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入V三合一
萍萍睁大杏眼:“怎
么了?”
柳湛哑然,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找了半天理由,晦涩开口:“你……今日不是想去金山寺吗?我陪你去。”
萍萍一听, 欢喜扑入柳湛怀中。
柳湛僵了片刻, 抬臂与萍萍身体隔着数厘, 空环住她,而后在她后背轻拍了拍。
*
裴府。
三丈见方室内,门窗紧闭, 裴小官人仰躺在卧榻上, 衣衫大敞,只左侧一只胳膊套进袖里, 右臂外露,缠有布条。
再一顺往上看,锁骨、肩膀,脖颈、面目皆绑满布条,将整张脸都遮住,乍一看极为骇人。
良久,他坐起抬手, 一圈又一圈拆开布条, 裴小官人的眉眼重新显露, 一如既往的精致俊朗, 面上不见伤痕。
他随手将布条丢到地上,数段翻转,另一面步上涂满纯白药膏。
他再拆右臂布条。
这右臂竟与别处迥异, 有一条从腋至肘,深及骨头的伤口,尚未结疤仍在溃烂, 看起来像条蜈蚣。
裴小官人从几上拿了些新布条,咬在口中,接着屈起右腿放到榻上,直接用匕首剜去臂上腐肉脓疮。他一声不吭,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渗下。
全部清理干净后,吐出布条,也不用杵勺,直接用擦干净匕首捣烂愈合刀疮的膏药,抹在新的布条上。接着重新缠绕手臂,单手不方便,勒紧布条时裴小官人以口代手,方得以打死结。
他站起披袍,生烈烈风,披头散发,飘带也松松系着,只将受伤右胳膊穿进袖里,就推开门。
裴小官人在走道上踱了许久,才遇到等候的长随。
长随俯首:“郎君。”
裴小官人点头,长随便随在裴小官人身后走,不用嗅,就能闻到浓烈的金创药味。
与郎君往日身上的药不同。
长随忍不住关切:“郎君……身子还好?”
良久,裴小官人冷道:“少说话。”
走道上便只剩下前后节奏不一的脚步声,寂得好像要走入暮年
又行许久,眼看裴小官人将要进入阁楼,长随才嗫嚅:“萍娘子在街上抓猪,郎君要不要去帮忙?”
裴小官人倏地回头:“怎么回事?”
长随也只了解个大概:“两、三个时辰前,好像是张屠家的猪被萍娘子还是谁放出来了,反正萍娘子在帮刀手们抓。”
“两三个时辰前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讲?”
“郎君让我少说话。”
裴小官人拂袖下楼,奔出府门。
*
萍萍和柳湛将洗面汤车放回家中,萍萍洗了手便开始准备早膳。
她记得阿湛早上喜欢吃粢饭团,但昨晚吃的面,没余米饭,现在蒸恐怕来不及,便倒了些米粉做蒸糕,中夹薄薄一层黑芝麻,糖贵,往常她不用的,但是现在阿湛回来了,她在黑芝麻上又加一层糖,不惜用料。
出锅倒扣,盘子端到柳湛面前,米香扑鼻。萍萍先自个拿起一个:“嚯、嚯,烫!”她左右倒手:“官人你小心烫。”
虽然怕烫,但萍萍没将蒸糕放回盘中,强行咬了一口。柳湛视而不见,拾起带来的银箸,戳入糕中,须臾才夹起来。
萍萍讶异:“你怎么用筷子吃蒸糕?”
柳湛抬头对视:“你不是说烫么?”
萍萍不好意思讪笑、点头,是她傻了,还是官人聪慧!
她也用筷子吃。
二人用完早膳,因为去的寺庙,萍萍想着万一布施,就比平时多拿了一袋银子,挂在腰间,还备了一葫芦水,才出门。
朱方巷离码头不远,金山亦在江边。他俩沿江跋涉,天气晴好,大江开阔,天高云软,阳光一洒,萍萍步子格外雀跃。
前方绿柳树下,停靠一排渔船,皆满载鲜鱼,活蹦乱跳。买鱼的润州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六、七个渔人并渔牙主人忙不过来。
萍萍扭头同柳湛笑道:“我们润州有三鱼,刀鱼、鲥鱼和鮰鱼,清蒸蘸点姜醋就无比鲜嫩,官人晚上尝一尾?”
柳湛摇头。
萍萍被拒了也不生气,继续往前走,眺了江面又望江边,江上是山,江边也是山,层峦叠嶂。
“我们润州还有三山,”她扳指数,下巴点点,“金山、焦山和北固山。”萍萍伸手一指头:“江边这座就北固山,江心那座就是焦山。”
江上轻舟如梭,倒好像两岸山河来绕舟。
“焦山不与岸连,要去只能坐船。”萍萍记得五年前,第一日到润州,码头边夕阳斜照,水波粼粼,焦山仿佛镀了一层金,一叶扁舟缓缓弯至山边。
她当时也想上去瞧瞧,问了船费,囊中羞涩。
再后来,忙着挣钱攒铺子,没了时间。
萍萍脑袋一直扭着望焦山,眸中流露一丝羡慕:“等铺子开了,挣了钱,我们有空去趟焦山吧。”
柳湛知不必也不该搭理她,脑子里却不住回想萍萍方才步子轻快,笑靥明媚,脑袋一啄一啄的样子,他想再见到,于是走到萍身边,主动接话:“怎么,焦山你也有故事?”
“没有。”与柳湛相关的回忆,没一件事是在焦山发生的,萍萍不好意思笑笑:“我就是单纯想去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萍萍的话,被一阵幽远且毫无语调的诵经声打断。
沿路百姓包括他俩皆循声望去——前面两列男男女女正朝这边走来,他们皆用高高的毡帽束住头发,朱砂描眉,身上衣裳似袈裟又像道袍,赤足前行,脚步飘忽,白日里转动幡伞,各持法器,敲锣击筑。
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开口的却不是僧侣,亦非居士。
他们不仅语气古怪,奏的乐亦古怪阴森,萍萍睁大眼:“番僧吗?”
柳湛促眸,那两列男女中央抬着一张床,上躺一位锦衣华服,白发苍苍的老翁,皮皱斑生,苟延残喘,却仍双手合十,不住祷告。
离僧庙道观越近,越多求神拜佛之徒,他是不信的,柳湛微旋嘴角:“不去求医,却问鬼神。”
萍萍亦眺着,七色幡伞半边在老者头顶转动,他缩着脖颈,合十的手一直颤动。萍萍头一回反驳柳湛:“恐怕是金石无医,走投无路,才求佛拜庙,寄托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两人嘴上说话,脚下不停,离番僧队伍越来越近。
柳湛噙笑:“这么说,你也怕死?”
“当然怕啊,”萍萍坦诚,“我希望我俩都能活得久一点,这样就可以在一起很多年。”
柳湛眼觑向路面,阖唇不语,忽然感觉萍萍身边有异动,蓦地抬头:“当——”
当心二字尚未说全,萍萍已经叫起来:“哎呀!”
一男子突然朝她冲来,狠狠撞上肩膀,萍萍才将叫出声,那男子已经朝前奔离,快如弦上箭。
萍萍心下一沉,摸了摸腰间,拔腿就追:“站住,我的钱袋子!”
偷儿闻声跑得更快,声音却越来越近,他回头一看,萍萍近在咫尺——老天,一个小娘子,怎么可能跑这快!
偷儿慌乱之下忘记注视前方,不慎撞入番僧队伍,顿时队伍大乱,把萍萍也围入队中。
偷儿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再往前跌,撞到手捧神龛的番僧,神龛掉落,萍萍在后瞧见,怕摔坏,本能蹲下托住神龛。
那丢了神龛的番僧又跌上同伴法杵,同伴亦倒,齐齐撞向抬床第三名番僧,床往左翻,老翁往地上栽。人命比铜像重要,萍萍果断放下神龛,去托老翁。偷儿见状,手脚并用站起身,继续往前逃。
柳湛纵身赶至,左手扶稳萍萍,右手接法杵,接着脚下一点,踩神龛再踏幡伞,空中翻了个跟头,落至偷儿面前。他没有亮袖里剑,手往外一推,直接用法杵打向偷儿右臂。
不仅钱袋从偷儿袖中掉落,右臂也被打折。
偷儿伏地主动捡起钱袋,双手奉上:“大官人饶命,大官人饶命!”
柳湛却无意多纠缠,他刚才余光扫见,被萍萍救下的老翁不仅不知恩图
报,反令番僧擒住萍萍。
柳湛收了钱袋就要去救,却被四、五番僧拦住去路。眨眼间,又七、八持法器番僧往柳湛身后跑,将他围在圈中。
番僧操。着不熟的汉话,嗓门高亢:“就是这小子,我刚刚看见他踩了法王一脚!”
“冒犯法王,坏了续命法阵,还想走?”
那被番僧架着的老翁本就愤慨,听到“续命坏了”,愈发激动,扯起嗓子叫囔:“把他们统统都给我……”
声音颤动,最后几字几无力气,没说完就大口喘起来,番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老翁抚稳。
“听员外的把他们都拿下!”
“饶命啊饶命,大官人饶命菩萨们也饶命!”偷儿哇哇乱叫。
只这嘈杂一霎,柳湛就已瞥清——神龛里供奉的镀金铜像,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法王。
他们诵着地藏经,神龛却贴着清灵宝天尊符箓。这什么诓人邪。教?
老头临死还上一回当,倾家荡产,哼,他下令绑了萍萍,恶有恶报。
依柳湛功力,完全可以强行带走萍萍,但他不愿闹大,不想见官,于是便在番僧来袭时,嘴角噙笑,微微扬首:“拘下我,你们不怕得罪法王吗?”
番僧们停下手中的法杵或金轮,上下打量柳湛,继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头目番僧冲柳湛隔空挥杵:“杀才,你说什么?”
柳湛几时被人这样唤过,压下心头不快,指地上偷儿:“这窃贼的确破坏了法阵,但我不是。”他一脸严肃看向番僧和老翁:“我是在救你们,救老人家。”
“此话怎讲?”
“在下不才,会一点家学法术,不知诸位可曾听过‘脚踏七星’?方才法王被窃贼冲撞,在下眼见金光晃眼,应是法王真身受扰,便用‘脚踏七星’中的安神法,一脚稳固紫薇中神。”他昂首挺胸,言之凿凿,“用了这安神法,法阵便不算破,还能继续续命。”
邪。教信徒,本就是人群里最容易被骗的,柳湛头头是道,兼又龙章凤姿,老翁和一众番僧多被他唬住。
只俩头目,心知肚明柳湛在坑蒙拐骗,同道中人。
柳湛亦思忖如何唬住这俩人,一时想不出好法子……一粗沉男声忽然响起,自带回音:“那人——”
柳湛循声望去,竟从萍萍所处方向传来。
是押解她的番僧在说话?
下一刹,柳湛亲眼睹见萍萍身体僵直,睁开的两眼变得只剩眼白,红唇开合,发出同样男声:“你的脚踏七星虽能稳固中神,却将本王误定进这小娘子身中。”
柳湛明白过来,没想到她能知他内心所急,主动助力。他心里乐开了花,缓缓绽放,又犹如春风吹开涟漪,强抑下欢喜,咬牙抿唇,才不至于莞尔。
“法王显灵!”柳湛屈膝垂首,“法王显灵啦!”
一呼百信,众僧松开萍萍,忙不迭跪下,那老翁也命人搀扶着下跪,拜道:“法王,救我性命!”
如此情形,俩头目无论信与不信,也只能从众跪倒。
“本王先归位,之后定救你。”萍萍依旧用男声,“那人,还愣住作甚么?还不快用你手中法杵,助力本王归位。”
“小的谨遵法旨。”柳湛配合萍萍,走近举起法杵,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下,不仅舍不得用一点力,还帮她担着法杵的重量。
萍萍大叫一声,闭眼栽倒在神龛旁。
她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神龛中的铜像却响起一模一样的男声:“尔等可以继续前行,接上续命阵。”
法王归位了。
“走啊,快!还等什么?”老翁焦急催促,若非身体不允,他甚至想跳起来命令。哪怕让人重抬回床。上,躺了下去,口中仍不住叨叨“谨遵法旨”,“法王这次一定要救老夫”之类。
因着神龛说话,那俩头目也畏了七、八分,不敢质疑。
一众番僧重新列阵,逐渐走远。
直到望不见队伍,萍萍才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柳湛屈膝扶住她,笑道:“想不到你还会装神弄鬼。”
“也是在湟水谷地,我遇见一队杂耍侍诏,要去襄阳。我和他们结伴走了一个月,教会我翻眼白,”萍萍说着就朝柳湛翻起白眼,重发男声:“还有男嗓腹语——”
柳湛僵了下:“你还是别这样说话。”
萍萍噤声,继而垂下脑袋,柳湛见状语气放柔:“怎么了?”
“方才打了诳语,说那位老丈的病定能治好,但其实我不知道的,万一老丈真信了我怎么办?我岂不是、岂不是在害人?”
柳湛扫萍萍一眼,心道这有什么内疚,是那人自作孽不可活:“不要胡思乱想。”
他抿了下唇,手指向前方:“那座山就是金山吗?”
日头颇烈,萍萍闻声手搭阳棚,远方黄墙佛寺自山腰蔓延巅峰,一时不知山在寺里,还是寺在山中。
“是金山!”她肯定道,脚下加快。
望山跑马,又继续走了刻把钟,才到金山。
纵使初春,山上仍绿荫如盖,步步是景。上山的石阶开阔,萍萍和柳湛站在同一级上回眺,大江滔滔奔流,焦山和北固山一时变小,与金山成犄角之势。
萍萍回身继续向上攀登,柳湛也往上行,她前一步他也迈一步,不约而同先抬右腿,不仅同时同刻踏出,脚落地的时间也一致,如此往复三、四步,一直无声偷笑的萍萍终于忍不住,笑出一声。
柳湛见皓齿红唇,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总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啦,你回来了,然后一起开汤饼店,往后的日子愈发有盼头。”
柳湛瞟她酒窝一眼,摇头笑笑,再往上石阶偏陡,柳湛右手抬起,虚扶住萍萍后背。
绿树茵茵,风起叶摇,斑驳光影,一拨下山的香客迎面擦身,萍萍和柳湛皆站定往旁边让了让,柳湛的手仍虚扶着。
待香客们走远,二人转正身子继续往上走,萍萍边抬腿边道:“他们应该是来听早课的,金山寺的早课非常出名。”
柳湛想起来润州那一夜听到的诵经。
“到了。”萍萍扶腰笑望前方,柳湛随之眺去,黄墙近在咫尺,墙后便是第一重天王殿。
后山的钟声突然传来,惊起数十飞鸟,展翅越过黄墙。人皆道晨钟暮鼓,金山寺却不分早晚,整点都是先撞钟,后敲鼓,磬音如雷,直蹿柳湛灵台,兀地头痛欲裂,虚扶萍萍后背的那只手收回,揉了揉眉心。
萍萍留意到,关切:“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只是脑袋有些混沌。”
萍萍灵光一闪:“你是不是要想起什么了?”
他看她紧张神色,莞尔,摇头。
脑海中的确闪过些许回忆,但皆是宫中旧事,萍萍常提的那些事,那个人,就不是他。
柳湛笑忽滞住,把嘴撇下。
萍萍望向寺门,复垂首:“其实金山寺里的长老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我到润州不久就重访金山寺,发现无论首座、维那、还是侍者、监寺、都寺、知客,没有一位师父与记忆相同,全不认识。”
柳湛缄默须臾,开口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记忆都是假的,子虚乌有。”
所谓官人,并不存在。
这么一想竟心情大好,原先撇下的嘴角也重旋起,复抬右臂,掌心贴上萍萍后背,从虚扶变成实扶。
寺里的无相门门槛造得极高,跨过时柳湛右手下滑,从扶背变成揽腰。萍萍回首,几就在他怀里:“官人,我们进去拜一拜?”
柳湛低头,笑吟吟应声:“好啊。”
再抬首时,发现蒋望回正伫在大殿后方的山石上看他们。
柳湛旋即敛笑,松开萍萍,离远数步。此举颇明显刻意,萍萍再迟钝,也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疏远,抬头疑惑:“官人?”
柳湛板脸不应,眼神冷漠无情,萍萍觉得一下子不认识他了。
怎么了?
她本能环视四周,眺见石上正转身,欲背对远离的男子:“蒋小官人?”
“蒋小官人!”萍萍马上挥手呼唤,等手臂垂下,笑容才僵了下,后知后觉:官人是因为碰见熟人,才即刻跟她拉开距离?
他想撇清关系?
正想着,又闻柳湛冷声低斥:“佛门肃静,岂容你大呼小叫。”
萍萍转头看柳湛,他蹙着眉,一
脸不耐烦。而蒋望回被她点出名姓,不得不回转身,从山石上走下,他身后宝塔青松越离越远。
柳湛率先拱手,微施一礼:“蒋兄。”
这一唤令蒋望回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称呼、回应殿下,顺带也不敢喊“萍娘子”了,话都卡在喉咙里。
最终,蒋望回朝柳湛萍萍拱手,算作招呼。
萍萍笑问:“小官人已经上过香了?”
“没有,我从后山来的。”
“怎么想到来金山寺?”
“初到润州,随便逛逛。”
“那正好一起上香。”萍萍邀请。和蒋望回说了一会话,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平复,她想,才刚重逢,官人记忆还没恢复,所以才时冷时热。
她看见大雄宝殿门口贴的对联——江水滔滔洗尽千秋人物阅沧桑因缘聚散悟空性,天风浩荡吹开大地尘氛倚圣教禅静止观觉有情,目光在“有情”二字上定了许久。一路上山,官人对她的好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只是心热面冷,并非避嫌。
萍萍自行想开,抬脚高高兴兴跨入佛堂。
山深露重,佛堂内尚有云雾未散,上首释迦摩尼佛端坐莲台,金身应是前不久才描过,远比神龛里的法王灿烂。左手文殊持剑,右手普贤骑象,天顶修得颀高,还真是无所不包,庄严肃穆。
蒲团上只有一位香客跪拜,旁边倒是排了四、五人,等待桌后的长老解签。
萍萍双手合十,率先到空蒲团上跪下,恭敬三拜,既还愿得见夫君,又求佛祖继续保佑夫妻俩恩爱,长长久久。
趁萍萍看不见,她身后的蒋望回迅速眼神请示柳湛:拜还是不拜?
柳湛掀袍下拜,蒋望回便也跟着跪下,二人皆只对佛祖磕了一个头就起身。萍萍瞧见刚拜菩萨的那位香客也去摇了签,排队,便凑近柳湛身边,用最小的声音询问:“我们要不要也卜一个?”
就问问为何会失忆?她又为缘何在西宁醒来?
“善易者不卜,”柳湛勾嘴角看向萍萍,续道,“这句话也是荀子说的。”
萍萍噤声。
柳湛转身欲走,扫了蒋望回一眼,似要他跟自己并排。蒋望回哪里敢,迟疑半步,而萍萍因为怕在殿里弄出动静,没大步跑,追不及时,阴差阳错落到和蒋望回齐肩并行。
一人前,两人后,跨出大雄宝殿。
“官人等等我。”到了殿外萍萍才敢呼唤。她仰头观天,太阳正当空,已至晌午,:“蒋小官人,你要不和我们一起用午膳吧?”
柳湛前方止步,侧半个身子撇来,萍萍觉得柳湛在她,丢下蒋望回,小跑两步追到柳湛身边。
蒋望回也觉得殿下看的是他,垂首改口:“好。”
他稍微加快些,就追上来。
萍萍同他俩商议:“下山要好久,怕胃饿到,金山寺宝塔底下就是斋堂,不如就吃斋饭?我上回来吃过还行。”
蒋望回依旧先观柳湛神色,柳湛见状,淡淡开口:“萍萍,你先去备斋饭,我与蒋兄有话要讲。”
萍萍知道这两人同做胡员外家长随,共事数年,肯定有些男人间的话,既然不想让她听,那便不听。她应了声好,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往后山宝塔去。
柳蒋二人慢行,皆耳聪目明,确认附近无第三双耳,柳湛才启唇:“怎么在这里?”
他来萍萍家后,蒋望回其实也来了朱方巷。
或候在萍萍家外,或在巷子口,隐于暗处,等待旨意。
寅卯间,柳湛瞧见张屠排队,即刻知会蒋望回,命他一路跟踪张屠。若萍萍所言非虚,蒋望回此刻应在丹阳或金坛,而非金山寺中。
难不成金山寺的和尚要买猪肉吃?
柳湛笑觑了眼高耸的宝塔,七级浮屠,第一戒便是持斋。
“他没有亲自去。”蒋望回言简意赅,“到码头,两头猪装船发走,他自己继续来了金山寺。”
蒋望回回忆所见所闻,张屠卸货时只掀一半油纸,另外一半始终严实盖着,猪发走后,太平车头重脚轻,明显车上还有东西。
纵使天黑,张屠依旧绕许多弯路,一幌再一幌,才抵金山寺后山交易。
“车上还有一袋东西,交给一小僧。小和尚驮起麻袋就跑,属下为了弄清楚,转道跟踪小僧,见他将袋子搬入厨房,属下潜入尝了一口,”蒋望回顿了下,接上,“是盐。”
什么盐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卖?
且仅用一只束口麻袋装,一无封条二无盐印。
柳湛和蒋望回皆脸色阴沉,心知肚明是私盐。
**之波未平,又掀新浪。
少倾,柳湛轻笑:“一个杀猪的,好大的胆子。”
“让阿罗和音和分别去张记买一回肉。”
“喏。”
前面离斋堂近了,二人阖唇,不紧不慢走上去。
萍萍早点好斋饭,原本可以坐在斋堂里等,但她担心柳蒋二人找不到路,于是来到门外,一瞧见他俩就招手,官人说过佛门不能大呼小叫,所以她垫着脚,拼命舞动双臂。
蒋望回望见,脚下立马加快,但柳湛还是不紧不慢,蒋望回步子一搀,重慢下来,还是跟在柳湛后面半个身位。
萍萍迎上,声音比蚊蝇还轻:“我都备好了,快进去吧。”她跟着柳湛又走了一遍斋堂门口的路,回头还同蒋望回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点了些。”
蒋望回埋头应“都好”。进了斋堂,一水的矮桌,只能对坐两人,所以萍萍要了两张桌子,每桌皆摆一碗三碟,碗里米饭,碟子里鲜鱼、嫩鸡、酿鹅,皆用豆面做。萍萍让柳湛、蒋望回先坐:“我还要去拿些吃食。”
等萍萍回来时,柳湛已同蒋望回对坐一桌,她楞了下,含笑在另外一张桌边坐定,把端来的黑色漆盘放到柳蒋那桌,盘中剖开若干麻饼,中夹过了油的豆芽。
萍萍双手各抓一张麻饼,分别递给柳蒋二人:“这是寺里的特色,要趁热吃。”
柳湛和蒋望回皆知这并非金山寺特色,是温陵一带的鹅黄豆生,宫中办九州升平宴会有这一道。
蒋望回盘膝改跪,双手接过:“多谢萍娘子。”
柳湛却道:“我待会吃,你先放在那里。”
萍萍点头,把手上剩下的那张送入自己口中,边嚼边问:“蒋小官人,你以后一直待在润州吗?”
蒋望回也已咬了口鹅黄豆生,他人问话,不答失礼,但食不言睡不语,满嘴豆芽作答也是失礼。蒋望回赶紧下咽口中吃食,一囫囵,差点噎着。
还没答上,萍萍又问:“还是江南各处都逛逛?上次听官人说你们还去扬州?”
蒋望回终于吞完,放下麻饼:“那要看员外意思。”
“要是走得晚,到时候来我们汤饼铺吃面啊。”
“汤饼铺?”
“是啊,我和官人要开汤饼铺了,早则半月,晚则一个月,就能开起来。”
蒋望回看了眼柳湛,却没能和柳湛对视上。他手在桌下轻攥,只能自作主张接话:“就你俩?”
萍萍点头:“一开始肯定雇不起工,到时候我招待,官人煮面,应该忙得过来。”
蒋望回双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又好像哑口无言,柳湛实在不想听下去,嘴角微微下撇:“食不言,睡不语。”
轻飘飘一句,萍萍立马噤声,又想糟了自己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话。她不敢看柳湛,低下脑袋自行吐了吐舌头,被蒋望回瞧见,手上筷子一顿。
蒋望回素鹅、素鸡、素鱼皆夹了一筷,嚼完过了会,瞟向柳湛又收回目光,柳湛才夹这三碟菜,但也不多。
萍萍桌上没再吭声,等出了斋堂她立马关切:“阿湛你吃饱了吗?”
柳湛不应。
萍萍声音再放轻些:“我看你吃很少……是菜不合口味吗?”
不喜欢的话回去她给他加餐。
“饱了。”柳湛否
认。他没再走回头路,和萍萍、蒋望回绕过宝塔,从后面下山,到山脚与蒋望回分别。
二人一回家中,柳湛即刻去了厨房,萍萍想拉他袖子没拉着,急问:“官人你饿了么?”
“没有,”柳湛淡道,“我去煎药。”
萍萍咬唇傻笑,又说:“你要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
柳湛眨眼,似乎思忖了下,回道:“还做昨天那个小排面就行。”
“好咧!”萍萍也往厨房走,柳湛到门口,总觉她想和自己并排挤进门里。他侧身让了下,萍萍竟不客气,冲他一笑,先进厨房。
煎药喝药,煮面吃面,不过昨日重复,但萍萍牢牢记住了吃饭不能讲话,所以在饭前就同柳湛商议:“铺子开起来后,我们要不要把小排面也添进单子里?”
他这么喜欢吃,食客应该也喜欢。
“随你。”柳湛淡道,垂眼瞥向桌上两碗面——一碗有葱,一碗没有。
他拾起银箸,探入加了葱花的那碗面中。
由于萍萍雷打不动子时出摊,所以吃完不久,就到就寝时分。
今日比昨日还早,萍萍才睡去半个时辰,就抬脚欲搭柳湛腹部。柳湛惊坐起,剑横萍萍脖颈,只是这次很快收回了剑。
冷冷的月光洒进屋内,他重新背对着萍萍躺下,右手四指始终按在袖里剑上。
黑夜里,蒋望回正借着月光赶来朱方巷。
金山寺分别后,他一直在江边寻访,张屠上货的那艘船,船家和买家已俱调查清楚,他还打算趁黑潜入张记,摸查一番——他会小心谨慎的,反正记住了,猪圈千万不能打开。
翌日,张屠光顾萍萍的洗面摊早,去江边也早,蒋望回跟踪他,来回走了一遭丹阳。
回来也才午时二刻。
张屠回了张记,蒋望回也归悦来店,今日太阳懒洋洋,晒得人想犯困,林元舆和蒋音和在各自房中落了帐帘午睡,袁未罗虽未就寝,但也托腮在桌边打盹。
渐渐的,由托改趴。
见此情景,蒋望回悄来悄去,没有吵醒大家。
他也差不多一天没睡了,便在圈椅上坐下,阖眼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后,蒋望回睁开眼,等了一会,趴桌上睡觉的袁未罗才醒来,扭脖子,按肩膀,半晌才发现桌对面多出个人。
袁未罗迟钝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时。”蒋望回依照众人习性推算,林元舆和蒋音和应该也起床了,便起身道:“随我去见林公。”
路上叩门,顺道叫上蒋音和。
四人一聚齐,蒋望回就交待殿下命令,让袁未罗和蒋音和一个扮大户小厮,一个扮厨娘,分别去张记买猪肉。
说完,林元舆捋了捋须:“希颜,那你那边,进展如何?”
蒋音和同样追问:“你怎么又碰到郎君?”
蒋望回侧身只答林元舆:“张屠不仅铸假造伪,还贩卖私盐。”
林元舆一拍桌子:“胆大包天!那还不把他抓起来?”
“还不是时候。”蒋望回肃然,“小小屠户,不可能这么大能耐,身后定有大树。盘根错节,察狱审情,相信郎君彻查后,会一网打尽。”
“那就好。”林元舆点头捋须,他没了话,蒋音和便再次问起:“阿兄,你今日缘何又遇到郎君?”
袁未罗不懂门道,也跟着问,避无可避,蒋望回才回:“我追查张屠至金山寺,刚好碰到郎君和萍娘子去上香。”
“什么?”蒋音和攥手,担心什么来什么。袁未罗亦皱眉:“又是那小娘子,郎君还要和她纠缠到几时?”
“萍娘子说他们准备开家面店,她来招待,郎君煮面。”
“郎君煮面?”
林元舆和袁未罗异口同声,堂堂太子殿下,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怎可能亲自下厨?
袁未罗大笑,仿佛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她想得美,只有我们奴婢伺候郎君的,哪有郎君反过来伺候他人!”
“不会。”萍萍家中,柳湛在无数次听到让他煮面的话后,终于忍不住明确拒绝。
“你不会?”萍萍诧异,“你连煮面也忘了?”
柳湛心道会煮面的就不是他,还未开口,就听萍萍续道:“你那时说‘天下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哪怕是天家贵胄,也该学几样家常饭,不然就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
柳湛一心想当天子,听到这话,沉吟片刻,改口道:“我可以学。”
“好啊,正好下午没事,我来教你。”萍萍说着就要把桌子搬进厨房。
柳湛见状帮她抬。
萍萍笑笑,跟在柳湛后面:“西北那边喜欢粗面、宽面,江南人偏爱银丝,要现做才好吃。”
她擦干净桌子倒面粉,同时打鸡蛋:“银丝面面粉必须同鸡蛋一起和,”她教柳湛和面揉面,两人各站一边,一人一个面团。
柳湛垂帘打量,这女子劲还挺大,和面瞧着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
和好了,萍萍拿出擀面杖:“然后银丝面要比寻常面多擀两道。”她先做示范,而后问柳湛,“官人,你行吗?”
她只是担心他没学会,并无恶意,但不要问男人行不行,柳湛瞬时夺过她手中擀面杖,轻松轧出面饼,微扬下巴,淡淡开口:“再做什么?”
“再要用面刀削成银丝。这一点是银丝面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环。”她举刀,尽量慢地做起示范,他怕柳湛削坏,挫败内疚,补充道:“不要急慢慢来,我头回上手时削出的面完全不能看,后面多练会好很多。”
这才把面刀递给柳湛。
柳湛常年习剑,这刀工又有何难?一言不发接过开削,顷刻间桌上面饼变样,白如银,细如丝。
萍萍眼睛都亮了:“我家官人学什么都一点就会!”
柳湛身为太子,听过太多吹捧恭维,却觉这一句比那千千万万句更受用,不自禁勾起嘴角,主动走向灶台:“下面要煮多久?”
蹲下来堆柴。
“烧开水后,下进去默数三十下,就捞起来。”萍萍帮着架灶,“三十下是大概数目,下的时候你临机应变,煮短了夹生,煮久了不韧。”
锅里水翻滚气泡,掀盖一阵白烟,银丝面下进去再捞起来,柳湛夹一筷子给萍萍:“你尝尝怎么样?”
他自己再用另外一双筷子,也尝,刚嚼一口,就觉颊上一热,柳湛本能扭头,萍萍嘴巴原先贴在他颊上,这会变成唇与唇擦。
柔软温热触感,柳湛脑中一片空白,心跳慢上半拍。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寡廉鲜耻
萍萍却浑然未觉, 收回前倾的上身,笑道:“好吃,我官人煮的面最好吃。”
柳湛僵硬扭头, 盯着她沾了些许面粉的脸。
“放肆!”他突然拂袖厉喝, 犹如晴天骤下暴雨, 萍萍先是一楞,继而被怒目怒气吓到,不自禁后退半步。
复又呆傻:官人这是怎么了?
柳湛重重呼气, 既恼萍萍, 又恼自己,又觉此刻再不对她冷面冷心, 定会被天下人耻笑。
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这般不知廉耻?好似那烟花柳巷,行首人家!”
讥讽这话后他竟觉得心里好受些,也是,方才那一吻定是下三滥的勾。引手段,他怎可能被这低贱女子打动。
他继续告诉她:“我不会有这样寡廉鲜耻的娘子,兴许……我就不是你的官人。”
萍萍整个人随柳湛言语起伏, 先面颊涨红, 继而心里一凉, 再然后胸脯起伏, 气息不畅,四肢也情不自禁颤抖: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柳湛出门,头也不回。
萍萍嚅唇唆腮, 鼻尖酸意难忍,她吸鼻子,垂着的两手捏拳, 再捏拳,才没让眼睛里的金豆豆掉出来。
她想,官人一定是还没想起来,才说这样伤人的话,等他重新记起来就好了……萍萍想着,追了出去。
柳湛站在院内,萍萍轻手轻脚凑近,正琢磨怎么开口才能关系缓和,柳
湛已自转过身来,微微偏头,看她。
他下巴朝厨房方向一点:“厨房那点面别浪费了,晚上还是吃小排面吧。”
官人主动找她说话……萍萍鼻子一酸,看来官人也自觉方才话重,想要缓和。
萍萍赶紧顺台阶下:“好、好,我去煮。”
“家里排骨还有么?”柳湛似不经意道,“张记的排骨还挺好吃,没有了可以再买点回来。”
“我去买!”萍萍一口答应,拔腿要出门,却又想起,这会肉早卖光了。
“明早买行不行?”她同柳湛商议。
柳湛瞧她猫着的背,微扬的脑袋,深深两个酒窝,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伸手难打笑脸人。
但他也只心软了须臾,就重硬起心肠:“行,但你有钱吗?”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百文交子,交给萍萍。
萍萍越发觉得柳湛是嘴硬心软,冲他笑了又笑:“明天我保管给你把肉买回来。”
她没忘记柳湛的吩咐,说完就进厨房煮面。俄顷,柳湛也进来,接水泡药。
萍萍脸对着锅偷笑,官人骂归骂,但现在还是蹲下来给她煎药。
今晚依旧是两碗小排面,只一碗加葱。
夜里床。上,柳湛再次睁眼——萍萍的小腿又搭上他小腹。
这回柳湛没有坐起横剑,依旧保持侧躺朝外,背对萍萍的姿势,他一只手按着袖里剑,另一只手捉住她脚踝,把腿挪下去。
……
日子一日又一日重复地过,子出摊,卯收工。
柳湛帮着收拾炉子,萍萍边叠帕子边商量:“待会我们先去张记买肋排,再回家。”
柳湛淡道:“你去吧,我有些乏,想先回家。”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萍萍心一下揪紧,“要不要请脉?”
“无甚大碍,回去打个盹就好。”
“那你别再这收拾了,赶紧回去!”
柳湛竟不客气,放下炉子就走了,剩萍萍一个人,放帕理盆,熄灭炭火,而后才拉着洗面汤车去张记。
大半刀手都在忙,只有小叶并另外一个刀手闲着,望见萍萍,打招呼:“萍娘子!”
旁的刀手闻声陆续抬头,也打招呼。
萍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问好,又问:“小叶哥,还有没有六对的肋排?”
一头猪有十四对肋骨,前面的连带了颈肉,后头的柴,只有中间六对细嫩。
“刚好还剩两块。”叶刀手从钩上取下一块,“这块好,上回我们东家送你的就是这种,拿回去烧小排,煨汤都好吃。”
“就要这个,多少钱?”
刀手用秤称重:“六十文。要不要剁?”
“能剁最好,谢谢小叶哥了。”萍萍觉得柳湛给的那张交子面额偏大,便想自己凑六十文给了,哪知翻来找去只有四十一文铜板,还得用那张交子:“没有零的,麻烦小叶哥找了。”
“跟我客气什么。”刀手回着萍萍的话,却往她身后瞟,萍萍再看左右,发现旁边的刀手,买肉的娘子和小厮们,目光也聚在她身后。
怎么了?
萍萍疑惑转身,睹见裴小官人站在她身后三步距离,莲瓣玉冠,荼白鹤氅,人比雪皎。
“裴小官人。”刀手招呼。
裴小官人笑笑,往摊位走,萍萍垂着脑袋让到一边,听刀手剁排骨,啪啪直响。
油纸包好,刀手再数四十枚铜板给她:“喏,你点一点,是不是四十文。”
“不用点了,您我信得过。”萍萍收货收钱,放到车上,调头就走,裴小官人随即叫住她:“萍娘子。”
萍萍脚下一顿,板起脸回看,见裴小官人正面对她,还伸了右臂,悬在空中。
他的气色好像比以前更苍白,却还是挤出笑,柔声询问:“在下有几句话想同娘子讲,能否借一步说话?”
萍萍心一狠:“不行,我官人还在家等着我呢。”
说完回正脑袋,拉车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萍萍家中。
蒋望回正将袁未罗、蒋音和找的零钱呈给柳湛,有交子有铜板,皆混假。钱:“是张记的刀手找的。”
柳湛抬手,示意蒋望回收好。
“张记属下查得八。九不离十,郎君若是有空,可与属下同走一趟。”
“就今晚吧,此事易早不易迟。”柳湛旋即接话,“你身上还有蒙汗药吗?”
蒋望回昨晚进张家,有几头猪没吃饱叫得厉害,给它们用了点蒙汗药:“还剩大半包。”他以为柳湛也要药猪,“我待会再去备些。”
“不必。”柳湛抬手讨药。
蒋望回呆了须臾,递上蒙汗药,柳湛收好:“她快回来了,你速去。”
蒋望回拱手应喏,接着纵身翻过院墙,消失不见。
过了会萍萍就到家,柳湛上前接车,萍萍先把排骨吊井里保存,轱辘转动,吱吱呀呀,萍萍笑道:“这轱辘老了,得修修了。”
柳湛瞥着井底:“这块排骨多少钱?”
“六十文。”她主动道,“你给的那张交子太大,我本来不想麻烦人家,但身上铜板只有四十一文,还是用了你那张交子。”
柳湛心想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找的零呢?”
萍萍会错意,用肘拐了他一下:“不会少的!小叶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给我的。”
说着就把钱摊出来给柳湛看,柳湛也笑,先飞快瞟了眼被她拐着的胸膛,又瞧铜板,一顺扫过——全是真钱。
张屠倒是不坑近邻。
“明天别出摊了。”
萍萍分唇,正要问为什么,柳湛低头主动看向她,神色温柔,笑意欲深:“我们早点准备开铺子。”
剑眉凤眼,此刻他是如此俊逸,萍萍盯着柳湛眸子,好似一汪幽潭把她吸进去,不由痴了。
还是柳湛抬手在萍萍眼前摆了摆,她才回神。
萍萍正好下午得空,就拉柳湛去看铺子,才逛第一间,柳湛就说挑的这间正好,帮她买下来。
“阿、阿湛,我、我……”萍萍张口结舌,原本打算租的。她灵光一闪,心头骤紧:“你没干什么犯法的事吧?”
柳湛没料到节外生枝来这么一出,但他脑子转得也快,风淡云轻笑道:“违法没有,但身为护卫,出生入死,掉脑袋的事常干。”
萍萍听着心疼,不知官人身上有多少伤?知他不愿掀衣,无法查看,萍萍只能挽上柳湛胳膊:“别干了,往后我们经营铺子,过安生日子。”
柳湛觑眼胳膊,犹豫片刻,没有抽手,但晚上他还是扯个由头引开萍萍,然后果断在那碗没加葱花的面里下光整包蒙汗药。
是夜,子时。
柳湛特意换了墨袍皂靴,出门后蒋望回果然等在墙外,递上乌黑帕巾,遮蔽面目。
二人一道潜入,一落地,蒋望回便道:“郎君随我来。”
说着跃上屋顶,柳湛见状跟上,瓦上速走,轻无声音,到目的地柳湛随蒋望回落下,一看前面是猪圈,顿时蹙眉:“怎么又是猪。”
蒋望回贴墙挪步,小心谨慎:“它们夜里熟睡,郎君莫忧。”
柳湛不由自主想起某人药倒后的睡相,一刹神游,察觉异样,硬生生拉回神魂,低头望脚下,一圈防人的铃铛。
柳湛和蒋望回皆熟稔跨过铃铛,不发一点声音,猪圈深处的机关对他们来说也是小菜一碟,很快开门下到密室。
蒋望回点起火折子,印版钱模,刚印好的伪。钞铜钱都明晃晃摆在桌上,还有一顶熔炉,半屋待用川纸母钱。
柳湛上前捏起印版来看,蒋望回在旁举着火折子:“属下就是一直没有搜到账本。”柳湛放下印版,蒋望回追上,“会不会张屠是个粗人,伪钱和私盐都不记账?”
柳湛不语,走到那一捆捆川纸前翻找,蒋望回怕火撩纸,把火折子往身后举。柳湛抽出一捆放到桌上,解开,拾起面上那张,蒋望回忙将火折凑近,川纸细看,中央巴掌见方有淡若黑烟的楷字:
收金山寺一百斤银二十二两
收定慧寺二十斤三百文
收吴二九 五斤六百二十文
……
柳湛放下账目,指在纸上轻点 ,三斤就治杀头的罪,这一共多少斤?
他吩咐蒋望回:“收好。”
正准备再找伪钱账目,忽与蒋望回同时望向入口处,蒋望回立马吹灭火折子,躲于炉后,柳湛则藏到垒砌的川纸后面。
张屠提灯,蹑手蹑脚下来。
柳湛和蒋望回俱在暗处,不曾对视,却等张屠一走到桌前,就不约而同跃起,左右夹击。
“谁?”张屠大惊,“你们是谁?谁派来的?”
张屠很快镇定下来,放下灯笼,拔出腰间挂的杀猪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柳湛抽袖里剑应对。蒋望回身上无剑,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二指夹起假铜钱,朝张屠掷去。张屠在杀猪匠里算力气大,刀法好的,但比之柳蒋二人,还是钩金舆羽,悬殊甚大,没几个回头就被生擒。
张屠头硬:“杀了我,你们今天也走不出去!”
蒋望回反剪张屠,押他跪地,回想交手时张屠俱是取性命的杀招,忍不住回呛:“还想杀人灭口?伪钱私盐,你可知两样都是杀头的重罪?”
张屠咧嘴:“反正都是死,多一样我更赚。”
这人好不要脸,蒋望回嚅唇不知再怎么呛,柳湛轻轻拍了下蒋望回胳膊,前迈半步,咫尺之遥,俯瞰张屠,笑道:“老丈,您未必会死。”
张屠蹙眉,这声音好熟悉:“你究竟是谁?”
柳湛眺了眼蒋望回,蒋望回旋即掐开张屠嘴巴,喂下一颗滑溜溜直滚到肚的药丸。
“你们喂我吃什么?”张屠挣扎,却被蒋望回按得死死的。
柳湛等了会,估摸药丸已在化了,才拉下皂帕,朝张屠拱手,躬了躬身:“在下想劳烦老丈引荐,也发两笔横财,”他直起身子,“作为感谢,某不仅可保老丈不死,还可以每隔七日,准时奉上一枚解忧丸。”
张屠认出他是谁了,冷笑:“呵呵,造伪者处死,三斤砍头,你怎么保我?”
柳湛噙笑:“钱可通神。”
张屠想了许多,终硬直脖颈:“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他不答应。
柳湛似极有耐心,脸上仍挂淡笑,语气也依旧温和:“某看过户籍,晓得老丈的顾忌。”
张屠缓缓仰起头,紧盯柳湛。
柳湛夸道:“家中囡囡,着实可爱。”
“你、你!”张屠下意识挣扎,“别动我女儿!”
被摁了一阵子后,张屠突然变得极安静。他抿着唇,睁大眼注视柳湛,良久,开口:“好,我答应你。”
柳湛颔首:“我与老丈交谈甚欢,心合意同,谋无不成。”
张屠的嘴角抽了又抽,半晌,他突然再次抬头去锁柳湛目光。柳湛见状便成全张屠,撩起眼帘与他四目相对。
张屠两颊紧绷,用无比笃定的语气,一顿一顿咬字道:“你、不、是、萍、娘、子、的、官、人。”
萍娘子的官人不会是这种人。
柳湛顷刻敛笑。
密室内静得出奇,掉针可闻。
张屠之前落地的灯笼正照柳湛脸上,恍得他不自觉眨了下眼,继而避开张屠目光。
张屠一字一句又问:“你这样欺骗萍娘子,就不怕遭报应?”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官人你待我真好
蒋望回突地踢了张屠一脚:“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你作伪犯私,丧尽天良,才是重重报应!”
张屠又勾嘴角:“我丧什么天良?我的钱大伙又不是用不出去, 我的盐比公家便宜许多。”
这人怎么颠倒黑白?蒋望回嚅唇, 柳湛以为他又要动手, 拦了下:“唉,不可怠慢老丈。”他低头:“老丈何时带我们去买?我看天色将亮,您看如何?”
“他今天不在。”张屠脱口回绝, 但见柳湛含笑, 却又想起高堂老母,和一个四十好几才得来的独苗女儿, 呼气,改口道:“不管在不在,我都带你们去。”
*
早上,润州城南,远远见高低不一的莲花棚、牡丹棚,闻丝弦喝彩。
蒋望回脸色一变,怎么带他们来瓦子?
他在张屠耳边低语警告:“别耍花招。”
张屠一勾嘴角:“二位的功夫我领教过, 哪里敢呢。”
才刚开张, 零星闲人, 皆锦衣华服, 光鲜亮丽的男子,并些许商贩。
走了许久,才见唯一一个女人, 对襟衫青玉冠,没有喉结却作小郎君打扮,被她夫君护在身前。
蒋望回即刻别首, 柳湛却瞧着微微一笑。
仨人再往里,棚内正演《打花鼓》,才刚到艳段,副末色捉弄副净色,逗台下捧腹,哄笑声此起彼伏。
张屠并未挤进人群,只在最后面看,柳蒋立他左右,张屠不主动开口,二人也不逼问。待一场杂剧演完,台上的副末色下台,周遭无人,张屠才领二人迎上。
张屠介绍副末色:“这位是双双娘子。”又引荐柳湛,报上柳湛教他说的来历:“这二位杨小官人,是我远方表亲,也想入门。”
那副末色个头中等,身形消瘦,簪花罗帽对襟衫,腰后头别个书有“末色”的蒲扇。柳湛细看副末色样貌,粉面红腮化着好几层,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
副末色对上柳湛视线,微一福身:“双双见过二位大官人。”
声音和台上演戏时一样,既甜又脆。
柳湛躬身回礼,直起身后手仍拱着:“小可不才,也想做这门营生,还望娘子赏脸,指点门路。价钱都好商量。”他将嘴角旋高,眼眯起来,眸也浑浊,掏出一锭金递给双双,“一点心意,娘子笑纳。”
双双笑看柳湛再瞟张屠,复又瞥回柳湛,直到从柳湛脸上觉出人为财死这四个大字,才收下金子。
“你在润州另辟道场,岂不抢我们老丈生意?”双双以袖掩口,笑问柳湛。
“不敢抢,”柳湛也笑,连摆手时,面上也是讨好神色,“互不打搅,我自去应天府经营。”
“应天府?”
“实不相瞒,”柳湛复拱手,“小人祖上开封府人,早年搬来应天,但家中仍讲官话。”
“哪一年搬来?”
“庆丰九年。”
双双又问些应天府风土人情,柳湛对答如流,她才勉强应下:“奴也只是个传话的,这样吧,成与不成,三日后都给你们消息。”
“娘子辛苦。”柳湛拱手道谢,却恍恍惚惚地想,也曾这般一问一答考验过谁,心跳莫名其妙慢了一下。
直起身时,心跳已恢复如常。
辞别双双娘子,离开瓦舍,柳蒋二人也同张屠分道扬镳。
柳湛和蒋望回踱步背街小巷子,弯弯绕绕,不多时冒出两、三小闲,脑袋凑到一处:“咦,人呢?”
前方空巷无人,不见柳蒋二人踪影,跟丢了!
远处屋顶上,蒋望回正向柳湛辞别:“郎君,那我去了。”
柳湛点头,二人身影分别消失不见。
蒋望回怕误事,全力运起轻功,好在双双刚吩咐小闲也耽误时间,仍在瓦子里。蒋望回赶上时,双双还别那把蒲扇,妆也没卸,正背手往左巷溜达。
蒋望回跟了一会,才惊觉街两边皆挂烟月牌,不由耳廓透红,脚下顿住。
还是得跟!
蒋望回睁大眼稳住心神,重新追上双双。
这行首人家,家里家外皆香,墙外迎春,墙里杏花。
双双进入中央一间,问过虔婆,蒋望回在顶上听见些“怎么今日来”,“大官人正好在”,“劳烦妈妈通传”之类,不一会,双双挑起青布幕并斑竹帘,进了里间。
蒋望回赶紧跃至里间顶上。
碧纱窗内,摆放许多古董,并一只四折金漆螺钿屏风。屏风前博山炉袅袅青烟,双双娓娓道来。
良久,屏风内男女欢笑才止,男子懒洋洋开口:“跟他们说,七七四十九日,备三百金,首批只给一百文的印板并五十张川纸。”男子顿了顿,“还是老样子,对方只许派个女的来交钱接货,旁人不得跟随。要是我晓得多了一个人,这生意便没得做!”
“三百?”男子身边一左一右,应该各有一位行首,他刚讲完,就响起娇滴滴女声。
“他是张屠介绍来的,自然比张屠更贵些,到时候母板川纸,又不会短他——”那男子似乎是拍了下行首屁。股,低清一声啪,”
到时候赏心肝一点,还有你——”
“谢谢大官人!”
“大官人还记得奴家哦,奴还以为,在姐姐面前,大官人眼睛就瞧不见别人了,”另一行首娇嗔,嗓子甜糯,才几字就令人半边酥麻,“大官人,您为何约四十九日,是有什么特别?”
男子沉浸软玉温香,说什么都是随口随性,哪有理由,一时哑然。屏风外的双双及时替男子解围:“姐姐有所不知,母板川纸,得来不易,需要时间准备。再则,‘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总是要多等一等,考验对方诚意。”
“就是!双双说得对。”男子旋即接口,想了想,又吩咐,“双双,要是他们嫌时间太长,可以短些,一个月,不能再少了!”
“奴到时候还是先报四十九日。”
“你看着办!”
蒋望回顶上偷听,男子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他擅长隐匿踪迹,屏息偷听,神不知鬼不觉,却不能穿透瓦墙,看清是谁在说话。
待双双领命离去,蒋望回便在顶上多等了会,想看看是哪个口出狂言,肆无顾忌,可虔婆丫鬟进进出出,就是不见男子出来,反倒是欢笑声复起,蒋望回知道今日等不到了,踮脚躬身,沿顶上横梁撤离。
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蒋柳二人去得早,蒋望回回悦来店也早。
巳时一刻,他回到房中,众人都在……殿下怎么也在众人当中?!
蒋望回旋即思及自己给的那包蒙汗药,又惊一眼。
但还是上前禀报,不误正事:“双双娘子见了她的上峰,要求备三百金,一个月后,会给我们一百文的印版并些许川纸。”
林元舆看向柳湛:“一个月会不会太久了?”
蒋望回旋即接话:“这还是往短了说,对方开口是四十九日。”
柳湛道:“的确太久,到时候可以再压。希颜你继续讲,对方可还提了别的要求?”
蒋望回埋首:“应是怕我们使诈,对方只允一名女主,孤身去焦山接货,说是若被发现旁人随行,生意便没得做。”
“他说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袁未罗立马嗤道,林元舆却捋须:“只怕不止是生意这么简单。”
林元舆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尽,可就是忍不住想炫一炫,体会那种众人独醉我独醒的感觉:“**私盐都是历律死罪,那帮人亡命之徒,要晓得我们设置埋伏,直接就会动刀灭活口。”
林元舆说完不多久,袁未罗就瞅向蒋音和,接着林元舆意识到失言,也望过去——殿下之前说了,依那群贼人,那便是要派一位女子“孤身赴会”。
他们当中只有蒋音和是女人。
刀剑无眼,纵然最后贼人一网打尽,作诱饵的蒋音和也可能命丧焦山,一去不还。
蒋望回似乎禀报前就已想清楚,扭头看向蒋音和,神色坚毅:“我会护着你,保你平安。”
他已做下危急关头一命换一命的决定。
“不需要音和去。”柳湛淡淡开口,埋伏是一定会布的,但何须如此,“我派萍萍。”
“对了怎么忘了她呢?”袁未罗拍大腿,那小娘子代替蒋音和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
林元舆亦觉这个主意皆大欢喜,蒋音和在他周围叨叨得像只苍蝇,她妒忌的女人一死,就不会天天发疯了。
蒋音和听柳湛亲昵称呼“萍萍”,抓狂酸涩,但到底惧死,忍下委屈,垂头道:“就依郎君所言。”
蒋望回闻言猛地扭头看妹妹,垂着的双手一攥再攥。
等柳湛起身离开,蒋望回追出屋外,跟在柳湛身后走,启唇合唇。
柳湛回头:“有话要说?”
蒋望回再次唇分开了又并拢,再开口道:“那……那包蒙汗药太猛,一人量最多只一勺,再多恐伤身。”
“知道。”柳湛回应。
他怎会不晓得药效猛烈?
但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萍萍敌我未分,今早查案之事决不可被她知晓。
所以昨晚柳湛毫不犹豫下光一包蒙汗药。
柳湛回家时,萍萍依然昏睡。
他估摸还得一个时辰才醒,便不慌不忙煎药。等药泡好的时柳湛无所事事,环扫周遭,直到扫到面粉袋子,目光缓缓停驻。
半晌,他默默走到面粉袋前打开,按照萍萍所教,煮了两碗清汤光面。
将碗筷摆好,柳湛绕过木桌走到床边,萍萍还在昏睡,侧躺似趴,没有风,烟灰帐幔垂着不飘,遮住她上半身。
柳湛挑起帐帘,瞧清她一侧面颊贴着枕头,右手和右脚却伸到他睡的这半边来,似乎还想搭到他身上,不由莞尔一笑。
这笑声把萍萍惊醒,腾地坐起,太阳正好投一束到床上,萍萍被刺得闭眼。她抬手搭了个阳棚,才缓慢睁大杏眼,看见面前微尘正绕着光束起舞。
萍萍觉得许是睡多了,人醒了,脑袋仍晕,还有点胀,她语气迟钝问柳湛:“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柳湛看见萍萍把一撮碎发勾至耳后,手上不自觉将帐帘勾到铜钩上。
“天啦,我这是睡到日上三竿了!”萍萍终于缓过劲来,懊恼自责,“才一天不出摊,我就变得这么懒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寅时。”
一起入睡,官人就能早起,只有她懒,萍萍愈发羞愧:“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早上吃了中午等你一起。”柳湛柔声回应,萍萍视线越过他肩头,望见桌上的面,药也煎好摆在一起。
官人不仅没有责备她一个字,还料理好了一切。
萍萍情不自禁牵起柳湛的手,五指滑过他指缝:“官人你待我真好。”
柳湛笑笑。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仁至义尽
*
人流攒动的街道, 当中围着一圈百姓,中央的伎艺人正踮脚伫立竿尖,仰面吐出一道烟火。
“好!”
“好!”
人群一阵喝彩。
“让一让, 让一让——”一辆车厢颀长的马车经过, “过车!”
马夫站在车轼上甩鞭子:“不去瓦子里演, 在这堵路!”
众人让出一条道,马车擦着挪过。这类车润州人称呼“长车”,车主人赶马沿街招揽乘客, 随叫随停, 提供代步。后面长长车厢没有厢墙,只三面栏杆, 十几个人露天坐在车上,腿不得不垂出栏杆外,其中就包括带笑的萍萍,和脸色阴沉的柳湛。
柳湛是第1回 坐长车,萍萍坐得少,却是因为省钱。
昨日起太晚,只能今日去订开店用的桌椅, 萍萍坚持要去官塘桥买, 横穿大半润州城。
街上总有人瞥长车, 柳湛不自在, 低头别首,却冷不丁瞟见街对面就有家鲍家营造,门后面一晃而过全的桌几。
柳湛敛笑问萍萍:“你为何要到那么远的地方买?”
“便宜呀!”
“那里便宜。”
长车上几人都听见问话, 和萍萍一起回答。
“跟买肉都要到朱方巷一样,订木工一定要去官塘桥,比别处便宜许多。”萍萍扳指给柳湛算账, 哪怕加上车费,也比别处买便宜一半。
“你娘子会过日子。”一婆子跳下车前特意给柳湛说。萍萍也听见,脸上一烫,偷瞧柳湛,许是车轱辘转动声响巨大,柳湛依然目视前方,并没有听见。
到官塘桥,长车只剩下他们两位乘客。车夫笑道:“成二位的专车了!”
萍萍会意,下车时多给了两枚铜板,柳湛看在眼里,心道她有时候挺心细的,怎么有时又大大咧咧?正想着臂上一热,萍萍挽住他的胳膊:“这一条街都是营造铺子,我们先逛一遍,再做打算,好不好?”
柳湛环视周遭,应该不会遇见熟人,便任由她挽着。看过十七、八家,原先心中有数的萍萍反倒乱了主意:“样样都好,我都挑花了眼,官人,我们到底订什么木头好?”
柳湛寻常用檀,再不济狸斑的黄梨、金丝的楠木,但萍萍瞧过的店里,没有这几样。
“你喜欢什么就用什么。”
他回道,却见萍萍蹲下来翻看木头,原先舒展的两眉深深蹙起,又想她逛了这么久,到这家才问意见。算算,这家价格是最公道,应该是想定下吧?
柳湛改口:“实在做不了决断,就选铁力木吧。”
刚才听过店主人介绍,这种木头不易虫蛀,应该会经用些。
“好那就用铁力木。”萍萍去和店家商量桌椅尺寸,回头又咨询柳湛意见,“阿湛我们打四张桌还是五张?”
柳湛设想了下,屋内摆四张,将将好,再多走道窄了,但是萍萍期望多些客人,那就再在铺子外面多摆一张,然后搭顶阳雨两用棚。
“五张吧。”柳湛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认真思考,明明可以像之前那样,回个“都行”,“随你”。
他两排牙在合着的唇里暗咬了下。
订完桌椅有工期,十日后方能取货,二人走出店铺已至卯午,萍萍提议:“官人,时候不早,我们就在这附近吃点吧。”
风大,一丝碎发扫到柳湛脸上,他拈开,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随你。”
她麻利扫了一圈,街对面支的帐篷下架着热腾腾炉灶,挂着块“鱼汤馄饨”的招牌,这个点,两张饭桌已坐满一张。
“这边也有鱼汤小馄饨!我们就吃这个吧?”
“都行。”少倾,柳湛补充,“晚上再回家吃。”
萍萍应了声好,就往街对面走,路上有马车经过,柳湛把她拉回自己身后:“小心。”
车走远,他才松开她,萍萍到了馄饨摊,让柳湛先坐,自己去买:“主人家,来两碗。”
“您是要大碗还是小碗?”
“两大碗,当中有一碗不要葱。”
煮好馄饨,摊主小本经营,竟连端的木盘都没有,一次只双手捧一碗满汤馄饨来。萍萍见状起身帮忙,也端一碗,前后放到桌上。
桌上面有筷桶,萍萍抽木筷分给柳湛,柳湛却问:“没勺?”
“灶台那边有,”萍萍忙起身,“我去要两个。”
她找摊主讨两个瓷勺的间隙,柳湛将自己面前那碗馄饨和萍萍面前那碗调换,等她拿来瓷勺,吞了两个馄饨以后,他才下口。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去定炉灶。”萍萍浑然不觉异常,又咬了口馄饨,“然后都搞定了我们再买碗筷,到时候再照着尺寸打碗柜。”
柳湛目光时不时偷瞥萍萍,她怎么吃什么都这么香?
“完了!”萍萍忽然惊呼。
柳湛心一慌,虽然知道光明正大看也没什么,但就是担心这会偷看被发现了。
故作镇定,声音不自觉低沉:“怎么了?”
萍萍缩着肩膀,咬了下唇:“我忘了食不言睡不语。”
柳湛心下一松。
“此一时彼一时。”他空着的左手在桌下牵起萍萍的手,“吃吧。”
须臾,又不自觉扭头凝视,只见萍萍舀起第四个馄饨,先放到嘴巴吹一下,再咬,很快吃完,然后端起碗唆汤,放下碗时搓搓手,笑眯了眼。柳湛忍不住也低头舀一个,送入口中,咸淡刚好,肉嫩而不腻,他看见眼前仍未消散的热气,也不由自主弯下眉眼,心想这民间的馄饨是比宫中好吃。
一碗见底,萍萍才继续说话:“我放心不下,还想看看铺子再回家。”
反正从这里回朱方巷会经过铺子,顺道停一会也无妨,柳湛想着应了下来。
他们买的这间铺子,上个租户去年未月就退了租,半年无人用,虽然门窗紧闭,地面和四墙仍积浮灰,人踩上去浅淡脚印。
萍萍忍不住就想回家扎扫帚,做几块抹布带过来:“我来明天来打扫下。”
柳湛却想其实开业之前肯定还要重新除尘,眼下打扫可有可无,但宫中日日一尘不染,她有这个习惯倒也还好。
柳湛没有深究自个想法,只是心里高兴,旋起嘴角。
翌日,他还真抗一把扫帚,随萍萍来除尘。
她在地上扫,他跃起扫房梁和顶上的,想到灰会簌簌落下,柳湛朝下吩咐:“你先让开。”
萍萍听话退到门边,仰头看柳湛三下两下扫掉屋顶那几蛛网,梁上如履平地。
柳湛无意低头,瞟见萍萍在盯着自己,心道:是以为他不会煮面,所以也不会扫地?那真成梁上君子了。
“怎么,以为我连这个都不会吧?”柳湛笑问。
萍萍摇头。
“从前家里都是你扫地,”她说“你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话说到柳湛心坎上,哈哈大笑,正好顶和梁都已扫完,柳湛执帚一跃而下,袍角扬起,头上那根玉簪正照阳光。
萍萍目不转睛,微微分唇,这可真是一幅画。
柳湛下落时以为萍萍会退,哪知她呆呆杵在那里,以至柳湛落地之处,只与萍萍隔半身位,柳湛一开始还在笑,渐渐就觉气氛不太对,呼吸重起来。
他好像也被地板黏住了脚。
萍萍挪脚,朝柳湛再近些。
“汪!”外头一声狗叫,柳湛骤惊,既后退又侧身,一刹离得好远:“怎么外头还有狗?”
“我瞧瞧。”萍萍离门近,转身开门,一只长毛流浪狗对她摇尾巴,柳湛一过来,那狗就跑不见了。
上回来买铺子好像也见过这只狗,萍萍有些印象。
柳湛不以为意,转身继续扫地,萍萍见状也去铺子另一边扫。两块抹布,一人一块擦窗,天阴着灰蒙蒙,打扫完也不知什么时辰,反正没到晚上。
铺子离朱方巷不远,不用再搭长车,两人步行回家。路边上瞧见支了张桌,一戴青布履的男子坐在桌后,旁边挑着“谈天讲命,十文一卦”的招子,萍萍已经走过去了,仍回头望。
柳湛随之眺去:“怎么,想算卦?”
“我想算算哪天开张好?”
命由己定,柳湛压根不信这些,但他擅卜,就像上回那个法王,有时候必须装神弄鬼,才能谋得所求。
柳湛不说自己擅长,只道:“你想算就算吧。”
萍萍挽着他的胳膊折返,向算命先生说明来意,先生给予三枚铜钱,让爻六次,柳湛看在眼里,离火震木,是一火雷噬瞌。
他默不作声,任那算命先生说:“用神动而逢合,冲掉忌土,恭喜娘子,您的铺子能赚大啊!”
“呈老丈吉言,那您帮我再看看,挑哪天开张好?”
“丑日冲世爻主进财,为吉,但下个丑日是四绝日,下下个四离,也不行……”算命先生对查黄历,指尖一跃再跃,就到了四十日后,“下个月,下个月己丑日开张好。”
萍萍仰头看柳湛,他不置可否,萍萍心一横:“那就这样定了!”
到家已经天黑,药柳湛早上就已煎好,喝过一回。余下这碗晚上喝的,萍萍刚端起碗,柳湛就她在身后问:“你不热一下?”
话音落地时萍萍已经一饮而尽。
“不是很冷,就这样喝吧。”萍萍心急着急做饭。上回邻里二两二两送的肉,还余一些五花,再不吃放不住了,她自作主张烧了五花,煮了米饭,又炒芥蓝,指挥刚洗完菜的柳湛把五花肉端进屋里。
柳湛将五花肉放到桌上。明日就是第三日,要去瓦子见双双娘子,原本打算趁着晚上温药,将蒙汗下在萍萍药里,哪知她喝那么快,只能把找蒋望回新拿的这包药下进红烧肉中。
晚饭时,红烧肉柳湛一筷没碰。
萍萍留意许久,忍不住关切:“官人,今晚的菜是不是不合你胃口?”
柳湛蹙眉:“肉太肥了。”
“我的错,该把肥肉剃掉的。”萍萍旋即认错,却也锁起双眉,记忆里官人没这么挑食。
眼见柳湛只夹剩下那盘芥菜,萍萍起身想再去炒几个菜,柳湛看穿意图,胳膊越过桌面拉住她:“算了,今日茹素。”
萍萍心里一软,官人这么体谅她。如果她刚才不问,官人是不是就默默吃一晚上芥蓝,连原因都不会说?
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吃完主动承担起洗碗家务,柳湛要分担,她按着柳湛坐下:“你歇息,歇息。”
因为柳湛没动筷子,萍萍一个人吃不完整缸红烧肉,缸底剩着八、九块,浸在褐色汁水里。
吃不下,舍不得,萍萍就想反正明天还要去铺子,不如带给那只流浪狗吃。
她换了个小碗装余下的肉,收进带纱罩防老鼠的柜子里,盘子则洗干净和一摞常用的碗盘一起垒台面上。
萍萍忙完就去洗漱,柳湛依旧避嫌,退到门外,他朝厨房望了一眼,缓缓走进来,环视一圈,目光在台面那摞盘子上停驻片刻才移开。
柳湛回房时,萍萍已经昏睡。
他瞥了一眼便离开,先到悦来店沐浴小憩,等天亮再和蒋望回一到去见双双,果如蒋望回所言,约定的地点、条件都一样,柳湛还以为双双会雁过拔毛,要个四、五百金,哪知她一五一十报了那男子定的价钱——三百金。
柳湛不由挑眼皮多瞥了双双一眼,发现双双也正眸色深深打量他。
柳湛噙笑,双双也微微颔首一笑。
她摇起那把末色蒲扇,边角有些破了:“二位小官人不晓得,四十九日真的是往短了估了,又要做那什么板,还要备那什么纸,得来不易,好费功夫!”
双双笃定柳湛会讨价还价,提前堵嘴,却怎料柳湛干脆应允:“好。”
就四十九日。
又问:“倒时如何联系娘子?”
双双娘子摇扇的手一滞,很快恢复原样:“会有人拿着我这把扇子在码头接应,见扇如见人。”
……
分别后,柳湛照例让蒋望回跟踪双双。
卯时白日,里间鸳鸯灯仍亮着转动,晃到碧纱窗上,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光圈。
双双在内禀报:“大官人,那姓杨的已经应了。”
男子正贪芙蓉帐暖,应了一声就哄双双出去,蒋望回原以为蹲守无望,正准备撤,却见虔婆领一小厮匆匆跑进院内,小厮未进里间,只在门口就火急火燎喊:“大官人,老爷子晓得您来了润州,正找您呢!”
男子不一会出来,手上还匆匆系着腰带,蒋望回匍匐顶上偷觑,觉得男子眼熟,一路跟随,男子整冠理袍,人模人样进了胡府,就是开伞宴的胡忠恕府上,他一眼认出来。
想起来了,男子就是胡忠恕那个义子,名字记不得了,还曾引荐到林元舆面前。
蒋望回先查清楚这人名姓,捋清脉络,才回悦来店禀报:“郎君,此次润州一带,私盐并伪钱案主谋,乃淮南东路茶盐司提举杨廉,胡忠恕的义子。”
“什么,是他?”袁未罗最先反应过来,囔道,“茶盐司,那是不是他的茶也有问题?”
蒋望两眉深锁:“郎君,淮南东路……”
他还未说完,就被蒋音和打断:“一路提举,就敢手眼遮天!”
音和不明白他的意思,蒋望回心底叹气,看向柳湛,仅对视一眼,就笃定郎君明白。
既然郎君已有定夺,那便不用把话说尽了,蒋望回阖上唇。
诸人中唯独林元舆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额前后背倒是有不少冷汗。
今天听到约定时限从一个月跃升到四十九日时,他还对着殿下,长篇大论日久为患,那时候哪里晓得,主谋是胡忠恕的义子啊!
那个姓杨的,胡忠恕曾当着殿下的面引荐给他。
哎呀呀害死他!
林元舆掀袍下跪:“郎君,这事臣一点也不知情,臣也是来到润州,才与胡忠恕联系上。”
柳湛指在桌上轻叩,面上笑道:“我知。这事日后若官家问起,我自会代林公解释。”
林元舆仍躬身跪着,像一只狗,却拱手举得极高:“郎君且请放心,茶盐司是衙门的事,亦是老夫份内之事,老夫一定彻查,按律处置,法不容情,绝不漏一人一案!”
“林公,”柳湛淡淡开口,林元舆赶紧应在。柳湛呷了口茶,才慢慢教林元舆如何暗中收网,末了,叮嘱:“下月己丑日前,不要打草惊蛇,可有记住?”
“臣牢记,牢记。一定一定不负郎君所望!”
柳湛转而看向其他人:“大家也多做准备。”
言罢便起身离开,眼看就要出房门,蒋望回忽唤:“郎君!”
蒋望回瞅着柳湛,欲言又止,柳湛以为他还有什么隐秘要禀报,点了点下巴,示意跟上,其余人等见状也不敢多问,任由蒋望回一人追出门,赶上柳湛。
从走廊到楼下正堂,再出悦来店,蒋望回还跟着。
柳湛回身抬眼,脸上不复淡笑,而是一副“到底有什么话你说嘛”的活人表情。
蒋望回吞吞吐吐:“那己丑日后呢?”
“去扬州,”柳湛叹一声气,“这不是你想问的吧?”
这个手下,扭扭捏捏,非要他挑明。
蒋望回唇嚅了再嚅:“人选还是萍娘子吗?”
这句却是柳湛意料之外,怔了下,回:“是。”
蒋望回阖唇,没了下文。
这就对了嘛,柳湛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和蒋望回从小一起长大,晓得他有妇人之仁,但权衡利弊,肯定还是妹妹重要。
至于萍萍,身为本朝子民,为民生奔赴焦山,也算是为国为民了。何况为了查案才勉强应承的女子,结案还留她在世上,岂不要叫天下人知晓曾与这低贱女子扮过夫妻?
柳湛想起林元舆叨叨四十九日忒长。
的确长了些,按理伪。钞案查得越快越好,早一日结案,就能早一日返京。
他原先也是打算还价的,但后来改了主意。念着萍萍的铺子要四十日才开张,只有四十九日,她能瞧见汤饼店开张后的样子。
她毕生愿了,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
家中,萍萍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
这次比上回早醒一个时辰,但头更晕,无比胀疼,她下。床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得亏抓住床边挂幔帐的钩子才站稳。
“官人?”
“官人?”
家不大,萍萍所有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柳湛。
他是不是去买东西了?
毕竟自己又快把白天睡过了,家务只能柳湛来料理。
萍萍心里那个愧疚,狠狠敲了下脑袋:事不过三,下会可不能再贪睡,记牢了!
她脑子虽然疼,但记忆尚好,挂念碗柜里的五花肉要喂给流浪狗,不然坏了。萍萍去拿五花肉时,发现今日药还没煎,剩下最后一包药仍挂在墙上。
女医叮嘱过,这方子长期吃才能养好身子,她还想和官人长长久久呢,喂狗时正好途经药铺,要不顺路把药抓了?
上回开的方子柳湛没有还给她,但不打紧,这不还有一包药么?到时候小二一瞧,就晓得要抓哪几味药了。
萍萍带着五花肉和药包去了铺子,还没认真找,只在附近走走,那只长毛犬就摇着尾巴站起,跑过来。
隔了一夜的肉和汤冻到一处,萍萍本来想帮他捣烂些,哪知碗一放下,流浪犬就吭哧吭哧,埋头啃,萍萍笑了笑:“你慢慢吃哦。”
她进铺子里瞧瞧,今日也打扫下。
等锁了铺子出来,准备去抓药,发现肉吃光了,汤汁都舔了一半,狗趴在碗边。
萍萍起先还在笑,不久觉出不对劲,它怎么一动不动,一直趴着?
她蹲下来摸狗后背:“你怎么了?”
狗完全不应。
“完了该不会吃坏肚子了吧?”萍萍就想抱着狗去看看,忽听一声冰冷急促的厉喝:“你在这里作甚么?”
乍地响起,惹萍萍心头一慌,因为铺子临街,不断有人往来,她还以为是来了匪类,抬头一看竟是官人。
官人?!
萍萍连忙站起,柳湛盯着她的手:“你手上拿的什么?”
手上?
萍萍疑惑看过去,拿的药啊……
“我来瞧瞧铺子,顺道去抓药。”萍萍面朝柳湛,反手指狗:“不知道为什么,这狗吃了昨晚了红烧肉,就一直趴着起不
来了。”
柳湛急步近前捉起萍萍手腕,她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嘶——
官人掐得太用劲了,这个姿势她的胳膊还别着,疼、好疼……萍萍呲牙。柳湛明明一直盯着她的脸,却好像看不见她脸上的疼痛,手上力道不减。
铺子临街,不断有人路过,现下官人不对劲,她不想引起关注,因此央求得极轻:“官人,你掐疼我了,能不能先松开?”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桃花郎面
少倾, 柳湛才如梦初醒,缓张虎口,放开萍萍。
她揉了揉手腕:“官人你怎么了?”
虽然知道不该耿耿于怀, 却不由自主想起他上回斥她不知廉耻的事, 再一细忖, 方才柳湛脸上无笑,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审视意味。
萍萍揉手的动作渐渐变慢,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难过。
她先压下这些情绪, 挤出笑容:“你怎么也过来瞧铺子?”
柳湛已恢复往常笑意:“蒋兄上回说若是开了汤饼铺, 一定要通知他,我早上就去告诉他了, ”他放柔声音,似乎还有那么一两分羞赧,“然后跟你一样,心里老记挂着铺子,绕道过来。”
他嘴上说着,抬手再次探向萍萍手腕,萍萍胳膊本能一缩, 柳湛见状滞了滞, 须臾, 笑容更温柔:“方子在我那, 我明日去抓吧。”
萍萍伸回胳膊,任他把药包拿走,她回身蹲下:“快看看这只狗怎么样了?是不是红烧肉吃坏了?”
柳湛也随之蹲下。他想起灶台上干净的空盘子:“你昨晚留了肉?”
“是啊, 我想着天冷应该能留一晚,还特意放碗柜里防耗子呢。”
“人不觉得,但其实天已经渐渐热起来了。”柳湛睁眼说瞎话, 伸二指探流浪犬鼻息,忽抿着唇无声笑起,嘴角越扬越高。
萍萍睁大眼:“你笑什么?”
柳湛指放自己唇上,示意她噤声,而后凑近萍萍,在她耳边轻道:“它吃舒服了,睡着了。”
萍萍来润州路上,也曾数日流浪,饥寒交迫,后来吃道一碗热汤,舒服得倒头就睡。她感同身受,不疑作伪,忙点头——好好,别吵醒它。
萍萍不曾往某方面想,柳湛却因离得太近,不仅自己呼出的气息扑入她耳,也能感受到她肤上那一点点散发的热度。
阳光下,甚至连萍萍的汗毛都清晰可数。
柳湛原本规律的心跳突然变得紊乱。
这一霎他连自己都诓到,也觉得那狗定是红烧肉吃舒服了才睡觉,完全忘记蒙汗药的存在。他牵起萍萍退往街上,有车,伸臂护她:“我们走,别打扰它。”
*
日子有盼头时过得颀快,指缝溜走,一恍就到汤饼店开张。
店铺两侧各挂一串红灯笼,店内墙上也贴着若干“开市大吉”,喜庆的鞭炮炸一节短一节,萍萍捂耳欢笑,柳湛伫立身边,时而看鞭炮时而瞥萍萍,既高兴,又要防着炮别炸到她身上。
噼里啪啦的响声刚止,柳湛和萍萍就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合力拉下牌匾上的红绸,“三水汤饼”四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
这名字他们之前商议过,那天萍萍在柳湛身后走来走去:“你没有姓我也没姓,只能取名里的……唉,刚好我们都有三点水,不如就叫三水汤饼?”
柳湛扭头侧身,反问:“我没有姓?”
“我不记得有。”萍萍搓手,记忆里对他不是喊“官人”就是唤“阿湛”,“也许有,我忘了……”
柳湛噙笑:“我没有。”
萍萍又搓了下手,那她记的是对的。
“你也没有姓吗?”柳湛微微回身,目光移向桌上账目,汤饼铺的荤臊子打算就在朱方巷采买,那巷名也有一个方字。
“没有啊。”萍萍不假思索接话,“我记得和官人您说过,以前你还鼓励我……”
“就叫三水汤饼吧。”柳湛打断她,终止了这场谈天。
……
这会,他们揭完牌,柳湛又点了一挂鞭炮。
“恭喜恭喜!”街坊邻里都来祝贺。
萍萍逐一拱手:“谢谢大家,谢谢!”
街坊们可不仅仅只道喜,皆要在小店吃一碗。开张前萍柳二人提前擀好银丝面,三水汤饼卖的臊子不仅有鱼桐皮和笋泼肉面,还添小排。
食客比预估的要多,起先按照约定,萍萍接待,柳湛煮面,渐渐没了擀好的面,臊子也不够了,于是柳湛揽过接待的活,萍萍擦桌端碗间隙,赶着和面剁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谁也没留意街上一辆寻常马车路过。
一过三水汤饼,那车挑起的半指宽帘缝就落下。
车厢内,长随问端坐望外的裴小官人:“郎君不去吃碗面吗?”
裴小官人发现右袖压角,抬起来重新捋:“今日开市,何必惹她不快。”
长随是前两年跟裴小官人的,虽然不晓得前事,但主人绝对是个好人。
“郎君就是做人太善,才尽吃苦。”长随忿忿不平,裴小官人阖眼靠上墙,没有接话。
马车渐行渐远。
三水汤饼铺里,小“夫妻”仍在忙碌。
来吃面的但凡从灶前过,都给柳湛报出需求,柳湛一一记下,再回头望一眼看他们坐哪了。萍萍在旁边轧面,估摸好重量,均分到案板上摆的十来个空碗中。柳湛顺手拿起一碗银丝面煮进锅里,再将煮好的那碗鱼皮的添上臊子,推给萍萍:“四,戴垂脚幞头的。”
他俩给五张桌子编了号,四是左上角落里那张。
萍萍忙端给主顾,隔壁三号桌一行四人刚好吃完,她顺道擦桌、收碗,回案板边正洗,柳湛不回头,只口中吩咐:“切点葱。”
萍萍擦手动刀,给葱碗加满,随口问道:“小官人今日怎么没来?”
柳湛加葱:“哪个小官人?”
“蒋兄。”
“兴许忙,过几天来吧。”柳湛说着把煮好的面推给萍萍,“五,带孩童的娘子。”
萍萍端面去店外那桌,为了节省时间,回店一路小跑,经过灶台时柳湛明明眼睛盯着锅里的面、手上的碗,口中却道:“小心一点。”
萍萍笑,她看银丝面又用掉大半,主动和起面来。
二人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没了客人才收摊。
理完账后回家,萍萍边走边同柳湛喜道:“比我预估的多赚三成,看来之后得多进些面粉,鱼皮不变,笋和小排要再加购。”
柳湛点头,账他也有过目,萍萍安排不差。
他从前偶尔出宫,在东京光顾汤饼铺子,看店主人煮面,以为平常。现在自己亲力亲为,才晓得看事容易做事苦,最忙的巳至未时,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而赚到的钱,远比他以为的少。
体恤民生不易,柳湛不禁同萍萍轻道:“你辛苦了。”
走得好好的萍萍一愣:“怎么突然客气……”
天在这刹那变黑,前方的路暗下来,萍萍旋即挽住柳湛胳膊。
二人相携归家,要绕过肉铺进入纵巷,却发现肉铺附近围着七、八身影,或蹲或靠,或踱步。
往常有过这样的事情,不待那些黑影开口,萍萍已自有了五分数。
“萍娘子回来了!”囔囔的男子借着灯笼光能辨认出,是这家肉铺的少东家。
七、八黑影朝萍萍快速聚拢,都是同住这条深巷里,白天去汤饼店捧过场的街坊。
当中胡娘子一手提灯,一手拧两小坛酒,朝萍萍扬了扬:“晓得你们忙,所以等到现在才庆祝。”
柳湛留意到人人手上皆抱坛子,能嗅到酒味,看样子是想找他喝一场。
纵然人群中没有张屠及其手下,柳湛也不会喝的。他觑了眼萍萍,却出乎意料见她应好,快步上前,接过一坛胡娘子的酒,和另一坛碰了碰。二女都仰头喝下一大口。
灯笼摆动,光也摇曳,柳湛晃悠悠瞧见萍萍嘴角漏下的酒珠。
他蹙眉,杀猪巷里住的女人,个个豪放?
“兄弟,喝酒!”男人们已经围上来,一只胳膊勉强能兜住的大坛直往柳湛身前送。她不提,他
只好自己开口:“这么晚了,诸位小哥还不歇息?亥时就得上工吧?”
屠户们大大咧咧:“唉——这大喜的日子谁睡呀,等下直接开张!”
萍萍也回头笑道:“官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条小巷子里,只要有喜事,大伙都会聚着庆贺,喝点小酒。”
柳湛眉头仍锁,什么庆贺,就是一群酒鬼找个理由酗酒。
萍萍看出柳湛为难,折返挡到他身前:“要让诸位失望了,我官人喝不得酒。”
“怎么喝不得嘛!”
萍萍记忆里自己酒量一般,阿湛的酒量却不赖,她撒谎时止不住眨眼:“他一喝就不舒服。”
众人仍围着不信,萍萍便含笑主动揽过那只大坛:“这样,我代官人喝了,行不?今夜不醉不归?”
说着她就拔塞仰脖,一个劲的吞,直到快呛到才停止。
“你这都已经喝了我们能说什么?”街坊们无奈。
萍萍冲众人笑笑,单手抹去唇边漏出来的酒,再次仰头,痛饮第二口,这回真呛着了:“咳、咳!”
柳湛原本打算就让她喝光,却又于心不忍。他忖,萍萍喝了这么久,除了着急呛着,别无它事,那这酒应该没毒,遂夺过她的酒坛:“你别喝了,剩下的我喝。”
众人一片起哄声。
柳湛提起酒坛时另一手同时抬起,袖子掩住嘴和酒坛相接处。
“唉唉唉,遮着做什么?不会趁我们瞧不见,把酒倒袖子里吧?”
“没有。”柳湛抬的那只袖里正好无剑,可以展示给他们看。这点酒还不至于作弊,还是不放心,刚用袖袋里的碎银试毒。
无毒。
柳湛这才一口入喉,旋即蹙眉——酒比预想的更劣,口感异常辛辣,但好在只是劣,却不烈,应该比宫里的酒还不容易醉。
柳湛心里有数后,一饮而尽,还将酒坛反扣,展示一滴不剩,赢得满堂喝彩。萍萍微笑瞧着,今夜,不对,今天,记忆里的官人好像回来了。
柳湛余光扫见她看自己,回以一笑。
他从胡娘子那要来萍萍还没喝完的小坛,代她喝尽。
无事,柳湛笃定默道。
然后到家门口萍萍还在开锁,他就觉脚步虚浮。
这劣酒后劲忒大,现在上来了。
萍萍开门柳湛跟着跨入,几分发晕欲抬手扶额,却见萍萍反锁好门回身看他,柳湛的手就没抬起来。
萍萍今晚喝的也比往常多,风一吹微醺,脚下搀了两搀,不可控仰面,却发现漫天繁星,仿佛天宫打散了水晶帘。
萍萍不知不觉睁大杏眼,驻足凝望,她想和柳湛分享:“官人,你要不要来看星星?”
柳湛已经推开卧房门,闻声摇头,都快显露醉态了还看什么风花雪月?他站在门口,朝她招手:“早点过来睡了,明天还要煮面。”
说罢自己摇摇摆摆,朝床走去,柳湛刚坐上床沿,听话来睡的萍萍就跌跌绊绊扑过来,柳湛伸臂把她兜住,拥在怀中。
萍萍醉眼惺忪,心里也迷迷糊糊,但她确定在官人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眸中水波流动,官人还是喜欢她的,哪怕之前凶他好几次,哪怕偶尔冷漠。
萍萍有些想哭,回抱住柳湛:“官人我真喜欢你。”
半晌,她抬头,立刻就说:“你脸红了。”她继续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径直伸指在柳湛左颊上画:“我以前听人说,前朝什么莲花郎面,我家官人却是桃花郎面。”
柳湛看她咧嘴的样子,微微摇头——他两颊泛红那是因为喝醉。
“说什么胡话呢。”他轻声斥她,却没有不允她继续画,哪怕面颊痒痒,也没捉开萍萍的手,只搂着道:“好了好了睡觉了。”
说着就往下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怀里还多个萍萍。她被带着一道倒上。床,压着他,然后咕咚滚进里边。
两个人都顷刻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柳湛察觉腹上一重,又是腿对吧?他看也不看,摸黑捉她的脚踝,怎么摸不着?
难不成睡了这会自己酒还没醒?
柳湛坐起身找,萍萍小腿搁在他大。腿偏上,因着落差和醉酒,裙撩裤坠,她露出一截光洁白净小腿,腿腹微微凸起,那只脚踝却又极细,脚也好看,趾长隐约见青筋。
一股热流倏涌上,柳湛心头发烫,一定是醉意又起来了,人才发昏,竟鬼使神差,继续捉住萍萍脚踝。
掐住那一霎柳湛心乱跳不停,最最怕她现在醒了。
他万分忐忑,却贪恋更甚,竟侧首从下往上扫,目光到萍萍的唇才定住——这人丰腴,嘴唇也不薄,红润欲滴,比脚还好看。
他不禁回味起上回学煮面时的那个吻。
柳湛呼吸加重,自己也知道,勉力抑制,呼吸却越来越重,几近于喘。他一只手仍捉着萍萍脚踝,另一只手撑着床,上身寸寸俯下,心跳得太快了,感觉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蹦出来,柳湛不得不腾出撑床的那只手,捂住胸口。这做贼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却还是不受控,唇一点点凑向萍萍红唇……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习惯而已,戒掉就好了…………
约莫只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 他骤然惊醒,浑身冰凉。
柳湛急匆匆下床,逃离卧房。
萍萍是被外头的响动吵醒的, 睁眼望见月亮仍挂夜空。
身边空空, 官人不在房中。
她便找了出去, 没走多远,就眺见柳湛赤膊立在井边,打一桶冷水, 从头浇下。
他的青丝散乱, 碎发和裤子都紧紧黏着肌肤,萍萍记得还未倒水时, 周围地上就已有一大滩水,之前他应该已经浇了好些次。
“官人你怎么了?”萍萍边靠近边问,“夜深露重,我去给你拿件干衣裳。”
她说着就要折返房中,柳湛却喊:“萍萍。”
她定住。
他早察觉她的脚步,知道她就在自己身后,却不回头, 只盯地面, 胸前的水珠一顺滚下。他总有一天会离开, 要是不告而别, 这个傻女人会像之前那样一直等下去。
柳湛回头,笑意全无,一脸冷漠。
萍萍对上柳湛视线, 顷刻愣住。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人,像月亮下的井水,冰凉没有温度, 双眸里清晰没有她。
柳湛语气也冰冷:“我昨晚喝醉了。”
醉后的事情不算数。
“你有没有想过找错了人?”柳湛彻底转过身来,面向萍萍,“也许真错了,我认识一些官府的人,他们可以帮忙寻找你的夫君,会快些。”
井水的寒气似乎侵袭到萍萍身上,她情不自禁颤抖:他怎么突然这样说?他怎么能这样……
柳湛脑子很少这么迟钝,缓了好一会,才悠悠想起,不对啊,她是要去焦山的。那、那些认错不认错,又何必说?那些忧虑分别,又何必想?
他在犯什么糊涂,一夜许多思量,却将最终的安排抛掷脑后,完全忘记。
柳湛垂首勾唇,无声自嘲。俄顷,他再抬首向萍萍时,面色已重新恢复柔和,挂着浅淡笑意。
“我刚才酒没醒彻底,在说胡话,”他轻言慢语,温柔又礼貌,“你别见谅。”
萍萍见寻常的官人又回来了,也松口气,冲他笑笑。
没想到现在的官人发起酒疯是这样的,差点吓哭她。
柳湛倚井笑问:“你还想去焦山吗?”
“想啊,一直都想……”萍萍瘪嘴,“可铺子才开张,哪有时间。”
“人要能逸能劳,做做歇歇并不为过。我们开八天铺子,然后歇一天去焦山玩,好不好?”
萍萍刚要应好,就听柳湛续道:“正好希颜有货要送去焦山,他自己又抽不开身,到时候我们帮他捎带下。”
少倾,萍萍应允:“哦……好。”
天上云来月走,星辰隐没在黑雾中。
*
三月,戊子日。
三水汤饼铺。
酉时一刻,日头昏昏,却仍有不少食客排在柳湛灶台前,依序点单:“我要笋泼肉的,大碗 !”
“我也要两大碗,小排面能加笋泼么?”
“能。”柳湛口中应声,手上不停。煮一碗面的时间,可以点七、八单,需要将食客的需求先记入脑中,再逐煮面、送上。
前人走了后人来,直到身穿绾色圆领袍,肩挎包袱的蒋望回出现在柳湛面前。
四目相对,蒋望回担心后面食客催,须臾便开口:“看着下一碗”
不敢要求殿下,殿下煮什么面都好吃。
若非人多眼杂,柳湛都想白蒋望回一眼。笋泼肉卖得最好,他打算给蒋望回加笋泼肉的臊子,蒋望回却发现案上鱼皮的臊子剩得最多,方才排他前面的食客没有一位点鱼皮,遂急忙改口:“要鱼皮的吧。”
柳湛无语,大勺调个方向,转舀鱼皮,盛完了把碗递给蒋望回:“尝尝我的手艺。”
蒋望回点头,端碗自行往里走,背身擦桌的萍萍此时才转过身来,发现蒋望回。她笑着走近,蒋望回却急忙伸胳膊挡在两人中间:“当心别烫着。”
萍萍愣了下,点点头,蒋望回侧身离她远点,端碗去空桌,萍萍见状忙绕半圈,又去擦一边他要坐的桌子。
“小心烫。”蒋望回再次提醒,等萍萍退远些,他才把碗放到桌上,自己掀袍落座。萍萍走过来,可刚到桌边,就跃过蒋望回肩头,眺见柳湛手边的葱碗快见底了。
萍萍按了下蒋望回身边桌角:“你先吃着,我待会来。”
萍萍一阵风似转去切葱,再折返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碟切成扇面的酱萝卜。
“自家腌的。”她将酱菜碟推到蒋望回碗边,在他对面坐下,“我们这酱菜偏甜,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蒋望回还没开始动筷子,闻言立马拾箸先夹一筷萝卜,吃完才道:“娘子手艺极佳。”
萍萍后仰,小官人说话文绉绉,她笑:“小官人,谢谢您来捧场。”
蒋望回旋即回:“客气客气,之前承诺过,哪能食言。”
其实是柳湛特意打招呼让他来一趟。
然后他就拖到最后一天。
萍萍没再开口,蒋望回有些尴尬,不知再说什么才不冷场,他放下筷子,手搭到腿上,说什么呢……刚琢磨好,就听隔壁那桌食客闹起意见,大声嘟囔:“我都说了两碗不要辣子,不要辣子!你们怎么还放?”
萍萍起身,蒋望回也跟着站起,赶到对面,俩食客点的都是排骨和笋泼肉双浇头的大碗,银丝上正飘几滴辣油。
“二位大官人消消气。”萍萍赔笑鞠躬,她和柳湛商议过,润州人吃辣少,不特意加辣子,只有主顾要求才额外加。
是不是食客太多,阿湛记混淆了?
萍萍扭头去找柳湛,立马对上他的目光,柳湛摇头,记得清清楚楚,这两人千叮万嘱要加辣子。
故意闹事。
许是这些天太红火,抢了谁的生意?
柳湛瞥蒋望回一眼,蒋望回点头,明白,待会就去查这附近的汤饼店。
萍萍已经回过头去,笑着问俩食客:“这个……你们当时……有说要辣子吗?”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自己要求的?”
“反怪到我们头上?”
俩食客语调突高,伸手要掀桌。
可掀不得!且不说面汤滚烫,这打起来把家具打烂,食客全吓跑,再传出去,三水汤饼开业不足十天就干架……萍萍急着要去按桌子,柳湛却将她往身后一拉,自己和蒋望回一左一右,按住方桌。
俩食客使出吃奶的劲搬,纹丝不动。
“官人。”萍萍拉柳湛袖子,别打起来,会砸坏店。
柳湛反手抚了下萍萍手背,放心,不会。他旋起嘴角,同那俩食客和气道:“莫生气,是我记错了,给你们重煮两碗。”
“不要了!”食客却尖锐拒绝,几跳起来。方才柳蒋二人出手不一般,他们虽然是拿钱闹事的,但没想真打起来:“这一碗都弄错了还要第二碗作甚?晦气!”
俩食客拂袖撤离。
柳湛端起两碗面准备倒掉,萍萍拦住:“唉,别倒。”
这里面有肉、笋、排骨,她舍不得,反正那俩食客又没动筷子,“留着我晚上吃。”
蒋望回闻言瞟向自己那碗,也没动过筷,萍娘子若不能吃辣,或者更想吃鱼皮,可以换他那碗,他来吃辣的。
蒋望回张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出口。
柳湛瞥了眼蒋望回面碗面上游葱,不做理会。
反正现在也没新的食客,柳湛到灶前抽一双尖端镶银的木筷,坐回桌边,先对齐筷尖,然后开始在银丝面里挑挑捡捡,辣油不管,只把葱一颗颗挑出碗外。
萍萍瞬间明白,心花怒放。
她在柳湛身边蹲下,下巴搁到桌上,指另外一只未挑的碗,明知故问:“那这一碗要挑葱吗?”
“不挑。”
“那谁吃?”
“我吃。”柳湛语气平淡,手上却仔细,挑完全部葱,才抬起头,把无葱的那碗推到萍萍面前。萍萍改蹲为坐,夹起一筷子面,突然想起蒋望回还在旁边,就笑着招手:“小官人要不也端过来一起吃?”
蒋望回已经伫立许久,看她笑靥如花,身边柳湛金相玉质,一对璧人,他一个外人说什么话也插不进去。
蒋望回缓缓回神:“哦,好。”
他从隔壁桌端来鱼皮面,刚坐下,萍萍就又问:“小官人,你今天能有空来我们这,明天怎么就不能去焦山?”
蒋望回放下抬到一半,原本打算执箸的手。萍萍以为唐突,诚恳点了点下巴:“你是不是生气啦?生气我不问了,给你道歉!”
蒋望回赶紧回道:“没有生气,我知道娘子没有恶意。”他来之前和柳湛对过说辞,“今晚我就要离开润州。这里包袱还托萍娘子明日带去焦山,到码头遇见执‘末色’扇的人,可交易。”
蒋望回卸下肩上包袱,放到桌上。
“原来如此。”萍萍恍然大悟,“小官人是官人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且请放心,托付一定带到。”
她没拿包袱,反而走向案板,掀底下的帘子翻出一坛酒并三只酒杯,这才笑吟吟回来:“既然今夜要走,这一杯就是奴的践行酒,敬小官人。”
柳湛眼皮一跳:“少喝点酒吧。”
劝萍萍也劝蒋望回,反正他自己不会再喝了。
“店主人,面还卖不?”外头有人吆喝,柳湛见状起身,正好避开喝酒:“来了——”
他去灶边煮面,这厢萍萍诚诚恳恳,蒋望回一板一眼,执杯隔空一拱,先后饮下。而后,萍萍伸手去拿包袱,没想到这么重,她明显手沉了下,脸上不掩诧异。蒋望回瞧在眼里,托住包袱道:“先放我这吧,走之前再给你。”
“我能问问这包袱里是什么吗?这么重。”
蒋望回顿了顿,极轻声道:“你回去后可以打开看下。”
又新来好几食客,点单声大,加之煮面沸水,萍萍离蒋望回这么近,也听得模糊。她点了点头:“吃面吧,你还一口都没吃。”
这人才是真恪守食不言,睡不语。萍萍笑看向蒋望回,蒋望回发现自己心中的纪律被看破,忽觉轻松,咧嘴回以一笑。
他吃完面没急着走,等柳湛和萍萍收摊,帮着打扫收拾,出铺子后仍同行了一段路。临到分别,蒋望回才卸下包袱,递给柳湛。
柳湛瞥一眼,接过,与萍萍归家。
他去温药,萍萍则将包袱收到矮柜上,想起蒋望回说可以看一眼,就解开布结。包袱里一只沉甸甸木箱,掀盖满目金灿,萍萍呆了一会,上手抚摸,才敢确定这是一箱金锭。
她心乱跳。
“官人快来,官人!”
柳湛从厨房过来,口中道:“药温好了。”
“快过来!”萍萍将他拉到矮柜前,“这是一箱金子,乖乖隆地咚!”
“谁让你打开的?”柳湛沉声。
“蒋小官人说可以打开看看。”
柳湛蹙眉,他怎么没
听到蒋望回这么说,更像萍萍好奇编造。
但萍萍看过来时,柳湛面上还是扮出讶异。
知道包袱里全是金子以后,萍萍不敢把它放到矮柜上了,晚上抱着包袱睡觉,柳湛无奈:“不至于。”
“这太贵重了!”萍萍躺着回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可不能给蒋小官人弄丢了。”
柳湛原先背对萍萍,翻个身来问:“你有时候说的话,不像你。”
卖洗面汤的娘子没这么文绉绉。
“以前的你教我的啊!”
柳湛莞尔,重转过去背对萍萍,到了晚上他睡不踏实,抿唇又抿唇,睫毛颤了再颤,总觉隐约难受。至半夜,终于想明白了——今晚萍萍没把腿搭上来。
柳湛翻身睁眼,见萍萍腿搭在包袱上。
他正准备笑,外头一声猫叫,忽地没由来就想:明日之后,是不是再没有她搭腿了?
“喵——”初春的野猫再嚎一声,叫得柳湛心里发慌,像长指甲挠青石板。
他稳了半晌,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习惯,慢慢戒掉就好了,转身再次背对萍萍,闭起眼睛,呼吸均匀。
良久,柳湛胸脯微微起伏,缓睁两眼,几无声音辗转,面无表情,静静凝视萍萍睡颜。
他直睁眼看到亥时一刻——这个点夜幕幽黑,朱方巷的住户尚未起。床,他和蒋望回约在此刻见面。
柳湛跃过院墙,蒋望回就伫在没有月光的幽暗角落,柳湛一到,蒋望回便垂首禀报:“郎君,林公那边今晨收网。”
“告诉他事到关键,更不可大意轻心,事前加慎,事后不悔。”
“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你呢?”
“郎君且请放心,到时候山上听从号令,绝无差池!”
“好。”柳湛颔首,蒋望回启唇,正要请示没别的事就去给林元舆传话了,柳湛却吩咐:“明天多备一艘船。”
蒋望回愣怔,挑眉分唇。
柳湛低头:“我想跟在她后面。”
他改变主意,不想她死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不该
他已经想通了, 朱方巷、三水汤饼,那么多人晓得他和萍萍的事,杀一个萍萍有何用?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堵不如疏。
柳湛抬头吩咐蒋望回:“等案子结了, 你去吏部翻翻卷宗, 看有没有年纪三、五十,姓方的,不局京官。”
蒋望回唇合了又张。
柳湛续道:“最好江南籍贯。”
片刻沉默, 蒋望回把三品以上的簪缨门第都过了一遍, 才回道:“那就只有方少保和观文殿的方学士了。”
“用不着重金兼紫,”柳湛轻笑, 一个东宫御侍不需要娘家如此容显,“八、九品即可。”
蒋望回面露不解:“郎君既决意娶萍娘子,不该为她寻一门能撑腰的娘家?”
“娶?”柳湛听到天大的笑话,“希颜,你怎么脑子如此糊涂!待会还能成事么?林公那边真有通传明白?前些天给我的碑林图,没错漏吧?”
这一霎柳湛将萍萍抛掷脑后,只担心蒋望回状况不对, 或患热病, 耽误他成事。
少倾, 蒋望回迟缓嗫嚅:“属下方才忽犯迷糊……一时失言, 恳请郎君责罚!”
柳湛抬抬手,还不至于这点事就罚他,又问林元舆及焦山各处可真妥当了?
蒋望回埋首重复:“郎君放心, 绝无差池!”
翌日。
出门后,萍萍担心金子重,柳湛背久受累, 在朱方巷口招手拦车。
柳湛一回想那长车就头大,拦住道:“太远了,别坐长车了,我来雇一辆。”
说话间,长车停至二人身边,车夫问道:“坐不坐?”
萍萍心里疑惑,焦山远吗?比金山还近些呀!
但她还是依从夫君,同车夫赔笑:“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暂时不坐了。”
“驾!”车夫扬起马鞭,长车驶远。柳湛看也不看,牵起萍萍的手往前走,记得前面有家车行。
萍萍一团雾水,直到亲眼瞧见柳湛挑了一辆黑马油亮,车厢宽大的马车,缎面门帘,左右甚至挂了灯笼。
萍萍赶紧把柳湛拉远些,确保店主人听不到,才附耳急道:“这肯定很贵的!”
柳湛只觉耳朵痒痒,笑道:“我有钱。”
他结了账,马夫来放脚凳,萍萍踮脚踩在脚凳上,差一点就想缩回去,柳湛噙笑,扶她钻进车厢。
这内壁甚至有漆绘!
萍萍难以置信,指尖小心翼翼触了一下那绘画的乐伎,柳湛笑问:“你很少坐这样的车?”
“没坐过。”萍萍认真过了一遍回忆,也没有。
柳湛便想日后若带她同坐步辇,岂不要惊得眼珠子掉下来?
“官人你今天好像不一样。”萍萍突然说。
“有何不一样?”柳湛深深看向萍萍,说来今日过后,她才是不一样了,衔巢泥燕一朝跃枝作凤凰,富贵无边,光彩门户,非她所能想象。
柳湛抿了下唇。
萍萍完全不知柳湛所思所想,仍担忧追问:“你没犯法吧?”
“没有。”
“你保证?”
得了泼天机缘,她不知道惜福感恩,还在这里喋喋不休,柳湛微觉不耐,捉住萍萍的手:“好了,好了,我保证。”
他边说边挑起窗帘,远处江上雾绕,焦山高耸,犹如浮玉,和窗前萍萍的鹅黄衫秋香裙相得益彰。
萍萍惊呼:“焦山要到了。”
“停车。”柳湛吩咐马夫。
车刚停稳,他就挑帘钻出车厢。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在此处下车,但萍萍还是选择跟随,她发现柳湛没拿包袱,便自个背起来,反正不远了,她也该分担一段路。
柳湛瞥见她肩头的包袱,背过身去。
二人并排往码头走,些许闲话,柳湛只字不提包袱的事,离码头还有七、八步路,就听江上一梢公喊:“还有要去焦山的吗?”
梢公撑着杆,已经调转船头,有随时发船的迹象。
萍萍忙跑起来,柳湛随后:“我、我们!”
“只有一个位置了。”梢公声音回荡。
萍萍喘着气看那舟上,一排排坐满,的确只余最末一个座位,又见舟旁挨着另一只舟,还是空的,便想等那旁边一艘,却感觉柳湛推她胳膊:“你先去,等下我来找你。”
萍萍完全没有思考,便依柳湛之言,跨上舟去,须臾,扭头询问:“那我在码头等你?”
柳湛一脸严肃:“蒋兄事急,你先把东西交到人手上。”
“好。”萍萍说着转回头,就要坐下,一人江中舟上,一人岸边,柳湛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萍萍一开始没反应,柳湛便唤:“萍萍。”
她这才诧异回头。
他抚她的手背,拇指却扣入萍萍虎口,摩挲两下:“不要怕。”
“好了没有?开船啦——”梢公船头吆喝,许多船客也将目光投到萍萍身上。她不好意思,担心耽误大家,便轻柔抽手,柳湛眼见她的手寸寸远离,从指覆掌背变成指覆盖指,再到他的手孤悬空中。
萍萍在船上挥手:“待会山中再见。”
半晌,柳湛才抬手挥了仅一下,算作回应。
船家找萍萍收了八十文船钱,去焦山是这个价。
“坐好了,走了。”
梢公竿往水中一**船就朝江心荡开去,微风习习,萍萍起先还挺惬意,但不一会就察觉不对劲——这船上出奇寂静,男女老少竟然都紧闭双唇,不谈天说地。
萍萍有时瞅某位或某位船客看久了,他们就一齐转过脸来盯着她,面无表情。
他们不会是劫金子的水匪吧?
萍萍紧张,包袱从后挪前,连挎带护,紧紧箍在身前。
江上雾气泛起,又随船散。
岸上亦然。
柳湛径直走向旁边那艘,他刚一坐下付账,就有十数船客迅速上来,付账坐定。挨着柳湛的船客身着圆领袍,头戴幂篱:“郎君。”
柳湛侧首:“怎么是你?”
这船客是女扮男装的蒋音和。
“奴婢担心郎君安危。”
柳湛不再接话,目光只盯着前方远处萍萍那艘,隔着半江,雾气时隐时现,有时会看不清。
柳湛袖中攥拳,无论螳螂黄雀,今日将尽捕之,诸事已皆在他掌握之中,一时的看不清不要紧,他会护她周全。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挑起一角,裴小官人抬着手,侧着身,一双阴鸷的眼睛藏于阴暗中。
赶车的是他的长随,瞧见一切,心有疑惑:“他们都是去焦山?”
夫妻俩怎么不一起走呢?
“阿大,”裴小官人吩咐,“也去雇一艘船。”
很快,长随也找来一艘筏子,马车开到江边,裴小官人低头抬袖,遮掩着上了船。
船如离弦箭,飞速驶离岸边。
大江中舟多如鲫,来来往往,三人三舟泯然其中,顷刻难以分辨。
*
淮南东路的提点刑狱司两处办公,一在扬州,一在润州。
润州这处,提点胡瑜与上峰刑狱公事本是闲聊,胡瑜一时嘴贱,吹嘘自己近日侦破两起悬案,上峰便问,往年悬而未决的那些案子,整理没有?
胡瑜哪里有做。
上峰便斥:“去年就答应我整理,拖到今年,这都三月了!衙门里还有多少案子没破?你不知本官亦不知,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上峰限胡瑜三日之内,全部理清。
胡瑜喜欢抓人,擅长刑讯,却最怕白纸黑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叫上手下全部差人,点灯熬油。
这会,某差人打个哈欠,看外面天黑黑:“这再过一会,鸡都要打鸣了!”
“一宿总算快熬过了。”另一差人接话,
“呵,还有两宿呢!”又有一差人指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么多卷子你们没看见?”
“不是吧,还是要继续熬?”差人们怨声四起,“提点是这样吗?”
“提点,三日整理得完吗?”
他们理了一宿,没想到卷宗积压了这么多,三、四十年前的悬案都没处理,只怕当事人已俱化白骨。
胡瑜在旁勾嘴角,想到一处去,老案子无人伸冤,还侦破什么?
至于近五年的新案,积压千件,自己是做得有点过分了——那便整理一晚,做做样子。
“今夜过了就不熬了,”胡瑜站起来伸懒腰,“等到鸡鸣就各回各家!”
“那公事大人会不会怪罪?”有人差人问。
立马就有同僚跳起敲那差人头:“你傻了吧,我们提点是谁?”
胡瑜一笑,今晚已经给了上峰面子,他爹爹胡忠恕是京官旧吏,同僚门生遍布,就连御史中丞林元舆上月也来参加伞宴,小小一公事,不敢真撕破脸的。
有贴心的差人见胡瑜站起,拿来揩齿巾,欲伺候洗漱。
胡瑜摆手,前些日子新养一外宅,想念得紧,待会去她那里洗。
他不由心猿意马:“你们在这理,本官先走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却突然闯入许多官兵,胡瑜来不及反应就被架住,手下差人也尽数被押,整个刑狱都被围起,铁桶一般。
“作甚么?我是本路提点!”胡瑜正囔囔,就见官兵中央让出一条道,刑狱公事并一白面无须少年走近,公事拜那少年:“中贵人。”
少年点头:“杂家奉中丞大人命令,审查刑狱司提点胡瑜并一干人等,不允离院,一只苍蝇都不可飞走!”
与此同时,胡府内。
主仆家眷多半梦乡,有两位值夜的女使未眠,站在院子里说话,忽十数黑衣人执器械翻墙入院,压落墙边数朵海棠。
二女使与众来人面面相觑,须臾,来人将刀横于女使脖颈。
胡家其余各处亦如此,偶有遇上护院的,轻微打斗,胡忠恕年老睡浅被吵醒,摇一摇身边双十娇妻,让她伺候披衣,出来查看。
耽误久了,他下到台阶时,家里已明晃晃各处火把,仆婢女眷尽数羁押。
黑衣人们把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好大的胆子!”胡宽恕抖着手指向阶下黑衣人,“你们、你们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
又想家里每年花百金雇护院,却原来一群饭桶,只能找机会给瑜儿报信,调拨差人,镇压下狱,到时候眼前这帮歹人,格杀勿论。
胡忠恕脸色越来越阴沉,就在这时,被他指的黑衣人让开,现出身着从三品官袍的林元舆,紫服玉带,胡忠恕那一只食指,隔空戳林元舆面门。
林、林公……
胡忠恕张嘴说不出来话。
“中丞大人奉谕旨办案,何人敢阻?!”
胡忠恕听闻官家,腿一软跪倒在地。
瓦舍中,两位行首并虔婆丫鬟也俱绑缚,便服官兵守在屋内,头顶的鸳鸯灯绕圈打晃。
*
焦山码头。
萍萍提防一路,也紧张了一路,但船客们却好像不是打劫的,竟让她平平安安抵达。
下船时萍萍才发现不仅手心,后背也是全是冷汗,又想,这一艘船客可能只是天生不爱笑吧。
“到码头遇见执末色扇的人,可交易。”她脑海里回响蒋望回叮嘱的话。
末色扇……为什么有人要在扇子上写“末色”二字?
不能见着一把扇子,就允人把这么多黄金带走吧?
萍萍正琢磨如何与接头人确认,无意扫见码头一角柳树下,立着个着窄袖对襟衫,月白绢裤的女子,浓烈的粉面红腮,模糊她本来面目。
萍萍心里咣地响了一声,整个人定住。
副末色。
不知缘何,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三个字。
接着耳畔便袅袅唱起来,明明只有船客往来,无人演戏,却觉丝弦锣鼓,恍临台上。
“《打花鼓》。”萍萍呢喃。
她压根没去过瓦子,却笃定这些都是瓦子里的,还无比熟悉。
难道是前尘旧事?
萍萍恍惚的这片刻,女子走到萍萍身边,笑问:“妹妹在等人?”
萍萍几乎颤抖着低头,望见女子身后别着把扇子。女子稍稍偏身,一点点露出“色”字,再露“末”字。
她果然是副末色。
萍萍戒心莫名其妙就少了三分,再一想到她是女子,又减两分:“是。”
女子笑笑,抽出腰间蒲扇:“可是在找带着这把扇子的?”不待萍萍答,她便续道:“是我呢。”
萍萍看着女子的眼睛,回以笑意。
“妹妹东西可有带来?”副末色又问。
萍萍仅存的一点戒心驱着她反问:“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副末色凑近萍萍耳畔,以扇掩口,吐气如兰:“三百金。”
这下萍萍确认了,笑道:“看来你是蒋小官人要转交的人。”
副末色慢慢挑了下眉。
少倾,她牵起萍萍的手:“此处人多,妹妹借一步说话。”
萍萍想也是,人来人往,万一被人听见,对金子起了贪念,可不得了。她立马把包袱搂更紧,然后才跟副末色走。
副末色回头看见,浅淡一笑。
萍萍原以为只到偏僻角落,比方刚刚副末色站的柳树下,哪知副末色引她往山上走,萍萍不由问:“我们要去哪里?”
副末色驻足:“我们总要找个完全没人的地方,检查检查你包袱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吧?”
“那肯定是真的。”萍萍不假思索回。
副末色又笑:“再则,妹妹也要领回你该带回去的东西吧?”
还有要带回去的?
这蒋望回没说啊,萍萍一霎疑惑,然后赶紧恢复平常神色,怕给蒋望回漏了什么馅。
她镇定地,直勾勾地对视副末色眼睛。
副末色笑着催促:“快些走吧,我待会在焦山还有一场戏要演。”
萍萍恍然大悟,怪不得副末色上妆,她也脚下加快,无意间俯瞰,焦
山和金山一样,只一条登山道,蜿蜒入江,待会官人可以顺着找上来,不会走散。
她笑着转回头,跟上副末色。
江上,舟中柳湛正死死盯紧山间路上那一点挪动的鹅黄与秋香。船将一停靠,他就匆匆下来,疾步登山,堂而皇之,并不避人,皂靴一步步踏在石阶上。
与此同时,狱中,亦有一双皂靴,一下一下,踩踏在胡瑜腿上。
他痛得哇哇大叫。
这是胡瑜自己发明的酷刑,将犯人反绑在地,绳缚双腿,然后再令狱卒腿上跳跃,痛深骨髓,名为超棍。
坐上首审讯的林元舆都不忍看,偏这胡瑜常用的刑讯室里还贴一副字: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狱卒又跳十来下,胡瑜熬不住,喘气道:“杨廉和我相差两岁,用同一乳母张氏,那张氏的儿子便是那朱方巷杀猪匠……”
“但我们与张氏已多年不往来,”胡忠恕突然打断儿子,接话道,“犬子偶尔听到她的消息,皆是从杨廉口中得知,那杨廉与张氏亲密。”
林元舆捋须,看来胡忠恕仍打算咬死,阻儿招供。
可张屠之前已经向他们招了呀,二白金、三百金,皆不是全数,杨廉会饕餮开口,一要再要,而张屠也只得一印再印,以至于短短三年,润扬一带就假。钱泛滥。
也曾有人辨出真伪,却被胡家一门地头蛇镇压。
林元舆之前怜惜胡忠恕年纪大,只上了些皮肉刑,不曾动用超棍,此刻依旧数分不忍,但胡家父子的确参与了伪钱案,他要再审不出所以然,官家和太子怪罪,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权衡利弊,林元舆朝胡忠恕拱了拱手:“胡兄,对不住了。”
示意狱卒上超棍。
狱卒便拿绳索来绑胡忠恕腿,情急之下,为求活命,胡忠恕冲口而出:“林元舆,你可知淮南东路茶盐司并不属我润州管辖?”
*
焦山。
焦山也有庙,却远不及金山寺有名,香火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焦山有名的是遍布半山的碑林。
穿过入口宝墨亭,葱茏掩映百来块高过人头顶石碑,风吹不倒,雨淋不化,石语默述。萍萍头回来,心内震撼,眼花缭乱。
当中有一块叫《瘗鹤铭》,碑面一层薄灰,光投在石刻上,萍萍伸手去拂,这么漂亮的字,不忍心让它蒙灰。
她看署名是“华阳真逸撰”,扭头见副末色也停了下来,便问:“这是王右军的真迹么?”
副末色凑近瞧碑,脑袋在萍萍肩膀上方隔着毫厘,轻轻笑道:“谁知道呢。”
又催促:“快走吧。”
走得深了,萍萍恍觉副末色在领她走迷宫。
魏法师碑、金刚经偈句、赵使君寿祠记……她默默通过碑文名记下路线。
副末色在两块碑间的空地停下:“妹妹在这里稍候,一会就有人来。”
萍萍记下自己站的背后是前人观《瘗鹤铭》留下的赋。
副末色已绕过石碑,越走越远,不一会消失不见。她借森柏遮掩,来到高处精舍,杨廉正在舍中窗边俯瞰萍萍,身后伫俩长随。
副末色恭敬拜道:“大官人。”
杨廉看也不看。
副末色弓着背,蹑手蹑脚也走到窗边,不敢影响杨廉,挑一边角往下觑,不一会蹙眉:“咦?”
杨廉这才抬眼瞥她,似有不悦:“怎么了?”
“他们还是背信弃义了。”副末色碎步凑近杨廉,指那窗下荼白身影,已穿亭进入碑林,“那人便是同奴商议的杨小官人。”
杨廉不以为意晲一眼,再瞟,再定睛,那日伞宴,林元舆身后护院容貌卓绝,是杨廉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不仅筵席上鹤立鸡群,到如今依然还印象深刻。
杨廉甚至记得那护院还和一厨娘生出纠葛。
“他是什么杨小官人!”杨廉狠狠瞪副末色,“他是御史中丞林元舆的长随!”
杨廉怒踹副末色:“差点误我大事!”
副末色倒地,杨廉则吩咐自家长随:“吹阎王号。”
即刻有一长随跑出去,未免暴露主人位置,同精舍隔溪又隔碑后,才吹起一只犀牛号角,所谓阎王号三长五短,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
那娘子并护院,统统灭口。
萍萍正和五名男子交易。她递去黄金箱,那居中的男子还她一个箱子,模样大小皆如女儿家的妆奁,她正在疑惑蒋望回用黄金换妆奁作甚么?难不成他心上人喜欢,博君一笑?
就听山间号角响起,呜呜数声,接着五名男子齐刷刷拔刀,朝萍萍砍来,她抱着妆奁,拔腿就躲,忽觉身边擦过一道白影,一道弧光。
再定睛时,五名男子脖颈上皆一道剑痕,涓涓冒血,另有一白袍皂靴男子手持薄剑,自空中旋落。
这一身打扮再熟不过,萍萍立马认出:“官人?”
声音里却带上几分疑惑。
柳湛捉住她手腕:“快走。”
杨廉在精舍里看得跳脚:“人呢?不要留活口!”
他们这回来了三十几个护院,拦下这对男女绰绰有余。
便不断有精壮男子自石碑后冒出,阻拦二人去路。
有时候躲刀要弯腰,要低头,萍萍不自觉收胳膊,手从柳湛手中滑落。追杀得紧,她不敢停,就自己按记的路跑,少倾柳湛纵身跃过,在她身前落地,砍翻一名护院,重牵起她的手,这回十指牢牢扣紧。
“你记得路?”柳湛边跑边问。
萍萍正要答,忽又有一个流星锤迎面飞来,锤体巨大,极难躲避,柳湛正准备横剑帮她打掉,忽斜出一飞刀,击上流星锤,连带着锤体一道改变方向,滚落坠地。
柳湛只瞥了一眼地上飞刀,就继续与那持锤的护院鏖战。此时忽然杀声四起,是林元舆排遣的官兵到了。
人多势众,不一会就将杨廉手下生擒或绞杀。
柳湛这才稍稍放宽心,松开萍萍的手,准备审问那几位活着的贼人,萍萍却仿佛冥冥中自有召唤,鬼使神差朝精舍方向望去,对上副末色的眼睛。
那副末色手执的盒子就在这一刻打开,内里似连弩却非连弩,无数泛着蓝光的银针,暴雨一般,径直朝柳湛方向射去。
柳湛余光瞥见,如今这世上竟还有人会使梨花针?他并不惧,正欲转身剑挑,就听萍萍大喊:“官人小心!”
漫天席地,在萍萍看来,比那流星锤还难躲百倍、千倍,避无可避。她便一个纵身,挡在柳湛身前,踮脚伸臂,尽力护住他。
毒针噼里啪啦全射。进萍萍身体,柳湛看得心惊胆战,目眦尽裂,再看她身上的血花一朵又一朵,争先恐后绽放,只觉天旋地转。
他朝萍萍奔来的脚一踉跄,跪倒在她身前,一手抱起一手捂,可出血的地方太多,怎么也捂不完,柳湛两手抖得不能自已,心中颤道:不该让她来的,不该……
跟官兵一道上山的蒋音和此时近前,怒道:“郎君运筹帷幄,原本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却突然冒出她这个添乱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柳湛似未闻,打横抱起萍萍。
音和忿忿不平:“郎君救她作甚,难不成还要带回东京?”
柳湛突然狠狠剜了蒋音和一眼:“你闭嘴!”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保证,以后再不瞒你。”……
蒋音和愣住, 还从未有人这般凶她,平日家里爹爹娘亲如珠如宝,入宫后官家都不曾这样发雷霆。
又是因为这个女人……
蒋音和眼睛薄红, 掉下两滴清泪, 柳湛却早已抱着萍萍奔远, 快到几乎脚不沾地,还一直问最近的医馆和郎中。
精舍中,副末色双双已离开窗边, 面无表情将木盒收入袖中。
杨廉怔怔望着, 她方才不是被踹倒,跌了个狗吃。屎吗?
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还有, 她刚刚射的什么?
她会武功?
双双扭头,不紧不慢瞥了杨廉一眼,她比他矮上许多,扬起下巴也才将将与他平视,但这一眼却让杨廉恍觉她在睥睨他。
更难以置信的是,他竟被震慑住,突然再不敢对她拳打脚踢。
少顷, 杨廉看底下人手尽被捕获, 败局已
定, 才记起正事, 火急火燎吩咐剩下那名长随:“快快快,回去把版都烧了!”
他自己又急急去拿墙上的宝剑,双双忽道:“蠢货。”
她说什么?
杨廉尚在反应, 就觉后脑一痛,被双双敲晕在地。双双抠下他手中宝剑,拔剑对着杨廉的心口捅了又捅, 确认气绝才收剑入鞘。
双双再将屋内信鸽全都杀死,朝门口看了一眼,才翻越侧首矮窗,抄近路去追长随。
蒋望回后脚追查到屋内,见杨廉躺倒血泊,心下一沉,蹲下来探鼻息,果然死了,再看屋子里信鸽东倒西歪,全部毙命。
屋内三面有窗,蒋望回三面都瞄了一眼,翻过侧首矮窗,出屋搜寻。
焦山上下山并不只一条路,只是旁人不晓得,杨廉的长随便钻近道走,双双在后喊他名姓:“宋大哥,你等等我,大官人还有话忘记了,让我通传。”
声音又甜又脆,但那长随出门时窥到一点,哪里还敢再信,只觉这悦耳女声犹如催命符,撒腿跑得更快,脚下打滑,从两丛树中间穿过去,带得树叶梭梭,山石滚落。
双双一跃落到长随前头,长随吓得手脚并用重新往上爬。双双紧追不舍,长随颤声央求:“姐姐,姐姐饶命!”
双双冷面冷血,一剑直刺,忽有另一柄剑横挡面前,寒光照面——是蒋望回持剑救下长随。
双双眸如鹰隼,毫不犹豫袭向蒋望回,不曾有一句言语,不是打他咽喉、胸口,就是胯。下。蒋望回也无话说,紧闭双唇,与之对战,双双还想趁他不备,偷袭长随,蒋望回护住,接下来便身法加快,十招内堪破双双剑法,再两、三招就逼上双双脖颈,而他自己却剑意未尽。
蒋望回正欲生擒双双,她突撒出一大把白色粉末,遮蔽蒋望回视线。他以为仅是面粉,合唇屏息,伸手护住长随,欲再重新擒双双,那粉末却呛入眼中,混了姜蒜椒芥,极为刺激,蒋望回一时难以睁眼,流下泪来。
双双趁机逃离。
*
焦山,吸江楼。
女医已经拔除萍萍体内银针,也止了血,仔细上好疮药,包括私。密处,而后才唤侧着身子,伫立窗边的柳湛:“大官人,好了。”
柳湛闻言旋即转身看向萍萍,她仰面躺在床上,掖着被子,仍陷昏迷。
女医见他目不曾移,眉不曾展,便道:“要不……给她用下附子?附子强心,没准您家娘子能早点醒来。”
柳湛一步步走向萍萍,缓缓接口:“不要用附子。”
“放心吧大官人,我用附子开方子,都会搭配人参、生姜、甘草这三味,压制附子毒性,您娘子不会有事的。”
“你出去吧。”柳湛依旧拒绝。
女医走后,他拉了张圆凳在床边坐下。
方才碑林里自己方寸大乱,郎中来后,才想起外男不能近身,该请女医。女医才后,才记起自己也是会医的,润州本地郎中未必比他医术好。
虽然之前已经搭过两回脉,但这又过去半个时辰,许有变化,柳湛手探入被褥,搭在萍萍腕上,细细诊脉。
还算平稳,只是有些涩细,如春蚕吐丝,难以名状。
等她这次病好以后,就不再督促她喝那药了。
柳湛轻柔抽手,重新掖好被子,胳膊却不放下,反而往上抬了数寸,再前探,不自禁去触她的脸。
和岐黄之术一样,他镇定后同时也在想,世上真有待他人胜过自己,甘愿替对方去死这样的爱吗?
在指尖距离萍萍脸颊还有数厘时,柳湛手收回来,垂下空握。
萍萍将醒未醒间,隐隐约约听见什么“用附子”,“不用附子”,缓了一会,才睁眼彻底清醒。
“你醒了。”柳湛旋即就说,话音落地萍萍才迟钝撑手,要坐起来,柳湛倾身去扶,又道:“你不要用力。”
萍萍望一眼陌生卧房,眼神仍有数分呆滞,说话也极慢:“官人,这是哪里?”
“我们还在焦山上,这里是吸江楼。”
她脑子转得很慢,但就这样慢慢地想,从柳湛问她想不想去焦山,到孤身坐船,要带回的“妆奁”,一直想到柳湛突然出现在碑林。
“是不是还不舒服?”柳湛柔声关切,“要不再躺会?”
萍萍摇头,过了片刻,才问:“官人,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柳湛目往左眺,看那幔帐。
萍萍始终凝视柳湛眼睛,哪怕他没对视,她也端详那双眸子,阿湛应该还是喜欢她的吧?情没有变,只不过他忘了……
“官人,这些年你真的是在林员外家做长随吗?”萍萍平静缓慢问出口,“那天早上,你有没有想过等一等,我们一起坐船?”
柳湛闻言不由自主抬眼,与萍萍对视,在对上那一霎他突然极害怕此刻萍萍的眼神,急忙站起坐到床上,用身。体代替手扶住她:“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去会变成这样,到了码头没找见你人,我从来没有那么急过。”
萍萍听他讲得急切,语气诚恳,心道从前那些记忆,还有想起来的可能。
他只是忘了,才这样。
柳湛想把她搂紧,才觉踏实,却顾忌萍萍身上伤,不敢用力触碰,因为急,他的坐姿也不太对,身子扭着,手别着,格外难受,但只要萍萍舒服就好。
柳湛始终保持这个姿势讲:“说来话长,我的确是长随,但员外却不是普通员外,他是当今御史中丞林元舆,林公。我这几年都在他家中做护院。林公南下调查一桩伪。钞案,牵涉颇多,临行官家特意叮嘱了要低调,免得打草惊蛇,所以不得不瞒。我也不愿你知晓过深,徒增担心。你在焦山见到的那些人,便是私印伪钱的贼犯,希颜心急,为引鱼上钩,私下扮作也想作伪的商贩与之交涉,此事我不知情,若我晓得那包金子是用来交易的,打死也不会允你一个人上船。”
不敢用力搂,柳湛就将脑袋凑近了些,贴在萍萍的头顶,心才稍稍踏实他主动摩挲她的青丝:“我保证以后再不瞒你。”
他说,她便信了,因为这是她的阿湛。
不仅是一个眼神就心意相通,舍命护她的阿湛,而且是记忆那个义不负心,忠不顾死的阿湛。
她脑袋稍稍往后,倚靠上柳湛胸膛:“我记忆里的金山寺方丈肯屡次出手救我们,就是因为你也曾帮过他们,那时有群恶霸大闹佛堂,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跑了他们,自己也受了伤。你答应方丈此事莫再提,回到家后便不说,我以为你是寻衅胡闹受的伤,骂了一顿,你也不反驳……对了,我在碑林和他们交易时,他们说有个箱子给蒋小官人,类似妆奁,当时掉到地上了,你们可有拾到?没影响御史大人查案吧?”
“你受伤后我就急匆匆抱你寻医,旁的一概不清楚,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一道问一问。”他看看怀中佳人,低下来,第一次主动吻了萍萍,啄在额头,一触即分:“伤你那个伶人逃跑了,我一定会抓到她,严惩不贷,为你报仇。”
萍萍微微扭转身子,柳湛赶紧随她姿势调整坐姿,始终稳稳扶好。
萍萍仰面,本来也想在他额上回以一吻,却高估了自己重伤后的力气,踮不到那么高,只落在唇上。
她不是个扭捏的人,遂将错就错,闭上眼就唇粘唇。
柳湛下意识收臂将她拥拢些,也闭上眼,须臾便烫如烙铁,挨得太紧,怕她能感受到,又念着她才转醒,身有重伤,遂后倾分离。
柳湛手仍扶着,人却下了床:“你身上不好,应当好好歇息。”
萍萍的确虚弱,应了声好,柳湛便扶她躺下,盖好被子,才道:“你先睡,我到外面守着。”
“不用守,
“萍萍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刚抓到贼人,正是诸事要忙,你快去帮林公,我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柳湛犹悸,哪愿意再让她孤身一人,他朝床。上的萍萍点了点下巴:“你先睡。”
说完出去,轻轻带上门。
蒋望回已无声候在门外许久,他眼睛伤了,罩着一圈黑纱。
柳湛转身时目光扫过蒋望回,却未停驻,他朝前下台阶,冉步院中,直走到中央石凳石桌的休憩处,才驻足。
柳湛挑了只石凳坐下,面朝萍萍所卧厢房,她听不见他言语,他却能时时刻刻督守着她。
石桌上方搭有垂丝海棠的花架,眼下季节花尚未开,日辉透过绿叶和木架的缝隙,斑驳投到桌面上。
蒋望回跟得算紧,柳湛坐下不久他便来了,正往凳上坐,柳湛关切:“眼睛好些了吗?”
蒋望回点头。
柳湛又道:“这些日子走路慢点,别像刚才那样快。”
蒋望回埋首道了声谢。因着柳湛这几日只守萍萍,不曾过问伪。钞案,蒋望回便向他汇报:“胡氏父子那厢,林公还在审。”
其实又查出官银也有问题,但前因后果,乃至证据皆不详细,蒋望回打算等十拿九稳了,再禀柳湛。
他只说些确定没眉目的:“胡忠恕说上方有保,恐怕是扬州那位,然而我们却始终找不到丝毫证据,那位……撇得干干净净。”
胡忠恕所言,成了空口无凭,无据之谈。
“总要到扬州走一遭。”柳湛回应。
蒋望回颔首,接着从怀中掏出两只巴掌大的飞刀,乍看毫无分别,他将双道递给柳湛:“这里面有一把是他们整理战场时在碑林拾到了,和陋巷中袭击郎君的飞刀别无二致。看来那日袭击郎君的,也是杨廉这伙人。”
柳湛沉默着摸上刀柄。
“只是属下不解,那时我们便已引起他们注意了吗?那为何后来还同我们交易,还会中计?”
柳湛回想飞刀替萍萍挡下流星锤那一幕,自知不是杨廉等人,却顺着蒋望回的话道:“兴许他们一开始仅只怀疑试探,”他将两把飞刀收好,不再还给蒋望回,“然疑行无成,疑事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