面目睹, 暗中叹息:他们处久了门清, 殿下的淡笑不是笑。可旁人不知啊,殿下那双望谁都含情的凤眼,只怕俞娘子要误会色授魂与。

    蒋望回隔池回首竹林转角处, 仍担心萍萍会冷不丁撞进来。

    柳湛其实也早发现萍萍不见踪影,但笼络俞兰生的事是他早前就筹谋好的,要先办完。

    柳湛仍陪俞容踱步。

    竹林掩映的拱门外, 萍萍终于找来。袁未罗张望见,快步走向萍萍:“你去哪了?怎么这么多时不在。”

    “小解,找了好久。”萍萍小声嘀咕。

    袁未罗看她走路慢吞吞,不似往常,多嘴一句:“你没事吧?”

    萍萍摇头:“没事。”

    此等私密事不能和袁未罗聊。

    她方才逢人问路,没一会就寻着茅厕,只是一看底下真中了招。

    好在随身揣有一方棉帕,暂能救急,穿的连裳亦是朱色,遮挡一二,就是走不快,小心翼翼。

    “我没耽误事吧?”萍萍轻声询问。

    “没有。”袁未罗朝门内瞅一眼,掩口嘱咐,“但是别进去了,殿下在秘议。”

    萍萍狠狠点头,晓得不能偷听偷看,她背对拱门,连那青青翠竹都没瞟一眼。

    柳湛那厢和俞容并行十来步,池绕一半,距离那排做隔断遮挡的竹丛尚远,俞容就慢下来,渐渐落后。

    柳湛噙笑,俞兰生既觉女儿奇货可居,忍不住谋划,却又要保未出阁贵女的脸面,躲在这园子里,动静怕人听了去。

    正中下怀,柳湛回首邀俞兰生:“俞大人。”

    俞兰生连忙上前,换成他与柳湛同行,柳湛笑问:“我们方才聊到哪了?”

    俞兰生想了下:“哦,聊到半山阁了。”

    柳湛似凝神回忆,半晌,才接话:“好像是,你说谈相公是打小就住在半山阁的。”

    “恩师虽是京籍,但自小随父外放江宁,这里又是他外祖家,其父后来调任泰州、楚州,乃至杭州府,恩师都没再随行,一直生活在半山阁。”

    “原来如此。”柳湛感叹。

    俞兰生看太子今日和女儿聊得不错,便多言道:“殿下竟不知这段渊源?”

    柳湛微微摇头:“孤也就早朝上见着谈相公,平时聊得少。”

    俞兰生已经会意,有心攀亲:“这有何难?池州知州廖元乃是下官师弟,近日就将回京述职,下官可修书一封托他转交老师,兴许能为殿下和老师牵线。”

    “那要劳烦俞大人了。”

    “芥弥小事,殿下且请放一百个心。”俞兰生顿了顿,重道,“其实恩师私底下颇爱前朝虞少师的字。”

    至此柳湛方才哈哈大笑,与俞兰生、蒋望回一齐绕过翠竹,萍萍和袁未罗正等在门后边。

    柳湛抿了下唇,而后便同俞兰生聊着走过去,萍萍缓慢跟在最末,时不时往底下瞟,担心污袍失礼。

    辞行时,俞知府直送到马车边。

    柳湛与之客套,太子不进车厢,后面几辆车的人也只能等在外面,知府府旁秦淮河蜿蜒流淌,一艘游船缓缓荡过,为防晒遮阴,舱门挂的青纱帘,纱帘后裴改之盘膝静坐,船往下游,他的目光却始终粘在萍萍身上——哪怕她只是鸦青色的一个点。

    众人拥簇的柳湛,裴改之反而一眼不看,似乎并不吃惊他是太子。

    良久,裴改之悠悠勾起嘴角,自言自语:“萍娘,汴京见。”

    *

    戌时,柳湛再次同夜色一道,立在萍萍门口。

    每次推门前他的心都要麻一下,自找苦吃,又幽幽地想,麻着麻着,没准哪天就真麻木了。

    柳湛抬手推门,

    至少现在还不能。

    萍萍正躺床上,但帐幔未落,能第一时间瞧清门口。

    她撑着手坐起身:“回来了,吃过了么?”

    “吃过了,你呢?”柳湛反问,暗思避子汤已经调过药方,她还是不舒服么?

    “我也吃了。”

    柳湛颔首往床边走,萍萍亦朝他走来,二人很快站到一起,萍萍帮他褪衣,挂剑,柳湛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她来癸水了,他想。

    之前在润州同床共枕,第一个月闻到这种血腥味,寻不见出处,柳湛疑她设陷,连按五晚袖里剑不敢懈怠。

    后来相处久了,他找了些书看,发现每回有血腥味那几日,萍萍洗晒之物是书中所绘月布,才恍然大悟。

    她之前颇规律,算算这个月不应该是今日,柳湛便问:“来了么?”

    萍萍愣了下,这还是官人头回主动问起此事。

    “是啊,这个月比平时提前,还觉得痛,可能也是贪凉导致的吧。”萍萍说完发现这也是重逢以后,自己第1回 和官人说月事。

    柳湛道:“躺着吧。”

    他让萍萍躺进里侧,自己随之侧卧外边,落下绡帐。

    今夜欢。好不成,竟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是做过亲密事后,待萍萍多一层不同情愫。

    他看萍萍缩肩屈膝,自抱姿势,便问:“冷?”

    萍萍点头。

    柳湛探手覆上她手背,又往下摸脚,酷暑天她竟手脚冰凉。他便单手裹住萍萍两手,接着抓住她的小腿放到自己腹上,脚正好踩着他腿。

    柳湛身体颇烫,热意通过肌肤传递,萍萍心里也暖融融的。

    她蹙了下眉,禁不住向他撒娇:“肚子也疼——”

    柳湛斥道:“得寸进尺。”

    空下来的那只手掌心,隔着衣料贴上萍萍小腹。

    又一股暖流注入,萍萍挪了挪身,仰起下巴在柳湛唇上映下一吻。

    柳湛却只在她额头浅浅回亲一下,拉好被子:“好了,今晚不要闹。”

    他看那书上也说,女子月事时忌合房,忌生冷。

    柳湛手捂着她,一动不动,心思却飘到萍萍洗月布上,冷水浸骨,应也不妥:“那月布你别洗了。”

    “难道让别人洗吗?”萍萍反问,癸水至阴,皆道沾染女子癸水会倒大霉。

    柳湛自然也晓得这个忌讳,但方才完全没想起来,这会提及,仍不介意,掌熨帖萍萍腹上:“谁说要洗了?用一条烧一条。”

    “不要不要,太奢费了!”

    柳湛眸色晦暗,沉默了会,才道:“宫里都是这样的。”

    萍萍咬唇。

    “萍萍。”柳湛轻唤。

    “我在。”

    他攥着她的那只手指动了动:“回京以后听见的话,你惊讶也好,异议也罢,皆要三思后言,万不可再像刚才那样急着表态了。”

    *

    柳湛等人未在江宁久待,翌日启程北上,一过当涂,便进入太平州,本地知州比江宁官员更热情,领一大拨人到边境迎接,沿途护送。

    一行人穿行郊野,一树也无,人皆道江宁火炉,不曾想太平州更似蒸笼。窗上如今换的纱帘,本意为了透气,此刻灌进来的却只有热风,柳湛坐在车内摇扇,袁未罗也从旁帮扇,仍衣袍汗湿。

    “你也给自己扇扇,别中暑了。”他皱眉吩咐袁未罗。

    “殿下放心,奴没事的。”袁未罗心甘情愿伺候柳湛。

    柳湛不自觉回头望身后墙板,多有不便,萍萍没有同乘,在他后面两辆,不知受不受得住这酷热?

    纵使数分牵挂,柳湛却未挑帘真去看一看,问一问。

    车继续北行,过了会窗外人影陡然变多,被纱罩成青色,柳湛微微张目,非是春分秋收,炎炎赤日下竟有这么多百姓在农田里忙活?

    他挑起纱帘,见田里不仅壮汉,白发老翁,包巾妇人,甚至还有不及腰高的稚子,或挑水或浇灌,以奔代走。柳湛再定睛细瞧,禾稻枯焦,十之有九,百亩农田,无一例外。

    忽那老翁就眼睁睁栽倒在田里。

    “停车!”柳湛喝止,随后跃下,大步流星踏入田内,蹲下把脉,耳边全是农夫农妇焦急之声。

    柳湛抬头告知:“这位老人家中暑了。”又问那紧跟着跑过来的知州:“有没有药?”

    为着讨好太子,本地官员做了万全准备,旋即掏出石膏做的白虎丸,也顾不得许多了,柳湛让那老翁家人喂他吃下一颗。

    柳湛放眼四望,问旁边聚拢的百姓:“乡亲们可是遇着了难处?”

    百姓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口否认没有困难,就是日常浇灌农田。

    柳湛无需回望身后知州,已心知肚明。

    待到驿馆,唤来蒋望回,吩咐数句,找来行头换了,便要避开馆吏,翻墙潜出去。

    “官人。”萍萍在身后轻唤。

    她又唤官人不喊殿下了,柳湛想着转身,萍萍却笑道:“带我一个。”

    她上上下下打量柳湛一身芒鞋短衫,含笑同他眨眼:晓得他要私访农田,所以才喊官人呀!

    柳湛心里浮起一丝心有灵犀的喜悦,嘴上却拒绝:“不行。”

    外面太热了。

    萍萍近前一步:“我一年三百六十日皆能卖洗面汤,行四千里路又不是没经历三伏天。”

    她再次朝柳湛眨眼,还摇了摇他手臂,柳湛沉默少倾,道:“希颜你留守驿馆,我和萍萍去走一遭。”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理智与情感

    蒋望回并未即刻应声, 柳湛再道:“林公方才也有些昏沉,你去瞧瞧,怕年纪大了, 给请位府医。”

    蒋望回这才应喏离开。

    柳湛伸臂揽住萍萍腰肢:“抓稳了。”

    她立马两只胳膊都箍住他的脖颈, 柳湛脚尖点墙, 纵云梯般翻过,跃下时生风,萍萍心中骄傲:我夫君真是文武双全。

    柳湛在意的却是萍萍那双紧紧勾着他的雪白胳膊, 她一缕发丝随风扫到他的面颊, 将他的心也挠得痒痒的。

    柳湛暗咳一声,稳下心神。

    落地时萍萍本能弯腰低头, 然后就直直瞅见柳湛露在短衫外的脚,虽然特意抹了灰,不再像他本来肤色那样白,但还是太光滑。

    她直言:“你这忒细皮嫩肉,不像做粗活的……”

    柳湛最初想换的是短褐,但胳膊小腿露出来更不像劳作的,短衫遮蔽多, 已经是最像的了。

    柳湛正想回她“那我该再多下几日汤饼”, 这世上唯一比他快嘴的女人抢先补充:“……像手无缚鸡之力的。”

    柳湛幽幽眺她一眼:“有没有力你不知道?”

    说完自个心思又点飘, 努力抑制, 往下沉了沉。

    半晌,他才重新用余光打量萍萍——葛麻衣裙,头上仅包条檀色麻巾, 这一身她以前也穿过,下农田毫无违和。

    到底是她像些,柳湛莞尔, 忽觉身侧凉风习习,短衫鼓起,竟是萍萍带了把蒲扇扇风,那扇子都快偏到他身上来了。

    岔路拐弯,变成正迎太阳,柳湛握着萍萍的手迫她蒲扇改道,挡在额前:“太阳大,遮一遮。”

    眼前便是一望无垠农田,赤日如火,虽然离方才老农栽倒的地方尚远,那这里同样稻禾枯焦。

    柳湛见个个农夫农妇,皆露心急如焚之色,不由脚下加快,芒鞋踏埂,趾染污泥。

    萍萍快步跟上,边走边道:“现下有几分像了。”

    柳湛扯嘴角笑了笑,复归肃色,他快步赶上前方老农,帮他挑水,起身时萍萍帮着扶桶,沿田埂一路走到老农的地里,两人都帮着浇水、灌溉,老农道谢,又问:“二位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我和我娘子住涂县那边,到庐江去走亲戚。”柳湛笑将话头引回老农身上,“老丈今年高寿了?”

    “再差一岁就八十啦!”

    “那这三伏天还是歇歇吧,”萍萍皱眉,“我们方才路上就遇到另一位老丈中暑了。”

    “歇不得啊,年尾税要比去年多捐三斗,田再一焦,愈发交不上了!”

    萍萍放眼四望:“如此大旱,能否向官府反映,适当减免?”

    她刚问完,柳湛就伸手在她身前一挡,笑道:“我娘子不懂,老丈莫怪。”

    萍萍扭头凝望柳湛,才后觉他问完年纪后一直没再说话。

    他们帮了自己,老农也不隐瞒:“减不了啊,知州大人说这是圣令,如有异议便是抗旨不遵。”

    萍萍再次看向柳湛,不说话了。

    柳湛掏出一

    张交子交到老农手上,老农旋即推辞:“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拿着吧。”柳湛浅笑。萍萍亦道:“老丈您就收下吧!”

    推拒两回,老农才千恩万谢收下,二人与老农道别后,沿埂折返,两侧本是水田却快干成旱地,柳湛突然就想起萍萍前些日子说烧月带奢费。

    她用的碎布条加草木灰,可当初他懵懂时瞧见,宫里烧的是上好的白绢。

    柳湛脚虽在走,人却思忖了一出又一出,直到田埂尽头,抬腿跨上去,才收敛心神。

    “唉,这出的汗比晚上还多。”

    听见萍萍石破惊天言语,柳湛猛地侧首盯她。

    萍萍与之对视,那神情,俨然在说:你方才都能说力大不大,我说不得?

    柳湛目光往下移,见她右手一直摆动给他摇扇子,他抬起两手,一手在她额上敲了个栗子,轻若抚触,另一手夺过蒲扇,扇在两人中间。

    加注些许内力,风比萍萍扇得猛烈许多,两人皆能吹着。

    黄沙道上,前面有挑担卖酒,也有卖饮子的。

    柳湛问萍萍:“喝碗饮子?”

    “好啊,我请你。”

    “你请我。”柳湛笑呢,掏钱抢先付账。润州多梅饮,扬州人爱绿豆水,这里却只卖地窖浸凉的白水,美其名曰冰雪冷元子。

    想到萍萍月事已走,他允她喝了。二人伫在路边,柳湛原本打算站着喝,但萍萍捧碗蹲下,他定定看两眼,也跟着蹲地。

    萍萍大笑:“你现在十足十像了!”

    柳湛驳斥:“我卖面那会就像了。”他不再回避萍萍,探出一根银针试水,接着又在萍萍碗里戳了下,方道:“喝吧。”

    萍萍立马忆起那双银筷子,瞬间眼眶湿透,官人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端起碗挡住眼泪,不叫柳湛瞧着。

    察觉到他的目光看来,她赶紧用最稳最寻常的语气问:“现在种田到底要捐多少税?”

    心里仍怜太子难当。

    柳湛端碗瞧着官道:“田赋今年普遍从一成加到一成五分,多的要三成,那老丈应该只有两亩田,所以加的是三斗。然后还有户赋、盐税、茶税、船税、桥税,今年都多多少少有加。”

    萍萍想问为什么加这么多,却想起老农说这是官家圣意,又记得柳湛叮嘱,三思后言,于是紧拧双眉,与柳湛四目相对。

    柳湛碗递嘴边,喝了一口,三伏天宫里该当是凉亭冰块,浮瓜雪藕,摇扇十二时辰不停。

    忽闻远方喧哗,萍萍和柳湛一同望去,黄沙中隐约叫骂声。

    “快走!莫歇!”她望见十余禁军拉车绑有巨石的太平车,赤膊经过,后面紧跟监押的都官、提辖,但见停歇便招呼藤条。

    待这波车队过去,吃酒吃饮子的人纷纷议论:“这破石头有什么好运的?”

    “没见识的,那是太湖石。”

    “嘘,别聊了,据说这是官家修皇陵用的”

    萍萍瞥柳湛,他朝她轻点下巴肯定,她立刻明白为什么要加税了。

    待二人归去,四下无人,柳湛才道:“官家极在意身后事,我只能适时劝谏。”

    柳湛想,倘若是自己,决计不会在意皇陵恢弘或简陋。

    他不信鬼神,笃定人只有一世,眼闭之日便一无所有,所以只在乎活着的时候,愿能登九五尊顶,金銮座下,国计掌中,倘若国富力强,民有余力,他还有一愿,开疆辟土,北定蛮夷。

    柳湛反剪两手,眺望前方黄土长道,即忧心忡忡又雄心勃发。

    萍萍却深深凝视柳湛侧颜,原来高位上心怀天下,便有了许多身不由己。

    前朝太宗嫡长,十七年国储一朝被废。高祖的储君,最后也掉了脑袋。

    古往今来,多少未成功即位的太子,她想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坚定地和他站到一起。

    萍萍手伸向柳湛背后,柳湛未深思,以为她仅只是想牵手,动了动指,将她手反握住。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庐江,柳湛旋即安排保信军携物资援迟太平州赈灾。后又数十日,到淮南西路首府寿春。

    寿春府知府兼淮南西路安抚使姚拱辰,一人肩挑两职,驻地都轮值过了,再调只剩京畿。且他出身宣城姚氏,纵使调任,保信军和忠正军中亦多族兄弟,淮西根基难撼。

    姚拱辰与夫人是青梅竹马,岳丈孟允平曾做过资政殿大学士并经筵讲官,亦是柳湛启蒙老师,虽然年老致仕,但朝中威望犹在。因这一层关系,姚拱辰与柳湛少时曾共受教两年,颇为熟络。

    太子队伍未到,姚拱辰就已迫不及待,不带护卫,一人一骑出城相迎。

    城郊相逢,柳湛竟也弃车换马,与姚拱辰并行。

    姚拱辰道:“殿下好狠的心,从寿春南下都不与我说。”

    “我那不是微服私访么。”

    姚拱辰大笑:“别住驿馆了,就住我帅臣府!”

    “哪回来寿春不是住你那里。”柳湛持缰浅笑,缓缓瞥向姚拱坐下油亮白马,“驾雾养得如此精壮。”

    姚拱辰随即便问:“那腾云呢?”

    柳湛的四匹坐骑之一的腾云,与驾雾是胞胎。

    柳湛微笑:“在东宫里好吃好睡呢,这一趟回去,只怕又涨几斤膘。”他接着问老师安好,身子骨可还健朗?姚拱辰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告之,紧行慢行到帅臣府,姚拱辰竟给柳湛备了一小箱上好宣笔作为接风礼。

    柳湛摇头:“你前年送去东京的笔都还没用完,去年的尚未开封。”

    姚拱辰不以为然:“那你就派发东宫,人手一支。”

    柳湛无奈,只得命蒋望回收下宣笔。

    其实早在下江南前,柳湛就也有筹备寿春见面礼,足足一大箱,不惜带去江南又带来,此刻他却先瞥萍萍眨了下眼,又摸鼻头,才道:“希颜,阿罗,你们把我带的礼物抬进去。”又飞快吩咐萍萍:“你且在这里等。”

    说罢便同姚拱辰先行去书房,姚拱辰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四、五步,才问:“这回带的怎么不是希颜那个妹子?”

    柳湛大步前赶:“临行前音和患了风寒。”

    姚拱辰不得不追两步:“那这个新厨娘做的饭好吃不?”

    柳湛扭头盯他,脚下不停,姚拱辰忙纠正之前言语:“好、好,是东宫司膳。”

    ……

    而这厢,蒋望回要搬楠木箱,不得不将那一箱宣笔转交萍萍捧着。

    交接时萍萍轻声低语:“你不是殿下侍读吗?”

    蒋望回晓得她想问为何自己和姚拱辰不熟,压低声音:“那两年我正好随军。”

    他见柳湛回首觑来,似催促,便赶紧和袁未罗一道将礼箱抬进书房。

    箱刚落地,姚拱辰就蹲下来:“嚯,这都给我带了些什么?”

    他自行打开,一样一样拣出、评价,一会说这镇纸好,一会又说那香好闻,再捡,柳湛竟给姚拱辰两幼子都送了一个长命锁。

    “殿下有心了。”他感叹。

    柳湛负手笑:“呵,满箱都是你的心头好。”

    待姚拱辰再往下捡,柳湛垂眸,微微弯下,拾起一本箫谱:“上回见面,见云书妹妹在学箫,就给她捎了本谱。”

    姚拱辰旋即起哄:“哎哟哟,三年没见面你记得这样清楚!”

    他冲门外随手抓了个女使:“快去把我妹子请来!”姚拱辰笑得暧昧,“就说殿下来了!”

    柳湛微笑,却面颊耳朵皆无红霞。

    官家未指定太子妃前,他向来是端水心态,但姚孟两门盘踞淮西、淮北,百年难撼,他势在必得。

    不一会,姚拱辰唯一的嫡亲胞妹姚书云就带着贴身女使,前来相见。

    她朝柳湛行礼,三呼千岁,而后便埋首立在一侧。

    “快,瞧瞧殿下给你带的箫谱。”姚拱辰将那谱册塞进姚书云怀里。

    姚书云接过琴谱,双手捧至头顶,再拜再谢,而后再次没声。

    两回跪拜,皆不苟言笑。

    柳湛淡笑不语。

    姚拱辰道:

    “书云这几年一直练箫呢,就是我不懂,不知道她真精进假精进。殿下是音律大家,正好我这房里有琴有箫,不若和鸣一曲,替我检验检验?”

    姚拱辰有心促成这桩姻缘,他妹子纤瘦秀丽,按时行看是一个一等一的大美人,且善文章,文词绮丽,是出了名的本朝能文妇人。

    和殿下绝配。

    但其实在柳湛眼里,姚书云和之前那位俞容没有任何区别。

    方才她现身书房,身瘦若竹,他第一眼就走神,有经历后,方知女人还是丰腴点好。

    强行拉回神思凝视姚书云,见其一板一眼,全程敛笑,他又发现自己原来不喜欢端方矜持的女人,好生沉闷,还是鲜活些好,爱笑的,必须要有一对酒窝。

    纵使千般心仪指向一人,柳湛还是清醒地笑应:“却之不恭,那就奏一曲《松入风》,不知书云妹妹愿不愿意?”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昏主非姬不饱

    姚书云呆呆杵在原地, 姚拱辰将她一路拉到座上,箫塞怀里,她才拜道:“民女献丑, 让殿下见笑了。”

    柳湛道:“承让。”

    他捋袖拨弦, 姚书云箫近唇边, 共奏《松入风》。

    箫清琴泱,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飕。

    柳湛含笑, 面露赞许之意, 心想的却是这离知音差十万八千里,姚书云完全就是照本宣科, 技巧一个不漏,感情丝毫没有。她的箫声里没有风也没有松,只有苦寂长夜,死气沉沉。

    他强压下罢弹意。

    蒋望回立在角落里,身不动,脖不扭,头不移, 眼珠却不动声色, 朝门口窗边各转一眼, 背在身后的手攥拳分开, 双唇始终紧闭。

    *

    廊下。

    柳湛让萍萍且在这里等,她就真等。

    好在这长廊是个下坡,旁边有奇石假山, 蜿蜒曲水,还有一座汉白玉的拱桥,栏杆上雕了百来人物, 栩栩如生,萍萍一个一个认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拱桥那边迎面走来一位小娘子,头戴玉冠,额前坠着金帘梳,身后一位嬷嬷随从,另有一女使帮她打阳伞。

    萍萍不知不觉张大嘴巴,这位小娘子的腰也忒细了,她怀疑一只胳膊就能全箍住。

    小娘子上了桥,萍萍才发现她走路有意思,几乎是前脚跟挨着后脚尖走,仿佛在用脚丈量土地。

    特别地慢,偏偏脸上不见急色。

    嬷嬷催促:“娘子您走快些吧。”

    小娘子垂着眉眼,说话也慢吞吞:“我就算这样走,一刻钟内也到书房了。”

    噗——萍萍忍不住笑出一声。

    桥上三人皆朝萍萍望来。

    萍萍与那小娘子对上眼,笑着行了个礼。

    小娘子面上无甚表情,依旧脚尖接脚跟,缓慢来到萍萍面前,隔着栏杆,仰头慢问:“你是东宫的吗?”

    萍萍点头:“回娘子,是的。”

    小娘子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向萍萍双手抱的箱子,一个字一个字吐:“抱的宣笔?”

    “是。”

    那小娘子继续轻言慢语:“这个挺重,我知道东宫的行李都放在哪里,我带你去放着。”说罢转身朝书房反方向走,嬷嬷急忙拦住:“何劳娘子做这个啊!”

    小娘子扭身,还指笔箱,全程动作缓慢,又耗去好些时间:“这个好重。”

    “好好好,”嬷嬷无可奈何,“老奴带她去,带她去。”说着快步绕上长廊,朝萍萍一点下巴:“走吧。”

    将萍萍领走,萍萍回头,发现小娘子仍注目着,便朝小娘子挥了挥手,那小娘子纹丝不动,也不回应。

    萍萍便收回目光,专心追赶嬷嬷。

    小娘子依旧注视,身旁女使劝道:“娘子快去书房吧,莫让殿下久等了。”

    小娘子慢条斯理:“我在目送,不能失礼。”

    “唉——”女使长叹口气,“娘子为了拖延时间,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  :

    说回萍萍这边,原来也不知道太子一行行李放哪,问过管家,才九曲十绕,甚至翻了一座山,才抵达这个叫翠微山房的地方。

    管家开锁,嬷嬷同萍萍道别:“好了就这了,我得去寻我们娘子了。”

    萍萍千谢万谢,嬷嬷离去。她将笔箱摞到那群熟悉的箱子上,退出来,管家重新锁门:“我和账房约了时辰得赶去,娘子自己晓得怎么回去吧?”

    “不是太记得……”萍萍不好意思,帅臣府实在太大了。

    “唉,那娘子是要回哪里去?”

    她忙道:“回我来的地方,是去书房的长廊,下坡的,旁边园子有座白桥。”

    她描述得还算详细,管家晓得是哪了:“那你先直走,第三个岔路左拐,再第二个岔路右拐,穿过园子就能瞧见白桥了。”

    他交代一遍就匆匆赴约,萍萍问无可问,只好自己寻路,一开始摸索就没啥底气,到园子,不晓得是不是之前那个,假山乱石,俨若迷宫,绕一圈竟回到原地。

    萍萍不由生了两分焦急,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要再找路,忽听见琴箫阵阵。

    《松入风》!

    虽不知玉萧何人在吹,但琴是官人在弹!

    她瞬时得了指引,柳湛的琴声犹如晚上江面灯塔,又似寒夜天上北斗,她寻着他的琴声,越走越快,书房窗户半开,那一幅珠联璧合,琴箫同奏的画面就直直撞进萍萍眼里。

    她看柳湛一直含笑注视吹箫的小娘子,就是方才廊下和她搭话的那位。

    萍萍定定站立,笑容仍凝固在脸上,眸光却一点点黯下去,如乌云遮星。

    屋内袁未罗这个喜欢东张西望的最先发现萍萍,吓得魂都飞了,踮脚凑的蒋望回耳边:“完了萍娘子在外面,我忘记守着不让她瞧见了!”

    蒋望回垂下眼帘,低低附议:“我也忘了。”

    《松入风》尚余剩最后几拍未弹完,柳湛就听见不大真切的私语杂音,万幸被箫琴压盖,不影响成曲。他弹完收手:“你们在嘀咕什么?”

    原本是要斥蒋袁二人,眺过去第一眼却瞥见窗外两侧芭蕉,中间石子路上站着萍萍,正直直望他。

    柳湛心猛地一慌,窗外萍萍转身离去,就像溪边小鹿汲了口水就跑,柳湛抬腿本能想追,姚拱辰却在旁边问:“殿下,你觉得书云吹得如何啊?”

    柳湛右腿已抬起一掌高,重落回原地:“妹妹吹得不错。”

    答时余光仍瞥窗外。

    “其实书云近日还写首《松入风》词,快,拿给殿下瞧瞧!”

    “我没有随身带。”姚书云讷讷地回。

    “那你念给殿下听。”

    姚书云便慢慢悠悠念,柳湛只得按下焦忧,耐起性子听,有一说一她的文采比箫技好多了,这首《松入风》起句音节响亮,结句收敛,正适合婉约含蓄的词韵,且她前后段都用了对偶,十分巧心。

    柳湛本可以恭维许多词,言之有物,却心不在焉,敷衍道:“不错。”

    他身后姚拱辰给妹妹使劲递眼色,姚书云才垂首回应:“殿下谬赞。”

    柳湛仍就思忖萍萍,伫了这么一会,冷静下来:自己慌什么?

    日后立了太子妃,难不成还回回这样去追她哄她?

    本朝开国名臣元松,言行无缺,却因扶正嬖妾,还替她讨国夫人封诰,落得个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议的下场。

    自己将来要做一国之君,更应起表率,不能妻妾失序,冷她一冷吧。

    他又不是非姬不饱的昏君。

    柳湛想到这没有再去追。

    姚书云告辞后,袁未罗亦屏退。书房门窗关紧,蒋望回守在门外,柳湛照原计划与姚拱辰房中秘议。

    *

    《松入风》。

    萍萍回忆里官人弹的就是这首,上回在焦山告诉过他。

    她心绪难平的并非官人与他人合奏,男也好,女也好,她介意的是他看那小娘子的眼神。

    只瞥一眼她就看穿他是故意的。

    她当时就想冲上前质问清楚,但官人旁边还有安抚使,她如果众目睽睽下问到答案,官人的面子可能也没有了。

    还可能破坏他的大

    事。

    所以她只能赶紧逃走,再多对视一刹都怕被愤怒冲昏头脑。

    但她也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好在帅臣府的园子大,石头多,她躲进其中一座假山,里面阴凉又黑暗,只能瞧见洞口地上几簇黄花。

    萍萍手扶着墙,心砰砰跳,大口大口喘气。偶有微风吹进洞里,萍萍看那地上的黄花,风来了,两朵一起往左倒,再往右栽,方向一致,人怎么就不行呢?

    她有些难过。

    良久才理好情绪,从假山洞中走出。

    一来就帮着搬箱子,还不知住何处,萍萍走了许久,终于出现一名老翁,与之前开库房的管家一样打扮。

    萍萍便上前询问:“老丈——”

    “娘子是东宫来的吗?”

    两人同时出声,数音重叠。

    “为什么你们都能猜着我是从东宫来的?因为我是生面孔吗?”萍萍好奇,那吹箫的小娘子第一句问的也是这个。

    “娘子穿的是宫婢的袍服啊。”老翁笑道,“我跟随我们帅臣进过两回京,在东宫过端午节,东宫的宫婢都穿这袍子,圆领、窄袖、花草纹,没错。”

    萍萍心一凉。

    老翁却已去喊这时从廊下端茶经过的女使:“小月,你来,你前年也去了的。”

    老翁将事情简说,这名女使同样一口咬定:“宫婢的幞头都是一年景,但簪的花不一样,官家宫里是桃牡菊茶,东宫是桃牡菊杜,娘子这头上是杜鹃花,错不了的!”

    萍萍努力睁大眼,免得抑制不了掉泪,她吞咽了一口,才使语气不至于那么哽咽:“那你们知道东宫的人都住哪吗?”

    女使和老翁对看一眼,回忆:“你应该是住环碧小筑吧?”

    *

    柳湛待办完事再冉步廊下,哪还有萍萍身影。

    碍于姚拱辰在场,柳湛不好开口,便眺蒋望回,示意他问。

    蒋望回得代君打听,拦住路过的女使们:“请问有没有瞧见见到之前这里等着的一位娘子?”

    “哦,那司膳。”姚拱辰插话,蒋望回蹙眉。

    姚拱辰又道:“她还抱着宣笔呢!不见了我礼物岂不丢了?”

    有家主帮忙打听,很快得到答案——笔箱已经和行李收到一处,那宫婢自回客房歇息了。

    “客房安排在哪里?”柳湛沉声追问。

    姚拱辰没反应过来:“你回回来不都住翠微山房?”

    蒋望回喉头微动,嗫嚅:“殿下是问我们这些下人住哪,还没安排。”

    姚拱辰瞟蒋望回,少倾,一笑:“安排了呀,你们住山房旁边,锦绣堂和环碧小筑,上回你妹子就住过。”

    蒋望回垂首:“多谢帅臣。”

    “待会山房用膳,蒋贤弟正好一道回去。”

    帅臣府依山而建,蒋望回便与柳湛、姚拱辰一路上坡,闲聊走马斗鹰,焚香烹茶,淮西风光,甚至姚拱辰的育儿经。

    不咸不淡。

    姚拱辰还要见同行的林元舆,用完膳便离开,蒋望回协助柳湛山房办公,过了酉时半,柳湛淡道:“今日先到这吧。”

    “喏,属下告退。”姚府待客将男宾和女宾隔开,除林元舆腿脚不便,另住山下见山堂外,蒋望回和袁未罗住锦绣堂,萍萍住环碧小筑,分在翠微山房左右。

    蒋望回从山房出来,朝右侧小筑方向长望一眼,而后默默转身,回了左侧锦绣堂。

    柳湛继续批阅公文,非要等到戌时,像往常一样黑灯瞎火了,才提一盏灯笼摸去环碧小筑。

    小筑两层,下堂上卧,从外望去皆没有亮灯。

    柳湛抬手,打算跟之前每日一样,归家、同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明早起来,她就好了。

    哪知一推之下,大门纹丝不动,被里面的人反锁了。

    柳湛下午再次确认过,环碧小筑就是萍萍在帅臣府的居所,有女使亲眼见她进去。他抿唇吁气,堂堂太子竟要做翻墙登徒,踩着柱子跃至二楼,在卧房前再推门。

    二楼卧房门也被牢牢反锁,双手都推不开。

    他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劝他敲敲门,喊一喊,另一个小人怒斥:这么大动静,不信她听不到!

    一国太子吃了民女的闭门羹,难道还要他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摇尾乞怜?

    终是后一个小人占去上风,柳湛拂袖离去。

    屋内,萍萍其实一直没睡。

    女使和老翁皆是好人,不嫌麻烦,一直领她到小筑里。他俩当萍萍也是仆从,沿路讲了许多姚家和太子的事,原来啊,那是他的书云妹妹。

    她想,官人这回真是很可气。她数到三,如果三以内他敲门认错的话,就放他进来好好聊聊。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躺在床上离得远的原因,没有听见官人敲门,于是萍萍朝门走近些,重新数:一、二、三。

    四、五、六……八、九、十,数到十的时候她想这么久那要十天不理他才好,就听见柳湛没有掩饰的脚步声,越离越远。

    萍萍豆大般的泪珠突然就一颗颗从眼里碰出来,很快连成一线。

    ……

    其实,柳湛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回山房沐浴,数名女使要上前伺候宽衣,柳湛却想起这是每日他和萍萍一起做的事情。

    “都退下吧,孤自己来。”

    他自己褪了衣衫躺下,闭起眼脑海就即刻浮现萍萍站在芭蕉叶旁,然后转身快步疾走,然后又站回来,再走,就这一段,反反复复闪现。

    有时候回忆疲惫了,脑子和心就开始放空,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依然睡不着。

    柳湛在床上翻了一个又一个身,直到天亮的白光透过眼缝照进来。

    他手撑着坐起,打起精神,今日还有许多公事要办。

    第60章 第六十章 偷家

    他白日与姚拱辰议事, 来往人员变动,都会不动声色瞟上几眼,没有萍萍。

    直到第三日, 一行人离开寿春, 才再次和她打上照面。

    两人隔着一辆马车, 他看着她踩凳上车,钻进帘后,全程没往他所伫方向瞧一眼。

    怕人看出端倪, 柳湛也上了自己的车。

    队伍走走停停数日, 过芡河,到蒙城, 驿馆入住,夜里柳湛第2回 推门,萍萍依旧反锁。

    再下一程抵达柳子镇,在这里落脚,歇息调整一日,改换旅船,沿汴水直达东京。

    柳子镇虽繁华, 但到底只是镇村, 驿馆就五间客房, 并排紧挨一处。

    不方便推门了, 柳湛胸口有些闷,但同时亦喜,这样也多了些瞧见她的机会。萍萍挪自己行李时, 他的余光就从右往左跟着移,到眸子够不着的地方,柳湛竟不自觉扭了头。

    萍萍进屋关门, 他怔了下,收回目光。

    柳湛就在自己房中处理公务,桌对着窗,能瞧着外面。

    到晚上掌上灯,里亮外黑,就看不见了,于是柳湛开道窗缝。伏天早过,又往北,夜风已有了萧瑟秋意,吹得公文一页将翻未翻,轻微作响。

    柳湛瞥见萍萍匆匆跑出,找到馆吏,不久后,馆吏领来位厨娘叩萍萍的门。没说上两句话厨娘就走,过会又给萍萍捎来个包袱。

    厨娘是帮工,不住驿馆,下了工正走在回家路上,前方冷不丁冒出个高大男人,面色阴晦,直勾勾盯她。

    厨娘差点魂飞魄散,连退两步,汗毛倒竖,待那男子手上灯笼一照,看清五官,厨娘腿软跪倒在地:这、这不是驿馆里来的那个贵人吗?

    柳湛沉声问:“你给她的包袱里装了什么?”

    什么?

    厨娘愣了一霎,才会意过来,可、可那东西羞于启齿呀!

    她越扭捏柳湛越在意,空的那只手抬起扶了下眉骨:“说。”

    垂眼轻轻一句,却慑得厨娘嘴溜,尽数交待:“她、她,那位娘子说之前的月带都没了,今日身上不方便,找我买了两条新的。”

    “月带”仿佛什么不可说的词,厨娘口如衔水,含含糊糊,柳湛却还是听清,面上闪过一丝错愕,萍萍的小日子他很清楚,还要七、八日才至,怎么提前这么多?

    翌日,一行人

    自柳子镇登船,人忙马乱间,柳湛和萍萍只隔一个车身,周遭亦无旁人,柳湛瞅准时机,急促唤道:“萍萍!”

    不知道是风大还是旁地什么吵,亦或者她故意为之,萍萍从柳湛面前走过去,一无对视二无回应。

    林元舆和三、四本地官员走来,众目睽睽下,柳湛再难启齿。

    旅舟像一支离弦箭驶离码头,日复一日北行。

    又一日,船舱中。

    柳湛正处理公文,林元舆和蒋望回打下手。袁未罗研墨添茶事,这会得闲,朝船舱外望去,官舻客艑穿行如梭,他眼睛一亮,指当中一货船:“那船上运马!”

    林元舆随之眺望,笑:“南船北马,北边的马要运到南边去。”他感叹,“有条运河方便得多。”

    袁未罗点头:“是啊,谁说的,‘汴河通淮利最多’。”

    此话一出,林元舆变色,蒋望回垂首,又双双观察柳湛神色,舱内气氛骤变紧张。

    袁未罗不解,偷瞟蒋望回寻求帮助,蒋望回瞪他一眼,这小子,指定又只晓得头一句。这是前朝李刺史的《汴河直进船》:汴河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

    恐太子多心。

    柳湛笔下勾圈,神色不变,他自觉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李刺史看到的是江南民脂收进京中权贵囊,但也有袁未罗、林元舆瞧见北地向江南输送物资。

    前朝的官抨击前前朝的皇帝,他一个本朝太子定什么罪?凭什么定?

    再则,非要以诗文论汴河,他更赞同“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柳湛张口欲言,却不可控打了个哈欠,急忙用袖遮挡,不失仪态。

    待哈欠过去,才放下袖子:“好了,别一句诗就小题大做。”

    越来越困了。

    自从单独过夜后,他没有一晚睡着。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着的,凭什么气在吊?

    白日里不敢怠政,一壶壶呷茶,强撑着神采奕然,炯炯有神,其实恨不得拿棍子撑住眼皮。

    半个时辰后,眼看前日停船歇息时,地方州府递上来的公文已经批得差不多,柳湛挥挥四指:“你们都退下吧。”

    还剩最后一本,自己慢慢翻看。

    ……

    蒋望回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柳湛左臂垂着,右臂肘撑着桌面,手托着脑袋,阖眼小憩,早晨的阳光照射下,他甚至能瞧见柳湛的羽睫颤动。

    前面桌上翻开的公文静静搁置。

    “殿下。”蒋望回轻唤。

    少顷,柳湛睁眼垂手:“什么事?”

    蒋望回视线扫过柳湛眼睛,那里面全是红血丝,他拱手:“提前到了东辅,该停船修整了。”

    京畿路设四辅节度州,其中东辅襄邑府紧邻汴河,水路门户,上京的船只到这里都必须停下来修整,接受盘查。

    庶民如是,太子亦如是。

    柳湛近胸前轻摆,示意知了,让蒋望回自行去办。

    蒋望回却睇着暗道:殿下若是女子,眼下便是重现西子捧心。

    他终不忍关切:“殿下,您脸色似乎有些恍白。”

    “昨晚没睡好。”柳湛淡淡回应。

    何止一夜呐!

    旅船靠岸调整,东辅的知事总管,太中大夫原正卿领着副手和钤辖登船拜会。

    这原正卿是武从文,行伍出身,讲话较糙,三两句客套后就直奔主题:“殿下,这马上快午时了,不如下船吃个便饭?”

    柳湛面泛浅笑,原正卿父亲原郃,在世时做过制置使,兄长原印卿亦在军中任职,东辅又属京畿路,拱卫京师,牵涉汴京禁军。

    柳湛有意与他递增感情,正要答应,那原正卿那耐不住,抢先又多说了一句:“真是便饭,不是什么酒楼大操大办,就在下官家里,内子下厨,下官的两个侄女这两天也正好来襄邑走亲。”

    话一点,柳湛明白了,内心突然就蹿起一团无名火,怎么什么女人都要往他怀里塞?

    “既是家宴,那就不必打扰了。”柳湛笑道,“孤昨晚没睡好,想早点在这船上吃了午歇。”

    原正卿不愿放弃,继续邀请,恳求殿下赏光,柳湛却铁了心婉拒。

    待送走一帮子地方官,柳湛肘撑着揉眉心,女儿也好,妹妹也罢,侄女孙女,都先暂且不提。

    “殿下,原大人他们下船了。”蒋望回来回报。

    柳湛捏着眉心看他一眼:“把阿罗找来。”

    蒋望回很快喊来袁未罗。柳湛让蒋望回先退下,才私下吩咐袁未罗:“要在襄邑停靠两日——”

    “这个奴知。”

    柳湛放下手静静瞥袁未罗一眼。

    袁未罗噤声,不敢再打断。

    “这两日你下船去城里找几本书。”

    良久,不闻柳湛续讲,袁未罗方才敢问:“哪些书?”

    柳湛是不放心袁未罗的记性的,原本打算列张书单,然而靠近东京,唯恐有些人见了利用,便只口述:“《素问》、《灵柩》、《脉经》、《诸病源候论》。”

    这些书他大部分都翻烂了,滚瓜烂熟,唯独讲妇人症候那几页,以前觉得用不上,看得潦草,就记得一句“女子二七天癸至,任脉通畅,冲脉旺盛,方始行经”。

    之前令他恍然大悟那些书不是医书,就更不会提怎么治了。

    近两日等袁未罗找来,抽时间重看下。

    且摁下柳湛这边不提,蒋望回那厢,从房中退出来后,见码头上热热闹闹,许多叫卖,便顺甲板下船。

    他逛了一圈,买了个西瓜,装在瓜贩赠的网兜里,提上船来。

    船大,避开一层议事堂和柳湛卧房,直上楼梯来到三层萍萍房门前。

    轻叩两下。

    女使刚给萍萍送来食盒,她还在布菜就听门再次被敲响,以为女使去而复返,开门笑问:“怎么又回来了?”

    蒋望回脸上表情一滞,继而确定“又回来”的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微泛笑意。

    萍萍比他先行礼:“蒋兄。”

    蒋望回躬身回礼:“萍娘子。”他朝内眺望,开盖的食盒正放桌上,摆了盘豆干出来。

    “在用午膳么?”他明知故问。

    “是啊,蒋兄吃了没?”

    蒋望回目光重投到萍萍脸上,少顷,低沉回应:“没有。”

    萍萍笑笑,没有留他下来一起吃饭的意思。

    蒋望回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但仍笑着提高手中网兜,展示给萍萍看:“马泗河西瓜,襄邑本地的特产,方才原大人登船带了一筐来,分给娘子一个。”

    见萍萍许久不语,蒋望回续道:“现在天气是冷了,前段时间,在寿春太平州那会能吃到最好。”

    萍萍沉默却不是因为入秋,她再次确认:“这一个都是给我的吗?”

    蒋望回点头。

    萍萍面露无奈,这一个目视起码三十斤,她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你尝过这个本地西瓜了吗?”

    蒋望回摇头,却也有些会意:“马泗河西瓜一旦离藤,就要尽快吃掉,放不住的。”

    这话说得萍萍心疼,粒粒皆辛苦,她邀请蒋望回:“那我们一起分着吃吧……你有开西瓜的刀吗?”

    没有的话她抱西瓜到后厨,找人开去。

    蒋望回拍了拍自个腰间佩剑。

    “宝剑开西瓜?”萍萍张目,“暴殄天物啊!”

    他阖唇定定注视着她那双瞪圆的杏眼,萍萍直摇头:“宝剑合该染血,而不是西瓜汁,虽然都是红色……”

    “马泗河西瓜触刀自开。”蒋望回下巴朝房内桌上一点,“你把西瓜放桌上,我来开  ,不会沾一滴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