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春雨
蒋望回真认真思忖柳湛所言, 然后点了点头。
柳湛看蒋望回对面坐,背对萍萍的厢房,便起身邀他坐自己位置:“来, 你坐这边。”
蒋望回一脸疑惑, 柳湛见状解释:“你帮我守一会萍萍, 别让人近身,我快去快回。”
蒋望回之前伫立门外,是从金山寺方丈那段开始听的, 到后来殿下和萍娘子都没了声音, 取而代之是殿下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后面完全紊乱。
蒋望回喉头滑动:“萍娘子从前就身体不好, 此番遭遇重创,不知几时才能痊愈。”
柳湛一笑,所以他才要亲自去抓药啊,比女医的方子好得快。
他没回应蒋望回,快步往主楼走去,不到一刻钟就赶回来,身后跟随四名女使, 一提火钳铜炉, 一抱药罐, 一端碗盘, 还有一位提着一桶泉水,轻手轻脚进屋,放好就走, 只言不发。柳湛自己拉了张脚凳坐下,弓背猫腰,给萍萍煎药。
萍萍再醒来时已满屋子药味, 她没起来,就转半身,从平躺变成侧卧,面朝柳湛:“你怎么把炉子搬到房里来了?”
柳湛正用火钳翻火,心道那是自然,让别人煎药他不放心药,留她独自在屋内不放心人。
柳湛执火钳继续戳了两下:“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萍萍先是一愣,耳根微烫,继而笑出两个酒窝。
她和他是一样心境。
萍萍静静瞧着柳湛,从她这个方向望去,看不全他的脸,只能见侧面半张,凤眼高鼻,还有脑后的玉冠玉簪,因为伏低身子翻火,柳湛的白袍挨到地上,炉中红炭燃得透亮,灰烣蹁跹。
柳湛怕她急,柔声道:“你耐心等会,快好了。”
萍萍却笑着想不急的,就这样看他一辈子她也愿意。
柳湛让女使拿来的是两只碗,一大一小,小碗倒药,置于大碗中,再在大碗倒一圈冰凉泉水,让药冷得快些。
但也不能太凉,只过须臾,柳湛就将那只绘有红梅的瓷白药取出来,并一只同色瓷勺,一起放到木盘上。他端盘走近床头,盘放几上,俯身扶起萍萍:“来,喝药。”
萍萍乖乖依偎在他怀里,柳湛圈着她,一手端起药碗,一手绕过去执勺,舀一勺要喂给她。
萍萍这个时候反而不好意思了,整张脸涨红:“不用这样吧……”
这一满碗,一勺勺要喝到什么时候?
萍萍欲夺碗:“我还像以前那样,直接干了。”
柳湛见她来夺,手顿了顿,而后由她夺走,只不过手掌在底下托着,避免洒翻。
萍萍喝一口本能闭嘴,没干下去:“怎么这么苦?”
比之前喝的苦多了!
柳湛莞尔:“那银针浸透热毒,要外泄凉血,退热退肿,所以这里面加了苦参、龙胆草和穿心莲。”
他不会再在她的药里动手脚,这回的方子是好的,同时还添有温良药,避免太寒。
萍萍不懂医,只听过俗语,点头道:“怪不得,‘穿心莲,苦人心。’”
柳湛忽生不忍,空着的那只手摸向袖里,却不是按剑,而是摸找萍萍上回给他的那颗糖:“你好好喝,喝完了给你压个甜的。”
“什么东西?”萍萍睹见柳湛摸袖子,就要去探,柳湛怕她摸到剑,手往后背,“唉药泼了,药要泼了!”
萍萍不敢动了,把药端稳,柳湛那只胳膊才慢慢绕回来,把一颗糖按到她掌心。
“这不我给你的吗?”萍萍旋即扭头眺柳湛。
柳湛眨了眨眼,那怎么办,他不吃别人的东西,身上搜刮干净也只这一颗,且已忘了这糖市价,只记着是萍萍给的,心道:这颗糖又不差。
“我身上只有这了。”柳湛无奈,忽又意识到给萍萍吃了,自己就没有她给的东西了,“你以后要还我一颗啊。”
萍萍瞪大眼:“你怎么这么小气。”
柳湛似乎也觉着自己好笑,自嘲勾了勾唇角,但心情愉悦。
有了糖似乎真就有了动力,萍萍再饮时,一口气咽下大半碗:“怎么还有这么多?”
柳湛搂着她笑,气轻轻吹在她脸上:“你不觉得这碗比家里的大吗?”
萍萍低头端详碗,柳湛道:“龙胆草轻抛,要比平时多两碗水才能浸透,”他别过头偷笑,“所以你喝的也多。”
“那你怎么不多煎一会,水熬干些?”
“我已经多煎了,再煮就没疗效。”柳湛搂着她的那只手抚抚她的胳膊,“好了好了,待会不是还有一颗糖么?”
萍萍沉默须臾,点点头,端起碗准备继续喝,外面忽起细碎声响,二人一同望去,竟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不约而至。
树影幽幽,雨水从叶子上漏下,叶子底下已经隐约有些小果,青梅还要等一个月才成熟。
柳湛动了心思,想命人搜罗些提前熟透的,验过之后做成糖渍,给萍萍压药:“等梅子好了,做一罐给你压药。”
萍萍喝完药吃上糖,才回他:“那干脆多做几罐。”
到时候她来做,她晓得放多少糖阿湛最喜欢。
“做那么多做什么?”
“因为我们以前做梅渍,一罐从来不够吃,只要开了盖子你就停不下嘴。我怕你吃多了胃里反酸,把罐子藏床底下,第二天一看还是少了十几颗。有老鼠——”她说着往柳湛脸上轻挠。
柳湛淡笑避开,他是喜欢萍萍,但不喜欢她此刻的动作,以卑犯尊,逾矩了。就像他是喜好梅渍,但晓得克制,一日食用不会超过三颗,远没有萍萍
描述的夸张。
她说的那个人,不是他。
这样一想,柳湛心情更差了,这雨下得人闷。
……
“我好闷!”
三日后,萍萍这样向柳湛抱怨。
天天非躺既坐,游手好闲,实在受不了,再加上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雨天也不冷,她想出去透气。
柳湛毫不犹豫回绝,勒令禁止。
“我打伞——”她解释。
这不是打不打伞的问题,柳湛神情严肃:“你现在重伤未愈,是身子最弱的时候,一出去,寒湿立马沾身侵袭。”
到时候热毒未解,寒湿又浸,两相加重,身体会更不好受。
他耐着性子:“等雨停了,天放晴,我陪你出去走。”
萍萍听他的,没再囔囔,继续待在屋里养病。吸江楼顾名思义,可俯瞰大江和半座润州城,气象万千,景致最佳。
但柳湛安排这间厢房却不在主楼,靠最里面,不仅看不到江,还人烟隔绝。萍萍只能瞧院子里的石桌石凳,海棠花架,花又未开。
一天两天,看久了实在枯燥,萍萍央求柳湛:“你给我带几本书来好不好?”
柳湛不允,养病时要少思少虑,书中悲秋伤月,惜古叹惊,反而伤身。
“那我快闲出毛病来了。”萍萍轻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绑在蛛网上的虫子,极其难受。
柳湛听她说病,心又不忍,思忖片刻后启唇:“这样,我给你弹些曲子吧。”
五音亦可疗愈。
他差蒋望回送来一张琴。
他瞥了瞥,用青桐老料斫的,还算古朴,就是漆面欠点,挑琴讲究苍、松、脆、滑四个字。好的琴一眼瞧去,抛光似乌玉,退光似乌木。
他伸指试了个音,不上不下。
但晓得眼下只能找到这等品相的,再要求,蒋望回也是巧妇难为。
柳湛便没流露不满,笑道:“很好,希颜,辛苦你了。”
收下这琴。
他备琴几上,本应该沐浴焚香,但沐浴条件不允,焚香……柳湛余光瞟向角落里的香炉,有是有,但没有验过的香,他不敢燃。
今日什么都将就吧。
柳湛抬起双臂,正准备拨弦,却又重放下来。
萍萍正坐床沿,两只胳膊撑着,正等着听天籁呢,见此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柳湛也是灵光一闪,突然想问:“你总说这回忆,那回忆,回忆里有我奏琴吗?”
二十九件往事萍萍记得滚瓜烂熟,脱口就回:“没有。”
柳湛笑笑,准备重抬手,她问:“你准备给我弹什么?”
“《松入风》,听过吗?”
“没有。”
柳湛再笑,指放唇上,做了个不要再说话,专心听的手势。
萍萍噤声。
柳湛起手拨弦,轻拢慢捻,不过几个音,萍萍就觉袅袅琴音似松风谡谡,
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渐渐笑意敛去,两眉越锁越紧。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她确定自己没听过这首曲子。
等等,只是这六年没听过!
萍萍脑海中如画卷一般,飞也似展开柳湛奏琴,她凭栏听曲的画面,千枝万叶风飕飕,就是这曲《松入风》!
她十分激动,却又不忍打断埋首弹琴的柳湛,便一直攥着手举在胸前,话一寸寸升到喉管,压下去,再升,最后等在嗓子眼,待柳湛一弹完,她就站起来快步走近,冲口而出:“官人我想起来了,你以前给我弹过这首《松入风》!”
这是她忆起的第三十件往事。
柳湛脸上的笑消失一霎,她刚刚还说不知道,一弹完就复述他所讲,声称自己想起来了,这未免太过巧合。
柳湛心绪沉沉,面上却不显,重旋起嘴角,笑容和煦:“是吗?想起来就好。”
萍萍激动地给他继续说,但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刚想起来,《松入风》以前给她弹过。
柳湛听了一会,反问:“你还记得别的曲子吗?”
萍萍摇头:“你每次只给我弹这一首。”
柳湛勾了勾嘴角,原打算弹五首曲子,现在却不想再继续下去。
“大官人。”门外耳熟女声响起。
是女医的声音。
他不用她的方子,却每回换药仍让女医来。柳湛自幼所受教诲,行仁止义,纲常人伦,尤其不可淫奔。不说立正妃要三聘六礼,缺一不可,即便品阶最低的御侍,也要礼成之后才能行男女之事。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相随而不相狎,萍萍还未封赏,不该觑的他不偷觑,不该试的绝不偷试。
何况,依照宫规,皇子十七岁后才安排司寝女使,当年他刚到年纪就赶上皇太后驾崩,孝期满后,又因诸多杂事,一拖再拖。
他自己都没有过,愈发要恪守一些男女之别。
眼下女医叩门,柳湛将机就机:“女郎中来了,今日就弹到这里吧。”
萍萍心思简单,即刻应好。柳湛便开了门,让那女医进来,关门后自行退到远处,背过身去。
女医为萍萍清洗、换药,有些伤口仍须包扎,其实上手时颇痛,萍萍咬牙不说,等到女医忙完,才连声感谢。
“娘子总这么客气。”女医笑着收拾药箱。
离得近,萍萍瞅见箱子多一副眼罩,深嗅有淡淡草药味:“郎中怎么还有眼罩?”
“哦,你们那个蒋小官人也受伤了,伤在眼睛,就顺道一路治了。”女医合上药箱,背起,见萍萍错愕,便多解释几句,“之前都是先看他,再来看你,所以你没见过眼罩。今天下雨那条路滑,就先来看你了。”
柳湛在远处听着,心平如镜,这类事萍萍知不知道,无甚差别。
下一霎,柳湛听见萍萍说要送女医,即刻沉脸转身:她要送到哪去?
对上目光,萍萍同他做了个鬼脸:官人且请放心,只送到门口,绝不出去。
她帮女医开门,女医撑伞,萍萍叮嘱道:“郎中提防脚下,别踩那滑溜溜的石子路。”
“说的是。”柳湛带笑附和。
女医走下台阶,萍萍看那院子里积了一洼水,不由又喊:“小心脚下有水!”
女医经她提醒避开,萍萍还在看,柳湛伸手要关门:“好了好了,脖子再伸一点干脆跌进雨里去。”
萍萍吐了吐舌尖,其实她并不是想趁机出门,只是无意发现,这院里好像长了地皮菜,伸脖子看清些,湿漉漉的泥地里除却碎叶断枝,还有不少滑腻铺呈的绿花,是地皮菜没错。
*
又过两日,蒋望回来找柳湛,还在院中说话。
他已经拆了眼罩,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郎君,林公恳请您下山一趟。”
“他遇着什么难处了?”柳湛淡淡开口。
蒋望回摆首:“他说,是有一件事只想叫郎君知晓。”
所以没有让蒋望回传话。蒋望回恪守本分,倒也不好奇,还帮林元舆想办法:“实在不行,让林公上来焦山?”
“我去吧。”柳湛淡道。近日一直守着萍萍,滞留焦山,案子听的是汇报,于情于理,也该主次归位,下山亲理卷宗,到刑狱走走,看看实际情况。
“我不在时你帮我守着萍萍,绝不可允他们近身害她。”柳湛看向蒋望回,目锐如鹰,“包括音和,都不行。”
蒋望回大惊:“郎君想到哪里去!”急表衷心,“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不会允第三人近萍娘子身。”
柳湛点头,少倾,又关切:“对了,你这眼睛虽然好了,但像午时未时,日头灼热,还是不要出来晒着。”
蒋望回拱手垂头:“多谢郎君关心。”
柳湛便起身回屋,准备同萍萍打个招呼就下山。
萍萍正无聊地在桌边玩手指,口中念叨,柳湛进来了都没察觉。
“天上有个月,地下有个阙。背水的虾蟆跳过阙……”
柳湛觉得好笑,走到她旁边坐下,手搁桌上:“在说什么呢?”
“老鼠嫁女儿啊,”她给柳湛演示,小指扭扭,是龟吹箫,拇指动动,是鳖
打鼓,再食指和中指一齐出,是两个钢虾朝前舞。
“然后……”她伸另外一只手,“乌鱼来看灯,鲇鱼来送嫁!一送送到桥顶儿上,一跌仰把叉。”
“继续。”柳湛干脆等她说完。
“一路哭到家,告诵姆妈,姆妈要骂。告诵爹爹,爹爹要打。”
萍萍笑容尚挂脸上,柳湛就说:“我要下山两日。”
她眼里立马流露羡慕:“那我什么时候能下山?”
说完了才想起来柳湛告诉她的公案,紧张道:“你是要去抓贼办案吗?一定保护好自己。”
“好。”柳湛伸手抓住萍萍的手,方才她摆弄手指时就想这么做了。
“过几日吧。”他心里有数,只要待会林元舆要说的不是什么胡话,一行人就能顺利转去扬州。
柳湛轻握萍萍的手:“等你伤好些,我就带你走,到时候你想赖在这里都不行。”
今日雨依旧停了,天色虽不是湛蓝,但也不见乌云,应该不会再下,可萍萍依旧不放心,拿起柜边靠着的,江南人常用的油纸伞,塞到柳湛手上:“你带把伞去,万一下雨呢。”又叮嘱,“去了千万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挖野菜
*
柳湛抵岸后, 打听到林元舆正在刑狱司坐审。他便往刑狱司去,刚到门口,就遇到袁未罗——他是被恶心出来的。朝律规定拘锁监禁, 最少七日, 至多一月, 胡瑜却把拘锁犯人和无辜证人关到同一间黑狱里,牢房见方不足十尺,家里不愿花银子的, 不给吃喝, 人都饿死了,爬满耗子, 袁未罗看一眼就吐了。
“郎——”狱卒来往进出,袁未罗喊一字就止声。
“林公正在软监审讯。”袁未罗虚弱,有气无力,都怪自己好奇,林公就聪明,从来不去黑狱。
柳湛拾级而上:“引路。”
袁未罗连忙小跑着追上,超过, 在前面领路。遥遥眺见节级、押牢迎面走来, 柳湛启唇:“阿罗, 你我皆是林公随侍, 不必卑谦。”
袁未罗赶紧挺直腰板,假扮谈笑,节级和押牢擦身而过, 皆知袁未罗是宫里来的中贵人,又见柳湛着圆领袍,便以为他是御史台的武职, 因此沿路无人阻拦。
小小一润州刑狱司竟有四百余间监牢,好在软监这类羁押从轻问拟的,在最外面,不一会就走到。
室内布置不错,柳湛到时,林元舆正靠着软榻呷茶,监里闷,有个狱卒专门伺候在林元舆身后扇扇子。
前面两行犯人一下下挨着沙威棒,人瘫软若肉泥。
袁未罗也怕看这个,别首望墙,口中提醒:“林公!”
林元舆这才发现柳湛来了,便想给柳湛让座,刚站起身,柳湛却朝他躬身:“林公,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
林元舆眉毛连挑两下,哪敢吩咐太子事情?知道这是柳湛要继续演长随,便板起脸:“嗯,你们都下去,”他指了指柳湛,下令,“你,留下来。”
诸人皆退,一走完,没人偷听了,林元舆就躬身赔笑:“郎君,且随老夫去个别的地方。”
柳湛掀袍坐上软榻:“林公不是有话要同我讲么?”
“是、是。”林元舆干笑,是有事要禀,但他绝不会把禀报的地安排在刑狱,十八般刑具,万一柳湛听完动怒,得心应手对他上刑?
“是有话要讲,但郎君得先去个地,见了东西,才好讲。”
柳湛猜到林元舆在惧怕什么,笑道:“有什么东西这里不能看?林公连日审案辛苦,我都知道,林公是在为我分担。从今日起,我会坐镇润州城,日后回见爹爹,也定会为林公美言。”
林元舆被戳中心中酸楚,吸了吸鼻子——他本是官家派来督促太子,这几日太子甩手掌柜,却成了他主事,忙死忙活。
太子晓得他的好就行。
柳湛站起,朝林元舆一拜,压低声道:“昨往今后,林公皆为孤之依仗。”
林元舆闻言心脏狂跳,一没想到自己会被捧到这么高的位置,二来,官家年事已高,的确要为将来早做打算。
林元舆想着想着心思就飘远了,什么少保、太师,甚至混个郡公当当,又想昔年那班上峰,几人能看见他位极人臣?
像胡忠恕就快死了,看不到了。
林元舆不知不觉向柳湛交待:“臣查得茶盐司从润州收上来的盐利,乃至茶利,折合一百万缗,全是伪。钞。”
想想当时的场面就心悸,任林元舆浸。淫官场多年,仍魂飞胆颤,腿脚发软:“没有一张是真的,全是最大面额的伪造交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柳湛听着默想:正因为对方一张真的都不留,猖狂至此,才会被林元舆发现。
但凡少印一点,以林中丞的资质,极可能就疏漏了。
他晓得林元舆为什么瞻前顾后,不敢漏口风,笑道:“林公放心,此事乃杨廉并茶盐私一干人等犯下,您身为中丞,纠察官邪,肃正纲纪,查得此案,乃是功劳一桩。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泾渭分明,不会因为是您查的,便怀疑到您头上。”
林元舆松一口气,金额巨大,功劳也大,他怕被别人污蔑监守自盗——毕竟从前朝廷里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也曾因眼红,对别人做过。
“有郎君作保,老夫心里就踏实了。”
“后来呢?”柳湛发问。官银都变成了假。钞,那真钱去了哪里?
“什么后来?”林元舆没过脑子就接了话,然后反应过来,才缓缓回神,躬身赔笑:“此事尚未报告官家,郎君也不曾过目,老夫不敢自专,没有继续查。”
柳湛被气笑了,如果他一直不来,岂不是会一直拖下去?
他日为天子,首先革了林元舆的职!
笑着笑着柳湛嘴角僵了下,也怪自己,这些天只盼着萍萍快点好起来,为女色迷惑,耽误正事。
况且她也算不得美,仅仅中人之姿。
柳湛颇为羞恼,下令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冷,几近于斥:“把茶盐司在押的人都提上来。”
*
柳湛前脚刚走,萍萍后脚就偷摸出门。
没办法呀,那地皮菜晒不得太阳,一烤就成黑皮捡不了了,挖地皮菜最好就是雨后第二天,湿漉漉的地润着,最大最好吃。
但她也怕柳湛知晓,跨出门时踮着脚,关门动作极慢,生怕弄出声响,也不敢找人去要篮子,就拿了盛药碗的木盘待会兜地皮菜。
院子里有十来朵,她慢慢抠出来捡光了,再去外面,还没走过吸江楼,凭运气摸索,走了两回死路,第3回 终于走对,出去大门。
浑黄的大江顷刻映入眼帘,江水积雨上涨,汹涌奔腾,连之前登岸的码头都淹去大半。
山上的溪水也涨了,滚滚湍急,她迟疑了会,没去捡溪边的地皮菜,只拣空旷草地里的摘。
溪后竹林里,裴小官人满面笑容整理好衣冠,正准备出去“偶遇”萍萍,却发现她转身折返了,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裴小官人脸上阴沉了会,重笑起来,她不来他便去追,一样的,正准备出竹林,忽见蒋望回靠近萍萍,一直走到她脚边。
萍萍看见地皮菜旁边,沾了泥的靴子,不过她的平头鞋子泥更多。萍萍仰头,见是蒋望回,绽放一笑:“蒋小官人,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蒋望回以为她不知道,先愣,而后才低头拱手:“多谢娘子关心,已经好了。”
“那你怎么在这里?”萍萍又问,心里数分忐忑,他不会把今天她偷跑出来的事告诉阿湛吧?
蒋望回缓缓抬起脑袋:“我来吸江楼找你家官人,却没有遇到——”
蒋望回还未说完,萍萍就腾地站起来,打断他:“他刚下山不久,你这会去看还能不能追上?”
蒋望回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下会再找他。”
萍萍闻言点头,重蹲下去,靴子却仍定着,蒋望回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萍萍重扬起脑袋。
蒋望回看着她说:“总不能白跑一趟,我想在这焦山转转,赏景踏春,娘子可有推荐的?”
“我也不熟。”萍萍说实话。
蒋望回抿唇,默默深吸了一大口气,才能继续诓下去:“娘子这是在捡什么?”
“地皮菜,”萍萍睹见蒋望回脸上表情,“你没吃过吗?”
蒋望回在萍萍身边蹲下,看她摘一些像泡大木耳的东西:“这个可以吃?”
“可以呀,下过春雨就长这东西。”
“那这也是春。”蒋望回语气僵硬接话。
萍萍先把刚
摘的地皮菜放进盘子里,然后转头来,直直盯着蒋望回的脸:“你是不是想留下来捡地皮菜?”
蒋望回瞬间整张脸红到发紫,连脖子都红了。
“看着挺有意思的”这个是真话,蒋望回别过头去,“不知道娘子允不允许?若觉不便打扰,蒋某现在就走。”
“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允了。”
“什么条件?”
“官人不让我出门,”轮到萍萍脸红了,小声嘀咕,“今天我出来捡地皮菜的事,你永远不要告诉他。”
草地上有两只灰翅蝴蝶来来回回的飞,蒋望回缓缓应声:“好。”
“那我教你!”萍萍此时心里的大石头才落地。
蒋望回也偷偷松口气。他遵柳湛命令,暗中守护萍萍,本来不打算现身,但这周围气息不对劲,恐怕藏着人。
倘若离萍萍太远,真有个三长两短,来不及救应,蒋望回就硬着头皮粘上来。
他真的不擅长搭讪,现在手心全是汗。
“哦,对了,”萍萍突然又问,“摘这个一定会脏手,你介意不?”
她举两手给蒋望回展示,全是沉积的雨水和泥巴。
蒋望回摇头。
萍萍这才教他,只指前面鹅卵石压着的绿木耳:“你看这种玲珑剔透的,就是刚长出来的,很新鲜。唉,唉,那个,那个好,肥大!”
她看中更前面那朵,伸臂去够,蒋望回手臂远比她长,一伸就摘下来,轻轻放到盘中。
与此同时,山上某处山居,裴小官人的长随正把屋里的书搬到院子里晒。
自打那天上了山,他家郎君就再没下去过,租了这处山居。只这屋子常年没人住,柱生白蚁,书也好些发霉,平时屋里总有股味,却又因为连雨没办法晒。
今日终于放晴,抓紧!
长随将书一股脑地在石桌上摊开,已经霉了的努力拯救,没霉的防微杜渐。这山居应该是位习武之人修造,院子里还立了根木人桩,长随寻思,待会要不从木人桩牵根绳子,另一头拴上石桌,把被褥也晒一晒?
“咳、咳!”书霉味太重,呛到长随,“咳、郎、郎君回来了?”
长随瞧见裴小官人进门,连忙迎上,他家这位郎君日日欲见萍娘子,萍娘子官人却看得紧,不得着。
今日也一样无功而返?
长随刚想问,裴小官人一个飞刀钉上木人桩,直接将桩头削去一截。
长随咂舌,这是把木桩当谁了?
“郎君可要饮茶?今日天好,我把东西都拿出来晒一晒。”长随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求能换个话题。
裴小官人只言不发,进屋出屋,手里多了一把宝剑,出鞘就舞起来。
长随默默后退,恐波及无辜。
裴小官人练了大半个时辰,浑身是汗,索性脱去鹤氅并里衣,赤膊上身,提着剑往屋里走。
“备水。”他要沐浴。
“哦,好。”长随捡起郎君的衣裳抱着,跟在后面,冷不丁瞅见裴小官人臂上一条比蜈蚣还长的伤,刚掉痂,新肉嫩红,“郎君这里怎么受伤了?”
裴小官人抬起胳膊看了看,兀地噙笑:那柳湛下狠手,剜骨的劲,却没想这么快就长好了,自己还真是皮粗肉糙——裴小官人的笑戛然而止。
长随睹着裴小官人苍白阴沉的半张脸,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裴小官人却重新笑起来,看向长随:“你说的对,我不该尝试做好人。”
*
萍萍和蒋望回这边,还在挖地皮菜。
两人手上、鞋袜、裤腿都有够脏的。
“我本来还担心你怕脏。”萍萍边挖边道,不敢直说洁癖,“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怕脏的人。”
“你这是对我有误会。”许是挖得久了熟了,蒋望回的话渐渐变多,不似之前三言两语,一开口就低头红脸,“我以前在边关参过两年军,风餐露宿,比这脏多了。”
“你在哪里的边关?”萍萍旋即追问。
蒋望合着唇。
萍萍不以为意,主动告诉蒋望回:“我在西宁待过。”
西宁边关。
蒋望回慢道:“不是西宁。”
草地间的地皮菜差不多挖完,木盘已经铺满一层,萍萍像抖簸箕那样抖了抖盘子,蒋望回瞟着问她:“这些够吗?”
“不够。这个一炒就缩水,估计炒不到半盘。”
蒋望回早注意到溪水沿线地皮菜都没挖,便从萍萍手中接过木盘,起身道:“我去把溪边的都挖了,你就别去了,那里鹅卵石多,脚下容易打滑。”
“那你去也容易滑倒啊!”
蒋望回停步,扭头看向萍萍:“我不一样,我是习武之人。”
他继续朝前走,少倾,萍萍悄悄跟上。蒋望回在溪边挖野菜,她就在斜后方草地上蹲着等,蒋望回见状索性将木盘放到萍萍身边,还由她看管,他手长,就这样地皮菜也能顺手放进盘子里。
“你现在在吃治伤的药吧?”蒋望回突然问。
“是啊。”
那之前的药应该停了,蒋望回便劝诫:“之前那药,女医说你体虚,得吃一年,伤好了还得接着吃,娘子最好不要倦怠。”
“好。”萍萍嘴上应答,眼睛却被前方蝴蝶吸引,一样的灰翅,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两只又飞回来。
蝴蝶绕飞溪上,蒋望回仍低头挖野菜,说到萍娘子的伤,终究是替音和受的。
半晌,他艰涩开口:“诓你捎带那包金子,是我不厚道。对不住你,从今往后欠你一份人情,但听差遣。”
他这样讲,萍萍便以为真如柳湛所言,蒋望回主谋,柳湛事先不知情。她嘴角撇下来,酒窝也消失了,看得蒋望回揪心紧张。
萍萍抬头问他:“当时对方是不是要求女的去交易?”
“你知道了?”蒋望回脱口而出。
“我猜的。”萍萍勾起嘴角,重现酒窝:“如果不是指定女子,你自己就可以去交易呀。”她垂下眼皮,这一带地皮菜已经全挖完了,只剩下滚着水珠的青草和光滑的鹅卵石:“其实我愿意去交易的,即便有危险。”
蒋望回正想问为什么,萍萍耷拉着脑袋继续道,“因为这能帮官人破案。”
“如果你事先来找我,说清楚,我也会毫不犹豫接过包袱,带上焦山。”萍萍挑起眼皮,一眨不眨看向蒋望回,“可是你连哄带骗,所以我现在还有点恨你,我这人最恨欺瞒。”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此时此刻他最思念她
“而且这次你不仅骗我, 还骗了官人,”萍萍想起柳湛为了早一点办妥托付之事,分开坐船, 他这么信任蒋望回这个朋友。萍萍愈发忿忿不平, “他真以为你要捎带东西。”
蒋望回哑然。
倘若蒋望回是她一个人的朋友, 多半不会再来往,但官人还要继续和蒋望回共事,她只能以恕已之心恕人, 这也是她答应蒋望回一起挖野菜的原因。萍萍叹气:“以后不要再骗我们了, 不然朋友都没得做。”
蒋望回已经停了手上动作,但仍蹲着, 良久,道:“娘子是极好的人。”他顿了顿,续道,“好到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蒋某卑劣,自愧弗如。”
萍萍起初听到“极好”,就已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到后面绝世无二, 她唰地红了耳根, 连忙制止:“你快别这样夸, 捧杀我啊……”
蒋望回突然扭头冲萍萍辨道:“我永远不会杀你!”
萍萍和蒋望回皆楞住。
蒋望回急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既然答应娘子但听差遣,那便是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护你周全
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害你。”
他两手仿佛新长出来, 胡乱摆动否认。
萍萍心里暗想,这人虽然当过骗子,但其实还是个老实人。
她无奈笑道:“好啦,你别激动,我明白你的意思。”
蒋望回这才垂下两手,望着萍萍松口气。
“还有……”萍萍轻言细语道,“你也不要动不动说死呀!”
蒋望回表情定住,怔怔望着她的酒窝。
“再挖些吧。”她指远一点的同侧溪边,“把那边挖了差不多了。”
蒋望回起身:“溪对岸还有。”
萍萍摇头:“别过去了,太湍急。”
蒋望回竟真听她的话,只挖光一侧溪边的地皮菜。他帮萍萍端着木盘,一道往吸江楼回去,萍萍脚向前迈,偏过来脑袋问他:“你说欠一个人情,我可以随便差遣你,对吧?”
蒋望回看她脸上流露的狡黠,不由也上扬嘴角,这还是他第1回 笑:“这么快就要用吗?”
萍萍点头:“我要——你帮我把这些地皮菜洗了!”
“就这?”蒋望回愕然,他许的可是赴汤蹈火。
“洗洗你就知道了,很难的。”在她看来,地皮菜算是最难处理的野菜,这个人情值得,“而且我还没说完呢。”
蒋望回即刻拱手躬身:“抱歉,我失礼了。”
萍萍愣了下,为缓解尴尬,点了点下巴作为回礼:“洗完以后,再帮我晾晒,等它干得像黑皮木耳,就是晒透了。然后你再拿来送给官人,就说是从路边的老农那买的,看起来不错。”
萍萍得意,她的计划完美,这样官人绝对不会怀疑她今天出了门。
蒋望回喉头滑动:“你准备等他回来才吃?”
原以为今日就要拿回去炒,两人分食。
当然。
萍萍微扬下巴,一脸憧憬,官人两日后才能回来,要想存住地皮菜就得晒干。等官人回来,地皮菜丢水里一泡就发,炒个鸡蛋配点蒜苗,或者打个豆腐汤,乖乖隆地咚!
萍萍笑看向蒋望回,今天挖的地皮菜挺多,到时候官人要留蒋望回一起吃,也可以呀。
……
光阴似箭,转眼两日后。
晌午烈日当空,润州刑狱司里却一如既往阴森。
“哗——”
一桶冰水扑头照面,浇醒俩行首,她俩手脚不自觉挣扎,束缚四肢的铁链发出一串响声。
柳湛分腿坐于榻上,淡淡启唇:“继续。”
狱卒铁鞭淬一道火,继续往行首身上抽。
啪——啪——
每一鞭都在监内回响。
上刑和烧炉的狱卒皆默然无声,偶用余光偷觑柳湛——新来的这位主审,据说也是御史台出来的,林公手下,手段却比林公狠上许多。这里的刑具没一样是他不会的,对待二位细皮嫩肉的花魁娘子也不手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说他是活阎罗,不为过吧?
柳湛知他二人在窥,只作未见。俩行首很快便再晕过去,泼醒,再抽。
柳湛始终安静觑着,面上古井无波。
行首当中有一位熬不住了:“奴招,奴招!”
柳湛斜眺,眉尾微扬,眸子冷冽:“你招什么?”
这两日他亲自坐镇,捋了遍润州的茶盐利,发现不仅仅只干利作假。去年润州遭涝,淹去送往江南的官盐万余斤,朝廷体恤,拨下十万灾银,而这银子也多半被李代桃僵,调换成假。钱!
“奴招……杨、杨大官人以假换真,然后,”行首气若游丝,“然后他把真的官银溶掉了。这样就再没有印戳。”
柳湛勾唇,溶毁官银,掏空万两:“融掉的银子去了哪里?”
“奴……不知。”
柳湛抬手,示意狱卒再上刑,右臂方才举到一半,行首就赶紧改口:“我只知道有一些大官人拿给我们打头面了。”
柳湛手仍往上抬,面色沉静:“上撒子角。”
俩狱卒旋即拿来四只撒子角,每只圆木五根,各长七寸,套在行首手上,弹弓绳一拉收紧,十指连心,比断腰剜骨还痛。
俩行首鬼哭神嚎,惨不忍睹。
柳湛寻思查官银还得个亲近得力的助手,蒋望回不必再守萍萍,此案重要。
他决意上山,起身吩咐:“几时招出去处,撒子角几时再撤。”
说罢离监,直走到刑狱司门口,仍能听见俩行首凄厉哀嚎。
*
风暖日丽,碧空如洗。
这么好的天气,萍萍想出门又不敢出门。
想,是因为屋里实在太无聊,连挂画上的两行题字都已经反复读了百遍,倒背如流。
不敢,是因为官人说好了今日回来,怕错过了。
萍萍最终选择等在屋内。
她一直守在窗边,因此柳湛将一现身院内,只隔着纱绰约的影子,萍萍就辨认出来。她推开纱窗,不住挥手:“官人!”
柳湛眼睛一亮,继而上下打量起来:她头上红绡股钗,仍盘常盘的团髻,颈下一身却是从来没穿过的,白罗襦,芙蓉裙,栀子黄的抹胸露一小角。院子里的海棠去时还无,归来一树尽绽,长梗重瓣,艳丽招摇,在他视线周围一圈晃动,正好给萍萍作配。
时至今日,方知花面不如人面好。
又觉萍萍倚着绿纱窗摇手的样子踏实温馨,竟生出风尘仆仆归家人的恍惚。
柳湛情不自禁漾起嘴角,加快步伐。
“官人你回来啦!”他往纱窗那边走,她却绕到门口迎接,窗中倩影倏地消失,柳湛愣了一下,而后笑吟吟改道门边。
两两相对时,他竟数分情怯,也就两日没见,心却发颤,悠悠地想:这两日她过得好吗?
此时此刻格外思念她。
柳湛抬手扶了下门框。
上山途中,他见江面已经降回落雨前的高度,码头上许多淤泥——看来雨积上涨只是一时,人犹如此,他对萍萍也只不过偶尔冲动。
柳湛进门既环视。屋子是套间,兼带厨房恭所,萍萍刚住进来那几天,他就陆续打点好一切——她当时只一套血衣,所以柜里备了四、五套新衣裳。萍萍昏迷的第一天,就差女医换了,后来她又洗晒过一套,现在身上穿的是第三套。
柳湛再次上下打量,确认她穿第三套最好看:“这衣裳是你自己选的?”
萍萍心道不是她自己选的能有谁?这几天除了蒋望回,连第三个人都没见过:“顺手换了最上面的。”
柳湛笑笑,走进厨房瞥见炭灰和药渣,终于彻底放心,回桌边坐下:“之前答应你,放晴陪你出去走——”
咚,咚,女医叩门。
柳湛改口起身:“先换药。”
他请女医进来,自己站到窗边,不仅关拢绿纱窗,还用身子挡住窗纱,屋内顷刻暗下半边。
萍萍完全没察觉柳湛的小动作,只回答他:“出去走好啊,我终于能出去了。”
末了几个字心虚,不停眨眼,可惜柳湛眺望窗外,亦未察觉
女医让萍萍侧身,好上左半边药,萍萍便将左边身子对向外侧,又问柳湛:“话说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啊?一直揪心铺子,才开张就关这么久,得赶紧重开起来。”
重开?
柳湛是不打算重开的。他注视院中,阳光正好花也正好,想等案子办完就收了萍萍,这样带回东宫才不会落人口舌。
他心里有数这是最后一次换药,却转过身来,明知故问:“郎中,药还要换几次?”
“今日最后一回,以后就靠娘子自己慢慢调养了。”
萍萍脸上的惊喜毫不掩饰,柳湛瞥见,不动声色。他先冲女医点了点头,方才笑眺萍萍:“这下好,待会换完药就可以回去了。”
萍萍咧嘴笑,一下巴不得女医换药动作快些,再快些。
换完药,萍萍和柳湛一起送至门口,望着女医越来越小的背影,萍萍挽上柳湛胳膊:“我身上这几件能明天还么?怕今天上下山来不及。”
还什么?
柳湛失笑:“你身上穿的我已经买下来了。”
萍萍扭头指柜子:“那柜子里的也……”
柳湛点头,一切打点他都付过钱。
萍萍立马往柜边走:“你之前怎么不说啊?得都打包回去。”
这些衫裙都比她平时穿的贵。
柳湛依旧失笑,这些都不是什么好料子,以后跟了他,随便摸错一件都比这体面。但他看萍萍打包,也没阻拦,随她高兴吧。
等萍萍打好包袱,柳湛接过背在自己肩头,就与萍萍离开。
二人在院中遇见蒋
望回,柳湛低头瞥去,希颜手里提了一篮什么?黑乎乎……本地木耳?
瞟见萍萍在挤眉弄眼,试图对上眼神暗号,蒋望回侧首避开:“这是我上山顺路从老农那买的,地皮菜,拿来给你们下饭。”
柳湛蹙了下眉,他不会轻易尝试外面食物,希颜是知道的,也从没做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蒋望回坦荡接下柳湛投来的探究目光,不落音道:“那老农吆喝许久,我看他好像就指这个活,于心不忍。再则,这卖相看着也还新鲜。”
萍萍拧眉,不明白蒋望回为何要多编这么多话?
不是就说老农顺路就够了吗?
她低头手伸向篮中,拿起一朵中晒干的地皮菜:“这个地皮菜的确很好吃,泡发以后炒鸡蛋,炒蒜苗,或者炖豆腐汤,都新鲜。”
柳湛这才放心,同蒋望回笑叹:“你自己留着吃吧,我和萍萍要下山了。”
蒋望回分唇。
萍萍则趁柳湛没看她,飞快做口型——蒋兄,计划有变,只能你自己吃了,做法我刚说了,还记得吧?
萍萍十分紧张,头顶突然扑腾响动,她以为是柳湛的动静,吓得耸肩闭嘴。
栖在花架上的黄鹂振翅飞远。
原来是鸟……萍萍稍稍松气,正准备抬手抚胸口,柳湛真转过头来,她做贼心虚,又僵住了。
那黄鹂踩落数朵海棠,刚好两瓣落到萍萍髻上,他抬手温柔挑出、拂去。
蒋望回在不远处安静凝睇二人。
柳湛拂完手没有放下去,而是搭在萍萍肩头,轻拍了拍:“我跟希颜说两句话。”
萍萍点头,自觉走远,心却咚咚狂跳,挖地皮菜的事要露馅了吗?
因为不安,她频频朝柳蒋方向偷瞟,自然逃不过柳湛眼睛。他不动声色侧首,确保萍萍所处方向眺不见他的嘴型,而后才压低嗓音,叮嘱蒋望回:“去查城中哪些银楼与茶盐司的人有过来往,尽早回报。”
“喏。”
蒋望回领命,背道离去,柳湛则快步走向萍萍,温文含笑:“走吧。”
他们刚刚聊什么?不会真是地皮菜吧?
她看不见也听不着,干着急,话到嗓子眼重压回去,官人特意提醒避开,应该是不想被她知道。她再追问,那就是不知好歹,惹人生厌了。
柳湛余光睹着萍萍欲言又止,轻蹙眉头:难道方才的谈话她听见了?
没有武功的,是没有这个耳力的。
难不成……她之前都在藏拙?
两人各怀心思,出吸江楼下山,半晌,萍萍倏地偷笑——这么久了官人都没批评她,说明刚才聊的不是地皮菜!
柳湛瞥见她笑,却又往深处想,萍萍高兴得去牵柳湛手,柳湛的手却晃了一下,她牵了个空。
须臾,萍萍再牵,柳湛再晃,但这回她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袖角。萍萍就这么揪着袖子下山,柳湛步伐加快她不得不追,好几回差点跌到。
到码头快上船时,柳湛终不忍心,深吸口气,反手回握住萍萍的手,她的五指和掌心瞬间被温暖包裹。
梢公摇橹,驶向江岸烟火人间。
他们先去了三水汤饼,邻户纷纷围拢打探:“怎么不打招呼就关了?”
“这些天你小两口去哪了?”
“这家店是要关了吗?”
“不关不关,绝对不关!”萍萍毫不犹豫否认,“之前我们家里出了点事,过几天铺子就重新开起来。”
说时盘算,新鲜食材需要重新进货,店内复积扬尘,需要扬尘。她心里有了事,就想解决,和邻里聊完便回店里拿扫帚,柳湛伸臂按住扫帚杆:“你做什么?”
“打扫啊。”
柳湛垂眸,他马上就要带她去扬州,这店子不会重开,所以也无需打扫。他沉吟片刻,索性直说:“萍萍,如今案子查下来,线索直指扬州。”
她好像明白又不明白,喃喃:“什么意思?”
“就是过几日我就要随林公去扬州。你若跟我走,就不可能再重开店。”他的手仍放在杆上,眼睛直视萍萍,“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愿意啊!
萍萍心里的声音接口就答,他们是夫妻,当然不离不弃。
但她的唇却没有立即张开,舍不得汤饼店,有点难过,而且开汤饼店不是官人一直以来的梦想么?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官人好比天上月
柳湛见她良久不答, 轻轻旋起嘴角,用惋惜的语气道:“如果你想留在润州,也随你愿。”
萍萍旋即摇头, 她愿意去的, 只是……
“开汤饼店不是你的夙愿吗?”她终究问出来, 追着柳湛目光,锁住,“六年前是你主动约定下半生就留在润州开汤饼店, 再不过问纷纷扰扰。”
柳湛第2回 看见萍萍这种眼神。
上次还是她醒来的时候, 平静中带着探究,疑惑中夹杂哀怨, 深潭一般,他摸不着底,依旧怕极,对视时莫名心慌,就像人一脚踩空。
柳湛眸子转动,脑子也飞转,很快想到说辞:“你知道他们犯的什么案子吗?赝币伪。钞, 从罪皆死。”
萍萍呆住。
铸私钱是死罪, 不仅印钞的砍头, 雕版的、造纸的、甚至卖颜料的, 用假。钞的,俱同伪造,一律处死。
萍萍身上冰凉,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柳湛就在这时咄咄继续,其气凌人:“此案重大,如不查清, 钱文大乱,物价翔踊,甚至可能动摇国本。家国面前无小我,虽然我也想和你一起经营汤饼店,”说到这他脑中不受控浮现他煮面,萍萍接待的场景,话卡了一下,拼命挥去热气腾腾的回忆,才能讲下去,“但我们不能以一几之私误天下!”
萍萍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惭愧自己眼界狭窄,自私自利,还有数分不该质疑柳湛的内疚涌上心头。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她斩钉截铁答应柳湛,又问,“大概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柳湛的手这才从杆上移下,覆住萍萍手背,带着她的手松开扫帚。
“走吧。”他说道。
萍萍便去放扫帚,离店锁门。她落锁时心里空落落,抬眼仰望三水汤饼的招牌,终忍不住央求柳湛:“官人,等案子结了我们再回来开好吗?”
柳湛无语,怎么又绕回来?
汤饼店汤饼店,三句不离这破地方,竟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她。
办完案他要带她回东宫的,自然不会回来,柳湛暗叹口气,耐着性子柔声规劝:“萍萍,今日你髻上落了两瓣海棠花,可还记得?”
“记得,”萍萍点头,“你替我拂去了。”
只是不知他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柳湛沉声:“那海棠花绝不是六年前那朵。”
萍萍怔怔的,柳湛续道:“人亦如此,沧海桑田,许多变幻,如今我人在局中,很多事情,不得已为之,也有许多,不得已不为。”
“所以我们不一定还回来润州,对吗?”萍萍仰着脑袋,睁圆杏眼对视柳湛。
柳湛点头:“我不想骗你。”
官人如此坦诚,萍萍觉着自己也不应该再扭捏:“好,官人去哪,我就去哪里。”
她最后眷恋地看了眼铺面,狠心转身,大步流星走远,好久,才敢慢下脚步。柳湛唇角泛笑,过来牵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往朱方巷走,黄昏暮影,天地沉闷,逐渐褪色的夕阳照耀下,萍萍微耷着脑袋,柳湛猜测她可能还在伤感铺子,又瞥见前方不远,经常路过但从不打算进去逛的银楼。
宽慰佳人,亦能查案,一石二鸟,柳湛摇了下萍萍的手:“别难过了,前面银楼挑套头面,我送你。”
“我有。”萍萍旋即拒绝。
柳湛盯她:“你有什么?戴来戴去只这一支股钗。”他相信天下女子没有不喜欢首饰的,宫里官家一送头面,诸位娘娘就哄好了。柳湛想到这五指蜷曲,将萍萍的手攥得再紧些,微扬下巴:“我乐意送我娘子首饰,怎么了?”
萍萍抿嘴低头,嘴笑弯成了钩。
她没再拒绝,任由柳湛拉着手进入银楼。
刚跨过门槛萍萍就往外退,柳湛蹙眉:又怎么?
萍萍这时才瞧楼外招牌,玉冠生,难怪了。
这家主要是卖冠子的,一进去满眼都是白玉冠、缕金冠、铺翠花冠,堂放华光。
萍萍从没想过要戴冠子。
因为冠子百两起步,寻常人家不敢望,更不可及。哪怕是富户,这一辈子撑破天,也就买一、两顶,重要场合撑门面。
萍萍直往后退,自家官人的钱刀头舔血挣来的,越发不能挥霍。
柳湛扶住她的肩不让再退了:“跑什么?”
萍萍踮脚,手放唇边,柳湛会意,弯腰歪头,她凑到他耳畔用最小的声音说:“这家东西我们买不起。”
柳湛失笑:“还没进去你就晓得买不起?”
任萍萍好说歹说,他都坚持要进,还将萍萍五根手指扣得紧紧的,不允挣脱。
“这个怎么样?”柳湛指一金玉珠翠,宝蕴光含的垂肩珍珠冠问萍萍,
萍萍眉攒成川字,虽然冠子方面的学识浅薄,但她晓得最便宜的是团冠,然后越大越贵,柳湛指的这个已垂至肩,能吞下两个团冠。
萍萍分唇嗫嚅,官人许是完全不懂首饰,不知深浅的人才敢这么问。正想着,柳湛已指那冠子问店主人:“这个怎么卖?”
“二百两。”
店主人报完价,萍萍情不自禁张大嘴巴,柳湛表情却无一丝变化,她睹着,心想:他多半是疯了。
她晓得官人是想把最好的送给她,但她不能糟蹋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萍萍摁住柳湛准备掏袖袋的手:“我不喜欢这个。”
“那你挑一套喜欢的。”柳湛垂首,这垂肩冠确实一般。
萍萍假装挑选,实则快速略过,转了一圈,同柳湛摇头:“好像没瞧见什么中意的。”
“哎哟这都没一样入眼?”店主人挑眉叫囔,“小娘子好高的眼光!不是自吹自擂,淮扬一带,冠子比我家多的没几家,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娘子要是在我家挑不中,别处更挑不出来了。”
“我不喜欢冠子。”萍萍找借口,“我想要的是簪钗,这里没有。”
她话音刚落,柳湛就往店主人掌心放了一锭银:“劳烦店家拿些簪钗出来。”他有留意冠子越华丽萍萍略过得越快,便补充道,“捡素雅的。”
店主人收下赏银,竟真去后面取来数盒簪钗,每盒里各四、五支,
萍萍哑然。
只能硬着头皮看了,从左往右,倏然眼睛一亮,众钗当中有一只琉璃镶银的头钗。市面上的琉璃多作花瓶簪,这只却烧成满月形状,插在发间就好像把月亮戴在头上。加之别的簪钗皆是镶金,唯这支镶银,既合清冷意境,又能省钱。
真是哪哪都称她心意。
萍萍拾起满月钗:“我要这支。”
柳湛笑道:“其它呢?”
萍萍一愣,柳湛也一怔。
她一直以为的是一件,但柳湛许诺的却始终是一套,在他看来,头面理当搭配着戴,桥梁钗、金帘梳、梳篦、单股双股,还有耳环,缺一不可。仅仅一只单股钗,哪里拿得出手?
“我戴一支就够了。”萍萍指头上给柳湛看。寻常哪有戴整套头面的机会,感觉要买一套回去,可能就是压箱底,代代传。
柳湛沉吟片刻,抬手捏向萍萍耳垂:“好歹配副坠子。”
她有耳洞,却从未见她戴过耳环,戴起来应该很好看。
在柳湛的坚持下,萍萍最终又挑了对錾刻的金蜂赶花耳环,小巧精致,匠心颇具,耳垂上勾着不能动的是花,下半截坠子是蜜蜂,萍萍当场带上,走起路来蜜蜂乱舞,绕花采蜜。
出银楼街上突然冒出许多人,捧着花烛、妆奁、衣匣等等,还有好些乐伶舞伎,吹拉弹唱,边走边跳,这群人都不走直的,柳湛怕萍萍被撞到,抬手护住,萍萍则伸手扶钗,怕刚买的钗子在混乱中遗失。
二人皆驻足,有俩乐伶留意到他俩,走过来绕二人表演了一圈,萍萍还没反应过来,俩乐伶就摇摇摆摆继续前行,接着,一顶饰绸绣金的花轿经过。
“是迎亲!”萍萍激动地指给柳湛看,虽然没有记忆,但她笃定自己从小到大爱看这,因为此刻心情就突然变得极高兴,花轿走过去了,绿襕袍,罗花打马的新郎官更在前头,萍萍拉起柳湛往前跑,柳湛边跑边问:“你记忆里我没迎过亲吗?”
“没有。”人多,萍萍牵紧柳湛穿梭,“我只记得我们过拜堂。”
前方迎面过车,轿子堵住,方才绕圈的乐伶们都停着在等,俩乐伶还记得萍萍柳湛,见二人追过来,笑着走近吹奏,比方才卖力,一只笙一只唢呐,随节奏点头扬下巴。
萍萍目光追随乐伶,左右张望,不自觉咧嘴角笑,皓齿酒窝。
四、五舞伎也凑过来,围着萍萍柳湛绕圈,今日大喜,人人春风满面,唢呐又热闹。萍萍情不自禁学舞伎扭腰、摆手、踏步,一曲终了前面仍堵着不得进,乐伶就掏喜糖要分给二人,一大把糖塞进柳湛怀里:“讨个彩头啊,愿我们今日的主顾也如您二位一般,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那糖给太多,从柳湛指缝漏出去一颗,他半蹲去接,口中辨道:“不是。”
他的正妻将由官家拟定,绝不可能是萍萍,且也称不上蜜里调油吧,如今仍有几分做戏的成分。
俩乐伶听见柳湛否认,相视而笑,他们天天迎亲接亲,见得多了,眼前的大官人口是心非,口嫌心爱——他们第1回 吹奏时大官人就紧张得不得了,始终圈臂护住小娘子,生怕她受伤害。
再则,他那双眼啊,简直是线追风筝,从那头到这头,一直长在小娘子身上。
还有,将才明明是嘴角扬起先笑了一下,而后才极速撇下,口称不是。
前面路复通,乐伶舞伎们随队前行,萍萍和柳湛在路边跟着走,到新郎官家门口,马停轿停,围观的百姓一下子变多,萍萍光听见里面念诗拦门,求利市钱红,但就是看不见,踮起脚也看不见。
她落下脚跟,心底叹气,忽觉后背一热,竟是柳湛圈臂将她完全护在怀中。
“劳烦让一让。”柳湛护着她挤入人潮,“让一让。”
门里门外,张灯结彩,正进行到克择官望门“撒谷豆”。
说是“谷豆”,但其实包含五谷、钱、果和糖,四面八方滚,孩童们一拥而上,争相拾取。有个孩童随糖倒退,眼看就要撞到萍萍身上,她伸手柳湛也伸手,同时按住孩童。
“小心。”萍萍提醒。
孩童扭头瞟她一眼,攥着糖跑远了。
萍萍回头同柳湛说笑:“虽然没有记忆,但总觉着我小时候肯定也这样捡过糖。”
柳湛盯她少倾,轻轻一笑:“看着像是会干这种事的。”说完抿住双唇。
萍萍本就在柳湛怀里,稍稍后仰,轻靠上他胸膛,然后就感觉这胸膛也在朝前用力,似要完全粘乃至嵌进她的后背里。
萍萍侧仰首觑柳湛,他正直视前方,似看迎亲入迷。
克择官执着花斟又撒一回,许多人捡了糖径直剥开吃,见那糖和乐伶给的蜡纸一样,萍萍便也剥开一颗,送入口中。又听左右闲聊,说这糖有数种口味,萍萍便回头问柳湛:“你吃的什么口味的?”
“甜的。”柳湛答完,萍萍错愕。
她说真相:“你压根没吃。”
柳湛不会吃这种来路不明的食物,将方才装的那把糖一股脑转交给萍萍:“留给你吃。”
“让一让,让一让!”新郎家的家仆驱散人群,从轿子到家门口辟开一条通道,家仆们麻利铺好一卷青席。礼官
这时才囔:“请新人下轿——”
轿往前倾,两位女使扶出新娘,销金盖头遮面,只能瞧见她的红罗大袖,和同色的销金裙,红霞帔,萍萍痴痴凝视,虽然没有迎亲的记忆,但有拜堂的,她也穿过类似的一身,但盖的不是绸缎盖头,而是能瞧见面目的绛纱,纱罩住她头戴的云月纹缕金冠,萍萍立马回头告诉柳湛:“我戴过冠子的!”
柳湛嗯了一声,哪个女子不爱戴漂亮冠子,她后悔又想买哪个了,明天回去买便是。
“我们拜堂的时候我戴的冠子。”
鞭炮炸着,唢呐吹着,四周人声鼎沸,柳湛少听一个“的”字,以为她想封御侍的仪式上戴冠子,俯视萍萍,随口就应:“好。”
萍萍嗫嚅。
新娘子进了门,天也渐黑,门前一下冷清下来,萍萍和柳湛跟着围观的百姓散去。好在这一趟顺路,朱方巷就在不远处,二人牵手归家,越走行人越少,到最后只一条窄巷和天边月亮。
月华如练,满月冰盘,她突然想起来今天竟已是三月十五:“今天已经十五了,难怪,难怪。”
难怪月亮又圆又大。
她抬手摸钗,反复摩挲,嘴角一直弯着,酒窝深陷。
柳湛瞥萍萍,瞟钗,又瞧天上的溶溶月,笑道:“你好像很喜欢月亮?”
怎么这么宝贝高兴?这月钗料子很低廉的,既然喜欢,日后回去东京,给她再打套有份量的,都呼应皓月,她岂不是会更高兴?
柳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想方设法博佳人一笑。
萍萍停下脚步,半转身,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的话要讲,柳湛便也驻足,微微歪头,萍萍没被牵着的那只手空攥胸前:“因为……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月亮!”
柳湛缓慢挑眉,只听天子明如日,她的比喻倒新鲜。
“我在西宁醒来,靠着石头,脑海里第一段冒出的记忆就是你,你侧首看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你穿着白袍,开口讲我听过最温润的官话,我想,你就是仙人,就是月亮!”萍萍激动得耸肩,复又垂首,声音也变小:“后来我渐渐恢复多了记忆,得知你是我的官人,第一反应竟是自卑,我何能何德能攀上月亮。”
她是地上凡俗物,如何堪配太阴君。
萍萍重扬起脑袋,眸光灼灼,既大胆又诚挚:“总之我很喜欢月亮,也很喜欢你。”
她现在牵着月亮,戴着月亮,天上还有一轮。
黑夜里,柳湛脸颊暗自发烫。
萍萍和他十指紧扣往家走,两人再无话讲,但手上皆在用力,拼命把十指扣紧,萍萍想:官人说六年前的海棠不是如今的花,但今晚的月亮还是六年前的月亮。
她朝柳湛靠近数分。
柳湛这厢却十分紧张,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每走一步更添一份忐忑,但心里却高兴的,甚至还有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他也不自觉朝萍萍方向挪了一寸。
于是两人越走越近,原先牵着手中间有半身距离,现在是胳膊贴着胳膊,且两只胳膊都在用力相抵,却依旧谁也不讲话。
到门前萍萍单手开锁,另外一只手还反拧牵着,两人的姿势分外别扭,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
砰——砰——
锁开的那一霎忽闻巨响,萍萍和柳湛循声望去,是那新郎官家的方向绽放烟花。
“烟花。”萍萍呢喃。
“嗯。”柳湛沉沉应声。
两人只瞥了须臾就无心再赏烟花,试图手牵手,胳膊贴胳膊,,并排挤进门,果不其然卡住了,又你让我,我让你:“你先。”
“还是你先。”
突然都变得极其客气。
萍萍反锁门,柳湛伫在身后等她,她锁好一转身就看见他低下来的脸,二人俱屏息。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然后都瞟向唇。
柳湛心忖,如果点到即止,应该不算蜂狂蝶乱,不算失德。
他就只尝一尝……
柳湛弯腰,企图飞快在萍萍唇上一啄,然而四瓣相触的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想是一回事,真发生了又是一回事。方才敢那样想,因为没有和想吻的那个人试过。
星火燎原,非他所能掌控。
粘了几刹,萍萍欲分开,柳湛却轻蹙两眉,似乎不满她的动作,他不由分说托住她的后脑勺,按着脑袋迫使四瓣唇继续胶黏。他无师自通转头,一会吸吮一会舌尖轻触,逐步加深,开闸的洪,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只能汹涌澎湃。
还有她那对坠子,摇摇晃晃,早就令他心神荡漾,柳湛伸手摸向那对蜜蜂,捧着她的脸,从唇挪到唇角、面颊、脖颈再到耳垂。
萍萍一开始被柳湛气势慑住,完全不能动弹,后来才抬起两只藕似的胳膊搭上柳湛肩头,箍着他的脖子,她的指腹在他后脖颈游走,然后往上,摸到他耳后那颗小痣。
柳湛的欲。念在这一霎到极点,喉结滚动,喘。息。粗。重,崩堤只在瞬间。
不可。
此刻若继续到底,是偷试,是苟合,无礼未封,不成体统。况且他从未有过,第一次怎么也要尊之重之,先礼后行。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迫捉住萍萍的手,将她的胳膊带离肩膀。
然后,极其艰难缓慢地后仰,上身一寸寸与温床般的萍萍分开。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相好
柳湛放开她的手, 重重叹了口气。
萍萍不知柳湛顾忌,在她眼里他们是夫妻,记忆里拜过堂自然也有洞房花烛, 有何不可?
于是她笑吟吟抬臂重搭到柳湛肩上, 柳湛伸手去捉, 她却反手在他掌心挠了一下,柳湛虎口瞬间收紧,掐着她的手乃至整个身体, 一动不动, 良久,喘。息道:“不要动。”
萍萍定住, 略微吃惊。
柳湛再次松开她的手,后退半步。为避免定力不够,他别过脑袋不看她:“我待会还要去衙门。”他察觉到墙外异动,眼神逐渐清明,“而且——外面有人。”
萍萍原本闭着唇,闻言张嘴又抿了下,微微耸肩。
少倾, 她向柳湛做口型:外面是谁呀?
柳湛别首就是为了不看她, 却又不自觉余光偷窥, 读出唇语。
外面的脚步轻且稳, 来人内力不俗,且一到墙边就驻足静伫,这是蒋望回的一贯作风, 柳湛却对萍萍道:“应该是衙门里的人吧。”
都追到这里来了?
“是不是公事很急?”萍萍关切。
柳湛点头:“正是关键时候。”
“那你快去呀!”事急从权,萍萍催促,“万一耽误了你要挨林公骂的。”
柳湛浅笑:“他不会骂我。”
倒不敢骂。
“总之你快去吧, 查案重要。”萍萍近前,上手推他肩膀,两只掌心一贴,柳湛顿时心口又发烫。
他赶紧逃离,但临到门前还是停下脚叮嘱:“你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萍萍含笑点头,摆手道:“你快去吧。”
柳湛这才出门,果不其然,蒋望回候在外面。
两人默契走至暗处,离墙稍远,四下寂静,蒋望回掏出整理好的名录,呈递柳湛。
柳湛从上往下扫 ,各家往来银楼的名号,融银所铸头面品类、项目,皆一行行列清,工整小楷,因为刚写不久,纸上犹有墨香。
“还是你办事靠谱。”柳湛感叹。
蒋望回埋首,并不邀功:“来往的商铺、银两并不多,所以查得快。”他抬起脑袋,“属下应该没有遗漏。”
“嗯。”柳湛颔首,他看名录上都没有萍萍买钗的那家玉冠生。
“而且——”蒋望回皱着眉头,眸中隐有怒色,“他们各家银楼账目都不避人的。”
“他们肆无忌惮。”柳湛旋即接话。
蒋望回顿了少倾,迟疑轻声:“背后……是那位吗?”
柳湛转过脸来,挑眉笑看蒋望回:“你觉得呢?”
蒋望回即刻拱手:“属下不敢妄猜。”
柳湛倒是无甚惧怕:“总要会一会。”他启唇,似还有话要同蒋望回讲,却
眺了眼远处,缓缓阖唇。
蒋望回亦戒备盯着巷子入口。
不久,袁未罗匆促跑进巷内,毛毛躁躁,径直就要去拍萍萍家大门,蒋望回及时唤道:“阿罗。”
袁未罗身子转了一整圈,还是没瞧见,蒋望回无奈再喊:“这边。”
袁未罗这才朝黑暗奔来,开门见山:“郎君,她们招了。”
柳湛旋即侧首吩咐蒋望回:“我去一趟刑狱司,”他下巴朝萍萍家的院墙挑了挑,“帮我再守一夜。”
*
家中,萍萍先把满月钗摘下,笑着端详半晌,才收好。
想着过几天要离开,她开始清点行李:
身体要继续调理,厨房里还剩的三包药带上。
吸江楼里柳湛给买的几套,是她最好的衣裳,也带上,以后体面场合穿。
再带几套日常的,余下的衣裳和带不走的锅碗瓢盆,洗面汤车,还有三水汤饼铺,都要尽快盘出去。
待做的事情太多,萍萍索性铺纸研墨,逐条拟定清单,正写着,外头拍门:“萍娘子,萍娘子!”
是杨婆的声音,萍萍顺手操起桌上油灯,照着路小跑开门:“干娘,怎么了?”
杨婆一手提灯,另一只手上来就要挽萍萍胳膊:“快跟我回家瞧瞧,我那车推回来时还好好的,刚才想挪位置,突然怎么推都推不动了。”
萍萍回望院内,她的洗面汤车带不去扬州,要不留给杨婆?算了,洗面汤车和茶汤车还是有很大区别。
“等一下,我把灯放好。”萍萍吹芯灭火,放好油灯锁好门,才接过杨婆的灯笼,一道匆匆赶往杨婆家中。
刚要绕进纵巷,萍萍发现张记门上全贴了白叉封条,夜风一吹,摇曳的灯笼照白条黑字,万分萧瑟。
萍萍脚步慢下来:“这怎么封了?”
杨婆凑近附耳:“听说啊……”她下巴朝封条方向一点,“张屠户犯了重罪,特别严重,到时候不只他一人,全家都得杀头。”
萍萍心一沉,该不会和官人说的伪钱案有关吧?
张丈贩猪,生意做得非常大,是不是无意中流通了假。钱?
“知道是什么罪吗?”萍萍小声问。
“都在传他卖的瘟猪吃死了人……唉!”杨婆肘拐了萍萍一下,“别讨论这了,快回去帮我瞧车!”
萍萍赶紧跟着杨婆继续跑,脚下一步接一步,灯笼左摇右摆,这一带全是张屠产业,沿路封条,杨婆不让萍萍说,自己却禁不住又感慨起来:“你说啊,人这一辈子,争这挣那,结果呢一大家子,啪,说没就没了,再过几年还有谁记得你?”
想这张屠满门抄斩,往后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杨婆自己也无后代,兔死狐悲,唏嘘不已。
像她们这种无人烧纸的,就应该活的时候多挣些棺材本,带下去才够用。
杨婆愈发觉得自己做得对,看向前方提灯照路的萍萍,默道:萍娘子,莫怨老身。
杨婆斜后方,张家被查封的阁楼屋顶,蒋望回屈膝弓起一只腿,手搭膝上,默默注视这一切。
他身后是今夜的圆月,高挂空中。
云来月走,悄往东挪,润州城东,淮南东路茶盐司通判杨廉的别院梧桐树下,掘地三尺,挖出二十余箱白银。
仍在继续,后院快被挖空了,狱卒们依旧一箱箱往地面上送银子。
每一箱都呈到林元舆面前。
柳湛身后“随侍”,林元舆不敢坐,站着看一只只双人合抱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融掉官银后重铸的银砖。
林元舆已经得了柳湛吩咐,下令每一箱都先着三狱卒重复清点三遍,确认数目后,会计时时录入。
子时三刻,才往横往纵,都挖不出来了。
林柳二人最后离开,林元舆执着会计录好的账目,同柳湛道:“老夫这就回去写折子,上报官家。”
天上,灰蒙蒙的云又来罩月。
杨婆家,萍萍蹲在茶汤车前摆弄,她让杨婆提灯帮忙照亮,杨婆走也不是,提别的也不知,不安搓手,杆动灯笼跟着晃。
“好了!”萍萍起身,拍去手上浮灰,“您这是轮子里面卡石头了。”
“是、是吗?”杨婆讪笑,“老身老眼昏花,都没瞧见……”
“没事,我已经弄出来了。”萍萍笑着朝门口迈了一步,“那我回去了?”
杨婆却急忙跑过来挽住萍萍:“唉,等等!”
萍萍疑惑扭头,笑容未敛,杨婆踮脚凑到萍萍耳边:“我今天买了酥油鲍螺。”
“吃不完,你分一点带回去。”她又说,拉着萍萍往屋内走。因为平常两家经常分享吃的用的,萍萍不觉异常,跟着进屋。
杨婆麻溜掌灯,点燃一根白蜡。
萍萍瞧见发问:“干娘今日怎么还点蜡烛?”
平时他们都用一茎灯草燃油灯。
“唉,眼睛不好,屋里太暗总不小心磕碰,只能点亮堂。”
“干娘平日多小心。”萍萍柔声劝慰,而后环视屋内,只正堂摆有一个食盒。
以往她们买的糕点果子皆用油纸包裹,食盒只有高档铺子才用,所以萍萍一开始还不敢确信,缓缓走到桌边,瞅见盒盖上雕着个汪字。
“庄泉汪家的?”她小声问杨婆。
杨婆朝萍萍眨眼点下巴,可不是么?
萍萍抿唇笑,汪家糕点铺卖的酥油鲍螺可是全润州公认的,最好吃的酥油鲍螺。
她以前下狠心买过一个,人家不给食盒,当场吃了,名副其实。
萍萍揭开盒盖,里面两层八个酥鲍。她脑袋斜向杨婆那边:“这得多少钱?”
杨婆良久不答,萍萍这才看向杨婆,干娘眼睛却始终注视萍萍背后,萍萍随之转身,就瞧见不足三尺外,面对面伫着鹤氅玉冠的裴小官人。
屋内白烛将他照得仪表堂堂。
杨婆甜言说诱:“其实呐,这盒是裴小官人晓得娘子爱吃酥油鲍螺,特地跑遍全城去买的。”
萍萍瞬间敛笑,冷脸冷脸睃着杨婆:干娘不讲,他又如何晓得?
仿佛能洞悉萍萍在想什么,裴小官人抬手轻道:“在下……是真的晓得。”
见他抬手欲触,萍萍立马一鼓作气后退三步,远离裴小官人也远离杨婆。
杨婆见状暗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花却偏偏痴追流水,她看多半不成,但拿人嘴软:“是啊,裴小官人真晓得。”
还在说胡话,萍萍拔腿欲往门口走,杨婆连忙拦住:“唉,娘子莫急着走!”
萍萍往左杨婆就往左,往右杨婆就往右,她又不好推搡老人家,只能定住。
杨婆脸上堆笑,软言软语:“好歹吃一个,别辜负了我们裴小官人一片心意。”
萍萍冷冷注视,心道我要是不辜负他的心意,才是大错特错。
想到这,她深吸口气回转身,重新面对裴小官人,神色肃然,语气锵锵:“小官人,我最后敬您一声小官人,承蒙您从前照顾我生意,虽然不知道使君是否有妇,但罗敷已自有夫。”她朝侧上方拱手,做揖拜状:“我与我夫君拜天地喝交杯酒,在花烛底下发誓,这辈子心意如胶,白头偕老,今生今世绝不和离!”她转半个身子,坦荡对视裴小官人双眼,斩钉截铁道:“所以小官人的心意我注定辜负。”
她稍稍压低下巴:“小官人不如早做其它打算,天涯何处无芳草,自有芬芳别处开。”
裴小官人静静听萍萍讲完,自始至终未流露悲戚之色,亦无神伤,他好像没听见她最后一句,仍拣倒数第二句说,笑道:“没叫你跟他和离。”
裴小官人缓缓扬起两侧唇角,笑意愈发明显:“我只想和娘子相好。”
“都说了我已经有官人了!”萍萍急,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裴小官人却神色自若,娓娓道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
世上多得是夫妻一世,到死都不是相好的。“他笑着抬手,似邀约:“娘子这辈子可与他做夫妻,与我做相好。”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所言所思太过惊世骇俗, 远超萍萍认知。她听见了,脑子却不敢信,反应不过来, 耳朵也自动封住、遗忘:“你说什么?”
裴小官人笑了笑, 放下手, 温情脉脉看着她:“半年前我偶然路过朱方巷,在娘子的洗面摊上洗了一回脸,就对娘子一见钟情。”他轻轻摇了下脑袋, “你听着可能荒诞, 我当时也不敢相信,但确实是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悸动, 朝思暮想,魂不守舍,说句自轻自贱的话,见不到娘子,我就跟条丧家犬似的……”
萍萍不愿听他啰嗦,转身又要走,裴小官人旋即眼神示意杨婆, 同时改口:“娘子先听我把话说完!”
杨婆领会, 堵在门前, 还捂胸口。
萍萍晓得杨婆心脏不好, 她还陪着看过一回郎中。萍萍吁口气,背对裴小官人立定。
“为天天得见娘子,我搬来朱方巷, 想近水楼台,总有老天见怜,与娘子结发那一日, 可我派去打听娘子爱好的长随却回报说,娘子早已嫁人。”虽然萍萍背对着,瞧不着,裴小官人仍垂首,眸中尽是哀痛之色,“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知道,来晚的人,只能忍痛割爱……”
萍萍闻言转回身来:“既然你早就决定放手,那现在就应该打开大门,放我出去,今后再不相见。”
裴小官人摇头:“我做不到。”他凝睇萍萍,那一双饱含深情和委屈的眸子似乎在斥责她,为什么总说冷冰冰伤人的话?为什么不肯把情意分他半分?
“情难自抑,更难戒,我还是想陪在娘子身边,既然娘子已经嫁人,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要名分。”
萍萍缓缓瞪大双眼,到此刻,她才敢笃定她之前听的没错,他的确说过夫妻之外做相好,和他现在讲的不要名分一个意思。
萍萍手藏在袖子里不住颤抖,胸脯也起伏得越来越剧烈。
裴小官人劝道:“娘子莫要生气,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呵——萍萍冷哼,她才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生气,且早就明白,这种情况下生气没用,她只是觉得,人怎么可以厚颜无耻成这样?他怎么能从容不迫讲出滑天下之大稽的混账话?!
萍萍吁了口气:“我不议论别人家,反正我和我官人是相好才结的夫妻,夫妻既是相好。我只他一个,他也只我一个,再容不下第三人。莫说做人要讲良心,就是一片痴心,我此生此世也只系在他身上。”
她稍微偏首,主动去追裴小官人目光,这还是他第1回 遇此优待,立刻生了光彩,脖颈和背都挺得直直的。
萍萍问他:“你是读书人,可曾读过诗三百里的《行露》?”她小小一女子,此刻语气神态,竟有岳峙渊渟的味道,“‘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诗经召南行露,以诗叙事,古有恶男以权压人,企图逼娶一已有夫家的女子,女子却将男子比作鼠雀之辈,誓死不从。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纵使逼我上公堂,也不嫁你黑心郎!
裴小官人之前蹙频说笑皆游刃有余,闻听《行露》却突然破功,不仅脸色崩裂,双臂也抖起来,萍萍再看时,什么柔情文雅,什么哀怨体贴,在他脸上荡然无存,只剩阴鸷。
他用鹰狼一般的一双眼睛,像盯猎物那样恶狠狠紧盯萍萍。
她突然害怕起来,觉得他比碑林里意图取她性命的那帮人还危险可怖。
得赶紧出去!
逃!快逃!
萍萍不再顾忌,推开杨婆,欲拔门梢,杨婆又来阻,萍萍怒斥:“哄诱通。奸,罔顾人伦,十恶之首,你再帮他,是不是也想换一副重囚枷钉?”
杨婆被唬得一愣,萍萍趁机跨出屋外,疾走出院门。
这条街除却杨婆家,余下皆是张屠产业,尽数查封,人猪撵尽,到了晚上,一盏灯都不亮,围墙楼宇在漆黑中愈显高大。萍萍总觉道路两侧的阁楼随时都要压下来,沿街的惨白封条被风吹得呼呼直响。她手中无灯,只能借着月色赶路,越走越快,为了给自己壮胆,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再往前一段路连月光都不照了,偏偏这时候,萍萍听见后面的脚步声。
咔哒——咔哒——
木屐的声音。
只有裴小官人披鹤氅,着木屐。
春来夏近,晚上已经不冷,萍萍却瞬间骇出一身冷汗,脚下愈快,不敢回头。
裴小官人在后面悠哉悠哉注视萍萍。
他经常穿木屐光顾她的洗面汤,可以做到步子极轻,甚至悄无声息,这会却特地弄出响动,就是要她听见,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裴小官人抿了下唇,故意收敛脚下。
脚步声骤然消失,萍萍疑惑,虽依旧不敢回头,但步子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慌乱和快了。
咔哒、咔哒、咔哒,他倏地加快,萍萍果然被惊得跑起来,黑暗中裴小官人愉悦地勾起唇角,无声开怀。
猫捉弄耗子,原来是这般感觉。
好了,不逗她了。
可以开捉了,以后她注定是他的,裴小官人正欲纵身跃至萍萍身前,忽有一人从天而降,比他高还比他壮,挡在他和萍萍中间,沉声打招呼:“萍娘子。”
地上数片落叶,被风卷起,裴小官人心下一惊,这人之前藏在哪里?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前方月华复照,看清来人面貌,裴小官人即刻咬牙,而后调头纵身,迅速隐没离开。
来人是蒋望回。
他之前一直匍匐在杨婆家房顶,屋内谈话尽数听清。
后又目送萍萍离院,在痛打杨裴二人还是继续保护萍萍中犹豫一刹,最终选择后者,一路跟随。
原本决定始终隐于暗处,但裴某着实恶劣,蒋望回终在关键时刻现身。
萍萍听见男声,第一反应这不是姓裴的嗓音,但到底是谁?紧张之下,无法辨认。
只当仍是歹人,她继续朝前跑,蒋望回不得不再唤:“萍娘子。”
萍萍握拳转身,故作镇定:“谁?谁在哪里?是你……”
她认出蒋望回。
蒋望回迅速从黑暗中走出,与她一道立于月光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萍萍问他。
蒋望回目视前方:“我办事都是飞檐走壁的,刚好踩到一户民宅,听见梁下对谈。”
沉默少倾,萍萍轻轻追问:“你都听见了吗?”
蒋望回垂下眼帘:“只听见后面那些。”
萍萍一笑,仰面道:“荒谬吧?”
蒋望回扭头看向萍萍,不作回答,反而问另一个问题:“今晚的事你会告诉他吗?”
“阿湛吗?”萍萍旋即反问。
蒋望回点点头,最好不要说,太子多疑,难免多心,但这些话不能对萍萍直言,只道:“今夜过后,这登徒子应该不会再敢骚扰你,我们也将离开此地去往扬州。再不会发生的事,再见不到的人,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官人徒增痛楚。”
萍萍当然舍不得官人伤心,立马狠狠点了下脑袋:“你说的对,我不会说的。且眼下正是案子最关键紧急的时刻,官人天天忙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我又怎能因为这点小事叨扰他,害他分心。”
蒋望回默默听她说,走到张记正门,萍萍突然问他:“这里被查封,和你们案子有关吗?”
蒋望回反背两手,望着封条告诉她:“这家店主人印私钱。”
萍萍眨了两下眼,既在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意外的是想不通张丈本分经营猪肉生意,挣的钱就够花一辈子了,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她陷入沉默。
蒋望回本来就容易成为闷葫芦,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开口,两人直走到距离萍萍家五、六步时,蒋望回止步,主动打破宁静:“就送到这里吧。”
“今晚多谢你了。”
蒋望回摆手:“举手之劳。”
萍萍也就着这摆手与他告别,自归家中,关紧家门。
蒋望回看见屋内倏然亮起,黑色人影时不时出现窗中。他伫了一会,纵身跃上房顶。
柳湛子夜方归,身尚立在墙外,就抬眼朝房顶眺去。
蒋望回明白这是有事要吩咐,便准备落下,萍萍却执灯推门:“官人你回来了。”
柳湛旋即含笑看向萍萍,蒋望回也重伏顶上。
“还没睡呢?”柳湛轻轻地问。
“等你回来再睡。”萍萍说着锁门,在前为柳湛照路,执灯进门,屋子瞬间亮
堂。柳湛一路注视她的背影,而后立定门口,默默看她将油灯放到桌上。
他悠悠地想,这夜晚竟也有一盏灯是为自己而留。
涓涓暖流淌过心田。
柳湛走到萍萍身边,伸臂揽住她的腰。萍萍放完油灯又随手摆板凳,他往她耳朵上一摸:“坠子和钗呢?”
“要睡觉了怕弄坏,收起来了。”萍萍稍稍后仰,贴上他胸膛,“我们什么时候去扬州?”
“后日。”柳湛语气坚定,少倾,又柔声建议,“明日你可以收拾下行李。”
萍萍转身回看他:“我已经收拾好了!”
柳湛莞尔:“原来你一晚上忙这个。”
“但家里还有些物件要变卖换钱,往后我们到了扬州也能多些用度。”萍萍翻出列好的清单给柳湛过目,宅院是租的,退租即可,关键是铺子得脱手卖掉。
柳湛收下清单:“这不要紧,你把铺面钥匙给我,我差人留下来料理。”
萍萍放心,又问他饿不饿,可要宵夜。柳湛笑道:“这个点还吃什么,睡吧。”
二人已十分熟稔,先后褪去外衣上。床。柳湛刚躺下不久,萍萍就转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柳湛笑,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腿搭上来了?
别说,没她搭腿已经睡不习惯,只要不是再进一步亲密就都好,不然他又得大半夜凉水浇身。
萍萍却没有搭腿,只将柳湛箍得更紧,面颊也完全贴上他的后背:“阿湛,我好想你。”
柳湛失笑:“就离开一会。”
说完他笑容一敛,觉出萍萍言行的不对劲。萍萍的绕过柳湛身。体的那只胳膊,如蛇般弯弯绕绕,终摸到他的手,覆上手背,柳湛立马把她的手反捉进掌心,牢牢裹着。
萍萍一下子就想哭,所有的愤慨、后怕和委屈,在这一霎全化作依恋。
她不能哭,哭了官人就发现了,于是只能不断用脸颊摩挲柳湛后背,再往高睡一点点,摩挲肩头,克制眼泪。
柳湛转过身来,捧着她的脸道:“其实今天分开了以后,我也挺想你的。”他假装没看见她眼睛将溢未溢的那滴清泪,抱着她,拍后背,哄道:“快睡吧。”
又主动捉住她的腿,放到自己身上。
此刻如此亲密交缠,却无丝毫欲念。
萍萍闭眼安静了会,渐渐入睡。
等她睡熟了,柳湛才起床披衣,出到门外,蒋望回还在等着议伪钱案,近前拱手:“郎君有何吩咐?”
“其它的事情先放一放。”柳湛面沉如水,“今晚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有见过什么人?”
还是知道了么?
蒋望回心底叹气:“有男子滋扰萍娘子,娘子断然回绝。”
虽然只打过一回照面,柳湛脑海里却即刻冒出一个身影:“是不是一个穿鹤氅戴白玉冠的?”
蒋望回面上惊讶一闪而过,颔首:“是。”
他之前为了查案,收集过朱方巷所有居民户籍:“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住在朱方巷口的裴改之。”
蒋望回的汇报一贯完备,不是那种问一句答一句拧水似的,无需柳湛追问,他就道尽来历:“他是年前搬来的,之前住别处。”具体旧住址蒋望回没记住,但裴改之的家世很特别,颇有印象,“他娘是一富商独女,父亲赘婿,后来父母亡故,变卖家产,一心读书博取功名。”
一心读书?
柳湛嗤笑。
天气热了,这会已经开始有蚊子,在柳湛身边绕飞,耳畔时不时嗡嗡。
“他怎么见到萍萍的?”柳湛沉眸冷声,目不转睛盯着蒋望回,“可有碰她?”
蒋望回摇首,语气尽量放轻:“卖二陈汤的杨婆将萍娘子哄离家中,见到裴改之,离得很远说了些轻薄话,萍娘子调头就走了。”
蚊子复绕到柳湛面前,他眺了一眼,蒋望回旋即会意,指尖稍动,还来不及看清就已将蚊子打死。
柳湛一边转身回去睡觉,一边冷漠道:“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十五日后,杨婆被人发现死在家中。尸体都臭了,爬满老鼠,眼珠鼻子已俱被吃掉。
仵作验过,死因胸痹,死前曾竭力呼喊过。
杨婆还有个弟弟住城里,来都没来,只妯娌孤身吊丧,因为忌惮鼠疫,没有下葬,直接一卷席子裹着烧了,而后将杨婆的银两首饰尽皆捡走。
众人摇头唏嘘,那条街除了杨婆家,全是张屠产业,赶上查封无人,她又独居,唉,运气不好,但凡有个人经过,及时听见求救,结局兴许就不一样了。
柳湛下令的翌日,也就是他们离开润州的前一日,蒋望回潜入裴府。
厨房里储放着未烧的干柴、未煮的大米,正堂桌上的长颈瓶中犹插新鲜杏花,甚至连拉车的马都还在厩中吃草,裴改之和他的长随们却不见踪迹。
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蒋望回侧着身子走近裴改之的卧房,手持宝剑,四面环顾,小心戒备。床。上无人,帐子束着,反倒是旁边墙上吊下来的秘色纱帘随风乱舞,蒋望回用剑挑起一片纱帘,见帘后挂着一幅仕女画,淡彩佳人笑睇每一位来人,眸子灼灼,酒窝深陷。
蒋望回神情凝重,一旦认出画的是萍萍,画中女子笑就不再笑,而是裴某对他和殿下的公然挑衅。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
翌日, 三月十八。
萍萍柳湛鸡鸣就出发。柳湛今日没穿白,着一身黛青色圆领袍,头插了支青玉卯酉簪。萍萍眺了又眺, 连看两眼, 柳湛不由生起一分自得, 抿唇笑道:“怎么了?”
萍萍实话实说:“这身像蒋小官人的衣裳。”
柳湛就是在模仿蒋望回打扮,扬州官场盘根错节,远比润州复杂, 他需要更低调, 更泯然众人,更像林元舆的长随。
萍萍说他像, 他按理应该高兴,可却不知怎地,心里反而极不舒服,如鲠在喉。
柳湛似笑非笑:“那你可别认错了。”
“怎么可能认错?”萍萍旋即回,只是穿衣风格相仿,“你俩长得又不一样。”
柳湛双唇粘着,但动了动, 突然想问她那是自己好看, 还是蒋望回好看?下一刹又觉好可笑, 怎么会想到这么自降身份的问题。
他以舌抵齿, 没再言语。
因再不回来的缘故,萍萍行李较多,索性和柳湛的行李一起装做一箱, 柳湛雇的马车到门口,车夫一见箱子,就犯难道:“这车厢里放不下呀, 给你们绑起来,行吗?”
“绑哪里?”柳湛问。
“绑后头,后头这里。”
柳湛与车夫交涉,萍萍在他身后,原本是扫视,看见头上青簪,目光定住。
她在重逢之前就备好了不少官人的衣裳佩饰,其中有三根发簪,这回柳湛均未带走,说会帮忙变卖。
她今天看见这根青玉簪,又想起他前些日子还带过白玉的、金镶玉的、嵌宝的,而她那三根只是银的竹的,难怪他不愿意带走。
萍萍默默记在心里。
她见车夫已经开始绑箱子,便去搭把手扶住,柳湛见状,这才也扶在箱侧,道:“你先进去吧,我来。”
萍萍钻进车厢,柳湛过一会上来,盘膝坐定。马车开动,晃晃悠悠,窗帘因颠簸扬起一角,窗外景致萍萍熟悉——他们今天还从上次去焦山那个码头登船。
窗外看了一阵她就不想看了,问柳湛:“我们要在扬州待多久?”
“去了才知道。”柳湛淡淡回答,他当然希望越短越好,想着便去捉萍萍的手,抓了放到自己膝上,垂眸轻抚。
萍萍不知官人何时养成喜欢捉人手腕的习惯,记忆里没有的,她又问:“扬州之后呢,你们还要去哪些地方办案?”
“案子在扬州就能结,而后还京。”
“你也要回东京吧?”萍萍平静地问,他讲一口官话,回京并不稀奇。
柳湛抬眸:“那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肯定要一起走啊!萍萍惊讶对视,她连最留恋的润州都舍了,扬州不曾去过,更没有认识的朋友和产业,那还不是说走就走:“当然,天涯海角,我们都不离不弃。”
柳湛想她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不由微笑:“好,带你回家。”
“那我是不是要见到婆母和大姑了?”萍萍一想还有点紧张。
柳湛眉尾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东宫御侍是没有资格面圣的,至于他的母亲……
柳湛不答,反问萍萍:“你记忆里见过他俩吗?”
“没有,”萍萍摇首,“我想不起来了。”
车抵码头,话到这里自然终结。
柳湛已事先考虑好,先自己翻下,而后抬手,搀扶萍萍下车,在她迈出第一步,即将踩到脚凳时道:“虽说携带亲眷不算违规逾矩,但林公心性古板,不爱见我们和亲眷厮混,上船后还是能避嫌尽量避险。”
萍萍忙不住点头:“明白,明白,官人你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她双脚都已踩上脚凳,凳子离地不远,索性直接跳下来。
柳湛瞥见,表情微动。和上回不一样,他们的车直接停在码头边,蒋望回等人乃至林元舆,皆已候在码头,车夫尚在解绑,蒋望回就快步走过来准备接箱子,萍萍瞧见他,笑着打招呼:“小官人早。”
蒋望回隔着两步距离点头,语气一板一眼:“萍娘子早。”
柳湛面上挂着淡笑,却忍不住视线在蒋望回身上停驻,他今天遵从命令,也穿的鸦青圆领袍,戴一漆簪,柳湛和蒋望回个头相差无几,但身形要比蒋瘦些,腰也较细。
蒋望回察觉柳湛凝视,回眺殿下,又上下打量自己,一脸莫名和不解,他再看向柳湛寻求答案时,柳湛别首,避开对视。
其余人等此时也近前要打招呼,柳湛旋即吩咐萍萍:“快来见过林公。”
萍萍连忙朝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下拜:“草民萍萍见过林中丞。”
林元舆笑道:“萍娘子,老夫还记得你。”
萍萍不好意思笑笑,又疑惑,这林公真的很古板吗?
虽然大家都曾经同路过,彼此知晓,柳湛还是逐一向萍萍引荐,又正式介绍萍萍给其余四人。
四人便明白了柳湛的用心,蒋音和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她哥拐了她一下,才恢复如常。
这时车夫完全卸下箱子,蒋望回接过抱好,准备一路搬上床。车夫堆笑问柳湛:“小官人,那小的告辞啦?”
柳湛阖唇颔首,萍萍在旁笑向车夫福身:“谢谢老丈,一路辛苦。”
“唉应该的应该,祝娘子和大官人一路顺风,有缘再见!”
“你也一样,一路顺风。”萍萍挥手,往常她要多目送会的,但现在怕耽误他们公干,所以等那马车一掉头走出去就转了身,笑问:“哪艘是我们的船?”
柳湛指向江中。
萍萍随之望去,天未全亮,但还是能一眼瞧见是艘双层大船。
萍萍没坐过这么大的,但见过,以前江上望见都当作皇帝老儿的龙舟,她禁不住结巴:“双、双层那艘?”
林元舆听见萍萍这没见过世面的语气,心底不由发笑,还有数分得意。
今日看见这艘船的第一眼,他就十分满意。
他一直是想乘大船的,历来也只乘大船,宽敞舒适,关键是符合品阶。这趟下江南,太子再三叮嘱要低调,林元舆敢怨不敢言,坐了一路小扁舟。
润州挖出银两,上报官家那天,他就在想: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报了官家,去扬州肯定有同僚码头迎接,到时候还乘江宁雇的那种掉价的,是不是太丢面子啦?
但林元舆依旧不敢在柳湛面前提一个字。
许是自己心里的祷告有用,负责雇船的蒋望回竟主动雇了双层游船。
但此刻林元舆面上却故作犯难,轻声问蒋望回:“这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蒋音和亦问:“之前那样的船不好吗?雇不到了吗?”
说时一艘跟雇的船差不多大小的客舟泛过江面。
蒋望回唇粘着。
其实改雇大船,是柳湛的意思。殿下说,以林元舆的做派,去扬州势必要改大船,如还乘扁舟,那说明有人压着林元舆,他就不是做主的那个,扬州那班个个人精,就露馅了。
真正的原因不可说,蒋望回正琢磨如何扯谎,柳湛淡淡开口:“萍萍要和我分开睡,以前那种船客房不够,所以我央蒋兄雇了艘更大的。”
话音将落,蒋音和就越发恨了。林袁二人也拿眼打量新同伴。
萍萍自己也是一怔,官人之前没提过分房睡啊?
哦,他讲过亲眷不能厮混,上船后要避嫌。
萍萍顿时内疚:“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大家破费了。”
蒋音和狠狠瞪了萍萍一眼,调头往船上走。少倾,袁未罗跟上,口中道:“上船了,上船了。”
众人纷纷往登船的甲板上走,萍萍特意等到和柳湛同步,挨着他小声问:“船是哪位雇的?”
蒋望回在后面听见,接道:“我。”
萍萍扭头冲蒋望回一笑,继而垂首:“雇船的花费要不我来出吧?”须臾,她又补充:“要是太贵,能不能先赊着?等我卖铺子的钱到手再还上!”
蒋望回忍不住朝柳湛方向眺了一眼,哪怕只见个后脑勺。
柳湛不曾回首,仍注视前方,同身旁萍萍轻言细:“有我在,你就不要再在意钱的事了。”
萍萍便以为柳湛垫付了船费,既内疚又感动,心想官人待她可真好。
她情不自禁想去牵柳湛的手,却旋即记起林公不待见,改为五指攥拳,忍住。
天空放白,一霎看清江上萦绕烟波。
蒋望回雇船时就已走过一遍,今日他来码头最早,又提前搜了一遍船,确保安全,所以这会一上船,他就放下藤箱,轻车熟路为众人引路,轮到萍萍,让她先等一等,而后便去搬了她的箱子,一路领到厢房门口。
蒋望回手尚举着,萍萍谢道:“辛苦您了。”
闻言蒋望回放下藤箱:“萍娘子客气。那在下就送到这里?”
“嗯,谢谢您了!”萍萍边说边开门,然后蹲下来搬箱子,因为重,她赶紧一脚跨进房中,柳湛随后跟进,萍萍笑着同门外蒋望回挥了挥手,关闭房门。
蒋望回忽然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在门外听见柳湛说,“外面有人”,然后出来见他时,殿下的袍子特别地皱,有许多折痕。
蒋望回盯了须臾门板,转身缓缓离去。
房中,柳湛嘱咐萍萍:“待会我要去议事,你别乱跑。”
萍萍点头,等待嘛,她很熟的。
柳湛本意侧重“别乱跑”,但他怕萍萍像自己一样多心,补充道:“不然我回来找不见你,会很着急。”
萍萍赶紧表态:“你别急,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般这类长航线的游船,都会提前为客人准备些解闷的小玩意,柳湛在抽屉里找了找,果然翻出一只银铸的九连环。
他将九连环递给萍萍:“你要是无聊,就试试这个,九连环。”
俗话说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她捣鼓到扬州都未必解得开,一想到这,柳湛担心萍萍望难生畏,不禁补充:“解九连环万不可毛躁,需要心静,还需耐心,因为要解很长时间。”
“是啊,要二百六十五步才解得开,可不很长时间么。”萍萍旋即接话。
说完柳湛一愣她自个也一愣,少倾,萍萍挠鬓角,自己没解过这个机巧啊,为何胡诌步数?
柳湛抿唇促眸,最快解开九连环正好需要二百六十五步。
没想到萍萍真会,柳湛不觉驳面,反倒些许开心,禁不住抬手摸了下她的脸,笑道:“那你在
这解,我尽量快去快回。”
“嗯,官人你放心去吧。”萍萍目送柳湛离开,然后就开始低头解九连环。
一上手萍萍就觉熟悉,甚至生出一丝害怕,因为脑子没思考,手就开始动解圈。
一帆风顺,不曾有一下卡壳。
自己失忆以前是不是经常解这机关?
手上解套的环越多,她越熟,虽然一开始没记住,现在也无从数起,她已经可以笃定,那个二百六十五不是胡诌,而是正确的步数。
她以前难不成是什么大家闺秀,天天在绣楼里盘弄这解闷?
萍萍自顾自摇头,从其余想起的记忆来看,她就是个平头小老百姓。
难道她是个做九连环的匠人?
啪嗒——萍萍将九连环全部解开。
任是熟稔,连续重复两百余步也有些倦怠,算了,先不想从前了,出去看看到哪了?
在萍萍看来,客房门口的甲板和客房是一样的,官人回来都能瞧见。她出房门来到甲板上,前方极遥远处,亭台楼阁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
那岸上就是扬州吧?仅仅是隔着大半天路程眺望,就觉楼宇密麻,比润州繁华许多。
扬州……她笑着默念,兀然头痛。恰在这时刮起大风,江浪翻滚,大船上下颠簸,而萍萍脑中一闪而过:明月夜,码头边成排的花船,行院们倚窗招手,欢声笑语,接着这画面又骤然消失,快得像没闪现过。
萍萍头痛,连带眼睛牙齿耳朵都疼,还隐隐作呕,她难受地抚上眉骨,自己是不是晕船了?
但坐去焦山都没晕啊!
是不是这回路途长,她从未坐过这么长的水路,遇上颠簸,之前消耗精力解九连环,所有加到一起就晕了。
额——
萍萍猛地咬紧嘴唇,身往前倾,差一点就呕出来。
她不敢再待在甲板上,尽力稳住身子,克服摇晃,一步步挪回房中。躺上床才稍微好点,又怕真吐了给大家添麻烦,想起上回迎亲得的糖,剥开一颗,丢入口中。
犯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
糖味道不错,里面应该混了桃汁。
萍萍忍不住尝第二颗,这回是樱桃口味。
再塞一颗,这回像山楂,酸酸甜甜,最舒服。
她连吃三颗感觉好多了。船晃如摇篮,她不知不觉被摇睡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糖
*
凡这类双层大船, 上层都较下层颠簸,贵客一般上层闲赏风景,睡卧还是在下层。
蒋望回给林元舆安排的一楼, 搬完箱子, 他就往林公所居客房踱步。人尚在甲板, 就听房中袁未罗声音:“扬州,东路首府,哎, 但润州以前是淮南东路的吗?”
林元舆哼哼:“都已经走了, 你想起来问了。”
“我这不是模模糊糊有印象嘛,林公, 是不是啊?”
“润州之前一直隶属两浙西路,江阴军治下,前年才改化润州。”音和的声音,原来妹妹也已聚到房内。
“我说嘛,是记得小时候润州是归临安府管的,”袁未罗事后诸葛,“就说润州那几天, 总觉哪里别扭。”
一路官衙, 通常分帅、漕、宪、仓四监司。帅司安抚, 全权驻防;漕司转运, 主理财政经费;宪司提刑,掌管刑狱,仓司提举常平, 便是大伙常说的茶盐司,负责义仓、茶盐市易等事务。
本朝为防官员一地自专,各路总领并四司长官, 都必须三年一轮换,如今的淮南东路总领兼安抚使凌传道,前年才从荆湖北路换过来。
袁未罗一时话没收住,感慨道:“官家对凌帅还真是偏爱。”
“唉,此话莫说!”林元舆旋即呵止。蒋望回闻言亦加快步伐,跨入房中,板着一张脸对袁未罗下令:“多话,掌嘴!”
袁未罗老老实实左手拍,右手打,自扇了两个听得见响的巴掌。
天家这事,追根溯源,还得从几十年前,前几代的英宗、孝宗皇帝那会说起。
当今官家非嫡非长,能被立为太子,据说少不了已故太后,彼时的昭仁皇后扶持。
官家虽非太后亲生,却知慈乌返哺,登基后不仅事事孝顺,以太后为先,甚至还娶了太后同族的侄女,抚州范氏作继后,也就是如今揭露赝币的圣人皇后。
太后又另有一亲侄女,四岁起就被抱养宫中,太后视若己出。后嫁于江陵府凌家,仅育一子,便是这凌传道。
凌家本就是有勋王室,凌传道又算官家的舅表甥男,皇后的堂外甥,贵戚权门。今年才廿五岁,不及而立,就已做过两路安抚使。他自小金鞍骢马,玉楼绣被,并无多少才干,能如此直升,全蒙父荫和官家内宠。
朝堂内外,多少人不平,又有多少人羡慕。
林元舆就是当中既羡慕又不平的一位,这几日他常想,要是自己也像凌传道这般会投胎,还用得着官场苦熬四十年?早封侯拜相了!
出生不同,蹉跎至此!
所以在柳湛来议事,尤其着重查看京中有无回报时,林元舆忍不住问:“郎君从前和凌帅臣熟吗?”
柳湛早料到有此一问,眼仍浏览公文,嘴上不紧不慢回应:“只小时候在嬷嬷的慈寿宫打过一回照面。”
太子提及故太后,理应呼作娘娘、亦或太后娘娘。他却遵循她家乡抚州的方言,喊祖母叫“嬷嬷”。
林元舆好歹也混了四十年,天家的逸闻轶事还是隐隐晓得一些的。据说,故太后在世时最为疼爱柳湛这位长孙。柳湛幼年体弱,几番濒死,最严重的一回,太医都说救不活了,是信佛的太后跪在释祖出生入灭的娑罗树下,求了七天七夜,不惜发愿,他身子才奇迹转好,从此改小名为娑罗奴。
林元舆眨眼:最后一句不知真假啊,毕竟这里没有人敢试叫太子小名。
“只一声嬷嬷,便知郎君至孝纯深,慈仁有心,国之幸事。”林元舆补充一句,自以为拍得好马屁。蒋氏兄妹闻言却面无表情对视了一眼,蒋音和忍不住还是挑了下眉。
船就在这时上下颠簸起来,众人已有经验,各自找能抓扶的,袁未罗忍不住道:“怎么没下雨也有大浪,呕——”
“你快别说话了吧,”蒋音和嗤笑,“闭上眼,防晕!”
不久,船主人并一名副手梢公一并叩门,请示说这一带恰巧暗礁繁多,遇到风浪后船不受控,怕撞礁,能不能先靠岸停候?
这情景林元舆总觉得演过一遍。他便擅作主张,回门外道:“那便停吧!‘擅泳者溺,平地覆舟’,还是小心为妙。”
这是柳湛上回说的话。
室内除却袁未罗,个个记得,蒋音和以舌抵腮,才能忍住不多嘴,蒋望回一惯面无表情,而林元舆只关注柳湛,见太子殿下并无责怪之意,反而含笑点了点下巴,算是首肯,林元舆不由捋须笑开去。
柳湛可没有真首肯他。
只不过林元舆以前总喜欢眼神请示,却又遮掩不好,柳湛每次都盯很长时间。
任是个呆子也看出来柳湛是真正上峰。
所以他现在潜移默化地训一训,让林元舆“学会”自己做主,免得扬州露馅。
自船主人和梢公离去后,能明显感觉船头在逐渐调转方向,但颠簸犹存,甚至更甚,好几浪径直翻跃甲板,打上窗楹。柳湛手边桌斜,那支翡翠毛笔连带搁笔架一顺滑落。他抬手扶正案桌,继而执起毛笔和笔架,准备放回原位置,却突地一慌,心生忧虑:这么大风浪,萍萍住二楼愈发明显,会不会不适晕船?
虽然之前润州那回舟更小,风浪更大,还兼暴雨,柳湛却只这一次有担忧。正好官家也没有什么新鲜动向,他便搁下笔架和笔,干脆道:“先回去了,有急事再向我禀报。”
丢下话后,匆忙离开 。
不多久,余下众人也解散告辞,蒋望回、蒋音和兄妹同行甲板,一道回去,走到船头,远离林元舆厢房,又有风浪声遮掩,蒋音和禁不住直抒那一口憋了许久的胸臆:“有些人活再老也是草包一个!”
蒋望回先静听动向,确定无旁听见妹妹言语,才肯定地点了点头。
朝中像林元舆这样的人不少,但还好也不算多,不然就完了。
“我记得早年进宫面圣时,郎君还是很孝顺娘娘的,大娘娘小娘娘皆是。”蒋音和风下私语,衣带飘飘。她口中的大娘娘是已故昭仁太后,小娘娘是柳湛生母,当今皇后。
她永远记得十三岁那年,随母亲从边关回京,进宫拜见皇后,刚行完跪礼起身,就有一白衣少年风也似跑进殿内,后面跟着一位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她母亲急忙再拜下去,她也跟着效仿,听母亲自报了家门,又说“臣妇参见官家,参见太子”。
然后就听见清脆的少年音:“原来你们就是希颜的母亲和妹妹,快起来吧。”
蒋音和在心中默默接话:原来你就是哥哥时常称赞的太子殿下。
她迅速抬头,正好瞧见太子扑进皇后怀中:“孃孃,儿臣总算回来了,在京畿这几日可想您了。”
皇后笑拍太子后背:“娑罗奴,今天留下来一起吃饭吧。”皇后说着含情看向官家,“陛下也来?”
官家走过去,依次抚了抚他的妻儿,笑着应好。
蒋音和之前以为自家是天底下第一友爱,没想到天家竟比她家还温馨。
那日午后,她在御苑再一次邂逅太子,情不自禁夸赞太子与官家皇后的和睦,太子闻言面颊泛红,似有些羞,但目光却是坦荡荡的,声也朗朗:“父爱母敬,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
他背直面俊,笑容率真,和他上方当空的太阳一样热诚,他身后满苑牡丹,闪烁梦幻。
她就是在那一天爱上太子的。自那以后,总缠着当伴读的哥哥带她进宫,后来又做女官,
江风呼啸,吹动蒋音和的一对丫髻,猎猎后扬,眼看泥金的发带要散,蒋望回抬手帮她整理好。
“多谢阿兄。”蒋音和浮起笑意,但很快又没了,“这几年,郎君和官家、小娘娘之间,为什么就渐渐不亲近了呢?”
她侍奉一家三口,瞧在眼里,日常往来冷漠得好像陌生人,不对,是比陌生人还防备,敌对,比方说这回下江南,就明显是皇后在针对殿下。
蒋音和突地蹙眉,面露忧惧,声音压得极低:“该不会……是因为那一件事?”
蒋望回心底即刻有个声音呐喊:不是的,绝对不是!
郎君不亲近官家皇后,是因为他年纪渐长,有了自己主张。
他双唇却始终合着,未曾否认。
蒋音和追道:“可是殿下明明是官家和娘娘的亲生骨肉呀!”
像她,因为是亲生的,爹娘疼爱还来不及。
蒋望回喉头滑动,天家首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不知道,我们做臣子的莫要妄议。”
*
柳湛抬手是打算叩门的,哪知门没锁,仅虚带着,他手背一敲上去就开了。
然后就一眼瞅见床。上的萍萍,没料到她会白天睡觉,很是愣了一愣。
萍萍睡得浅,这么一出动静,随即醒来,手撑着一顿一顿坐起,柳湛看她慢慢吞的样子,又想自己火急火燎赶过来,觉得有些可笑,但气到是不气:“船都要翻了你还睡得着呢?”
“龙舟也会翻吗?”萍萍反问。
“谁告诉你这是龙舟?柳湛说着,在桌边离床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萍萍笑笑,垂下两只腿穿鞋:“不好意思,一下嘴快,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船也会翻么?”
“不会。”柳湛决定好好说话了,“但这一带暗礁多,船一旦不受控撞上,就容易沉。”
“这么大的船,那暗礁得有多大?”
“暗礁不大,但大船沉没,原由小孔,哪怕只一个巴掌大的窟窿,只要不及时修补,就会慢慢沉没。”
同理,堤溃蚁孔,气泄针芒,比方这回的伪。钞案,即使皇后动因不明,可能在算计他,他也必须彻查,及时修补,柳湛可不想过些年接手的是个烂摊子!
柳湛想事情的时候不自觉扫向萍萍,正好瞅见她往嘴里塞了个东西。
“你吃什么呢?”柳湛质问,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
“我怕晕船压了颗糖。”毕竟船仍起伏。
“哪来的?”柳湛顿了顿,嗓音放柔和,“刚才睡觉是因为晕船?”
萍萍点头,又告诉柳湛:“就是上回乐伶给的喜糖!”
她讲话太多,嘴里那颗糖一时没含住,滑下喉咙。于是便想再拿一颗,忽然灵光一闪——官人还没尝过吧?
这糖真的比她以前尝过的都好吃。
萍萍已经有了经验,那糖块稍微偏小些的,是最好吃的山楂味。她手背身后动作,脚前迈一步,弯腰下,与坐着的柳湛平视:“官人。”
柳湛早看到她手背着鬼鬼祟祟,心想这是有东西要送给他?还是要表演戏法?
他原本是打算板起脸说的,但萍萍那张脸距离太近,看到她杏眼里眼珠转动,他就忍不住破了功,笑出声:“怎么了?”
不好意思还没准备好,萍萍只能继续锁住柳湛双眸,她脸上的汗毛他都能瞧见,四目相对久了,面颊渐渐发烫。
柳湛微微别首,暂时避开对视:“到底怎么了?”
就是现在,好机会!
“我不是还欠你一颗糖么?”萍萍飞快将剥好的山楂糖放到唇间夹住,牙齿不碰。柳湛再转回头时,就见她檀口微张,唇珠衔着一颗红透欲滴的糖,一面贴近,一面含糊道:“还你。”
柳湛定定睁着两眼,浑身上下乃至眼皮睫毛,都一动不动。
他的眸光越来越幽深。
就在四唇即将相触的那一霎,柳湛突然双手搂住萍萍扭转,她一个没站稳坐到柳湛膝上,继而身往后仰,整个上半身倒在他腿上,褙子下坠露出半边白腻肩膀,因为丰腴,鼓囊囊的抹胸勒着一道肉痕。
柳湛眸底微红,此刻心里只有四个大字:媚态横生。
他俯身倾下,喉头滑动,不仅狠狠咽下她那颗来路不明,没有验过的糖,亦想拆她入腹。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扬州(一)
这糖含进嘴第一口只有酸, 特别的劲,令人发麻,而后就开始回甘, 越往后越甜, 从喉咙弥漫, 一直甜进心里。
就像她。
柳湛禁不住在萍萍唇上又多啄几下。
而后便扶她坐起,顺手拢了拢褙子,帮她遮好肩膀。
柳湛是想现在就要了她, 但是不行, 时间地点都不对。如无意外,她将是他第一个女人, 他不想,也不愿草率。
柳湛推萍萍起身,自己也吸口气站起来,轻笑:“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本是句没指望回答的玩笑话,萍萍却旋即笑道:“你教我的呀!”
“嘴贫。”柳湛以为她是调。情,稍微挪身,免叫萍萍瞧见身上唐突。
其实, 萍萍并非讨好哄骗, 她讲的是真话。
三十件记忆里, 有三、四件难免是香艳事, 靡靡绯色。
那会陪官人山上治伤,起初住金山寺里,后来就搬到后山, 养身子顺道帮方丈们照看菜地。
三、四亩田,两间草屋,门前还有两棵桑树。
鸡鸣犬吠, 饭灶炊烟,她再一次端药到官人面前。
他抿第一口,就深锁眉头,但还是逐口喝完。
然后端着碗,委屈巴巴瞄着她:“好苦。”
梅子被这个贪嘴的提前吃完了,没有压药的,萍萍劝慰道:“良药苦口。”又许诺,“梅渍我不重新做了么?应该明天能吃了。”
“可是今天好苦。”阿湛皱着眉头,眸中波光流动。
“那也没办法呀,我看过了,今天梅子还没好,吃不得。”
“那不有糖吗?”阿湛指桌上。
萍萍随之望去,是金山寺里制的糖,和外面的不同,异常寡淡。
“这个不甜。”吃下去他口里还是苦的,无济于事。
阿湛狡黠一笑:“我有个法子能让它变甜,但是要劳烦娘子。”
“什么法子?”她旋即反问。
阿湛招手,让她凑近些,附耳悄悄教了几句,听得她面红耳赤,起初不肯,他便央求:“试试嘛,娘子,试试肯定甜的。”
萍萍才红着脸依他所言,叼着那颗糖,送入阿湛嘴中。他立马强硬揽住她的腰,五指摊开贴着她的背,把她往自己怀里推,继续吻下去……
……
萍萍想到这笑得愈
发开心,这么多年官人依旧吃这一套,只是他为何要背对她?
萍萍就笑着上手去拉柳湛衣角,示意他转过来。柳湛刚才平复,转过身就见她一对甜醉人的酒窝,血气复涌。
他深吸口气:“我还有事要处理。”
逃也似离开萍萍房间。
恰巧与刚和妹妹聊完,回二楼的蒋望回打上照面。
蒋望回即刻埋首行礼,柳湛微点下巴,算作回应。
蒋望回重抬起头,眼皮却猛地一跳——殿下的嘴角犹有红泥,颇为凌乱。
蒋望回嗫嗫嚅嚅,最终咽下了所有,一声没吭。
……
俗有“京口瓜州一水间”之说,由润至扬,沿江顺行,照常理用不到半日,但遇险停船,耽搁时间,戌时三刻,他们的船才缓缓靠向扬州码头。
一层蒋音和的厢房里,她哥特意在下船前单独找她,门窗关严,私下叮嘱:“去到扬州,不出意外住的驿馆,倘若驿吏安排你和萍娘子住一间房,她是郎君的人,更兼官馆,”蒋望回顿了顿,“你不要动她。”
蒋音和眙着蒋望回,他亦绷紧面皮,与之对视。
良久,蒋音和嗤笑一声,十分响亮。
与此同时,二楼萍萍所在的厢房窗户大敞,她手搭楹上,俯瞰前方——江面涟漪里尽是灯影,成排成簇的花船,却和她上回突然冒出的画面不一样,她那画里的花船是小筏子,水上人家,眼下真正瞧见的,却是画廊雕栋,轩榭一般,富丽又陌生。
头顶月如刀。
这才是扬州。
她那突如其来闪现的不是扬州,仅仅是她自己的想象。
但萍萍还是手搭窗上,莫名其妙出了会神。
柳湛原本是来嘱咐别的,瞧见,便问:“发什么呆呢?一会要下船了。”
萍萍随即指向窗外:“扬州码头一直这样吗?”
柳湛尚未随她所指望去,便记起正经码头前一段的水路是水上行院,许多花船。眼下天黑,愈发不堪。他不想她懂这些,甚至不愿看见她瞧那些进出花船的男人。心下已是阴郁一片,万分不悦,面上却仍和颜悦色,犹若春风。
他站在萍萍身后柔声道:“现在还没到码头呢,对了,我有要事要和你说。”
萍萍立马转个方向,面对柳湛,正襟危坐:“什么事?
虽然她已面朝室内,柳湛仍先抬手关了窗户,才再开口:“待会出舱以后,我就要伴林公左右,不能再与你同行。阿罗、音和会和你一起走在后面。”
到扬州会住驿馆,里面有官吏看守,来往还有有番邦使节,没人敢在驿馆动手,就算分开,萍萍也应该安全。
柳湛便没提安危这茬,只道:“到扬州后,我诸事繁忙,可能多半时候也是你和阿罗、音和相处。”柳湛想起之前袁未罗、蒋音和对萍萍多有微词,不由抚上萍萍的手,多费心两句,“其实他二人心地还好,有时候,有些人看着脾气差,说话不中听的人,反而没有什么花心思。反倒是那些花言巧语,辟佞善柔的人不可深交。我相信熟了以后,你会和他俩处成朋友。”
萍萍点头,将柳湛的话听进去。
柳湛牵起她往门口走:“要下船了。”
到门口他主动松开,推门跨出。
她记得他的叮嘱,故意拖慢步子,与柳湛拉开越来越远,最后变成排在袁未罗后面下船。
砰——
萍萍本能耸了下肩。
砰——
好大的躁动,她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再一抬头原本只有月没有星的夜空,突然多出数不清的星星,绚烂绽放,而后碎裂,摇摇坠入江中。
是烟花!
好漂亮!
比迎亲那天他们望见的烟花恢弘许多。
是萍萍见过最盛大的烟花,
她情不自禁想和柳湛分享,脱口而出:“官——”
霎时记起不能再大呼小叫,闭着嘴,目搜前方,很快找见走在林元舆身后的柳湛。她能瞧见他的后脑勺和头上的玉簪。
砰——砰——砰——
烟花越来越多了,已经从“星星”变成了“太阳”,照亮整个夜空,而后急速陨落,日没江中。
萍萍一直伸长脖子瞩目柳湛,期盼他能回头,哪怕对视一眼,给予一个心有灵犀的微笑。
但柳湛自始至终,不曾回首。
萍萍说实话,有几分失落,但她很快驱散了这种情绪,默默告诉自己:官人现在很忙,有大事要办,她不能产生一些小儿女情绪给他拖后腿,官人不回头没有错,且她一直能瞧见他的后脑勺,那也是同伫月下,同赏烟花了呀。
萍萍不禁旋起嘴角,自己无声偷乐。
甲板宽阔,袁未罗从走萍萍前面变成并排,瞧见她笑,虽不待见,但是好奇,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笑烟花漂亮。”萍萍扭头与袁未罗四目相对,嗓音清脆,“高兴大家都能看到。”
袁未罗盯着她的酒窝有些恍神,又被她感染得也想笑,赶紧绷住往前走,却又忍不住望天。
别说,烟花真的很美。
袁未罗凝睇烟花,前方中央,看起来像被拥簇的林元舆也正捋须欣赏,这接风的烟花倒还隆重。
烟花放完,众人沿甲板下船、登陆。
果不其然,十数官吏早候在码头,后方还有四、五十兵卒。
林元舆对这个排场十分满意,但紧接着就见官吏中二人出列,带领身后众人下拜:“下官扬州知府戚有恒拜见中丞大人。 ”
“淮南东路提举茶盐高三畏,拜见林公。 ”
林元舆瞬时少去八分得意,暗中啧了下嘴,不是滋味。
这二人中,扬州知府是四品,比林元舆的从三品低,另一位是杨廉的上峰,要案当头,不得不来。
一路四司,其他三位比林元舆品阶高的司监都没有来,主政一方的凌传道更是不见踪影。
林元舆面上却谦和,小跑数步,亲自扶起二位同僚:“快起来快起来,本官是微服私访,你们闹这么大动静,本官都要不好意思了!”
又道,“亲自来迎接,款待隆重,本官何能何德啊!”
“林公莫自谦,应该的,应该的。”知府和提举将林元舆迎上车辇,说要先归驿馆安顿,再开洗尘宴。
林元舆同二官员上了头辆马车,柳蒋随后,萍萍果真被安排到很后面,跟蒋音和同乘。
她一进去就跟蒋音和打招呼,可蒋音和却坐到角落里,双手抱臂,眼瞄窗外。
萍萍找了好几个话题,蒋音和皆不应声。
萍萍心想,官人先见之明,蒋娘子果然脾气稍微有那么一点差。
但官人同时也说蒋娘子不是坏人。
她答应了官人要努力做朋友,于是挪个位置,让自己半边脸能挤进蒋音和视线里,冲她微笑。
蒋音和视若无睹。
萍萍掏出喜糖:“你吃糖吗?”
蒋音和一开始没打算理她,萍萍在旁边叨叨:“有樱桃味、桃子味、山楂味……”蒋音和发现如果自己不回答,萍萍很有可能啰嗦不停:“樱桃味就淡一点,桃子味比较香,山楂味我个人——”
“不吃!”
萍萍捧着糖笑,努力有用,蒋娘子从不开口到终于回应她了!
蒋音和冷冷瞥着面前三分傻的女子,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输给她?
不甘心。
“二位娘子,到咯。”车夫提醒,萍萍连忙先钻出去,然后抬手要扶蒋音和:“小心我扶你。”
蒋音和视若无睹,自己踩着脚凳下来,提裙迈步,欲远离萍萍,萍萍连忙追上。
蒋望回回头看见,皱了下眉。
蒋音和瞧见哥哥表情,且再走快就要越过林公了,不和规矩,她不得不放
慢脚步,等待萍萍,与之并排。
萍萍笑着赶上来,蒋音和心里更难受了,像吃了瘪一样。再看萍萍,依旧笑得没心没肺,想到这一路只有自己在生气,蒋音和更郁闷了。
她伸手揉了揉胸口,捋气。
萍萍关切:“怎么,不舒服吗?”
蒋音和才懒得理她,抬腿跨入驿馆。
馆吏们果然安排二女同住,客房在面街二楼,萍萍见对面好像也是客栈,进出两人虽着汉服,但头发金黄。
萍萍便问蒋音和,东京来的娘子大抵见多识广:“那些人是番客吗?”
蒋音和下马时就扫见街对面同文馆的招牌,但她可不想教萍萍,就盼着她出糗呢,到时候让太子殿下看清,他误迷的女人有多愚蒙,不学无术。
蒋音和不答,萍萍也不气,自己继续观察了会,对面客栈陆续又走出四个人,都穿着番邦服饰,她再看招牌同文馆,虽然没见过,但思及“车同轨,书同文”,对面应该是接待外宾和使节的地方。
她在润州卖洗面汤时,接待过两回番商,中有一人还成了朋友。番商们多从海上来,靠明州、台州或者秀州的华亭上岸。他们会带许多稀奇玩意来和汉人做交易。萍萍瞧见同文馆右手边挨着开出一间杂货铺,和同文馆共招牌,便想那里一定能淘到好东西。
官人送了她钗和耳坠子,她一直惦记着,想还一份礼。
等林公、柳湛他们都离开驿馆赴宴,五人中只剩她们两个女的留在馆里时,萍萍就偷偷,不对,是光明正大走到街对面去了。
那杂货铺里果然有好东西!
占城的乌木、锡兰的茶叶、真腊的椰竹和豆蔻……最吸引她的是一卖男子发簪的柜台。
这不就是她心里惦记在找的东西么?
瞌睡遇到枕头了。
萍萍先施一礼,而后笑问:“请问有星月相关的簪子吗?劳烦了,谢谢。”
“没有呢,”番商立马用不熟的汉语回她,“娘子要不要看下别的,也可以选出许多。”
“可我就想要星月相关的,因为我官人送了我一支月钗,我想还礼还是星月。”萍萍指抒自己的想法,又问:“摊主人您是大食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位大食朋友叫蒲希密,口音和您很像。”萍萍娓娓道来,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他那会在润州做生意,你们大食国的乳香非常独特,他卖得很好。还有鲸油,他说是从搁浅的鲸鱼中提炼出来的。”
这番客的确是大食国子民,见她说的不假,又非星月不买,态度诚恳还客气,便从柜台底下拿上来一支簪:“娘子看看,这支可符合?”
这是一支雕成牛角形状的黄玉簪,通体镶嵌三十余颗五角形状的金箔,好似漫天繁星。
萍萍眼睛放亮:“这个好,就要这个!怎么卖?”
官人犹如天上月,她甘愿作月旁星。
“这个是样子,不卖的,但倘若娘子想要,可以等等……”番商又从柜台底下取出一支,黄玉已经雕好,但才刚开始嵌第一颗星星,“我这在做第二支,赶工的话,五到七日能做好,娘子若是等得,可先付两成定金。”
“定金多少?”
番商伸一个巴掌。
五十两?萍萍心里一跳,那岂不是全款要二百五十两?她手头没这么多钱。
“一支簪五十两,娘子先付十两定金。”
萍萍长长松一口气,身上就只贴身带了十二两,刚好够付。等五到七日后,润州那边就回款了。
萍萍干脆利落付了钱,心内欢喜,回到驿馆情不自禁取出那支满月钗执着看,越看越配,金对银,玉对琉璃,一簪一钗仿佛天生同属一套。
蒋音和瞧见月钗,又暗自观察萍萍那美滋滋的样子,按捺不住问:“这你的簪子?”
蒋娘子难得和自己说话,萍萍忙如实告知:“官人送我的。”
蒋音和闻言沉默少顷,起身走过来,下令道:“给我戴戴。”
第40章 第四十章 骗子
萍萍本能不喜蒋音和的语气, 心里一紧。
说实话,钗环首饰她觉得是贴身体己物,并不想外借, 且这一支又是官人送的, 重中之重, 珍中之珍。
却又不好拒绝,怕本就不算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僵,算了, 蒋娘子只是想试一试, 就借她吧……
但蒋音和眼下梳的女使丫髻,簪不了钗。萍萍笑道:“你这发型戴不了, 我帮你在头上比一比吧?或者换个发型……”
蒋音和摊手,示意萍萍把月钗交到她手上。
萍萍迟疑一刹,还是给了。
蒋音和比在脑后,对镜自照,握钗的那只手一点点攥紧——她见过的珠宝不计其数,却迫切想把这支不起眼的琉璃钗据为己有,因为这是殿下送的。
但这是殿下送萍萍的, 不是送她的, 想到这蒋音和又生出几分不稀罕, 突然不想要了, 想把月钗掷到地上摔碎。
她越攥越紧,虽然一直挂脸,从不掩藏对萍萍的厌恶, 但此刻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要忍下来。
蒋音和归还月钗,扬起下巴:“不好看。”
萍萍赶紧接过收好, 半点不受蒋音和影响,因为官人觉得好看,她自己觉得好看,那就说明很好看啊!
旁人她不信的。
这客房是中央客厅,两侧各一个套间卧房,蒋音和不想再搭理萍萍,径自走进她那半间就寝,萍萍却还立在客厅窗边,对面的同文馆正关门,看来夜已深,官人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柳湛不回馆,她是没法安心入睡的,便守在窗前望来路,没行人时就瞧对面同文馆的铺子,番商们不仅门板一块块卡上,锁住,还把檐下的灯笼取下,吹灭,再挂上去。
“这灯笼我吹了啊。”
萍萍脑海里突然没由来冒出一句话,是她自己的声音。
“吹吧。”这是官人在说话,在萍萍耳畔萦绕回响,接着便响起哗哗水声,记忆里浮现半只舟,余下半边和周遭背景全没在夜里,黑黢黢不知身在何处。
只有半只船头,甲板上支杆晒着衣服,官人坐在船沿上,她吹完灯,也来到他身边。明明黑天暗地,两人周围却亮着,萍萍手撑甲板慢慢坐下。官人见状覆上她那只撑着的手,等她坐稳时,就默契变成十指紧扣。
江风吹面,他忧心忡忡:“不知道嬷嬷什么时候才能好。”少年望天,但天也漆黑,“我一定要救好她。”他转头朝萍萍看来,“我小时候身子特别弱,有一回卧床许久,大家都说我活不了了,是嬷嬷在娑罗树下为我求了七天七夜,以性命发愿,求得我转醒过来。这件事后,我的小名就改成了娑罗奴。”
娑罗奴。
娑罗奴。
萍萍心中默念,猛地震肩,她想起来官人小名叫什么了!他告诉过她的!
窗外马蹄阵阵,萍萍低头俯瞰正是柳湛归来,她愈发欢喜,撑着床楹胸脯起伏,少倾,急急从三楼跑下,去找柳湛,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还不知道柳湛住哪间房,到一楼时转着圈环扫,瞅见柳湛和蒋望回小似两个青点,前后进入远处某间客房。萍萍急忙穿庭院,过长廊,朝那房间跑去,下台阶复上台阶,心急忘了叩门,径直推开,然后就瞧见柳蒋二人立定原地,皆看着她。
三个时辰前,车中。
柳湛和蒋望回对坐,两两无话,只闻车轱辘声。
良久,垂眸小憩的柳湛挑起眼皮,笑问:“在愁什么了?从驿馆起你就愁眉不展。”
蒋望回嗫嚅,方才驿馆下车时,瞅见妹妹公然给萍娘子甩脸,他担心共处一室,会矛盾更深。
蒋望回犹豫少倾,叹道:“音和这些年被我们宠坏了,有时候骄纵得过分。”
眉眼间浮现深深忧虑。
柳湛淡笑,蒋音和到这个年纪还没磨平骄横,是因为她有一位好爹爹,还有一位好兄长。
但坏也坏在这二位。
本朝武将凋零,只蒋经略相公一人能坐镇西北,抵挡万兵。西宁陕西两路,官家找不到替换人选,又要确保蒋经略不生异心,只能常年留他一双儿女在京中。
柳湛记得有两年蒋望回去西宁随军了,官家急得,估计夜晚都睡不好吧,催他给伴读写信,旁敲侧击,询问归期。
柳
湛还记得,去年家宴官家夸赞蒋音和端方,说什么看着她长大,内心早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还让蒋音和坐下同吃,她眼眶浸湿,显然当了真。
而柳湛,差点憋笑憋出内伤。
官家对亲生的两位公主宠是宠,但犯了错该训则训,几时纵容过?
明知道树长歪了,不但不修剪,反而有意助长歪枝。
而他柳湛,想登大宝,要比官家更甚,不仅需要经略相公助力,他还要用蒋望回。
所以再不喜蒋音和,也允她伴在身边。
但柳湛同样不会指出蒋音和的错误,反倒宽和劝慰蒋望回:“小孩子嘛,难免气性大,别太苛责她。”
蒋望回蹙眉抿唇,欲言又止,殿下将音和想得太好,压根想不到会发生什么。
蒋望回纠结了会,终究没有讲出对妹妹和萍娘子共处一室的担忧,只想着,万一妹妹真伤了对方,他替她扛罪,十倍偿还萍娘子。
柳湛瞥见蒋望回眸中愧色,不动声色,君臣之道,臣子往往抱罪怀瑕,才更效死输忠。
他要的就是蒋望回,乃至经略相公这份内疚,至于音和,柳湛并不在意,“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像蒋望回,亦受恩荣宠,却知戒骄戒躁,只有才智不足的人才恃宠而骄,蒋音和将来要是犯下大错,那也不是他和官家宠坏的,是她自己德不配位。
其实,柳湛早猜到蒋望回在忧虑什么,担忧二女共处,蒋音和会欺负萍萍嘛!
柳湛觉得这是萍萍注定要经历的。
为着权均力齐,维持稳定,他日后势必会纳各家贵女,免不了也有跟蒋音和一样跋扈的,萍萍必须学会面对,斡旋。
他相信自己看中的女人不会差,总有一天她会游刃有余。
只是,当中难免要受委屈。
想到这柳湛有些心软,想着到时无论妾室如何无,一定要挑一位大度贤德的主母,让萍萍免受磋磨。
察觉到马车越行越慢,估摸到地方了,柳湛收回心神。
蒋望回亦察觉变慢,挑一指帘缝环扫街景,而后落帘。
“到啦,到啦!”车夫在外头囔。
蒋望回和柳湛先后下车。
戚知府包下的酒楼足高四层,飞桥栏槛,灯烛晃耀。
林元舆被诸官吏拥簇前面走,柳湛和蒋望回、袁未罗落到人群后面,慢行。
袁未罗读酒楼招牌:“碧云楼。”他摇晃脑袋,吟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这话不像小内侍会懂的,柳湛闻言瞥了袁未罗一眼,袁未罗忙指蒋望回:“是蒋殿帅教我念的。”
这更令柳湛诧异,他转头冲蒋望回挑眉,噙笑:“你几时学会教这种诗了?”
蒋望回避开对视,表情颇不自然。
柳湛摇头直笑,少倾,又收敛表情,正色劝谏:“那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马上过完生辰就二十五了,”比柳湛大将近两岁,“有没有想过挑门亲事,定下来?”
蒋望回摇首:“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我先遇着的是贵人。”
柳湛莞尔:“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脚下往前多走了半步,蒋望回在斜后方紧紧盯着他的侧颜。
众人进到碧云楼内里,正堂颇为开阔,煌煌走马灯自四楼天顶垂下,珠帘绣额,犀皮香桌。
柳湛隐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里吃席,垂眼将一杯酒送至唇边,看起来像在呷酒,实则余光已将这大堂四面八方能见处扫了个遍,没有埋伏,那些三层、四层的漏窗里也没有人。
凌传道没有在暗处偷窥。
他左手边坐蒋望回,右手袁未罗,本以为无人打搅,前面的官员却非要转过来同他仨攀谈,自称本地巡检,姓袁,就要敬酒。
柳湛只得起身,举酒回敬,笑道:“好巧,你是巡检,我刚好是巡按。”
诸本地官员早依回报,将柳蒋二人归入御史台,巡检丝毫不疑柳湛作假,笑问详细,柳蒋二人提前做过功课,对答如流。柳湛报上一杨姓巡按的名字,冒名顶替。
谈笑间琵琶声起,舞乐奏响,那官员回过头去介绍:“三位有眼福了,南地润泽多水,我们扬州的爱卿小。姐,比你们东京的更娇小玲珑、秀丽温顺。尤其马上要出来阮行首,各位可瞧好了,她是官院的花魁娘子,色艺双绝。”
柳湛配合着抬眼,一水官妓,个个青春姣好,这才是真正十六、七年纪。
他想萍萍那户籍上也写十六、七岁,不由微笑,轻微摇头,自己竟喜欢显老的。
中央女子正于鼓上赤脚起舞,足若金莲,身姿纤细,春风髻,慵懒妆。有一说一,的确是柳湛一路下江南见过最好看的女子,宫中亦不多见。
论美貌窈窕,萍萍可能还不及这花魁三分。
但柳湛以为,萍萍有股她们都没有的娇憨。
他瞥向案上佳肴,有人喜好山珍海味,有人独爱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
等袁巡检回身坐好,柳湛就即刻垂眼不再瞥歌舞美人,杯中酒恍恍惚惚浮现萍萍笑靥。
他有些想她了。
华丽又无聊的宴席,喧嚣中,他只想回驿馆去。
散席后,柳湛随在队伍后面,不得走快,不禁有些兴致缺缺,归心似箭,就在他跨过门槛,准备上车时,忽有一小娘子从街边冲出,意图抱住。
柳湛侧身避过,顿时有人上来挡住,亦有去押小娘子的差人,那小娘子却仍不管不顾,哭泣嘶喊:“官人!你终于来找我了官人!”
无比熟悉的情景言语,柳湛两脚定住,身形骤僵。
他促眸冷眼将那女子的脸来来回回审视了三遍,既急速又仔细——她跟萍萍长得完全不同,眼长眉细,眼下有痣,身形瘦弱,嗓子也比萍萍更高。
但说的话,神态言行却几若胞胎,哭起来一样梨花带雨。
“官人你不记得我了吗?”女子红着眼,扪心哭诉,“我是思思啊,我们成过亲,拜过堂,还曾约好要在扬州开一家茶坊,你说,坊里一定要有义兴的阳羡,湖州的紫笋,最好能再去一趟建州,觅些好团饼才好开张。”
动静颇大,周遭本地官吏皆围拢来,林元舆在远处看得直皱眉:怎么又来一遍?
近处蒋望回和袁未罗皆一脸错愕。之前坐他们前面的袁巡检凑到柳湛身边,直指女子骂道:“巡按莫要被这贼贱人骗了,多半是编的,就想同你攀亲!”
这袁巡检昔年也曾是个心慈面软的痴心人。
他在江宁府当值,秦淮河畔,某位琵琶娘子如出一辙,死死抱住她认亲。事后详细询问,娘子自言不是爱风尘,母亲多病爹爹好赌,家里又重男轻女,将她卖上花船。
她不愿卖。身,拼了命跑出来,喊袁巡检官人也只是想寻求庇护,多有冒犯,求他莫气。
他起了恻隐心起,替她赎身,带回家好好过日子,一日下夜,带了她喜欢的桂花糕回家,却发现琵琶娘子卷跑家私,人去家空。
后来袁巡检轮换扬州,竟又重逢,瘦西湖畔,仍是一样话术,连那龟公牙子都是熟脸,袁巡检将他们下狱,拷打得知实情,果然是一伙骗子。
想到这袁巡检红了两眼,咬牙切齿:“她们先喊你官人,熟了就骗心骗钱,反正每一步都唯利是图!”
柳湛紧紧盯着那女子,眼眸幽黑,语气沉沉,一字一句:“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可不,淮扬一带固定骗术!”袁巡检毫不犹豫肯定,越是美貌的女人越不能信!
柳湛如当头棒喝,通体冰凉。
如果仅此一件,可能还不一定信。但之前诸多疑点,年纪户籍,碑林护她的飞刀……桩桩件件,本就是卡在心里的刺,这会
全扎进肉里,还要剜起来,搅一搅,柳湛痛得弓起背,萍萍对他竟也是这种套路。
算计,果然还是算计。
众目睽睽下,柳湛向林元舆恳请详审这名小娘子,袁巡检自告奋勇帮忙,又引荐了几位得力的刑狱司同僚。入狱以后,刑具还没上呢,小娘子就招了,旋即逮捕了两名同伙,审讯一番,果然情骗。
“这下真相大白了。”袁巡检长吁。
柳湛缓慢扭头看向袁巡检:“抱歉刚来扬州,就旁生事端,给诸位凭添麻烦。”
那俩刑狱司的节级忙回:“客气客气,又不是你的错,是这贼贱人骗人!”
“好啦,这就是一折小戏,演完就别想了,杨巡按不要太放心上。”
“就是,巡按可以专心辅助林公了。”
柳湛幽幽听他们全部讲完,才缓慢开口:“能否借我一匹刑狱司的马?”
“能啊。”节级给柳湛牵来一匹枣红马。
柳湛不雇车,径直翻身上马,往驿馆回赶:“驾——”
急驰如星,遇阻即跃,月照归途。
蒋望回随林元舆先回驿馆,原本打算去见一趟萍萍,然而还未出房门,就得知官人传来新圣谕,只得先去交接。
圣谕两封,蒋望回将御史台那封递呈林元舆,还有一封殿下的。
他刚过走到驿馆中庭,就听马蹄阵阵,循声望向门外,正见柳湛跃下马,缰绳甩给门童,自己径直入内,脚下生风。
蒋望回急忙拐道出来迎柳湛,柳湛却与之擦身,脸色阴沉,蒋望回再转身追上。柳湛依旧不曾放慢脚步,眼看到了楼梯口,蒋望回脱口:“有信。”
柳湛这才止步。
改到柳湛房中,蒋望回双手呈递圣谕,柳湛拆了就读,始终阴着一张脸,眸促近狭,蒋望回即不能瞧见殿下的眸子,也几乎不能察觉吐纳。
蒋望回不曾偷看过圣谕,但很早就晓得官家给殿下来信,抬头必呼娑罗奴,殿下也知道他知。
蒋望回便借此事论事:“当年昭仁太后在娑罗树下发愿,七天七夜,求得郎君痊愈。自此郎君改名娑罗奴,皈依释祖,祈愿余生皆得佛佑。毕竟浮图慈悲,救生最大。”
柳湛缓缓转脑袋望向蒋望回,眼神冷得骇人,无一言眸中已道尽质问:你是在为她求情吗?
蒋望回与之对视,始终紧抿双唇,郎君日日怀疑萍娘子阴谋算计,真验证算计了,却又气到不行。
郎君自己还没明白。
察觉响动,二人同时扭头望向门口,半晌,萍萍只手推开门,另一手仍提着裙子,眼神热切:“官人——”
柳湛依旧紧绷双颊,沉声下令:“希颜,你先出去。”
蒋望回屏退,顺手带上门的刹那,就听里面萍萍复喊:“官人,我——”
“等一下。”柳湛阻道,仍死死盯着门口。
萍萍随他视线也看向门口,心生疑惑。门外,蒋望回心知柳湛不愿他旁听,不再伫立,迈开腿走远,故意发出脚步声。
萍萍这下明白了,于是等脚步由大变小,直到彻底听不见了,她才朝柳湛走近数步,重新开口:“官人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她笑着告诉他,迫不及待分享喜悦:“我记起你的小名了,叫娑罗奴!”
柳湛浑身上下阴郁犹如寒潭,沉沉盯着萍萍:又是这样,上回奏琴就是听后复述,撒谎骗人,这回偷听蒋望回言语,又来骗他。
他已经不想去思考以萍萍的耳力,方才到底听不听得到?
也许她不会武功亦是藏拙骗局。
柳湛忽自心底生出一股暴戾,迅速塞满胸腔,他想直接抬手,携着万钧怒意扼上她的脖颈,掐死这个骗子。
柳湛的视线在萍萍颈上游移,为了抑制冲动,他亦喉头滑动。
萍萍满心满意只有欢喜,见此会错了意,她把柳湛的眼神读成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侵掠,又因为上回喂糖反馈不错,她记得官人另有三处摸不得,一是耳后的痣,还有一处是喉结。
离得近,萍萍直接踮脚倾身,吻上柳湛喉结,还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含住了用力吮吸。
柳湛暴怒,果然是下贱轻浮的东西!
他要杀了她,立刻、马上,脑子里想的是抬手,手却始终垂着,攥成拳。
柳湛的气息越来越紊乱,闭起眼羽睫微颤。他一把提起萍萍,胡乱啃了几口,直到找准她的唇。四瓣相粘,他的手不由自主在萍萍背上挪动,由提改托,兜着她,身也下倾将就她的身高。萍萍本能闭眼,全身心投入,柳湛却急急睁眼,静观萍萍,看她微微歪脑袋,胳膊也搭上他肩膀,勾着脖子,呵,这个下贱的女人,惯会勾。引人。
他自以为眸中全是冷意,又重新闭上眼,配合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