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私相授受
她垂首, 他就默契去咬她的上唇,她再仰头,他就改粘向下唇, 一霎恶劣, 想就这样要了她, 却又不甘心委屈自己,恨上心了,刻意齿上加重, 衔起来再一松, 籍此宣。泄。
萍萍被咬痛,本能咧嘴。
柳湛轻。喘与之分开, 仍阖着眼,双手捧起她的脸:“那你记起来我为什么起这个小名了吗?”
萍萍亦闭着眼:“你嬷嬷当年在娑罗树下发愿,七日七夜,求得你病愈,自此改名。”
柳湛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心中冷笑,蒋望回说的是昭仁太后, 萍萍却复述嬷嬷, 看来她不是一个小骗子, 而是大骗子:“你上回想起来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还记得吗?”
“《松入风》。”
“除了我,可还曾重逢别的故人?”柳湛察觉到有人靠近,直起身将萍萍脑袋轻轻按住怀中。
她两臂紧箍着他, 脸颊在柳湛胸口摩挲,眼睛仍闭:“什么故人?”
柳湛余光已经眺向门口,按住她脑袋的手抚了抚头发:“就是你失忆前就认识的。”
“没有啊, 我就重逢官人你一人。”她贴着他,“其他人都找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
柳湛想起她之前金山寺的说辞,勾唇冷笑。
“大人,您在里面么?”
柳湛闻声推开萍萍,上前开门,来的是馆吏并驿夫,方才柳湛甩下缰绳就走,不曾交待半句。驿夫牵回马厩才发现马鞍上绣着刑狱司标识。
驿馆经常有人借马,驿夫可以帮忙归还,便问柳湛要不要还。
柳湛笑着点头:“那劳烦二位大人了。”
他和颜悦色,人又俊逸,馆吏心里亲切,不由多说两句:“我们这缝补洗衣,代煎药材,跑腿帮闲都能做,大人有需要尽管招呼。”
萍萍闻言也走到门口,馆吏和驿夫瞧见,上下打量她,又挑起眼皮去看高处柳湛的脸。柳湛见状毫不掩饰朝萍萍蹙眉。
她没瞧见,冲馆吏笑:“你们这还能代煎药?”
话一出柳湛就扭头端详萍萍——她还要吃什么药?不是停了吗?
他立马想到厨房里余下那几包,难道被带来扬州?
柳湛什么也不说,只对视萍萍,等她自己开口:“上回蒋小官人劝我听女医的,坚持吃一年,我觉得他说得对,是应该把气血补起来。”
馆吏平时也泡黄芪枸杞喝,闻言附和:“补气的小方子可以长期喝点,有益无害。”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那我以后继续帮你抓药。”柳湛不紧不慢启合双唇,从来算计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骗之以十,还之以百。
“好啊。”萍萍绽笑,官人总是这么体贴,就想抬手去挽柳湛手臂,倏地记起林公不喜下属和亲眷亲昵,眼下馆吏驿夫俱在场,萍萍攥拳忍住。
馆吏驿夫客套两句,与二人辞别,柳湛手放门上,没有要关的意思。
萍萍伸着脖子,小声同他说:“他们
叫你大人唉。”
他不是长随吗?
柳湛坦然自若:“只是一种称呼,这馆里谁都这么叫,我方才不也称他俩大人。”
萍萍想想,有道理,正准备点头,柳湛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早点睡吧。”
萍萍连点两下下巴:“好,那我回去了。”
她还算认路,绕长廊穿庭院,院中白日盛放的海棠,大部分在晚间化作簇簇黑影,只有被廊中灯笼照到的一小部分,能看清粉白娇花。
夜已深,萍萍担心吵到别的旅客,每一步都先脚尖点地,落得极轻,因此走得并不算快。
蒋望回隐在距离楼梯不远的转角墙后,看到她出现在视线里,心里终于松口气——还好,萍娘子还活着,郎君没有冲动。
萍萍没瞧见他,走到两人距离中间一半就转身,走侧边楼梯上楼,蒋望回却目力极佳,连她唇上一道破口都瞧得一清二楚。
萍萍回三楼,蹑手蹑脚进屋,谁知原本已经睡下的蒋音和穿戴整齐,倚靠她那半边拱门,专门守她:“你去做什么了?鬼鬼祟祟!”
“我去见我官人了。”萍萍旋即接话,而且没有鬼鬼祟祟,是光明正大去见,就像她现在回答,面带微笑,坦荡光明。
蒋音和定定看她两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萍萍挠挠鬓角,官人说蒋娘子脾气大,这也忒大了点。
但她没多想,不久就抛掷脑后,睡了个无梦好觉。
反倒是蒋音和,闭眼以后脑子里尽想这事,翻来覆去难入眠,最后气得坐起来。
早晨蒋望回瞧见,兄妹俩私下说话,蒋望回就劝:“瞧你眼圈都重了,可是昨晚没睡好?少想些,多宽心。”蒋望回阖唇,抬首上望,萍萍正下楼,穿了件揉蓝衫子,衬得肤色冷白,她似乎穿不惯脚上的弓鞋,提着裙,总怕踩着,却又贪快,俨然一只雀跃地翠鸟。
萍萍瞟见蒋望回,旋即绽笑,酒窝一双:“小官人早。”
“萍娘子早。”蒋望回一板一眼拱手。
萍萍移目看向他身边蒋音和:“蒋娘子,去用膳吗?”
驿馆的早膳分两种,前者像林元舆,自有馆吏送入房中,后者类似萍萍,自个去公厨用膳。
蒋音和比她早些下楼,不知吃饭没有?
音和压根不想理萍萍,但哥哥在场,只能吁着气答:“我待会去。”
“那我先去了。”萍萍说着绕过俩兄妹去公厨。
才走十来步,蒋音和就禁不住盯着萍萍的背影抱怨:“她倒是睡得好。”
蒋望回接话,答非所问:“这里的煮三丝还不错,是扬州本地的地道菜,你待会可以尝尝。”
“家里又不是没做过。”蒋音和白眼,已眺不见萍萍背影,她向哥哥诉苦:“她昨夜很晚才回来,口脂掉得干干净净。”
蒋望回负手抬眼,这就是妹妹恨了一晚的原因?
“我看你平时吃面喝茶,口脂也没了。”
蒋音和急得想跺脚,压低声音:“她嘴上还有咬痕!”
“吃面不小心咬着自己吧。”
“她还死缠烂打逼郎君送她一支钗子,私相授受,叫人不耻!”
蒋音和末了几字音调拔高,蒋望回急忙按住她的胳膊,示意小心。片刻后,他缓缓放开,沉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毁了那支钗子……”
“别犯蠢。”蒋望回即刻打断,那是殿下给予的。
“我知道——”蒋音和尾音拉长,伸手牵住哥哥袖子,“我跟她住一起,亲自出手必定被怀疑,所以我想让你找个机会,帮我毁了。”蒋音和摇哥哥手臂,“好阿兄,就再帮我一次。”
蒋望回将她手从自己臂上挪开,斩钉截铁:“休想。”
说罢调头,蒋音和直眨眼:“唉、唉,你别走啊!”
*
刑狱司。
本朝虽有《诈伪律》,但轻重界定模糊,从仅财物归还原主到弃市,皆可以判。
那柳湛的“新娘子”并二同伙收人钱财,事前说好,挨十棍沙威棒就放,但那棒子只轻飘飘挨在身上,不做真打。
眼下两节级也是这么说的:“挨几下棍子,做做样子,才好放你们。”
“晓得晓得,大人辛苦。”那被绑在条凳上的仨骗子忙不迭点头,“待会小的们一定奋力大叫,演得逼真。”
节级点点头,弯腰逐一给三人嘴上黏住封条。
三人笑犹挂脸上,有二人面露不解,还有一最聪明的,反应过来,面色倏白。
二节级在一排沙威棒里挑了两只粗过手臂,扎实的榉木杖,一棍接一棍,不停歇打下去,十棍之后三人仍在呜呜,再十棍,犹喘气,再二十棍,人没了。
刑狱里每天死很多人,无人认领的尸体自有捡尸人收到一处,先搜一遍身上,男的丢乱葬岗,女的配冥婚。
节级们是不做这类小事的,洗干净两手,帕子擦擦,更一身衣,散值。
家住得不远,提灯过桥,凉风飕飕,再往下走一点,桥边下坡,泥土偏湿,一节级脚下打滑,那早早候在桥洞下青罗衫男子急忙跨上,扶住:“辛苦大人绕路。”
说时将手中沉甸甸两只锦袋分别递出。
节级们不嫌麻烦,解开抽绳就着灯笼光查看,的确是真金,方才相视一笑:“走,喝酒去。”
“大人慢行。”男子恭送,光亮越来越暗,原先罗衫上还能被照出的莲花纹隐没不见。他这才动身往相反方向走,过桥穿巷,遵照主人之前让背的地图,七弯八绕。
衣裳也是主人吩咐穿的,说这样像个读书人,别人就不会知道他是长随。
他继续往前走,扬州城热闹繁华,却也有这样一片孤寂荒地——不知道主人怎么找到的。明明才搬来扬州三日,却好像无比熟悉,能绘地图,还能找到这种地方
这段时间他好像突然就不了解主人了。
比方说,以前他觉得主人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最好说话的,可现在却让买凶杀人,他会不会把自己也杀了?
男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夜里真的很冷,鸡皮疙瘩渐多起来。
嘀嗒!
男子吓一跳,再看天上好像落雨了,这一带许多野槐野榆,他头顶就是,水滴从叶间缝隙漏下来。
主人让他穿过树丛,到中央的洼地见面。主人明明有住处的,为何要约在那种地方?
男子突然害怕起来,调头往回走,起先步子还犹豫缓慢,到后来越走越快,天上的雨也越下越大。
风萧萧自后脖颈袭来,不是风,而是主人飞过他头顶,跃至面前。
鹤氅一角触及地面,裴改之就问自家长随:“报酬都交到那两人手上了?”
“交了。”
“他们有何反应?可有跟踪你?”
“阿郎放心,无人尾随,大人们得了钱就喝酒去了。”
“那你呢?”
长随心一紧,反问的话染上颤音:“郎君说什么?”
什么我?
“我说,”裴改之笑,“阿四,你为何不去我们约好的地方?”
“小的这不是还没走到么?”长随说完这话,拔腿朝与裴改之相反的方向狂奔,裴改之抿抿唇,微笑抬手,飞刀犹如一道流星,从后扎入,穿透长随咽喉。
真烦人啊,裴改之想,叫他去洼地等,洼地等,那样就可以直接埋了,现在还要搬尸。
淅沥沥下着小雨,为防雨水冲刷暴露,他不得不再埋深些。
唉,又添一桩麻烦。
要比预估多花一个时辰了,要是萍萍在旁边陪着他就好了。
他谁都信不过,从不结盟,也没真正的同伙。
这世上,孑孓来去,他只有萍萍,所以他的萍萍,也必须只能有他。
如果拉不来,劝不动,感化不了,那就让全世界孤立她。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扬州(二)
话分两头, 那俩节级说是吃酒,却先到暗处,放下灯笼, 打开刚得的酬金袋, 一人取三根金条, 各人放进各人袖袋,再把酬金袋揣回怀中,理严实衣裳, 一路走到淮南东路提点刑狱曹组, 曹提点家。不去大门,只敲角门, 很快门开一缝,俩节级侧身穿过,旋即关门。
曹提点身为刑狱司长官,耳听八方,司里大小事瞒不过他。俩节级照例孝敬上峰,一人奉上三根金条。
曹提点笑飞俩节级一眼:“只六根金条,你们就答应他草菅人命。”
俩节级弯腰赔笑:“一共六根, 都孝敬提点您。”
曹提点哪里会信这种鬼话, 却挑了挑下巴:“既如此, 你俩拿回一根去吃酒。”
俩节级皆道“提点抬爱”, 却不动手。
曹提点又问:“买凶的是何人?和御史台有何仇怨?”
“是个书生
后生,仇怨不知。“俩节级来之前就讨论商量过,“依属下之见, 他不像恨御史台,倒像是单与那杨巡按结梁子。”
“好了,本官知道了。”曹提点遣退俩节级, 半晌,扭头看向身后长随:“方才他们说的都听见了?”
“回郎君,听得清清楚楚。”
曹提点从六根金条里抽出两根,交给长随:“带上这,去禀报帅臣。”
仅刻把钟,长随就将口信带到凌府。
淮南东路总领兼安抚使,嘉勇侯凌传道是位极俊美的男子,甚至有些男身女相。他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倚靠亭下栏杆听完,恹恹无言。
反倒是旁边个头娇小,五官漂亮的小娘子,等长随走远,缓缓感叹:“竟也有旁人与御史台为敌。”敌人的敌人既是朋友,“不如……”
“没有也。”凌传道漠然打断,“不要被本侯发现你私下联系。”
女子连忙保证:“不会不会,阿兄且请放心。”
凌传道这时才瞥眼女子,眸色薄凉:“三令五申,不要结仇,诸事低调。”
最近这四、五日,凌传道下令销毁了所有印版,又开私库,用真金白银换回假。钱,堵住活人的口,平掉账目。
赶是赶了些,好在缜密,滴水不漏。
御史中丞来扬,他采取不见面,不招惹,不敌对,不亲近四步原则。
林中丞查不出所以然,自会灰溜溜离开扬州,到时候他再恢复如常。
女子撇嘴:“要是杨廉懂得低调,我们何至于惹这大麻烦?”
朝廷俸禄,只能说吃得饱,饿不死,当官的谁真指望俸禄过活?
那还做什么官?
他们凌家是开国高祖封的功勋,高宗时期就开始暗中经营私铸,因为谨慎量小,几十年来都好好的,不曾打眼。
成大事者,皆从战战兢兢之心来,阿兄身为家主,却为了一个女人,将私铸技法传授杨廉。
杨廉是谁?
那可是个杀鸡取卵的猖狂草包,亡命祸害!
她几番劝阻,阿兄就是不听,放任杨廉胡作非为,果成祸端。
女子正忿忿不平,忽听凌传道恹恹发问:“所以这就是你杀害杨廉的理由?”
“阿兄怎可以讲这种话?”女子否认,“我近两年就没去过润州!”
不曾参与!
凌传道笑着点了点头,忽抽腰间软鞭,如蛇缠绕女子脖颈,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垂下、颤抖,至此才有些活人劲头:“你杀了杨廉,叫我如何向巧娘交待?”
“都说了不是我杀的,”女子三言两语就已落泪,“阿兄你不信我吗?再说,”她哽咽了下,“现在杨廉已死,你若再杀我,她就真没在乎的人了。”
凌传道闻言,不仅手抖,两颊也开始抖动,整个人似极愤怒,却又无比恐惧,他很快收回了软鞭。
*
林元舆柳湛等人来扬州第二日,主要去茶盐司查阅卷宗。
全司官吏全力配合,御史台的大人们要什么就给什么,没有遮掩不让查的,连一闻就咳嗽的那种陈年泛黄卷宗都搬出来,且怕被诟病耽搁,司中官吏进出呈递皆一路小跑。
全司上下,挑不出错处。
至于卷宗,柳湛等人翻来查去皆是平账,扬州干利稍微高些,楚州、真州、泰州、泗州乃至润州,每年干利均不相上下。
再细过库房里的交子白银,无一假。钱。
淮南茶盐提举高三畏便道:“林公您在扬州收到的赝币,肯定是润州流传过来,咱司里其实都是奉公守法,廉能清正的,自知君子行廉以全其真,守清以保其身。原以为杨某亦如此,哪知他狗胆包天。”
他这么一说,司下属官纷纷应声,先表清白,继而痛骂杨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又说那杨廉知假造假储假皆在润州,扬州诸官一概不知。
林元舆心道,底下人犯错,那还不是你高提举用人失察,捋须正待施威,却冷不丁记起一个人——前朝循吏李离。
李离身为理官,一向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却因下属错报,过听杀人,当下便要制裁谢罪。
其主晋文公阻拦,说‘下吏有过,非子之罪’,李离却坚称下吏之过亦是己罪,天底下没有推诿罪责给下属的道理。
晋文公便追问:“照你这么说,寡人岂不是也有罪了?”
想到这,林元舆后背惊出冷汗,用人失察这话还是先别讲,日后请示了太子和官家,再做断决。
柳湛坐在林元舆身边,耳听众人言谈,目光落在去年的卷宗上,官盐万余斤是在润州遭涝淹毁的,首府扬州本司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心知肚明,卷宗库银都已被做得滴水不漏,再翻也翻不出什么可疑处,柳湛合上卷宗。
其实关于淮南茶盐司,早在下江南前,他提前准备翻查往年报京账目,就有留意一处特别:淮南东路上缴的茶盐利,前面二十余年除却灾年,均缓步上涨,从六年前开始,却如云梯一般,陡然提高。
倘若一个地方存在贪污,账应该是下跌的,而不是攀升。
他现在翻了本地卷宗,和报京账目别无二致。
柳湛启唇:“六年前,本地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室内众人皆望过来,林元舆探身瞥向柳湛面前卷宗:“怎么了?”
柳湛便将疑惑一说,林元舆捋须:“嗯,是有几分蹊跷。”
高提举拱手:“回中丞,下官是一年前轮换到此的,彼时交接顺利,就没怎么读从前的卷宗。”
再一问,本朝三年一轮值,室内诸人六年前都不在扬州。
林元舆想想自己六年前在做什么?他当时正轮值监察御史,察院和台院均未发生大事,平平无奇的一年。
哦,昭仁太后是那一年病逝的,才六年,人已经慢慢遗忘。
“那六年前在这当值的呢?”袁未罗问。
大伙一道翻卷宗和来往文书,又派人去衙门那边查官吏调令,高三畏前面两任皆是老大人,已先后亡故了。
蒋望回主动同柳湛对视一眼,继而瞧向林元舆,恭敬垂首:“林公,属下提议,要不再去杨廉的宅邸看看?”
林元舆起身:“是该去去。”
途经路上,七、八辆车并两队兵卒,袁未罗头伸窗外,前面瞧了后面望,嘟囔:“抄个家要这么多人吗?”
“不需要,所以你先回驿馆去。”蒋望回不紧不慢接话。
袁未罗:???
还有,不是,今天蒋殿帅怎么坐他这俩车?
蒋望回仍顾忌二女争执,有意为之,缓和了语气,轻叹:“说真的,你先回去吧。”
上次抄杨廉润州宅邸,袁未罗就不在场,确实不少他一个。
袁未罗掀帘:“车夫老丈,待会前面路口,麻烦停一下车。”
待到停时,袁未罗回头招呼:“那我走了。”
“去吧。”蒋望回点头,又道,“如有情况及时告知。”
袁未罗人已经两步跨下车,闻言扭头眺向车内,满腹不解: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情况?
蒋望回却又不明言,抿着双唇。
殿帅做闷葫芦不是一次两次,袁未罗已经习惯,摇摇头走了。且说蒋望回这边,下车后和柳湛伴林元舆左右,同探杨宅。
杨廉其实算作扬州的官,润州只是巡察差派,但他扬州的宅邸却远不及润州别院,只一半不到占地,一主两配三间房,进门就望到底。
四十五人站都站不进去,火速抄完,掘地三尺,一无所获。
蒋望回蹲下摸土,方才,土重填后是松的,但刚才初进杨家时他有留意,土极夯实,没有挖过的痕迹。
杨廉的确没在这埋过银子。
林元舆低头跨了一步,这院子也小,十步能走完:“他扬州怎么住得这
么小?”
蒋望回闻言抬头眺向柳湛,柳湛不语,方才看过厨房和厢房,有炭火无蛛网,说明杨廉偶尔会来这里住,并没有废弃。
床上的缎面、帐子,一应用度十分简陋,却让他产生熟悉感,因为萍萍润州的宅子就是这样。
他想,也许这里才是杨廉真正的家。
柳湛又悠悠思忖:临行前他曾询问官家,缘何将润州划归淮南东路?官家最新一封圣谕里告诉他,那是凌传道亲口向官家讨的。
*
驿馆里无所事事,蒋音和爱答不理,萍萍有意讨好,却始终热脸贴冷屁。股。
她干脆不管了,溜出驿馆。
先再去兜一圈同文馆铺子,如果可以,瞧瞧簪子进度。
萍萍想着就过马路,刚好遇见回驿馆的袁未罗。她没瞧见他,袁未罗却瞅见这位姑奶奶,其实那跑马尚离得远,他也不待见萍萍,却还是怕她撞着,拉了一把:“你不看一下路么?”
萍萍被生生拉回驿馆门口,差点后仰跌倒,平衡站稳,某位不认识的大官人才打马飙过。
萍萍看向袁未罗,张口就问:“你回来了,官人他们呢?”
袁未罗仍皱着眉:“他们还有公事要忙。”他见萍萍上下打量自己,立马补充:“我也很忙的。”
萍萍笑着点头:“那您忙。”
说罢就要再次过马路,袁未罗其实也是个怕闲的,喊住她:“唉,等等,你去哪啊?”
“我去对面逛逛。”
要不是刚才袁未罗拉回来,她完全可以,并且已经过到街对面去了。
袁未罗瞟一眼对街,不解:“同文馆有什么好逛的?”
萍萍倒退回来,指旁边,脑袋朝袁未罗那边歪:“瞧见了吗?旁边那铺子,里头全是番货。”
袁未罗除开这趟下江南,一直被关宫里,立刻起了浓浓好奇,也想去逛,却嘴硬道:“什么番货?我见得可多了,帮你瞧瞧,可别被骗了。”
说罢还板起脸,挺胸直背,负手背后。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为妻好比月旁星
萍萍信以为真, 笑道:“那太好了,我上回去有许多不认得,有的番商说的汉话听不懂, ”她抬手摸了下眉骨, “说来说去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袁未罗有些心虚, 只点头,不应声。
两人左右张望着过到对街,萍萍好奇:“袁小哥,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懂番货?
“我是林公家生仆。”一谎百谎圆, 他六岁进宫净身,应该差不多吧?袁未罗摸着鼻子, 继续找补:“但是随林公游历九州,还是有些见识的。”
萍萍点头,不疑作假,二人已入铺内,映入眼帘的柜台上摆着三排骨雕,却比骨更偏米白,番商展示一把透雕的折扇, 打开来看镂空好似江南园林的花窗, 光照下特别美丽。萍萍本来不敢碰, 番商却主动让她上手把玩, 手感比想象中还要润泽。
萍萍没卖关子,直接道:“袁小哥,这象牙扇摸着好舒服, 还有你看这雕刻,人怎么能有这么巧的手?”
番商得意,指柜台最远一排, 抵墙用几架供着的:“娘子再瞧瞧那个,我家的镇店之宝。”
萍萍进店就扫过一眼,这会定睛细看,最后一排竟是根跟人臂等长的象牙,匠心独运,雕成八仙过海,倒骑驴的张果老,捧莲花的何仙姑,冉踏浪中。
萍萍由衷赞叹,袁未罗却看得寻常:“这才八个人?我八十个人的都见过。”
番商听得有点不高兴:“小哥,莫要乱夸海口哦!”
袁未罗说的其实是实话,宫里有座象牙雕的前朝画圣《八十七神仙卷》,可不就是八十七个人。
番商觉得眼前少年满嘴胡言,着实轻浮,禁不住想戳穿他:“八十个人,那一人才多大?人如米粒,如何雕得?”
“没有啊,”袁未罗照亲眼所见讲,“一根象牙雕一个人,合起来假山那么大。”
番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压根不信,袁未罗顿时蹿起一股无名火,还欲再辨,萍萍将他拉走:“算了算了,逛逛别的。”
“你信吗?”袁未罗问她。
萍萍半信半疑,亦觉袁未罗有夸大嫌疑,但她还是选择站在袁未罗这边,毕竟他是官人的朋友,也是她即将成为的朋友:“我信。”
袁未罗这才继续同萍萍往下逛,又瞧见一家卖香料的,萍萍低鼻轻嗅,上回来就有留意这种名为胡椒的香料,熬鱼汤或者撒一点在汤饼里,肯定香,可是太贵了,一勺胡椒就卖二十两银,只能闻闻了。
袁未罗在旁蹙眉:“胡椒辣得狠。”
他不爱这个味,宫里有时包馅炖汤添多了,辣得遭不住。
没什么值得逗留的,他负手踱到下一家。
……
逛得多了,袁未罗才发现自己还真都见过这些番货。
只不过在宫里就是寻常用度,没人特地强调,他一直不知道这些东西来自番邦。
逛得多了,萍萍愈发笃定袁未罗见多识广,将他拉至那卖男子发簪的柜台,让番商取出那支样品星簪:“好看吗?”
帮她掌掌眼。
“好看。”袁未罗毫不犹豫肯定,但转念一想,这柜台只卖男簪,她问好不好看,是打算买这支送给殿下吗?
那对殿下来讲,这支就算不上好看了。
袁未罗之前厌恶萍萍,但殿下叮嘱后,尝试正常与她接触,尤其是今日逛的这一圈,已有改观,忍不住劝:“你打算送给——”话说之前没思量,卡了下称谓,“送给你官人吗?”
萍萍是要给官人惊喜的,相处数日,已经发现袁未罗是个大嘴巴,哪敢讲真话:“没有啊,没打算。”
袁未罗哦了一声,暗暗松气。
萍萍心虚,转移话题:“你不买一支吗?”
“我买这些做什么?”
“这位小哥一看就不是我的主顾,”番商在旁打趣,“小哥要买,也是去隔壁街的首饰铺,给他将来娘子订一套头面!”
袁未罗霎时变脸,表情极为复杂,千变万化后归于惘然。
番商和萍萍皆留意到,虽然不晓得原因,但这世上各有各的难处,无人再多嘴。
“还逛吗?”袁未罗问她。
萍萍正犹豫怎么回答,袁未罗就委顿道:“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
“刚好我也逛得差不多了,一起走。”萍萍便同袁未罗一道回驿馆。
上回她听馆吏说能代煎药,早晨就拿着药找去后厨,却被告知驿馆代煎必须要先登记,负责入册的馆吏刚巧出去,无法办理,让她过一、两个时辰再来瞧瞧。
这会逛完回来,刚好过去一个时辰,萍萍揣着药又跑了一趟,馆吏在了,登记了册子,自明日起就可以帮她代煎药了。
萍萍约定取药时间,千恩万谢,方才返回客房。
一进门,就瞧见蒋音和坐在桌边,桌上多个盛着各色丝线,手绷剪子的竹筐,蒋音和指带顶针,飞针走线,正做女红。
萍萍走近数步,瞧出蒋音和在做的是个香囊,上头的兽首即将完工,已能瞧出威风凛凛。
“绣得真好。”萍萍夸赞。
蒋音和原本不打算搭理她,但过了会,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笑:“绣给我哥的,他马上快过生辰了。”
“是吗?”萍萍追问,“什么时候?”
不知者无罪,但知道了,蒋望回是朋友,不备贺礼就说不过去了。
“就这个月廿五。”蒋音和已经绣好,收了线头开始填香,拿出一个挂着金勺的小盒,一点点往囊里舀香料。
萍萍既瞧又嗅,哪怕以前没见过,也能通过一双眼判断出绢料和香料的品质不一般。
“这是什么香?”萍萍以为檀香最贵,便猜,“檀香?”
蒋音和飞快勾了两下嘴角,走针收口——自从上回街边瞧见那劣质檀香后,就再不用檀了。她给哥哥用的是沉香,久藏不朽,常用无障。
萍萍忽然发现框中没用的那只绷子下隐约还有一只香囊,误以为蒋音和要
送兄长一对,笑着去掀手绷,没打算碰香囊,只想瞧清楚些,日后给蒋望回送礼有个参考:“这只已经绣好了吗?”
蒋音和一开始只打算给蒋望回做,但绣着绣着,就想给殿下也做一只。到后来准备送殿下的龙涎香囊反而先做好。萍萍一问,蒋音和心里一慌,尖声呵止:“那不是送他的,你别动!”
蒋音和站起用力捂住手绷,遮挡香囊,她手上抓着针,没注意一下刺进萍萍肉里,鲜血即刻外冒。
萍萍被刺得咧了嘴,缩回右手。
蒋音和瞥见血红,一霎内疚,却又想是萍萍先不经允许乱动,被刺活该。蒋音和也不言语,径自收起竹筐,回自己那半边客房去。
萍萍吮了吮被刺破的手背,还好,小伤口,一会自己就结疤了,蒋娘子方才多半是激动误伤。
只是她为什么那样激动?
刚刚揭开手绷那一霎,萍萍闻到一股自己从来没闻过的浓烈香味,还有,那香囊上绣的不是兽首,而是一对并蒂莲花。
蒋娘子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一日,蒋音和再没同萍萍讲过话,萍萍晓得蒋娘子在气头上,亦不敢主动招惹。
她也不敢在驿馆里逛——自己毕竟是官人带来的人,万一误闯误见了什么,冒失坏了规矩,会影响官人他们的名声。
只能枯坐房中,等官人他们回来。
前段日子困于吸江楼的那份穷极无聊、无以自遣再次涌上心头,她肘撑着桌子,手拖着腮,无精打采地想,就算是一朵花,困在瓶里久了,它也枯败了;一只鸟,困在笼里久了,它也不会再啼鸣。
但凡听见车马声和驿夫的声音,萍萍都会透过纱窗眺一眼,等晚上瞧见林公下马车,她即刻就像打开鸟笼一样推开纱窗,林公后面那辆便是柳蒋二人所乘,蒋望回先下车,柳湛随后,钻出车厢那一刻,明明是他自己余光主动寻去高处,却不察本心,以为是无意扫见窗边佳人。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即刻扬起两侧唇角,漾笑。
下一刹却立马敛去,头也始终低着,好像从始至终不知道萍萍在上面招手。
柳湛踩凳下车时,蒋望回已在旁边站定,觉察动静,抬头仰望。萍萍一开始没看蒋望回,见他抬了头,方才挪目对视,也挥挥手,又给蒋望回打手势,让他提醒柳湛。
蒋望回迟滞须臾,帮萍萍传达:“萍娘子在上面。”
柳湛这才面无表情仰望,萍萍高兴得又挥了两下,而后消失在窗边。
柳湛晓得她是跑下楼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萍萍提裙小跑的样子,他面上不显,依旧板着脸,但在与蒋望回分别,独自跨入庭院后,步子就开始越放越慢,萍萍在开满海棠花的院子里赶上柳湛:“官人。”
他侧身展臂,极其自然将她揽入怀中,查案阻滞的隐忧思虑,甚至这两天因她而起的愤慨焦躁,竟都在这一刻消散,他甚至能无比平和地想,前面那两道立着的蔷薇花架,过几天也该像它底下的海棠一样,开花了。
但这份宁静没有持续多久,柳湛很快恢复成寻常的思深忧远,并暗暗告诫,怀里是个女骗子,而自己只是虚与委蛇。
他脸上又浮现那种最常见的淡笑,缓缓低头看向怀中萍萍,发现她正仰着脑袋望天,便也随之望向苍穹,星繁如砂,看来明天极有可能会落雨。
其实萍萍刚才无意瞥见漫天繁星,立马就想到了要送柳湛的那支簪,继而思及月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然后开始在星辰满布的夜空搜寻皎月。
她半晌不说话,又不正眼瞧柳湛,他按耐不住:“在看什么?”
这天上有什么需要欣赏这么久?
那星簪是惊喜,断不可提前告知,萍萍便只眨着眼睛说最后的:“我在找月亮……”
柳湛轻笑一声:“今夜星多若砂,如何寻得到月?向来是月明星稀——”说到这里话顿住,记起萍萍曾说他是她的月亮,也随即想到那句夜夜流光的情诗。
他猜到她的心思,却不知为何,心里堵着一口气,明知伤人,却偏要说完,“——星亮月暗,星多月无,月亮与星辰几难相伴。”
瞧见萍萍的眸光很明显黯下去,他心里两分痛快,却又生出几丝新的,不曾体味过的别扭。
原来一个人的难熬有这么多种。
萍萍却在这时再次绽放微笑,柳湛瞅着她重打起精神,杏眼亮起光:“官人今天查案很辛苦吧?”
“还好。”柳湛极力维持平淡语气。
见他早出晚归,她很是心疼:“你早点休息,别太操劳。”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狗
*
凌府。
雕花床, 绡金帐,水晶瓶内繁花似锦,龙檀木雕的仙鹤口衔线香, 袅袅正焚。
满室温馨, 唯独坐在轮椅上的小娘子一脸清冷, 她不仅腿残,双目也空洞异于常人。
堂堂嘉勇侯,官家的表外甥凌传道, 竟侍在轮椅旁亲自喂粥, 为了将就女子,全程躬身, 小心翼翼,每一口都要先吹到不烫。
“今日这粥加了干贝,你尝尝,要是嫌咸我再给你重做。”凌传道语气讨好,活脱脱成了个狗奴才,但他的精气神倒是远比那日凉亭下快活,热情洋溢, “还是喜欢昨日小米熬的么?也好, 那个的确好消化些。”
“朱郎中说你已经在一天天好起来, 再过些日子就不用吃流食了。”
“朱郎中致仕前是翰林医官院的正院使, 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看来看去治不好,最后都是去宫里请他, 两、三副药下去,药到病除。”
“你也会好起来的。”
“没好起来前,我也只吃流食, 陪着你。”
凌传道喂一口讲一句,一个劲的自说自话,女子面无表情,若不是张嘴吞咽,两瓣唇在动,俨然就是个木头人。
“早晨下了会雨,若是觉得冷,我把地龙再烧起来?”
女子依然不答他,喂完了,凌传道挥挥手,有婢女进来收走碗勺,他自己仍待在房内,没有要走的意思。
女子冷不丁开口:“我二哥和小环呢?我要见他们。”
凌传道面露惊喜,转瞬却成惶恐:“我不知道他俩在哪,我已经许久没有干涉了,也没有监视,都是他们来找我,予取予求。”他定定对视女子,哪怕女子目不能视,“你信我。”
女子只道:“我要见他俩。”
“好,好,你别生气,我这就通传。”凌传道语气极轻柔,少倾,勾唇角,凄凄一笑:“巧娘,你这算不算肯跟我说话了?”
女子合唇靠着轮椅,恍若石雕。
凌传道抬手,吩咐婢女:“去,喊三娘子来,顺道问下杨提举在不在扬州,在的话,就说夫人即刻想见他。”
半个时辰后,一瘦小漂亮,戴冠子的女娘人还在门外,笑声就传进来:“姐姐,听说你找我?”
轮椅上的小娘子浅绽微笑,看得凌传道瞬间痴了。可她这笑却是对着门外的:“你最近还好吗?”
“好啊。”戴冠女娘往里走,笑吟吟打量轮椅上的小娘子,凌传道打断巧姐姐的双腿,弄瞎她的眼睛,现在却又想她好,世上哪有这么轻易的事情。
戴冠女娘刚走到轮椅旁,就有婢女来报:“帅臣,杨提举去毫州公干,尚未归来。”
戴冠女娘闻言,笑眯眯看向凌传道,凌传道也回盯女娘。
他一脸冷戾,却用温和语气追问身后婢女:“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过几时回来?”
“本月十八日走的,说是巡察茶利,归期未知。”
“哎呀,阿兄,”戴冠女娘插话,“你明知姐姐想杨提举,怎么还放任提举去那么远的地方?”
“与我无关,我不参与,他们茶盐司自己的决定。”凌传道即刻撇清,眼仍紧紧盯着戴冠女娘,戒备紧张。
轮椅上的小娘子右手探出,在空中摸索,戴冠女娘旋即伸手让小娘子握住。
小娘子笑:“就让他去巡察吧。”
“都听姐姐
的。“戴冠女娘绕到轮椅后面,“姐姐,这屋子闷得慌,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好。”
戴冠女娘便推起轮椅,凌传道像只恶犬般紧盯后面,二女移一步他便移一步,但动作极轻,无声无息,但听声音,会误以为他没有尾随。
二女说说笑笑,绕奇石屏风,穿葡萄花架,到园中凤尾竹边停住,远处假山凉亭,脚边一池清塘。
戴冠女娘给盲女描绘水中游鱼,凌传道就在盲女对面站定凝视,不多时一长随翻假山来到凌传道身边,禀道:“帅臣。”
二女同时止声。
凌传道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示意长随同他上到凉亭内,这回不再刻意掩盖脚步声。
“帅臣,今日林中丞去的衙门。”
“戚有恒呢?”凌传道直呼扬州知府大名。
“陪着呢。”
凌传道看向凤尾竹丛,二女嘴唇启合,他听不见,忧心忡忡,同长随摆手:“好了应该不会有事,林元舆如果这几天都在府衙,就不用再来报了。”
凌传道匆匆下山,赶去池塘边,又蹑脚没了声音。
与此同时,扬州府衙,林元舆过了一部分近年卷宗,最近一两年治安颀好,两院的登闻鼓一年半无人敲响,整座扬州城连丢猪这样的小事都不曾发生。
扬州戚知府得意笑道:“我们扬州累世承平。”
林元舆记起来,去年官家曾夸过扬州治理有方,便道:“不仅仅扬州,如今是四海承平,国泰民安。”
“天下所以平者,政平。”诸官会意,也纷纷夸起官家,说盛世阳春,天下大治全因出了位中兴明君,听得柳湛在旁连连自省,他年继位,千万不要被媚官惑心。
既然承平无事,便早早结束,戚知府要再请林元舆吃酒,柳湛瞟一眼蒋望回,蒋望回会意,埋首禀明林元舆:“林公,属下们都是第1回 来扬州,还没逛过,今日散衙早,想自己在城里走走。”
“去吧去吧。”林元舆会意,继而也婉拒戚知府,说自己年纪大,天天吃酒吃不消,先回驿馆去。
柳湛则同蒋望回沿街踱步,走过三、四条街,确认无人尾随,柳湛才道:“我想去守守闻登鼓。”
蒋望回启唇无声,随柳湛去,两人在街对面酒楼要了间包间,隔着漏窗守了两个多时辰,从白天到黑夜,确实无人击鼓,且街上人来人往,十分融洽。
蒋望回眉眼间不由浮现一丝欣慰:“看来真是安居晏然。”
“走吧。”柳湛示意他结账。
二人出酒楼走不过百步,就听见嚎啕痛哭,再看是一家五口,着孝服,持白幡,坐在一户宅院门口大声泣述。
柳蒋二人听了一会,原来他们是隔壁人家,邻居扩建,侵占二尺宅基,拒不拆还。
于是便来静坐。
柳湛与蒋望回对视一眼,蒋望回上前问那穿白戴孝的家主:“老人家,既然如此,怎么不去报官?”
“报官?”一家五口,齐刷刷用听到天大笑话的表情望着蒋望回,周遭围观百姓亦纷纷附和,柳湛和蒋望回这才知道,本地规定,报官原告需提供原被告祖宗十八代户籍和详细生平,且口说无凭,要文牒齐全符合,才予办案。
蒋望回蹙眉:这不故意为难吗?难怪百姓宁愿每日静坐,也不考虑报官。
“老丈,”柳湛启唇,问那家主,“这规矩是一惯如此,还是新拟定的?”
“也不算新吧,都出台两年了。”
“两年也挺新的。”
……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柳湛负手转身,径直往驿馆方向走,蒋望回紧随其后。走出十来步,忽冒出一长随伸臂拦路,柳湛本能扣手,按上袖里剑。
那长随先躬身,而后手指街边酒楼:“二位大人,我家郎君邀二位楼上一叙。”
他称大人不称大官人,蒋望回便以为是本地官吏,想要官场联络,旋即拒道:“承你家大人好意,只是我们才吃过一回酒,已不胜酒力。”
长随依旧挡在面前,掏出一枚铜钱递给柳湛:“大人们误会了,非是联络,我家郎君想请教这枚铜钱是真是假。”
柳湛指捏赝币瞧了瞧,噙笑吩咐蒋望回:“你先回去。”
蒋望回忧心忡忡瞥柳湛,柳湛却已朝长随颔首:“劳烦带路。”
蒋望回见状,不再迟疑,一心赶回驿馆,柳湛独自进入酒楼。
一楼大堂尚且喧嚣,到上面二楼三楼,逐层渐静,长随领去的又是最僻静的包厢,他一立定门口,霎时万籁俱寂。
长随抬臂开门:“大官人,我家郎君在里面。”
柳湛颔首,带笑步入,长随旋即从外面关上门。包厢内里不大,只一桌两椅,上面摆些许酒菜,一素衫青襟,戴垂脚蹼头的小郎君正立于窗前,背对柳湛。
小郎君生得颇矮,才到柳湛肩头,他似乎在望窗外,柳湛噙笑也走近瞧,才发现窗外就是正街,可他方才进酒楼前上眺观察过,并无窗户——做得机巧,包厢内的人能一览街景,窗外的人却窥不见厢内半点。
华灯初上,街上缕缕行行,小郎君转过身与柳湛面对面,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笑问:“大官人可还认得我?”
柳湛淡笑,这做东之人虽着男装,却无喉结,耸胸脯,上回见时她还是一脸浓妆。
柳湛自去案几对面,缓缓坐定:“一场杂剧也好笑,来时无物去时空。”他顿了下,“双双娘子,好久不见。”
“大官人好眼力,好记性。”女子亦笑,提壶为柳湛斟酒,“一壶玉液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酒水哗啦,女子续道:“奴其实不叫双双,家父老嘉勇侯凌遐龄,奴双名小环,家中人称三娘子,大官人也可这般呼唤。”
*
蒋望回赶回驿馆时,天已颇黢,街对面同文馆的店铺都关了门,他抬头一望,就觑见窗后丽影闪动,继而消失。
蒋望回收回目光,跨入驿馆,径直走向林元舆所住客房,却见萍萍小跑下来,正对着他迎了上来。
蒋望回愕然停步,完全没想到她会下楼。
莫不是太心急只瞧了个大概,误以为殿下也回来了?
他如实告知:“萍娘子,你家官人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萍萍点头:“我知道。”
轻轻三字,蒋望回心头一跳。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娘子莫忧
“蒋兄, 之前都是你们和林公一起回来,今天我看林公先回,你再回, 唯独不见官人, 我就心里有些慌……”萍萍说时嗓音轻颤, “官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这样讲,蒋望回反而敢正视她的眼睛了:“怎么会,你官人去办林公额外吩咐的差事, 那事情繁琐, 还未办完。”他移开眼,看向楼梯台阶, “娘子莫忧。”
萍萍吁了口气,褪去忧色。
少倾,蒋望回拱手:“在下还要去向林公回报,先告辞了。”
萍萍点点头:“那我也上楼去了。”
两人各自转身,背道离远,将才走出两步,馆吏就从院中穿来, 气喘吁吁喊:“萍娘子、萍娘子, 且等等!”
萍萍和蒋望回双双驻足。
萍萍笑问:“大人, 找奴什么事?”
“萍娘子你那药——”馆吏奔跑时被墙壁遮挡半边视线, 不知道蒋望回也在旁边。驿馆当差的人,大多记性好,人又精, 上回萍萍顺嘴一句“蒋小官人劝说坚持吃一年”一直挂心。
出于谨慎,馆吏合上双唇。
蒋望回会意,垂眼抬腿, 要继续前行,萍萍也觉出端倪,但她向来坦荡荡,便觉得别人也都坦荡荡,实在想不出来药上面有什么不能听的:“大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蒋望回再次停步。
馆吏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萍娘子,这是你的药吧?”
“是啊。”
当时登记时怕弄混,三包包药的黄纸上都记了个“萍”字。
馆吏深蹙两眉:“你吃了这药后,身子可有好转?”
“好像还好。”
“那可有哪里不适?”
萍萍就是手脚偶尔有些重,但自觉是
中毒针的后遗症,和吃药无关:“也没有。”
没事就好,馆吏松了口气:“我也不懂,是今日药师过来,刚好瞧见这药里有附子,说不能常吃。”
旁听的蒋望回心下一沉,萍萍却仍懵懂:“附子为什么不能常吃?”
“药师说附子大毒,用来治病,轻者三五日,重者十来日便要停,要是日积月累,吃个几十斤,四肢麻痹,肝肾俱损。”
萍萍听完,沉静须臾,缓缓追问:“哪一种是附子?”
还有两包未煎,馆吏带了一包过来,拿出来挑出附子,教萍萍辨认:“就是这种,娘子已经吃多久了?”
萍萍算了下,官人之前一直在帮她抓药煎药,一个半月是有了。前天他还说会继续帮她抓药……
萍萍面上不显,只谢过馆吏,并保证以后一定小心,再不吃了。待馆吏走后,她才问蒋望回:“蒋兄,之前女医开的方子有哪些药,你还记得吗?”
蒋望回不答反问:“你那没有方子吗?那这段时间如何抓药?”
“那张方子一直在官人那里,都是他在帮我煎药。”
蒋望回心下已一片清明,喉头禁不住泛苦想咽,却怕萍萍看出端倪,生生抑下吞咽的冲动:“我记得好像是有附子,只是我不懂,想来他也不懂,”蒋望回眉眼微动,似在认真回忆,“你昏睡时女医好像叮嘱过我,让吃十来天再复诊,现在想来……是不是要换药的意思?”
萍萍茫然:是这样吗?
她当时昏了许久才醒来,浑浑噩噩,现在更记不清了。
蒋望回替主担责,认下过错:“都是我的错,伤害了娘子身体。明日我会请郎中——”
“不用不用,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萍萍打断他,为了证明身体无恙,还在蒋望回眼前转了一圈。
他凝睇分唇。
萍萍笑道:“再说无知者无罪,蒋兄不必介怀。耽搁了这么久,你快去向林公回报吧。”
蒋望回抿唇思忖,终决定回应一笑,还未扬起嘴角,神色就凝住。
蒋望回望向楼梯,萍萍也瞧见了,笑着打招呼:“蒋娘子。”
蒋音和以为萍萍夜夜私会殿下,伤风败俗,气了两个晚上了,终忍不住下来逮人,谁知萍萍却是和自己哥哥私下在一起,蒋音和顿时松了口气,心情转好,又颇玩味。
她步子轻快走到蒋望回身边:“阿兄,久等了,走吧。”
原来蒋娘子要和她哥哥一起回报,萍萍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上楼,蒋望回目送,直至眺望不见,收回目光,才看了一眼一直盯着自己侧脸的妹妹。
他大步流星往林元舆房中走去,蒋音和与之同行,沿途蒋望回面无表情,蒋音和抿嘴偷笑。
眼看快到林公门口,蒋音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四方小盒,塞到蒋望回手上:“帮我把这件东西交给郎君,就说是我给他的。”
蒋望回掂了一下,盒子颇轻,没有锁,只在盖与盒体的接合处贴了一道封条。
“里面是什么?”他严肃发问。
“好东西。”蒋音和做个鬼脸,“哎呀你就放心吧我的好哥哥,帮我一定交到郎君手上。”
片刻沉默后,蒋望回手下木盒,柔声道:“好了,我帮你转交。你快回去歇息,时候不早了。”
“知道啦!”
兄妹分别,蒋音和回房,蒋望回自去知会林元舆。
*
酒楼,包厢。
眼前女子自称是凌传道的妹妹?
柳湛是不大信的,但无所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身份,是或不是,无关紧要。
他内心波澜不惊,却猜测她的心意,演出讶异神色,挑眉瞪眼,甚至流露一丝惊惧。
凌小环睹见柳湛反应,信以为真,凄凄一笑:“巡按很吃惊吧?毕竟天下皆知,我爹爹是一生一双人。”
老嘉侯凌遐龄只娶了一位范氏女,一生不曾纳妾,至死一妻一子,伉俪情深,本朝美谈。
其实柳湛一点也不吃惊,他下江南前特意查过江陵凌氏族谱,凌遐龄登记在册的妻妾只一位,但庶女有三人。
这很正常,莫说勋贵,就是寻常商贾,都十之有九收通房,置外室,甚至行院流连,一不小心弄出庶子女的,都大有人在。
柳湛觉得凌遐龄只是死得早,而人一死就容易被神话。
柳湛微微分唇:“确实,老侯爷贤伉俪和如琴瑟,下官一直以为,就只帅臣一人。”
“连你都这么吃惊,所以难怪我那嫡兄会受刺激,”凌小环垂首勾唇,“他不信人间有真情,然后,”凌小环顿了顿,“伤害了一位深爱他的女人。”
凌小环忆起刚认识巧娘那会,巧娘对凌传道既炙热又无私,可凌传道却觉着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女子,他害怕了,只有对她恶劣些再恶劣些,催眠自己她的感情是假的,他也没有动情,才稍微心安。
讲故事讲究一唱一和,凌小环等着柳湛追问,再继续讲。柳湛却没耐心听表弟的情史,腻腻歪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不想浪费时间,绕回正题:“三娘子说这么多,不怕下官告发么?毕竟——你我可是润州的老相识。”
凌小环一瞬错愕,继而歪头微笑,右手手指在左手掌心轻叩:“那巡按究竟会不会供出我呢?”
柳湛心下一阴,同伙嫌犯才用一个“供”字,他是睥睨审讯的真龙,她是底下待捕的鼠蚁,也配与他平齐?
但柳湛面上却是谦和,微微躬身,放低姿态:“三娘子既然敢背着帅臣设宴,那定是有十足把握,能拿捏下官。”
“唉,怎么能用这么难听的词,我可没想过拿捏巡按,只想诚心实意做笔交易,彼倡此和。”凌小环指那杯中为柳湛斟的酒,因他一口没喝,一直放着,已是满室飘香:“御史台巡按是八品吧?”
柳湛点头,手扶上酒杯。
凌小环肆言无惮:“我可以捧你坐到林公之位。”见柳湛手扶杯迟迟不举,以为他惧,“怎么,巡按不敢,没有这个勇气?”
“当然敢了,”柳湛眨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内满是渴望,“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娘子让长随在楼下拦的可是两个人。”
“唉——”凌小环摆手,“这个当日润州我就瞧出来了,另外一位对你那是马首是瞻,到时候你做中丞,他当个侍御史嘛。”
柳湛齿在合着的唇后轻叩,看来以后微服,要和希颜更谨慎些。他旋一笑:“三娘子肯捧下官,下官求之不得,三生造化,可说了这么多,三娘子自己又有何求呢?”
凌小环笑而不语。
柳湛亦笑:“帅臣待您不薄,又同枝连根,何以至此。”
凌小环暗暗点头,眼前这姓杨的是聪明人,她没挑错:“实不相瞒,我也知道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阿兄现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这样下去,凌家迟早毁在他手上。”
这话柳湛听着有两分耳顺:“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杨某佩服,只是不知道需要我做什么?”
“你过来。”凌小环招手,柳湛只微微倾身,哪知她竟贴到他耳边,柳湛背到身后的那只手顿时按上袖剑。
“你就照我说的,这般……这般……再这般……”凌小环笑嘻嘻吩咐,“这第一件事成了,到时候我就再给你讲讲,我为什么会去唱杂戏。”
柳湛强压着想要后仰离远的冲动,眉眼尽笑:“那到时我一定洗耳恭听。”
他举起酒杯,凌小环见状亦举起,二人隔空一碰,各饮杯中酒。
少倾,柳湛放下酒杯,凌小环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去瞥,见杯见了底,至此刻,才完全放下戒心,觉得此事成了。
……
柳湛跨出酒楼门槛后,立刻深吸数口,吐尽包厢污浊,但袖中藏的那只吸尽酒水的绢帕,直到确定无人尾随后,才随手掷于灰堆中。
这一带茶坊、脚店、酒楼鳞次栉比,没有宵禁
的夜晚,高张灯火,人声鼎沸,丝竹管乐不断从两侧传到街上。
柳湛原打算径直路过,却倏地定足,扭头看向脚边那家店高悬描金的招牌——仙鬓楼。
柳湛转身,走进这家首饰铺。
立马有店小二迎上:“大官人想看点什么?冠子还是宝簪?我们家冠子一绝的。”
柳湛径直朝里走,直走到底,紫檀架格上琉璃罩罩着一支金钗,曲折弯绕仿若流云,而那钗尾嵌缀的一颗宝珠犹如满月,炯炯发光。
柳湛定定凝视。
“大官人好眼力,此乃我们店的镇店之宝,那满月可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白天可能还不显,愈暗愈亮。”
小二说着吹灭左右灯烛,四周骤黯,夜明珠却亮了树被,光芒耀眼,不仅照亮架格,还映得天花板波光粼粼,好似投射一汪星河。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既结夫妻,生死与共。……
*
柳湛走后, 凌小环仍继续待在包厢里。
她个头矮,臂膀也不长,索性站起来走到桌对面坐下, 捏着柳湛饮过的酒杯杯脚, 晃了四、五下, 还剩一、两滴,不打紧。
凌小环笑嘻嘻再去拿壶,摸到机关——这酒壶其实是鸳鸯壶, 内藏乾坤, 分阴阳两半,一半盛着毒酒, 一半无毒,中间隔断,但从同一个壶嘴出水,通过机关改变匣口。
她刚才给自己斟的是无毒的,给柳湛斟的毒酒,但却不是立即毙命的毒药,无色无异味, 人浑然不察饮下, 要等半月到一月, 毒浸遍骨血后, 才会发作衰歇。
凌小环估摸算了,到那时这个杨巡按差不多用完,也该死了。
她指腹挪动, 轻扒机关,调到无毒那边,自斟自酌。
许久, 之前给柳湛领路的长随入内,冲凌小环摇头:“三娘子,刑狱司的节级押司都问遍了,那人再没来买过凶。”
凌小环扬眉入鬓,长随会意,继续道:“其它的,衙门,常平,能问的都问过了,都不见那书生现身。”
凌小环双唇轻弹,似叹似啧,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可惜,本来还想邀请他,把扬州这趟水搅得更浑。
*
明月归人。
柳湛将一拐入这条街,就朝斜对面的驿馆眺去,果然瞧见倩影闪过。
他晓得萍萍下楼来迎,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三步并做两步,过街跨进驿馆。
萍萍提裙下楼,还剩几级台阶,眺见柳湛,直接笑着跳下,一下跃过三级台阶。
“唉,慢些!”柳湛快跑两步,扶住落地的萍萍。今天他心情好,不自觉带笑,亦短暂忘却那些骗来骗去的糟心事:“怎么还没睡?”
“怎么回这么晚?”萍萍几乎同时出声。
“事多。”
“我在等你。”
两人各答各的,声音再次交叠到一起。
萍萍咬唇闭紧,下回让官人先说。
柳湛盯她发笑,抬手摸了摸萍萍脑袋:“好了,现在人见到了,快去睡吧。”
“我说个事,说完就去睡。”
柳湛见萍萍一脸严肃,心知是正事,随即顾忌隔墙有耳,正好二人所伫之处,靠近与庭院交接的拱门,是个风口,柳湛便扶了下萍萍胳膊:“有风,先回房再说。”
夜风从两侧涡入,吹在萍萍身上,凉爽却不寒冷。过了端午送寒衣,现在的风不用避的。
但她晓得官人是关心她,为她好,所以没有驳他的面子,反而笑着点头:“好。”
她随他穿庭院,过长廊,走道渐变狭窄,两个人并排可能会有些挤,萍萍便慢慢落到柳湛身后。
两、三步,柳湛回头。
三、四步,他又后望,好像身后长了条小尾巴。
不要做尾巴,柳湛停下脚步,反手去牵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并排。
“会不会有点挤?”萍萍缩肩膀。
柳湛把手挪到她腰间,紧紧箍着,身贴着身:“这样就不挤了。”
萍萍一个不容易红脸的人这会也红了,但身上依旧跟他贴得紧紧的,柳湛瞥一眼,被传染,耳根微热。
两个人到了房中才分开,柳湛掀袍坐下,笑道:“说吧,什么事。”
萍萍是第1回 进他的客房,环视一圈,什么都想记住。
她在柳湛身边坐下,柳湛笑着就要抬手揽,忽听萍萍认认真真告知:“今天馆吏大人和我说,女医开的药不能长期吃。”
柳湛臂倏一滞,萍萍不察,续道:“因为里面的附子是有毒的。”她低头捶手,“得亏馆吏发现及时,我才没有受到伤害,真要好好谢谢他。”
说到这萍萍觉得自己福气大,老天保佑,总能逢凶化吉。
她不自觉笑了下。
“既然有毒,那女医为何还给你用?”
萍萍一听柳湛问,就不假思索抬首望向他,等她觉出他声音阴恻愤怒,不同往常时,已经完全对上了柳湛不知何时变得幽冷深邃,带几分狠劲的眼睛。
萍萍脸上笑意本能敛去。
柳湛紧紧锁住萍萍双眸。
她突然有些怕,恍觉他审问自己,又像透过她问罪女医。
萍萍连忙帮女医辩护:“那砒霜还能入药呢,附子大毒,非用必小,吃几副是治病,吃几十斤才是杀人。”她怕柳湛又多问责一人,隐去蒋望回不提,“而且当时女医叮嘱过我,吃几天就要记得去找她复诊换药,是我自己忘了。”
刹那间,就像雨过天晴,柳湛的表情突然变得极柔和,满目自责:“没想到我竟在做刽子手——”
“千万别这么说!”萍萍打断他并握住他的手,“你也不知情呀,我跟你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想以后大家都注意点,遇到方子里有附子的,要特别小心。”
柳湛移眸,在她脸上来回扫了两趟,沉声道:“嗯,不吃。”
萍萍歪头靠到他身上,柳湛旋即揽住,两人谁也没说话,十分静谧,只听得见萍萍的呼吸声。良久,她低轻像在自说自话:“而且我愿意把性命交到你手上。”
既结夫妻,当作生死之交。
轻轻飘进柳湛耳中,他想,好话人人会说,但世上哪真有这么至诚的人。
柳湛移目远眺,只作未闻。
萍萍又同他说了些旁的话,小儿女亲昵,道过晚安后两两分别。柳湛只在门口目送,萍萍身影刚消失不久,蒋望回就出现在门外。
柳湛眺一眼,转身负手跨进客房,蒋望回跟着,带上门,而后才禀报:“林公那边属下已俱交待,明日会去府衙查清,早日重拟报官流程。”
柳湛颔首:“你随我去找林公,还有个事也要交待。”
他说着就准备推门,蒋望回在旁道:“这个点林公恐怕睡了。”
“叫他醒来。”柳湛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推开房门。皆在同一层,无需上下,二人不一会便至林元舆门外,耳力皆好,能听见房内鼾声。
柳湛觑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会意,上手叩门,一回两回,逐次加重,仍无人应声。蒋望回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重重拍门,却又觉失仪,明明除了柳湛没人围观,他却头垂得极低。
良久,林元舆怒气冲天的声音传来:“谁呀?”
蒋望回正欲开口,柳湛先声道:“是我。”
里面没了怒声,接着就听咚一闷响,许是林元舆撞了桌角,他开门还没全开,就已谦和发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蒋望回因为拍门的缘故,先柳湛几刹眺见林元舆全貌,鹤发披散,官袍搭在背上,还捂着膝盖,分外苍老。蒋望回有些于心不忍,但转念又想,自己祖父像林元舆这般年纪时,仍统兵戍边,能拉满弓。
“请恕下官鲁莽,打搅林公歇息,实是有一事不得不禀。”柳湛先装样子,鞠躬行礼,蒋望回收敛心神,也跟着躬身。
“不打搅不打搅,事急从权,理当如此。”林元舆边扶边让,“快进来讲。”
柳湛进门,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就说杨廉案走了一名嫌犯,恐逃来扬州,全城张贴搜捕,将杨廉的人像并罪状一并贴在旁边。”
林元舆不解:
“杨廉已经斩了呀?”
问完他自己意识到了,杨廉案虽然轰动官场,但传没传进百姓家?
他这几天不是吃酒坐席,就是回驿馆早睡,不曾实地走访过,于是不敢再多言,只应好:“好,好,老夫这就去办。”
柳湛旋起嘴角,柔声带笑:“更深露重,林公辛苦。”又道,“我们稍候便来协助林公。”
林元舆忙道:“不用劳烦郎君,就两三句的事,老夫自己就能吩咐。”
柳湛继续坚持,林元舆推却,如此两、三来回,柳湛好意难却,不得不和蒋望回一道告辞,回去歇息。林元舆口中说着“郎君慢行”,纵然上下眼皮打架,也仍送到门口。
柳蒋二人回到柳湛房内,才继续私语。蒋望回问柳湛:“郎君后来见了什么人?是那人让您贴告示的么?”
“是。”柳湛先答后一个问题,再答前面,“就是我们之前在瓦子见的那个双双娘子。”
“她?”蒋望回脑中瞬闪双双逃脱情形,又想她许是向萍萍射暗针的凶手,不由喉头一紧,“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身份未明,但应该和凌传道有怨。”
听柳湛这般答,蒋望回即知郎君尚未完全摸清,便不再追问。
柳湛抬手放于桌上,反而自己说道:“她今日在酒楼一说,我仔细回忆,的确没在民间听到过议论杨廉。”柳湛促眸看蒋望回,“这可能是此案的突破口,我猜凌传道在隐瞒杨廉的死讯。”
至于怕谁听到,恐怕就是三娘子提到的,那位被辜负的佳人。
看来还得继续听儿女情恨,柳湛想到这捏了下眉心。
“郎君。”蒋望回突然掏出个四方小盒,呈递柳湛。
柳湛只瞧一眼,随即接过:“什么东西?”
似嗅到龙涎香。
“属下也不知道,是音和托属下转交给您的。”
柳湛手顿了下。蒋望回看在眼里,嚅唇涩道:“倘若盒中之物冒犯,便是属下教导无方,一己担责。郎君……只管退还。”
柳湛心道要真觉得冒犯,就不该递到他眼前,面上却笑:“这话讲重了,小孩子许是觅着了什么稀奇玩意,也是她一片心意。”
说着将方盒揣入怀中。
待蒋望回走后,柳湛才重拿出来,忌惮蒋音和被人利用,盒内或埋机关,他将开口那一侧对外,用剑挑开封条,小心谨慎,等了一会,才去细看。
竟是一只绣着并蒂莲的素白锦囊,莲叶田田,莲花正红,根茎连成一根,相依相携。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你答应过我的……”……
柳湛顿时泛起一股恶心, 连盒带香囊一并丢进抽屉,再不看第二眼。
等离开扬州,自有馆吏收拾这类没带走的物拾, 丢进灰堆烧掉。
是夜, 杨廉的告示转瞬贴满扬州城。
街头巷尾纷纷在传, 原来那天码头放烟花迎接的大官不仅仅是来巡察,还是来抓人的。
之前城里的杨廉杨大人,竟然造。假犯私, 已经被砍头了。
听隔壁润州人说啊, 那脑袋斩下来弹了一下就稳稳落地,都不带滚的。
……
纷纷扰扰, 仅仅一、两日就传进凌传道府中。
“帅臣饶命,帅臣饶命!”三名女使匍匐跪地,不住磕头,不远处躺着一具女尸,凌传道垂着长剑,剑锋犹在滴血。
他闭着眼:“这府里再听见谁嚼舌根,都杖杀了。”
“奴婢不敢, 不敢再说了。”
凌传道挥剑, 仍将三女使逐一捅死。
他浑身发抖, 怎么办, 杨廉的死讯传开来了。
他知道有人在做鬼,极可能是三娘,传召三娘, 三娘也不来。
已派遣人手知会府衙和刑狱,试图撤下告示,封堵民口, 可结果不尽人意,他晓得自己应该亲自出去走一趟,可是不敢呐,万一他走以后,别人趁机把杨廉的死讯透露给巧娘,怎么办?
毕竟她曾咒誓,杨廉三娘若死,自己也再无生意。
亦或者,他不在,巧娘又逃了呢?
试过了,没有她的日子他一天也忍不了。
凌传道也不敢拿铁链子锁巧娘,强迫她,因为她是做得出来咬舌自尽的。
他持剑的手不住抖动,不管哪一种假设,都不能再失去她。
凌传道收剑更衣,确认身上没有残留血腥味后,才回房中继续守着巧娘。
*
艳阳高照好晴日,但因为天气偏热,街上行人反比前些日子少。
凌小环着彩绘描金的白罗衫,内搭枣红抹胸,手拿一柄不及巴掌大的小金扇,边摇边笑:“这几天衙门门前不分昼夜排长队,听说那闻登鼓都敲烂了两张皮,巡按大人竟还敢堂而皇之,优哉游哉地逛街?”
“清官清官,便是清闲做官。”柳湛着了件薄些的荼白圆领袍,与她并肩,负手伴行,笑若春风:“而且三娘约我,我不敢不来。”
凌小环闻言噗嗤笑出一声,金扇摇得更勤。
柳湛续道:“倒是三娘您,公然与下官同行,不怕帅臣瞧见?”
凌小环心道怕什么呀,凌传道如今就是个缩头乌龟,天天守着巧娘,担惊受怕。
他传她两回她都没去,还不是不敢杀她。
凌小环另起话题,敷衍过去:“哎呀今日这天热的,我出门都懒得穿男装了,薄薄一件,”她手在身前竖着比划道弧线,“任谁都能看出来。”
柳湛笑着瞟了凌小环一眼,收回目光。
二人再慢行两、三步,柳湛笑道:“三娘子不是说,今日要给下官讲杂戏么?”
凌小环意味深长注视柳湛,而后笑起来:“是呀,这就讲。巡按大人总只愿听自己想听的。”
柳湛噙笑不语。
凌小环边走边道:“我唱杂戏,是因为我娘从前就是瓦舍里唱杂戏的。她有位义结金兰的姐妹,一样唱戏,论起来我该叫声姨……”
数十条街间隔,同文馆商铺内,萍萍今日收到润州寄来的当票,赶上星簪交付,便来柜台交尾款,取簪子。
可真漂亮,她捏着簪子,辗转地瞧,发现有一颗金星上落有浮灰,立马拿出绢帕仔细擦拭。
番商在旁瞧着,禁不住感叹:“娘子好生爱惜。”
萍萍挺胸:“这可是要送给我官人的。”
“你官人要过生辰了吗?还是娘子家中有别的喜事,春闱?”
萍萍摇头:“这不是贺礼,是官人先前送过一支,我想回礼。”
番商闻言点头,有来有往夫妻更易长久,萍萍却被生辰提点,想起来蒋望回的生辰礼还没准备。
正好在杂货铺,她就去询价之前那把惊艳到她的象牙折扇。
竟然要几百两,把她身上钱掏空都不够。
萍萍又问了几件小些、粗糙些的象牙物价,价格亦咂舌。
她笑着放下象牙摆件,抬腿要走,说再看看。
象牙番商瞧出她买不起,却没有鄙夷,毕竟人皆有难:“娘子究竟想买个什么价钱的呢?”
“十两以内吧……”
“送男送女?”
“男的。”
“我们家恐怕没有,”番商给萍萍指别的柜台:“娘子去瞧瞧那边卖剑穗的,或者那家卖发簪?”
萍萍顺着望去,正是自己订簪子的柜台。
“或者娘子买点香料,给他绣个香囊、荷包,花不了多少钱,心意却足够。”
萍萍摇头:“老丈说的香囊穗子发簪,皆是贴身之物,只能送胞亲或者夫君,我要送生辰礼的这位,只是朋友,不能太过亲密。”
番商点头,挺赞许她拧得清:“那就只能买些字画、砚台,或者茶叶之类了。我们这里没有,娘子要到城中去寻。”
“多谢老丈提点,我这就去。”萍萍谢过番商,就往城里去。
她前些天都窝在驿馆里,还是第一回逛扬州,走了半个时辰,发现扬州处处是桥,洗马桥、次南桥,下了南阿师桥又到周家桥。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没寻着,倒是有不少卖字画的,亮眼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拿不出手。
天气热,萍萍浑身是汗,口舌发
干,便去街边买饮子解渴,她爱绿豆水,但润州人爱卤梅水,卖绿豆水的不多。扬州人却和萍萍一个口味,每家香饮子摊都有绿豆水,还便宜,才两文。
这天卖的都是冰雪饮子,极凉,一口气吞不了,她咽一大口,喉咙慢慢蠕动,瞧着街对面,另一只手拿帕子擦汗。
对面缓缓传来吹笛声。
并不婉约,反而雄浑清亮,可裂山河,包括萍萍在内,许多行人驻足聆听。
但周遭屋檐上的雀鸟却尽数吓跑了。
一曲终了,许多人喝彩鼓掌,萍萍也喝完了绿豆水,还了碗后,过街一探究竟。
原来对街是家卖笛子的商铺,名唤落梅斋。
的确是好笛,不然吹不出这声,但她不晓得蒋望回会不会吹笛,显然不能买作贺礼。萍萍没有跨入斋门,而是侧身沿着这条街继续寻觅。
刚走过店铺,就瞥见和邻家间隔的小道上支着一架秋千,杆上缠着几根藤作装饰。
忽然漫天席地的悲恸朝萍萍袭来,她根本抗拒不了。
萍萍不仅笑容消失殆尽,腿也变得铅沉,却仍情不自禁一步步挪向这架低矮的,只能坐不能站的秋千,坐到画板上。
她低头,掌心细细抚过画板,又摸麻绳,想触及秋千的每一部分。强烈的熟悉让她笃定自己在这荡过秋千,还不止一次。
但是记不起了,是和官人一起荡的吗?
目前为止,萍萍想起来的三十余件回忆里都有官人,她却隐隐觉得,这秋千是属于她自己的,与官人无关的记忆。
这无疑新奇且令人激动,萍萍却仍被巨大的哀恸笼罩,她像秋千对面,墙缝里的那块石头,讲不出来话。
明明无比伤心,却完全哭不出来。
她在秋千上坐了足足一刻钟,心情才稍微好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起身,继续去寻文房四宝,落梅斋楼上,裴改之攥着竹笛,视线随着萍萍身影缓移。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人,满城打探他的消息,裴改之忌惮不敢再出手,只能这般痴痴凝望。
裴改之身后,店小二直翻白眼,这人进来就说自己随便逛逛,不用推荐,然后站在这张漏窗边一伫刻把钟,一排笛子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他哪里是挑笛,分明为了偷窥窗外那位小娘子。
小二忍无可忍,大声询问:“大官人可是相中了这支?”
裴改之心里一慌,本能背身,担心萍萍听见声音瞧见他,又避如蛇蝎。
“大官人相中了吗?”店小二追着问。
裴改之压低声音:“嗯,帮我包起来。”
“大官人眼光好啊,这支紫竹的纹路老……”
裴改之不会吹笛,压根不关心,小二的叨叨在他耳中就如蚊子嗡嗡,只想赶紧结账出门,继续尾随萍萍。
裴改之中指扣到食指上,些许焦灼,小二要再包慢点,只怕出门就瞧不见她了。
萍萍的确离开了这条街。
前面三岔口,她随便挑的右道,挨个仰望店铺招牌,终于见着家松墨轩,进去问砚台,有一背面铭有扬州十景的方砚,纹理润泽,八两的价钱也可以承受,她兴高采烈让店主人包好,然后就瞧见柳湛和一貌美少女边说边笑,打门前经过。
萍萍血瞬倒流,笑容凝固脸上。
柳湛正听凌小环说旧事。凌小环她娘是润州瓦舍里唱杂戏出身,二十年前名动一时,但凡开唱,座无虚席。
某一日有位大人包场,她在戏台上见到宴请的贵客,荆湖调任来的,爱听杂戏的忠勇侯凌小侯爷。
她只卖艺不卖身,侯爷爱妻如命,洁身自好,二人就是喝喝酒,聊聊戏,知音相吸。但侯夫人却不信,三番两次从侯府直闹到瓦舍,侯爷很丢面子。
再后来,不晓得又发生什么事,夫人伤了侯爷的心,他常来小环她娘这买醉诉苦,有一夜两人都醉了,不小心结了露水情缘。
就是这一夜,有了凌小环。
侯爷一直把她们母女俩养在外面,直到侯夫人去世,滴血验过亲,才将凌小环接回侯府,认祖归宗。
凌小环娘在瓦舍时,有一结义金兰的小姐妹,也是唱戏的,生下个女儿,便是巧娘。
巧娘没小环命好,生父不详,但她娘运气不错,没几年被杨大人相中,娶回家做第六房小妾,后诞一子,便是杨廉。
小巧娘瓦舍里游荡,吃百家饭,凌小环她娘不忍心,便收容了巧娘,当干女儿养在身边。
“巧娘她亲生母亲去世前,叮嘱她要照顾好弟弟,说是她在这世上唯余的亲人。”凌小环边走边摇头,“巧娘死脑筋,竟真对那杨廉掏心掏肺,呵,几十年没见过两次面。”
柳湛含笑倾听,余光习惯环扫,冷不丁瞥见松墨轩内萍萍,心骤一紧。
他没有控制住变了脸色。
幸好凌小环低头嗤笑,没有瞧见,柳湛赶紧恢复笑意,但一颗心仍砰砰乱跳,也不知自己怎么这么不淡定。他迈开腿往前跨了两大步,试图将凌小环引开,远离松墨轩,却又担心自己走太快引起怀疑,只能不紧不慢,心急如焚。
凌小环走的靠近街边这侧,柳湛靠路,她一抬头,他怕她眺松墨轩,旋即出声:“所以杨廉对巧娘并无姊弟之谊,只不过借她攀附帅臣,肆意妄为。”
凌小环盯着柳湛,暗暗吃惊:这杨巡按怎么了?之前从不说破的。
她打量柳湛眼唇,可惜了,颜色独绝,相处久却发现也是蠢人。
还好毒了。
认定柳湛必死无疑,凌小环索性答他:“是啊,早前巧娘带我见杨廉,只一面,我就看出他是个贪得无厌的,后来我扮双双,他竟没认出我。”凌小环想想杨廉、凌传道,又瞥柳湛,也许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蠢货,“巧娘自觉与杨廉相护倚靠,他死了她也不活,杨廉就借着这一点要挟阿兄,阿兄便对他一纵再纵……”
二人已远离松墨轩,柳湛暗松口气,对凌小环的叨叨也敷衍起来,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她对自己的父亲老忠勇侯,言语间颇为崇拜,对侯夫人和凌传道则颇有微词,直言母子俩都作天作地。
看来凌小环和她娘虽然伏低做小,却不是真的善解人意。
柳湛正笑,忽心又一沉,莫名笃定萍萍跟来身后了。他笑道:“三娘所言极是。”微微侧首似对视凌小环,实则余光窥后,唉,萍萍果然在后面。他只能赶紧收回目光,看起来好像一直在笑睇凌小环。
“所以我教你的第二步,记得去做。”
“三娘且请放心。”柳湛旋即接话,免叫凌小环起疑,“只是不知这回事成后,三娘又要给我讲什么新故事呢?”
柳湛反剪在背后的手攥拳,比眼下危险百倍千倍都能不动声色经历,现在手心却出了汗。
“怎么能现在就告诉你,”凌小环莞尔,“我要卖个关子。”
到时候他都死了,用不着再听故事。
“三娘这可是勾着我了。”柳湛应付,凤眼一笑就特别潋滟,反把凌小环勾得一怔。
她赶紧告诫自己,眼前这是个草包、死人。
凌小环也不想继续再待下去,与柳湛心思撞到一处,两人假意热络,又虚与委蛇三、四来回,才分道扬镳。
此时距离驿馆仅剩三条街,柳湛担心凌小环的人跟踪,不敢与萍萍相认,只独自往驿馆走,时不时余光窥视,她一直跟在后面。
柳湛刻意压着步子,既不会太慢离萍萍太近,被人瞧出端倪,也不会太快丢下她,怕她不安全。
直到快踏进驿馆时,萍萍才喊:“官人。”
柳湛咬咬牙,先跨进门里,走一步半,才回头吃惊道:“你怎么在这?刚才出去了么?”
萍萍静静望着他,其实她已经跟了很久了。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看见你和一位小娘子同路。”因为柳湛一直在往后退,萍萍也追着他跨进驿馆,“是你在扬州的朋友吗?”
驿馆有人往来,柳湛抿唇穿庭院,争取早点回房:“算不上吧。”
“可是……”萍萍欲言又止。
他不想再聊这,另起话题,转身笑问萍萍:“你今
天出了门?去哪了?”
柳湛目光扫向萍萍手里揣着礼盒,他亲眼瞧见她在松墨轩包了一方砚台。
是送他的吗?
柳湛暗喜,等萍萍送礼,萍萍却继续道:“可是就是她领我上的焦山,射暗器的也是她,我记得那双眼睛!”
“官人,信我。”
柳湛抿唇蹙眉,淡道:“我知道。”
他些许不悦:不然自己街上缘何那般紧张?就是怕三娘再次见到萍萍。
“那你还同她谈笑风生?”萍萍声音发抖,“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报仇。”
她的阿湛不是这样的,记忆里阿湛永远嫉恶如仇。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鸡同鸭讲
柳湛顿了下脚步, 余光环扫周遭:“回房再讲。”
萍萍竟真跟着回到柳湛房中。
柳湛回身坐下,见萍萍依旧愣怔盯着他,眼睛一动不动, 手还攥拳, 这人还费解兼愤慨呢, 他有些气笑,又想她还真是藏不住事,心里想一, 脸上不会显露二。
柳湛伸手拿桌上自己用的银盏, 先看一眼,确认没有被调换, 才斟茶水:“我当然记得答应过什么,但眼下要彻查案子,须先与她化敌为友,至少面上瞧着,要像朋友,”他亲自斟茶推到她面前,“来, 喝点水。”
待萍萍饮下, 他才续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报仇不急一时。”
相信她能理解, 不要再做跟踪之事,他亦担心自己再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还会失常发挥。
柳湛没再对视萍萍, 而是眺向门外,他已察觉熟悉的,蒋望回的脚步声。
未免称谓露馅, 蒋望回将一敲门,还未开口,柳湛就在门内允道:“进来。”
林元舆连日升堂问审,终于草列了一页凌传道怠政檄文,蒋望回今晚拿回来给柳湛瞧,若是可以,将尽快补全成文书。
蒋望回推门启唇,手也摸向怀中,就要递呈,却乍见萍萍,话急噎住,手倏僵滞。
蒋望回望着萍萍的脸。
萍萍却没有对视蒋望回,仍一眨不眨注视柳湛。虽然听懂了官人的话,也清楚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她不该再纠结,但就是觉得阿湛讲不出“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话。
她的少年风风火火,直来直去,恩怨分明,痛快肆意。
看见地痞调。戏女子,他忍不了,马上跃下,当街一个暴踢,哪怕地痞坚称女子是行院而非良家,官人仍将地痞痛揍:“管她是什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他还因为忍不了,当面戳穿一群人的恶行,那群人恼羞成怒,刀剑相向,官人一人迎敌,招招不乱,直到歹人趁机偷袭萍萍,他才失却方寸,折返回护,腹上挨了一刀。
这些都是萍萍刻骨铭心的回忆,她甚至清楚呀记得,那时候他还没有簪发,仅用一条与发同色的墨带束起,打斗时拳脚猎猎生风,发带飘呀飘,就飘进她心里。
屋内两人沉默各望,引得柳湛也随蒋望回目光回瞟萍萍,她仍呆呆愣愣,眸子里似乎还有些许难过和委屈。柳湛眉尾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已经耐下性子解释过了,她还要怎样?
女人不能太惯着,得让她自己反省,柳湛板起脸下令:“萍萍,你先出去,我同希颜有公事要商议。”
等萍萍应声站起,要出门时,他却又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和气叮嘱:“天黑,回去路上小心。”
萍萍心旋即变软,忍不住也关切柳湛:“你也是,早点歇息。”
蒋望回合唇注视二人交谈,默道:殿下对萍娘子竟也是恩威并施。
萍萍回房,将一进门,蒋音和就从她那半边拱门后探出脑袋,萍萍本能回以一笑,招呼道:“蒋娘子,你还没睡呢?”
蒋音和不答,埋下脑袋,匆匆出门。
萍萍扭着脖子跟着望,天色已黑,不知道蒋娘子去哪里?做什么?
她仍念着官人的变化,没太多心思琢磨旁人,收回目光,回自己那侧厢房,钻进拱门,坐下了,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把星簪送给柳湛。
完全忘了这事。
她打开簪盒重新检查一遍,确认完好,便打算收起来明日再给柳湛。拉开抽屉,就瞥见另外一只檀木盒,里面躺着他送她的月钗。
瞥着瞥着,她的心就像硬冰慢慢化成水,会不会是官人这六年历尽磨难,吃了太多亏,受了太多苦,才磨平锐气,性情大变?
这么一想她心揪痛,又觉自己太不通人情,叹了口气,拾起钗盒,打开,原本是想拿出月钗再瞧上一眼,哪知钗刚离盒,尾缀那颗琉璃月就碎了,裂成两半散落在盒子里。
萍萍攥着钗头,心内骤慌,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先是内疚懊恼,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坏了!
少倾,却觉不对,她仅是轻轻拿起,之前数回一样轻拿轻放,还曾戴在头上跑跳过一晚,都好好的。她每一次放回盒里都会检查,这琉璃工艺精良,莫说裂痕,连气泡都没有。
萍萍先上手摸,两半的裂痕处手感不大对劲,急忙点上灯对着光照,发现裂痕上遗留着半滴水大小,贴花钿用的呵胶。
有人偷拿过月钗,还打碎了,然后黏上胶悄悄放回盒子里,但琉璃到底不是珍珠和鱼媚子,粘不起来,她一拿,就碎回原形。
蒋音和。
萍萍心里旋即冒出一个人选,除了自己和官人,就只有蒋音和比戴过月钗。
又想起方才她一回来,蒋音和就埋头匆匆下楼,有几分像在刻意回避。萍萍掏出帕子包好碎掉的月钗,塞进袖袋,出门去寻蒋音和。
这层楼找不见。
再找二楼。
再找底层,想着她是不是去找她阿兄了?询问馆驿哪间是蒋望回客房,叩门良久,无人应声。后厨、公厨皆寻一圈,萍萍总把人往好处想,蒋娘子是不是偷戴不小心摔了,心虚以为会粘好,这会出门是想买一支一模一样的钗赔给她?
但蒋音和偷戴这一点,肯定是不对的。
到底是柳湛送的礼物,便想同他商议,萍萍去找柳湛,人在房外就听得男女絮语,“阿兄”、“生辰”等等模糊言语,她起手叩门,唤了官人。少倾柳湛允她进来。
萍萍一开门,蒋家兄妹俩皆在房中,齐齐投来目光。
原来音和在这里,那就先不慌和官人讲,萍萍顾忌蒋音和颜面,靠近她轻轻询问:“蒋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她晓得蒋音和不喜欢拉扯,没有上手,只笑,“我找你有事。”
蒋音和看看哥哥,低嗯一声,随萍萍出门,见她一直往远处走,蒋音和皱眉:“什么事?就在这说。”
萍萍停步,回望,离客房仅四、五步路,官人他们听不到吧?
她尽量小声:“那支发钗是你摔坏的吗?”
“你什么意思?”蒋音和提高嗓门。
有个不认识的住客过庭院,闻声立马朝这边瞅了一眼,萍萍不想打扰别人,声音压得更低:“蒋娘子,你莫激动。是这样,我刚才回去,发现我那支琉璃月钗碎裂了。”
“所以你怀疑到我头上?”蒋音和依旧大声。
萍萍左右张望,再无行人,蒋娘子这般理直气壮,自己要是再小声,反而显得自己像贼。
于是萍萍不再压低,就用正常声音道:“那支钗只有你试戴过。”
“呵——”蒋音和冷笑扬眉,“你自己失手摔碎的,怪我?”
“究竟怎么回事?”蒋望回正颜厉色推开门。他还没瞥过来蒋音和就上前告状,“萍娘子自己的琉璃钗摔碎了怪到我头上,就因为我和她同住,就活该受这不白之冤!”
“我没有摔碎,”萍萍咬定,“我每一次动钗子都会仔细检查,今天刚一拿起来就是碎的。”
“‘彩云易碎琉璃脆
‘,琉璃本就是易碎物,你戴得久,没准早有裂痕,刚巧今日崩碎!”
“裂痕上有黏粘痕迹,”萍萍掏出帕子包的月钗,“有人摔碎以后用呵胶粘过一道,而且……”她原先对视蒋音和,这会转望柳湛,呢喃,“我根本舍不得戴。”
月钗亦往柳湛面前递。
柳湛神色淡淡,萍萍觉得这一霎他好像庭院里的草木,对上了眼,却没有互通心意。他很快别首,没有接钗,反而轻笑:“一支钗子而已,碎了就碎了。”
今晚蒋音和主动送她哥的生辰礼物,眼神表情,柳湛就觉得不对,方才叫囔,更是欲盖弥彰,十分拙劣,但他不愿同蒋家撕破脸皮,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柳湛促眸看向萍萍:“别闹了,没有确凿证据,不要攀咬音和。”
萍萍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异常陌生。
陌生到她讲不出话。
“哼,就是——无缘无故栽赃到我头上,”蒋音和挑眼,“真是今天出门前没看黄历!”
“你少说两句!”蒋望回垂首拉住蒋音和,萍萍随声音定定望去,蒋音和瞪了哥哥一眼,接着就委屈巴巴看向柳湛,眸子里波光流连,有什么东西似泉往外涌,掩都掩不住。
萍萍心一沉,这和她刚才看自己哥哥的眼神截然不同,这、这是看向心爱之人的眼神。
萍萍忽然喘不上气。
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回的房间,蒋音和倒是一回来就囔囔不愿再和这种人同住,闹着要搬出去。
萍萍一句话没说。
搬家时有馆吏帮忙,闺房物蒋音和都不假人手,有一趟萍萍瞧她端着竹篮,里面绷子剪子,针线俱在,但已无一只香囊。
等蒋音和搬完,这层楼归于安静,萍萍即刻下楼。穿庭院,过长廊,她已经熟到闭着眼就能走,不知道具体时辰,反正天色漆黑,照亮的灯笼孤寂高挂。
萍萍叩门。
柳湛睡眠极浅,早知晓来人,阖眼慢问:“谁?”
“是我。”
他起身披衣,掌灯开门:“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萍萍不说话,就着柳湛手上这点光亮先翻衣架,接着挨个抽屉打开。柳湛皱眉,谁敢这样抄太子的家?也就是她。他心知方才驳了萍萍的面子,她不痛快,允她发泄一下。
柳湛跟在萍萍身后掌灯,眼看她快翻光整间客房,他正准备提醒她适可而止,萍萍从抽屉里拧出个并蒂莲香囊。
她手抖得厉害,香囊亦剧烈晃荡,莲似被风吹雨打。
“你竟然收了她的香囊?”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夜里的凉气从地里钻出来,爬上她的脚,如藤缠绕往上,一直凉到心里。
柳湛垂眸,这香囊和月钗一样,他尚未登基,不能失却蒋家。
“我说了大局为重。”只能让她暂且忍耐下,柳湛手往袖袋中掏,“要实在不喜欢,把它烧了呗。”
“官人,你收了蒋娘子的香囊。”萍萍重复道,语气和眼眸已尽染上愤慨,胸脯不住起伏。
柳湛掏袖袋的手顿住,收回垂下。他不明白萍萍为何如此激动,区区一个香囊,他又不会带走,再说在他心里她和蒋音和云泥之别,他只有一个她。
三更半天,翻箱倒柜,厉声质问,弄得他像是什么负心汉,她骗他勾搭他,他还没说什么呢,柳湛也委屈:“你天天说要与我同生共死,什么愿意把性命交到我手上,结果连这点小事也容不得?”
说时他眼睁睁瞧着萍萍眼眶渐变湿润,又有点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自己的话是几分说重。
柳湛旋起嘴角,放柔声音,抬手轻揽萍萍肩头:“好了好了,你来关心我就好,关心别人的香囊做什么?”
萍萍眼前湿润模糊,已看不清柳湛这个人,只一个模糊轮廓。这回打一棒再给个枣对她没用了,她摸上肩头,一根根掰开柳湛手指,调头出门。
柳湛还是第1回 热脸贴冷屁。股,启唇欲言又止,最终站定,一步不追。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约莫辰时一刻, 太阳斜晒,有人叩响萍萍房门。
她以为是柳湛来沟通,深吸口气, 埋首开门, 再抬头时眼前伫着穿一身黛青色锦袍的蒋望回。
“你妹妹搬出去了。”萍萍轻声告知。
蒋望回沉默一霎, 道:“我是来找你的。”
她是有夫之妇,不方便和外男闺房私话,萍萍跨过门槛, 反手带上房门。蒋望回会意别首, 没有趁机往房中眺,两人默然前走了两步, 到栏杆前,蒋望回原先背在身后的手垂下,双唇翕动几回:“虽然音和不承认,但你那根钗极有可能就是她弄坏的。”
他朝萍萍躬身:“小妹恶劣,我来代她赔罪。”
萍萍不吭声,他就一直躬着,萍萍只好道:“你不要这样, 直起身吧。”
蒋望回缓缓挺直, 萍萍手搭上扶栏, 似眺院中。
蒋望回侧首看向她:“娘子可否给我瞧下钗子?”怕她误会, 他语速加快,“兴许可以修复如初。”
“已经碎了,怎么修呢?”萍萍虽然这样说, 但还是掏出手帕,打开。
蒋望回轻拾帕中碎钗,在阳光下端详:“可以保留钗体, 敲掉琉璃,重新烧制。”他握住钗柄,对视萍萍,言之凿凿:“娘子能否借钗三日?工匠好照模比对,我保证还娘子一个一模一样的。”
俄顷,萍萍点头。
她回正身子继续凭栏眺望,笑道:“没想到你还懂簪钗。”
“以前帮我娘和妹妹修过头面。”蒋望回两手也扶上栏杆,“爹娘常驻边关,我和妹妹却从小寄居京师,爹娘觉得亏欠,事事纵容,我也舍不得打骂,以至于把她的性子养骄。妹不教,兄之过。”
萍萍沉默良久,忽然语气颇重道:“你确实有错。”
蒋望回一刹瞠目,而后苦笑,萍萍瞥了眼他腰间香囊:“你且在这等会。”
蒋望回就真等在原处,手仍虚扶栏杆。
不久,听见响动,蒋望回转头,萍萍一边走近一边递手中礼盒:“听说后日是你生辰,这方砚台送你。”
蒋望回虚扶的两手突然狠狠抓紧栏杆。
他转过身来接过,看萍萍,低头看盒,再萍萍,表情万千,张口欲言,袁未罗却在这时路过,隔得颇远就打招呼:“蒋殿——”意识到萍萍在场,改口,“蒋大人,萍娘子。”
袁未罗跑过来,见蒋望回双手紧攥一木盒,便指盒问:“这是什么?”
蒋望回迟迟不语,萍萍替他作答:“是砚台。”
“怎么突然拿砚台?”
“是我送蒋大人的生辰礼。”
袁未罗惊讶:“大人要过生日了?是几时?”
蒋望回张嘴本能要回“小事不足挂齿”,转念一想,这样讲岂不驳了萍萍面子?他又半晌不语,还是萍萍回答:“后日。”
袁未罗蠢蠢欲动,想端详盒子里的砚台,蒋望回见萍萍也有让他打开的意思,便打开木盒,现出一方墨砚。
袁未罗伸手欲拿,蒋望回道:“你小心点。”
袁未罗慎重几分,只在手中掂量一下,说了句“还挺沉”就放回盒中。
“大人几时去衙门?”袁未罗问,“我帮林公跑腿,回来拿东西,大人若要去可以捎我一程。”
蒋望回收好砚台,道:“这就要去。”便向萍萍告辞,离去两步,却又定住转身,同萍萍拱手:“多谢娘子赠礼。”
萍萍虚回一礼,蒋望回这才离去。
袁未罗说是捎一程,但其实两人坐的是驿馆的车,蒋望回一直掀了半边窗帘注视车外,袁未罗好奇瞅了又瞅,这街景没什么特别:“殿帅,你在瞧什么?”
蒋望回眺见仙鬓楼的招牌,同袁未罗道:“你先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说罢便让停车。
“那殿帅你待会——”
“我待会走去。”蒋望回说罢下车,大步流星过街,人群熙熙攘攘,袁未罗一会就瞧不清,再则他也没有盯梢蒋望回的心思,便让车夫
继续前行,又问车夫:“老丈,你们这哪能买毫笔?”
既然知晓了殿帅生辰,那他也要送一份礼,贵的送不起,萍娘子送砚台,那他就送笔。
这是惊喜,不能让蒋望回提前知晓,加上他跑腿中途做私事,自己也心虚,因此进府衙后只字不提。
林元舆催他:“怎么拿个东西这么慢?”
“路上堵,非常堵。”袁未罗麻溜交卷宗给林元舆,接着在旁研墨。林元舆接过卷宗,年纪大了记性减退,之前完全忘记曾带一册卷宗回去看,今日整理始终缺一部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记起来。
细细比对,补齐了,可以摘抄卷宗,扩列檄文文书了。
哗啦啦鼓点般的响声,外头猝不及防下雨,窗楹冲刷,芭蕉乱摇,这夏天的雨不似春天,来得及去得也急,不到刻把钟便停,只给衙门后院的池塘留下一池满水,还有阵阵清风。
“这雨下下来就凉快了。”有官吏感慨。另有旁的官吏接话:“呵,一时凉爽!这下一场热一场,只怕明日要似蒸笼。”
官员们眼睛读着卷宗,手上做着事,嘴里却你来我往,林元舆偷瞟柳湛,太子殿下正坐在他右手边,噙笑慢翻卷宗,几日观察下来,殿下似乎并不反对做事说笑,他便也插话:“这扬州的夏天是比东京。热上许多。”
“江宁府更热呢!”
众人话更多了,气氛融洽。
更有一主薄主动为两位御史台的京官献香饮子:“大人们尝尝绿豆水,消暑得很。”
柳湛含笑接过饮子:“有心了。”
“巡按客气。”
诸人说说笑笑,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蒋望回才走进来,手上无伞,鞋靴裤脚和发髻微湿,身上倒干。
显然方才赶上了雨,却怕影响众人,不方便做事,等到衣裳干了才进来、
柳湛挑眼皮:“没坐车?”
问的蒋望回,袁未罗却手一抖,墨汁溅出,污了一张新纸。
“你怎么搞的?”林元舆责备。
“对不起,对不起。”袁未罗忙换纸,“小的毛躁。”
蒋望回朝林袁二人眺了一眼,收回目光,回答柳湛:“夏天好办,都快干了。”
柳湛垂眼再翻一页卷宗:“喝点绿豆水,别染湿气。”
蒋望回点头谢过。舆情仍盛,一行人忙到戌时才会驿馆,柳湛习惯性余光眺向三楼窗户,竟然紧闭。
他怕天黑没看清,堂而皇之再眺一眼,那窗户闭得死死的,一丝缝都没留给他。
柳湛再踏入驿馆,萍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楼迎接他。
柳湛失笑,还气着呢,算了,允她生气一天。
翌日,柳湛归来,依旧门窗紧闭,不见佳人芳踪。
他还特意在庭院里等了一等,没人下楼,院子里的海棠尽谢,只余绿枝,晚上成黑乎乎一片。
第三天。
府衙里气氛不对,大伙无论真忙假忙,皆是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其实昨天林元舆就隐隐察觉,太子殿下的脸突然变得很臭。今日更甚,居然私底下让他勒令,禁止闲话家长里短。
林元舆扫一眼,诸官员皆低垂脑袋,翻卷宗的翻卷宗,写字的写字,只能瞧见一片乌压压的官帽。
他这个恶人当得好委屈呐!
就在这时,坐在左手边的柳湛推过来一张便笺。林元舆低头一看,笺上写着:外面蝉太吵。
林元舆紧咬双唇一个劲捋胡须,他管天管地还要管蝉拉屎放屁!
林元舆板起脸,冷声下令:“外面蝉也太聒噪了,把窗户都关上!”
众官员纷纷抬头看林元舆,许多人掩不住惊讶和委屈,这大热天就靠窗子吹进来这点风。
林元舆心若黄连,却只能一脸冷厉。
往日送香饮子的那位主薄蹑手蹑脚端着绿豆水走近,林元舆先觑柳湛脸色,得,明白。他干咽了一口,是馋渴也是咽苦水,斥那主薄道:“做什么呢?一天到晚不做正事!”
“下官只是一腔好意——”
“去做事去,是嫌门口的鼓声还不够响么?”林元舆“怒”斥。
虽然今日敲鼓的人明显比前几日少,鼓声确实没那么响了,但主薄不敢再言语。他怀疑这位御史台的上峰是不是昨晚瞧见了脏东西?
若非中邪,怎么突然就不让溜须拍马了呢?
主薄默默退回座上公干。
林元舆这边,檄文那晚明明已经通过,只需要补充扩列,但最近两日柳湛看了只说不行,修了又修。
眼下他又改好一遍,压低脑袋,小心翼翼再窥柳湛——算了,还是再改,十分不妙,殿下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
林元舆左手边,柳湛快翻一页,他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萍萍晚上不等他不迎他不见他,但好像也没怎样,他还不是一切如常?
也就衙门里吵了点,现在安静下来就好了。
她手上还有砚台要送呢,难道一辈子不见他,礼物砸在手里?
咚!
室内突然发出一声响,因为安静,所以显得格外洪亮甚至回响,众人都滴溜眼珠循声望去,袁内官和蒋巡按那张桌前地上,跌落个长盒,盖子摔翻,里面一支毫笔滚了又滚,最后停在柳湛脚前。
柳湛不知道袁未罗为什么一副惊恐万分,视死如归的表情,他从前出的错比这大的也有,也没怎么挨他,何况柳湛今天心情甚好。
柳湛弯腰拾起毫笔,袁未罗连忙接过:“谢谢谢谢谢谢。”
连说六个谢,又觉必须给太子殿下解释点什么才死罪可免:“这是我送蒋大人的生辰礼。”
本来想默默放到蒋望回桌上,但屋里气氛实在太紧张,他一下没放对位置,上面半截盒子露在桌外,盒子重重栽倒。
柳湛垂手,解下腰上系的玉佩,站起来递给蒋望回。
蒋望回忙接过称谢,柳湛旋起嘴角,在润州时他就琢磨过这事,要是希颜生日仍未归京,就把随身携带的玉佩作为赠礼。
今天心情好,差点把这事忘了。
“不谢,一早就想给你了。”柳湛笑道。
林元舆在旁察言观色,太子笑了,语气也变轻快,那是不是由阴转晴了?
林元舆深深看向蒋望回,多亏蒋家小子生在今天!
但他仍怕打回,不敢上交文书,笑同蒋望回说话,籍此试探柳湛:“今日你生辰啊?本官才晓得,来不及准备,明日给你补一份贺礼。”
蒋望回急急起身,直言不敢当,又说自己是散生,不用记挂心上。
“你生日呀?”旁的官员也问,大伙都憋坏了,林元舆一说话,也开始说话加喘气。不消一会全是围绕着蒋望回生辰攀谈的,屋内又恢复了说说笑笑。
林元舆这将文书“推给”柳湛。
柳湛笑着接过,一目十行,这回改的不错,就是有几处地方还要修一下,他笔尖沾墨,就要勾勒,忽听那分香饮子的主薄问袁未罗:“中贵人,你怎么想到送蒋巡按一支笔呢?”
柳湛不以为意,在文书上勾下一个圈。
“因为我们那有位萍娘子前天送了巡按砚台当生辰礼,有砚台那得有笔写吧?我就想到送笔。”
柳湛执笔的手骤扣紧,双目微张。
继而胸口闷石,喘不上气。
众人还在说说笑笑,他越听越聒噪,窗外的蝉也乱叫不停,柳湛突然躁得浑身发痒,像有百来只蚂蚁在身上爬。
第50章 第五十章 月暂晦,星常明
柳湛没了帮林元舆校正的心思, 让林元舆自个去发现错处。他提笔写下二个比林元舆楷书大一倍的草字——重修。
然后将文书推还林元舆。
林元舆晴天霹雳,顿时没了说笑心。
只蒋望回那厢,还有不少官员闲言碎语。
柳湛搁笔翻卷宗, 当然纸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 反而时不时盯梢蒋望回。
蒋望回隐隐察觉, 自从袁未罗提及砚台后,殿下的余光就总在打量自己。有时候他背身,殿下那道目光就阴嗖嗖在脊梁骨上。
而且没提之前, 殿下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可能也同萍娘子有关。
蒋望回喉头滑动,只装不知道。
到了晚上, 他已回驿馆客房,准备歇息,柳湛却叩门。
蒋望回快步上前开门,柳湛两手捧着一摞卷宗并文书站在门槛后面,开门见山:“你我今晚把这些整理了。”
蒋望回伸手去接,并将柳湛让进房内。柳湛待门关上才续道:“早点办完早点回京,争取后日登那凌传道的门。”
蒋望
回抱着齐肩文书, 瞟向滴漏:“这么晚了?”
“为君忧, 为民忧, 握发吐哺, 宵衣旰食。”柳湛面色不改,俄而又添一句,“古有始皇躬操文墨, 昼断狱,夜理书。”
蒋望回将文书放于桌上,殿下今晚的话有点多。
每间客房皆备文房四宝, 蒋望回取出砚台笔架,自己和柳湛对面坐,各一支笔,中间一方砚台开始研墨,听柳湛淡定吩咐:“再拿一方砚台来,我要朱批。”
蒋望回完全可以唤馆吏来添一方,但他站定了会,心里叹口气,走近柜前。灯光火烛照耀下,蒋望回侧身挡住柳湛视线,而后才拉开抽屉,从包裹的里衣中取出萍萍送的生辰礼,手法飞快。
“那用这方吧。”他打开木盒,放下砚台转而取朱批的料。
柳湛淡笑:“你还和衣裳放到一起?”拿起砚台正反扫了一眼,旋即放下,似看不中。
蒋望回将朱砂粉和胶油倒入砚中,嘴上不紧不慢答:“怕碎,用了件不穿的袍子包。”
他将一调好,柳湛就抹了两笔试砚台。
两人对熬一宿,早晨各自简单梳洗,便去衙门,日以继夜,竟然都眼皮不颤,眼窝不黑,双目炯炯,十足精神。
要不是公文卷宗整理大半,两人顶了十数人工,衙门里没人瞧出他俩不寐。
这帮御史台的,都做到京官了还这么努力?
扬州本地官员人人自危,自发勤政——茶喝少了,话讲少了,连出去净手的次数也变少。
倒是柳湛白日里进出了两趟,皆只向林元舆禀说有事要办。
林元舆岂能不允?
刚过申时,柳湛又来事了,恳请早退回去。
林元舆能怎么办?
当然只能答应他。申时二刻,柳湛人已抵驿馆,理冠整袍,方才上三楼到萍萍房门口。
他伫足片刻,先起手轻叩两下,而后以袖掩口,干咳:“咳、咳,萍萍,是我。”
少倾,无人应声,柳湛哑声再道:“是我,你官人。”
萍萍这才开门。
其实每晚她都不忍心,有在窗户后偷看他回驿馆。
这会门一开瞧见柳湛的脸,已自心软三分。
柳湛抬手,不由分说将萍萍搂进怀中,而后自行跨进房内,反手关门。
萍萍欲挣扎,他就箍得更紧,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支金钗,曲折弯绕仿若流云,钗尾一颗满月般的宝珠。
柳湛柔声哄道:“早就买了,那晚便想给你,因那外人吵架,拖延至今,”他顿了顿,有些艰难,但还是说出来,“是我不对。”
萍萍转瞬模糊双眸。
柳湛没料到她泪落得这样快,心化绕指柔,指腹抚她眼尾拭泪,讲出一句不是事先斟酌好的话:“我们以后别吵架了,好不好?”
萍萍哭得更凶了,金钗都瞧不见了,她不住抹眼泪,吸了吸鼻子:“这钗怎么这么亮?”
柳湛牵她往里走,两边拱门不知走哪边,萍萍扯他手往左:“这边。”
柳湛就往左走,过了拱门光线变暗,钗尾宝珠明光烁亮,熠熠生辉。
柳湛在妆台前坐下,继而拉她坐于膝上,无须银烛,只借夜明珠光亮,就能将金钗精准簪于萍萍髻间,亦能照清镜中佳人:“这是夜明珠,愈暗的地方它愈亮。”
“这是月亮。”萍萍旋即纠正,是他呀。
柳湛搂萍萍望镜中,梨花带雨,美艳动人,何必要跟她过不去呢:“是、是一轮圆月。”
“那天碎的不是钗,是我的月亮碎了。”
“好、好,你的月亮。”他笑,记住了她和别的女子是不一样的,她不是随手拔一支钗赠人的人。
柳湛收回目光,扫见萍萍袖下一寸皓腕,喉头一动,伸手握住:“那香囊我已经拿剪子绞了,烧掉,连灰都没丢在驿馆里。”他蜷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颇有几分讨好卖乖,“我让林公打发她回京去,再不能打扰我们,好吗?”
他记起自己还有来之前已想好的话没说,立马出口:“我以后只要你的香囊,”摇摇她的手,“给我绣一个吧,我天天戴着。”
经他一提醒,萍萍亦记起星簪,站起来要去拿,柳湛不放手,她差点再次跌坐:“我有东西要给你。”
柳湛这才松开,萍萍去取簪盒,柳湛视线一路紧紧跟随,见开盒是根男子用的黄玉簪,心中一喜,转念却又酸涩忧虑,这是只送他一人,还是别人也有?
柳湛正暗忖如何拐弯抹角得知是否专属,萍萍已将簪递过来,柳湛接住,细细端详,状若牛角,数十五角,好似漫天繁星。
柳湛瞬时惊喜再添一层,抬手抽掉头上卯酉簪,青丝如瀑。他原要自己绾发,见萍萍上手便垂下手任由她绾星簪,唇漾笑念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他也打量了下镜中戴簪的自己,这簪子好,白日里打听过,蒋望回那方扬州十景的砚台才值八两,他这个显然比砚台贵上许多。
“香囊、簪钗,皆是贴身体己,私密非常。”萍萍缓缓放下手,“一个女子送男人香囊,还绣的并蒂莲,那定是别有用心的。你看哪个正常男女友人间送香囊?蒋小官人过生辰我送的就是砚台,这才是坦荡磊落,私心不存!”
而柳湛,明知蒋音和别有用心,还要收下,没有分寸,她怎能不气、不恼?
萍萍又说激动,喘口气。
柳湛笑着搂紧怀中气鼓鼓的佳人,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没问,她就自己交待了,星簪是专属他一人。
他张唇,脑子没思考便想附和她,然而一思忖,不行!重合上唇。
谁说砚台就能送别的男人?
这几日他真如火上煎烤,原来喜欢一个人以后心眼会变得这样小,连小不忍都忍不了,无论什么物件,她都只能送自己,不可以赠他人!
推己及人,柳湛昨日熬大夜想明白:萍萍瞧见香囊,一定跟他见到砚台一样难受痛楚。
所以他今日才主动求和。
柳湛点头:“娘子教训的是。”
半晌,萍萍在他怀里挪了挪,扭身变成面对面,仰头温柔发问:“官人,分别这六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低头对视,笑道:“怎会有此一问?”
“我觉得你好像有些变了。”萍萍说出口立马抓紧柳湛的手,不是说变了,她的心意不变,千万不要误会,“就是有时候待人接物不一样了……”她斟酌半天,用了个褒词,“更稳重?”
柳湛沉吟好一会儿,低声肯定:“这几年我是变了。”
因为萍萍挪身缘故,夜明珠不再能照到他整张脸,些许眉眼隐于幽暗。
“发生了什么?”萍萍追问。
“家中有些变故。”柳湛正寻思如何绕开这个话题,避免她再追问下去,萍萍却出乎意料抬手,以指代笔,描摹他的长眉:“那你一定受了许多磋磨和委屈……”
他审视她的目光,那里面并没有怜悯,只有理解和包容,像椿树理解鲲鹏,浩海包容河流。
萍萍哽咽:“官人,你受苦了。”
柳湛突然有股想主动告诉她发生过什么的冲动,他咬紧了牙关忍住,张开双手猛地抱住萍萍,头埋进她的肩颈间。
萍萍回抱住柳湛,拍了拍他的后背,柳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凸起后背蝴蝶骨,任她隔着薄袍抚摸。
萍萍心里满溢酸涩柔软,一下子全原谅了,连方才仍激动的香囊事件,也不气了。官人这六年不容易,以后一定要多包容理解,又设想,假如他们没有分开,阿湛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些黑暗和伤痛?
她又生出内疚弥补心。
柳湛却已听见了远方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十分熟稔,蒋望回的。他抬起头微微后仰,一下吻住萍萍的唇。
他吻得十分热烈,闭上眼,若暴风骤雨,如乌云压城,二人都止不住发出一些轻微响动。
柳湛仍闭着眼,重重喘了一声:“这钗戴着比之前那支好
看,你也说了,这才是真正的月亮。以前那个碎了就别要了。”
萍萍被他吻得晕头转向,缓了一会才迟钝要答,柳湛却又歪头吻上,将她后面的话尽数吞没,听起来像她呜呜咽咽,又像嗯了一声应好。
少倾,门外轻微,仅只柳湛能察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很快消失。
呵,他早上也打听了,某人在鬓仙楼补钗,还想还钗?
柳湛这吻虽说另有居心,但吻完自己也明显龙抬头。他赶紧架着萍萍挪了挪,喉头发紧,再忍几日,最多三日,就光明正大纳她作东宫御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