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新客
容冲搬开座椅, 示意她自便,转身去倒茶。赵沉茜左右看了看,谨慎地在桌前坐下。
容冲从来不觉得招待赵沉茜和苏昭蜚有什么不一样, 他端来两盏茶,放在赵沉茜手边,另一只脚勾来椅子, 旋身坐下,在手中茶水洒出前精准地接了回去。他将满满一杯茶放在桌上, 瞧见赵沉茜的目光,无辜问:“怎么了?”
赵沉茜瞧着他冒冒失失但又行云流水的动作,缓缓摇头:“无事。”
容冲抿了口茶, 问:“你刚才说要问符?”
赵沉茜立即正容,抽出符纸, 问:“道长,这张符有何作用?”
容冲接过宣纸, 仔细看上面的纹路, 说:“有何作用, 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取出黄纸和朱砂,无需对照, 仅凭记忆绘制赵沉茜的符纹。赵沉茜原本还想检查他画对了没有,但看他一挥而就, 行云流水,收笔时朱砂上闪过金色的流光,赵沉茜便知道无需白费功夫了。
他成功了,并且是上品符。
赵沉茜问:“道长画什么符都一次成功吗?”
容冲吹干符纸,随口道:“也不一定,看状态。”
那就是经常能一笔成功了, 赵沉茜好奇:“道长这样的能力,在道门中应当算出类拔萃了吧?”
容冲心里得意,嘴上谦虚道:“哪里,比我强的人有很多。”
“是吗?”赵沉茜喃喃,“我曾认识一个人,他画符就总是一次成功,时常在我面前夸耀他有多厉害。我还以为,这样的能力很难得呢。”
容冲动作顿住,心虚地避开眼睛。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过去,狠狠给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子一棒槌,看看都干了些什么事,太丢人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往,他实在很想知道,她是怎样想他的。容冲状若无意,问:“那个人是娘子什么人,你们很熟悉吗?”
当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人,赵沉茜欲要回答,张口时却怔住。
他算她什么人呢?朋友,前夫,还是敌人?赵沉茜沉默了许久,容冲见她为难,不忍心逼迫她,正要打哈哈岔过,却听到她说:“一个教会我很多的人。曾经我不觉得我与男子有什么区别,在学堂时,同窗的兄弟朋友寻我说话,我只觉得他们耽误我进学。但遇到他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女子,与天下另一半男郎截然不同。”
容冲眨眼,这段话太长,他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暗示他与向她示好的贵族伴读们不一样吗?容冲抿唇,心里反复斟酌,正要试探,却听她轻轻叹气,漫不经心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容冲一腔忐忑夭折腹中,他望着赵沉茜的侧脸,不可思议问:“他死了?”
“是啊。”赵沉茜拿着符纸,对比两张符纹的细微差距,试图找出她画符屡屡失败的症结,轻描淡写道,“死了有十来年了吧。”
她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少年,或者说,遇到他才让她懂得少女心思的少年,早就死在绍圣十五年的大雨中。自那之后,她再也不会一心一意期待嫁人,终于明白婚姻亦是她的筹码之一。
容冲闭嘴,脑子里嗡嗡的,试图理解他死了这件事。
他死了?他怎么不知道。为什么呀?
接下来容冲一直很沉默,默默陪赵沉茜寻找活物试符。赵沉茜蹲在树丛后,看到野猫舔了符水后,变得眼神明亮,精神亢奋,甚至主动追逐起其他公猫。赵沉茜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问:“这是什么意思?”
容冲回过神,向野猫打去一道净化咒,解除符灰的效果,说:“我猜的没错,此符迷惑性很强,表面上看是强身健体,其实真正的作用是魅惑人心。服用后,中符者会变得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如果中符者不明内情,会觉得自己身体变好了,无论做什么都有活力。但等符纸效用过去,中符者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弱,落差之下,中符者往往会服用更多的符纸,来维持‘健康’,久而久之被影响心智。这张符只是一个引子,一旦习惯了这种感觉,就会越陷越深,最后甚至会在符纸的操纵下,做出正常时绝对不会做的事。”
赵沉茜的眼睛像雪落冰川,寒意旷烈无声。这样的状态,和媚术案前的孟氏何其相似?她只在水里添加了一点点符灰,野猫就变成如此,如果人全部喝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赵沉茜遍体生寒,这个梦是真还是假,如果是假,她为何会看到自己不认识的符箓?如果是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孟氏是否服用了这张符,服用了多久,后来孟氏用媚术邀宠,和这道符纸有没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呢?那时的孟氏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懦弱的像个鹌鹑,从未和人结仇,她也是深宫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公主,没有权柄也没有价值,是谁要害她们?
赵沉茜痛苦地撑住额头,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亲自看看那段痛苦的宫廷岁月,究竟还有多少细节是她没注意到的。是不是,一切她以为晴天霹雳的厄运,其实都早有预兆?
容冲看着她,感同身受。曾经他也痛苦不已,自责容家覆灭前明明有那么多预兆,为什么他只顾自己的喜怒哀乐,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他早做防范,是不是父母和二兄不用死?可是马后炮除了让自己难受,什么用都没有,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要发生许多细节,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呢?
他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起身朝她伸手,说:“别想了,地上凉,回去吧。”
赵沉茜看着停在前方的手,缓缓抬眸,撞入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凝视着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说了许多。
赵沉茜慢慢伸手,容冲拉住她的手心,坚定安稳地将她拉起来。回程轮到赵沉茜沉默,她看着前方高挑颀长,在岁月的打磨下渐渐积淀出沉稳的背影,忽然问:“道长,我可以和你学法术吗?”
容冲意外回身,顿了顿,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多谢。”赵沉茜道,“道长这么厉害,能让道长指点,是我占了便宜。不知束脩如何算?”
容冲怎么可能收她的钱,随意摆手:“小事,以后再说。”
“不是小事。”赵沉茜定定看着他,缓声道,“我很珍视与道长相遇,所以才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们把钱的事情商量好,避免以后生嫌隙,道长觉得呢?”
容冲对着赵沉茜清澈黑亮、宛如明镜的眼睛,一瞬间无所遁形。这是她第一次说珍视他,可惜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容冲默默骂了苏昭蜚一句,笑道:“娘子说的是,只不过我不擅算账,一切由娘子决定吧。”
赵沉茜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说:“那我就僭越了,道长每教我一天,我付道长一百文如何?可惜我没有带钱出来,不如从下个月的租金里扣吧,若房费扣完了,就顺延至下下个月。”
容冲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当即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好。”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心想他很有自知之明,确实不会算账。赵沉茜没有付出任何实质的东西,白得了一个私人夫子,心里也很满意。她问:“不知今日,道长有时间吗?”
容冲当然有,乐颠颠带着赵沉茜去上课。中路遍地都是空房子,容冲斟酌了一下,将授课的地方定在第二进正堂,而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正堂宽敞明亮,出入方便,既不会打扰容冲的生活,也不会影响赵沉茜的清誉,更适合授课。虽然容冲并不介意她出入自己的卧房,但如今他们两人是陌生人,在山阳城百姓眼里,容冲是外男,而赵沉茜云英未嫁,还是不要影响她的名节了。
赵沉茜拜师并非心血来潮,她自从突然觉醒灵力后,就一直在尝试修炼。她原本觉得自己少时学习过修道,背过功法图谱,当摄政公主时也让术士教过许多小法术,足够自学,但等真的上手才知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然而有没有师父领,有着决定性的差别。
她靠自己摸索进度太缓慢,而且也不安全,最好找一个经验丰富、功法正派的师父,只是苦于没有靠谱的人选。昨日意外遇到这个神秘落拓的灰衣男子,赵沉茜仅观察了一天就确定,他可以。
赵沉茜做决定一向很快,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会法术,至少她要让自己有自保之力,那只要碰到了合适人选,无论对方是谁,都值得一试。
可惜灰衣男子是个好捉妖师,却不是个好师父,教的东西……过于跳跃,而且时不时会说出一些何不食肉糜之类气人的话。幸而赵沉茜最不缺的就是忍,她熟练地忽视那些废话,只专注于自己的进度,哪里听不懂就立刻打断追问。好在师父能力不够,耐心来凑,他被赵沉茜打断也不恼,始终有问必答。
不知不觉,金乌西沉,落日将云霞染成绯色,水波荡漾,金光粼粼。赵沉茜今日学了太多东西,脑子都要炸了,容冲见她露出倦色,主动停下,送她出去。
赵沉茜心想她可是按日付钱,一边出门一边抓紧时间提问,不肯浪费一丁点学费。容冲道:“不必心急,修行本就是滴水穿石的慢功夫,越急越容易出错。你有画功,画符应当是最容易上手的,如果你还有精力,回去后可以临摹这几道符,如果能画出来,那今日讲的东西你就都会了。至于掐法诀反而急不得,你先打坐,等能将灵气自运行自如后,我再教你。”
赵沉茜一一记下,容冲将人送到西侧门,虽然依依不舍,但也谨记她的禁令,非召不得踏入西宅一步。他主动停在台阶下,说:“我看你今日十分耗神,今夜还是安心休息吧,明天再临摹符纸也来得及,不要太勉强自己。”
赵沉茜脑子里全是符纹,心不在焉点头。她打开门,正要进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娘子,暂且留步。”
赵沉茜闻声回头,看到浮光跃金的水上,正徐徐划来一艘乌木船。一位锦衣公子站在船头,霍霍燃烧的云霞倒映在水中,他像乘着七彩浮光,自画中而来。
容冲慢慢眯起了眼,手指无意识活动,杀意几乎化成实质。
好拙劣的易容术。卫景云?他怎么找来了?
锦衣公子扫过容冲,目光中的敌意一触即发,却又各自不动声色移开视线。锦衣公子的船刚巧停在赵沉茜身前,他对着赵沉茜拱手,微微笑道:“听闻娘子正在寻觅租客,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讨得一间空房?”
第72章 重现
容冲听到这厮恬不知耻的谎话, 简直气得冷笑。学人精,竟然还想模仿他?容冲冷冷说:“不行。来路不明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收留。好多灭门惨案, 不都因为捡了一个男人才导致的吗?”
锦衣公子看向容冲,不见生气,依然有礼有节道:“我听闻宅院的主人是两位娘子, 没听说有家眷。请问你是……”
容冲正要回答,赵沉茜赶在他前面道:“租客。”
容冲顿住, 意外又不满地看着她,赵沉茜却不为所动,淡淡道:“苏道长是住在中路的租客, 昨日刚来。不知公子贵姓?”
锦衣公子微微一笑,说:“免贵姓王, 娘子唤我王章即可。幸会。”
“王公子。”赵沉茜扫过乌篷船,说道, “看公子的衣着气度, 并非普通人。为何需要租赁宅院?”
容冲本就介怀她一开始就询问那只花孔雀的姓名, 听到她竟然还说卫景云不似普通人,越发气得要命。容冲幽幽道:“正常人谁穿成这样乘船。装模作样的, 谁知道是人是鬼,说不定他这张脸都是假的呢。”
锦衣公子笑容微凝, 不露声色,凉凉瞥了容冲一眼,容冲亦锋芒毕露回视。赵沉茜其实也在考量这一点,这位锦衣公子穿着讲究,配饰精致,却没有带随从, 只身乘船。不像是赶路逃难,更像是提前知道这里有空宅,专程轻装而来。
锦衣公子知道她起疑了,沉下眸光,但想到侍女们说女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贵公子,还是努力做出笑模样,说:“谢娘子抬举,我如今不过一个南渡谋生的落魄人,当不起公子二字。我们赶路途中遇到了一些意外,队伍走散了,族长带着辎重、仆从先行渡河,我则独自回到山阳城,在这里等待其他人。我不知要等多久,住客栈不方便,所以想暂赁一个宅子住。听闻娘子的宅子宽敞,正在寻觅租客,便过来问问。”
容冲冷嗤一声,对赵沉茜说:“别信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落魄的世家,肯定是他装的,把他赶走。”
如果赵沉茜还是公主,肯定想都不想将人轰走了,但她现在不是。她为了避祸,将卖夜明珠的五千贯都挥霍出去了,她以后要想安生过日子,哪怕手里还有珍珠,也决不能再卖第二次了。乱世中物价一天一个样,日常花销远超赵沉茜预料,她必须想办法生钱,哪怕这个男子的身份充满疑点,她也得抓住来钱的机会。
赵沉茜问:“朝廷南渡已过五年,公子为何现在才想渡河?”
锦衣公子自嘲一笑:“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公子是哪里人?”
“开德府观城。”
赵沉茜微微歪头,问:“公子是琅琊王氏后人?”
“始祖乃右将军二十代孙。祖先的功劳簿离我们已经太远了,王某不敢自称琅琊王氏后人,提之令人发笑。”
容冲抱臂站在旁边,冷笑连连。编,再编,还给自己贴金琅琊王氏后人,这只公孔雀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赵沉茜对开德府有印象,借故问了几句曾在朝中做官的王氏族人,锦衣公子都对答如流,甚至赵沉茜故意说错年龄,他也一一纠正了。看起来他确实对观城王氏了如指掌,赵沉茜暂时找不出可疑的地方,说:“公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我也希望能帮得上公子,只是,我们宅子昨日已经租出去一部分了,只剩下东路花园还空着。不知苏道长介意和王公子合住吗?”
容冲和锦衣公子几乎同时道:“介意。”
两人对视,各自冷着脸错开眼。锦衣公子心里嘲讽,又比他早一天到,容冲啊容冲,你还真是好运。
锦衣公子正是变装后的云中城城主,卫景云。当初在蓬莱岛时,卫景云原本对赵沉茜势在必得,却因容冲误导,被谢徽转移走注意力,导致错过了赵沉茜的下落。卫景云上岸后,立刻发动所有势力寻找赵沉茜,昨日,一个堂主来找他,说山阳城一家典当行请他去鉴宝,他看到一枚夜明珠,和城主从海上带来的极像。
卫景云查看堂主偷偷录下来的留影,才一眼就确定这是从蓬莱岛出来的东西。再一打听,得知去典当的是两个年轻女子,来历不明,行事神秘,两人眼睛长得很像,现在山阳城都猜测她们是某个大族的姐妹,或者,某位修道高人的妻妾。
卫景云听到堂主复述女子讲价的经过,无比确定那就是赵沉茜。只有她,有如此惊人的胆识和能力,敢从虎口夺肉。
因为当年她来云中城谈判时,他们也曾是“琅嬛阁掌柜”。琅嬛阁年年换,而赵沉茜只有一个。
卫景云立即将云中城事务安排给亲信,自己整理行装,来山阳城找她。蓬莱岛上,赵沉茜明明知道他在,却依然选择自己离开,可见她并不希望以福庆公主的名义寻求云中城的庇佑。如今这个时局,隐姓埋名也不是坏事,卫景云便也舍弃了城主身份,换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接近他。
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这个身份必须高贵、俊美、风度翩翩,但不能太强势,要稍微可怜些,好引起她的怜惜——就像萧惊鸿那个小兔崽子那样。卫景云挑来挑去,挑中了王章。
王章确有其人,只不过三个月前他已经在赶路途中病死了,正好把身份借给卫景云用。卫景云用千里马拉车,一枚千金的疾行符像纸一样烧,连夜从云中城赶来山阳城,然后花了一整天做造型,化成王章的样子,务必无比完美地出现在她面前。
可惜堂主上报的时候并没有提容冲也来了,要不然,卫景云绝不会耽误到今天。卫景云觉得十分气闷,如果差得远也就罢了,但容冲每次都能恰巧比他早一天,幸运得连老天都在偏袒他。
容冲除了运气好,还有什么比得过卫景云?为什么父亲和她都更喜欢容冲呢?卫景云暗暗掐紧手心,保持着一个世家公子的体面,笑着对赵沉茜说:“王某不习惯和人同住,花园也无妨,王某倒更喜欢清幽些。”
“谁关心你喜不喜欢。”容冲看向赵沉茜,锲而不舍劝道,“中路和花园没有隔断,万一我不在家,他岂不是随时可以靠近西路?他看着就不是好东西,还是算了吧。”
卫景云看出赵沉茜在犹豫,立即说道:“我可没有兴趣拜访陌生人的住宅,这位道长放心,我不会进中路一步的。实不相瞒,走失的乃是我的妹妹,她一个姑娘家若是被落在江北,这一辈子就毁了。我必须找到她,还要避人耳目,不能惊动士绅旧故,这才找到娘子这里。还请娘子施以援手,为表诚意,租金娘子可随便开价。”
如此财大气粗,赵沉茜道:“公子既然不愁银钱,山阳城应当有的是人愿意租给你。公子为何执着于这里?”
卫景云半真半假道:“不怕娘子笑话,我确实去看过其他庭院,要么宅子太小,要么不够隐蔽,娘子的宅院是山阳城租房行当里最整齐漂亮的了。我虽然目前不必为银钱苦恼,但也并非没有限制,有可能的话,还是想在合理范围内租到最好的。”
这一点赵沉茜信,这座宅子曾是杨家的祖宅,各方面都用了心,比这里更好的只有刺史的宅院了。但住进刺史府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气,赵沉茜挑来挑去,只看得上杨宅,若这个人真是世家子,看不上普通民宅,也很正常。
赵沉茜反问:“公子既然打听过,应当知道,这座宅子闹鬼吧。”
卫景云不屑一笑:“我知道。但那又如何,贵宅中不是有一个道士吗?”
容冲当然听得出卫景云在讽刺他,他立刻转头,和赵沉茜告状:“你看他阴阳怪气的,和这种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多晦气。”
赵沉茜自动屏蔽耳边的废话,问:“公子能出多少租金?”
卫景云最不怕别人和他谈钱了,反问:“娘子身边这位道士,租金是多少?”
赵沉茜微笑着,面不改色,道:“每月一千钱。”
容冲正要抬价的话音哽了下,默默闭嘴。他本来想谎报六百钱的,没想到茜茜宰人的手腕比他狠多了,他还是闭嘴吧。
区区一千钱,卫景云简直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眼睛都不眨道:“我出他的双倍。”
赵沉茜眼眸动了动,中路这位看着就穷,而且她还要学法术,她早就不指望从他手里收到租金了。如果答应了这位王公子,每月就能有两千钱入账,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但赵沉茜到底没有失去理智,问道:“公子都没有去看花园适不适合住人,就不惜花这么多钱,只为了住我家宅院?”
她的敏锐超乎预料,卫景云适时地垂下眸子,搬出侍女教他的那套,说:“只要能等来我妹妹的行踪,让我们一家团聚,我愿牺牲一切去换,何况两千钱。”
他垂眸叹气,再不见世家贵气,仿佛只是一个普通兄长。赵沉茜心里被轻轻碰了一下,想到了江对岸的孟太后。
如果能和亲人团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会不惜一切去尝试吧。赵沉茜叹了口气,说:“王公子还是先看看宅院再做决定吧。”
容冲气得要死,赵沉茜在前方领路,他在后面,嘲讽地给卫景云传音:“卫城主这些年长进颇多,何时学来了这些勾栏瓦舍模样?”
卫景云不为所动,同样传音道:“总好过某些人,躲躲闪闪,表里不一,自称光明磊落,却用好兄弟的名字来接近她,不知是何居心。”
两个人都顶着陌生的皮囊出现在这里,居然敢说他居心不良?容冲冷笑,声音带上了杀意,道:“别用你那些龌龊心思揣测我。我出现在此,只是想护她安全。她若想回归民间,我便放她离开,她若想东山再起,我就护她周全。你呢,卫景云,你做得到吗?”
骗鬼呢,卫景云才不信容冲舍得放手,传音道:“我当然尊重她的选择。云中城一向中立,对现在的她而言,云中城才是她最好的归属。”
容冲嗤笑一声,卫景云现在依然想带她进入云中城,谈什么尊重赵沉茜。卫景云根本不知道茜茜想要什么。容冲冷冷道:“无论你有什么盘算,奉劝你收起来,也别让你那些不长眼的手下来打扰他。如果我发现你故意引人来,逼她选择云中城,我一定杀了你。”
卫景云再没风度,也不至于做这么恶心的事。但对着容冲,卫景云不想落于下风,容冲算什么东西,用得着他来提醒?仿佛只有他是真心为了赵沉茜一样。卫景云针锋相对,道:“就凭你?我以为你知道,我有人,有钱,有地盘,不受任何势力挟制,也不怕任何人威胁,你一个朝不保夕的匪首,也配和我叫板?”
赵沉茜已打开花厅的门,卫景云立刻恢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形象,擦肩而过时,他附在容冲耳边,微不可闻说:“何况,你现在打得过我吗?”
作为江湖另一大修仙势力的少主,卫景云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生活在容冲的阴影下。尤其容冲和他同岁,所有人都喜欢拿他们两人比较,容冲生在万物竞发的四月,卫景云生在萧条肃杀的十月末;容冲活泼闹腾,才六岁就敢偷父亲的佩剑,八岁他跑去逗白玉京关押的恶妖,无师自通放出剑气,十岁放话要当天下第一,十二岁挑战执剑长老,破了自家的两仪剑,十五岁自创剑法,惊动天下,一战成名。
相对应的,卫景云却是一个文弱、安静,甚至有些无趣的孩子。他出生时,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却听到郎中说他先天体弱,需要用药小心调养。直到十岁,卫景云都养在深宅里,一日离不得药,自然谈不上习武。
在同龄另一个天才的衬托下,他显得过于没有男子气概。卫景云现在都能回忆起父亲兴致勃勃夸赞容冲,一回头看到他,无声黯淡下去的眼神。
一个多病多灾的小孩,并不是像奶娘说的那样,长大了就好了。卫景云长大后,依然是内敛而安静的,他喜欢一个人翻书、习字,而不是舞刀弄枪。虽然卫景云也并没有辜负云中城少主的身份,他因常年喝药,久病成医,自学了医术,后面又以书入道,成了江湖上少见的医修和书修,江湖人见了他,都会赞一声少年奇才,然而,他始终没有成为父亲期望中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
像容冲那样的儿子。生机勃勃,不服管束,快意恩仇,仗剑天涯。
从小和这个名字绑在一起,卫景云实在很难对容冲有好感,但在他十五岁这年,他第一次见到容冲真人,起因是容冲听说云中城少主可以挥墨成剑,心生好奇,特意孤身打上云中城,要和卫景云对战。
哪怕被踢馆,父亲看向容冲的眼神中依然是欣赏的。卫景云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第一次迫切地想打败一个人,想在众人面前狠狠挫容冲的神气。
然而,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卫景云都没有做到,因为打到一半,皇宫发来了圣旨,皇帝指名道姓要见容冲。容冲当即抛下战局,奔向汴京,自作主张换了他们的比试内容。
卫景云实在很讨厌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蓬勃热烈,恣意的像火一样的人。明明是这么不遵守规则秩序的人,卫景云却无法真的讨厌他。
或许就像容冲说的,天底下没有人会在接触他后还不喜欢他,父亲是这样,赵沉茜也是这样。
卫景云最终还是去了汴京,奔赴容冲的赌局。可是,他却来晚一步,容冲先一步遇到她。一步先,步步先,先一步相遇,先一步被长辈介绍,先一步和赵沉茜订婚。
自然,也先他一步,被赵沉茜退婚。这是这么多年,卫景云唯一觉得舒爽的地方了。
但现在,攻守易形了。容家倒了,而卫景云执掌云中城,无须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容冲无钱无势,朝不保夕,卫景云却什么都不缺。就连从小到大他唯一不如容冲的地方——武功,都发生了逆转。
卫景云的经脉在赵沉茜的帮助下重塑,突破桎梏,再也不需要担心身体承受不住功法,而容冲呢,功力却毫无长进,甚至后退了。
早在蓬莱岛的时候卫景云就看出来了,容冲武功大不如前。当然,他的剑意还算有些长进,但内力弱了许多。放在以前,容冲根本不需要用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方式突破卫景云的困字诀,仅靠内力就足以暴力破阵,但前几天岛上,容冲甚至需要强行拔高功力。
卫景云心里奚落地想,该不是容冲这些年沉迷酒色,掏空了身体吧?要不然还能干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虚。
容冲瞳孔骤缩,抬眸,冷冰冰盯着卫景云的背影,这回是真的生了杀意。卫景云感受到背后的锋芒,丝毫不放在心上,从容走向赵沉茜:“娘子这花园修建得甚是美丽,我已没什么能挑剔的,签租契吧。”
卫景云根本不怕容冲偷袭,大不了打一场,真动起手来,说不好谁输谁赢。反正他刚来,被揭穿身份损失得也不多,就看容冲舍不舍得喽。
容冲还真不舍得。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赵沉茜的信任,可以亲手教她法术,凭什么被卫景云搅和黄?反正大家都顶着别人的身份,都是从零开始,谁都不比谁占优势,那就看看,谁更得赵沉茜喜欢吧。
容冲坚信,他不使那些狐媚手段,堂堂正正行事,也绝对胜过卫景云千倍百倍!
赵沉茜第二份租契轻轻松松签好,她收好文书,回头看到这两个男人气氛诡异,问:“苏道长似乎有话和王公子说?”
容冲回以冷笑,不着声色将赵沉茜拉到自己身边:“我和他有什么话可说?天色晚了,再不回去小桐该担心了,我送你回去。”
卫景云听闻,不甘示弱:“今日多谢娘子仗义相助,若娘子不嫌,我想设宴答谢娘子……”
“她嫌弃。”容冲拉着赵沉茜往外走,替她回答道,“你一个走丢了妹妹的人,还有心思请客吃饭?她不喜欢被人打扰生活,希望王公子自觉些,有事自己解决,不要去烦她。”
既然有人抢着帮她当黑脸,赵沉茜乐得轻松,默默往外走。等出了门后,她立刻抽出手,意味不明打量容冲:“苏道长,你似乎对王公子很有敌意?”
“敌意?”容冲嗤笑,挑眉的样子张扬至极,“凭他也配?我随时可能出去捉妖,不能时时看护你们,你和小桐两个女子,要对外男警惕些,别什么男人都往宅子里领。”
赵沉茜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下阶:“你也是外男。”
容冲微微被外男二字刺痛,但想到他现在是陌生人,要什么脸面,便厚着脸皮追下去,喋喋不休说:“你别不放在心上,如今世道乱,而且会越来越乱,两个女子独立生活远比你想象的危险。我给你的桃符,你要挂在床头,可防妖魔鬼怪近身。”
容冲说完觉得不对,她灵力这么弱,让妖怪近身就晚了,最好将不速之客远远拦在门外。容冲从芥子囊中拿出存放已久的辟邪铃,不在意道:“这是我随手刻的辟邪铃铎,我这里太多了,放着没用,不如送娘子一个,你挂在屋檐下以备不测。”
赵沉茜忽得停住,容冲没防备,险些撞在她身上。容冲擦着她的肩膀闪过,在另一侧站稳,诧异问:“怎么了?”
赵沉茜扫了眼他手中的铃铛,上面纹路古朴,用料简单,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了,并非新刻的。这个铃铛和她挂在坤宁宫的紫金铃截然不同,但赵沉茜心莫名紧绷起来,明眸黑如墨玉,紧紧盯着他:“你怎么会刻辟邪铃?”
容冲眨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曾送过她一个紫金铃铛,他以为她早就扔了,没想到她还记得。容冲反应极快,不动声色圆道:“我师父教的。”
赵沉茜看不出情绪,问:“这么巧,你师父也教你刻铃铛?莫非你们道门人人都会在铃铎上刻阵法?”
其实不是,辟邪阵法最要紧的是辟邪,刻在哪里都可以,而铃铛又小又脆,并不是一个好载体。刻铃铛只是容冲自己的喜好,他长在山上,少时实在太无聊了,就喜欢刻一串铃铛,叮叮当当一起响,仿佛有人陪伴他。
这种习惯他一直带到现在,早年流亡时,每当想她想得受不了,他就会刻一个铃铛,风吹过,铃铎齐鸣,就像她在和他说话。
这只是他的收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容冲觉得这个阵纹最适合现在的赵沉茜用,这才拿给她,没想到被她看出了破绽。容冲暗道大意,硬着头皮道:“是啊,这是道门基础课程,所有人都要学。这个铃铛就是我上课时练习的作业。”
赵沉茜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原来,她的铃铛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所有道士都是这样讨好女子的。她竟然让那东西吵了她那么多年,真是愚蠢。
“原来如此。”赵沉茜转身进门,声音泠泠,“多谢道长好心,但我不喜欢铃铛。”
容冲挠挠头,十分摸不着头脑,她为什么又生气了?
容冲直到回房,都在思考这个困扰了他许多年的难题。他进门前,注意到东路花园有一道侧门连着祠堂,他本来就心情不顺,想到卫景云越发不痛快,毫不犹豫在门上加了一道过之即死的禁制。
对面感受到法术波动,也针锋相对地加了一重咒语。两人相互诅咒完,容冲冷着脸回屋,卫景云亦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还加禁制,好像谁稀罕过去一样。卫景云骂了一通,没好气查看四周,这座宅子实在太简陋了,但为了近水楼台,只能如此。可恨他晚来一步,要不然,中路更好。
但在视金钱如粪土的云中城城主眼里,一切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卫景云巡视了一遍,好在环境还算清幽,重新布置一下花园,勉强也能入目。卫景云随手一挥,立马有人从土地里钻出来,毕恭毕敬问:“城主,有何吩咐。”
卫景云道:“这些花木已长得变形了,将它们都拔了,移植同样品种、同样年限的灵植过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但不许发出一点声音,也不许发出灵气波动,被隔壁察觉到。记住了吗?”
侍从俯首称是,钻入土中,很快便无影无踪遁走了。卫景云进屋,房间里已焕然一新,家具已换成同样款式的新木头,甚至颜色都刻意做旧了,和原件一般无二。卫景云正要回床休息,忽然脚步一顿,从袖中拿出一面小巧的宝镜,立在桌前。
镜子照耀之下,温文尔雅的王章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精致秀美的脸。
卫景云转身照了照,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本的相貌,可惜她不喜欢。卫景云叹了一声,放下镜子,去屏风后更衣了。
窗户半阖,烛火被风拽得摇曳,终于扑灭。月光静静洒在窗柩下,镜子朦朦胧胧泛起白光,像有意识一般,吞食月华。
这是用金华猫的头骨所制之镜,照之可变幻人形。金华猫是一种猫魈,最初和普通猫无异,畜养三年后生妖性,会在中宵时分蹲踞屋顶,仰口对月,吸其精华,久而久之成怪。它逃离主人家后,会藏匿于深山幽谷,日暮时分出来魅惑行人,逢女子则变成俊男,遇男子则化作美女。
这种猫神出鬼没,十分难得,云中城的修士颇用了些功夫才捉到一只足有百年修为的大猫,杀死后取下头骨,做成镜子献给卫景云。卫景云嫌猫骨镜这个名字太血腥,以此镜必须吸收月华才能进行下一次变形,给其改名月华镜。
月华镜每夜都要充能,卫景云洗漱过后,任其留在桌上,自己去睡了。今夜入梦似乎格外容易,卫景云才一恍神,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云中城。他心里奇怪,他不是在山阳城乔装王章吗,为何回来了?
正想着,屋外传来脚步声,随即侍女轻声细气的声音响起:“少城主,白玉京容三郎来了,说要挑战您。城主让您去前堂。”
第73章 废后
容冲只是一晃神, 就出现在了云中城。他看着面前不算陌生,但理应在五年前就去世的老城主卫钧,有些反应不过来:“卫……城主?”
卫钧看着容冲, 缓缓颔首:“才十五岁就敢争天下第一,不错,有志气, 比你爹娘强。少主呢,没见客人来了吗, 快叫他出来,别像个女人一样磨磨蹭蹭的。”
容冲从周围人的话语中,终于理清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又做梦了, 这回时间推后了四个月,到了他上云中城挑战卫景云的时候。
曾经他少年轻狂, 立志打败天下所有高手,到处找人挑衅, 根本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被打扰。现在的他当然不会再干这样自私狂妄的事, 他对卫老城主抱拳, 试图纠正十五岁的错误:“卫城主,对不住, 方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云中城和白玉京井水不犯河水, 本就没有一分高下的必要。若有打扰,万分抱歉,我先行告退,比试的事就算了……”
“为什么算了?”竹帘掀开,卫景云精致的脸出现在光影后。他换上了一身华贵的广袖白衣,握着折扇, 徐徐走入:“久闻白玉京出了一个天才,许多前辈都很赏识你,甚至有人说生子当如容三郎。正巧,我也早有讨教之意,既然容三郎来了,我怎么敢不尽地主之谊,让客人败兴而归。”
卫景云盯着容冲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容三郎君,请赐教。”
容冲叹气,知道卫景云也进来了,并且试图改写梦境结局。容冲上一次入梦的时候也尝试过,他劝父母不要信任昭孝皇帝,赶紧另作打算,提醒二兄警惕身边人,固守金陂关。父母兄长也如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期望的那样,对宫廷早做防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等他醒来,现实中依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梦就是梦,重生梦再好也是假的,他终究要回到冰冷残酷的现实中来。既然往事已不可追,那就不要沉溺于改变过去这样的假设里,白白消磨意志。还是早点从梦中脱身,专心做现实中的事情吧。
可惜,他想抽身,卫景云却不肯。容冲见卫景云步步紧逼,一定要再现两人初出江湖时的那场对战,只能无奈拔剑:“既然你执意,那小心了。”
容冲毕竟不是十五岁的少年,早不像曾经那样好胜,剑招点到即止,并不想让卫景云在父亲和门客面前没脸。但是他渐渐发现,他体谅卫景云,卫景云却对他使心眼。
容冲眯眼,意识到什么,剑风骤转。他剑尖如游龙飞雪,破竹般刺破了卫景云的困字诀。卫景云抿了抿唇,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不想比吗?”
容冲剑势一改退让,变得大开大合,锋利华丽。他步步紧逼,让卫景云没时间写字,凛然道:“我不想比,和你想踩着我上位,是两件事。”
果然,在云纹香篆烧到第二个弯时,山门外传来马蹄声。能骑马上云中城的人,放眼天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容冲和卫景云不约而同放出杀伤力未必最强,但一定是最好看最有气势的招式。大内太监带着圣旨走入前门,接引人见少主和白玉京那位小公子打得正欢,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天使到。”
即便是号称中立的云中城,见了这些特殊的高手也要给三分薄面,何况来的这位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段公公。众人忙着行礼,自然也无人注意到,在接引人提醒之前,容冲和卫景云就几乎同时收了招,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来一样。
段公公扫过地上的打斗痕迹,笑着问:“哪位是容三公子?”
卫景云心中冷笑,果然,哪怕他表现得再好,宫廷能看到的,只有容家三公子。容冲握着剑,微微垂眉上前:“是晚辈。”
段公公不露痕迹将容冲上下打量了一遍,赞道:“江湖传闻没错,果然是少年英雄。官家听说你破了两仪剑,自创出没有缺点的新剑法,十分赞赏。官家手敕,命杂家亲手交于容三郎君,进京除妖。”
容冲垂着眼睛,没有动弹。卫钧朝他投来探究的目光,卫景云亦凉凉瞥着他,等待他怎么选。
段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举在身前,似乎没感觉到容冲的犹豫,笑得天衣无缝。容冲知道,只要他不接这道圣旨,他不入汴京,父母就不会轻易涉足京城,二兄不会失去警惕被宫廷暗算,天底下没有人能将容家一网打尽。
容家的灾难,或许就能改写。可是这样,他就再也不能遇到赵沉茜了。
她会在汴京的富贵香云里,中规中矩地长至成年,十六岁时寻一个贵族男郎成婚,那个人可能是她伴读的兄弟,可能是宰相的孙儿,也可能直接就是谢徽。
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命运轨迹。那么他算什么呢?一个错误,一个耽误她和谢徽姻缘的失败前任?
段公公等待良久,脸上的笑一层层冷却。他正待说些场面话,收回圣旨,不想容冲猛地上前一步,接过圣旨:“臣遵旨。”
容冲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久久没有说出规定台词。卫景云凉丝丝扫了容冲一眼,心想这个茶而不自知的狗东西果然想吃独食,卫景云主动给自己加戏,说:“容三郎,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呢,你打算不战而退?”
容冲愣了下,没反应过来有卫景云什么事:“与你何干?”
这个狗东西,他还装忘了!卫景云才不像赵沉茜,会被容冲的无辜表象蒙蔽,卫景云高冷道:“云中城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但官人的圣旨不能怠慢,不如我们换一个比试内容,谁先降服汴京的妖怪,谁就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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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再一次回到坤宁宫,已见怪不怪。她熟练地询问宫女,得知现在已是九月底,距离上次入梦过去了四个月。
四个月,对于民间不过添了几件薄衣,但对于宫廷,已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刘婕妤肚子已经很大,到了七活八不活的关键时期,景福宫的宫女太监恨不得睁着眼睛睡觉;外廷几乎所有臣子都在揣测这一胎是男是女,已有人提前投石问路,上书请求为刘婕妤晋升份位;连久不问事的高太后,都派身边嬷嬷问了好几次。
哪怕已过去了几天,宫娥说起此事,依然很生气:“娘娘才是正宫皇后,可是如今什么好东西都先供景福宫,等到了坤宁宫,连冰都没了。如此妻不妻妾不妾的,竟然还有人提议为那位晋份位。呸,真是谄媚,毫无文人风骨,幸好官人明白,没有答应。”
赵沉茜轻声嗤笑,昭孝帝何止明白,他简直太明白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臣子不知是男是女,再急也不至于等不了两个月,为何就有人关心起后宫妃子的品级了呢?还不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投,分明是皇帝等不及想换皇后,为未来的小皇子改出身,臣子无非替他把话说出来罢了。
人何其矛盾,昭孝帝对容家不仁不义,对赵沉茜冷酷无情,但对刘婕妤、懿康懿宁母女三人,却是十足的好夫君、好父亲,发自内心为她们计长远。而昭孝帝没有顺水推舟答应,并非明事理,而是高太后健在,他不好做得太明显。
这种时候,如果坤宁宫能犯些错,皇后失德失格,他就能名正言顺将心爱的女人扶成正妻了。没有错误,那就制造错误。
赵沉茜问:“皇后这些天都待在坤宁宫吗?”
“是。”宫女说,“奴婢们谨遵殿下之命,谢绝访客,整日关着坤宁宫的门,衣食都在咱们自己宫里解决,非必要不出去。娘娘没个说话的地方,正喊闷呢,殿下若有时间,多陪娘娘说说话吧。”
赵沉茜没想到上次她不抱希望交待的话,在她脱离梦境后,竟然还在起效。赵沉茜觉得意外,这个梦未免太连续了,她也起了兴,很想看看没有发生媚术案的绍圣年会如何进行,便起身道:“你将宫殿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我去前面看看母亲。”
赵沉茜走向正殿,孟皇后坐在窗口,出神地盯着屋檐上的鸟,听到赵沉茜进来,道:“你不做你的课业,怎么来我这里了?”
赵沉茜挥手屏退侍从,说:“没什么可学的,太傅给我安排的都是女德女戒之类的鬼话,不如不学。听宫女说你这段时间胃口不好,饭吃不了几口。上次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孟皇后轻轻叹气,看起来依然无精打采的,“反正这宫里也不需要我这个皇后,病好与不好,没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赵沉茜坐在孟皇后身边,按住她的脉,实则用还不熟练的灵气悄悄检查孟皇后经脉,确定她体内并无符灰后,才终于松了口气,“你是我的母亲,你过得好不好,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孟皇后始料不及,愣怔当场。女儿聪慧,有主见,心思重,一看就留着皇族的血,和孟家人一点都不一样。孟皇后并不是不爱女儿,只是赵沉茜太成熟,孟皇后不习惯和她像寻常母女那样亲密,而赵沉茜也没有表露过对母爱的依赖。往年她们两人都是淡淡地问候,哪怕有爱也保持着距离,孟皇后简直不敢想象,赵沉茜会当面对她说很需要她。
孟皇后抿了下头发,别扭道:“你宫里缺什么东西了吗,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赵沉茜笑了,垂眸看着茶水中年轻的脸庞,低不可闻道:“没有,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怕有些话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
她躺在汴京城外,弹尽粮绝、回天乏术时,心里最放不下的竟然不是新政也不是权势,而是没有和容冲好好告别,没有认真对母亲说一句爱你。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后,很多她觉得她绝不会做的事突然变得容易,如果死时都在遗憾,那为什么不趁现在,将心意告诉在意的人?
赵沉茜问了孟皇后一些日常琐事,顺便请教如何打扫庭院、收拾房间。孟皇后很意外赵沉茜居然会好奇这种事,传授了她许多生活小窍门。当孟皇后说起如何省钱买到新鲜蔬果、如何添置些小东西能少做家务时,孟皇后双眼晶亮,脸颊红润,神态狡黠宛如少女。
赵沉茜第一次发现母亲并不是管不了事,她只是不适应宫廷,因为宫里最是不在乎花销,不介意繁琐。孟氏原本和宫廷毫无干系,是一个馅饼不由分说砸中了她,让她摇身一变成了皇后。
孟氏过往的经验全没了用处,无人在意她的内心世界,只会挑剔她不够典雅,不够高贵,不像一个皇后。渐渐的,那个活泼爱俏爱偷懒的少女死了,她变得越来越端庄谨慎,也越来越面目模糊。
赵沉茜突然无比痛恨,不是恨皇帝,而是恨她自己。为什么以前她从没有好好看一看孟氏,眼里只有所谓的朝堂大事,然而最后,朝廷没有她照样运转,臣子没有她照样上朝,唯有在爱她的人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赵沉茜。
孟皇后说得正兴起,忽然看到赵沉茜低头。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哭了?”
“我没事。”赵沉茜飞快拂去眼角的泪花,抬眸,依然笑着道,“风吹进了眼睛。”
孟皇后看了眼阳光明媚的窗外,说:“兴许起风了,我让人关窗。”
“不是风,我觉得是坤宁宫灰尘太大了,迷眼睛。”赵沉茜道,“正好趁这个机会,将宫里好好清扫一遍。”
赵沉茜自作主张定了章程,让宫女们端了水,仔细擦洗孟氏的寝殿,每条缝都要打开抹一遍。孟皇后一脸无奈,莫非刚才她传授女儿如何躲懒,导致赵沉茜觉得她是个不爱洁的人,这才兴师动众要替她打扫寝宫?孟皇后叹气道:“我宫里不脏,别麻烦了。”
“不麻烦。”赵沉茜很坚持,她亲自站在殿中,指挥宫女们打开一重重纱橱箱笼。孟皇后就当陪女儿过家家,心里并不在意,直到宫娥从陈年箱笼里,翻出一个扎布小人。
孟皇后看着布小人上的生辰八字和银针,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这是什么?”
赵沉茜再一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布人,只想冷笑。她眸如冰湖,宫人们仅是站在殿里都能感受到冰锋刺骨,哪还见刚才赵沉茜和孟皇后说话时的耐心温软。
宫人们暗暗心惊,大公主一向不好伺候,但以往再生气也不过是脾气大些,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惊人的气势?这架势,仿佛给她一柄刀,她能亲手将放东西的人劈死。
大殿中不知不觉变得落针可闻,连孟皇后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哪怕这种时候,赵沉茜的声音依然是平静轻缓的,道:“关宫门,将所有人聚在前庭,一个一个搜。”
赵沉茜势如雷霆,在消息传出去前就斩断离开的通道。可是她拦得住人逃跑,却拦不住人寻死。
赵沉茜站在低矮的后配殿,宫女们一起劝道:“殿下,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去前面等着,奴婢一定不放过任何角落。”
赵沉茜居高临下看着那张眼熟的脸,突然蹲身,捏开死者的嘴。身后的宫女们吓得一起尖叫:“殿下!”
她们养在深宫,连生老病死都没接触过,哪见过这种场面。但赵沉茜掌权那些年,设过私狱,动过大刑,断肢都见了不知多少,哪会怕一个死人。赵沉茜查看死去宫女的舌苔,确定她是服毒死亡。
能这么快发作、让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药,可见名贵。一个宫女没能力得到这样的毒,一定是有人交给她的。
赵沉茜顺着去摸死者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捏得非常仔细,有宫女受不了,冲出去干呕。
赵沉茜不为所动,很快,她在宫女内衣夹层里,搜出来一个荷包。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枚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只死虫子和一截木头。
宫娥站在后面,害怕地挡住眼睛,嫌弃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怎么还贴身存放。”
一个宫廷女子,甚至只要是一个正派女子,都不该认识这些东西,但赵沉茜却毫不犹豫说出了它们的名字:“驴驹媚、叩头虫和柳木。”
宫娥脸上震惊又茫然,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但她也不需要明白了,赵沉茜起身,说:“去尚宫局传话,说坤宁宫一个宫女服毒死了,似乎有人想陷害皇后。若有人问起死去的宫女……”
宫娥不知道赵沉茜要做什么,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立刻道:“奴婢和她不熟,什么都没看到。她被发现时,就是如此。”
赵沉茜没表态,走前最后扫了眼,说:“替她把衣服穿好。”
赵沉茜先去正殿安抚孟皇后,孟皇后听到后面死了人,吓得六神无主。她见女儿回来,慌张问:“怎么样了,人有救吗?”
最好的宫廷御药,怎么可能救得回来呢?赵沉茜说:“我们发现时,她已经没气了。”
孟皇后跌坐榻上,喃喃道:“怎么会,她是难得能和我说得上话的人,我时常叫她来梳头,怎么说死就死了?”
“人各有命。”赵沉茜平静非常,说道,“在她接过偶人,将不干净的东西藏在你宫里的时候,就该准备好今日的下场。娘,别为她分心了,很快尚宫局就会来人,福宁宫、景福宫甚至庆寿宫都会派人来,我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无论她们怎么问,你都咬死了这套说法。”
孟皇后脑子嗡嗡的,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麻木地听赵沉茜说:“今日我进殿陪你说话,总是被灰尘呛得咳嗽,你下令让宫人清扫坤宁宫,无意从箱笼里掉出来一个布偶人。宫里禁巫术,你都不敢细看上面的字,赶紧让人去请掌刑司姑姑。后配殿一个宫女得知事发,趁乱服毒,她的尸体躺在后面,没人动过。你受了惊吓,只要不是这段话里的内容,你都一概推说受惊过度,记不得了。”
孟皇后木然点头,她想到接下来的事,舔了下嘴唇,紧张问:“你在后殿发现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高太后,赵沉茜肯定如实相告,但对于孟氏,还是不知道为好。孟氏心不够狠,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演出最好效果。
赵沉茜起身,倒了盏热茶放到孟皇后手里,说:“娘,你现在是受害者,什么都不用怕。会有明白人,替你查清楚的。”
“是吗?”孟皇后似懂非懂,眼角飞快瞥了眼布人偶,问,“那个东西,不先处理一下吗?那上面可是刘婕妤的生辰八字啊,要是一会被官家、太后的人看见,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想加害刘婕妤?”
“不。”赵沉茜笑了,眼睛却冷得像寒火,“什么都别动,怎么从你的箱子里拿出来,就怎么交给福宁宫,让官家去查。官家明察秋毫,婕妤宽容大度,肯定不会介意的。”
做完这一切,赵沉茜就回到自己的寝殿,等待好戏开场。她无声摸了摸自己的绣囊,脑中回忆出过往。
现实中的绍圣十三年,孟皇后自端午后一病不起,孟大娘入宫看完孟皇后,教孟皇后用巫术养生,孟皇后服用符水后果然健康起来,从此沉迷厌魅之术。紧接着,八月孟皇后侍寝时,就被发现身上香囊里放着驴驹媚、叩头虫和一截柳木。这三样东西名字怪,来历也怪,驴驹媚乃驴驹初生未堕地时口中所含之物,叩头虫是一种会做叩头之状的黑虫子,柳木通留,这三样东西天马行空,各不相干,却有一处共同点。
妇人带之能媚,传闻只要佩戴着其中一样,可以让男子对妇人欲罢不能,三样齐聚,能让圣人都化身禽兽。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谁会相信一块石头,一只死虫子和一截木头,能让一个男人控制不住自己?但宫廷中,用媚术勾引皇帝,不需要验证有没有用,只要被发现就是死罪。
而孟氏,竟还是被皇帝亲自发现的,毫无夫妻体面。皇帝大怒,下令搜查坤宁宫,结果在箱子里找到了写着刘婕妤生辰八字的人偶,上面扎满了针,腹部尤甚,想让刘婕妤落胎之意昭然。
此事传出去后,刘婕妤当夜就晕倒了,据说腹中胎儿有不稳之兆,疑似被巫偶诅咒。皇帝忍无可忍写诏书,向文武百官揭露孟皇后“旁惑邪言,阴挟媚道”的罪名,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取而代之,晋刘婕妤为刘婉容,隐隐露出要立刘氏为新后的架势。
这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孟皇后侍寝皇帝,赵沉茜身为女儿不便靠近,等她接到消息时,皇帝已经发现了布偶人,孟皇后挟媚争宠、残害皇嗣的罪名已经坐实了。赵沉茜冲去正殿,只看到孟氏委顿在地,失魂落魄,皇帝怒气冲冲站在堂中,说孟氏不配为后,不配为妻,不配为母。赵沉茜试图求情,马上被宫人拉走,之后她再没见过孟氏,只等到孟氏要出家修道,皇帝让赵沉茜认刘婉容为母的圣旨。
据说皇帝原本想赐死孟氏的,是高太后出面阻止,才改为将孟氏送入瑶华宫修道,为皇家祈福积德。赵沉茜被迫搬入景福宫,看着刘婉容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还得感谢刘婉容不计前嫌,愿意教养她一个失德废后的女儿。
那段时间,宫里人人都赞美皇帝仁德,婉容大度,很快就没人记得真正的皇后孟氏了。赵沉茜在景福宫住了足足七个月零五天,算算时间,她搬入景福宫,就是这两天。
这样回想,现实才是一场噩梦,赵沉茜再想不到比寄居景福宫还可怕的事情了。幸好,现在她改变了一切,她不允许孟皇后的姐姐进宫,烧了符纸,阻止孟皇后接触巫术。孟皇后没中魅惑术,不会想着去和皇帝邀宠,也就不会在侍寝时被发现佩戴媚术之物。眼看刘婕妤就要分娩了,暗处的人等不及了,命人将巫诅小人放在孟皇后寝殿,要不是赵沉茜命人大扫除,想必要不了两天,皇帝也会无意来坤宁宫,无意发现皇后佩戴的香囊里是媚物,无意从坤宁宫中搜到扎满针的小人。
哪怕赵沉茜阻止了导火索,依然会有一双手推动宫斗,导致孟氏被废的那些罪证依然会出现在坤宁宫。赵沉茜无声笑了下,那双手,是真的很想废了孟氏啊。
可笑赵沉茜竟一度在皇帝面前摆证据,试图证明孟氏是冤枉的。多么愚蠢,殊不知幕后主使,就是皇帝。
这是皇帝和高太后延续多年,隐秘而酷烈的斗争,孟氏只是宫廷斗争的炮灰。或许无关孟氏是谁,只要孟氏是高太后立的皇后,皇帝就要废掉,来向朝野宣誓,这天下他说了算,而不是高太后一个退隐深宫的妇人。
那对慈母孝子小小一场争锋,就毁了孟氏的一辈子,让她此后余生再不敢穿鲜亮衣服。多么讽刺,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要用诬陷妻子不检的方式,来彻底毁掉她。这样一个阴狠,狭隘,无能的男人,竟然是赵沉茜的父亲。
赵沉茜甘心吗?当然不。但是没用,昭孝帝是她的生父,她的公主身份、她能临朝称制的正统性,都来自于她的父亲,这一辈子她哪怕入土,都必须孝顺那个男人。
她被恶心了许多年,实在够了,所以放弃公主身份没什么可惜。但现在时间还早,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她却预知未来的事情,或许,她可以改变命运。
外面传来脚步声,赵沉茜知道人来了,她敛袖起身,去迎接下一场战斗。这一夜注定是许多人的无眠夜,赵沉茜出去露了脸,根本无法参与到调查中,就被人以“大公主还是个孩子”之名打发回来了。
不过最后的结果和赵沉茜预料得差不多,是宫女想要挑拨孟皇后和刘婕妤内斗,所以在坤宁宫放了人偶,既诅咒刘婕妤,又陷害孟皇后。幸好发现得早,那个宫女见事情败露,就畏罪自杀了。刘婕妤不知受惊还是真的被人偶影响,胎气不稳,高太后见刘婕妤动不动喊肚子疼,就让她安心养胎,治理六宫的事,还是交还给皇后吧。
这一局以两方平手收局,高太后拿回了治宫权,皇帝那边只死了个宫女,宫女的毒到底是怎么来的,注定不会水落石出了。
一切罪名都是下人的,主子什么错都没有。皇帝藏在刘婕妤背后,再一次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隐身。
如果在现实里,赵沉茜会见好就收。现在的她还太弱小,只能借助昭孝帝和高太后的斗争,轻轻拨几下,让余波不要烧到孟氏。穷寇莫追,要不然躲过了第一次废后危机,迟早还会迎来更阴毒的第二次。
但这不是现实,这是梦,为什么梦里还要窝窝囊囊供着那个男人?他想当盛世明君,她偏不让他如愿。她偏要扯下来高太后和皇帝心照不宣的遮羞布,让世人看看,神坛之上,他们跪拜的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宫里那两位都以为所有证据该烧得烧,该死得死,此事已彻底了结。但是,还有一样证据,没有被毁掉。
十月初一,碧空如洗,秋高气爽。赵沉茜作民女打扮,戴着幕篱,问:“找得到吗?”
一个干巴巴的老头看了又看,无奈将东西推回去:“找不到。小娘子,驴驹媚、叩头虫在黑市不算稀罕物,这两样品相也一般,黑市遍地都是,我便是有天眼,也看不出这是哪里来的。至于这节柳木,恕老头见识短浅,娘子还是另寻高人吧。”
赵沉茜谢过店家,拿着东西出门。虽然失望,但也不意外,因为现实中她就没找到驴驹媚和叩头虫的来处。
至于店家不肯辨认的柳木,不用寻道士浪费时间了,赵沉茜早就知道答案。
柳树没什么稀奇,但这段柳木中心却是红色的,仿佛树的血管。曾经赵沉茜拿着这唯一的线索,找了半个汴京城,终于从一个商人口中得知,他曾在汴京城外一座村庄里看到过类似的木头,只不过那个村子已变成禁地。最开始村里不断有人莫名其妙病死,朝廷以为是瘟疫,但郎中怎么都查不出病灶,开棺后发现死者尸体竟都化成了木头。朝廷怀疑有妖物作祟,广发悬赏令,许多道士去降妖都无功而返,甚至有人赔了性命。之后,无论朝廷发多高的悬赏令都没人敢接了,行商的人也会特意避开那段路。
连道士都降不服的妖物,难怪店家不愿意沾这趟麻烦,推说不知道。赵沉茜缓慢摩挲柳木,心想原来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她总是要去京郊,那地穴之下,她还会遇见他吗?
第74章 树妖
“娘子, 前面就是玉溪村了。”车夫停在村口,瞧着寂静无声的村落,还是忍不住劝, “娘子,进这村里的人都会生怪病,曾经这个村人丁兴旺, 十分鼎盛,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村里接二连三死人,还活着的没人敢继续待着,都搬到其他地方了。如今这就是一个死人堆, 你真的要自己进去吗?
赵沉茜掩着幕篱下车,衣袂飘飖若流风回雪, 说:“多谢提醒,不过我和人有约, 掌柜先回去吧。若三日后我没有到约定地点, 你可自行回汴京, 后半程的钱当我给掌柜的跑空费。”
车夫见劝不动,以为这又是一个不怕死来揭榜的, 耸耸肩不再问了。车夫驾着车回去,赵沉茜站在村口垂柳下, 前方屋檐连绵,杨柳依依,似乎和普通村庄无异,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些地方甚至停着棺材, 空荡荡的土路突然显得可怖起来。
确实如车夫所说,这里已变成一座死人村。赵沉茜扫过树皮上的疤,意外于梦境的真实。
过了这么多年,她对玉溪村的印象都模糊了,但梦境却能准确还原,连村口的柳树、路边的杂草都一模一样。赵沉茜暗暗称奇,循着记忆,走向村内。
一步步深入,尘封多年的记忆也一一激活,赵沉茜甚至能回想起当初走在这条路上的心情。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孟氏被关到瑶华宫,她在景福宫过得度日如年,拼命想替孟氏洗刷冤屈。她悄悄藏起来媚术案的物证,乘人不备溜出景福宫,寻找那三样东西的来处。
驴驹媚、叩头虫的线索都断在黑市,她只能抓住柳木,四处打听,找到了玉溪村。现在回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没有修为,没有帮手,仅靠一腔孤勇,竟然敢闯死人村。
走过拐角,赵沉茜如约看到两扇黑色木门,因久无人住,藤蔓从院内爬上土墙,密密麻麻都缠到了门上。赵沉茜记得她走到这里,觉得这是整座村子最气派的房子,主人应当非富即贵,便大着胆子进去搜索,试图搞明白这座村子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接二连三死人。
后来证明她的判断没错,她挑中的是村长的房子,但她并未寻找到有用的线索,因为她就在这扇门内,遇见了容冲。
容冲同样在里面寻找线索,突然听到她进来,最开始以为她是妖怪的同伙,后来发现她没有任何灵力,就非要保护她。那时赵沉茜背负着母亲的骂名,敏感又烦躁,第一次遇到容冲这种赶不走骂不跑的狗皮膏药,心情越发差了。她被容冲纠缠着,没心思细搜村长家,径直去了神庙,他们在庙里意外激活一条地道,在下方发现了沉睡的柳树妖。
容冲坚持她是凡人,地下太危险,让她先回去,但赵沉茜要寻找能证明母亲清白的证据,当然不肯走。结果惊醒了柳树妖,树妖发威,枝蔓铺天盖地朝他们卷来,要将他们绞死当养料。容冲带着她在地下到处爬,灰头土脸躲了一夜,第二天才脱困。
赵沉茜叹气,真是一场毫无美感可言的初遇。当年赵沉茜气得要死,十分厌烦这个不由分说闯入她生活的少年,现在回想,竟觉得好笑。
赵沉茜带着怀念,推开记忆中的木门,灰尘扑簌簌落下,赵沉茜忘了躲开,和过去一样被扬了一脸。她掩着鼻子咳嗽,等抬起眼,意外地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他手中的剑拔出半截,似乎随时准备出剑。
赵沉茜和容冲相视,两人都愣住了。容冲简直想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他脑子里面是豆腐吗,怎么忘了茜茜会在这个时间推门,梦中无法易容,他用的是自己的本来相貌!
容冲脑中飞速转动,思考该怎么办,没想到赵沉茜先叹了口气,说:“差点忘了,还有你。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妖怪的同伙,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来村里查访。别跟着我,你若想找树妖请自便,不过,建议你先别去神庙。”
容冲眨眨眼,意识到她好像将他当做回忆里的人物了,容冲立马改变策略,顺水推舟扮演十五岁的自己,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荒村查访?而且,你怎么知道是树妖?”
因为她在树根里爬了一夜,她当然知道!这种罪受一次就够了,赵沉茜一点都不想回味满嘴土的感觉,她更想留在地面上,多找些线索。
曾经她虽然在荒村待了一夜,但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地下,等柳树妖死去,整座村子都会随之下陷,所有痕迹消弭于无形,赵沉茜只能无功而返。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是谁将妖柳的树枝放在孟皇后香囊里,陷害孟皇后用媚术。
既然她能在坤宁宫发现符纸,或许,她可以尝试在梦中寻找当年错过的答案?
妖怪随时可能醒来,赵沉茜没时间搭理容冲,绕过他就往屋内走。容冲摸了摸鼻子,转身跟上,穷追不舍问:“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神庙?”
“你在找什么,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
赵沉茜实在忍无可忍,回头问:“你不是来捉妖的吗,为什么不出去找妖怪?”
容冲心想他都把那只柳树妖杀过一次了,为何要打重复的架?他望着赵沉茜,认真道:“我爹从小就告诉我,保护百姓比捉妖立功更重要,我得护你周全。”
“我不需要。”
“那我就远远跟着你。”容冲说,“绝不会打扰你的。”
赵沉茜心里很无奈,难怪年少的她烦他,他热情得不管不顾,实在太突破赵沉茜的安全界限了。幸而现在的她已经懂得拒绝不了就接受,平静说:“既然你不肯走就别闲着,去寻找线索。玉溪村民不可能无缘无故病死,村长应该知道些什么。看屋里的状态,他们一家搬得很匆忙,说不定会留下一些重要物件。我找这边,你去找那个屋子。”
容冲果然乖乖去执行命令了,赵沉茜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越使唤他越高兴。没人打扰,赵沉茜终于能静下心翻找,她在墙角发现几截断裂的香,像是搬家时掉在地上,匆忙间踩断的,她顺势去翻附近的柜子,找到许多香烛。
赵沉茜拈起一段,谨慎嗅了嗅。似乎是供奉用的香烛,村长在供谁?
这时,容冲在另一间屋子喊:“快过来,我发现了重要东西!”
赵沉茜赶紧起身:“怎么了?”
容冲翻过纸张,让她看封皮上的字:“玉溪村志。”
这可太重要了,赵沉茜立刻接过,从第一页翻起。容冲毫不见外地探头过来,和她一起看。
玉溪村志中最早和树有关系的记录出现在三年前。一个村民上山砍柴,遇到野猪,危急时分头顶垂下一丛柳条,他走投无路之下拽着树枝往上爬,而树上也像是有一股力拉他,他很快爬上树,野猪在树下徘徊许久,无奈离去。他在树杈上躲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敢回家。他本来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随后频频梦到一棵古树,质问他我救了你,你为何不谢我?男子醒来后不敢怠慢,赶紧带着香烛供品放在那棵树下,之后果然再没梦到大树。
男子觉得奇异,到处和人说后山那颗古树是神树。村里原本无人相信,但又过了不久,一个女子去水潭边洗衣服,不慎滑到水里,挣扎间突然抓到柳树条,她拽着树枝爬上岸,发现正是救了男子那株古树。女子便觉得是神树显灵,她回去后大加宣传,渐渐的,神树的名声便流传开来,村里人遇到不顺心的事,便拿着香烛来树下供奉,说也奇怪,供奉过后,烦心事很快就会解决。神树的名声越来越广,最后所有村民都把这株古树奉若神灵,甚至为它专门修建了神庙,日夜供奉。
然而神庙建好之后,玉溪村就频繁发生怪事。最开始是村里人都喊睡不醒,体弱的妇人、小孩甚至会精神恍惚,随后老人孩子接连病逝,村民以为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但后来青壮年也病倒了,怎么都查不出病因。眼看村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村长无奈之下上报朝廷,朝廷派了郎中来,郎中要开棺验尸,村长带着人挖开坟墓后,却发现前段时间病死的人都变成了木头,或者说,变成了树人。
死者身体变得干枯,脚心长出根须,穿刺棺材,深深扎入土地。有胆子大的村民试着砍断树根,没想到根须里竟渗出血来,死去多时的人像被砍疼了一样,突然坐起,扭曲着朝他们爬来。村民们吓死了,自此之后玉溪村闹妖怪的事就流传出去,幸存的村民没人敢继续住着,陆续都搬走了,连村长一家也弃村而去。
村志最后几页字迹杂乱潦草,明显是仓促间写下来的。容冲早就看过一遍,等赵沉茜看完了,才说:“先救人再杀人,这树妖好谋略。”
赵沉茜问:“你怎么知道是它杀了村民?”
容冲指向开棺那一行:“村民说,死去的人脚心长出须根,深入地里。要是我没猜错,并非人长出了树根,而是树妖将根须刺入村民脚心内。脚心乃气脉呼吸之处,树妖连接此处,藉此攫取人的精气。村民们埋葬病人时,其实那些人根本没死,村志中村民砍断根须后的异状,并非诈尸,而是棺材中人终于能脱离树妖控制,在拼命求救。”
赵沉茜立刻明白过来:“那村里许多人产生幻觉,集体病倒,也是树妖搞的鬼?”
“没错。”容冲从窗缝里抽出几丝柳絮,打了个响指,柳絮上就燃起火来。容冲指着火焰,说:“你看,火心是蓝色的,说明里面有妖气。这只柳树妖聪明的不像草木,它先是救人,施与一些小恩小惠,等得到村民的信任后,就诱导众人报恩。有香火供奉,远比它自己修炼快多了,等它骗着村民为它修建了神庙,就逐渐露出原型。它在柳絮中下毒,村民嗅到后精力不济,甚至出现幻觉,毒性积累越来越深,人就会昏迷假死,其他人误以为此人死了,将他埋在地下,树妖趁机侵入村民体内,吸取生机,一直到将人抽干。它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杀了许多村民,外界却以为他们是病死的,殊不知下葬时,所谓病人根本没事。”
赵沉茜想到那么多“病死”的村民,神色沉重。上次来他们只是杀了妖怪,并不知背后还有这么多隐情。敢在汴京脚下作恶,不像是普通妖怪,如果孟皇后绣囊里的柳木真的来自于玉溪村这只树妖,那么,是谁折下来送进宫里的呢?赵沉茜收起村志,决意亲自去墓地看看,说:“容郎君,柳树妖的本体就在神庙地下,你要捉妖的话可去神庙,但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你最好谨慎些,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容冲心里莫名其妙吃味,为什么她对少年的他这么温柔,甚至会提醒他捉妖小心。明明现实中她对他警惕极了,连认都不想认他。
凭什么?
容冲心底咕嘟咕嘟冒酸泡,那股劲都不用拿,语气中自然而然带上了傲娇:“你怎么知道我姓容?”
赵沉茜看着容冲,那双眼睛黑润明亮,热忱的像是没经历过任何黑暗,她想到他日后要经历的苦难,心中莫名不忍。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语气变得十足柔和,说:“白玉京小公子的名声谁人不知,他是掌门幼子,单名一个冲字,家世非凡,剑术高明,长得也俊俏,从小就是汴京许多人家的榜上贵婿。听说他喜欢穿白衣,喜欢在佩剑画影上系铃铛,尤其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处营救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条条桩桩都和你符合,我猜的没错吧?”
容冲笑了,眉宇间意气风发,瞬间恢复了高兴:“谢娘子谬赞。不过,我可没救过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既然娘子这样说,那我可要护花到底了。”
赵沉茜没想到他还要跟着她,问:“你不是和人比赛降妖吗,为何不去神庙,要在我这里耽误时间?”
“区区一场比赛,输了就输了,如果留你一个人出了事,那才叫无法弥补。”容冲说,“正好我也要去墓地验证些事情,这位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可以一起走吗?”
赵沉茜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抓着这几个字不放,倒像是赵沉茜自夸一样。赵沉茜抿了下头发,说:“别乱叫,我有名字。”
容冲知道赵沉茜要骗他了,配合地问:“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十四岁初遇时,赵沉茜还无法习惯旁人不加掩饰地对她好,只能像个海螺一样,用高傲坚硬的外壳掩盖脆弱的肉,他对她越好,她就越要将他推远。哪怕他护着她走了一夜,她也从没有好声和他说过话。
但她现在已不是十四岁,她已经在漫长的成长中变得自信。容冲告诉她,她值得被人爱,高太后告诉她,她可以成为别人信赖的靠山,光珠也告诉她,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天底下不是所有婚姻都像昭孝帝、孟皇后一般,也有容复、楚蘅这样相伴一生的眷侣。明明她临死时都在遗憾辜负了他的感情,现实中小心谨慎也就算了,为什么在梦中都要瞻前顾后呢?赵沉茜静了片刻,说:“我叫赵沉茜。折戟沉沙的沉,千亩卮茜的茜。”
容冲意外,不由看向她的侧脸,她竟然没有随便编一个名字骗他?容冲马上反应过来,说:“哪里,分明是沉鱼落雁的沉,茜茜琼姿的茜。”
赵沉茜垂眸轻笑,说:“白玉京每年从朝廷拿走那么多军费,全用来教花言巧语了吗?”
容冲反问:“你怎知是花言巧语?万一是真心话呢?”
“那就更麻烦了。”赵沉茜说,“我们走在妖怪的地盘,敌我不明,你不想着警惕环境,反而有心情观察女人?”
“娘子长这么美,哪用得着仔细观察,我看第一眼就知,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容冲打量着赵沉茜表情,小心翼翼道,“等此间事了,我可以去娘子家拜访吗?”
赵沉茜心想这狗东西是真的得寸进尺,不置可否,道:“先活着从这里出去再说吧。”
月黑风高,坟地上草木摇曳,隐约有呜呜的哭声,容冲心想他们的初遇总是如此不同寻常,不是在地底爬树,就是在墓地探坟。赵沉茜看到挖开的墓穴,毫不避讳上前,看样子竟要亲自下去,容冲叹了口气,先行跳下去,伸手扶她:“地上滑,小心。”
赵沉茜看了他一眼,没有逞强,搭着他的手下墓。容冲从芥子囊中摸出一颗夜明珠,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霎间明亮,容冲自己都惊叹于他年少时的阔绰,说:“看起来这里就是村志里记载的墓穴,你看,这是砍断的树根,树芯果然是红的,应当是树妖从这里吸血,久而久之连木干都被血染红。”
赵沉茜拿出香囊里的柳木,仔细对比,发现两者纹路相似,看来陷害孟皇后的柳木,的确来自于玉溪村的柳树妖。可是,是谁做的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容冲在后方检查尸体,可惜墓穴的主人还是难逃厄运,在村民们被吓跑后,他根本无力爬出墓穴,最后竟困在棺材里活活饿死了。容冲看着棺材上的抓痕,叹息一声,起身去看赵沉茜:“你在看什么?”
赵沉茜下意识想藏起柳木,最后想起容冲见多识广,或许能为她解惑,就问:“这截木头和柳树同源吗?”
容冲点头:“是的,上面有一样的妖气。”
“有什么用处吗?”
“能有什么用处。”容冲道,“就是一截木头,烧柴都嫌不够。不过民间有些说法,认为柳树通留,可以让男子回心转意,甚至有人专门去找年老成精的柳树,做成木牌让女子佩戴。其实什么用都没有,都是民间讹传。”
容冲说完,没在意问:“你这块是哪里来的?你该不会也信那些说法吧?”
赵沉茜将证据收起,淡淡道:“为什么不信,我母亲就是被这样定罪的。”
容冲骤然失语。他刚遇到她时,确实听说过关于孟皇后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他对那些谣言嗤之以鼻,甚至想过帮她们母女摆平此事。赵沉茜自然严词拒绝了,为此好一阵不理他,从此之后,容冲就再不敢提孟皇后。
容冲小心觑她的脸色,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无妨。”赵沉茜早就看开了,说,“这又不是你的错。怪谁都不能怪你。”
昭孝帝因厌恶高太后将孟氏废弃,后来又因为赵沉茜得了容家小公子青眼,碍于容家的颜面,将孟氏从冷宫里放出来,这难道能怪容家权势滔天,怪容冲喜欢她吗?连十四岁时的赵沉茜都明白,怪谁都不能怪容冲,他只是想为她好。
赵沉茜不想谈此事,主动转移话题,问:“刚才你说你要验证一些事,怎么样,验证了吗?”
容冲顺势道:“差不多了。你可知道栖霞城惨案?”
赵沉茜当然记得,肃容问:“栖霞城全城无一活口,玉溪村也差不多被屠村,莫非,两者有什么关系?”
“我父母曾是栖霞城案的亲历者,当年有一个怪现象,栖霞城遇难者尸体俱在,却没了魂魄。我父母追查多年,近期找到了线索。”容冲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不是父母查的,是他从蓬莱岛出来后翻看卷宗,才将许多事情联系起来。但现实中他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在梦境中,通过这种方式将信息传给赵沉茜:“世间万物,唯有人的魂魄永恒不灭,但人的身体却十分孱弱。有灵脉的修行之人哪怕天赋再高、修炼再勤,记载中活得最久的也不过两百三十岁,而没灵脉的普通人,大多只有五六十年。所以历朝历代总有人钻研长生之法,有人寄希望于死而复生,不断换躯壳活着,也算长生不死;有人看中了妖怪悠久的寿命,想将人的魂魄和妖的躯体融合,这样就能同时拥有不灭的灵魂和强大的体魄。”
赵沉茜听得很仔细,问:“那代价是什么呢?”
容冲手中夜明珠照向棺材里的男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天道守恒,一个人的长生,势必要用许多无辜生灵的死做代价。第一种方法没人成功过,人的躯体十分脆弱,摔一下都能死,根本受不住移魂,所以第一条路几乎是死路,邪修主要尝试第二种方法,将人魂注入妖躯内。近年来新冒出一种邪术,以人养人,假设某位富商想长生,抽生人魂丝养他的魂魄,抽青壮年的精血养他要移植的妖躯,等他的魂魄足够强大,妖物躯壳也被人的精气完全浸透,两者会更容易融合,只要成功,他就可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了。”
夜风从墓穴上方吹过,呜呜咽咽,仿佛无数冤魂哭啸。赵沉茜看着墓穴里不知通向何处的根须,沉默许久,问:“这只柳树妖,就是某位富商为自己养的躯体?”
“去看看就知道了。”容冲拔剑,一剑劈过,树根周围的土被震落,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容冲率先上前,站在黑暗中,问:“你要来吗? ”
赵沉茜看着他,他目光平静,无声邀请她赴一场危险的约。赵沉茜认命地叹口气,扎起头发,说:“早知道就穿黑色的衣服了。走吧。”
第75章 耳珰
容冲在前方开路, 赵沉茜跟在后面,两人沿着树根,艰难在地下穿行。赵沉茜再一次从根结下钻过, 小心翼翼不踩到根须,以免惊醒树妖,起身时, 她望向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树根,问:“这只树妖的根系竟然如此庞大, 看起来,它从地下覆盖了整个村子。”
容冲点头,长长叹息:“是啊, 不能给来路不明的妖怪修神庙,各城池乡镇都有城隍镇守, 这些神灵或保境安民,或御灾捍患, 生前皆是有功于民之士, 死后不入轮回, 位列仙班,依旧庇佑一方不被妖精鬼魅侵扰。一旦立了新庙, 便是将其他精怪立为新城隍,原本的城隍神就护不住了。若非是玉溪村民亲自将所谓神树请进来, 区区一个树妖,怎么轮得到它在地下猖獗。”
赵沉茜道:“村民也是为了求平安,怎么抵得住有心算无心?我总觉得柳妖想不出这么高明的局,这套做法定是有人教的。”
“这么通人性,想必已被人蓄养了很久。”容冲挥剑的动作越来越轻,低声道, “前面就是树妖本体了,小心些,别吵醒它。”
赵沉茜颔首,忽然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树妖在睡觉?之前她有说过吗?
越靠近本体,树根就越粗,蹲下后足矣隐蔽身形。容冲轻巧藏到树根下,打量了一会,示意赵沉茜快来。赵沉茜不动声色挪到他身后,透过缝隙看向前方。
树根虬结,像千龙俯首,汇聚一处,一株庞大的柳树矗立在中央,它足有十人合抱粗细,树皮纹路狰狞,隐约可见一张脸,正阖着眼睛睡觉。随着它一呼一吸,万千树根隐隐闪过红色细流,如血管一样汇入主干。
赵沉茜从绣囊里拿出柳木,再一次比对,确定这段木头就是出自这里。陷害孟皇后的人,显然和这株柳树妖的主人关系匪浅。
赵沉茜看着粗糙的树皮,难以想象会有人想变成这样,哪怕能长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容冲像是看出了赵沉茜的想法,说:“这只是第一步,反正这是一只树妖,砍了还能再长,总能试验出和真人一般无二的躯壳。这个主人倒很有经商头脑,用树妖做载体,只要能成功一个,之后就能无限复刻,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可是,每一次试验,代价都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赵沉茜深深叹息,“究竟是谁,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嘘。”容冲突然拉着赵沉茜低头,说,“有人来了。”
赵沉茜以为是树妖主人来了,屏息以待,结果进来的却是一个熟面孔。卫景云?赵沉茜意外,怎么是他?她记得卫景云第二天才赶到汴京,怎么今夜就提前来了?
柳树妖就在面前,卫景云却不杀妖,而是鬼鬼祟祟避开枝蔓,像是在找什么。赵沉茜不明所以,容冲却心如明镜,这厮定是在找赵沉茜。
呵,找不到吧,容冲心里冷笑,卫景云只知他们被困在神庙地下,却不知容冲和赵沉茜初遇在村长家。
哪怕一切都可以贩卖,爱意仍无法模仿,云中城的情报网再发达,也无法窥知容冲和赵沉茜共度的点滴。
卫景云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不慎踩到一截树根。他立刻停下动作,中央的树妖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觉,容冲却看出不对,示意赵沉茜先走:“不好,柳妖醒了,快回地道。”
赵沉茜见识过树妖的威力,二话不说,弓着身体后撤,他们刚刚离开,原来的位置就被树根淹没,柳树妖挥舞着枝蔓根须,如一张遮天盖地的网,扑向侵入者。卫景云见伪装失败,不再客气,挥笔攻击,但是树藤密密麻麻,卫景云的御墨术发挥不出最大功效,很是被动。
容冲护着赵沉茜,及时藏到地道里,并没有被树妖发现。这一次容冲以旁观者的角度观战,悠然自得,甚至有心思点评卫景云的招式:“让他再装,现在翻车了吧,穿得华丽有什么用,还不是打得这么狼狈。”
赵沉茜无声盯着容冲的表情,问:“容郎君认识这位公子?”
“不认识。”容冲拼命否认,简直恨不得捂住赵沉茜的眼睛,“别看他,一会也别和他说话,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
赵沉茜扫了他一眼,故意问:“为何?”
“因为……”容冲手中的画影骤然拔剑,趁着树妖和卫景云缠斗时,一剑劈中树根,“看我就够了。”
这是他们所有故事的开端,心高气傲的容冲在这一夜,终于遇到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的少女。容冲私心里希望,她这段记忆中,只有他一个男主角。
容冲劈中树妖要害处,粗壮的主根被拦腰斩断,断口处汩汩流出粘稠的红色液体,霎间废掉树妖一半根须。所有枝蔓剧烈震动,灰尘扑簌簌落下,哪怕草木无声,赵沉茜也感觉到这一下定然很疼。
柳树妖回头,这才发现除了面前的白衣小子,还钻进来两只蚂蚁。柳树妖发狂一般攻击偷袭者,枝蔓疯狂涌向容冲,恨不得将他绞成肉泥,以报断根之仇。容冲不慌不忙挽起剑花,身如游龙,剑光如雪,在密密麻麻的藤蔓中腾挪自如。哪怕战况再危险,也没有往赵沉茜的藏身之处退一步。
赵沉茜隐在地道中,看着群魔乱舞中那个颀长清瘦、潇洒恣意的白衣少年,记忆和眼前逐渐重合。
其实她差不多同时遇到容冲和卫景云,容冲杀了柳树妖后,她和容冲刚从地洞里钻出来,就看到了卫景云。但赵沉茜回想这一段记忆,永远只记得容冲。
其实他无须和卫景云较劲,因为只要他拔剑,赵沉茜根本注意不到别人。
卫景云不知容冲何时混进来的,但有人牵制树妖,他暗暗长松一口气。显然,他有些托大了,能把容冲困一夜的妖怪,绝非等闲之辈。容冲吸引了柳树妖全部攻击,树妖无瑕顾及他人,卫景云整了整衣袖,终于能发挥他的长处,挥笔写字,远程控制。
两大修仙势力的少主联手,柳树妖很快不敌,终于被容冲一剑斩断树干。庞然巨树轰隆隆倒下,落地时化成一个半人半树的怪模样,赵沉茜看清它的脸,瞳孔紧缩:“是你。”
柳树妖的原型,竟然和栖霞城害死光珠的树鬼一模一样!可是赵沉茜明明记得,初遇这年容冲将它杀死了!
不,或许就是因为容冲杀了它的本体,它才变成树鬼。赵沉茜脑中飞快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元佑二年,柳树妖埋伏在栖霞城,一步步诱导殷家将殷骊珠逼入绝境,献祭光珠,发动夺魂阵。抽生人魂魄养魂被证明可行,柳树妖的主人换了一个地方,这次他盯上了玉溪村,让柳妖伪装神树,取得村民信任后,暗中夺取活人精血,谋求长生之术。
接连死亡的村民终究惊动了朝廷,昭孝帝召容冲进京降妖,赵沉茜出宫找证据,误打误撞遇到容冲,两人杀死了柳树妖,丝毫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断了一条多么庞大的黑色财路,自然也不知,柳树妖虽然被容冲斩于剑下,但后来被它的主人救活,变成妖鬼,依然作恶人间。蓬莱岛时,树鬼藏在幻境内,试图杀死赵沉茜和容冲报仇,却受限于蜃兽之梦的规则,再一次被赵沉茜和容冲逃脱。
赵沉茜恍然大悟,难怪她在蓬莱岛时,幻境对她的恶意如此大,原来祸根早在多年前就埋下了。当年他们在玉溪村横冲直撞,无知无畏,只以为杀的是一只普通妖怪,哪里知道隐藏的细节下,竟然牵扯着这么大一个阴谋。
栖霞城惨案的主使者,玉溪村树妖的主人,殷骊珠口中的主上,甚至送媚术之物入宫诬陷孟皇后的幕后黑手,都是同一人——国师元宓。
可是,元宓为什么要这样做?废了孟皇后,对他有什么好处?赵沉茜记得殷骊珠死前说,国师这样做是为了复活某位挚爱。她刚吐露一句就浑身溃烂而死,可见,这很可能是真的。
国师的挚爱?赵沉茜拼命回想,元宓一出现在汴京就是道骨仙风、冰清玉洁的高人模样,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女人走得近,殷骊珠口中的挚爱,会是谁呢?
容冲盯着地上半人半树的妖物,步步逼近:“果然是你。”
树妖知道今日碰上了硬茬,借说话拖延时间,实则暗暗给主人传信:“你认得我?”
容冲轻笑一声,何止。在蓬莱幻境时,容冲就觉得那只树鬼很熟悉,他在这场梦中待到现在,就是为了验证,多年前他杀死的柳树妖,是不是蜃境中的树鬼。果然,他猜对了。
在幻境交手时他猜到这只鬼生前受过很重的伤,没想到竟是他自己打的。孽缘,真是妙不可言。
柳树妖趁容冲不备,悄悄放出信号,没想到看似毫无察觉的容冲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它的妖气。树妖一愣,反应过来容冲是故意骗它放信号,好找到主人所在,它立刻掐灭妖气,然而已经太晚了,容冲转瞬破解妖气的禁制,在树妖动手前,就已经读完了里面的内容。
树妖大惊失色:“你……你如何会破解主人的禁制?莫非那些人里有奸细,在给你通风报信?”
容冲黑眸中一点光亮都没有,目光中的冷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国师一党害他家破人亡,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容冲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区区禁制算的了什么?容冲面无表情,一剑刺穿树妖的身体,问:“那些人是谁?”
树妖痛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刺耳,容冲却始终面无表情握着剑,眼中不见丝毫动容:“不肯说是吧,那我自己来。”
卫景云看到容冲指尖的亮光,微微挑眉,提醒道:“搜魂术可是禁术,哪怕用在妖怪身上,依然被武林唾弃。容冲,你真要用?”
哪怕这是梦境,但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不分虚实。禁术也分高下,像复活术这等禁术,做成了是能耐,而搜魂术之流,却是最为人不齿的。
容冲心里毫无波动,他们杀他的家人时,何曾讲究过光明磊落?他们能做的,凭什么他不能报复回去?容冲只恨少年时杀树妖杀得太痛快了,如果当时他就对它用搜魂术,或许后面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卫景云只是出于天才间的惺惺相惜友情提醒一句,他见容冲毫无收手之意,耸耸肩,不再劝了。容冲抬起手,正要落下,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等等。”赵沉茜走过来,不动声色拉住容冲的手臂,说,“容郎君,我也有些话要问,可否容我先审?”
容冲怔住,这才想起她也在,塞满了仇恨的头脑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叫嚣着不要放过任何仇人,他们不择手段,他为什么要守江湖道义?他要将天底下最残忍的刑罚一一施展一遍!而另一半脑子却在告诉他,她也在这里,不要让她看到这么不堪的一面。
嗡嗡声中,一双手握在他的手指上,轻柔温暖,她微微使力,那只手就像不听使唤一般,随着她放下。赵沉茜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寒潭般的眸子清凌凌倒影着树妖的丑态,问:“这节柳木,是你身上的吗?”
树妖看到木头有些意外,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赵沉茜是谁,冷笑道:“原来是大公主殿下。月黑风高,大公主不在宫里守清闺,怎么和两个男人混在一起!”
容冲眯眼,立即想教训它,却被赵沉茜按住。树妖再狡猾,和人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这种程度的辱骂根本不配激起赵沉茜的情绪波动,她冷静道:“所以,你确实知道这件事。我母亲与元宓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树妖嗤笑,不屑于回答。赵沉茜也不恼,继续心平气和问:“莫非,你们也像那些宫人一样,因为皇帝不喜欢我母亲,便主动为上解忧?如此谄媚,元宓竟也有脸做那副世外高人之态,亦不过是一条趋炎附势的狗。 ”
树妖听到赵沉茜贬低国师,彻底愤怒,要暴起杀赵沉茜,被容冲用剑牢牢钉回地上。它已经化成木头的手扒着剑,狰狞道:“一介凡人,胆敢对主人不敬!你们赵家蠢笨无能,身无灵力,有什么资格称皇称帝?呸,你们连给我主人提鞋都不配!”
赵沉茜心里暗暗叹息,太沉不住气了,哪怕树老成妖,神通广大,也还是低估了凡人的奸诈,它难道看不出赵沉茜在故意激怒它吗?它越愤怒,赵沉茜能试探出的消息就越多。
现在,至少她能肯定,国师在玉溪村草菅人命,试验长生之术,昭孝帝并不知情。树妖的态度就是元宓的态度,树妖都对皇帝这么轻视,何况元宓,这样的人是不会帮皇帝炼长生术的。
那他为什么执着于长生呢?或许她可以换一个思路,不止活人可以长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需要长生。
赵沉茜紧紧盯着树妖的眼睛,问:“元宓想复活谁,他的父母,手足,师兄弟,还是爱人?”
赵沉茜说得很慢,通过树妖的反应判断答案。柳树妖听到这个问题就知不好,但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听到最后一个词,它瞳孔紧缩,几乎同时,一阵红光从树妖身上亮起,柳妖狠狠抽搐了一下,身体飞快干枯,眨眼碎成一堆朽木。
赵沉茜心道果然,它像殷骊珠一样,被元宓下了禁言咒。看来元宓很在乎这个人,无论多么重用的手下,只要敢泄露这件事情,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会死。
容冲看着地上那堆枯木,知道这回它是彻底死了,比搜魂术死得还彻底。多么讽刺啊,它的主人动手,远比他动手狠多了。
容冲回想自己刚才的状态,只觉得像入魔。幸好有她在,父母身体力行教给他的准则,不该为这样一群卑鄙之辈破例。
卫景云越听越意外,什么秘密,竟然需要禁言咒来约束?卫景云问:“这是怎么回事?”
“别想了。”容冲拉起赵沉茜,毫不犹豫往外飞,“树妖已死,这个地穴要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个地巢本就是靠树根撑起来的空层,一旦树妖死了,地面失去支撑,会立刻塌陷。幸亏容冲最引以为豪的除了剑术就是轻功,他带着她,险险在玉溪村坍塌前离开。
地下藏污纳垢,地面上却有极其皎洁的月光。容冲在山林间将她放下,赵沉茜一碰到实地,立刻去看自己衣裙。
天啊,她现在的样子比十四岁那次还糟糕。她回头,发现容冲竟还一动不动盯着她,越发难堪,气汹汹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容冲笑了,说:“当然是你好看。”
赵沉茜噎住,觉得容冲一定是存心气她。她扭过身不理他,自己往山下走去,少年的脚步声徐徐跟上,在月光拉长的影子里,两人仿佛并肩而行。
赵沉茜不想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故意赶他走:“没听到我是公主吗,还敢跟着我?”
少年一声轻笑:“那我越发要跟紧了,毕竟,我爹从小就想让我当驸马。”
“不要脸。”赵沉茜冷声道,“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如此狂浪,谁要招你当驸马。”
“这就是我爹教我的第二件事了,遇到喜欢的姑娘,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若她不喜欢你呢。”
“那就隔一会再告诉她,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了呢。”
这么厚的脸皮一定没救了,赵沉茜懒得再搭理他。容冲隔着一段距离,不打扰她,却也始终不离她左右。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路,容冲突然开口:“谢谢你。”
赵沉茜挑眉,故意问:“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遇到你。”容冲黑眸亮晶晶笑着,像是开玩笑,也像是真心话,“每一次遇到你,我都会比从前更喜欢你。”
赵沉茜觉得肉麻,冷冷问:“这也是你爹教你的?”
当然不是,这是他从地下出来,看到月光下的她时,脑子里唯一存在的话。如果不是她拦住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发动搜魂术。
谢谢她,在他每一次迷失时,及时告诉他,他是容冲。要不然,他早就在血海深仇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成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他没回答,赵沉茜也没在意。之后一路相安无事,赵沉茜走到和车夫约定好的地点,车夫看到她的模样,震惊地瞪大眼睛:“娘子,你这是……”
赵沉茜不想让人提醒她现在的样子,冷声道:“无事,回汴京吧。”
车夫闭嘴,识趣地不再问了。他瞟了眼后面那位同样一身狼狈的郎君,脑子里闪过好几种猜测,到底没敢问,吆喝道:“好嘞,娘子里面坐,我们这就出发了。”
赵沉茜提着裙摆登车,容冲忽然上前叫住她:“等等。”
赵沉茜回头,生怕他在车夫面前乱说,警告道:“如果是你那些四处学来的鬼话,就不用说了。”
明明是真心话,怎么就成了鬼话?容冲心里不服,但还是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是轻轻指了指她的耳朵。
赵沉茜摸上耳垂,这才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只剩一只耳珰。容冲认真看着她,说:“你别生气,不是我爹教的,也无须任何人教。为表谢意,我还你一对耳珰怎么样?”
第76章 剿匪
“沉茜!”
赵沉茜忽然惊醒, 眼前并不是月夜山林,没有车夫也没有容冲,只有小桐焦急的脸。小桐看到她终于醒来了, 长松一口气:“沉茜,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赵沉茜捂住额头, 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灵魂要从躯体里飘走。赵沉茜缓了一会, 终于觉得能重新控制四肢,费力地坐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 今日我们约了布庄做衣服。”小桐道,“都午时了, 马上就要到和布庄约好的时间了,我见你还不起来, 觉得不对劲, 在窗外喊了你很久, 你都没有反应,我吓了一跳, 赶紧进来找你。你睡得可真死,刚才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一动不动, 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赵沉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说:“可能是最近总做梦,这才睡不醒吧。刚才多谢你了,我收拾一下,一会出去。”
小桐嘱咐了她几句,就出去修剪花园了。赵沉茜靠在床架上缓神, 记忆逐渐回笼,意识到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十四岁,在那个世界里,她改变了媚术案,与故人初遇,还找到了陷害母亲的凶手。虽然依然无法证明废后是昭孝帝主导的,但她找到了国师元宓研究邪术的证据,并且有白玉京、云中城两大门派的少主为她作证。只要将柳树妖的事捅到朝堂,元宓不死也要滚出汴京,能废掉昭孝帝的一只臂膀,也算不亏。毕竟在随后的容家叛国案中,元宓可没少出力。
昭孝帝这个蠢货,他因为自己的猜忌,扶植元宓,不择手段扳倒容家。可是元宓却对他毫无敬意,甚至在背地里研究长生邪术,视黎民百姓如草芥。重用邪佞,残害忠良,燕朝丢失半壁江山,就是因他而始。
如果梦境是真的就好了,早早拔除元宓这颗毒牙,容家不会出事,边关不会无将可用,崇宁新政、燕梁战争等许多事都会随之改写,北伐或许真的有可能在她有生之年实现。
赵沉茜长叹一声,哪怕这种走向美好得令人心驰神往,但她知道,必须停止了。赵沉茜根本不可能睡到午时,她做的不是正常的梦,若没有灵异力量作祟,梦里不可能审问出她不知道的细节。
美好的事情都是虚妄,最荒唐的才是现实。该醒了。
赵沉茜换了衣服,上了淡妆,出门前特意去花坛里找了找,将前两天她扔掉的桃符拿出来,洗净挂在床头。
外面传来小桐的询问声,赵沉茜将桃符摆好,端端正正悬在床头,才应道:“来了。”
容冲听到隔壁出门,他手中的风铃也刻完了。既然她不喜欢铃铛,那他就挂在自己檐下,为此,刚才他特意修改了阵法,将辟邪范围放得再大些。
挂好铃铛后,容冲走到祠堂前,抬头看照妖镜。他承认之前是他猖狂了,有些时候,人还是要信邪,容冲轻轻叹了声,用黑布将照妖镜罩住。
镜通阴阳,他们连续做梦,应当和这面镜子脱不开干系。一个真实程度不亚于现实的镜中世界,沉湎过久绝非好事。哪怕他实在很留恋梦中的过去,也不得不中止了。
做完这一切,容冲低头,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锦盒。锦盒表面已经被磨得发旧,容冲爱惜地拂过,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对紫玉耳珰。
初遇那天,她的耳环丢了一只,从那天起他就想送她一对新的耳珰。他在汴京找了两年才找到满意的紫玉珰,却因容家出事仓促,来不及送她。之后他四处流亡,她是摄政公主,而他是通缉犯,再没有机会赠她礼物。
这对耳珰他一直带在身边,紫玉变得晶莹水润,明净剔透,她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不知此生他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她戴上这幅耳珰。
赵沉茜和小桐来到秋水阁,之前和布庄订被褥床幔等布料时,赵沉茜怕钱花不完,又买了一批做衣服的布料,约定好今日来量尺寸。赵沉茜刚进秋水阁,老板娘认出来这就是那位大主顾,殷勤地迎上来:“两位娘子来了,快里面请。娘子好眼力,您前两天订的布料,这几日都涨价了,除去做衣服的料子,您还倒赚了不少呢!”
赵沉茜惊讶,这才几天,怎么会涨价这么多?她问:“为何?”
老板娘说:“还能因为什么,要打仗了呗。听说皇帝要御驾亲征,亲自带大军铲除海州一带的山匪叛贼,梁人拨了十万大军为皇帝助阵。海州离山阳城不远,今日起米面粮油什么都涨,一会一个价。我怕下面人招待不周,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店里,亲自为娘子量尺寸,等招待完娘子,我也该回去安顿家里了。”
皇帝御驾亲征?赵沉茜听到先是意外,随后才反应过来,老板娘说的是汴京那位大齐皇帝。赵沉茜清楚这不过是商家招揽生意的话术,她们生意人消息灵通,哪用得着和普通百姓抢,恐怕老板娘早就屯好东西了,现在不过故意拿这种话来激她。赵沉茜笑了笑,道:“那就多谢老板娘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喜交际,往后有什么消息,有劳老板娘提醒我们。”
老板娘自然一口应下,亲自打帘子,送赵沉茜和小桐进内室,说裁缝稍后就到,请赵沉茜和小桐稍坐片刻。招待完她们,老板娘去外面张罗其他事了,小桐无心喝茶,忧心忡忡说:“怎么又要打仗?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宅子,又要搬家了吗?”
赵沉茜垂眸思索什么,闻言轻声说:“无需担心,薛刺史一心想当国丈,消息比商人灵通多了,薛家一动不动,想必不会波及到山阳城。薛家不走,我们便可安心住着。”
小桐听到不会影响她们,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
她看赵沉茜还拧着眉,诧异问:“既然打不到我们这里,你还担心什么?”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说:“军队打不到这里,不代表没有‘乱兵’。如今粮食价钱疯长,而我们在宅子里放了那么多米粮,恐怕很招贼啊。”
前两天赵沉茜为了花掉卖夜明珠的钱,见什么买什么,只要有需要的全搬到宅子里,硬是把五千贯挥霍完了。没想到阴差阳错遇上了战乱,她在物价飞涨前囤积了大量物资,这一步竟还走对了。但她当日为了让人知道她把钱都花了,买东西没避着人,导致现在全城人都知道她的宅子里有粮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何守住这些东西,也是一个难题。罢了,这一关迟早都要面对,走一步看一步吧。
裁缝很快拎着箱子来了,赵沉茜让裁缝先给小桐量尺寸,她去外面挑选花样。赵沉茜选布时,听到街上许多人都在讨论即将来临的战事。
“听说了吗,大齐皇帝要御驾亲征,来海州剿匪。据说汴梁为这一战秘密筹备了许久,准备了足够十万大军吃半年的军粮,看来这次,北梁人是铁了心要拿下海州了。”
路过的百姓听到,全都停下来询问,消息越交换越详细,看来海州要起战事已是板上钉钉。满大街都飘荡着人心惶惶,有人担心道:“虽说目的是海州,但一打起来,那些兵匪哪里讲道理,恐怕周边城镇都会被洗劫一空。唉,我们家还有两个孩子呢。”
“你们家孩子还小,够走运了,家里有闺女媳妇的才要担心。”一个老人义愤填膺,骂道,“剿匪剿匪,他们没来之前,什么乱子都没有,我上次去海州城,除了进出盘查严,城里面市曹井然,有老有幼,竟然比山阳城都安全。等着瞧吧,皇帝带着这十万北梁军队来剿匪,匪才是真来了!”
周围人听到都沉默了,生活在北梁人统治下,谁不懂这个道理呢?这些年光忍受胡作非为的北梁巡察就够痛苦了,等将来城里出现无数北梁士兵……他们都不敢想。
一个年轻人抱有侥幸,问:“刺史呢,他是山阳城长官,如果有北梁人进山阳城作乱,他不管吗?”
周围人齐齐嗤声,街上到处都是巡察,他们不敢说刺史的坏话,但众人的反应已证明了态度。一个能硬生生拆散女儿女婿,将长女献给大齐皇帝的人,会将北梁人拒之城外吗?呵,恐怕他开门迎都来不及。至于城里百姓怎么样,反正祸害不到他的府邸,他才不会管。
一个老妇人想到家里的孙女,长长叹息:“这世道,还有王法吗?没完没了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句话是多少人的心声,有人忍不住了,不顾三纲五常骂道:“都怪临安那个小皇帝,要不是他胆小怕事,避战不出,一昧求着和北梁人和谈,怎么会如此?他弃了王城逃跑,在江南继续做他的太平天子,倒苦了我们做三等人。”
如今北梁疆域辽阔,治下分三等人,第一等自然是梁人;第二等是生活在幽云十六州的汉人,他们虽然是汉族,但已经被北梁统治多年,接受了现状;第三等,是原属于燕朝,战败后不得不归属北梁的中原百姓。这些百姓不服北梁人统治,不肯换北梁衣服,频频反抗,北梁皇族很厌恶这群“刁民”,将他们贬为最下等、最卑贱的三等人。
有人开头后,其他百姓也纷纷倾吐大逆不道的话:“从旁支过继的到底不是正经龙脉,皇位不该是他们家的,哪怕被扶到龙椅上也成不了真龙。瞧瞧那孬样,一碰见北梁人就吓破了胆,若昭孝皇帝的正经太子能顺利长大,怎会如此?”
众人纷纷遗憾昭孝皇帝没有儿子,一个教书先生一脸忧愤,道:“从宪文帝起龙气就越来越弱了,宪文帝子嗣不丰,好歹还有三个儿子,昭孝帝却连生三个公主,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皇子,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要我说祸根还在宪文帝,他一昧宠着皇后高氏,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宠幸后宫,还纵容高氏插手朝政。前有高太后,后有福庆公主,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上天这才会降下惩罚。”
外面说得热闹,连秋水阁的伙计也被街上的谈话吸引,忘了招待赵沉茜。赵沉茜乐得清静,独自站在一边挑选花色。
她早就习惯了,亡国都怪女人,太平盛世都是男人的功劳。明明是高太后垂帘听政那些年施展仁政,修生养息,这才有了昭孝帝亲政时的强盛国力,但朝野却将功劳都算给昭孝皇帝,赞美昭孝帝是少年天子,雄韬大略,堪比秦皇汉武。
呸,就凭他,还敢自比秦皇汉武?
赵沉茜摄政第一年,拿到户部账本时,被国库的空虚程度惊得瞠目结舌。昭孝帝刚愎自大,还好排场、好颜面,他在位二十五年,亲政十五年,期间大举选秀,大兴宴饮,迷信僧道,宫女、寺院数量激增,皇宫用度日益奢靡,最后滚成了一个天文数字。上行下效,汴京达官贵人也纷纷模仿宫廷的排场,攀比之风至甚。
如果他只是一个花钱多的昏君也就罢了,但他不是,他是一个自比政、彻的昏君。因少时被高太后垂帘听政,无人听他的话,养成了昭孝帝心胸狭隘、猜忌多疑的性格,他掌权后,高太后朝的宰相重臣全被贬谪至死,敢为那些人说话的臣子,后来全都以各种理由丢了官。可想而知,这样一来朝堂中无人敢说真话,忠直之士郁郁不得志,升上来的尽是溜须拍马之辈。这样一帮人把持朝政,不难想官场多么乌烟瘴气。
昭孝帝死后,赵沉茜夺得大权,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而汴梁众人却还沉迷于歌舞升平之中,不知大厦已危。前两年赵沉茜铁腕统治,她大举扩充皇城司,强硬清洗政敌,等将权力都揽在自己手里后,便立刻推行新政。
她的新政引燃了昭孝帝时期埋下的隐患,大家的生活都变得不好过起来,臣子纷纷怀念起昭孝帝在位时期,将国库空虚、吏治腐败的罪推给赵沉茜,根本不管昭孝帝才是害得燕朝羸弱至此的罪魁祸首。
曾经赵沉茜不屑于解释,她觉得清者自清,等崇宁政变的效果显现出来后,他们自然会明白忠奸。可是,她没等到新政起效,就被自己人害死了。新帝赵苻全面废止新政,内忧外患一起爆发,赵苻应付不过来,就将所有问题都推到赵沉茜身上。
但凡了解些内幕的人就能看出来,错不在赵沉茜,可是,天底下能有多少内行人呢?天下悠悠众口,人云亦云,祸国的罪名背在赵沉茜身上,再也拿不下来,以后想必还要遗臭万年。
这种话听多了,赵沉茜已习以为常,她麻木地听教书先生骂完,心底一点波动都没有。这时小桐出来了,喊她去量尺寸,赵沉茜平静往内室走,忽然街上斜插进来一道声音,掷地有声道:“高太后如何我不知道,但福庆公主的新政我亲眼见过,骂不了,也听不得别人骂。”
第77章 上善
赵沉茜回头, 发现竟是一个落拓道士,大步流星从桥上走来,说:“十年前, 我在河东路听到福庆公主拟将更戍法逐渐改为置将法,改变军中将不识兵、将无常兵的弊端,并大举整顿厢军及禁军, 要求士兵每年测试,禁军不合格者降为厢军, 厢军不合格者降为民籍。八年前,我在河北东路看到东京发来的诏书,号召当地兴修水利, 费用由住户按贫富水平分配出资,付不起钱的百姓可以向州县府衙借贷, 也可以多开垦荒田,以工代钱。六年前, 我听说她在全国范围内清丈土地, 取缔了众多寺庙、道观, 勒令僧众还俗,将被佛寺道观、士绅豪族侵占多年的土地分给百姓耕种。可惜下面执行的官吏和当地士绅串通一气, 故意歪曲她的政令,要不然她的新政定能富国强军, 卓有成效。骂她其他便也罢了,但在执政治国上,她无可指摘。”
河边聚集的百姓瞧见他,惊讶道:“你一个道士,竟然还说她好?福庆公主撤了许多道观,连划给白玉京的地都收回去大半, 害得许多道士无以为生。她断了你们的财路,你不恨她?”
“她一心为公,我为什么要恨她?”来的正是化装为落魄捉妖师的容冲,他停在岸边,说道,“道观是我一个人的家,但还地于民,却能撑起千千万万的家。何况,如果没有地就无法谋生,那说明这门道士能力不行,趁早回家生孩子去,她何错之有?”
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没有百姓会为一个已死去多年的公主较真,但有容冲开头,渐渐有人出来说公道话:“崇宁那些年,虽然日子不好过,但至少能保一家老小吃喝。每年二月、五月青黄不接时,家里没粮了可以和官府贷粮,随夏税秋税补上就行。不像以前一样,一年到头担惊受怕,连病都不敢生,生怕家里出什么事,拿不出钱就得去借高利贷,一旦耽误了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只能卖儿鬻女。”
路过的货郎听到,也凑热闹道:“当年清田钦差走到我们县,挨家挨户查地有多少,从哪里到哪里,连一条田垅都要登记是谁的。这么一查,就查出县令将二百多亩良田评为贫瘠沙地,悄悄陪给女儿做嫁妆。那位小姐在知府府里做少夫人呢,钦差却不管,非要查这块田的来龙去脉,最后县令不敢认,只好说这块田是无主的。钦差将此事上报朝廷,福庆公主来了懿旨,下令将所有无主的田地按各户人丁数分给村民种,头两年免税,第三年十五收一税,剩下的收成归各家。我家分到了足足七分田,可惜,她一死,地就又收回去了。后来连年灾荒,家里交完赋税和地租什么都不剩,无奈之下我只能进城讨生活,走街串巷至今。现在回想,福庆公主在世那几年,竟是我们家日子最好过的几年。”
这么一说,大家发现这位公主恶名在外,但好像除了私生活不检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一个老婆婆叹道:“她就吃亏在是个女子,若她是男儿,娶三个娘子没人说什么,可惜她是女儿身,三嫁不祥啊。”
虽然容冲一直介怀她另嫁他人,还嫁了两次,但听到别人拿这件事说她,忍不住道:“另嫁怎么了,她的驸马被判谋反,她不赶紧断绝关系,难道等着一起下狱吗?”
方才大喊牝鸡司晨的教书先生受不了了,疾呼道:“好女不二嫁,她应该和夫婿同甘共苦,实在不行也该为夫守节,岂能贪慕荣华,明哲保身!”
容冲知道和这种老古板争辩没有意义,他最是不耐烦口舌之争,但涉及她,他却一反常态,教书先生说一句他就反驳一句:“同甘共苦除了多收一具尸体,还有什么用?但她保全了自己,多年后主导变法,造福了不知多少平民百姓。所谓女德、贞洁,难道比天下苍生还重要吗?”
教书先生争辩不过,气得脸红,嚷嚷着“礼崩乐坏“、“岂有此理”走了。围观的人群散去,只剩下容冲站在原地,和赵沉茜隔着窗户相望。他不想被她以为故意当着她的面作秀,遥遥对她拱了拱手就要离开,没想到赵沉茜却主动叫住他:“苏道长,留步。”
容冲停住,在桥上回头:“娘子有事叫我?”
赵沉茜浅浅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两天布料买多了,这种料子放久了生虫,不如借花献佛,为道长做身衣服。不知,道长可有时间来量量尺寸?”
容冲震惊了,她这几年脾气变得这么好?有人当着她的面诋毁她,她不生气,反而要送路人衣服?容冲不由生出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测,她该不会看上苏无鸣这个身份了吧?
容冲站在秋水阁里,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海州认识苏昭蜚的人不少,容冲怕被人认出来,虽然借用了苏昭蜚的身份,但并没有完全照苏昭蜚的长相易容,而是参考他的模子做了大改。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苏无鸣”出现在赵沉茜身边区区三天,她先是提出拜苏无鸣为师,随后主动赠衣,对比他刚认识茜茜时,待遇简直天差地别,难道她喜欢这种风格的?
不应该啊,他并不是说好兄弟坏话,但苏昭蜚的皮相远远不如他,茜茜怎么可能看得上苏无鸣呢?
容冲想不通,接受不了。赵沉茜瞧见,问:“道长可有什么难处?如果道长不愿意就算了,布料留着也无妨。”
容冲怎么可能不愿意,这可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完全出自她手,而不是挂名的宫廷赏赐。哪怕他心里几乎要被醋呛死,依然云淡风轻说:“哪里,能沾娘子的光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敢不识抬举?”
赵沉茜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道长客气。”
裁缝提了箱子过来,本来要替容冲量尺寸,但小桐那边好像有哪里量错了,需要复尺。赵沉茜见状说:“掌柜先去忙那边吧,这里我来。”
容冲再一次大惊失色,她说什么?她来是什么意思?然而赵沉茜已拿起量衣尺,证明容冲猜得没错:“道长,劳烦低头。”
容冲僵硬地弯腰,下意识在屋子中寻找镜子。他怀疑他现在还在做梦,要不然,茜茜怎么会主动触碰他?
然而赵沉茜不止碰了,还亲手为他拉直衣领,拂去肩膀的灰尘。赵沉茜手握着尺子,微微踮脚比在他肩膀。她的脸就停在容冲面前,却一眼都不看他,而是专注地盯着尺面,似乎只是为了记数字。容冲心里打鼓,她这是什么意思?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道长,抬手。”赵沉茜收回身体,轻声提醒。容冲回神,依言抬起手臂。赵沉茜一边量他的臂长,一边问:“道长怎么会来这里?”
“随便走走。顺便,来向你辞行。”
“辞行?”赵沉茜挑眉,问,“为何?”
容冲叹气:“娘子你也知道,如今世道艰辛,什么都要钱,而我们师门又尤其穷,耕地都响应朝堂号召还归于民了,仅剩的一座山头什么都不产,我总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受累,便只能四处捉妖,挣些佣金度日。刚才,我师父又写信过来,催我往回寄钱呢。”
赵沉茜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都怪那位福庆公主,没事推行什么清田,竟连累道长如此辛苦。”
“不不。”容冲赶紧说,“不怪她。如今僧道、世家、乡绅侵吞土地严重,如果她不清我们的田却要求别人归还土地,如何服众?她是真心为了百姓好,利民利国之策,理应支持。”
“道长为何这样向着她说话?”赵沉茜不动声色问,“莫非,道长和她有什么渊源?”
赵沉茜站在容冲身前,容冲微微伸着手,似乎一用力就能将她拥在怀中。容冲垂眸盯着她,说:“哪有什么渊源。非要说的话,我的师父曾和白玉京掌门有旧,她差点成了白玉京的儿媳,我们勉强算得上远房亲戚。”
赵沉茜沉默,这亲戚也太远了。赵沉茜说道:“道长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她处处维护?”
容冲如实说道:“这倒不是。祖上交情虽有,但到我们这一辈已无异于陌生人,我刚才说那些话纯粹是出于公道。”
赵沉茜歪头,目露探究:“公道?”
“是啊。无论皇亲国戚怎么骂她,很多贫苦百姓却实实在在受到了新政的恩惠。我走南闯北那些年,看到许多家庭因她的政令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只是那些百姓不像达官贵人一样发得出声音,而在舆论上有声量的人都和乡绅地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遗余力攻讦她。那些人的声浪盖住了真正的民意,仿佛全天下都讨厌她,无人念她的好。可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苍生不会冤枉春雨,只要她努力过,就一定会有人记得她的功德。就像今日,我只是起了个头,便有百姓为她说公道话。那些百姓,又有哪一个见过她,和她有亲故呢?”
赵沉茜沉默了,默默记下他的臂长、背宽,最后绕到前面,为他量腰围。容冲身体绷紧了,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站着享受,紧张问:“娘子?”
“别动。”赵沉茜的声音慵懒轻柔,“要是没量对,衣服放量小了,穿出来就不好看了。”
容冲心想他穿衣服就没有不好看过,哪怕是一个灰扑扑的麻袋,他穿出来也是道骨仙风的麻袋!但他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务必展示出他最好看的身材。
赵沉茜都记完了,将尺子收好,说:“谢道长配合。道长喜欢什么颜色?”
容冲飞快瞥了眼她白净细腻的脸,谨慎道:“没有偏好,最好是中规中矩,不扎眼,耐脏好打理的颜色。”
几乎和少年容冲的喜好完全相反。
赵沉茜点点头:“好。花纹和款式呢?”
这个容冲是真的不在意,随意道:“都行,娘子决定吧。”
“那我就僭越了。”赵沉茜说,“如果选的不好看,还请道长见谅。”
容冲心道赵沉茜挑选的东西不会丑,就算丑他也会照穿不误。哦不,他根本不舍得穿,肯定要供起来,每日拿出来观赏。
容冲看看量衣尺又看看赵沉茜,试着问:“这上面没有娘子的尺寸,娘子不给自己做新衣吗?”
赵沉茜对新衣服兴致寥寥,这次重生仿佛将她的热情全都带走了,她实在提不起劲像以前那样折腾打扮。赵沉茜懒得等裁缝,直接在纸上写自己的尺寸,她落笔时突然迟疑了一下,抬头,道:“苏道长,你不去外面等着?”
容冲反应过来,赶紧离开了。等他出去后,赵沉茜的笔尖久久未落,她盯着上方她亲手测出来的数字,神色莫测。
等赵沉茜出来,正好听到大堂中众人在说话。老板娘听到伙计转述教书先生的话,冷笑一声,说:“酸儒一个,男人总喜欢幻想女人没了丈夫后会以泪洗面,寻死觅活,事实上人家快活得很!要我是福庆公主,在最好的年纪里嫁了三个男人,各个都有权有势还年轻俊俏,一张脸看腻了,就找个小狼崽子亲手养到大,我不知道要多开心呢。还为夫守节,同甘共苦,我呸!”
赵沉茜一出来就听到这种话,既尴尬又无奈。为什么她那点私事全天下都知道,只不过换了三个驸马,很独特吗,有什么可谈的。
小桐想不到看起来温柔贤惠的老板娘竟然如此奔放,讷讷道:“可是,和心爱的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不是应该的吗?”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小娘子,你还年轻,不懂情爱二字最是虚无缥缈,而受过的苦却是实打实的。一个要求女人陪他受苦的男人不能要,如果一个男人因为你能和他受苦而爱你,那就越发不能要了。说到底,自己过得好才最重要,就像福庆公主,活得风流滋润,死得潇潇洒洒,她不爱他们,那些贵人反而要为她意难平呢。”
“啊?”小桐更无法接受了,“她没爱过吗?”
赵沉茜揉了揉眉心,幸亏她们不认识她,不然赵沉茜一定要和她们算一算,她摄政那些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她哪里来的时间去风流快活?何况,赵沉茜垂眸,低不可闻道:“喜欢过。”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姑且算作喜欢。只是在她意识到喜欢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濒临死去,而他,另结新欢。
第78章 战事
容冲听着一群人当面点评他的往事, 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索性远远走开,耳不听为清。但赵沉茜出来后, 他的耳朵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没错过那句错觉一般的“喜欢过”。
容冲脑子嗡嗡直响, 许久无法反应。原来她也喜欢过人吗,是谁?什么时候?容冲明知可笑, 却还是无可救药地企望着,那个幸运儿是他吗?
赵沉茜和老板娘约好了送衣时间,走出店铺, 看到容冲站在河边,整个人像失魂了一样。赵沉茜没有收敛脚步, 向他走去,他竟毫无反应, 赵沉茜不得不出声问:“道长在想什么, 怎么如此入神?”
容冲从往日回忆中抽离, 一定睛就看到她站在面前。她眉目不似少时稚嫩,脸也比十四岁瘦了些, 像一株幽兰历经风霜,洗尽铅华, 变得更沉静、从容,静静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她还是这么美,无论在哪个年纪遇到她,他总会为她的美丽折服。多么不公平,她就像一个高明的驯兽师,每次在他觉得自己能够平常心的时候, 她就会过来招惹他,给他希望,让他的心绪翻滚起来,再也无法平静。
容冲实在受够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他很想直接问她,她喜欢过的人是谁,现在还喜欢吗?但他不敢,他怕自己问出来,就再也走不了了。
海州战况紧急,耽误不得,他不能因一己私情拿那么多军民将士的安危当儿戏。容冲深吸一口气,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位故人。”
“哦?”赵沉茜问,“什么故人?”
“说来话长。”容冲道,“娘子的衣服今日能取吗?”
“恐怕不能。”赵沉茜说,“最近做衣服的人多,工期要排到半个月以后了。”
“半个月。”容冲喃喃,“那我恐怕等不上了。等成衣做好,劳烦娘子先帮我收着,若我回来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赵沉茜笑意冷却,抿唇问:“如果回不来呢?”
“如果回不来……”容冲怅然,随即洒脱一笑,“那就是吾命如此。我在中路课堂放了一本书,娘子每日翻一页,上面会自动显露当日的课程,你也不要贪多,不到时间,你即便往后翻也是一沓白纸。至于衣服……娘子想留就留,想转赠就转赠,无需为我烧衣烧纸,待来日若有松涛如风,就是我回来了。”
赵沉茜沉着脸,说:“你不是说只是奉师门之名去降妖,既然危险,就不要去了。”
容冲深深看着她,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刚抬起却又握紧手心放下。他笑了笑,说:“正是因为危险,才需要我去。不用担心,我武艺高超,命硬又运气好,现在我活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阎王定然不敢收我。到时候,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娘子。我那位故人心思太细腻,我一直不擅长猜她的心意,娘子心细如发,或许,你看得会更清楚些。”
赵沉茜不说话,容冲留给自己的时间已到,他对着赵沉茜拱手,扬眉一笑:“东路那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人品还行,若你遇到危险,赶紧去东路找他。我走了,保重。”
小桐发现苏道长走后,沉茜就一路沉默,再没主动说过话。小桐蹦蹦跳跳的,问:“我们刚做了那么多漂亮衣服,沉茜,你不满意吗?”
赵沉茜眼睛收敛,淡淡道:“山阳城最贵的布料,最好的裁缝,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谈何满意不满意?”
小桐奇怪道:“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从秋水阁出来,你就再没笑过了。”
赵沉茜扯了扯嘴唇,试图证明自己在笑,但牵动皮肉太累,她很快就意兴阑珊,垂眸道:“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小桐心直口快问,“苏道长吗?”
“不是。”赵沉茜矢口否决,声音又急又重,都把小桐吓了一跳。赵沉茜意识到自己失态,暗暗吸一口气,说:“我只是担心钱。我为了让他教学,免了他一个月房租,结果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实在亏大发了。”
“哦。”小桐似懂非懂应下,出主意道,“要不,我们再去找一个道士来?”
“不用了。”赵沉茜提不起兴致,淡淡道,“既然他留了书,那我就随便看看,总不能让一个月房租白花。”
前方就是家门了,赵沉茜的脚步却一点点慢下。守在门口的人听到脚步声,站起身,轻佻笑道:“哎呦,两位娘子,可算把你们等到了。初次见面,本来该择一吉日奉上拜帖,可惜匆忙间没来得及准备,娘子不怪我们失礼吧?”
“有话直说。”赵沉茜扫过面前油头粉面、混混模样的人,问,“你堵在我家门口,意欲何为?”
小混混搓着手,笑道:“娘子这是什么话,哪里是堵门,明明是报喜。我们东家看到一条财路,邀娘子一起发笔大财,听说前两天娘子买了许多米,你们两个纤纤弱弱的小娘子,吃不了多少,不如将剩下的米卖给我们。东家为两位娘子准备了酒席,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不必。”赵沉茜本就心情不好,竟还碰上二道贩子。她没有耐心委婉推脱,冷着脸道:“米粮无论多少,都是我们自用的,无意外卖。你们东家的好意,我等无福消受。”
说完赵沉茜就绕开他进门,混混没想到赵沉茜竟然会拒绝,不甘心地尾随上去:“娘子不妨听了价再做决定。你们两个弱女子孤身在外,需要钱的地方肯定不少,我们东家怜香惜玉,才特意照顾你们!”
赵沉茜这回连客气都懒得装了,寒着脸道:“劳烦转告贵东家,有这闲心不如多干正事,不要整日算计老百姓的血汗钱。这是我们私宅,我们没有邀请你,出去。”
小混混欺她们是年轻女子,语气轻佻调笑,没想到赵沉茜看着文文雅雅,骂起人来却针针见血。混混脸上挂不住,拉下脸道:“你可知我们东家是谁?不要不识抬举!”
小桐见势不对,赶紧关门,但她还是低估了男女力量差距,混混见她们想跑,突然上前一步,单手撑住了门。小桐咬着牙推门,混混纹丝不动,狞笑道:“两个没男人的女人,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竟敢在小爷面前撒野。你们着宅子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们能耐我何?”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路人注意,河对岸的人交头接耳,知道她们惹上了麻烦,却也不敢轻易惹火上身。赵沉茜眼眸已冷得像冰,说:“放开。”
小混混十分得意,摇头晃脑道:“就不放。你叫我一声哥哥,说不定我……啊!”
他忽的一声惨叫,把两岸行人都吓了一跳。看热闹的人只是转个头的功夫,就发现场面逆转,混混抱着手蹲下去,鲜血滴滴答答流到青石板上,艳丽得刺人眼睛。而对面,那个纤瘦沉静、恍若神妃的女郎手握一柄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刀刃上的血擦干,说:“说了这是私宅,外客止步。这次只是手,下次,可说不准刺哪里。”
小桐同样看呆了,她离得最近,亲眼看到沉茜从袖中抽出匕首,眼睛都不眨地往小混混堵门那只手刺,不是威胁也不是商量,决绝得令人心惊。她看着文文弱弱,动作却很快,小混混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刺穿了手掌。
赵沉茜接过门,砰地一声关上,落锁。小桐后知后觉地去帮忙,小声问:“沉茜,外面那个人……怎么办?”
“随便他。”赵沉茜毫不在意,淡淡道,“只是刺穿了手掌,死不了。只可惜脏了门口的地,罢了,就当给新家添彩头了。”
拿血当彩头?小桐愈发震惊了:“你既然在身上带了武器,吓唬他一下就好,何必真的动手?万一惹怒了他,结了仇,他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赵沉茜轻笑一声,反问:“我对他好声好气,他就会放过我们了?今日若不杀鸡儆猴,明日就会有更多混混骚扰我们,不如见点血,让他们找事前掂量掂量。”
哪怕说这种话时,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美丽的,小桐看着赵沉茜,由衷说:“沉茜,你真厉害。如果我能变成你这样的人就好了,不至于这么没用。”
她这样的人?赵沉茜哂笑:“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呢,我一点都不值得效仿。你有你的用处,安心做你自己就好。”
小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依然低落:“是吗?”
搬家事宜都已办妥,庭院在小桐的整理下也恢复了美观,赵沉茜看着干干净净的过道,突然觉得无事可做。
她自从醒来后,就一直处在无事可做中。没有日复一日的折子,等待接见的臣子,现在的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赵沉茜做了这些年来最向往的事情——回屋补觉,不是小憩也不是假寐,而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等她再次醒来,果然已经到了夜幕。她从来没有睡到这个时辰,女官们一定会提醒她有失体统。幸好,她无需再遵守任何体统了,赵沉茜取来苏无鸣留下的书,一边喝小桐为她留的枣粥,一边翻看。
苏无鸣说得没错,这本书一日只能看一页,书上是洋洋洒洒的行书,极尽详实记录着修行之法。他试图写得循序渐进,但对初学者来说,还是太硬了。
巧了,赵沉茜最喜欢啃硬骨头,反正她刚睡醒,精神头正足,漫漫长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研究法术。
赵沉茜拿来纸笔,在灯下认真写写画画。她一做事就全身心沉浸,完全忘了时间,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放了盏茶,她下意识以为是宫女,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你们退下吧。”
忽然赵沉茜惊醒,不对,哪来的宫女?她连忙回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可是她的手边却多了一盏茶杯,赵沉茜警惕地掀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水。
赵沉茜皱眉,是她记错了吗,这盏茶杯本身就放在这里?但以赵沉茜的习惯,她动笔时会将桌面清空,绝不会在手边放茶盏。
那这个茶杯是怎么出现的?赵沉茜环顾一圈,莫名觉得屋里凉飕飕的,连窗外仿佛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赵沉茜忽然凝神,不对,外面真的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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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人自从白天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卫景云知道容冲肯定去准备战事了,他听完属下的禀报,暗暗摇头:“这一仗北梁人来势汹汹,看来对海州志在必得。容冲不好打啊,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回来。”
没了容冲碍眼,卫景云本该称心如意,但看到他孤身一人应对北梁的千军万马,卫景云竟高兴不起来。
如果容冲倒了,淮北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成气候的汉人阵营也将被攻克,剩下的散兵游勇没有城池补给,被剿灭也是迟早的事,北方国土将全部沦陷于北梁人之手。
他们两人从小比到大,初次比武还历历在目,一眨眼,最不服管教的人竟然成了叛军首领,独自撑着反梁大旗。明明,少年时容冲那么讨厌被束缚,平生只想遍历山河,最不耐烦被捆在一个地方。
看到他如此落幕,哪怕云中城不参与任何政治势力,卫景云也不免伤怀。心腹劝道:“城主,如今北梁和燕朝都盯着海州战局,山阳城鱼龙混杂,并不安全。如果被人知道您待在山阳城,属下担心会有人对您不利。”
卫景云知道山阳城现在遍地探子,燕朝那几位肯定在这里布下大量眼线,做着万一容冲和北梁两败俱伤,他们好趁虚北上的春秋大梦。但这些和卫景云无关,云中城的生意遍布天下,门客众多,富可敌国,他们就算发现,难道还敢对他动手吗?
卫景云浑不在意,说道:“刘豫前两日还给我写信,极尽示好,试图拉拢云中城,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得罪我的。至于燕朝的探子……燕朝内斗严重,楚王府和皇宫,国师和朝臣,各有各的算计,谢徽看似拥护皇帝,处处为皇帝分忧,但不见得安得是好心。他们心不齐,对云中城只会怀柔,那些探子各为其主,不足为虑。”
道理是这样不错,但万一呢?时局眼见越来越乱,心腹不敢大意,仍然劝道:“城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未有子嗣,若出了什么岔子,云中城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望城主三思啊。”
卫景云听到属下说他“未有子嗣”,不知为何生气了,挥手道:“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心腹见城主铁了心不走,非要舍命陪美人,无奈道:“城主,若您执意不肯回城,好歹带些侍卫,哪怕不为您的安全着想,也得为那位以备不测啊。”
涉及赵沉茜,卫景云就好说话多了。卫景云转念一想也是,他不怕暴露,哪怕北梁人、燕朝人知道他在山阳城,也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她就未必了。既然她想体验民间生活,卫景云愿意陪着她,等她感受够了再回云中城也不迟。卫景云松口道:“罢了,调云台十八将来……”
忽然地面传来一声闷响,卫景云和属下都是一顿,立马意识到进人了。卫景云倏地站起身来,说:“不好,她们只有两个弱女子,赶紧去西院救人,免得她们被吓到……差点忘了,容冲留了禁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绕路土遁,从西侧门进,那是她们出入的地方,是禁制唯一的缺口。”
卫景云带着心腹,一路土遁忧心忡忡赶到西院时,意外地发现里面已经打起来了,而且主动动手的还是赵沉茜。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绕到厨房,想偷里面的粮食,被闻声赶来的赵沉茜撞了个正着。赵沉茜二话不说,拎起灶台上的剔骨刀就往最近一人身上砍去,早已苏醒的灵蛇镯化成腾蛇,蛇尾一甩就将另外几人捆成粽子,倒吊在空中。
几个混混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突然见黑暗中钻出一条大蛇,蛇尾像猫捉耗子一样将他们吊住,猩红的蛇信子还在他们脸上嗅来嗅去,险些吓得背过气去。而更可怕的是地上那个疯婆娘,她动作毫无章法,却敢拿着剔骨刀,招招朝着要害处招呼,仿佛完全不在乎闹出人命。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混混头被赵沉茜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吓住,手忙脚乱在地上爬,忍无可忍道:“不就是搬你几袋粮食,至于吗?”
赵沉茜一刀砍在混混头脖颈边,斩断了一截头发。混混头浑身发凉,幸亏他躲得快,要不然刚才掉的就不是头发了。他望着赵沉茜漆黑平静的眼睛,再生不出面对美人的旖旎心思,只觉得这个女人好可怕。
他手心的伤口又痛起来。白日被赵沉茜刺伤后,他越想越气不过,晚上招呼了兄弟来她院子里搬东西,想好好教训她一下。他这些年横行惯了,只要他们拿出棍子,被抢的人家往往忍气吞声,何曾想今日踢到了铁板。这个女子看起来纤纤弱质,仙气飘飘,下手却比他们都狠。混混头毫不怀疑,她真的会杀了他们。
赵沉茜碎发滑落,挡在眼前,她面无表情地提起刀,说:“你们闯入我家,还问我至于吗?如果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大不了我们以命搏命,看看是你们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弄死你们,再拉你们背后那位东家一起死。怎么样,敢赌吗?”
混混头被镇住了,哆嗦道:“东家无非是想和你做笔买卖而已,不做就不做,怎么就到了以命相搏的程度?”
“但在我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或者鱼死网破。”赵沉茜挥了挥手,腾蛇就放下混混们,温顺地盘到她身后。赵沉茜眼眸漆黑,说道:“告诉你们东家,再敢打我的主意,我会让他亲眼看着他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毁掉。滚出去!”
混混们得到自由,屁滚尿流地爬走了。小桐早就被动静吵醒,此刻才敢靠近,问:“沉茜,你还好吗。”
赵沉茜扔下剔骨刀,不动声色掩住被磨得发红的手心,淡淡说:“我没事。检查一下库房吧,说不定少了什么东西。”
她们两人在屋里清点东西,卫景云和属下站在树丛阴影中,看到了全部过程。属下瞠目结舌,他当然知道赵沉茜的真实身份,他以为城主执迷不悟是痴迷于她的美貌,但今夜一见才发觉,她并不是世俗眼里的漂亮公主,红颜祸水。
美貌,大概是她身上最不足为道的特点了。
卫景云叹息一声,说:“我明白容冲为什么会留她在这里,独自回海州了。她足以应付任何困难,比我强多了,哪需要我来拯救?”
“城主何必妄自菲薄?”属下道,“她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能和城主比?”
卫景云摇头笑笑,不置可否。初见时他就惊讶于她内心的强大,明明两人处境差不多,她甚至还更糟些,凭什么她敢那么自信,那么坚定,坚信自己能以卵击石?
后来越了解,这个女子就越让他意外。她主动提出结盟,他一个男子,竟然被女子提婚。他被羸弱的经脉困扰那么多年,他自己都放弃了,她却坚定地告诉他,可以治好。
药方调试了很久,每次试药前,她会有条不紊告诉他可能出现的状况和解决办法,试药后,她会一直等到他恢复意识,冷静询问他的感觉,一一记录。那段时间,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卫景云就觉得无比安心,哪怕他的父亲都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
卫景云就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女子从好奇转为好感。他的经脉终于修复成功那天,他迫不及待想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她却只是淡淡应了声,说:“恭喜少主。皇帝病重,储君之争已摆到明面。皇弟党那群人视我为眼中钉,这种时候和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若我败了,新帝登基,定会着手对付云中城;若我胜了,江湖会质疑云中城的立场,坏了云中城百年清名。云中城一向中立,没必要因为我被拖入这摊浑水中,我们的婚约,提前解除吧。”
卫钧治好了儿子的病还不用被扯入立储之争,当然同意了,为了划清界限,不惜说出“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隐隐将退婚的罪过推给赵沉茜。赵沉茜听到只是笑了笑,转身下山。
她和父亲直接决定了此事,没有人询问过他的意见,哪怕那是他的婚事。
这么多年卫景云一直无法忘却她下山时的夕阳,每次梦到他都要低落许久。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羡慕她。
她拥有他渴望却无力拿起的力量,和她在一起,他仿佛也有了无坚不摧的铠甲和武器。可是,迁徙路过的鸿雁,终究不会为他停留。
她回到汴京,找了一位对她争储更有助力的新驸马。容冲拥有她的喜欢,谢徽拥有她的信任,唯独他夹在中间,只是一个合作对象,一个需要她来保护的病人。
卫景云看着窗纸后那道纤细的背影,说:“撤吧,不要留下痕迹。派人在墙外保护,下次,我绝不允许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来日方长。他已经从那场病中挺过来了,往后余生,会是他保护她。
第79章 闹鬼
赵沉茜将宅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重新加固了门锁,将被混混搬走的东西放回原位。等折腾完这些事,她和小桐都精疲力尽。小桐回去睡觉了, 赵沉茜扶着烛台,独自往后院走。
穿过月亮门,一阵穿堂风吹过, 吹熄了烛火。就这么一段路,赵沉茜懒得再点火, 摸黑往前走。她踏上石子路,随意抬头,突然看到回廊拐角站着一个男子, 他脸色青白,双目无神, 衣服空荡荡罩在身上,风吹过形销骨立, 赵沉茜甚至怀疑他衣袍下面没有骨肉。
赵沉茜心里狠狠一惊, 脚步骤停。月亮穿过云层, 如水漫过庭院,赵沉茜看得更清楚了, 那里确实站着一个男子,朦朦胧胧, 哀哀怨怨,并不是幻觉。
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和她无声对视。或许已不该叫男人了,不知该叫他男鬼,抑或男妖?
赵沉茜僵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在这时, 隔壁的院子传来风铃声,叮叮铛铛,霸道又响亮,不由分说闯入她的世界,打破了那股水一样的黏腻寂静。赵沉茜再睁眼,发现廊下空空荡荡,哪有什么鬼影?
赵沉茜点亮蜡烛,四处寻觅,找不到任何妖物或鬼怪的痕迹,仿佛刚才那一面只是她的错觉。赵沉茜默默从香囊里拿出苏道长教给她的辟邪符,全部贴在门窗、柱子上。
有些时候还是得信邪,一个宅子卖得便宜,一定是有原因的。
赵沉茜回屋,经历刚才那一遭意外,她越发了无睡意。她点亮烛火,坐在桌前,继续研究隔壁留下来的书。
赵沉茜在纸上练习画符,不知何时她睡着了。光影迷离的梦中,家具摆设和她屋里一模一样,但木纹红润,锦缎鲜亮,香气熏人。她坐在镜前梳妆,婢女为她梳头发,说:“娘子,刚才夫人派人过来传话,说昨夜下雨了,地上滑,让您不用过去请安了。”
“怎能如此?”赵沉茜的声音比她印象中温柔低沉了不少,缓缓说,“地上湿滑,我走得慢些就是了,哪能因此不去给婆母请安?”
娇艳俏丽的婢女打趣,笑道:“娘子,夫人心疼您,您受着就是。您和大郎君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大郎君从小就喜欢您,好不容易才娶过门,哪舍得让娘子挨冷受冻?翁姑看在儿子的份上,也愿意善待您三分。您若是冒着湿寒去请安,最后心疼的还不是大郎君?”
女子嗔了一声,道:“别乱说。郎君的事,你也敢编排?”
“奴婢哪里乱说了?”婢女笑嘻嘻道,“大郎君一见着您,眼睛都是亮的,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欢喜,何曾需要奴婢编排?娘子您天生是富贵命,安心受着就是。刘刺史赠的镜子果然上佳,用旁的镜子不觉得,在这座镜台前梳妆,总能将您照得容光焕发,娇艳不可方物。娘子您长得如此美,难怪大郎君念念不忘呢。”
“我念念不忘什么?”屋外传来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他掀开帘子,丰神俊逸,眉眼含笑,道,“娘子,你们又在说什么小话?为什么你和婢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却从来不和我说?”
赵沉茜从镜中看到了那个男子的脸,心里悚然一惊。这不正是今夜她看到的男鬼吗?赵沉茜想到这里,富丽堂皇的锦绣堆突然变得鬼气森森,赵沉茜转过眼睛,从镜子中看到了梳妆之人。
国色天香,人比花娇,此刻正含羞带怯地笑着。显然不是赵沉茜的脸。
照镜子却映出了别人的脸,可谓十足的恐怖故事。镜中人的脸逐渐变幻,赵沉茜渐渐分不清这是自己还是他人,忽然,一阵风铃声传来,赵沉茜猛地惊醒,发现窗纸透过蒙蒙白光,天亮了。
她昨夜看书看到失去意识,竟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赵沉茜揉了揉脖颈,累得仿佛体内被人抽空了一般。
赵沉茜活动活动手脚,慢慢走到西屋墙角的梳妆台前。她看着镜面,镜中也静静照映出赵沉茜的面容。她看了一会,缓声道:“原来,你就是刘豫送给薛大娘子的嫁妆,跟着她从薛家来到杨家,在这间屋子里,看着薛杨二人如胶似漆,又看着他们劳燕分飞,杨大郎含恨而死。无论你有什么冤屈,都与我无关,别再入梦打扰我了。”
赵沉茜说完,拿出一块黑布,结结实实罩在铜镜上。她觉得还不够,也不急着补觉了,取出黄纸,现场临摹书中所有能辟邪降妖的符箓。
在睡个好觉的强烈驱动下,赵沉茜今日学得极快,画好了就贴在罩布上,现学现卖,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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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是这样说的?”
“儿子发誓,千真万确!”一身狼狈的混混头跪在堂前,举起没受伤的手掌,信誓旦旦地添油加醋道,“她还说,不想和大人做买卖,要是您执意收粮,她就毁掉您的一切,让您生不如死!她还说……”
薛裕冷着脸,沉声道:“说,那个女子还说了什么?”
混混头装作害怕地低头,低声道:“她还说,您整日算计老百姓的血汗钱,不配为官,让您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啪得一声重响,薛裕用力拍在桌子上,将茶水都震出来了。混混头忙膝行上前,扶着薛裕的鞋面道:“干爹,您不要生气,儿子没有任何冒犯之意,这些话都是她说的!她不过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片子,不值得为了她,气坏了您自个儿的身体。”
薛裕冷笑,说得轻巧,他堂堂刺史,竟然被一个女子辱骂,让他如何不气?赵沉茜的话正中薛裕的痛处,薛裕看着小混混就来气,一脚将他踹翻:“滚开!没用的东西,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有何用!”
混混头被踢中伤口,不敢露出痛色,巴结地赔笑:“干爹骂得对,是儿子无用。儿子贱命一条,只要能让干爹消气,就算把儿子踢死了,也是儿子的福分!”
薛裕冲着小混混撒了通气,心里的邪火消散了些,厌烦地对混混头挥手。混混头趴在地面上,像狗一样退下。薛裕嗅到残余的脏味,厌恶地让人进来焚香、擦地。等屋子重新恢复清净后,薛裕坐在官帽椅上,呷了口热茶,再度恢复了刺史的派头。
薛裕看着身上的官袍,心想当官真好啊,有了权力,许多曾经不能用的东西都成了身份的象征,挣钱更是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就会涌入他的口袋,哪用像以前那样熬夜鉴宝,费心打点。
只可惜现在他的官还不够高,牌坊不能修更气派的,哪怕有钱,宅子也不能再扩建。薛裕心里说不出的渴望,他需要更高的官位,将宅子扩成四进、五进!不,不止,区区山阳城算什么,他要去汴梁,过真正人上人的生活!
听传话的太监说,薛婵在宫里郁郁不乐,见了皇上并不热络,时常让皇帝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薛裕真是要被这个混账玩意气死了,杨大郎区区一个商贾之子,哪比得上刘豫大人成熟稳重,威武雄浑,有帝王气象!他让她改嫁,分明是为她好,她竟然还敢给皇上摆脸色?
薛裕再生气,也没法管到汴京宫里。仅靠薛婵,何时能生下皇子,薛裕当国丈的梦怕是遥遥无期。只需要再有一个女儿,薛婵能封贵妃,薛姜和其姐足有七成像,并且比薛婵更灵动、更活泼、更年轻,没嫁过人,心里也没有青梅竹马,应当更投皇帝喜欢,最少也能封个妃位!只要能将薛姜送进宫里,他就再也不用窝在山阳城里,当一个小小的刺史了。
皇帝御驾亲征,将顺路带贵妃回山阳城省亲,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是薛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离魂了!薛裕想到后院里昏迷不醒的二女儿,烦躁地踱来踱去。
也真是离奇了,本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薛裕三令五申,没人敢告诉薛姜她即将入宫侍奉皇帝,连他的夫人都只是悄悄抹眼泪,没敢和薛姜透露一个字。薛姜只是跟着母亲出门会客,来去一切如常,为何突然就当众晕倒,昏迷不醒?
薛裕把江湖游医、光头和尚、玄门道士请了个遍,所有人都说薛姜没事,昏睡不醒应当是妖物作祟。薛裕让他们捉妖,他们找来找去,好好的宅院里挂满了镜子、符箓、桃木剑,然而什么用都没有。
薛裕看到摆在案台上的镜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会客的厅堂,他原本在案台上摆着一座玉山,气派极了,结果那个道士拿着阵法盘捣鼓了好几天,让他将玉山换为镜子,以防妖物入门,加害二小姐。薛裕为了让薛姜快点醒来,捏着鼻子换了,如果在贵妃省亲前薛姜还醒不过来,他非要将那些道士的道场砸个稀巴烂,再切他们一只手去喂狗!
可是事后再报复,错过的机会都不会再来。薛裕深吸一口气,商人的本能告诉他,得准备后路,不能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豫爱美人,或许不止喜欢薛婵那挂的,其他风格的女子只要足够美,他应当不介意笑纳。听闻,买下杨家老宅的那个女子,就十分貌美。
薛裕眯眼,过了一会招管家来,问:“听说,杨宅那里,来了一位捉妖师?”
第80章 碧心
“来了!”小桐飞快跑来开门, 看到外面人的脸,怔了一下,问, “请问你找谁?”
外面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笑着,说:“我是薛府管家,听闻这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捉妖师, 我奉刺史之名,来请苏道长去刺史府降妖。”
小桐愣住, 说:“可是,前两天苏道长就走了。”
“是吗,这么不凑巧?”薛府管家脸上笑着, 眼睛中却没什么笑意,像蛇一样冰冷幽深, “可是我们二小姐的病耽误不得,刺史爱女如命, 这可如何是好?”
小桐既同情又为难, 因为苏道长确实走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赵沉茜听到声音,走过来问:“怎么了?”
小桐回头, 飞快将薛二小姐生了怪病的事转告给赵沉茜,末了哀叹:“苏道长正好不在, 他要是再晚走两天就好了。”
赵沉茜扫过门外看似一脸慈相的管家,心里冷笑。不是苏道长走得巧,而是薛府来得巧。她早就知道打跑了小的可能会来老的,没想到主人上门如此迅速。
赵沉茜平静地拂了拂衣袖,风轻云淡说:“苏道长有些事情出城了,我虽不似苏道长专精, 但也略通降妖。如果二小姐病情实在紧急,不知,刺史可否容我上门为二小姐诊治?”
管家听到一愣,姓苏那个道士都落魄得需要租鬼宅,一没师门二没道场,怎么配入刺史的眼?薛刺史根本没想过请那个穷道士,只是寻个借口上门,将赵沉茜扣下。没想到,这个女子也会降妖?
管家越发看不清这个女子的来历了,态度不知不觉和善许多,笑着道:“娘子真是深藏不露,竟然也通玄门之术。不知娘子师从何门,老奴回去也好禀报刺史。”
赵沉茜淡淡一笑,漫不经心说:“长辈管得严,不让我们在外提他。管家若不相信,那就算了。”
赵沉茜作势关门,她很清楚薛府醉翁之意不在酒,怎么可能算了呢?果然管家连忙道“且慢”,装模作样想了想,说:“罢了,终究是二小姐的安危重要,老奴斗胆做一回主,请娘子随老奴去刺史府。”
“稍等。”赵沉茜说,“我收拾一下捉妖用的行头,一会就来。”
等走入内院,小桐一脸茫然:“沉茜,你还会捉妖?”
“从现在开始我会了。”赵沉茜趁着薛府管家听不到,低声嘱咐小桐,“一会进入薛府,少说少做,如果有人单独问你话,无论问什么,你都一概不理。”
小桐点头,哪怕她再懵懂,也意识到去薛府不是趟愉快的行程。小桐不解问:“既然连话都不能说,为何我们不能不去呢?”
赵沉茜叹息:“我倒是也想。但是逃避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主动出击,才有一线转机。”
赵沉茜交待完之后,将隔壁留给她的道具全都塞到芥子囊里,才不紧不慢出门。管家守在门外,看到赵沉茜连衣服都没换,依然是一身轻松的样子,他眸中暗含打量,笑着道:“多谢娘子仗义相助。娘子这边请。”
赵沉茜颇有高人风范地点点头,正待出发,街上忽然传来一声“留步”。赵沉茜回头,看到是东路那位王公子站在墙边,说:“听说娘子要去薛府治病?正巧小生也略通一些医术,我陪娘子一起去吧。”
管家沉脸,这又是什么人,当薛府是菜市场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管家正待回绝,却听到赵沉茜脆生生道:“好啊。我岐黄之术学得一般,如果能有王兄助阵,治好薛二小姐的成算要大很多。”
赵沉茜搬出薛二小姐,管家刚刚才说过薛刺史爱女如命,现在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吞会拒绝的话,僵笑道:“那就多谢义士了。”
王公子自然是接到消息匆忙赶出来的卫景云,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刺史府的大门,管家到里面禀报薛刺史,卫景云趁人不备,飞快和赵沉茜说:“薛裕此人心术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敢孤身上他们家?”
赵沉茜心想这位落魄世家王公子的消息可比她想象中灵通太多了,赵沉茜淡淡笑着,认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当然是来行善啊。”
卫景云拧着眉,试图理解她这句话:“你,来行善?”
“是啊。”赵沉茜看着他笑了笑,一笑如百花盛开,冰消雪融,“难道我看着不善良吗?”
卫景云被这一笑晃了眼,等他回过神来,薛裕已在管家的陪同下出来了,他千言万语也只能忍在心里。管家想必已经和薛裕说了卫景云的事,薛裕看到多了一个男人,脸上并无波动,拱了拱手道:“有劳两位久等了,小女在里面,两位请。”
薛裕亲自引路,领着他们往后院走。一路上,薛裕总在不经意地打听赵沉茜的生活起居,赵沉茜知道薛裕在试探她背后的“靠山”,对付这种人,表现得越高傲无礼,他反而越奉若上宾。赵沉茜全程爱答不理,卫景云都不用演,他垂着眸子不说话的样子,就完美诠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公子。
赵沉茜端着清高的架势,但一路上都在暗暗留心环境。薛裕的后院看得出花了大价钱,但远没有杨家的宅院好看,贵的东西都堆砌在一起,反而落俗。此刻庭院到处挂着桃木剑、经幡,甚至还有孔子像,赵沉茜也拿不准,他到底想求哪路神仙?
薛二小姐的院子很快到了,赵沉茜刚进门,就被一面硕大的镜子晃了眼。赵沉茜遮住眼睛,无语问:“这是什么?”
一位神色哀戚的美妇人走出来,先给薛裕行礼,然后才低声说:“这是老爷和高人请来的照妖镜,可以防病煞、妖邪入门。”
看来这位中年美妇人就是薛夫人了,她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眉宇间畏畏缩缩,让她的美貌大打折扣,尤其是面对薛裕,这种怯懦感尤甚。
赵沉茜抬眼扫了一圈,何止门口放着照妖镜,薛二小姐的闺房里挂满了镜子,被这么多镜子围绕着,便是没病也要吓出病了。赵沉茜问:“放这些镜子是谁的主意?”
“一位得道高人,云游至此,留下法器就走了。”薛夫人对时不时就有各种怪人闯入女儿闺房已经习惯,也可能是麻木了,问薛裕,“老爷,这是新请来的高人吗?”
薛裕拈着胡须,微微颔首,不动声色问:“姑娘,不知你要如何救小女?”
赵沉茜微顿,也在思索她要怎么演。这时卫景云上前,不卑不亢道:“小生略懂些医术,我来吧。”
卫景云说得谦虚,动作上却毫不客气,掀开帘子就给薛姜把脉,看得薛裕和薛夫人都紧紧皱眉。
卫景云当然知道男女大防,但他懒得照顾。如果他都是略懂医术,那天底下就没有懂医术的人了,他能给一个刺史之女亲自诊脉,薛家应该感恩戴德,还敢挑剔他?
赵沉茜在帘外看着他熟练的把脉姿势,微微眯眼。
这样的把脉习惯……有些眼熟啊。
床帐内躺着一个年轻娘子,眉眼和赵沉茜昨夜梦里在镜中看到的女子十分相像,区别是这个女子年轻一些,脸颊比姐姐尖锐一些,给人的感觉便截然不同。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头颅微侧靠在枕上,脸颊饱满,气血充盈,除了皮肤有些白,并无其他异样,像是沉浸在一场美梦中,不愿醒来。
过了一会,卫景云收手,薛夫人连忙问:“高人,小女的病……怎么说?”
卫景云精通医术,很少有他诊不出来的病,但今日……卫景云扫了床上的女子一眼,道:“从脉象上看不出病症,令爱像是睡着了。”
薛夫人脸上难掩失望,显然,已经有许多人这样说过了。薛裕不悦道:“可是她就是醒不过来,总不能是我们这么多人胡说八道吧!”
卫景云脸色肉眼可见冷下来,卫城主是多孤傲的人,只有他给人甩脸色的份,还轮得到别人给他脸色看?赵沉茜及时接过话,说:“王公子是个郎中,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意思。薛夫人,二小姐昏迷了多久?”
薛夫人抹眼泪,道:“足有半个月了。”
赵沉茜上前,轻轻扶起床帐,问:“那这半个月,二小姐就不吃不喝?”
“不,我会让人煮米汤来,喂她喝下去。”
赵沉茜仔细看了看薛姜,亲手将床帐放下来,整理平整:“二小姐面色如常,不改美貌,看来薛夫人将二小姐照顾得很好。”
薛夫人面容发苦,并不觉得高兴,薛裕沉着脸斥道:“妇人之仁,照顾得再好,人还不是昏迷不醒?再这样下去,耽误了……耽误了事怎么办?”
一个没成婚的小姑娘,能耽误什么事呢?赵沉茜不动声色扫了薛裕一眼,道:“薛刺史不必担忧,云中城城主擅长医术,他有一味碧心丹,可治百病,清百毒,立竿见影。或许,可以用碧心丹试试。”
卫景云听到赵沉茜提起他,惊讶地抬了下眼眸。薛裕也很吃惊:“你认得云中城城主?”
赵沉茜抿唇笑笑,浅淡道:“我一介无名小卒,怎么会认得卫城主。但家里长辈和云中城有些往来,我给兄长写信,或许,他可以拿到碧心丹。”
卫景云听到她当面和人说不认识他,窃喜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有些生气了。薛裕看向赵沉茜的眼神微微变了,赵沉茜从容浅笑,任凭他打量。
一个能拆散女儿良缘,硬是将女儿塞给比他还老的男人做后宫的商人,突然请赵沉茜上门,能为了什么好事。赵沉茜故意在字里行间透露线索,暗示自己背景不俗,但具体背靠哪座大山却又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明白。
至于挑选云中城做狐假虎威的“虎”,自然是赵沉茜特意安排的。薛裕是商人,更了解天下首富,那群真正的权贵子弟他不认得,也没概念。赵沉茜不怕薛裕去查,因为卫景云确实研制出碧心丹,在云中城旗下的商行明码标价售卖。但这种丹药只有卫景云会配,他的脾气比六月的天还难以捉摸,故而碧心丹理论上可以从商行买,事实上有价无市,没有门路,拿不到真的碧心丹。
等薛裕派人去打听就会意识到,赵沉茜确实了解云中城内幕,她的碧心丹要怎么拿,够他揣测一段时间了。这样他动歪心思时,或许会掂量一二。
赵沉茜见薛裕沉默不语,就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状若未闻,说:“可否容我看看贵府宅院?二小姐昏迷不醒,或许是哪路神明冲撞了。”
薛裕回神,无有不允,立即命管家带着赵沉茜看宅子。小桐和卫景云跟在后面,各有各的紧张,唯有赵沉茜从容自若,甚至有闲心和管家谈笑风生,像是真的在游园一样。
赵沉茜走到一面花墙下,望了眼,问:“这是何处?”
管家忙道:“这是射阳仙子的旧居,久未打扫,里面全是灰尘,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赵沉茜从善如流,她看着树上的红绸,问:“那些红丝带是什么?”
管家抬头瞥了眼,随意道:“那是二小姐为射阳仙子求的平安符。有一段时间射阳仙子身体不好,隔三岔五生病,她便去庙里求符,亲手挂在射阳仙子窗外。”
赵沉茜盯着最高处飘展的红带,问:“这么高的树,是二小姐亲手挂上去的?”
“是啊,她小时候皮得像猴一样,爬上窜下的,幸好长大了就变娴静了。”
赵沉茜若有所思点点头,笑着对管家道:“二小姐和姐姐感情真好,可见刺史教女有方。”
提起往事,管家也有些伤感,说道:“可不是么,那些年刺史忙,夫人身体不好,二小姐大多数时候由大小姐照看,说是长姐如母也不为过。当年大小姐订婚,她嚷嚷着不让姐姐出嫁,杨家郎君讨好了许久她才给好脸色。”
管家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人,立马噤声,接下来一路问什么答什么,再不多说一句。赵沉茜知道从管家嘴里撬不出话了,看完剩下的宅子,就主动告辞。
管家怎么会轻易放人走,假惺惺道:“娘子的新宅子清冷,不如住在薛府,一应东西都是齐全的。如果二小姐病情有什么变化,娘子也方便照应。”
赵沉茜微笑着,不动声色道:“我得给长辈写信,让他们去找碧心丹。如果住在外面……通信不方便。”
管家不肯放弃:“刺史府里笔墨一应俱全,信纸都是上好的,哪里不方便?”
“家训如此。”赵沉茜说,“长辈不喜我们在外招摇,薛刺史乃五品高官,若被长辈知道,又该说我了。”
卫景云暗暗挑眉,五品高官?她身边随便一个女官都比五品高吧。卫景云看着赵沉茜,她何曾如此委曲求全过,现在竟然要对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笑脸相迎。
如果她和卫景云回云中城,何必如此?他会给她最盛大的婚礼,向全天下宣告他们的喜讯,谁敢给云中城城主夫人脸色看?可是,她宁愿在民间忍受地痞流氓骚扰,也不愿意承认他们认识。
赵沉茜暗暗吹捧了薛裕一顿,终于全须全尾从薛家脱身。路上三人都很沉默,等到了西侧门,赵沉茜提裙进门,卫景云突然叫住她,问:“你真的不认识云中城城主吗?”
赵沉茜头也不回,平淡道:“不认识。”
“那你要从哪里拿碧心丹?”
赵沉茜心里想着事,随口道:“反正他们不认识碧心丹,随便找颗糖丸糊弄糊弄就行。卫城主家大业大,应当不在意一枚药的名声。”
卫景云酝酿了一路的希冀被砸了个稀碎,他失望透顶,冰冷又委屈道:“他介意。”
赵沉茜听到身后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回头,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云中城城主的事,你为何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