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突然很慌……
蒋望回说着将西瓜递给萍萍, 一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个西瓜要分给你的表情
萍萍接过西瓜, 立马沉得两臂一弯。蒋望回旋即抬臂启唇, 萍萍却背过身, 抱着西瓜朝桌边走。
蒋望回合唇垂臂。
萍萍将西瓜放到桌上,叹道:“那劳烦蒋兄来切了。”
蒋望回垂眼瞅了会门槛,缓缓抬脚, 跨进房中。
到桌边, 手按柄上,正要拔剑出鞘, 萍萍按着西瓜问:“需要我帮你摁着不?”
蒋望回摇头:“手拿开。”
萍萍挪开手,紧紧盯着,蒋望回拔剑寒光一闪,西瓜竟真是触剑自开,裂为两半,内里皮薄瓤艳。
她笑着去瞥他的剑,蒋望回直接递给她看。
“真的一滴没沾上去, 蒋兄剑术卓绝、炉火纯青!”
蒋望回原本打算再将西瓜切成小块, 萍萍这么一夸, 他满面通红低头, 完全忘记要做什么。待想起来,再抬头时,萍萍已经舀了一碗瓜瓤, 笑吟吟递过来。
她是双手递的,蒋望回也拿双手接,动作迟钝。
他见碗中瓜瓤皆被小勺舀成球形, 萍萍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碗勺都是干净的,我还没开吃,没有用过,蒋兄不要嫌弃。”
蒋望回急道:“我不介意。”
萍萍给自己也舀好一碗,已经低头去尝,复冲蒋望回笑道:“嗯,这口感好沙,真不赖!”
蒋望回却仍盯着自己手里的碗,默不作声,面上也无甚表情。
萍萍读不出他的心思,只能猜,便解释:“这些天沾你们的光开眼界,见识了橙碗里酿蟹、鱼肉做荔枝、雪中腊梅的豆腐,许多许多。才晓得你们都是那般讲究精致,”她不好意思,也低了脑袋,“我就想着,不能再给你啃西瓜皮,就舀了几勺,也效仿着精致一回……”
蒋望回还是没反应,萍萍有些尴尬:不知道他是觉得她这么做好?还是嫌弃多此一举?
蒋望回心里念的却全不是这些——那两半西瓜中间一圈瓤皆被舀空,她把中心最甜最嫩的瓜瓤舀给他吃。
从前只有他把瓤心舀给音和的份,还是头一回享受这待遇。
这个西瓜买得值,蒋望回心道。
萍萍却压根未思及这茬,因为西瓜两半,她两边瓤心都舀了,和蒋望回一人一碗,既没亏待,也没刻意讨好,朋友之间是平等的。
萍萍应对不能,低头吃瓜。蒋望回也舀了一勺瓤球送入口中,肉甜如蜜,丰厚的汁水直往他心里流:“襄邑的马泗河西瓜是非常有名的,东京人也爱吃,也多卖,七、八月一上市就排队买。其实东京有许多好吃的,万国咸通,四海珍奇,皆归市易,比方说羊角腰子、葱泼兔、金丝肚、蛤蜊和鹌子。”
萍萍目注蒋望回侧颜,他的嘴角扬得和投进来的光线一个弧度,平时板着的眉眼也弯下,脸上全是光彩。
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即刻别首,不再看他。
蒋望回察觉动静,扭头看来,萍萍瞅着桌上的西瓜,明明是难得见他这样笑,启唇说的却是:“难得见你说这么多话。”
蒋望回注视着她:“有机会带你逛东京。”
“好呀。”萍萍轻轻应了一声,冷战归冷战,心中仍牵挂,吃到好吃的瓜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个人:“他……”她声音低涩,“他吃到西瓜没有?”
蒋望回心中一刺,这瓜,甜过头了。
*
蒋望回从萍萍那回来时,发现林公等在自己房外。
几分诧异,他快步上前:“林公,可是有什么急事?”
林元舆摆手:“急要没有,就是刚才瞅见你在底下买西瓜,可是马泗河瓜?”
蒋望回垂眼:“是,方才买了一个放回房内了,林公若要,我再下去买一个带上来。”
“不用不用。”林元舆入秋后是不吃寒凉物的,“老了,脾胃弱吃不得了。”
蒋望回负起手,等他进入正题。
林元舆将蒋望回拉到角落里,压低嗓子:“听说原正卿那小子上来……是想往东宫塞人?”
他都已经计划好了,等蒋望回一点头,就即刻表态“那哪成啊,咱们音和还在前头呢”,哪知蒋望回却否认:“没有的事。原大人就是想请殿下用膳,殿下疲乏拒了。”
“殿下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
“水路是不如陆路睡得踏实。”林元舆缓缓琢磨出这句,说完,竟没有走。蒋望回猜不透了,吸口气:“林公到底有何事?”
“这样的,殿帅,寿春、襄邑,老夫瞧了一路,不瞒说,也起了保媒心思。老夫有一孙女,今方及笄,良善贤淑,略通文墨,殿帅也近而立了吧?人无妻如屋无梁,这一路南下北上,老夫青睐殿帅,有意结亲。”
林元舆忖着,自己已经和太子系一条绳上了,那太子这边最前程似锦的还属蒋家。
蒋望回沉默少顷,反问:“林公亦与殿下同路,如何不结东宫?”
林元舆虽贪名好利,但官场起落,十余年前罢黜赋闲,曾亲带过三年孙女,感情不一般,哪舍得她去后宫那种龙潭虎穴。
不得宠,凄凄惨惨,得宠也未必好,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他当然选家世好,家风正,上一辈无纳妾通房的蒋望回。
林元舆一笑了之,只道:“她的性子呀,和殿帅更投缘!”
蒋望回摆手:“承蒙林公抬爱,只是武人不惜死,没准哪日下官便马革裹尸,还是不要耽误您家小娘子了。”
*
旅船驶离襄邑的第二日,下起滂沱大雨。河面白茫几不可见,甲板冲刷如瀑,雨声轰鸣若雷。
柳湛室内瞥见萍萍一手撑伞,一手提食盒,正从甲板经过,他嗓子一紧,唤出声:“萍萍。”
萍萍恍若未闻,继续朝右首走,柳湛放下公文追到门口,一开门水气浸蹿,他才发现蒋望回和袁未罗,并些许禁军也快走到门口。
柳湛看萍萍步伐快,终究是担心她滑倒占上风,深吸口气,当着众人面再唤:“萍萍!”
萍萍停步。
柳湛心中一喜,强压着不表露出来:“进来说。”
袁未罗在旁亦道:“是呀,雨这么大,萍娘子进屋说吧。”
少顷,萍萍竟真朝门口,朝柳湛这边走,柳湛回身在上首坐下,步伐轻快。
萍萍进门收伞,蒋望回几个也进屋。
“给我吧。”袁未罗从萍萍手里讨走滴水雨伞,都归到一处。
萍萍向袁未罗道了谢,一直往前走,与柳湛距离越拢越近,他心里的小人欢呼雀跃。
隔着三步的距离,萍萍驻足,柳湛直勾勾看着她分开双唇,身心不禁都有些发颤。
萍萍恭恭敬敬行礼,平静道:“民女参见殿下。”
柳湛“终于重新说上话”的喜悦才将升起,就忽转作不是滋味。
他要的说上话,不是这样的。
但到底该怎样?柳湛一时理不清楚。
“你方才要去哪里?”他沉声问。
“瓢泼大雨,民女不愿麻烦姐姐们,自行取送食盒。”
他近来食之无味,却想知道她每日在吃什么:“盒里盛的什么?”
萍萍将食盒放到地上,掀开盒盖,里面空的。
“殿下是问午膳。”蒋望回在旁帮柳湛传译。
“鹅排、酒烧香螺、薤花茄。”萍萍平平淡淡回答。
柳湛说不清楚,就是觉着这话重新说上了,却没有预料中的开心,反而比之前冷战时心里还堵。
他叹道:“等雨小些再走吧。”
“谢殿下。”萍萍再行一礼,退至墙边,侧身站着。
柳湛看她一眼,重拾起公文。蒋望回亦从怀中掏出两本,递给柳湛:“这是御史台近期公务,林公风湿犯发作,痛苦不堪,外加雨大,属下就帮他捎过来了。”
柳湛扫眼封页,
一本有关法考,另一本汇报刻印,他接过来细翻,嘴上嘱咐:“请船医去瞧瞧林公。”
蒋望回躬着身:“已经去看过了 ,老毛病,难治。”
“回京后请太医局的张丞事给瞧瞧,他擅灸湿。”
“喏。”
柳湛说着林元舆的事,却看向萍萍,他晓得是哪不对劲了,一直只有他问,她答,她没有主动攀谈,更没有主动关心他。
“这雨再下下去,只怕明日难进城了。”蒋望回望着窗外的雨,蹙眉愁道。
船会比预估慢些,东京门钥去夜十三刻关闭,若晚于这个点到东京,殿下可以,但未必肯叫门。
“明日进不了,就后日进。”柳湛不在意进城早晚,却突然很慌张,害怕萍萍不愿和他一道进城。
于是,待雨小些,他便不顾旁人在场,下令道:“萍萍,你先去还食盒,酉时过半,再来这里一趟。”
屋内一时脸色各异,萍萍福身:“民女遵命。”
*
柳湛申时就搁了笔,收起公务。
此时屋内仅剩袁未罗伺候,柳湛吩咐他:“去找几个女使来。”
袁未罗瞪大眼,不解其意。
柳湛挑眼:“让你找就去找。”
袁未罗喊了几个和萍萍一般大的女使,柳湛竟向她们询问,女子一般喜欢男人衣裳上熏什么香。
袁未罗惊得一下咬到舌头。
柳湛晲都不晲,只等那几女使回答,有的说偏爱男人身上清冷、冷冽味道,也有说喜欢闻甜甜的果香。
柳湛自己偏向冷香,但想想萍萍,还是命袁未罗熏衣时撤去龙涎,改过添加柑橘和佛手的沉香。
他沐浴过后就换上这套熏好的白绸交领上襦和同色褶裙鹤氅,束上萍萍送的那支星簪。
袁未罗瞅见簪子,左眼一跳。
柳湛再将平安符系在褶裙的系带上。
袁未罗瞅见绣符,右眼又一跳。
柳湛眺向窗外,天黑得越来越早,酉时就已暗了,眼下只能听见不断的雨声,击打甲板和窗楹。
雨又重下大了。
他摊手:“拿伞来。”
袁未罗不解:“殿下不是让萍娘子来这里吗?”
“雨大,我去接她。”
袁未罗想殿下言之有理,找来两把大伞,柳湛看一眼便下令换小,并只捡一把,另一把命袁未罗收好。
于是,他就撑着这把将将只能遮一人的伞,自提灯笼去到三层。
萍萍提前一刻钟,原本只是推开门看雨下多大了,却直直望见男人等在伞下,一袭白衣,暗中亮色。
她哽咽了下,因为今晚这套衣裳记忆里他也穿过——一模一样的素白襦裙鹤氅,连云履都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簪了她送的星簪。
柳湛快步近前,二人转眼便共一把伞,萍萍可不会这么快原谅他,依照他的命令往楼下走,柳湛紧追,给她照亮打伞,过长廊走到二楼时,萍萍发现伞全倾在自己头顶,柳湛一侧肩头湿透。
她于不忍心,脚下加快想早点到柳湛房里。柳湛却紧随劝道:“天黑路滑,别走太快了。”
这是今晚碰面后他第一次开口,和夜风一起吹进萍萍耳中,软了她的耳根。
她不由轻声道:“这么大的雨,还不如约在我房中。”
那样就不会淋雨了。
柳湛声若叹息,极低极轻,却又是十足十的情人昵语,百转千回:“怕你不开门。”
恰巧到了柳湛房门口,他为她开门,萍萍一进去他就丢伞弃灯笼,紧紧抱住她,但下一刹又推开:“我身上湿的。”
萍萍比他矮许多,垂头的视线刚好就只能瞅见那枚平安符。她盯着它晃呀晃,再也忍不住,展开双臂回抱柳湛,先是啜泣,继而哭出声,这些天委屈和难过的眼泪就像外面的倾盆大雨,顷刻浸湿柳湛胸口。
柳湛也难受得要命,蹲下来一滴滴吻去她脸上泪珠,他的眸子亦溢出数分湿意,重新拥住她,哽咽道:“是为夫不好,让娘子受委屈了。”
萍萍闻言哭得更大声。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回宫
柳湛紧紧搂着她:“这些日子, 我也无一日安眠。”
萍萍恸哭:“我们……”
才讲两字,泣不成声。
柳湛温柔拭泪,又将她一乱缕发勾到耳后:“娘子慢慢讲。”
萍萍依然哽咽, 他轻轻将她抱到床沿上坐着, 自己蹲下, 仰面对视。
她俯瞰他的讨好姿势,吞下呜咽,抹去眼泪:“你别蹲了, 也上来坐。”
柳湛微笑:“我身上湿的。”
萍萍闻言打量柳湛, 他从头到脚,鞋履鹤氅都湿得一塌糊涂, 而她身上干净清爽,一滴都没淋着。
萍萍咬唇:“那你快换一身,别着凉了。”
“我脱了就行,凉不着的。”柳湛说着自行解氅脱履,只剩下里衣里裤,但仍执拗要把平安符系在腰间。
萍萍看得寸心如割,主动牵柳湛来床边。一开始隔着一掌距离, 柳湛挪身, 变成和她紧紧挨贴, 展臂搂住:“好了都过去了, 以后咱们忘掉不快好好过日子。”
萍萍一凛,有些事必须得说清楚,不能含糊!
此刻才重记起自己方才讲了两个字, 没说成的话,沉重续道:“我们是夫妻啊!”
她一条条数落:“你也口口声声称我娘子,可为何要给我穿宫婢的衣裳?还有, 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何还要向别的女子献殷勤?”
说时仍止不住身凉心颤。
柳湛抓起萍萍的手,不答反问:“娘子可还记得岳父母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做何营生?”
萍萍不住摇头。
她那缕乱发又跑回面前,柳湛再帮她勾住,语气动作皆温柔:“本朝开国名臣元松,你可曾听过?”
“元相嘛。”萍萍吸鼻揉眼,元松何人不晓?只是不知道官人为何突然问他。
“娘子以为元松如何?”
“不是都说他是开国大功臣,言行无缺,完人一般。”死了快一百年的人,她也只能随后人评说。
“是啊,杜相三朝元老,文臣第一,”柳湛颔首,循循善诱,“可惜后来却被夺爵。”
萍萍先是一愣,继而记起来,元松中晚年坚持扶正嬖妾李娘子,他被高祖封国公,就特别想让李娘子当国夫人,从高祖朝一直讨到高宗朝,终得封诰。可元松的名声也因此臭了,皆道堂堂元相,竟为着一个女人冲动脑热,贻笑大方。
萍萍记得戏文里的元松多半是丑角、糊涂虫。
史上说,元松后来讲话都没人听了,族里的小辈都敢嗤笑他。
她想,元相后半生实现自己的抱负一定很难。
这也是她最在意的。
萍萍轻声问柳湛:“元相的李娘子是何出身?”
“她是衡阳县尉之女。”
萍萍低头盯脚,李娘子爹好歹还是个官呢。
柳湛托她下巴稍微抬起些,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良臣尚且如此,何况孤……”他话顿住,两手牵起萍萍两手,令二人都侧身,四目相对,语重心长:“萍萍,我们现在不是在润州卖汤饼,不是寻常夫妻。”
良久沉默,室内只听得见两人呼吸和外面渐小雨声。
“所以我现在只能扮作你的侍婢?”萍萍颤声发问。
柳湛将她两只手握得紧紧,眸子在她脸上游移:“且再忍耐,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萍萍瞧着柳枝眼睛不管怎么挪,里面始终有个自己。他的眸子是深潭,而她早已纵身跃进去:“好,我答应你。”
柳湛一喜,就知道他的萍萍最好了,正要再启唇,却发现她仍不苟言笑,冷冷地问:“所以你弹琴献殷勤也是迫不得已?”
“姚书云胞兄乃淮西总帅,他泰山更是我启蒙恩师,赫然势重。”
“可、可你这样做实在失德!”
柳湛看萍萍一双圆圆的杏眼里满是愤怒,他万分不解,他全心全意只有她啊!那姚拱辰的妹子压根撼动不了。
萍萍睹见柳湛表情,摇头:“倘若我是受你殷勤的小娘子,一曲琴音动芳心,可你却仅仅是逢场作戏,我岂不是伤心又伤身?”
这般玩弄女子,会遭报应的。
当然,这句太重,她不忍心对柳湛说出口。
柳湛暗忖,自从有她后,别的女子在他眼里共用一张模糊脸。她这个要求,可以答应。
他赔笑:“为夫晓得错了,以后定不再犯。”他抓着萍萍手往自己胸前砸:“任娘子打罚。”
萍萍哪舍得真捶。
她晓得这天下官家一人独尊,太子是子,其他皇子也是子,朝堂上风谲云诡。阿湛过的是刀头舔血,如临深渊的日子,他已经十分疲累,除那一件玩弄人心的事做不得,其余的她不忍再苛责。
她又想起他说冷战后无一宿安眠。
其实早在今天白天相见时,她就发现他瘦了,眼里许多血丝,窝也深陷。
她既心疼又自责,望向柳湛的眼里道尽千言万语,这些日子的冷战,是不是影响了他的公务?
没有。
柳湛以眼神回应。她眼里的情意他全睹见,一刹触动内心最深处。
“进宫以后,”他启唇讲早打好腹稿的话,却发现远比预想艰难,每个字都像芒刺扎心一样难受,“还要继续委屈娘……”
萍萍抬手捂住柳湛双唇,不必说了。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她斩钉截铁:“既结夫妻,生死与共,无怨无悔,誓无二志。”
是誓言。
是回忆里洞房花烛他俩共许的誓言。
柳湛心里的小人化作飞鸟,雀跃扑腾翅膀。他就知道,就知道,只要有所求,他的萍萍就会为之牵挂思虑,抚平伤痛,她是如此纵容自己,从来不会拒绝。
何况她还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柳湛激动得抱紧萍萍:“待我登上大宝,一定昭告天下……”
他去吻她的面颊,无声带过后半句。
萍萍微扬下巴,颈似青葱。
柳湛心思玲珑,早在前几回情。事时就发现,萍萍也有和他的痣、喉结一样的弱点,她喜欢细细密密顺着唇角的吻,还有吻她的耳朵。
这仰脖是渴求亦是号令,柳湛心怀鬼胎,全力配合,竭尽讨好,惹得萍萍轻喘连连。
他继续从她耳后往下吻,过脖颈,揉坠袍服,滑坠落里裳,露出雪腻肩头。他直勾勾瞅着,兀地想,如果她早些低头该多好啊?
他于百依百顺中生出一丝逆反,恨恨咬向萍萍肩头,然时隔多日才与这具魂牵梦绕的胴。体重见,他舍不得,近前齿空合,咬还作吻,他冰凉的唇和她温热的肌肤相触。
萍萍发现争吵过后的亲热竟然最舒畅,像卸掉了所有包袱,有种无事一身轻的错觉。她一直嗅到柳湛身上有好闻的橘子香,心旷神怡,鼻子吸了又吸,还紧贴他香最浓的一处肌肤。柳湛瞧在眼里,故作不知,却不自觉旋高嘴角。
浓情蜜意痴缠间,萍萍突然出神地问:“官人,你真当我是你娘子吗?”
柳湛撑着胳膊低着头,青丝垂在她两侧耳畔:“当然。”
“他们说男人床上的话不能全信。”
柳湛眸光骤冷:“哪个他们?”
萍萍却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哪里听来,只觉得有人耳提面命过,恍惚出口,继而又在茫然中沉沦。
半晌,上下变幻,同坐,她指尖抚过他的脸:“其实今晚这套衣裳你以前也穿过。”
以前?
柳湛顿时明白是回忆,心中不悦,却又想以前跟过就跟过吧,只要以后只有他一个男人就行。
他能容忍了,但仍不愿详谈深究,手拨葡萄,促眸笑道:“那我有没有这样?”
不等萍萍作答,就仰面转头,牢牢封住她的唇。
襄王访神女,登巫山最后一座峰前果断抽身,三千云雾断续萦绕腹间。
柳湛轻微喘气,睁开眼。
他起身披衣叫了水,帮她擦身,自己也清理下,而后相拥入眠。
“我们以后三、四十年都这样吧。”他嗫嚅,也许三十年、四十年后就厌倦萍萍了。
萍萍却想四十年后他俩都六十多了,岂不是过完这一生?
“好啊。”
……
萍萍是被船外的喧嚣声吵醒的,她撩开绡帐眺窗外,发现天亮着,雨停了,船正缓缓穿过河道城门,城墙拱壁上雕镌着海马水兽,再往前,两岸皆排列着青石柱,柱后车马行人。
他们按时抵达东京。
萍萍欣喜,推了下柳湛,他没醒,仍侧卧着,神色恬淡,呼吸均匀。
这还是事后第1回 见他睡得这么沉。
他好些天没睡,多补补觉,萍萍想着没再推攘柳湛,自己默默远眺,张家油饼、徐家瓠羹,还有一座兵器所,摆摊叫卖的贩鹰鹘客,穿街走巷的手作艺人
仅透过窗户她就看花了眼。
一只受惊的凫雁从水中反扑上甲板,她也跟着后仰倾身。
船不会是被一只雁闹的吧?也重重栽了下。
“前面走不了了,要下船!”外面闹哄哄的喊,柳湛醒来,身尚卧着,伸臂箍住她的腰。
萍萍扭头看向他:“好像要下船了?”
柳湛起身穿衣:“前面相国寺桥低平,不通船舟。”
待两人用完膳,将要离开房间时,萍萍拉了下柳湛衣角:“今天还没喝药。”
“今时不同往日,以后都不用了。”他不紧不慢回,萍萍却以为京中多腥风血雨,药能被人利用什么的,一下警备得不得了。
柳湛也不点破,与她分在首尾两端下船,萍萍见到了那座相国寺桥,竟通体只用一块巨木架起,桥下无柱,虽低平仍若飞虹。
她跟着队伍最末,道路两侧渐渐多了竖立的黑漆杈子,不一会都变成朱漆,队伍如鱼摆尾绕到朱杈子外。
她瞅杈里有砖石砌的小溪,里面许多开败的莲花,也不敢问,不久就到一城墙前,那墙砖比她见过的所有砖都宽厚,上面还雕了龙凤飞云。中央连墙的三层楼宇雕甍画栋覆着琉璃瓦,匾额上题着宣德楼三个大字。
穿过宣德楼,内里亦是朱栏彩槛,她再次瞧见朱红杈子,过了一扇东华门,又一道宫门,萍萍跨过门槛刚走三、四步,就听见沉重挪门声响。她回眸,铜门在眼前关闭,墙外梨树露着半树尖尖和些许青果,随风轻晃,树影斑驳。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银照
“萍娘子。”
她听见袁未罗轻唤, 收回目光。
袁未罗就在萍萍身后,嗓子再压低些:“快跟我来。”
萍萍赶紧跟着袁未罗走,二人悄悄离开队尾, 往左侧拱门行进。袁未罗庆幸:“赶上宫里进新人, 分了一拨来东宫, 娘子正好一道。”
“多久进一拨新人?”
“一年两回。”
“那相对应的,每年也有人出宫吗?”萍萍心想,要是只进不出, 掖廷浮费岂不越来越多?
“当然!” 袁未罗停下来转看萍萍, “官家仁慈,岂会强将人幽闭宫中?”他还欲再说, 迎面走来一三十上下的娘子,头包红巾,肩背包袱。
袁未罗与她见礼,问:“陈掌灯是今日归去?可曾辞别殿下?”
那头巾娘子颔首:“已经谢过殿下深恩。”
袁未罗掏袖子,搜出一锭银交到她手上:“一点心意,掌灯莫要推辞。”
头巾娘子收下,又说自己已经不是掌灯了, 莫要再这样唤。袁未罗直点头:“是、是, 贺陈娘子新生。”
头巾娘子道:“别路千里, 各自珍重。”
“珍重。”
萍萍和袁未罗一起目送头巾娘子走远, 听不见了,袁未罗才噘嘴:“喏,这个就是出宫的。”
他继续领萍萍往殿内走:“年纪大了请奏去宫, 官家和殿下通常会允,再比方去岁大涝,放出去好大一拨宫人消灾。”
说到这袁未罗合唇, 不知道路上遇到的太平州大旱好转没有?
“那你以后会出宫吗?”萍萍问袁未罗。
“我?我出去做什么?”宫婢出去多半为着成家,他一个太监,出去还不如宫里呢。袁未罗反问萍萍,“你呢?以后会出宫不?”
萍萍不假思索笑道:“我要追随殿下。”
“想来也是。”袁未罗附和,看了眼萍萍,她以后估计会晋升成红霞帔或夫人。
飞檐琉璃瓦返照在门槛周遭,犹如湖面,二人前后脚踏过粼粼波光,进入殿内。一面巨大的象牙屏风作为玄关遮挡,屏风上金童玉女、仙官神将,衣如流水,气韵生动。
袁未罗指屏风,得意道: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他特意等萍萍多欣赏两眼,才带她绕过屏风。
里面已经站了两排女子,象牙屏风巨大,刚才完全没瞧着。
袁未罗抬下巴,示意萍萍也站到队伍中去。后排比前排少一人,她正好补上缺角。袁未罗自己则邀队伍前方统领、内仆常侍和司薄三人,一起到里间谈话。
这仨人一见袁未罗领个小娘子来,就猜到要塞人——但到底是他自己收了好处加塞,还是太子殿下吩咐?
不得而知。
于是三人皆不动声色,只问:“袁殿头,什么事啊?”
袁未罗拱手:“某带来的这位小娘子,也要进东宫。”
他作完揖后,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纸:“这是这位小娘子的户籍名录。”
司薄接过,袁未罗即刻垂下胳膊。统领、常侍、司薄齐齐心道:好么,没掏袖袋,没好处,这娘子是太子的女人。
仨人认真起来:“好说好说。”
“殿下吩咐,她免去诊视,分到司寝局。”
新进的宫人皆要通过医工诊视,验明处子,防禁甚严。可殿下哪会允旁人近萍娘子身?万不可行这一环。
说来扬州那会,殿下本来要纳萍娘子却突然不纳了,但落红的床单依旧收纳,带回东宫。殿下不提,就继续好生收着。
袁未罗正有一茬没一茬乱想,司薄和常侍一同凑近,按规矩,新进的宫婢都要统一改名字,司薄将谱册递到袁未罗面前:“袁殿头,这是今日排到的宫人名字,殿下有没有额外吩咐?”
袁未罗摆手:“你们就正常排。”
*
大殿。
女官和内侍们一消失,原先个个似木桩的少女们就活络起来,有动动手脚的,有滴溜眼珠四处打量的,盯得最多的还是身后的象牙屏风。
萍萍默数人数,加上她一共十个人。
她自认个头不高,但竟是一群人里最拔尖的,且其他人面相瞧着好小,萍萍忍不住问前面女子:“妹妹,你多大呀?”
那女子皮肤偏黑,有双深陷的大眼:“十二。”
才十二?
萍萍张唇。
“我也十二。”少女们听见交谈,纷纷过来搭话:“我十三。”
问了一圈,除了萍萍全都是十二、三岁。
她今年已满二十三,比她们都年长十来岁!
平时不觉得自个年纪大,眼下却突地局促起来。
就在这时,袁未罗等人从里屋走出,少女们即刻噤声,天地安静。
萍萍偷偷冲袁未罗笑了下。
酒窝还挺好看,袁未罗旋起嘴角,回以一笑,而后微抬下巴,无声示意:我再待会,再走。
萍萍笑着点头。
她不晓得那几位老宫人具体官职,心底一律称作女官。女官们对着名册喊:“兴元府,宋妙女,十三岁。”
每唤一回,就有一女出列,随女官到里屋,不知道做什么。
“零陵,金苔,十二岁。”
“苍梧,张凝华,十二岁。”
……
萍萍竖起耳朵等念到自己。
“润州,萍萍,十七岁。”
“什——”她差点出声,咬唇,眼睛直直望向袁未罗——怎么把她年纪改小了六岁?是官人授意的吗?
袁未罗懵的。
萍萍以为自己也会被领进里屋,女官却同她好商好量:“你原地候着。”
萍萍再次瞥向袁未罗,袁未罗含笑眨眼。
众女除了她,全都进过一趟里屋后,就开始改名,从左往右,从前往后:“月照、夕照。”
“萤照、镜照、花照、壁照。”
看来皆是“照”字辈,萍萍左边少女分了一个“金照”,到萍萍时,刚好轮到“银照”。她想金照银照,估计类似金吒木吒,这般取名。但她却旋即思及“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不就是她和官人么?
萍萍眉开眼笑,她很喜欢这个新名字。
寻思间袁未罗已同女官们道别,又朝萍萍点了下脑袋,也算告辞,而后绕过屏风,踪影不见。
萍萍继续留下听训。
“既然入了东宫,就是东宫的人了,要竭尽全力服侍殿下。”
“没有陛下和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离宫。”
……
萍萍蹙眉,隐隐约约听着殿外好像有惨叫声。她看向女官,她们却都没听见,依旧正颜厉色训导:“殿下的正殿和寝殿,没有允许不能入内。”
萍萍发现之前搭讪的那位大眼睛少女也听见了,扭头朝门外看。
“看什么呢?”女官厉喝。
少女和萍萍齐刷刷聚精会神。
“不得随便与外人见面,不得勾结宫人、内侍。”女官都交代完,才踱步到大眼睛少女面前:“你,心不在焉,原地罚跪一个时辰。”
*
袁未罗出门以后也听见惨叫声。
循声眺了眺,见不是从萍萍那殿发出来的,就继续往前走。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到太子寝殿复命时,柳湛快换完一身衣裳,只剩玉带未系。
柳湛摆了摆手,屏退宫婢。
袁未罗上前:“殿下,萍娘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柳湛低头系带。袁未罗又道:“现在应该改口称银娘子了。”
柳湛系带的手一顿,袁未罗笑眯眯:“照字辈里,她分了一个银照。”取名袁未罗是听了全程,径自叨叨,“金吒木吒,金照银照,缘何不是金照木照?”
“你自己听好听吗?”柳湛系好玉带,抬起头来,金照是日照金山,银照却恐怕来源于“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名一般,她那么喜欢月亮,分得月照应该更好。
袁未罗瞥见柳湛面上憾意,多嘴一问:“殿下为何不给萍娘子指定名字?或者就允她继续叫萍萍。”
柳湛却只道:“传孤命令,让苏统领和尚食来一趟,尚食局司膳蒋音和平调宫内司酝司,不再任职东宫。”
司酝和司膳皆是正五品,平级调任,柳湛自认为没有错处。
袁未罗噎得沉默了会,才缓缓应喏。柳湛却又问:“她还有别的事不?”
袁未罗迷茫须臾,反应过来殿下是想打听萍娘子今日经历,他斟酌了下,捡爱听的讲:“路上遇到陈掌灯,娘子问了几句,得知掌灯出宫,娘子说她将来不会出去,要永远追随殿下。”
袁未罗瞧得分明,殿下听到这话眉眼间即刻增添一抹欢喜,像是谁用笔描绘上去。
殿下高兴,袁未罗也跟着开心:“奴这就去传话。”
袁未罗自去传令,柳湛则冉步出东宫,墙外青松苍劲,蒋望回候在松下,柳湛轻快笑道:“希颜,随孤去见官家。”
主仆前后去往福宁殿,行不多时,后面一声叫唤:“六哥!”
柳湛和蒋望回一齐回头,一墨袍少年慌慌张奔来,因为出来得急,甚至来不及簪发带冠,仅一根发带潦草束在脑后。
蒋望回躬身行礼:“七大王。”
少年朝他点了点头,再前跨一大步,冲着柳湛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皓齿:“六哥,你回来了。”
官家子嗣不厚,前五子均未活至成年,柳湛行六,在他后面是七大王柳沛,今年一十七岁。再往后八大王、九大王,才刚换乳牙,与兄长们年纪相差过大,漫长的禁宫岁月里,只有柳湛柳沛两兄弟相依相伴,更为亲厚。
“阿七,”柳湛唤柳沛乳名,“给你带回些礼物,待会让希颜送过去。”
“谢谢六哥!”
柳湛颔首,迈步继续前往官家寝殿,柳沛跟着他走,扭头笑问:“六哥,江南好玩吗?”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柳湛边走边应:“人人皆道江南好, 听闻父皇贵体欠安,我只愿早还家。”
柳沛旋即停步:“你要去福宁宫啊?那我不跟着去了!”
柳湛笑:“你今日向父皇请安了么?”
“唉,别说了, ”柳沛长叹, “早上在福宁和仁明各挨一顿骂。”
“你又做什么
惹父皇和娘娘生气了?”
“学问没做好。”
柳湛放慢步子, 侧首食指指向柳沛:“你呀!”
他前行经过御苑荷池,花已无一,半池绿萍, 柳沛在后追着解释:“我就是没背对滕文公问孟子, 一时记茬了,娘娘竟说我连八弟、九弟都不如。”
柳湛脚下一顿:“娘娘在亲带两位弟弟?”
柳沛点头:“最近几月是这样。”
皇后诞下柳湛后再无生育。柳沛的亲母是位红霞帔, 生他时难产亡故,所以自小跟着柳湛一起,由皇后抚养长大。
八大王、九大王是官家近年新得的美人诞下,二位娘娘母凭子贵,晋封郡君,亲带小皇子,怎么现在又跑到皇后那去了?
柳湛边走边慢悠悠回应:“娘娘慈母心。”
“六哥, 你笑什么?”
柳湛停步:“我呀, 笑你再走下去, 要直接跟我进福宁殿了!”
柳沛这才惊觉自己又追出许多路, 官家的寝殿近在咫尺,赶紧调头溜远,柳湛目眺柳沛背影, 渐敛笑意。
少倾,果决转身,拾级踏上福宁殿, 不再回头。
他央了黄门通传,不一会官家召见,柳湛进殿对着上首就拜:“儿臣参见父皇。”三呼万岁并叩首,接着便迫不及待关切:“父皇,您身体好些了吗?”
官家半躺半卧在暖榻上,手中正抚一只狸奴,榻边仙鹤炉袅袅熏着龙涎香:“站起来说吧。”
柳湛这才起身,官家续道:“我这老毛病不碍事,但到底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
柳湛面露怯色,吞吐犹豫:“刚到扬州时,凌传道告诉儿臣。”
官家冷哼一声,怀中狸奴受惊从他膝上跃下:“他造得那些孽还不够,还来打听朕的动向。”
柳湛即刻接话:“凌传道恶贯满盈,自是死有余辜。”他顿了顿,“只是……他临时前托儿臣给娘娘带一句话,儿臣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待会……打算去仁明宫请安时问清。”
“什么话?”官家轻问。
“他说表姨有一条红鞓玉銙带在娘娘那里,就这半句,无头无尾,叫人摸不着头脑。”柳湛一脸迷茫,“待会还是问下娘娘。”
“那是什么东西?”官家坐起弯腰,捉回狸奴,“死到临头胡言乱语,别去扰你母后清净。”
片刻,柳湛颔首:“父皇所言极是。”他叹了口气,“那凌传道一说父皇龙体抱恙,儿臣心立揪起,差点当场就乱了方寸,之后日日关心,夜夜难寐,只盼能一日更早一日见到父皇。”
官家打量柳湛,的确清瘦不少,眼下浅淡青黑。官家缓缓道:“太子孝心。”
柳湛言语诚恳,神色恭谦:“为臣莫大乎尊君,为子莫大乎尊亲。”
官家将狸奴抱高些,贴着胸膛:“听说你从江南带了个女人回来?”他晲柳湛一眼,语气调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眼底青黑是被红粉吸了髓呢!”
柳湛一哂:“就是个玩意,儿臣晓得分寸。”
官家低头逗猫,怀里的狸奴比东宫美人重要许多,头也不抬:“分得清轻重就好。”
*
东宫和官家的后宫类似,分宫、仪、服、食、寝、功六尚。
十名少女中,只有萍萍和那黑皮大眼的少女入尚寝局。
尚寝又分舆、苑、灯、设四司。
司舆主理太子出行舆辇、伞扇羽仪;司苑管种花种果,司灯掌灯油火烛,萍萍分在司设司,负责帷帐、被褥、枕席,简而言之,铺被子的。
“既入东宫,就要竭尽全力服侍殿下。”
“没有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离宫,不得进入正殿,不得随意与外人见面,不得勾结内侍。”
萍萍和另外那名少女立在院中听训,条律和之前统领讲的大差不差。
教她们规矩的谭典设看起来和萍萍差不多年纪,身段纤细,面貌清秀,是个笑相,训起话也温温和和,不觉严厉。
做宫婢行走站立皆要讲究仪态,帷帐束起时必须折六褶,被子叠起长两尺宽一尺,玉枕摆在床头三寸处,一切都必须毫厘不差。甚至连执掸子的姿势、扫床的手法,乃至整理被褥的时长都严格规定。
若有错处,视轻重罚戒尺一至十下。
谭典设十分耐心,手把手教了个把时辰,从白天直说到晚上,才验视她俩。
萍萍全程认真听,一刻不敢怠慢,所以上手比较快,她已经叠好被褥,另外那名新进宫婢仍在犹犹豫豫,不知枕头该放何处。
对金钩,萍萍默道。
谭典设讲时她讨了个巧,记得刚好三寸时,枕头右下角是与束帐的金勾尖平齐的。
那丫头才十二岁,萍萍不忍心,主动接过枕头帮着放了,二人刚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铺设。
“左手都伸出来,掌心摊开,我来检查,如有错处便打。”谭典设虽然这么说,但检验了两侧帏帐和被子,都没有动戒尺。
谭典设又看枕头:“这玉枕放的地方不对。”
萍萍张目,不可能啊,典设方才也是枕尖对金钩,而金钩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谭典设说着就在二人掌心狠狠各击一下。
萍萍和那宫婢都疼得叫了一声,她本能缩回手,发现就一下,手掌就破皮了。
她突然知道之前听到的惨叫是什么了,是女官在殴打宫人。
可条例规定了,如有错处,可罚一至十下戒尺,无可指摘。
萍萍咬唇。
不过谭典设只打了这一下板子,之后待她们还是和和气气,晚上赶上放秋社社饭,亦无苛刻。萍萍分到的米饭上铺满猪羊肉、腰子、肚肺和奶房,正端碗坐在阶上吃,忽有人喊:“银娘子。”
萍萍迟钝少顷,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新名字。
循声望去时,黑皮大眼的少女已经端碗要在她旁边坐下,只是膝盖屈得极慢。萍萍关切:“还疼吗?”
少女之前被罚跪了一个时辰。
少女摇头,纵使如此萍萍还是放下碗搀扶一把,等那少女坐下开吃,萍萍才拾起碗筷,笑道:“你比我小太多了,我就不叫你什么娘子,直接喊夕照吧。”
“你晓得我的名字?”少女反问。
萍萍一笑:“晓得,怎么不晓得,十个人的名我都记了,只是你之前没再和我说话,我怕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不好意思喊你。”
“我也记了十个人。”夕照小声嘀咕。
萍萍看她碗里红彤彤的,除了猪羊肉、腰子,额外添加许多辣子,便问:“你喜欢吃辣啊?”
“我是零陵人,无辣不欢,一日没得辣子不行。”少女将碗递过来,“你要分点吗?这后厨的辣子可以的。”
“好啊。”
“那你挑。”
萍萍便用自己的筷子挑了一小撮未碰的辣子,放碗里拌了,果然更香。
“你为什么进宫啊?”夕照问她。
萍萍垂首勾唇:“因为我最重要的人在这里。”
“我也是。”
萍萍愣愣侧首,夕照的官人也在宫里?
夕照一笑,告诉萍萍自己以前是世家婢女,侍奉的娘子去岁入宫做了典籍。
“我家娘子从来不把我当奴作婢,而是当妹妹养,教我读书,吃穿用度不曾亏待。娘子入宫前给了我卖身契,让我自去立户或者嫁人。可她的恩情我必须结草衔环回报,所以我追随娘子进宫。只可惜……分来东宫。”
“以后应该可以调过去吧?”萍萍问。
夕照点头:“可以,但司籍司那边不好进,得我自己努力,到时候开课了多学一些。”
“开课?”
“尚仪下面有司教司,你不知道?”夕照反问萍萍,“会教授我们这些宫女妇德、妇容、妇功,书画算术。”
“这么好?”
“是故去的太后娘娘推恩,开设司教司,她说读书方知自古兴衰,不能只惟男子,妇女亦不可不读。”
萍萍听得抑不住面上喜色:“那我以后也要去读!”
她和夕照皆两眼放光,相视一笑,继续吃饭,却不约而同发出嘶的一声。
破皮的掌心不小心碰到碗,生疼。
两人互相看了眼对方手掌:“你也还没收口子呢?”
“没有,不过我皮粗肉糙,过几天就好了。”
二人双双点头,却不知萍萍侍过寝的消息如一阵风传遍东宫,有些人畏惧太子,便也忌惮讨好萍萍,可还有一些,例如谭典设,她十三岁入东宫当差,勤勉数年,费尽心机,才调进最容易晋升妃嫔的司寝局。原本那年太子要通人事,选定启蒙侍寝的是她,却
因为太后崩逝,一拖再拖,到现在被银照捷足先登!
谭典设心底已经妒骂了一百遍狐媚子,不要脸,面上却温柔又和善,惩戒也仅打一板,挑不出错,但那板子事先抹了药水“百日皴”,皮肉打开后药浸进去,如冬日冻疮,一百日都会肉翻皮卷,裂口呲着不收。
……
八月秋社过后,没几日便至中秋。
宫里挂起花络,官家在延福宫设家宴,桌上摆着快马加鞭送来的临潼石榴、罗田板栗和南丰柑橘……皆是时令美食,最吸引人的是太湖新蟹,官家上月新宠郑美人,圣眷正浓,比起别的妃嫔,多赏了两只新蟹给郑美人。
官家仁厚,十四至十六三日,允宫人内侍出入掖庭,若是东京本地人,可回家团圆。
因此今日宴上演奏的司乐司伶人不多,但寥寥数只丝篁,亦能奏出飘飘仙乐。
官家微醺,思缓歌慢舞,便令郑美人在众人面前献艺。郑美人脸涨通红,似乎并不情愿,但终究还是跳了,一舞未完,皇后携她母家的侄女范牧君姗姗来迟。
上首官家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置,皇后径自落座,笑道:“这么好的歌舞,陛下应该把百官都召集来同乐,欢度中秋。”
官家却道:“中秋合该各回各家团圆,把人都拘到朕这里来做甚么?皇后这么热心,之后的重阳节可主持操办。”
皇后不说话了,举起酒杯,浅呷一口。
她是官家登基后立的续后,与他年岁相差颇大,从前老夫少妻倒也恩爱,如今不仅话不投机,坐在一起,一个红颜如旧,一个鬓发花白,光瞧面貌也不搭了。
皇后母家侄女范牧君与柳湛是堂兄妹,回回宴席都坐他旁边,今晚亦如是。后面有宫人为二人剔蟹,范牧君金签插一块雪白蟹肉,浸过姜醋,捂嘴慢咽,而后同柳湛笑道:“太子哥哥,这蟹不错。”
柳湛淡笑不语。
半晌,范牧君举杯敬柳湛:“太子哥哥,中秋康乐。”
柳湛隔空举了下自己酒杯,浅笑:“范娘子同乐。”
范牧君脸上表情一僵,复又重笑,嗔道:“从前叫人家牧君妹妹,如今却唤范娘子。”
柳湛只笑,放了酒杯,起手剥橘,他自己不察,但席间已有不少人留意到,平常不愿旁人知晓喜好,每道菜只尝一口的太子殿下,竟一连给自己剥了三个柑橘吃。
范牧君拿起自己桌上柑橘:“太子哥哥,我也给你剥一个吧?”
“范牧君——”柳湛另一侧,柳沛隔着一张桌模仿她语气,“太子哥哥——明显吃够橘子啦!”
“你!”
二人动静过大,官家和皇后一起看来,皇后笑问:“阿七,在说什么呢?”
官家亦道:“不要欺负你牧君妹妹。”
皇后又说:“陛下所言极是,中秋佳节理应团圆和气。”
柳沛听到“中秋佳节”这四字心就哐当一沉,预感不妙,果然,官家随后便命他背诵中秋名篇《春江花月夜》,柳沛支支吾吾:“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卡壳半晌,忽伸指续道:“我还晓得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官家一个板栗掷过去,柳沛忙躲。
最终,七大王因不学无术被罚了三日禁闭。
*
东宫这座不起眼小院住了四名宫婢。中秋,夕照趁圣谕开恩,去司籍司寻她家娘子,另外两名宫人,一个回家,一个和相熟的宫婢约着一道出宫逛东京,只有萍萍一个人独留院中。
小院的台阶凉如水,她和夕照平时就坐这吃饭、聊天,现在她一个人坐着看月亮。
自从进了东宫,萍萍没有再见过柳湛——她听别人说,太子有卧冰哭竹,扇枕温衾的孝心,这些天一直在官家的福宁宫侍疾,没有回东宫。
事出有因,她一点也不怨他。
今日中秋,团圆夜,他会回家吗?
她在自以为的“家”里等了一晚上,一直望着门口,柳湛没有出现。
翌日,她才知晓昨日官家设了家宴,哦,原来他有团圆。
萍萍有些失落,但没有怨,正扫院子,将落满地的桂花拢到一处,余光瞥见蒋望回从门口走近。
萍萍立定扫帚,待他再近些,福身道:“蒋兄。”虽然已经过了,但还是祝了句“中秋康乐。”
蒋望回颔首回礼:“娘子中秋康乐。”
萍萍蹲下来将桂花落叶一齐扫进撮箕里,蒋望回在她身边也蹲下:“难得官家允出宫,没出去逛逛?”
“没有。”
“那今日出去?我说好了要做向导带你逛东京。”
萍萍未应声,蒋望回又道:“我爹爹回京述职了”。
萍萍眼睛一亮,扭头看着蒋望回,他面泛微笑:“刚好赶上中秋,你想见见他吗?”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私心
萍萍当然想了, 那可是经略相公!
“我爹爹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不用怕他。”
“我怎么会怕!”萍萍的反驳冲口而出,她楞了下, 算了, 说都说了, “我跟你去,我想见经略相公。”
蒋望回勾着唇角缓缓起身,萍萍又补充:“但是你要等我先收拾好院子。”
蒋望回点了两下头。
“我还要换身衣裳。”
蒋望回脑袋又点两下。
萍萍继续清扫落叶, 蒋望回帮她倒撮箕。她进屋换衣裳, 他就背对厢房等在门外,听见开门声, 才负手转身,目光在她的妇人发髻上定了定,平静道:“待会要从东宫离开,宣德楼、东华门都还在禁内,娘子眼下身份,这个发髻恐怕不妥。”
蒋望回停顿须臾:“当然,只是建议, 还是要娘子自己定夺。”
萍萍认真想了想, 言之有理:“那你等着, 我换个发髻。”
说罢进屋关门, 重新梳头,蒋望回也再次背过身去,嘴角缓缓扬起。
萍萍梳了个未出阁的双垂髻出来, 蒋望回不紧不慢瞟一眼,面上无甚表情。
一切事妥,二人步出东宫, 穿过宣德楼,立马再次瞧见朱栏彩槛,漆红杈子,萍萍习惯直走,朝杈子里迈了一步,突然想起来那天进东宫大家都是绕着杈走的,急忙缩回脚。
蒋望回余光一直在她身上,旋即开口:“这是御道。”
“难怪,“萍萍吐舌头,“还好我没真踏上。”
她绕道走,但眼睛瞅御道里,上回石砌的小溪里犹开残荷,眼下已经全败,只剩些将枯的荷叶。
蒋望回声音又缓缓响起:“到了春天,杈藤桃李杏争春,这道很好看。”
萍萍却已眯眼眺向前方,如牌坊般耸立的石门外,许多人摆着篮子叫卖,卖的什么瞧不清,但能听见几声讨价还价:“那边是集市吗?好热闹,我记得上回经过没有的。”
蒋望回随之眺望:“东华门外交易禁中买卖,饮食珍玩,聚天下奇,你进宫那日时辰尚早,还未——”
蒋望回话未说完,萍萍已经提着裙子朝前奔去,她跑了两步,突然记起谭典设教导,说端庄仪态应该是轻轻柔柔地,稍微把裙角提一下就放下,不能一直提着裙子跑。
她赶紧松手,脚尖点了下地,莲步轻移,蒋望回瞧在眼里,忽觉心颤得厉害,萍萍那鞋尖仿佛点在他心头肉里,轻轻碾着。
蒋望回紧紧阖唇。
萍萍已经穿过东华门去看热闹,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真的是无奇不有,其中又以新上市的果蔬最为紧俏,这里做买卖不是卖家定价,而是买家每个人都出价,价最高者得。
萍萍站在众人身后,偷听他们竞价板栗,蒋望回不知何时到她
脚边:“待会再逛,先去我家。”
萍萍忙道抱歉,蒋望回原想回说不用道歉,自己没这样想过,嚅了嚅唇,终究没出声。
二人一路往北,经过一条街,两侧招牌不是什么“祖传正骨”,就是“医小儿”,“口齿咽喉”、“产科”,萍萍回头同蒋望回道:“这条街都是医馆。”
蒋望回颔首:“这是本地有名的医馆药铺街,杏林妙手云集。多少患疑难杂症者,千里迢迢上京,慕名来这里求治。亦有郎中来此进修。”
这一日还长,待会见完爹爹,可以带她在东京的每一条街都走一走。蒋望回想到这,脸上泛起浅淡笑意。
二人隔着半身距离,一前一后路过某一医馆,门口紫匾金字题着“谭郎中家”。
这正是谭典设的兄嫂家。
她阿兄是京中著名外科圣手,尤擅调理妇人皮肤,能将黧黑面目调成细皮白肉。
这回中秋归家,谭郎中照例给妹妹配制许多外敷膏药,谭典设却不像以前那样果断收下,带回东宫,手抚在膏药罐上,出神片刻,才缓缓往包袱里捡。
她不甘嘀咕:“肤如凝脂又怎样,还不是被别人捷足先登。”
她仔细打量过银照,皮肤细腻并不如自己。
她阿兄劝道:“哎呀,殿下又不可能只一个女人,机会多得是。”又笑,“阿兄日后还指望你。”
谭典设撇撇嘴,包袱已经收好,打结。
谭郎中担心罐重包沉,帮妹妹拧起:“送你一程。”
他刚拉开医馆后门,就见一翩翩公子,英姿挺拔,立在门前含笑:“谭郎中,许久不见了。”
谭郎中目不转睛打量半晌,比起那年找他动刀,访客的面貌又变许多。
谭郎中展臂笑道:“裴小官人,快里面请。”
裴改之脚跨入医馆,目光却流连谭典设身上,把那谭典设看得不好意思了,才问:“这位可是东宫当差的谭典设?”
谭典设面上绯色立退。
既然点破,裴改之也不绕弯子了:“某有一事要求典设,如能成事,百金酬谢。”
*
萍萍和蒋望回已经走到蒋府门口,宅邸门庭比她想象中的小。蒋望回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平时音和在宫中,府里就我一人居住,不必修大。”
萍萍没表态,跟着他进府,一般家宅进门后通常是前院、会客正堂,蒋家进去后却是一栋二层绣楼。
“这是音和闺楼,我们从小道绕过去。”
“好。”萍萍随蒋望回走左侧小径,避开绣楼,她发现府里没有假山凉亭,没有种花,甚至连树都没几棵,比广寒宫还冷清。
他们来到一方池塘前。这塘犹如汉水,隔断蒋府前后,水面上并无桥道,只十数个高过水面的石墩,表面被雕刻成莲叶状,要想去后半边蒋府,必须过这步莲桥。
蒋望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语气艰涩:“会客堂在后面。”
萍萍点头,主动跃上石墩,一个一个踩过去,蒋望回默默跟着后面,不抢不催,眼睛始终盯着萍萍双脚。
过完“莲叶”后,蒋望回叹了口气:“折腾你了。”
萍萍侧首眺蒋望回:“这步莲是蒋娘子设计的吧?”
和寒洞蒋府格格不入,估摸蒋音和当时觉得好玩,未曾深思,等造好了以后才发现麻烦。她不愿日日步莲,于是闺楼改去前面,正堂移到后半边。
被道破,蒋望回苦笑:“我们太迁就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上回碎钗时谏言过,这次不再置喙他人家事。
蒋望回领着萍萍进正堂,堂内却无人,他几分窘迫:“你等着,我去找找。”
不多时蒋望回回来找萍萍:“我爹爹和秦叔叔在后厅用饭。”
“那我等经略相公吃完再去。”
蒋望回笑:“不碍事,跟我走吧。”
萍萍跟着他走,心想秦叔叔又是谁?没问出口蒋望回就主动解释:“秦叔叔是户部侍郎,我爹爹的绾角兄弟。难得我爹回京,今日来家中叙旧。”
话说着就到了,原来后厅只在正堂后,萍萍只听见浑厚一句:“人带来了?”
她压根没看厅中人,就朝出声处弯腰下拜,嗓子铿锵响亮:“民女萍萍见过经略相公!”
再抬头瞧清相貌,萍萍一愣,经略相公蒋玄儒巾直裰,秀眉玉面,温润雅正,若非身上萦绕的那几分煞气,真看不出来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反像一位学士。
蒋玄瞧见萍萍的脸,亦是一怔,旁边的秦侍郎也放下碗勺,定定凝视。
萍萍拱手再拜:“民女敬仰经略相公已久,居西北时多受相公恩惠!”
“萍萍,”蒋玄念她的名字,笑着朝她端起碗:“你吃过没有?要不要也来一碗?”
蒋望回忙解释:“我爹和叔叔吃的是京师水饭。”
“好啊,多谢相公大人。”萍萍未扭捏,“我来之前没吃饭,也从来没吃过水饭。”
蒋玄和那秦侍郎一齐笑起来,蒋望回去给萍萍舀了一碗,所谓水饭,是半锅稀粥熬到酸酸甜甜,再拌上干饭,萍萍尝了一口,蒋玄问她:“怎么样?”
萍萍直言:“不像主食,更似茶点。”
两位长者又大笑,秦侍郎道:“这就是茶点。”
蒋望回道:“萍娘子第1回 吃,不知者不怪。”
众人真吃起来,食不言,没再交谈,等吃完了萍萍才感谢蒋玄当年施粥救命,蒋玄听完深深看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亦与父对视。
蒋玄收回目光,重眺萍萍:“本将身为一方地方官,恤治下民患,应该的。”
萍萍愈发心悦诚服。众人又聊了会,萍萍不好意思一直叨扰蒋玄,道了别,蒋望回送她出去。蒋玄和秦侍郎留在厅内,二人一直望着门口,秦侍郎悠悠感叹:“玄哥,这小丫头怎么长得那么像阿宝姐姐?”
半晌无回应,秦侍郎再道:“这么多年不知道阿宝姐姐下落,如今我任户部——”
“不必去查,”蒋玄打断秦侍郎,“我不想让你嫂子伤心。”
秦侍郎首肯,继而摊手:“还有,说好了我吃完就走,现在怎么办,出去不是打扰小字辈们么?希颜岂不怪我坏他好事!”
“待会再走嘛,”蒋玄瞪他一眼,“你一刻也等不了?”
秦侍郎跟他打趣,故意反说:“等不了,我急着回去给真儿去疤。”
他女儿秦尚真不慎茶水烫手,留下拇指大一块疤,未出阁的女儿当无瑕,秦侍郎便来找蒋玄借蒋家祖传的祛疤膏,他从前军帐里见过,伤兵涂上去敷几日,那些刀伤剑痕祛除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点印子。
蒋玄晓得秦侍郎说的反话,白他一眼,过会,又忍不住叮嘱:“我家这药虽然奇效,但要想彻底去除,敷料一定一定七日不能去,然后务必三十日不能见水,别忘了。”
“放心,真儿的事我忘不了。”
……
蒋望回这边,送萍萍出来,不过五、六步,便问:“时候还早,带你到东京各处逛逛?”
“算了吧。”萍萍拒绝。
蒋望回反剪的双手在背后攥了攥:“说好了要带你逛的,难得你有机会出宫……”
忽然二人都察觉到头顶湿意,再瞅地面,麻麻点点。
萍萍笑:“下雨了,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蒋望回吁一口气:“看来天意如此。”
他指二人右手边,府里唯几的老柏树:“你在这里等下,我去拿伞。”
轻功来去,不多时就拿来一把伞。
“只找到一把。”蒋望回说着就要撑开,萍萍推手:“你打吧。”
她朝前迈了一步,离开伞下。蒋望回在原处伫立须臾,快步朝前赶上,将伞柄塞进萍萍手手:“你打吧,哪有男人打伞,女人淋雨的道理。”
他说着快步朝前走,远离伞下,两肩渐湿。
“谢谢。”萍萍寻常道谢。
二人前后来到池塘边,眨眼功夫水面上涨不少,雨滴打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密密麻麻。
蒋望回踏了几步石莲,不放心,停下来回身注视萍萍踏莲。
她一手打伞,一手垂着,
水面快涨到没过莲台,一脚打滑,萍萍本能伸手要去扶蒋望回,他也即刻抬手,可下一霎萍萍却自行稳住,站定,收回胳膊,手重垂下握拳。
蒋望回牵了个空,直直盯着萍萍攥拳的左手,不由分说抓起摊开,露出骇人伤口。
他突然就意识到许多端倪,萍萍扫地吃饭都刻意低垂的左臂,握紧的左手。
蒋望回紧紧抓着她的掌不放,视线却无处安放,不住扭头,胸脯起伏,眼倏薄红。
萍萍想抽手,笑着解释:“没事的,我就之前做错事挨了一下戒尺,真的就一下,兴许是这两天这只手总碰水,就一直没收口……”
蒋望回突然深吸口气,揽住萍萍,她身骤僵,话也急止。
蒋望回靴尖只在水面点了一下,就携萍萍纵身飞过池塘。
落地后他放开萍萍,她立马朝旁边挪远一步。蒋望回看在眼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萍萍:“这里面类似金疮药,你抹了能好快些。”
萍萍犹豫片刻,接过躬身:“多谢蒋兄。”
“我送你走吧。”
二人离开蒋府,到医馆那条街时雨差不多停了,蒋望回又问伤口需不需要找郎中瞧瞧,萍萍忙摆手:“不用了吧,也太小题大做。”
蒋望回没再坚持,同行到东华门口,萍萍将已经收好的伞递还给他:“就送到这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蒋望回缓缓接过伞,未即刻应声。
萍萍笑道:“今天谢谢你,我做梦都想不到能和经略相公同一张桌吃饭。”
蒋望回直道客气,萍萍同他挥挥,用的未受伤的右手:“那我走啦!”
蒋望回挥手目送,待瞧不见倩影才折返回府,一进门就见蒋音和站在绣楼前。她呼吸急促,似用了极大的定力才忍下来,挤出一句:“我有话同你说。”
蒋望回目眺绣楼:“回房再说。”
兄妹俩进绣楼,蒋音和将一踏入,就怒气冲天质问:“你竟然带萍娘子来家里?”
蒋望回面不改色,先关好门,才平静作答:“她仰慕爹爹,所以带她来见。”
蒋音和两肩不住耸动:“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帮我,还感叹自己有个好哥哥,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存了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你不要乱讲。”
“呵呵,你每回喊她娘子的时候,想的到底是萍娘子,还是官人娘子的娘子?”
劲风骤起,蒋望回一掌扇在蒋音和脸上。
音和捂颊,咬牙切齿:“怎么了,被我戳破了龌龊心思,恼羞成怒了?”
蒋望回沉默收掌,只闻呼吸声。
过会,呼吸亦轻不可闻,屋内死寂一般。
蒋音和重看向蒋望回,眉毛一挑,神色凄冷:“别忘了,你是共犯。”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药
半晌, 蒋望回紧绷两颊,眸光沉沉,压低声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阿兄不清楚吗?你之前说殿下回京后就会见我, 可他不仅没见, 还为了你心爱的女人变本加厉, 将我调到了司酝司!”
蒋望回蹙眉:“你不要这样讲话。”
“总之我要回东宫!”蒋音和斩钉截铁,“你不帮我我就去求官家,求皇后娘娘!”
“冥顽不灵!”蒋望回立斥。
他本不想多讲, 奈何妹妹一直梗着脖颈, 蒋望回先确认周遭无偷听,才解释:“你去求官家, 拿官家压殿下,殿下愈发不喜你。去求娘娘,娘娘力举范娘子,岂会待你真心,反而贻笑大方。”
蒋望回睹着蒋音和颊上红印,心内愧疚,从不曾对妹妹下这般重手。绣楼一层不住人, 有积晨露的水缸, 他取自己的帕子浸凉水, 拧干后递给蒋音和:“敷一敷。”
蒋音和冷哼接过, 帕贴颊上。
蒋望回柔声细语:“这是关起门来才非议两句,殿下文韬武略,将来定是一代明君, 但他注定三宫六院,绝非良人。”
蒋望回阖唇,吐纳。为防止蒋音和一时冲动去求蒋玄, 暴露萍萍和太子的关系,他手捏了捏,启唇再道:“当年要不是担心官家猜忌,家里压根不会让你进宫。在外面到了年纪,得一知心人,像爹娘那样相守一辈子,多好。”
蒋音和正想趁爹爹回京帮忙助力,闻言一个激灵,继又万幸:还好,还好没告诉爹爹,不然父母阻扰,只会将太子越推越远。
蒋音和怕被兄长看穿心思,故意提萍萍遮掩:“怎么,你打算将来同萍爱卿相守一辈子啊?”
蒋望回本是故意点她,却不曾想她说话这样难听。他看着妹妹那张不屑的脸,表情越来越冷,蒋音和原先还在嗤笑,忽然侧首瞥见蒋望回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浑身散发着阴冷,就像冤死的鬼魅。
蒋音和从来没见过这样表情,何况是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胞兄。
她不敢笑了,柔顺起眉眼,鼻翼翕动,下巴也微颤。
蒋望回睹见音和变化,尤其是那一双怯眸,眼皮时不时极快挑起又垂下,仿若被捕获后试探猎人心思的小鹿。
到底是自己妹妹,不希望兄妹生分,蒋望回暗叹口气,恢复正常神色:“你不要擅自出手,什么都别做,用不了一个月,殿下会主动召你回东宫。”
蒋音和不信,这肯定又是阿兄的缓兵之计,却慑于方才表情余威,只敢小声嘀咕:“怎么可能。”
“娘娘早想塞范娘子进东宫,奈何女官满额,如今空出司膳,她定再动心思。另有他人也蠢蠢欲动,想要这司膳位置——”
“还有谁也倾慕殿下?”蒋音和一时忘形,又插话惊呼。
蒋望回在寿春时觉出姚拱辰隐隐敌对,毕竟朝中武将,姚家之上只有蒋家。
很多事蒋望回只是不说,不是不知道。
那姚拱辰明显铁了心要送妹子进宫,司膳一空,多半会搏。
“我不知道是谁,但除却娘娘,必然还有他人眼馋司膳位子。”蒋望回不想见音和又妒,含糊带过,“到时候两派相争,殿下骑虎难下,要想谁都不得罪,堵住悠悠众口,只能扯个由头调你回来。”
蒋望回再暗叹口气,今日还是说太多了,自知姑息蒋音和,却血浓于水,无可奈何。
他拉开门,离开绣楼。
过步莲桥,回自己卧房。
蒋望回在桌边坐了会,缓慢起身,拉开五屉柜最下一层,取出一卷画轴慢慢展开。
画纸微黄,几处灰渍是除霉后留下的印子,画中女子裙衫明显褪色重补过颜料,脸也修复时重调了眉眼,可能原画只跟萍萍七分像,现在却完全就是她的样貌。
*
萍萍进东华门,过宣德楼,去东宫走大道,但中途也有一截曲径,中铺鹅卵石子。两侧梅树与紫薇交错栽植,刚一场雨打下许多青褐蒴果,卡在石间缝隙里。
萍萍小心翼翼慢行,避免泥泞弄脏袍服。低头抬头间,不知哪家宫殿墙头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接着另外一只,两臂撑起,一人猫腰翻上,坐在墙头喘气。
萍萍走近,见他穿褐袍戴无脚幞头,浑身皆是内侍打扮,有门不走,非要翻墙,鬼鬼祟祟。
这小内侍回头亦瞧见萍萍,大惊失色,手松跌下,头朝地栽进紫薇丛的烂泥里。萍萍赶紧上前关切,也顾不得袍脏了:“你没事吧?”
那内侍好大的气,冲萍萍吼道:“你哪个宫的?作甚吓我!”
萍萍从前卖洗面汤也遇过这种暴脾气主顾,那几个屠户比这内侍吼得还大声。她躬身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好奇墙上突然冒出个脑袋,我对天发誓没想吓你。”
至于哪个宫的她才不说,万一拖累官人呢?
萍萍企图揭过:“你……要不要擦擦脸?”
她递自己的干净帕子给内侍,也是经营洗面汤生意那套,帕子既好摸又好闻。
内侍接过帕子,怔了下,接着用帕子囫囵擦脸。
没擦干净。
萍萍看他鼻下人中那留着块泥巴,几分滑稽,忍不住提醒:“这里还有。”
“哪 ?“内侍抬手擦。
“还在。”萍萍又指又说。
他左左右右擦,却总偏一点没擦到。
萍萍看着着急:“还在!”
内侍停了手,眸光渐变凌厉,咄咄道:“要是没有,你捉弄我,就死定了!”
这人性子怎么差?反像她欠他的。萍萍心里也蹿了口气上来:“有就有,我又不骗人!”她从他手中夺回帕子,找到还没脏的一处,揪起来,给他看:“喏,干净的。”说着就朝内侍脸上擦去,她想他瞧着也就十六、七岁,半大少年,却这般暴戾,是不是从小去了人道的人身子残缺,心也阴暗?
联系起刚认识袁未罗那会,也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唉,真是因果冤孽。她看向内侍的眼神不由复杂,将擦下来的泥巴展示给他看:“喏,没骗你吧?”
少年内侍定定站着,她方才擦脸时手指拂过了他的唇。
少年看见萍萍嘴唇在张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良久,回过神来,挪眼瞥了眼那帕。
看在萍萍眼里,就是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不仅错了不认,连声谢都没。
她便不想过再纠缠,攥帕转身,他忽地叫住她:“唉,你叫什么名字?”
萍萍不想告诉他。
内侍又囔:“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查出来,到时候你吃不完兜着走!”
他还要挟?
萍萍一笑,现一对酒窝:“我叫子虚。”
内侍蹙眉:“哪两个字?”
她瞧他神色竟有几分认真,心道当然是子虚乌有的子虚啦:“紫薇的紫,柳絮的絮。”
内侍呢喃:“紫薇的紫,柳絮的絮。”
萍萍点头:“是的中贵人,是这两个字。”
那内侍听见中贵人称呼,先是一愣,继而高高挑眉。
内侍突然朝宣德楼方向望了一眼,仿佛被踩中尾巴般跳起,接着就匆匆溜走,没再同萍萍纠缠一个字。
萍萍起先被他反应带得也瑟缩,再后来定睛一看,那宣德楼边正行着不知何宫妃嫔的步舆并一队宫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压根不会往这边来。
那内侍却草木皆兵,难不成他就是那个宫里逃出来的?
她想不明白,便不去想,走回东宫,院里其他人都还没回来。
闲坐无事,左掌才缓缓觉疼,便取出蒋望回送的膏药,一打开一股子清凉味直冲鼻来。萍萍试着先摸了指甲盖大小,白糊糊的膏体覆盖伤口,冰冰凉只觉冷,再不觉疼,原先一直细渗的血也凝固。
这药真有用。
于是晚间夕照回来,她也把这药分给夕照用,夕照抹完盯着自己手看:“银娘子,血止住了……”
过会小丫头又抖手:“好冷好冷,银娘子,我手成冰棍啦!”
等冷意好点,夕照溜烟跑回自己屋内,片刻又嘭嘭跑回来,手里抱着一摞书:“这是我家娘子赠我的书,银娘子,你先挑。”
夕照将书一股脑摆到桌上:“你想挑几本就挑几本。”
“我就拿最上面这本吧。”萍萍说完拿起看了,才发现是《左传》。
夕照又摸袖袋,掏出数枚几乎一样的书签,分萍萍一枚:“也给你一个,我家娘子制的!”
萍萍笑着接过书签,上头无字,正反两面皆工笔画了苔花。书签本就只二而指宽,苔花更小,却画得筋络俱细,核舟一般精细。萍萍不由笑赞:“画得好好!”
夕照也笑,脸上全是骄傲,过会又忍不住问萍萍:“你记不记得那日司薄念的我的原名?”
萍萍面露尴尬,这个不记得。
夕照并不恼,笑着告诉她:“司薄念的是金苔,但其实也不是我真名,我家娘子姓金,在家里他们都喊我苔花儿。”
萍萍想了想,凑近夕照耳边告诉她:“我叫萍萍。”
两人还要再说些蛐蛐话,外面司设来下命令,说是太子回来要歇息,要她俩去铺设。
萍萍和夕照进寝殿依礼参见了太子殿下,上首那人缓道平身。
夕照不敢抬头,萍萍却抬起来,发现柳湛也正看自己,相视一笑。
殿内本来就已屏退了旁的宫人,萍萍和夕照才将理了帐子,正铺被褥,柳湛就同夕照下令:“你先退下吧。”
夕照不知原委,担心看向萍萍,萍萍冲她摆摆手。等那夕照离开,殿门关闭,她还埋首躬身,在理褥单,刚一铺整齐柳湛就坐上床沿。
她再去整理锦被,柳湛盈盈注视,竟有种才将动心的砰砰跳,难怪人说小别胜新婚。待萍萍摆玉枕时,他已目光灼灼,将她胳膊一捉再用力往怀中一拉,直接带倒在床。上。
柳湛翻身在上,单手撑着,目光流连她的眉眼,鼻息拂在她脸上:“别铺了,反正一会要乱的。”
他俯身吻她脖颈,捉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往下,欲与她十指紧扣,却旋即摸出不对劲,坐起身抓起萍萍左手,挑帐在灯下端详,长眉紧蹙,凤目深沉。
是谁伤了她?
萍萍不愿官人担心,急忙抽手,语气刻意轻松:“没事啦我今天上了药快好了。”
是,她上了药。
柳湛幽幽地想,她手上现在依然能嗅出几丝清凉香味,是因为涂抹的药膏中有一味镇痛樟脑。
宫里的太医不爱在疮药里加樟脑,这药她从何处得来?
柳湛面色温和:“这药的确不错,不抹这药好不了这么快。”
“是吧,多亏蒋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祝大家新年快乐!
柳湛挑眉:“希颜?”
萍萍点头。
“他给你的药?”
“是啊。”萍萍心里没鬼, 直言不讳。
柳湛脸上的笑有一瞬没挂住,这些天自己为了应付官家,忍着不与她见面, 她却同蒋望回私相授受?
“经略相公回京述职, 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就去他家见了一面。”
柳湛闻言身往前倾,差点就要扼住她的脖颈,手绕到背后握拳压下, 骨节凸起。他方才上。床前就已宽衣, 一番厮磨,里衣领口垂垮, 露一道竖向沟壑,蓬勃高涨的不止胸肌,还有他喷薄欲出的怒意。
胸膛微微起伏。
他的女人,要去别人家里拜见高堂?
他的女人,需要别的男人照顾?
那句“多亏蒋兄”尤其刺耳,她是他的女人,凭什么感激别的男人?
而不是他……
这样一想, 熊熊怒火中又夹杂几分酸涩。
转瞬间已默将蒋望回和那伤害萍萍之人千刀万剐数百回。
萍萍却只瞥见柳湛大敞的领口, 已近寒露, 她帮他重新拢好、系紧:“别着凉了。”
她还想他多披件袍子, 伸手去拿时不慎擦到手掌,嘶了一声,虽极低轻, 柳湛却眼一紧,起身托住她左手,轻道:“不用添衣, 没那么冷。”
萍萍点点头,二人重坐回床沿。
他方才端详过她的掌,有揪心,有心疼,现下瞧见她蹙眉喊痛的样子,再凝视,这心疼比方才翻了一倍。
算了,她已经受伤了。
柳湛想着,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至此刻才松拳张开,绕到前来。
“这药擦手上很凉吧?”他垂眸问。
“是啊,凉得发抖。我手上擦完后不小心摸到脸,然后脸也一直发凉。”
“便是这药的弊端。我给你换种抹,不会再觉凉,药效也比这药更好。”柳湛不自觉咬重“更”字,接着便唤殿外送药。
他不假人手,先自己试过,才给萍萍上药。
用食指舀药膏时还好,一靠近她伤口,竟不自觉指颤,没想到会生出紧张。
他担心手重弄疼萍萍伤口,却也有几分蛰伏不甘
和阴鸷,强自压抑,托着萍萍的那只手,掌心不住摩挲她手背。
少顷,意识到自己拇指和食指常年握剑有层薄茧,将二指朝外张开,只二指不再贴萍萍。
萍萍歪头打量柳湛,他现在给她上药的样子和记忆里极其相似。
她的官人是真的回来了。
柳湛余光窥见,却以为是自己抹的不好,抬头问:“是不是我手重了?”
他极轻快地捧着她手吹了一下。
萍萍愣怔,这一吹像春风拂柳,惹得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柳湛见她不答,追问:““疼不疼?”
萍萍唇分唇合:“不疼的,你手很轻。”
夜已深,两、三只飞蛾扑向殿内长明宫灯,帐上落的两人对坐的影子。因为仔细,他抹得很慢,萍萍怕太安静,就又说起白天的事;“其实我今天见经略相公是故作镇定,心里激动得不行,要不是去之前打过腹稿,我肯定要做结巴。”
柳湛垂首涂药,含笑倾听,但笑容很浅。
萍萍浑然未察,继续往下,告诉柳湛蒋玄如何邀请她一道吃饭,又讲数年前寒风挟雪挤进门缝,一群人围着时旺时暗的火堆,人人都有不同的经略相公故事,或抵御敌寇,或除暴安良,听一晚上不困,直到天亮。
柳湛抬首,凤眼促起:“你还在希颜家里吃饭了?”
萍萍瞪眼,推他一下:“我说那么多你就问这?”
柳湛笑意不达眼底。
金山寺也曾三人同食,萍萍不以为意:“经略相公、蒋兄,还有户部的秦侍郎,我们四个一起吃的。”她讲她在意的点,“我们吃的是经略相公亲手熬的水饭,他真的平易近人!”
柳湛心道茶点而已,算不得饭。三餐一宿共对的,还是只有他。
只能有他。
但也着实可恶。
又想到蒋家将门有将,精通各类金创跌打,平时总有人求而不得。
柳湛慢道:“那八两的砚台,你送值了。”
萍萍笑着感慨:“是啊,今日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和经略相公同桌吃饭。”
柳湛在此时涂完,抬起头,注视着她讲了多久,就亮了多久的眸子,像天上不被云遮的星星。他起身放药罐,同时为她斟了杯水,递到面前:“看你口干舌燥。”
萍萍接过水喝。
柳湛不愉暗道:终于止住了聒噪。
萍萍喝完水攥着空杯子,继续讲各路朋友如何受经略相公恩惠,她是打算除了自己那碗粥,别的都分享给他听。
不与官人诉苦,免叫他担心难过。
柳湛却猛地封唇,手托着萍萍后脑勺,将她放倒榻上。
萍萍愣怔,柳湛与她对视,噙笑:“知道你伤了。”
所以今夜不会有激烈碰撞,不会伤她的手。他拉被盖住两人,接着二指一纵,萍萍挺身。柳湛在她耳畔吹起:“但是娘子说过我手很软的……”
接着便轻拢慢捻,他有一双擅长弹琴的手,最擅调音。
一点一点抹,一寸一寸探,很快就找准弦,拨弄出一声最高亢的音,鹰穿柳浪,婉转绵长。
他旋即又弹了十余下,指法越来越快,修长的指引得凤凰引吭,不住高歌轻吟。
他眯着眼,妒兽和怒兽在他的胸腔牢笼里争相嚎鸣,珠落玉盘间柳湛生出一份快。感,停了手,眯眼等待。
等余音彻底消散,他即刻一挑,果不其然,鹰穿柳浪之音再次唱响,一切和他预料的分毫不差。
只有他,也只他能掌控。
*
晌午,艳阳高照。
难得过了中秋,汴京还有这样的好天气。
谭典设节后当值第一日,只有半天差事,中午上完便回自己院里,刚推门进屋,就冲进来一堆宫人,为首的统领问身边典正:“你确定有?”
典正点头:“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他俩搂搂抱抱,就在那小槐树下。”
统领道:“搜!”
四宫人缚住谭典设手脚,其余人等四散在屋内翻找,谭典设这才从发懵中惊醒:“你们作甚么?”
“找到了!”有宫人从谭典设枕下搜出一条男子的红汗巾,谭典设反应过来被设计,裂眦嚼齿,正欲辩解,统领却抢先高声,压过谭典设气不成句的声音:“三令五申不得私会外男,你却明知故犯,偷猫盗狗,私相授受!”
旋即有宫人塞帕捂住谭典设口,本来按律她该挨大板子,但太子仁厚,即使本宫宫人犯错,也不忍苛责,只顺手找了谭典设房中戒尺,小惩四十余下,将她驱逐出宫。
萍萍晚些时候听到的,就是殿下仁慈宽厚,予人予德的赞誉。
“那谭典设真是不知廉耻!”同院的两位宫人向萍萍和夕照抱怨,“身为宫婢却和东宫禁卫私下来往,还暗地里收他的东西,导致现下禁卫那边人人自危,一直在搜查到底是谁呢!”
萍萍连第一层都想不到,何况第二层,只等两宫人走了,同夕照惋惜:“典设人其实挺好的。”
夕照点头:“是啊,手把手教我们那么多。”
*
柳湛早晨上完朝后,去皇后的仁明宫请安。照规矩,每月十七日皇子皇女们只要在宫里的,都会齐聚这里。
柳湛到得早,仁明宫里只来了昭华公主并两位小侄子,以及本来就在皇后宫中抚养的八大王、九大王。
柳湛跨进殿中时,昭华刚帮孩子们系好香囊,又给自己系,皇后眉开眼笑走到柳湛身边:“娑罗奴,你来了,瞧瞧你皇姐这只小猪,绣得好不好?”
柳湛含笑扶住皇后的手,依命看去,昭华腰间佩戴的香囊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再瞅皇弟皇侄们,俱戴着布料绣工相似,绣有各自属相的香囊。
“母后绣的?”柳湛柔声轻问。
皇后颔首:“你皇姐难得进宫,我对她和这俩孙儿啊挂念得紧,就绣了几个香包托思。”
柳湛心道昭华属猪,她生下来时皇后尚未嫁给官家,亦非亲养,何谈母女情?
柳湛同昭华诚恳道:“阿姐难得回一趟宫里,母后十分想念阿姐,阿湛亦然。”
昭华也说些牵挂他们,只是不方便进宫的话。皇后拍拍柳湛的手,道:“也有你的份,紫云——”她吩咐贴身宫婢,“去取殿下的香囊来。”
不一会宫女端来一只香囊,上面龙张五爪,从云飞腾。柳湛旋即系于腰间,感谢皇后,继而嚅唇,那句像在口里嚼过一遍才珍重出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母子对视,皇后眼睛微湿,朝天眨了眨眼:“算了算了,出去散散心,不然这泪要掉下来。”
柳湛躬身:“儿臣陪伴母后。”
母子俩便往明仁宫内花苑去,昭华并七、八大王都远远相随,皇后任由柳湛扶着手,叹道:“这香囊虽然是哀家针法,但裁剪缝制皆是牧君一手操办,辛苦那孩子了。”
范氏虽出自抚州,但族中多在京任职,王牧君家离禁宫不远,今日不见人,应该是回家了。
柳湛远眺花苑入口,有两位公主正快步赶来,他道:“母后,二姐姐和三姐姐来了。”
公主们与皇后见了礼,也佩香囊。半晌皇后才重得私下相处机会,启唇欲再提,柳湛却张望:“怎么这个点了,阿七还没来?”
“哼,早就来过啦——”皇后似笑似怒,“早上头一个冲进我宫里,冒失四处张望,收了香囊就走,口里还叨叨什么怎么没有,这一天天的,似魂梦游!”
柳湛宽慰皇后:“他年纪还小,以后行了冠礼会稳重些。”
“十七还小啊?”皇后看向柳湛,“都要给他宫里安排侍寝了!”
柳湛注视边上新摆的万寿菊。
皇后直言:“你那里司膳既然空出来,安排给牧君如何?”
柳湛转回头与皇后对视:“儿臣不知先前的司膳还回不回来。”
皇后点头一笑:“就那么喜欢蒋娘子?”
“算不上吧。”柳湛轻道,“只是孩儿和希颜好。”
“蒋家那小子啊……”皇后眯眼似在回忆,“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他和你同岁吧?”
“比儿臣要长一岁。”
皇后正打算说什么,柳湛抬首不紧不慢道:“说来希颜还未成家,央过儿臣好几回。母后这里人选颇多,不知道能不能也帮他挑一门?”
柳湛含笑,语气里竟了几分撒娇:“母后,帮帮忙吧,希颜心急如焚。”
皇后:“好吧好吧,我就帮着牵根红线,高祭酒家嫡女贤良淑德,以为如何?”
“希颜定然欢喜。”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夜读(上)
皇后一笑:“那重阳宫宴安排他俩相看。”
“劳母后
费心了。”
母子俩沉默着折返, 似乎话说尽了就无话可说。柳湛告辞回到东宫太子书房。
顺地毯一路走到“教以义方”的匾额下方,绕过长案坐定,才解下香囊, 松开抽绳检查内里, 果然和嗅辨的一样, 白芷、芜花、艾叶、苏叶,没有掺毒。
他紧绳重戴在腰间。
处理了半个时辰公务,蒋望回来照例禀报, 说至中途, 他阖唇顿了下,才续道:“那典设和属下禁卫之事, 殿下可曾知晓?”
柳湛仍批公务,头也不抬:“什么事?”
蒋望回话又卡了一下,不是都说这事殿下判得仁厚么?
“司寝司原先的谭典设与外男私通,人证赃物俱全,已逐出宫。”
柳湛仍未抬首:“这事孤知道,当时报来孤就说要予仁予德,既然已经要驱逐了, 就别把人打太惨, 小惩罚一下即可。”
蒋望回盯着柳湛:“皆说外男是属下殿中禁卫。属下无能, 排查一通, 没有查出来。”
柳湛批完一本,放桌上,换新一本展开:“那兴许不是东宫, 是别宫的,孤相信你治下有方,只要问心无愧, 不必自责。”
蒋望回良久沉默伫立。
像房中立柱,纹丝不动,也不离去。
柳湛搁笔抬头,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在怨孤调音和出去?”
少倾,蒋望回垂首抱拳:“舍妹顽劣,殿下处置妥帖。”
“今日娘娘和孤提了一嘴,想让范娘子来做司膳。”柳湛将桌上一封书信往蒋望回那边抛了抛,但仍落在桌沿,“拱辰亦想举荐他妹子入东宫。”
蒋望回没去拿信,仍做沉默恭顺的倾听者。
柳湛扶额:“孤思来想去,还是让姚娘子来当。”
蒋望回抬眼看向柳湛。
柳湛仍扶额头,浅淡笑意,似乎就是想等蒋望回和自己对视:“姚娘子不爱说话惹事,做事守规矩,就算遇上了萍萍也多半不会起冲突。”他渐渐敛笑,张目不眨眼,“毕竟孤的女人,”顿了顿,“还是得孤自己来疼。”
蒋望回与之对视,目不敢移,亦知不可暴露任何情绪,阖唇叩齿,背后攥拳的手掌心掐出指痕,才能勉力维持正常神色。
半晌,柳湛轻笑一声。
“好了,”他站起绕到桌前,“孤该去官家那里陪用晚膳,若无事,一起走一段路?”
蒋望回先瞟滴漏,而后才回:“眼下快到交班时辰,节后第一日,属下一般都要回殿内督察。”
“那就不耽误你了,”柳湛体谅道,“速去吧。”
他自去官家的福宁殿,一进去,殿内跟皇后宫中一样,也摆了菊,黄白蕊的万龄菊,粉红桃花菊、木香、金铃、喜容……各色各样的品种,柳湛私心最爱的是一种白菊瑞云殿,高低错落,每一瓣都如画中卷云,但他也不曾在那一排瑞云殿上停留一眼,不暴露自己喜好。
柳湛跪下专心参拜。
官家允了平身,道:“这一天天来了去的,仪仗都不要了,午时听你母后说,你去她那也是独来独往,成何体统。”
柳湛拜道:“父皇教训的是,孩儿宫外私服许久,一时没改过来。”
官家摆摆手,这事揭过,又问:“腰间的香囊是你母后绣的?”
“是。”
“午时看小八小九也戴了一个。”
柳湛接话,说些赞扬皇后的颂词,接着陪用晚膳,官家庆丰五年时在百官面前表率,要节财宁俭,自此日常饮食,不超过四菜一汤。
眼下亦如是,与柳湛父子对桌,两荤两素,和一肉汤。
柳湛带笑拾箸,心里想的却是小时候以为父皇真节俭,无比崇拜,后来大了再一琢磨,逢年节宫宴都要多铺张有多铺张。
宫人给柳湛盛了碗肉汤,他看汤里有鹿角绿菜,汴京人称鹅掌菜,南方唤作昆布。
柳湛瞥向中央盘中,两素里已有一盘煮熟拌了香油和芝麻的鹅掌凉菜。官家亦睨一眼,吃完口中菜,放下银箸,才道:“朕最近喜欢吃这海里的素食。”
柳湛亦等口中饭菜咽完,才接话:“海带也好食。”
官家摇首:“唉,海带成组,不如这成纶的。”须臾,又道,“你也多吃点。”
“多谢父皇关心。”柳湛吃菜喝汤,饭后的茶点是插着彩旗的蒸糕,官家厌恶酥油,宫中糕点多咸口,柳湛一咬,这糕里包的竟也是鹅掌菜。
他瞧官家那边,宫人额外端来一碟鲈鱼干,狸奴亦到饭点,官家弯腰喂它。
柳湛笑着将整块藻糕吃完。
*
东宫小院里,萍萍和夕照也正吃饭。
下霜后汴河的鲈鱼鲜起来,晚上后厨收拾了三尺以下的,盐渍成鲈鱼干,和着葱和干菜一锅烩了,一道菜就很下饭。
萍萍和夕照端碗坐台阶上吃,另倆同院宫人端进屋吃,路过打趣:“夕照,这个你也要加辣子啊?”
“你这样什么菜都成一个味了。”
夕照却问她们要不要分辣子,说尝过辣子浇的鲈鱼就晓得有多香了。
俩宫人大笑离去,夕照有些失落,她今天也分了萍萍辣子,便问她:“你觉得加辣好吃还是不加好吃?”
“都好吃,各有各的味。”萍萍给夕照看自己碗里,“你看啊,我一边加辣一边不加辣,辣鲈鱼和不辣鲈鱼,一下就有两个菜了。”
夕照冲她笑,也效仿起来。
后厨晚上给宫女们也发了蒸糕,松子肉馅的,萍萍尝下去第一口惊呼美味,但再吃几口就觉得腻。于是只尝了一个,剩下三个放在桌上,读起夕照送她的《左传》。
窗户被人从外拉开,钻进来一个黑影,带进一阵风,外头松影,屋里烛摇。
萍萍吓一跳,本能就要开揍,定睛瞧清是柳湛,呼一口气,手上的拳变成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你怎么不从正门走?”
“孤来你这坐坐。”
“搞得偷。情似的。”
两人同时出声。
柳湛抿唇看向萍萍,她一脸诚恳,是啊,他俩是夫妻,不用偷。情。
柳湛:……
他环视屋内,打量萍萍居所,看是否舒适,有无怠慢,亦缓解尴尬。
萍萍却朝他再走半步:“晓得你有不得已,但是、但是……”
柳湛挑眼:但是什么?
萍萍踮起脚,手遮着嘴要和他说悄悄话,柳湛旋即弓背迁就。萍萍的唇终于到他耳边,她开口,一股轻气抢在声音前面钻进他耳里。
他如今已不会像刚亲近那会红耳,但会心猿意马。
萍萍用最轻最细的声音告诉他:“今早我们典设因为和外男私会被逐出宫了,但是和她私会的男人还没查出来,你这样鬼鬼祟祟很容易被误抓的。”
柳湛:……
片刻,柳湛转移话题:“晚上吃的鱼?”
萍萍捂嘴,闻着味了吗?
须臾她交待:“吃的鲈鱼烩和蒸糕,对了!”她端起桌上的盘子,“还剩三块,你吃吗?松子肉馅的。”
柳湛摆手:“这个最多吃一块,再多就腻。”
“我不爱吃,一块就腻了。”
这回两人也是同时说完,声音重叠,但都能听清,相视一笑。
柳湛抬手,抚了抚她方才酒窝现出的位置,接着牵她手在桌边坐下:“江宁人用松子梅肉包纸皮烧麦,里面的馅就不腻。”
萍萍捏了下他的手:“我们那会在江宁早上是不是吃过?”
柳湛点头。
“还是梅子解腻,可惜现在没梅子了,不然能渍几罐。”
“明年再做也不迟。”柳湛说着拿起桌上的书,《左传》,又名左氏春秋,“怎么读起这个?”
“夕照送我的,不过也算是我自己挑的。”
柳湛扭头看她:“夕照?”
“就是昨晚和我一起铺床的那个小丫头,”她强调,像是什么天大不得了的事,“她才十二岁!”
一般宫婢皆是十二、三岁入宫,柳湛以为寻常,翻去她夹了书签那页:“读到哪一篇了?”
却原来是《成公二年》。
郑国公主夏姬,守寡后与陈国国君,及二臣子亲密,情人们的言行激怒了夏姬儿子,将国君射杀,取而代之。
楚庄王因此讨陈,车裂了夏姬儿子,抓住夏姬。
《成公二年》的故事便从此处开始,庄王亦对夏姬动心,欲立为妃,大夫巫臣却力劝大王不要贪图美色。
将军子反也想娶夏姬,巫臣又阻,说夏姬的兄长、夫君、情人,儿子全部死绝,陈国亦亡,说明她是不祥之人,靠近她的男人都会被诅咒,天下美女众多,又何必执着夏姬?
楚王和子反因此都打消念头。
最后满朝文武,只有一个老鳏夫敢娶,哪知成亲没几天,也战死沙场。老鳏夫儿子又要烝夏姬,夏姬举步维艰,巫臣却突然许诺:“归!吾聘汝。”
回家吧,我娶你。
萍萍挨着柳湛坐,脑袋几贴他肩头。她指那句“吾聘汝”道:“一开始读第一遍时,我挺感动这句情话。”
萍萍又坐正些:“但是后来又读好几遍,越读越不对劲,夏姬的儿子到底是愤怒,还是本来就有当王的野心?”
“他做陈王,陈国人自己都没说什么,隔壁的庄王却要来讨伐,是匡扶正义还是开疆拓土?”
“还有这个巫臣,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庄王驾崩,他和子反被托孤后对夏姬说?我看就是巫臣和子反两派争权,他背投晋,扶持吴,早做好打算,”萍萍翻书给柳湛看,“你看呐,后面巫臣让夏姬假托迎丧之名,回郑国娘家,使齐的巫臣亦取道郑国,这明明都是合计好的呀!夏姬就是一枚巫臣推波助澜的棋子。”
她叹息:“就算他对夏姬也许有几分真情,那也必定轻于权力。”
柳湛眨了眨眼,沉默不语。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读(下)
萍萍是旁观时清, 当局时迷,并没有半分指桑骂槐心思。柳湛却觉意有所指,挑起眼皮深看她一眼, 心有动摇:她既然如此清醒, 那待他到底有几分真心?她是真全心全意包容他吗?
“唉, ”萍萍叹气,“后面还没读,也不知那巫臣带着夏姬投晋后怎么样了。”
柳湛微笑, 牵着她的手一起翻到《成公七年》, 原只是告知后续,萍萍却瞥见那句“子反杀巫臣之族”, 巫臣带着夏姬私奔,子反就把巫臣留在楚国的全族都杀了。
她惊呼出声,巫臣那么大年纪肯定有妻有儿,妻儿何其无辜?
“这史书里的人怎么个个杀人如切菜,动不动灭全族,儿要弑父,母要杀子, 真是越读毛骨悚然。”
柳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心念一动。
他今夜访香闺, 思念萍萍仅是其次。
自从江南回来, 他寝殿里熏的香一直是甜甜腻腻的豆蔻、柑橘和甘草,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时常变化。
然后就被人钻了空子。
甘草不能和芜花或者昆布合用,否则会产生毒性。
香囊里有芜花, 晚膳吃的鹅掌菜就是昆布。
让他很难不疑心皇后和官家。
不得不戴,不能不吃,所以他只能来她这里坐会, 等殿内甘草香气散尽。
萍萍讲“儿弑父,母杀子”正撞他心坎上,不由阵阵泛酸,却自觉和萍萍还没到交心讲某段天家秘辛的程度。
于是,柳湛只敛笑劝诫:“这话眼下隔墙无耳,允你讲一回,以后绝不可再说。”
萍萍点头:“你放心,我晓得的,这是夫妻关起门来说话,怎么可能到外头去讲。”
柳湛听到“夫妻”二字,心念又一动,静静注视萍萍。
片刻,他还是决定讲之前打好的腹稿,口是心非:“其实我书房里的匾额‘教以义方’也出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我立学那年官家亲题。”他捏一把萍萍的脸,“所以说啊,书里也有父慈子孝,舐犊之爱,不是人人都阴暗薄情。”
“是啊,”萍萍感叹,“朋友反目,兄弟成仇,想一想也还能勉强理解……”她看向柳湛,犹豫了下,没再提父子,“但母亲杀儿子实在理解不了,那可是十月怀胎,亲生骨肉。我前面读栾怀子乐善好施,士多归之,他娘却因为担心怀子坏她好事,就要杀子,读得我一阵恍惚,这是亲娘吗?”
虎毒尚不食子,难道人比禽兽还不如?
柳湛拍拍萍萍手背,笑道:“也许他真就不是亲生的。”
萍萍坐定不再言语,眼神几分茫然。
柳湛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问:“怎么,又恍惚了?”
萍萍倾身,头往柳湛肩上靠,他很自然揽住。
“我想我娘了。”她小声说。
柳湛正想问问她娘什么样的?想知道她小时候的事,那可比《左传》有意思。萍萍却不无惆怅道:“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我娘是谁,什么样貌?一点回忆都没有,却又觉着她应该早不在这世上了。”
柳湛听到这将萍萍手握住,她五指缓缓插过他指缝作为回应。
“但她以前肯定很宠我,对我特别好!”因为她每回只要一想到娘,心里就顿时满满都是踏实笃定,暖烘烘的。
萍萍注视面前桌上,宫中几无油灯,连她这样的小小宫婢都能分到蜡烛,那白烛一点点融化,燃烧自己,照亮温暖她,就像娘亲。
执手无言,柳湛思忖的却是另一件事:萍萍行事颇市井气,是个卖洗面汤的,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读的书,却又不像那户籍上的小门小户能教出来。
他怕想多了又伤到自己,只将她搂紧,良久,轻道:“我待会不能留在这里过夜,要回去。”
“我知道,现在下寒了,我这有披风要不要?”
“不用。”他看向怀中温柔又体贴的佳人,这会又觉得她还是那个真心真意的萍萍,他不该动摇。
柳湛吻了下萍萍面颊,继而脑袋贴着脑袋摩挲,“我不急着走,让我再抱会。”
虽然不能全交心,但他回不去寝殿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她这里。思及此柳湛情动,忍不住再次亲向萍萍脸颊,左右各落一吻,接着吻额头,像只蜻蜓在湖面不住点水,然后细细密密啄她唇沿。这些日子他早将她的喜好研磨个透,亲亲抱抱讨好一番,最后唇对唇贴一下,分开,柔声道:“好了,下回再来看你。”
说是会再来,但之后数回,皆是萍萍铺床时直接被留下来侍寝,柳湛未再踏足萍萍闺房。
到了九月,宫里要准备重阳宴,大伙都忙起来,萍萍每次去寝殿铺床时柳湛都还未归,等早上她再去铺时,他又早离开。
一连近十日不曾打照面,萍萍难免牵挂。
但也有开心的事,因为要开宴,宫里采买了许多猪、羊、牛、鹅,连她们这些东宫下人油水都丰厚起来。
宫人间早早传开,说今日午膳既有山煮羊、红烧肉,还有牛肉馅饼,其中前两样被宫里的老人们描绘成饕餮美味,说它俩都比外头多添一样配料,山煮羊要加杏仁,红烧肉和梅干菜一起炖,吃一回就忘不掉。
勾得萍萍犯馋虫,夕照更是吞咽一口,到了饭点都早早去排队。
隔着很远,萍萍就望见姚书云,一眼就认出她是和柳湛合奏的那位娘子——她还是所有人里最瘦的,细腰不足一握,仿佛随时会被灶风吹倒。
萍萍已经学会通过服饰辨认等级,虽然姚娘子袍服上是司膳才能用的如意
纹,但她仍问前面宫人:“那站在灶旁的女官是谁呀?”
前面宫人也没见过,还是前面的前面回头:“嘘,小声点,那是新上任的姚司膳。”
萍萍心里哽了一下,说不别扭那是假话。
轮到萍萍打饭,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姚书云,发现姚书云也在瞥自己,视线对上,被逮个正着。
萍萍尴尬笑笑,姚书云没有回应。
“银娘子啊,今日还给你多打点?”掌勺的宫人自从上回和萍萍聊过,晓得她也做过厨娘后,就每回都额外多打一勺。
“谢谢姐姐。”萍萍甜甜一笑,露两酒窝。
她和夕照还是端回院子,坐台阶上吃,夕照说山煮羊果然绝味,但红烧肉拌了辣子还是太甜,没吹得那般神。
萍萍听得直摇头,正要回她,两人齐齐发现前面不知何时立着姚书云,弯腰盯着她俩。
萍萍询问时夕照也在,亦晓得身份,立马站起:“见过司膳。”
萍萍也站起行礼,姚书云盯着她的脸:“我只认得你,所以来问问,红烧肉和山煮羊真那么好吃吗?”
“你没吃吗?”夕照大着胆子反问。
“没有。”
萍萍记得寿春那会,姚娘子说话走路比龟还慢,这会却都跟正常人一样,她恍然大悟,姚娘子那会是故意拖延,不想去见柳湛!
合奏亦非她所愿!
萍萍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之前控制不住对姚娘子膈应嫉妒。
而此时晓得了真相,又不能免俗地庆幸,对姚娘子敞开心怀:“好吃啊,你要不要尝尝?”
今日的饭菜是两盘一碗,木盘盛着,她指没动筷子的半盘:“这边我没碰,要吃的话等我洗双新筷子。”
姚书云摇头:“谢谢,我吃不下。”
“怎么了?是胃口不好吗?”萍萍心想难怪姚娘子这么瘦。
“不是。”姚书云说得很寻常,“我胃饿小了,每餐只能吃一点点。”而这羊肉是棒骨,红烧肉也大块。
夕照闻言叹了口气:“我家娘子也是,打自小就不敢多吃。”
萍萍愣了片刻,道:“你等等。”
她很快跑回来,一手端一个小碟,各盛一块专门切成指甲盖大小的羊肉和红烧肉,还贴给碟里都舀了汤汁,带捎新筷。
“尝尝。”
姚书云上下打量萍萍一眼,不接,反问:“你住哪间房?”
萍萍一指。
姚书云道:“端进房里来。”
萍萍端进来后姚书云立刻接从她手中夺过瓷碟,直端到床上,萍萍和夕照皆看愣了,面面相觑。
姚书云却叮嘱萍萍:“这是你房中,偷吃的是你。”
“是是是。”
姚书云拉被子盖住自己身子,然后躲在被子里尝,羊肉和红烧肉她都在嘴里含了许久,汁吸得没味了,才舍得咽。
吃完后,她各取一锭银,分别递到萍萍和夕照手上:“劳烦明日也帮我留一份。”
“不用银子我会帮你留。”萍萍一口答应。
夕照也不要赏钱,但不解:“你自己不能多盛点吃吗?”
姚书云缓缓道:“我每日吃多少,皆有人回报阿兄。”
*
东京城,谭郎中医馆。
裴改之叩响后门。
谭郎中一开门,裴改之就笑问:“这快一个月了,不知谭典设可有喜讯?”
谭郎中低头瞅地:“唉,进来聊吧。”
到房内将谭典设被逐的事一说:“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大官人的计策胎死腹中。”谭郎中将一百两银的定金退还裴改之:“这银子舍妹没有运气拿。”
裴改之没有及时接,只笑:“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如果不能,他就只剩下唯一一个能拥有萍萍的法子了。
“唉,我妹妹只是使计打了个药水板子,就被设计驱除。我说大官人你也放过那个宫人吧,她身后是太子,惹不起的。”谭郎中好言相劝,却对上裴改之幽黑眸子,其中的阴鸷和执拗令谭郎中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谭郎中避开裴改之目光,不住眨眼。
“我知道了,”裴改之温和笑道,从定金里取十两往谭郎中那边推:“还是辛苦您了。”
“无功不受禄,不受禄。”谭郎中不敢接,裴改之也没再坚持,客套几句拜别。
谭郎中送至门口。待门一关上,裴改之背过身去,嘴角还残留着伪装的笑意,眼神却陡然凌厉——谭郎中生了怯意和畏惧,可能投诚。
是日夜晚,谭郎中医馆走水,正刮北风,家家夜里又睡得熟,烧了好久才有人发现,待扑灭时,连着四、五家医馆都只剩下黑灰柱子还立着,整条街浓烟呛鼻。
最可怜的还是谭郎中一家子,全烧黑了,没一个活。
翌日,仍是深夜。
翰林学士范合敬府上嫡女范牧君,梳洗完毕正要在入睡,忽被人从后点住定穴和哑穴。
她回不了头,不知道自己的贴身女使哪去了。
近身的是名男子,身形高大却消瘦,夜行衣戴面巾,隐在夜里愈发看不清,范牧君只能瞧见他露出的两只手格外白皙。
男子冷冷开口:“再进宫给娘娘带句话,就问她记不记得庆丰十三年的扬州。”
“倘若记得,别忘了还有一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
男子说完,手刀打晕范牧君,潜出闺房,借夜色掩护,视范家护院为无物,扬长而去。
第70章 第七十章 避子汤
范牧君许久才醒来, 发现女使们仍在外间昏睡。她没弄醒她们,自去床上睡了一觉,等早晨范学士下朝, 才打着请安的由头去书房。
父女密话, 范牧君将昨夜遭遇一五一十告诉爹爹。范学士听完, 皱眉按住范牧君双臂:“那歹人可有伤着你?府医看过没有?”
牧君摇头:“刚醒那会脖子有点疼,现在已经好了,未同爹爹商议, 不敢擅自请府医。”
范学士闻言眼一沉, 肯定道:“你做得对。这个时候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千万不要和你小姑姑说, 也同我说了。重阳进宫,就说晕后话一直烂在肚里,见着了姑母才敢吐。”
少顷,又道:“委屈你了,府医就不看了,府中警卫为父会暗中加强。”
范牧君道:“那歹人机警得很,必不会同一个地方来两次, 爹爹暗中加派人守, 万一被姑母知晓, 得不偿失。”
范学士点头, 的确什么都不做才更像不知道,他叮嘱:“你只传那歹人的话,不要多说一个字, 千万不要追问。倘若你小姑姑为什么不好奇庆丰十三年发生什么,你就答你和她同姓同气,同荣同仇, 在你心里姑母做什么都是对的,甘愿听令。”
“女儿明白。”
待到重阳节宫宴那一日,范牧君早早来到明仁宫。正殿殿门尚未打开,她轻车熟路绕花苑拱门,沿途之前那批菊花开败,全部换了新菊,重新布景。
她再从后门进殿,皇后正听仙韶院报今日备选的燕乐曲目,范牧君安静候在一旁。
那仙韶都头全部汇报完,上首皇后才合着眼皮道:“你安排得很好,就这几首吧,到时候让官家挑。”
“喏。”
待仙韶院的人走了以后,范牧君才绽笑颜,欢喜上前:“姑母。”
皇后睁眼,微笑。
范牧君让随行的女使递呈:“我带了些江记的菊饼孝敬姑母。”
江记饼铺开在抚州的范家老宅旁边,每逢重阳制菊饼,只此一季,味道数十年不变。
范牧君不是在老宅长大,但皇后是。皇后依旧微笑:“你这孩子,回回来都这么客气。”
皇后抬臂,范牧君即刻去扶皇后的手,皇后却把她手抓住,牵起来,亲亲热热道:“走,和姑母一道赴宴去,就近就不坐舆了。”
重阳宴宗室百官,四品及以上官员亲眷都会进宫,男女分殿分席,在延福宫同乐。
范牧君垂首不语,迁就着皇后步调往延福宫去,后面隔一段距离,远远跟随二、三十内侍和宫人。
沿路两侧亦摆满寿菊,这条路上多是粉蓝色牡丹菊,皇后直说好看,待到途中,范牧君起了个话头,将昨日歹人之事一说,提及“庆丰十三年的扬州”时,皇后微微色变,但眨了下眼,旋即恢复正常。
待后面什么承诺、兑现,她已气定神闲,古井无波。
皇后继续和范牧君边走边品菊,百来步后,皇后蹙眉失神:“好侄女,帮老身想想,刚刚殿里仙韶都头报的燕乐,是哪几首备选来着?《好事近》、《法曲献仙音》,还有两出是什么?这才多久,我这记性就记不住了呢?”
范牧君记得是《秋宵吟》、《卜算子》 ,却犯难道:“我当时也没认真听……要不……我去仙韶院问问?”
后头这么多宫人内侍,哪该轮到她?
皇后却颔首:“有劳你了。”
待范牧君去远,皇后才招呼了一个贴身内侍近前,低声询问:“太子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可有打听新音信?”
“回娘娘,上次小的套了东宫袁未罗的话,得知那小娘子当街拦腰抱住殿下,非说殿下是她官人,这样才认识的。”内侍唾一口,“为着攀附,脸都不要了。”
皇后脸色神色难辨:“找个由头,引她来打照面。”
*
今日重阳宴,宫里忙,东宫却还好,萍萍和夕照均闲着,夕照便动了去寻她家娘子的心思,并拜托萍萍有事帮她打掩护。
“好——”萍萍摆手,“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夕照走了不久,就有宫人慌慌张张跑进小院,张口就问:“你们院里其他人呢?”
这宫人生面孔,萍萍怔了下才回:“她们都当值去了。”
宫人说着转身:“那你来帮忙。”
萍萍闻言跟上,随她来到前面院里,中央突兀摆着三盆白菊,宫人抱起一盆:“这几盆菊花都要搬到披芳殿去,得两趟了。”
萍萍正蹲下来要抱,听见言语,两手各抱起一盆:“我能抱两盆。”
宫人看她一眼,往外走,萍萍跟着,她看这白菊花瓣或簇或垂,每一瓣都美得像浮光锦,真是国色天香。
萍萍立刻将这品种列为她最喜欢的菊花:“这是什么菊,怎么这样漂亮?”
“这是瑞云殿。”
萍萍记名字,又笑问:“姐姐是哪个司的?怎么称呼?”
宫人沉默须臾,方回:“我是司苑的兰熏。”
萍萍院里没有司苑司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信以为真,但仍有疑惑:“东宫的菊花为什么搬去披芳殿?”
“今日开重阳宴,许多损耗,诸殿挪借,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别打听!”
萍萍缩脖:“对不起。”
她们出东宫没走多久,前面宫人就抱菊让到一边,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
萍萍眼皮一跳,赶紧也让路跪下。
皇后一行人从萍萍身边路过,萍萍余光偷瞟了眼,皇后眺着前方,压根没留意她们这些宫人。
这就是官人的生母,她的婆婆吗?
她听说皇后不到十六岁就生太子,眼下将近四十,看起来像是三十左右,鹄峙鸾停,仪态万千,那鼻子和官人如出一辙。
萍萍生出一股熟悉感,但不亲切,既近又远,皇后一行人已经走出好远,她仍恍惚,还是同行的宫人喊醒她:“唉,想什么呢?搬花去披芳殿了!”
萍萍这才起身,抱菊赶路。
皇后那厢,走出许久,方才勾手命内侍近前:“太子待她如何?”
内侍附耳数句,皇后脸上露出浅淡蔑笑。
远处,柳树下,黄叶如金帐,等皇后的仪仗瞧不见了,一少年才挑帐般挑开柳条,笑道:她果然是娘娘宫里的。”
他身后还躲着个内侍,疑惑追问:“殿下您在说什么?”
少年上下打量内侍一眼,勒令:“本王和你换下衣裳。”
“殿下和奴?”
“是的,快点!”
等萍萍运完菊花,和那还有其它事的宫人分别,原路返回时,就听见有人喊:“紫絮。”
她完全忘记这个瞎编的名字,一个劲往东宫赶。
“紫絮。”
“小紫絮。”
那声音越叫越快,萍萍停下脚步找了一圈,发现柳树下的少年内侍。
哦,想起来了,就是上回摔个大马趴那位!
她朝内侍走:“你喊我有事吗?”她来回打量他:“我看着比你大得多,你合该唤一声姐姐。”
内侍笑嘻嘻:“不是我喊你,是柳树在喊你。”
说罢闭紧双唇,但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紫絮。”
萍萍瘪嘴,几分无语,她也闭紧嘴巴:“中贵人,快喊姐姐。”
“你也会腹语?”内侍眼眸愈亮,激动得快要跃起。
萍萍噘嘴:“我不会啊,方才是柳树让你喊姐姐。”
……
远处,蒋氏兄妹遥遥观望。
蒋音和眯眼嗤笑:“连七殿下都不认识,真是个傻子。”
她怎么会输给这种人。
蒋望回却反驳:“她不傻。”他转身不再偷看,负手朝举办重阳宴的延福宫走,低了下脑袋,“她很聪明。”
蒋音和司酝,亦要赴宴,追随兄长转身,刚想呛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听蒋望回轻叹:“她只是总把人想得太好。”
“呵——那我比她还想得好些。”蒋音和越说越快,“我连什么都不做,就能做回司膳这种话都信了。”
她侧首直直盯着蒋望回:“阿兄骗我。”
蒋望回只注视前方:“没有骗你,出了意外,我会再想办法。”
*
萍萍踏入东宫,还未回小院,也是在前院,打扫的宫人突然朝她这边泼来一盆脏水。萍萍躲闪不急,被浇个半湿,本能闭眼。
好臭!
待睁眼时,发现泼水的宫人自己完全不认识。
萍萍冲那宫人笑了笑,等一声道歉。
却不知那宫人是故意的。
萍萍侍了好几回寝,每回都到天亮才离开太子寝殿,东宫内众所周知。
有不少宫人暗地里妒忌。
有些人虽然恨,却忌惮太子,不敢亲自动手,便撺掇同样妒,性子直,脾气大的去做出头鸟,借刀杀人——今日这泼水的就是其中一鸟。
她刚泼完,旁边另一宫人就明知故劝:“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跟银娘子说声对不起。”
泼水宫人却叉腰:“道什么歉意?老娘泼的就是她!陪了几夜就以为鸡犬升天了?依我看呐,压根就没入殿下眼!”
“哎呀你在说什么,快别说了。”
“老娘就要说!她要真入了殿下的眼,怎么连个御侍都没拣着?白睡觉!”
萍萍呆呆愣在那里,不,这和官人说的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走。”她胳膊上忽被一挽,回来的夕照拉着她就往里走,“别理她们,你越伫在这她们骂得越凶。”
萍萍跟着夕照一起回院,夕照关起院门:“这些人成天就会踩高捧低!”
她转回身,见萍萍脸上仍无笑意,便劝:“别听她们的,殿下对你挺好的,她们就是妒忌!”
入宫前萍萍做的夫妻,夕照却当世家婢女,懂萍萍所不懂,加之每回萍萍侍寝皆是夕照早晨进去铺床。她重新挽住萍萍手臂:“我看每回殿下都没让你喝避子汤,挺疼你的。”
“避子汤?”
“是啊,你不会不知道这种东西吧?”夕照比萍萍矮许多,仰面瞪着她,“以前我们家郎君宠幸姨娘,又不想她们生孩子,就会在欢好后送这种汤药。”
萍萍抿唇,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想:她当然听过避子汤,但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他们是夫妻呀!
她回忆了下,自从停了那“补气药”后,他回回最后都处理在外面,或腹或臀。
萍萍整个身子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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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湛下朝后继续在广场上同诸官员议政,而后直接从前殿去延福宫。中途要经过御池,湖面宽广可泛舟,走中间曲桥过湖心亭路最短,柳湛正要踏上桥,就听琴声骤响,是谁抬手一挥,便若流水潺潺。
弹得不错。
起码练了十年以上。
他循声望去,见湖心亭中不知谁家赴宴贵女,盛装打扮,端坐奏琴。
柳湛一眼看穿此女意图,心底叹了口气。
他如今已歇这方面心思,遂收回腿,改绕道沿湖行。走不多远,前方绿柳水杉,树丛遮掩,但仍能透过枝叶的缝隙间瞧见两位美貌小娘子正站在水边说话。
柳湛眯眼,皆有印象,一位是官家五、六年前封的郡君,另一位更青春的,正是中秋家宴上跳舞的郑美人。二女说着说着,郡君就落了水,口中直呼
救命,还边哭边喊:“妹妹你为何推我下来?”
柳湛瞧得分明,那郡君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郑美人碰都没碰到她,且她浮水的胳膊杂而不乱,分明是行家装低手,若让郡君真游起来,只怕能横渡此湖。
她估摸只瞧见个树影后的华盖,便认定是官家,毅然跳下。
所以说,囫囵做的决定,往往失望大于希望。柳湛悠悠地想,从树丛后绕出,不紧不慢踱至二女面前,身后跟着一队几十人仪仗,举华盖的举华盖,打伞扇的打伞扇,皆无甚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