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贵妃
赵沉茜的眼睛清冷静谧, 幽幽含着打量,卫景云顿住,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 让赵沉茜起疑了。
赵沉茜最讨厌别人骗她,卫景云不敢大意,佯装平常道:“没什么, 只是出于医者的良心,见不得人用假药。”
赵沉茜静静扫过他, 不置可否,转身道:“行骗固然不对,但对于薛府, 用假药未必是害人。”
等关上门,院里只剩下小桐和赵沉茜两人, 小桐问:“沉茜,如果你治不了, 回绝了就是, 为什么要找假丹药?”
赵沉茜穿过庭院, 推开房门,面容平静如湖:“因为我需要搭上薛家这条线。你会做糖丸吗?”
她用的是“需要”, 而不是“想”。小桐挠挠头,沉茜的脑瓜和她的不一样, 里面似乎总有许多计划。小桐不理解,但沉茜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小桐不再怀疑,转而忧心道:“会倒是会。但是……那可是刺史千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发现。”赵沉茜脑中推演计划, 另一只手拿起笔,飞快写出一张单子,“你去街上采办这些东西,买齐后放在门口。接下来我要潜心修炼,宅子里的事,就多拜托你了。”
小桐接过单子,连忙道好。后院没一会安静下来,赵沉茜关上门,坐在案前,继续先前描了一半的符。
练字可静心,现在赵沉茜发现画符也可以。笔尖游走,诡谲严密,只要错一笔整张符都白费了,容不得丝毫分心。赵沉茜集中所有注意力,脑中越来越清明。
今日路过射阳仙子,也就是薛府大小姐薛婵的闺房时,管家明显紧张起来,迫不及待想将他们赶走。赵沉茜借口问红丝带,故意拖延时间,管家说那是薛二小姐为姐姐求来的。
可是赵沉茜分明看到,最高那条红带上,落款是杨湛。
这多半就是杨大郎的名字了。赵沉茜猜测,那条祈福的绸带其实是杨湛求来的,托薛姜系在薛婵的院子里。薛姜怕被父母看到,所以才系那么高。
薛婵院外有苔藓,可见已多年不住人,但今日里面却传来苍术、艾叶、丁香等草药的味道。香薰可除病防疫,空置已久的房屋突然熏香,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有人要回来住了。
看薛家兴师动众的样子,这个人多半是薛贵妃。汴京离山阳城山高路远,一个后妃怎么能出宫这么久,定然是伴驾随行,经过娘家顺路回来省亲。
一张符勾完,霎间流光四溢。她将符纸揭起来,轻轻吹干。
刘豫会来薛府,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他带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留将士在海州冲锋陷阵,自己却带着贵妃回娘家省亲。呵,可真是“好皇帝”。
但也不意外。刘豫就是北梁人的傀儡,钱粮兵马什么都做不了主,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欢作乐。海州之战自有北梁人安排,他听不懂也管不了,不如住到山阳城,好歹睡着舒服。
阳光斑驳洒在纸上,空气中仿佛有金粉跃动。赵沉茜将符纸收好,提笔,在灿灿金辉中写下一个“刘”字。
傀儡王终究是王,用好了,也不失为一步险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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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管家几次上门催促,赵沉茜都以碧心丹还没到手为由推辞。突然一天,山阳城看似和往常无异,但是城门口守卫换了,街上多了些生面孔,以赵沉茜经历数次宫廷政变的嗅觉,她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省亲的队伍要来了。赵沉茜毫不犹豫,让小桐看好家,独自戴上帷帽出门。
她刚走过桥,王公子就出现了,问:“沉娘子,你要去哪里?”
赵沉茜微顿,转身,遥遥看着他:“碧心丹找到了,我去给薛府送药。”
卫景云挑眉,似笑非笑:“是吗?我久闻碧心丹大名,可惜一直无缘见到真品,不如我陪娘子去吧。也让我开开眼界,看看碧心丹是怎么起效的。”
赵沉茜这一趟另有目的,怎么愿意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累赘?但王公子却十分执意,怎么赶都不走,眼看看过来的路人越来越多,赵沉茜压住帽檐,不愿意在街上惹人注目,冷冷道:“既然王公子拿定了主意,我管不着。不过我这一趟去薛府是要救人,无暇分神,王公子自求多福。”
她竟还有心思担心他?卫景云意味不明笑了笑,缓慢摇动折扇:“我明白,谢娘子提醒。”
薛府大门开着,人来人往,忙碌非常。赵沉茜上前自报家门,门房听到又是一个来给二小姐治病的江湖骗子,很不耐烦:“今日忙着呢,没空搭理你。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迎接贵客。”
贵客?薛裕已经是山阳城刺史,还有什么人能被薛府称为贵客?赵沉茜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今日果然是刘豫和薛贵妃驻跸薛府的日子。赵沉茜不恼,笑着道:“我和管家约好了今日送药,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管家。”
门房不信,没好气地赶他们走,这时赵沉茜看到管家快步从回廊经过,忙扬声叫住他:“管家,我带着碧心丹来了,二小姐有救了。”
管家下意识回头,看到赵沉茜愣了下,忙重重拍了下额头。圣旨来得突然,管家刚刚才得知今夜要迎驾,忙得脚不沾地,竟然忘了这一茬!管家赶紧笑着迎上来:“原来是仙姑,有失远迎!您果真买到了碧心丹?”
赵沉茜含笑:“是,今日刚到。碧心丹包治百病,服下后最快今晚,最晚后日就可起效。不知现在方便给二小姐诊治吗?”
现在?管家犹豫了一下,随即堆笑:“当然方便。仙姑这边请。”
管家领着赵沉茜,一路沿荒僻无人的小路通向后院。赵沉茜不着声色扫过四周,问:“今日薛府格外热闹,莫非有贵客来?”
管家假笑着,谨慎道:“老爷官场上的朋友要来。这边就是了,请。”
赵沉茜进门,上次薛姜屋里围满了人,这次空空荡荡,薛夫人、薛裕都不见踪影,唯独屏风后隐约映着一个恬静朦胧的女子睡颜。赵沉茜扫了一圈,诧异问:“二小姐还在生病,怎么没有丫鬟守着?”
管家也觉得失礼,说:“兴许是前面需要人,把她们叫走了。两位稍候,我去请老爷、夫人过来。”
管家说完随便从路上招来一个丫鬟,让她陪着赵沉茜、卫景云,自己急匆匆出去了。丫鬟怀里还抱着酒具,站在屋里格格不入,赵沉茜好心道:“管家不知道要走多久,你先放下歇一会吧。”
丫鬟犹豫,思忖片刻后走到条案前,小心翼翼将托盘放下:“谢仙姑。”
赵沉茜缓慢在屋中踱步,轻轻拂过一面镜子,无意问:“这些都是新搬来的吗,哪面是屋里本来的镜子?”
丫鬟垂着头,道:“奴婢是外面洒扫的丫头,不知道二小姐屋里的事。”
“原来如此。”赵沉茜点点头,轻柔放下手,忽然窗口吹来一阵劲风,小丫鬟被风呛得后退一步,不慎撞到后面的香炉,咣当一声,香炉坠地,香灰撒得满地都是。
赵沉茜惊讶地转身:“怎么了?”
丫鬟吓得六神无主,嘴唇都白了。赵沉茜见状道:“别担心,二小姐睡着,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趁管家回来前收拾好就行。”
丫鬟连连点头,慌忙跪地,用手去捧地上的香灰。赵沉茜十分善解人意,主动帮忙说:“镜面上也溅了灰,你清理地面,我来擦镜子上的灰。不要怕,我不会告诉刺史和管家的。”
丫鬟感激不已,看着赵沉茜几乎要哭出来:“多谢仙姑。”
卫景云站在门口,看到了全过程,似笑非笑。
又一个被卖了还替赵沉茜数钱的傻孩子。赵沉茜让丫鬟放下酒器,故意引她走到香炉前,然后借着背身点燃风符,这才害得丫鬟撞倒香炉。丫鬟怕被责罚,忙于擦地,自然无暇注意赵沉茜做了什么。
赵沉茜要做什么呢?卫景云默然看着她取出一个药瓶,洒在手帕上,然后不紧不慢擦镜子。在她擦过一遍后,镜面成功变脏了,除了残留的水痕,没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丫鬟勉强收好地上的灰,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丫鬟吓得将香炉放回条案,刚端起酒器,管家就进来了。管家跑得气喘吁吁,说:“仙姑,我家老爷、夫人现在忙,过不来,让我照顾小姐吃药。不知丹药在何处?”
爱女如命,但女儿治病时他们不过来。赵沉茜拿出一个瓷瓶,道:“在这里。”
管家接过丹药,先刮了一点喂猫。这是小桐亲手做的糖丸,当然无事,管家确定没毒,便让丫鬟喂给薛姜。
薛姜张开嘴,很顺畅地吞下药丸,省心极了。管家期待地看着,但薛姜依然歪歪倒在枕头上,恬静优雅,不省人事。管家等了一会,忍无可忍问:“仙姑,这……小姐吃了药,怎么没反应?”
糖和面粉做出来的东西,能有用才怪了。赵沉茜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说:“碧心丹的配方只有云中城城主知道,最是神秘,药效依各人体质而定。看起来二小姐和碧心丹不太合,需要等一会才能起效。”
管家深深皱着眉:“等一会是等多久?”
赵沉茜高深莫测道:“看天意。放心,有碧心丹在,可保二小姐性命无虞,迟早能救醒她。怎么,莫非管家很着急吗?”
管家僵硬地笑了笑,说:“不着急,只要人能救回来,等多久都好。只是,丹药毕竟是仙姑带来的,我们都不知道药效,为防万一,请仙姑这段时间住在薛府,也好照应小姐。”
赵沉茜皱眉,为难片刻后,勉为其难应下:“救人救到底,好吧。”
管家看向卫景云:“这位公子……”
卫景云冷淡打断管家的话:“管家放心,我也会住在薛府,二小姐一日不醒,我就一日不走。”
管家噎住,他哪里想留人,他是想送卫景云走!管家委婉说:“接下来薛府有贵客,留外客住府,恐怕不方便。”
“她亦是外客,留我不方便,留她就方便了?”卫景云长身玉立,单手背后,一副玉山巍峨之姿,“我和她是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走。薛府若不方便,我和她回家就是,反正杨宅和薛府离得也不远。”
今日是大日子,管家不想横生枝节,很快换上笑脸,道:“我也是怕麻烦公子。既然两位如此好心,那就请随我来,客房在这边。”
赵沉茜如愿留在薛府,虽然和她的计划略有些偏差,王章也死皮赖脸留下了。管家领着他们走了很远,终于推开门,说:“这就是客房了,王公子请。”
卫景云扫了眼,嫌弃简陋,但能和赵沉茜一起住,也值了。卫景云信步往里走去,赵沉茜正要跟上,被管家叫住。
管家笑着看她,说:“仙姑,男客和女客的房间是分开的。您的住所在这边。”
赵沉茜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就说管家怎么可能把她安置到这么容易逃跑的地方。卫景云察觉受骗,脸色骤沉:“你糊弄我?”
“男女有别,我们薛府最是知礼,怎么能叫糊弄?”管家笑意浮在面皮上,眼睛却像一条毒蛇,“你们二位既非兄妹也非夫妻,岂有同住一个屋檐之理。莫非,在王公子家里,不讲究男女大防?”
赵沉茜淡然道:“管家说得对。王公子,薛刺史乃父母官,还能苛待我不成?我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你托下人来给我传话。”
卫景云看出了赵沉茜眼神里的冷漠,抿唇,再也说不出话来。管家笑得像块发面馒头:“仙姑果然通情达理。王公子早点休息,我们就不叨扰了。仙姑,这边走。”
赵沉茜一眼都没往卫景云的方向看,跟着管家扬长而去。卫景云独自留在草木葳蕤中,捏紧了手指。
管家带着赵沉茜走上另一条路,一路非常殷勤,询问赵沉茜平日有什么习惯,他命人去置办。细致的不像招待客人,倒像伺候主子。赵沉茜始终温柔浅笑,好说话极了:“客随主便,管家看着办就好。”
管家笑意加深,越发满意了。管家亲手为赵沉茜开门,赵沉茜迈入门槛,挑挑眉,意外于这个院子的精巧。尤其屋里的床品,明显是新置办的,恐怕比之薛二小姐的闺房也不差什么了吧。
管家说:“仙姑你看,这房间您还满意吗?”
赵沉茜还没说话,忽然外面跑来一个小厮,附在管家耳边,飞快低语了什么。管家脸色大变,匆匆道:“仙姑失礼,府里突然有些事需要安排,我先行一步。如果仙姑有什么不满意的,告诉丫头就是。”
说完,管家对两个丫鬟使眼色,语气下暗暗藏着劲:“伺候好仙姑,若有闪失,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丫鬟吓得一哆嗦,齐声应诺。管家敲打完就快步走了,赵沉茜在屋里四处查看,两个丫鬟像尾巴一样,始终不离赵沉茜左右。赵沉茜被看烦了,淡淡说:“我要休息了,你们下去吧。”
“管家吩咐了,让我们伺候仙姑。仙姑尽管休息就好,我们为您守着。”
丫鬟说完,忽然见那位年轻漂亮,似乎没脾气一样的女子回头,没什么表情望向她们。她眼眸清澈,一言未发,脸上也不见怒气,但两个丫鬟莫名腿肚子一哆嗦,不敢再待着:“是。”
赵沉茜赶走丫鬟后,立刻取出符纸,贴在隐蔽处。苏无鸣留下的桃木符她随身带着,灵蛇镯也化作首饰,乖乖挂在她手腕,她腿上绑着匕首,发簪里藏着毒,赵沉茜浑身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东西都在位,才松了口气,垫了张纸坐下,积攒精神。
不远处就是茶水,但赵沉茜完全没有喝的意思。她可不敢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只需要忍到晚上,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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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街上行人稀少,一辆马车在夜幕的掩护下,低调驶入薛府侧门。等关上门,侍从立刻点灯,这才发现侧门站满了人,薛裕站在最前方,用力撩起衣袍,对着马车重重跪下:“臣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一双纤手掀开车帘,随即出来两个清丽秀美的女子。她们一个提灯,一个掀帘子,等一切做好后,一双白皙柔美的手搭在婢女胳膊上,款款而来。灯火晃动,照亮一张天姿国色,但神情哀婉的脸。
薛婵扫过人群,见薛家所有人都低着头,仿佛生怕看到她。从来对她不苟言笑的父亲五体投地,跪得令人陌生,母亲还是那副温婉样子,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薛婵低低叹了口气,说:“父亲,母亲,陛下有事,随后再来。你们先起来吧。”
贵妃发话,众人才陆陆续续起身。薛婵扫过人群,没有看到期待的脸,讶然问:“阿姜呢?”
第82章 刺客
夜幕降临, 蛙声悠远,赵沉茜正在屋里剪烛火,丫鬟忽然上前敲门, 慌张道:“仙姑,二小姐情况好像不太对,您赶紧去看看。”
赵沉茜放下剪刀, 起身问:“她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丫鬟提着灯,脸上的着急不似作伪, “仙姑还是自己来看吧。”
病人吃了她的药出现异常,赵沉茜当然义不容辞,跟着丫鬟往薛姜的院子走。
薛刺史在自己家里开凿了一个湖, 引入活水灌溉,东岸建了水榭连廊, 西岸铺了一条石子路,堤上种着海棠花树, 取移步换景的意致, 两岸以九曲水廊相连。
白日来湖边勉强还能看出些诗情画意, 到了夜晚,这里就有些阴森了。尤其丫鬟要给赵沉茜照明, 高高提着灯笼,自己侧着身走在水廊上, 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点孤灯落在水里,摇摇晃晃,像一叶孤舟逆行于黑海,浮廊可渡,卧虹临水,人行其上宛如凌波踏水, 妖异又鬼魅。
白日没几步就能横渡的水廊,此刻遥远的像是看不到尽头。赵沉茜慢慢停下脚步,问:“这是去二小姐院子的路吗?我怎么记得不是这个方向。”
对岸的亭榭灯火璀璨,隐隐有觥筹交错,悬浮于黑水上,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丫鬟本埋头不语,一昧往前走,但她发现赵沉茜打定主意不肯动,只能返回来,无奈道:“我们薛家有一位贵人,入宫前最是疼爱二小姐。今日娘娘省亲,看到二小姐昏迷不醒,心疼坏了,特意召仙姑来问问话。”
赵沉茜似乎豁然大悟,问:“是哪位娘娘?”
“你不懂,宫廷规矩森严,不能贸然提及贵人。”丫鬟说,“你只管跟上来,自然就知道了。”
不懂宫廷规矩的赵沉茜点点头:“原来如此。还请姑娘提点,一会我在贵人面前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丫鬟不耐烦地举灯,催促赵沉茜快走,“贵人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
赵沉茜跟着丫鬟走入一间水榭,赵沉茜刚站定,丫鬟就提着灯跑了。水榭里走出来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他明明是汉人长相,却做胡服打扮,说不出的怪异。此刻,他吊梢着眼,居高临下扫过赵沉茜:“你就是为薛氏治病的女子?”
赵沉茜垂下眸子,半边脸藏在灯影里,低声应道:“是我。”
男人阴阳怪气道:“民间来的村姑就是没有礼数。罢了,谁让你运气好,被贵人看上了呢。先进来吧,若你有造化,明日再为你安排礼仪嬷嬷。”
赵沉茜眸光微动,这个太监好像没认出她。赵沉茜不着声色瞥了眼太监,虚心求教:“大人看起来对宫廷很熟悉?”
胡服太监骄傲地昂起头,自矜道:“杂家可是内侍寄禄官,正八品御前内侍,汴京里没有杂家不知道的事。和你一介民女说什么,快进来吧,别让贵人等久了。”
赵沉茜彻底放下心,看年岁此人不像是新入宫的太监,赵沉茜原本担心他是燕宫旧人,认出她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没见过前摄政公主。刘豫和北梁都是从什么犄角旮旯提拔出的人,御前太监都如此,里面的人能认出她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赵沉茜心情大善,看着太监笑了笑,温顺称是。胡服太监望见那个民女漆黑幽静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后心发凉。
太监抖了抖身体,觉得可笑。区区一个民女,恐怕这辈子连高于五品的官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威慑他呢?应该是湖上冷,需要添衣服了。
太监带着赵沉茜进门,赵沉茜低眉顺目,按照太监的指点行礼。赵沉茜看似半垂着眼帘,但在宫廷生活多年,她早就锻炼出不抬眼看人的本领。正上方坐着一个老男人,看起来已年过五旬,但眼带邪光,皮肉松垮,打量年轻女子的表情让人很不舒服。
这应当就是大齐皇帝,汴京的新主人——刘豫了。
刘豫下手陪坐着薛裕,四周散落着太监、宫女和明显是异族长相的胡人侍卫,并没有丫鬟口中的娘娘。侍卫敢大剌剌在皇帝面前佩刀,站姿也随心所欲,毫无正形,看来刘豫这个皇帝在侍卫面前毫无威信可言啊。
赵沉茜不动声色打量殿中人,众人也在打量她。薛裕看到刘豫的表情就知道他赌对了,不枉他大费周折,特意为此女设计了出场。别说,刚才她踩着摇曳灯火,从水上踏波而来的时候,确实美得令人屏息,似仙似妖也似鬼魅,当真有几分仙姑的样子。
然而,挖空心思为刘豫送女人的是他,等真的成功了,薛裕心里又生出些许后悔。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后宫,不知对薛婵是好是坏。说到底还是怪薛姜不争气,要不是她突然病倒,今夜的惊艳出场本来该是她的!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刘豫明显对此女上了心,他不能败了刘豫的兴致。不妨趁现在刘豫还未得手,和刘豫多要些好处。
薛裕拿定主意,开口道:“陛下,这就是下官请来为小女治病的高人。可惜小女福薄,昏迷不醒,贵妃一下车就去看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唉,不知以后可如何是好。”
刘豫听到贵妃的妹妹病倒了,免不得多问几句:“薛二娘为何病倒?看郎中了吗?”
“臣当然没少请人来看,可惜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薛裕抬起袖子,虚虚擦了擦眼睛,说,“臣膝下无子,唯有这两个女儿,爱若珍宝。贵妃进汴京侍驾,臣本想着将小女儿留在身边,以后养老也有寄托,没想到她染上怪病,竟成了活死人。臣和老妻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啊。”
这种时候,薛裕丝毫不提赵沉茜找来的碧心丹了。薛姜只是昏迷,但在薛裕口中,竟像是死了一般。或许在他看来,一个不能为父亲交换利益的女儿,和死了无异。
赵沉茜眸中划过讽刺,她和薛家姐妹真是有缘,不一样的身份,却有同样的父亲。薛裕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送女进宫,导致膝下空虚,日后没儿子送终。最快捷的解决办法,当然是将薛裕调入京师,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了。
刘豫能当上皇帝,最擅长的就是看人眼色,见风使舵。他当然听懂了薛裕的暗示,但京城的官位何其稀缺,北梁人把控着大权,刘豫能调动的官位有限,每一个都是给他的亲信准备的,薛裕无才无德,一介商贾,让他在老家当刺史已是抬举,他竟然还想入京?
刘豫心里冷嗤,但这个女子是薛裕引荐来的,现在还不能和薛家翻脸,要不然鸡飞蛋打,他损失可就大了。刘豫像没听懂,打哈哈笑道:“薛大人放心,贵妃在宫里时常为薛二娘抄经祈福,薛二娘一定能转危为安。这次出征有随行太医,等海州那边局势稳定下来,朕叫太医过来,为二小姐诊治。”
薛裕暗暗呸了一声,堂堂皇帝,竟如此小家子气,连调一个太医都得等海州打完了,北梁人同意他才敢开口。薛家有的是钱,有等他的功夫,什么神医请不来?
薛裕是商人,只看重利益,不在乎颜面,他见刘豫装傻充愣,便挑明说道:“谢陛下开恩,但下官已请过许多郎中,一个有用的都没有,倒是一个术士说,山阳城河流遍布,阴气重,易滋生极阴之妖。小女一病不起,多半是被阴气克的,汴京有龙气护城,对小女养病定有奇效。这不只是臣子的心愿,也是贵妃娘娘的。当年陛下赠镜之恩,臣一直铭记心头,一年后陛下问镜在何处,臣立刻就找了回来,如今那面镜子还在呢。薛家信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陛下交待的事,臣哪件怠慢过?”
薛裕说完,赵沉茜都不用看,就知道刘豫的脸色一定很差。原来赠镜的经过是这样,多年前刘豫在山阳城当刺史时,薛裕还是商户,刘豫垂涎薛大小姐的美貌,却碍于名声不敢强取豪夺,只好赠了一面古镜,声称给薛婵当添妆。薛家很看重刺史的赠礼,薛婵将其作为嫁妆,带到了杨家。
如果故事只到这里,那就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没人知道刘豫起过什么样的龌龊心思。可是命运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一年后刘豫阴差阳错当上了皇帝,他送信回薛家,询问镜在何处,薛裕心领神会,让“杨少夫人”乘船淹死,转头就将没了丈夫的薛婵送入刘豫后宫。
这样看来,杨湛的病生得也十分蹊跷。只有他死了,刘豫才能拔去肉中刺,心无芥蒂占有薛婵。赵沉茜想到那夜撞到的男鬼,他徘徊在新婚故居,形销骨立,念念不忘,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是为自己伸冤,还是想托话给曾经的妻子?
赵沉茜忽得就想到了容冲。她垂下眼睫,打住这些不合时宜的联想。上方,薛裕赤条条挑明他曾经帮刘豫做过什么,刘豫脸色难看,勉强按下,笑道:“薛大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朕甚是欣慰。但官职调动不是小事,等海州事毕,我们再行商议。”
薛裕不满刘豫含糊其辞,但刘豫没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扶额称自己头痛,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仙姑为他诊治。话说得这么明显,在场男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宫女太监静悄悄退场,北梁侍卫不服气刘豫能享用这么美的女人,脚步踩得震天响,但最终也都走了。薛裕知道过犹不及,暗叹一声,也拱手告退。
很快,殿中只剩下赵沉茜和刘豫。榻侧无人,刘豫立刻恢复本性,色眯眯地从主座走下来。
“仙姑,寡人头疼,你快来看看。”
赵沉茜素面如雪,黑眸如玉,清冷和艳丽各占一半,像雪中红梅,遇雪尤清,经霜更艳。她紧紧凝视着刘豫,因为专注,那双眼睛像漩涡一样,美得简直惊心动魄。
被这样的美人全心全意注视,刘豫只觉得魂都要飞了。薛婵虽美,但很少给他笑脸,每次他去她都冷冷淡淡的,这个女子比薛婵更美,看起来也比薛婵更上道。刘豫满脑子都是美色,自然也没注意到,赵沉茜肩颈紧绷,一只手默默背到身后,手腕上的银镯化成银水,绕着她的手指转了几圈,凝聚成一柄尖刀。
眼看刘豫距离她只剩三步,赵沉茜握紧刀柄,正准备动手,突然水榭门被重重拍响。赵沉茜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行动暴露,正要强行挟持刘豫,倏地听到门外侍卫的大嗓门。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被人挟持走了!”
刘豫被人打断好事,气得火冒三丈,没好气推开门:“一群废物,贵妃被劫你们还不赶紧去追,愣在这里做什么!”
“劫走贵妃的人不是普通刺客。”人高马大的侍卫看着也有些胆颤,迟疑道,“据薛家下人说,那个人,好像是已经死去的杨大郎。”
第83章 入梦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赵沉茜下意识放开短刀,灵蛇镯变回一条蛇,缠在她手腕上。随后, 她听到了屋外侍卫的话。
薛贵妃被人挟持了?刺客还疑似是杨湛?
可是,杨湛明明已经死了,赵沉茜甚至看见了他的鬼魂。
刘豫听到杨大郎, 瞳孔紧缩,脸上的欲潮迅速消退。显然, 他心知肚明杨大郎是谁。
刘豫回屋,再看到赵沉茜完全没有刚才的热切,赵沉茜默默退后, 看到他拿上佩剑,脸色铁青, 冷嗤道:“一个死人,也敢染指贵妃?定是有人借着他的名义装神弄鬼。朕能杀他一次, 就能杀他第二次, 召集所有禁军, 朕要亲自带人去抓他。朕倒要看看,他算个什么东西。”
刘豫带着大部队, 杀气腾腾走了,刚才还万众瞩目的美人此刻就成了一件摆设, 赵沉茜被丢在水榭里,无人在意。赵沉茜抿唇,明明只差最后一击,谁知半道杀出来一个刺客,惊动了刘豫。现在那么多禁军拱卫着他,再想得手谈何容易。
薛府的防卫是废物吗, 竟然能让人将贵妃劫走?赵沉茜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还是赶快想补救之策。
今夜是挟持刘豫的最佳时机,耽误得越久,变数就越难控制。刘豫被嫉恨冲昏了头脑,竟然要亲自带着人去追杀刺客。他越生气,破绽就越多,不可能时刻待在保护圈内,夜黑风高,未必没有暗算的机会。
赵沉茜思罢,毫不犹豫转身,朝着刘豫的队伍追去。水榭外的树丛里,苏昭蜚看了容冲一眼,问:“怎么办,追不追?”
他身边正是已经恢复本来容貌的容冲。容冲黑布蒙面,一身劲装,身体各个地方都绑着武器,只露出一双过于黑的眸子。赵沉茜曾说过这双眼睛像鹿,笑起来灿若星辰,但不在她面前时,这双眼睛凌厉如剑,深不见底,有一种杀气勃勃的帅。
容冲接到探子密报,得知刘豫的御驾离开大军,往山阳城驶去。海州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不能和北梁人打持久战,容冲便想劫持刘豫,借刘豫的掩护混入北梁军营,里应外合,从内击破。他和苏昭蜚趁北梁人还未合围,秘密出城,从小路赶到山阳城,潜入刘豫下榻的薛府。但是他发现,刘豫的客人好像不只他一个。
她也来了。
她怎么来了?她那点法术不比花拳绣腿强多少,竟还敢主动凑到这个老色鬼面前?
容冲看着刘豫对她露出色眯眯的表情,遣散众人,只留她在屋内。容冲气得青筋都绷起来了,手握在暗器上,随时准备取刘豫狗命。
容冲不知道茜茜想做什么,但刘豫能当上皇帝,绝不像他表现得一样昏庸。赵沉茜光凭灵蛇镯就想反制刘豫,恐怕太乐观了。
直到侍卫意外闯入,打断了赵沉茜的动作,容冲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赵沉茜还是那么锲而不舍,只要她决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一击不成,她竟然又追出去。
容冲没有说话,已轻轻一跃跳到另一棵树上,飞快朝刘豫离开的方向奔去,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苏昭蜚耸耸肩,简直毫不意外,跟着追上去。
刘豫带着一大帮侍卫,火炬高举,浩浩荡荡,没一会就追上了刺客。只见一位宫装美人软绵绵昏迷着,她身侧是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看着单薄瘦弱,但身姿意外得灵活,带着薛贵妃左奔右走,竟然好几次突破了刘豫的包围圈。
刘豫看清那个男子的长相,心中震怒,下令救回贵妃的士兵官升三级,拿回刺客人头的,封千户侯!士兵们听到群情激昂,围攻刺客越发不遗余力。他们像赶鸭子一样收网,一路追到了河边,却意外地看到江水滔滔,黑暗无涯,哪有什么刺客和贵妃的影子!
“他们跑了?”
“不可能啊,我们包围得那么紧,就算只苍蝇飞过也能看到,他还带着贵妃,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溜走?”
刘豫询问了一圈,收网的士兵都说没看到有人过去。如果没出去,那就是在网里面了,刘豫盯着射阳河中心静静行驶的船,阴鸷眯眼,说:“派人去向那只船喊话,让他们即刻靠岸,若敢不从,我们就放箭了。”
士兵听令,踩在石头上高喊靠岸,声音之响亮,仿佛整条河上都回荡着威胁。船停在中心,没有反应,刘豫冷笑一声,根本不管这是不是无辜的商船,阴狠道:“点火,准备放箭。”
河岸边亮起点点星火,只待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发。苏昭蜚藏在不远处,不可置信道:“这可是城里,两边都是民房,他竟然在这种地方放火箭?”
容冲低低叹气:“一个能不顾部下和百姓的反对,杀副将投降的佞贼,怎么可能在乎百姓的命呢?他一昧向北梁人献媚,帮助北梁奴役中原,来换取自己花天酒地,这种人竟然是汴京的新君,真是苍天无眼。”
赵沉茜并不知道她在跟踪刘豫时,自己也被人跟踪了。她盯着士兵手里的箭矢,只觉得这个世界无比魔幻。
海州被围,缺衣少粮,山阳城物价天天疯涨,已经有普通人家吃不起饭了,而以薛裕为首的富户竟然还大肆收粮,炒高粮价。如果放任不管,山阳城百姓积累的财富会被那些富商席卷一空,这会创造出大量流民,不知多少代人建设起来的繁华小城,将毁于一旦。
薛裕就是刘豫的岳父,刘豫置之不理,反而为了追一个刺客,要对着自己的百姓放箭!赵沉茜觉得实在太荒谬了,她指尖已经捏住一张风符,如果刘豫真的敢下令,她拼着被北梁人发现也要将他击杀于此。
一触即发的僵持中,河中心的商船先退步了,转头朝岸边驶来。刘豫称心,趾高气扬地让士兵收箭。
船上,暗卫放下手,说:“大人,他们收箭了。”
谢徽肩上罩着玄色披风,只露出一双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他静静看着岸边的火光逐渐靠近,问:“萧惊鸿那边,都引开了吗?”
“按您的吩咐,属下在另一条路上安置了线索,萧指挥使以为殿下在楚州,已经追过去了。”
谢徽微微颔首,那就好。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岸边的情形了,谢徽看到对边有人有马,弓箭俱全,心知这恐怕是本地官府。
山阳城遍地都是探子,自然也有他的。前几天探子发来急报,说在市集里看到眼睛神似公主的女子,随密信传回来的还有一副画像,谢徽一眼就认出来,画上的女子是蓬莱岛钱掌柜带来的替身。
探子说,这个女子买下了当地有名的鬼宅,和另一个女子同住,两人深居简出,十分神秘。莫名的直觉告诉谢徽,和小桐同住的女子,就是赵沉茜。
谢徽好不容易才压住这个消息,将同样在找蓬莱岛幸存者的萧惊鸿引走,他自己则悄悄渡江,来山阳城寻赵沉茜。他机关算尽,瞒过了国师、皇后、萧惊鸿,最后竟然莫名奇妙被山阳城的傀儡官府扣住了。
晦气得离谱。
谢徽毕竟是燕朝宰相,不愿和胡人多打交道,转身回房。他指节轻轻叩击暗格,墙后一个密室出现,谢徽从容走入,说:“一会那些人登船,你就按准备好的身份,称我们是茶商,来山阳城做生意。若他们还纠缠不休,塞些钱了事,不要和他们过多接触。”
暗卫抱拳:“属下明白。”
谢徽最后扫了眼室内,确定没有自己的私人物品,便关闭机关。墙壁慢慢合上,这是船舱间的夹层,布置得舒适雅致,案上还堆放着书卷。谢徽从容坐下,透过暗格查看外间情况。
船舫停在岸边,刘豫带着人上船,谢家暗卫看到这群人的样子就知来者不善,笑道:“各位官爷,我们是楚州来的茶商,小本买卖,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大胆。”侍卫冷冷呵斥道,“这是大齐皇帝,还不跪下行礼?”
谢家暗卫心里冷嗤,一个叛臣降将,也配称帝?他垂脸,装作受宠若惊拱手,但动作里并没有多少尊敬。
刘豫忙着捉拿刺客,无暇关注一个商人。他命人在船舱里翻找,连一条缝隙都不许放过,士兵们粗暴地掀开陶瓷罐,上好的茶饼掉落一地,任人践踏。
名为搜查,但行事比土匪还要粗暴。刘豫丝毫不在意地碾过茶叶,走向一间舱室。
谢家暗卫扫到他的动作,忙追上来:“陛下留步,这是鄙人的房间。在下刚才一直在屋里休息,没见到任何人,不会有刺客的。”
刘豫冷笑一声,目光阴鸷:“那可未必。”
薛婵喜用冷香丸,所有衣服都要熏过才穿,行走间暗香浮动,若隐若现。他在这件舱房附近,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刘豫走入船舱,其他士兵忙着在甲板上搜索,无人注意楼上。赵沉茜心道好机会,她在身上贴了匿形符,绕过士兵,轻手轻脚往船舱走去。
赵沉茜进门后,本能觉得不太对。这个舱室竟然这么小吗?这里乍一看没什么特殊,不大的空间里放置着床幔、桌椅、笔墨、镜子,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但赵沉茜却注意到墙壁上的字画。
这副画挂在这里,委实突兀,更像在遮挡什么。莫非后面有机关密室?刺客挟持着薛贵妃,藏到了密室里?
赵沉茜扫了眼机关处,并没有拆穿的兴趣。薛贵妃是否失踪,赵沉茜并不在意,她只在意刘豫的狗命。
匿形符是有时效的,赵沉茜慢慢握住灵蛇镯,寻找动手时机。刘豫在船舱里翻了一圈,一无所获。明明味道就消失在这里,怎么会没有呢?
刘豫觉得自己被薛家耍了,薛裕分明说已买通了杨家的下人,将毒混在杨湛的饮水里,保准让他不知不觉“病死”。如果薛裕没说谎,那今夜怎么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杨湛?刘豫看得分明,那个男子和杨湛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痣都分毫不差,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这么多年竟丝毫不老。
薛婵本来就年轻,再加上这些年保养得益,容貌和当年几乎没有区别,而杨湛今夜一现也年轻俊美,一如往昔,只有杨湛变老了。
岂有此理,他才是皇帝,只有他才能长生不老,杨湛凭什么看他笑话?薛家竟敢戏弄他,等回去他就将薛家举族抄斩,家产充公!
刘豫盛怒之下,看什么都不顺心。尤其他一转身,从镜子里看到一个男人满头白发,大腹便便,越发怒不可遏。他暴躁地将镜子举起,重重砸向地面。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照朕了?”
真是丢人,堂堂皇帝,竟如此沉不住气,明明是他站到了镜子前,却怪镜子照他。赵沉茜看着镜子落地,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不好。
她立刻要拿东西遮挡自己,然而已经太晚了,镜子在地上翻滚,将四周看它的,不看它的,藏匿的,现身的,平等地收入镜底。赵沉茜只觉得眼前一白,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她极力想保持清醒,可只是一晃神,她就站在了花园里。暖阳高照,天空碧蓝如洗,赵沉茜被阳光晃了眼睛,抬手时有些迷惑,大白天的,她怎么会觉得阳光刺眼呢?
她愣神时,周围的女子看到她,纷纷上前行礼,脸上都挂着刻意的热络:“参见大公主殿下。难怪从不参加宴席的容三郎君今日肯赏脸来春日宴,原来,是大公主要来。”
第84章 春宴
赵沉茜恍惚, 她隐约记得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可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随即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出宫参加宴会,这场春日宴应当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只是汴京的宴会太多,赵沉茜记不起这回事了, 问:“他来做什么?”
贵族女眷们露出了然又暧昧的神色,笑着道:“自然是来见公主的。奚娘子和我说, 容三郎一趟趟往宫里跑,镇国将军觉得不像话,特意修书来汴京, 让指挥使盯着他,未婚夫妻婚前总见面不好。好不容易赶上宴会, 能名正言顺见大公主,他肯定会来。要是容三郎知道订婚后反而见不着面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呢。”
赵沉茜听着一阵恍然, 下意识问:“你说得容三郎是容冲?我和他订婚了?”
“是啊。”两个贵族小姐对视一眼, 不知道大公主这又是搞哪一出,道, “去年容小郎君奉旨捉妖,偶遇去城外查案的大公主, 容三郎英雄救美,对殿下一见钟情,回来后他就禀明长辈,让长嫂带着他来宫里提亲了。当时宫里正在为容三郎办接风宴,得知这个喜讯,官家十分开怀, 喜上加喜,热闹了很久呢。殿下记不清了?”
两个女子说着有些酸,普通人家的娘子偷溜出去和外男共处一夜是丑闻,但发生在容家的小公子和官家的公主身上,便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大公主在宫中原本是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刘婕妤怀孕后,孟氏的皇后之位已形同虚设,但先是闹出孟皇后被人诬陷,官家和高太后给坤宁宫送了许多赏赐,随后大公主又不知为何关心起城外的大妖,将柳树妖残害百姓的证据带回朝堂,矛头直指国师。刚从白玉京下山的容三郎君一力为大公主作证,甚至坦言自己被公主的侠义打动,对大公主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这桩柳妖案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上到谏臣下到百姓,全都义愤填膺。官家自然下令严查,最后在容家的协助下,查到了国师。
国师畏罪潜逃,容家再一次稳坐玄都第一世家的交椅。经此一事,容冲这个名字在朝野大噪,白玉京容家的威望再一次提升,随之同样声名鹊起的,还有大公主赵沉茜。
如今汴梁有饮水处便有人传颂两人的爱情故事,容冲原本就在江湖上有侠名,他会降妖不足为奇,但令人意外的是大公主,身为养尊处优的皇室娇客,竟然有此等胆量,敢深入妖巢为民除害,这才是不愧于万民供养的帝国明珠。官家在民间声浪下,为大公主写了表彰诏书,加晋封地,另有金银赏赐无数。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大公主名声能传这么广,少不了容家推波助澜。两家婚事已经敲定,为大公主造势就是给容家造势,镇国将军府当然不遗余力。然而,这世上的阳谋高明就高明在,哪怕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也不得不按照对方安排的剧本走。
在这样一系列连招下,即便刘婕妤如愿生下官家唯一的皇子,也没有掀起丝毫水花。孟皇后依然不受宠,但再没人敢提废皇后的话了。
现在,大公主居然装起不认识容三郎。这又是唱哪一出,莫非她和容家闹掰了?
两个女子不知不觉紧绷起来,仔细观察赵沉茜的表情,生怕被当了枪使。可惜从赵沉茜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因为,她自己也是一片茫然。
她清晰记得面前这两个女子是谁,父兄是何官职,日后嫁了哪个夫家,却唯独记不清她们说得订婚细节。至于英雄救美,她倒有些印象。
狗东西真会给自己贴金,明明是她自己从地洞里爬出来的,怎么就成了英雄救美?而且,他们这么早就订婚了?
汴京贵女如此坦然提起容冲对她一见钟情,语气中隐约还有艳羡,也很奇怪。她明明记得,宫里明里暗里骂了她好一阵狐媚子。
她费尽心血去宫外查柳树枝,结果一无所获,她又急又气,故意告诉容冲一个假名字,让他找了许久。她没有想过会在宫廷精心准备的除夕宴上再见到他,也没有想过,他正是刘婉容为赵沉鱼相看好的如意郎君。
两人在宫宴上猝不及防重逢,容冲惊喜非常,一晚上都缠着她,对盛装打扮的赵沉鱼看都没看。回去后赵沉鱼就大哭一场,等赵沉茜回到景福宫,整座宫殿落针可闻,刘婉容坐在主殿,门窗大开,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和身边侍女指桑骂槐:“有些事真是天生的,生母用媚术争宠,生出来的女儿也天然懂得怎么勾引男人。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偏偏要抢妹妹的。呵,她若是对容三公子有意,提前和我说,我又不会棒打鸳鸯,她倒好,开场前瞒得死死的,非要等宴会上给妹妹难堪。我还怕她衣服不够穿,特意为她置办了一身新衣裳,原来是我多事了,人家对除夕夜,早就另有安排呢。”
景福宫的宫女太监像木偶一样,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无一人发出声音。赵沉茜就在这阵再明确不过的骂声中,进去给刘婉容请安,然后回侧殿,洗漱,睡觉。
坤宁宫原本的宫人都被处罚了,伺候她的是景福宫的宫女,宫女全程冷着脸,侍奉她洗脸时动作冷硬,目光鄙夷,仿佛也在骂,你这个勾引妹婿的狐媚子。
“狐媚子”这三个字就成了赵沉茜的心病,后来她再见到容冲,本能对他冷若冰霜,拒之千里。落在外人眼里,容冲对她的好就带上了强迫意味,仿佛她讨厌容冲极了,碍于他们家的权势才不得不虚与委蛇。
甚至连容冲自己都这么认为。
其实,赵沉茜并不讨厌那个少年,她只是不知道如何接受一段亲密关系。如果当时她有母亲在身边,有女性长辈告诉她如何处理异性的追求,如果舆论对她和容冲所谓的“一见钟情”能友善一点……
想到这里赵沉茜忽然迷惑,不对啊,她告诉了容冲自己的名字,容冲早早就来宫里找她,根本没有赵沉鱼任何事情,如果刘婉容再想撮合,是赵沉鱼蓄意抢姐夫才对,赵沉茜为何要有负罪感?
不,现在没有刘婉容,只有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刘婕妤,母亲没有被废,她和容冲已经订婚,宫廷、朝堂、百姓都在祝福他们,她有什么可伤感的?
赵沉茜捂住额头,痛得像是有两股记忆在她脑海里冲撞。最终,“狐媚子”那一段飞快褪去,她只记得顺畅、荣光,美好得有如神助的现在。
是啊,这样多好,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非要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容冲走在花团锦簇的园林,每走一步都觉得虚幻。真是久违的感觉。等等,他为什么觉得久违?明明年少的他一掷千金,见惯豪奢,这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不是吗?
为什么说年少,他不是一直都十六岁吗?
容冲走走停停,时不时敲脑袋,路过的贵族男郎自以为看出了他的心结,凑上来讨好:“容三郎君,你在找大公主吗?我亲眼见到,大殿下往这边去了。”
容冲应了一声,下意识往对方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心神不属,过月洞门时不慎和对面的人相撞。容冲还没来得及道歉,对面就已经说出“对不住”,容冲抬头,看到对方,两人都是一怔。
谢徽?
容冲意外于他怎么认识此人,但身体腾然升起的敌意却告诉他,他不会认错,就算化成灰他都不会忘了这张脸。
为何?他和此人有什么过节吗?脑海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重,众人见容冲冷着脸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忙说:“三郎,这是谢家的嫡长孙,谢徽。你可能不清楚谢家……”
“我知道。”容冲冷冷打断旁人,盯着谢徽,意味不明道,“谢大郎君,久仰。”
只是看他的表情,怎么都不像很乐意认识谢徽。谢徽怔忪过后,记忆回笼,想起来自己在某位长公主举办的春日宴,汴京数得上名号的闺秀、男郎都被邀请至别苑赏花,甚至公主也出宫了,其实这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容冲一个已经定亲的人出现在此处,再结合近期汴京的传言,谢徽不难猜出容冲的来意。
多半是冲着大公主福庆殿下来的吧。
福庆,谢徽念到这个名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但他从小接受君子教育,习惯了克己复礼,本能忽视自己的想法,为他人圆场:“不敢当。容三郎君步履匆匆,莫非在找福庆公主吗?”
容冲听到赵沉茜,心底的不痛快立马化成急迫,问:“你见到她了?”
“刚才看到了。”谢徽指向月洞门里一条小径,说,“我从这条路走来,途中看到大公主在湖前赏花。只是……”
容冲眯眼,莫名觉得这个小子在耍花招:“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看起来情绪不高,似乎生气了。”
旁边一个和容家熟悉些的郎君听到,打趣道:“三郎,你又惹公主生气了?”
容冲眼神迷离,茫然道:“应该是吧。”
众郎君很好奇,凑过来问:“为什么?你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啊。”容冲是发自真心不知道,他似乎一直不擅长和她相处,总是惹她生气。茜茜聪慧理智,从不会无的放矢,如果她生气了,一定是他的错。这个想法就像钢印一样铸在他脑海里,他心里那些怀疑、怪异突然就消退了,满脑子只剩一件事——去找她,赶紧哄她回来。
容冲顾不上寒暄了,快步往花园跑去,说:“我得去找茜茜,你们自己走吧,代我向主人问好。”
男郎们看着容冲急不可耐的背影,又酸又妒,并不是嫉妒他娶到了公主,而是嫉妒他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并且堂而皇之示爱,哪怕对方是个公主。一个男郎说道:“真是羡慕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其余男郎无声笑笑,脸上都是同样的神情。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些贵族男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们这一生是为家族而活,从读什么书做什么官,到娶什么女人什么时候生孩子,都要听家族安排。唯有容冲不同,他生下来就在权势煊赫之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没有夺家产那些腌臜事,甚至连婚姻都能选自己喜欢的女子,在圆滑的世俗里,兀自做着最叛逆的风,最不服管教的火。
这个年纪的贵族男郎早就知事了,悄悄讨论着容冲和大公主的风流韵事。谢徽本该是最合群的人,但今日他一点都听不下去,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告诉他,去找她,不要因为男女大防处处避嫌,而要主动走到她身边,让她记住你。要不然,你会后悔终生。
这道声音离经叛道至极,绝不是众口交赞的谢大郎君该做的事,但谢徽今日突然按捺不住了,他做够了优秀端重的壳,甚至没有任性一次。如果这样活一辈子,该有多么遗憾。
谢徽忽然转身,说:“我有事先行一步,诗会我不去了。”
身后传来同伴惊讶的问声,然而他已听不到了,因为他快步沿着来路返回,渐渐跑了起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茜红襦裙,碧青色大袖衫,温柔又明艳,站在水边,像照亮了整个春天。其实他一进来就注意到她了,花园里许多郎君都在看她,她却熟视无睹,一心只有容冲。
谢父去世,谢徽作为长孙,经常代表谢家出席宴会。他们在很多地方见过,如果她留意一些,他们的故事其实比容冲更早。
花园里的下人看到谢徽急匆匆跑回来,吓了一跳,忙问:“谢大郎君,您丢东西了吗?”
谢徽站在花树后,在奔跑中充血的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低声道:“是啊,来晚一步,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赵沉茜脑仁里钻痛,她捂着额头,忍不住轻轻敲打,突然她的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她诧异抬头,撞入一双明亮惊人的眼睛。
这是一张好看得盛气凌人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悬,唇红齿白,颌骨分明,每一处线条都凌厉有力而不失流畅,赵沉茜骤然想起一个成语,招摇过市。
有些男子长相可以称美,而他,一定是帅。现在,那双黑而圆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简直恨不得凑到她脸上看:“你怎么了,头疼吗?”
赵沉茜飞快扫了眼周围,好些贵族小姐看似赏花,但余光都在往这里瞟。赵沉茜觉得丢人,轻轻甩开他的手:“没事。”
“没事怎么会捂着头呢?”容冲远远就看到她撑着头,看起来很不舒服,他认真道,“这花不赏也罢,要不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将军府看郎中。”
大庭广众之下,他要不听听他在说什么?赵沉茜很无语,但她知道容冲并没有那种意思,他就是觉得赵沉茜不舒服,应该看郎中,而他们家有最好的郎中,仅此而已,脑子直的堪比钢筋。
容冲在山野间长大,生性自由散漫,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天真。他不在乎世俗眼光,赵沉茜却得顾全所有人的颜面。赵沉茜叹了口气,很熟练地敷衍道:“我真的没事,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就好了。”
“真的?”容冲将信将疑,他扫视一圈,找到一个最隐蔽的角落,说,“那里人少,我陪你去。”
他是一点没有避嫌的念头,最终赵沉茜拒绝了他,而是挑了一个建在主干道边,却被树荫遮蔽、看不真切的凉亭。容冲用法术将石凳擦了一遍,烘暖了才让赵沉茜坐下:“现在可以了。”
赵沉茜感受到下方暖意正好的石头,很是意外。他从哪里学来了这些手段?这样想着,赵沉茜便问:“你为什么要将石头烘暖?”
“我大哥教我的。”容冲很诚实地将兄弟私房话都抖露了出来,“他说这样对女子身体好。”
赵沉茜不知为何很关心容泽,问:“容指挥使近来如何?”
“我大哥很好,大嫂也很好。”容冲说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经意道,“你怎么不问我?”
赵沉茜:“……”
他人都在这里了,有什么可问的?赵沉茜就当哄孩子,顺势问:“那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还行。”容冲自矜地点头,但看得出他背后的尾巴在疯狂摇摆。赵沉茜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容冲见她笑了,像受到鼓舞,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赵沉茜一愣,她生气了?她和他的争执琐碎又频繁,赵沉茜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便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不知道。”容冲如实说,“上次你突然就冷了脸,转身回宫了。我大哥不让我进宫找你,嫂嫂也说我应该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去找你认错。可是我想了好久,连练剑都在想,依然没想明白哪里做错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或者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吗?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我不想你和我待在一起时强颜欢笑,实际上一点都不高兴。”
赵沉茜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容冲是个愣头青,一根筋,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敏感的心思。赵沉茜心里有些酸酸的,问:“这些话,为什么你以前不和我说?”
“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容冲暗暗叹息,如果他能和茜茜好好沟通,其实很多误会都不会产生。她太敏感,而他又太莽撞,自顾自对她好,根本不问问她喜不喜欢。
比如当着全城的面放烟花,比如在除夕宴上厚此薄彼对她穷追不舍,这种蠢事。
容冲轻轻握住赵沉茜的手,问:“是因为宫里的事吗?”
赵沉茜有些伤感的眼神骤然变利,立即拍开容冲的手。容冲不躲,被打开后又凑上来,说道:“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想让你活得轻松、快乐,我爹娘他们知道,也一定会支持我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赵沉茜还是不习惯被人这样直白地看着,她别过眼睛,故意问:“如果我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你不会的。”容冲深深注视着她,说,“如果真有这一天,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得不为之。我会尽我全力,救你回来。”
第85章 长命
绍圣十四年, 汴京的空气中都飘着香粉味,这两年喜事连连,先是添了皇子, 随后大公主和容家三郎订婚,龙颜大悦,故而端午宴也比往年隆重许多。
高太后身体不好, 今年一如既往不出面,让皇帝自行安排。往年招待命妇的差事一定会落在景福宫, 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后生了一个好女儿,不日将和容家三郎成婚, 刘婕妤再越俎代庖就说不过去了。为此皇帝特意来了趟坤宁宫,发话让孟皇后主持端午宴, 刘婕妤从旁协助,孟皇后诚惶诚恐地应了。
孟皇后入宫十五载, 第一次承担皇后的职责, 或者叫权力, 紧张得整夜睡不着。而皇帝也似乎忘了给孟皇后人手,孟皇后两眼一抹黑, 偏偏端午宴迫在眉睫,宫女太监不断跑来坤宁宫要东西, 孟皇后听得头晕脑胀,下意识想将这种能耐活交回景福宫。
赵沉茜拦住孟皇后,道:“母亲,你才是皇后,一国之母。哪家主母不管事,反倒要请一个妾拿主意?”
孟皇后老实说:“我见识短浅, 从没办过这么大的宴会,总不能让官家在文武百官面前丢脸。刘婕妤管惯了这揽子事,还是让她去操办吧。”
“区区一个宴会而已。”赵沉茜冷淡道,“你不比她少什么,有什么事是只有她能做,而你做不了的?刚才禀事的太监宫女呢,让他们过来,当着我的面禀报。”
有赵沉茜旁听,刚才孟皇后怎么都听不懂的宴会事宜,突然变得井井有条,通俗易懂。等人都走后,孟皇后悄悄嘀咕:“管理六宫好像也没那么难,反正处处都是规矩,依规矩办就是了。”
“是啊。”赵沉茜扶着孟皇后坐下,轻飘飘道,“刘婕妤也就仗着她入宫时间长,其实没什么管理能力,内务被她搞出许多亏空。母亲你既会省钱,又通民生,你来管,其实比她强多了。”
孟皇后不好意思地抿嘴,嗔道:“你净会哄我开心。”
赵沉茜轻笑:“我没有哄你。后期我管不过来,就是你在打理六宫。”
赵沉茜说完一怔,她管不过来什么?孟皇后并没有注意赵沉茜的停顿,她只当女儿故意宽慰她,说:“你有这心就够了,但刚才那些话,你可别拿到外面说。如今刘婕妤生下了皇子,官家对她越发看重,说不得她就是未来的太子生母。若你以后在容家受了委屈,还得靠太子替你撑腰呢。我让你编的长命缕编好了没有?给你父皇、皇弟都送去,哦对,还有容三郎的。他们三人,才是你这一生的靠山。”
赵沉茜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道:“我有手有脚,为何要靠他们?这三人一个猜忌自负,一个嗷嗷待哺,一个功高震主,与其指望他们,不如我自己自救,最后说不定是他们靠我。何况,你是天子亲政时迎娶的原配皇后,无论皇宫添多少孩子,都要称你为母。无论燕朝未来太子是谁,你都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孟皇后被赵沉茜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心惊肉跳,听到最后一句,她都顾不得前面的逆言了,忙去捂赵沉茜的嘴:“你疯了,这种话也敢乱说?”
赵沉茜拨开孟皇后的手,平静注视着她的眼睛:“不是乱说,这才是王法。高太后是皇帝生母吗?朱太妃敢在高太后面前耀武扬威吗?为何轮到我们,就要对景福宫退避三舍呢?”
孟皇后简直不敢想象,女儿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孟皇后不敢听了,转过身道:“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该去编长命缕了。只要心诚,可保佑佩戴者长命百岁,辟兵及鬼,不病瘟。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赵沉茜向来不耐烦刺绣、编绳这类事,为何男子被要求读书,轮到女人,就鼓励她们做女红呢?但心底一个莫名的声音告诫她,五月是个大日子,她不能错过。赵沉茜静了静,起身道:“好,母亲早点休息,女儿告退。”
长命百岁,辟兵及鬼,不病瘟。真是一个令人眼红的愿望,赵沉茜倒要看看,长命缕有没有这样的功效。
很快到了端午正日子,才巳时,就有外命妇陆陆续续进宫了。坤宁宫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刘婕妤本意想看孟氏出丑,没想到孟氏当真将宴会办下来了,刘婕妤之前安排好的那几个人或被调离或被赶走,没一个掀得起风浪。刘婕妤看着孟氏众星捧月的样子,气得咬牙,立马让宫女抱皇子来。
贱人,不就是女儿攀上了高枝,有什么好得意的?她生下了皇子,是皇室的大功臣,她才是未来的皇太后,大燕最尊贵的女人。
小皇子刘茂抱来后,众女眷的注意力果然纷纷转移。赵沉茜冷眼看着,见状上前,说:“婕妤,这是我亲手为皇弟编的长命缕,愿皇弟长命百岁,无忧无难。”
刘婕妤看到赵沉茜,如钉在眼,但容家的大少奶奶奚檀在场,刘婕妤只能笑着接过:“多谢大公主,公主有心了。”
刘婕妤说完,不在意地将长命缕递给大宫女:“郑女史,这是大公主的心意,为茂儿戴上。”
一个穿红衣紫裙的女子上前接过,轻手轻脚掀开小皇子的衣袖,将长命缕系在赵茂藕节一样的手臂上。赵茂手腕上已挂着好几条长命缕,显然不止赵沉茜一人所赠,韦太妃笑道:“小皇子真是好命,还在襁褓中便有三个姐姐为他编长命缕,以后有的享福了。”
刘婕妤面露骄傲,隐晦地朝孟皇后瞥去一眼,高扬着脖颈道:“是长辈太偏爱他。我说了好几次小孩子不必大肆操办,官家都说这是他唯一的儿子,用再好的东西也不为过。太妃更是宠他,为了照顾他,竟然将自己最得用的女史送过来了,实在让妾身诚惶诚恐。”
刘婕妤说着诚惶诚恐,但看她那得意的表情,恐怕并没有惶恐的意思。郑女史将赵茂的小衣服整理好,恭顺道:“太妃心疼孙儿,也心疼婕妤,这才派奴婢来为婕妤分忧。能伺候小皇子,是奴婢的福分。”
郑女史这番话说得许多人都脸上有光,刘婕妤顺势道:“多谢娘疼我。茂儿,还不快像祖母道谢。”
刘婕妤抱起赵茂,摆弄他的小手对着朱太妃作揖。胖手胖脚的小孩,却作出大人的举动,逗得满堂女眷齐齐欢笑。朱太妃看到孙儿,心都要化了,忙接过来:“我的心肝宝贝,和你父皇小时候长得真像。哎呦,这里怎么红了?”
朱太妃目光不善看向郑女史,刘婕妤有心讨好婆母,立刻说:“太妃不要怪女史,是我昨日抱他去福宁殿的时候,不慎被蚊虫叮了。”
原来是去见皇帝时被叮的,那就没事了。朱太妃抱着怀里的大胖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样的态度从未在三个公主身上出现过,而赵沉鱼、赵落雁两姐妹却不以为悲,反以为荣。
赵沉茜静静看着面前这场合家欢乐的闹剧,冷不丁道:“皇弟的祖母并未到场,婕妤说错了吧。”
欢声笑语的大殿骤然一静,朱太妃的表情显而易见变差了。她是皇帝生母,为先皇生了皇帝、宪王两个儿子,功劳不比高氏那个生不出孩子的恶妇大?只有先帝把高氏当宝,甚至不惜下遗旨让继任皇帝善待高氏,朱氏终身不得受封太后。
朱太妃简直要恨死高太后了,这些年皇帝登基年岁渐长,加上高太后身体不好,避居深宫,新入宫的宫女们不知前朝格局,都捧着朱太妃,尤其是刘婕妤,非常聪慧伶俐,擅察圣心,她带头奉承朱太妃,话里话外视朱太妃为真正的婆母,刚才甚至“不小心”说出祖母这个称呼。
耳边充斥着这样的声音,朱太妃渐渐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太后,但赵沉茜的话无异于迎头棒喝,叫她想起了自己身份。
——她只是先帝为了给心爱的女人养老,专门遴选出来的好生养的宫人,一个不上台面的妾,一个借腹生子的腹。另一个被选中的宫女是韦太妃,只不过韦氏没有朱氏运气好,晚一步生下儿子。
这些年朱太妃已很少想起当年的事了,没人敢提及她的出身,刘婕妤更是把她往天上捧。孟氏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妇人,赵沉茜一个不值钱的公主,怎么敢冒犯她!
朱太妃气得胸脯起伏,刘婕妤赶紧接过自己的宝贝儿子,生怕朱太妃失手给摔了。随后,她就装作皇子受惊,低头哄孩子,巴不得朱太妃和孟皇后闹起来。
奚檀见状不对,正要帮忙圆场,没想到赵沉茜又说话了。她的目标很明确,始终看着刘婕妤,语气不急不躁,就像是出于好心提醒对方:“婕妤,宫廷乃天下表率,嫡庶尊卑,不能逾越。你口无遮拦,若传出去,岂不叫臣民误会官家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奚檀险些笑出声来,知道自己多心了,这位三弟妹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她出头。这一圈下来她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遍,偏偏你还不能生气,还得感谢她好心提醒。
刘婕妤僵硬着脸,不得不起身谢罪:“是妾思虑欠妥,有口无心。大公主提醒得是。”
赵沉茜提醒的是刘婕妤,朱太妃不能出面教训赵沉茜,一股气无处发,气得脸皮子乱颤。另一旁同样被借腹生子的韦太妃看着倒很平和,朱太妃瞥见韦氏没脾气的样子,嗤道:“韦氏,你倒是好气性,怎么样都不恼。”
韦太妃笑笑,说:“妾身原本是最低等的宫娥,如今位至太妃,日子清闲,端王也早已娶妻生子,妾身心满意足,有什么可恼的?”
朱太妃见韦氏不为所动,很看不起这样揉扁搓圆的包子性格,转过头,不屑于和韦氏说话了。韦氏乐得无人搭理,笑着看郑女史哄小皇子。
有这段插曲,坤宁宫再不复先前的轻松,幸好正宴马上就开了,众人移步福宁宫。孟皇后找到机会,对赵沉茜说:“你在做什么,怎么能对朱太妃不敬!她可是你的亲祖母。”
“母亲慎言。 ”赵沉茜不为所动,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我的祖父宪文帝只娶了一位皇后,姓高,临朝听政,治世元佑。朱氏算我哪门子祖母?”
孟皇后看着赵沉茜,哑然:“你并不常去庆寿宫,今儿怎么向着她说起话来?我不管你有什么歪理,今日是端午节,许多外臣都在,别惹官家生气。”
赵沉茜也是一怔,她为什么听到刘婕妤光明正大尊朱太妃为太后,会那样义愤填膺呢?她和高太后明明素无交情,孟皇后是高太后选进宫的,而当政的却是皇帝,坤宁宫为了避嫌,这些年一直在刻意和庆寿宫保持距离。
她这是怎么了?
赵沉茜在恍惚中入席,看着面前的轻歌曼舞,总觉得她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赵沉茜毫无胃口,见无人注意她,便悄悄离席。
赵沉茜在凉亭中静心,忽然右肩被拍了一下,赵沉茜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右边空无一物,她了然又无奈地看向左边:“你无聊不无聊。”
会乐此不疲玩这种幼稚桥段的,果然是容冲。他得意一笑,跨坐在栏杆上,凑过来看赵沉茜:“你都没吃几口,怎么就出来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赵沉茜心里想着事,换了个角度坐,懒得理他。容冲乐颠颠地跟过去,在她身旁左看右看,赵沉茜忍无可忍,问:“你在找什么?”
“长命缕啊。”容冲期待道,“你专门写信问我怎么在五色绳里编阵法,我的呢?”
赵沉茜扫了眼他手上的五色丝线:“你不是有吗?”
容冲得知自己真的没有,十分委屈,但很快就完成了自我开解。她没送他,但也没送其他男人——小皇子在他看来还不算男人。山不见我,我自见山,容冲解下自己手上的长命缕,往她手腕上戴:“这段时间你都不出宫,每次问你你都说忙。你在忙什么?”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冷不丁问:“你自己用过的长命缕,给我戴?”
容冲动作一下子顿住了,眼睛瞪大,茫然又无辜地看着赵沉茜:“不可以吗?”
赵沉茜无语,她倒不是嫌弃容冲用过的东西,而是容冲今日戴了一路,在这么多人面前过了明路,再戴她手上,岂不是私相授受?这时凉亭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清雅的少年声音响起:“福庆殿下。”
赵沉茜听到这个声音,本能推开容冲,坐正了回头看去。她看到亭外的人,脱口而出:“谢徽?”
谢徽见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笑容终于真切起来:“臣见过公主。殿下,多谢上次您指路,这是长辈命我准备的谢礼,谢家祖传的五色糕,由菖蒲、雄黄、玫瑰、藤萝、艾草制成,食之可健身健体,除百病。另有一条臣亲手编织的辟兵绍,小小心意,望殿下笑纳。 ”
谢家的五色糕在汴京颇有名气,只不过谢家低调,很少外传。容冲刚刚才被赵沉茜嫌弃,紧接着就有人来示范如何给女子送礼。容冲脸色冷下来,像宣誓领地一样握住赵沉茜的手腕,强行将她的注意力扯回自己身上:“她吃饱了,不需要。”
说完,容冲还回头,用生怕谢徽听不到的声音,对赵沉茜说:“陌生人送的糕点不要碰,谁知道他是什么居心。”
谢徽淡淡扫了眼容冲,目光依然注视着后面的赵沉茜,说:“殿下,前几日官家派人来,有意请祖父做太傅,为皇子开蒙。祖父致仕已久,早就生疏了宫中规矩,拿不准要不要接受。不知,殿下可有高见?”
容冲的脸色已彻底冷下来,他盯着花丛中那个青衣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脑中的声音不断提醒他,不要让她和这个男人接触,容冲便顺从内心,飞扬跋扈地拉着她往外走:“你们家的事你们自己处理,麻烦别人做什么?我要送她回坤宁宫了,先走一步。”
谢徽眯眼:“容三郎,你是外男,在后宫里乱走不妥吧。”
容冲气得不轻:“你管得倒多,我们是夫妻,我陪未婚妻去后宫拜会皇后、太后,有何不妥?”
赵沉茜默默看着这两人斗嘴,这两个男人怎么回事,像被对方抢了老婆一样,戾气大得吓人。尤其是容冲,一点就炸。
赵沉茜给容冲面子,没有在谢徽面前拒绝他,任由容冲拉着自己离开。没想到这厮得寸进尺,手越拉越紧,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赵沉茜忍无可忍道:“这也不是回坤宁宫的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面对她,容冲刚刚盛气凌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散了,委委屈屈说:“过了端午,我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们在花园里多待一会,行吗?”
赵沉茜发现容冲的说话风格好像不一样了,以前他又犟又轴,时常气得她想打爆他的狗头,现在他说话依然直来直往,但主次分明,真诚坦荡,直截了当表明自己的需求,就算看出来他在耍小心思,又怎么忍心拒绝他呢?
赵沉茜努力绷着脸,正要质问他从哪学得这些撒娇手段,突然她余光一凝,看到花丛后走过一袭红紫色裙摆。
郑女史?她不照料刘茂,来御花园做什么?
容冲察觉到赵沉茜的目光,非常熟练地拉着她蹲下,给两人施了一个匿形咒,问:“你认得她?不放心的话,跟上去看看?”
赵沉茜看向容冲,他的眼眸沉稳坚定,有着超乎年龄的可靠。赵沉茜莫名觉得他可以信赖,说:“小心些,别被她发现有人跟踪。”
“小事一桩。”容冲揽着她的腰,轻而易举隐没在御花园中,“我小时候为了下山玩,天天和爹娘斗智斗勇,最擅长隐藏踪迹了。下次你想监听谁,根本不需要在手链中编传音阵法,叫我来就好。”
赵沉茜在容冲的帮助下,不远不近跟着郑女史,看着她七拐八绕,避人耳目,悄悄进了一间侧殿。不需赵沉茜说,容冲已带着她跃上屋檐,无声揭开一片瓦,刚好能看清屋里全貌,里面人却注意不到他们。
赵沉茜:“……”
他看起来真的很熟练。他到底翻过多少人的屋顶?
赵沉茜收敛杂思,凝神往下看去。她想过郑女史的身份可能不简单,但没想到,郑女史私会的竟然是三皇叔,宪王赵仪。
宪王就是朱太妃另一个儿子,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宪王看起来和后妃身边的女史非常熟悉,一见面就搂住郑女史的腰,手在她身上放肆揉捏:“阿音,你让我想得好苦。自从小皇子出生之后,母妃一心扑在那小子身上,连你也去照顾他了。你们是不是早就忘了我?”
郑女史迎合着宪王的手,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奴婢怎么会忘了您。只是职责所在,奴婢脱不开身,这不,今日一得到空,奴就来见王爷了。”
宪王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婴儿,能不能长到大都不好说呢,竟也值得你们像个宝一样捧着?”
“王爷。”郑女史嗔怪,“那是皇子,看官家的意思,迟早要封太子。不可对未来的太子不敬。”
宪王听到皇兄要封那个奶娃娃做太子,大倒胃口,一把推开郑女史,再没有偷香窃玉的兴致了:“可恶,之前母妃明明答应我了,说皇兄多年没有皇子,要说服他立我为太子。为何才几个月,母妃就变卦了?”
赵沉茜在房顶上听到,不由挑眉。原来早在这时候,宪王就做起当太子的梦了?
不过也不奇怪,皇帝接连生下三个女儿,之后十余年,后宫妃嫔皆无所出。赵家的男人体弱多病,前几代皇帝死得都早,不免有人觉得皇帝生不出儿子,要另作打算。
这个可能,恐怕皇帝自己也想过,若无皇嗣,兄终弟及也是一条出路,宪王做为皇帝的同胞弟弟,自然是最可能的传位人选。宪王一直将自己视为预备储君,突然得知皇帝有皇子了,要封一个奶娃娃做太子,当然接受不了。
郑女史靠上来,柔若无骨的手轻抚摸宪王的胸膛,嗔道:“王爷,您怎么能这样说太妃!官家和您之间,太妃更疼谁,王爷您还不知道吗?太妃肯定想将皇位传给您,但是,父死子继,无子才能兄终弟及,这是礼法,太妃也无可奈何。”
皇帝和宪王都是朱太妃所生,但长子阴沉沉的,加上很小就被送到高太后宫里,和朱太妃并不亲厚,朱太妃更爱养在身边、活泼伶俐的小儿子。
女人的温声软语在兴致好时是解语花,心情不好时,就是火上浇油。宪王越听越火大,攥紧郑女史的手,一把将她拽至身前,捏着她的脖子道:“你现在被调去伺候皇子,以后就是太子的教养女官。你攀上了新高枝,就不跟本王了,是吗?”
郑女史弱弱地伏在宪王身下,说:“奴婢哪敢。只要能为王爷分忧,奴婢愿意付出一切。”
宪王阴鸷地盯着她:“付出一切?包括为本王夺皇位吗?”
“当然。”郑女史娇媚一笑,主动宽衣解带,微扬脖颈,将命门往宪王手里送了送,“奴婢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赵沉茜趴在房顶上,还等着他们细说夺皇位的细节呢,谁想到下面突然就换了内容。赵沉茜尴尬地僵住,容冲轻咳一声,撇过眼睛,问:“还听吗?”
他一副见多识广、从容不迫的样子,但仔细看,他耳朵尖都红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赵沉茜就继续听了,毕竟男人在这种时候最无脑,说不定会透露更多谋逆细节,但有容冲在,赵沉茜还怎么听,只能无奈道:“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事了,走吧。”
容冲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忙不迭带着她跳下房顶。今天的风似乎格外热,容冲揽着赵沉茜的腰落在地面,指尖像着火了一样,烧得他血液滚烫,骨缝发酥。容冲心里扭捏,想放手又不舍得,不放手似乎很失礼,在他纠结不已时,不经意瞥了眼赵沉茜,却发现她冷静至极,仿佛一点都没被刚才的事情影响。
赵沉茜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听到的秘密,照顾小皇子的郑女史是朱太妃的亲信,而郑女史又和三皇叔宪王有私情。如果小皇子死了,无疑宪王收益最大。
赵沉茜思及此,回头问容冲:“你的阵法,确定没问题吧?”
“没问题。”容冲抿着嘴,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赵沉茜莫名知道他生气了。赵沉茜不理解他又发什么疯,但至少知道怎么哄小狗开心。她取出荷包,将一条长命缕递给他,漫不经心道:“我母亲让我编的。”
容冲眨眨眼,受宠若惊接过:“给我的?”
赵沉茜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对他道:“作为交换,以后你得对我言听计从,随叫随到。”
容冲珍而重之将长命缕系在手腕上,毫不犹豫道:“好。”
赵沉茜看着容冲稀罕的劲,觉得很难为情。不就是一条五色绳,戴一天就要扔掉,难道比他见过的那些天材地宝、功法神兵还珍贵吗?但在容冲眼里,那却仿佛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
赵沉茜不期然想起母亲的话。只要心诚,女子亲手编织的长命缕可保佑佩戴者长命百岁,辟兵及鬼。她所求不多,只求一人长命百岁,辟兵及鬼。
第86章 毒蜂
午后, 虫鸣阵阵,一丝风也没有,皇宫仿佛陷入停滞。主子们歇息了, 宫人终于能偷得片刻清闲,都三三两两避暑去了。小宫娥守在木床前,头一点一点的, 郑女史进门,无声无息走向小皇子, 猛地抽出宫娥手中的蒲扇。
宫娥下坠,陡然惊醒,抬头看到郑女史, 连忙跪在地上:“女史恕罪,奴婢一直给皇子打扇呢, 不知道怎么就闭上眼了……”
郑女史冷着脸,道:“你就是这样照顾皇子的?上次皇子被不知什么虫子咬红了一片, 太妃已经很不高兴了, 多亏婕妤心善, 才替你们遮掩过去。如果皇子再被什么蚊虫叮咬了,谁担当得起?”
小宫娥吓得脸都白了, 口中语不成言:“奴婢该死,奴婢……”
郑女史将蒲扇塞回她手里, 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道:“幸亏今日是我看见了,如果让婕妤甚至太妃看到,你该当何罪?屋里太闷了,皇子睡不安稳,你去前面支一盆冰过来, 给小殿下散散热。”
小宫娥忙给郑女史磕头,感恩戴德地走了。屋里只剩郑女史,她抱起皇子,熟练地给皇子换被褥、衣服,只留着手腕上的长命缕。
长命缕是端午特供,大人们戴一天就不耐烦了,但对于小孩子,谁也不嫌长命缕多,所以只要有人送,父母都会系在小孩手臂或颈项上,一直戴至七夕七娘妈生日,才会解下来连同金楮焚烧。
郑女史常做这些事,整套衣服换完,连长命缕的位置都没有乱。小宫娥抱着一盆冰跑回来了,皇子眉头皱起,郑女史忙回头:“嘘,小声点,别把殿下吵醒了。”
宫娥赶紧停下,轻手轻脚将冰放下,郑女史拿起床边的蒲扇,给宫娥展示道:“要这样扇风,殿下才觉得舒服。”
小皇子躺入干燥柔软的锦缎中,蹬了蹬腿,口中噗噗吐泡。小宫娥看着皇子这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由笑道:“换了干衣服后,殿下果然舒服多了。还是郑女史你有办法。”
郑女史神情微顿,面上依然温柔大方地笑着,再次去摆弄皇子的衣服。她刚碰到小皇子手臂,猛地被电打了一下,郑女史下意识弹开,手里的东西没捏住,掉落在外。
小宫娥亲眼看到从郑女史衣袖里掉出来一只蜜蜂,那蜂又大又壮,尾巴是黑红的,看着就不好惹。小宫娥愣住了:“女史,你身上怎么会有蜜蜂?”
郑女史定了定神,从容地将蜜蜂捏起:“没什么,一只野蜂罢了。”
她刚要收起蜜蜂,一道电光闪过,像一条灵活的长鞭将蜜蜂卷走。郑女史指尖重重一颤,勉强维持着镇定回头看去,发现大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蜜蜂正被她身边的容三郎拿在手里把玩。
容冲捏着蜜蜂的翅膀,神情漫不经心,既有少年的英气,又有孩童的天真:“哪来的野蜂,尾针带着这么强的毒?”
郑女史心彻底凉了,大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赵沉茜扫过已经傻掉的小宫娥,冷冷看向郑女史:“郑女史,婕妤对你不薄,你为何要毒杀小皇子?”
郑女史不肯承认,试图装傻充愣:“奴婢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只是在给皇子更衣,突然飞进来一只蜜蜂罢了。”
说着,郑女史突然向小宫娥劈去,正在玩蜜蜂的容冲眨眼闪到面前,抓住郑女史的手。他神情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手指轻轻一拧,郑女史就发出痛苦的叫声,叮当一声轻响,地上落下一根细长的银针。
容冲剑眉飞扬,星眸睥睨,冷嗤道:“敢在我面前偷袭,你倒是很自信。”
他话语狂妄,偏偏语气平静冷淡,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傲得不可一世。但转眼,他余光扫到赵沉茜捡地上的毒针,立马一改轻狂,急道:“茜茜不要碰!上面有毒!”
赵沉茜当然知道,没见她拿了手帕吗?赵沉茜正要碰到银针,针却被一股金光托了起来,远远绕开她,掉在托盘里。赵沉茜顺势擦了擦手,随意扔掉帕子,对还在愣神的小宫娥说:“还没反应过来吗,她在利用你做证人,现在发觉事迹暴露,要杀你灭口。”
小宫娥终于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卷入了大事,都快吓哭了。赵沉茜语气平和,像一股清泉,充满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不要怕,我和容三郎在这里,不会叫歹人胡作非为的。一会见了官家和皇后,你实话实说就是。”
赵沉茜为了能监听赵茂这边的动静,特意去学了编五色绳,她今日从阵法中听到郑女史进来的时候,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立刻发传讯符叫容冲来。她都没走到景福宫,容冲就到了,算算时间,他在收到她传讯符的那一瞬间就动身了。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言听计从,随叫随到,她的事在他这里永远最重要。赵沉茜放心的同时,不知为何觉得伤感。
仿佛,曾经她的传讯符被搁置过很多次。
赵沉茜让容冲卸了郑女史的下巴,以防她咬舌自尽。同时叫宫人去请孟皇后、皇帝过来,就说有人意图毒害小皇子。赵沉茜为了避嫌,全程远离木床,始终保持有宫人在殿里,免得被人反咬她和容冲对赵茂动手脚。
朱太妃的宫女欲对小皇子不利,这个消息像滴水落进了油锅,霎间惊动了整个宫廷。没一会,景福宫就热闹起来。
皇帝气冲冲走过来,景福宫里已站满了人。刘婕妤抱着赵茂,魔怔了一样反复检查他身体,朱太妃在殿里破口大骂,孟皇后及众嫔妃站在一侧,不明所以,但又好整以暇。
太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喊了句“官家到”,殿里这才安静下来,齐齐像皇帝行礼。皇帝进殿,先去看赵茂,确定皇子无恙,这才忍着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众后妃齐齐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却扫了眼外面的太阳,说:“再等等,我派人去请了太后,等太后来了,再审问不迟。”
皇帝听到请了高太后,眉头微不可见皱了皱,说道:“太后身体不好,不必拿后宫之事麻烦她了。”
赵沉茜不咸不淡顶了回去:“此事涉及大燕唯一的皇子,可不只是后宫的事。请太后来旁听,才能令天下臣民心服。”
皇帝眯眼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垂头,但脊背挺得笔直,明显并不害怕皇帝。皇帝不知她的底气来自哪里,莫非觉得自己嫁了容家,就能和他叫板了?
皇帝忍住心里的暴虐,看向容冲,问:“容三郎,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容冲早就知道逃不了这一关,正要开口承认,赵沉茜抢在他前面说:“并非他私闯禁宫,是我想学剑法,偷偷叫他进宫的,官家要罚就罚我吧。”
“不是。”容冲想不到赵沉茜的嘴这么快,忙道,“和公主无关,是我想见她,偷偷翻墙进来。臣明知故犯,擅闯宫禁,甘愿领罚。”
“如果不是我提前支开禁卫军,你怎么能绕开容指挥使的布防,无声无息进来?”赵沉茜声音平静坚定,说,“这都是我的主意,他不敢惹我生气,才会明知故犯。”
负责宫禁的殿前司指挥使是容冲大哥,如果容冲偷闯禁宫的罪名落实,对容家非常不利,他也免不了吃苦头。赵沉茜记得上一次她发脾气,容冲夜闯宫禁,只为了送风铃哄她开心,结果惊动了宫人。容泽为了服众,当着宫使的面狠狠打了他一顿,那一顿连容冲这么好的身体都半个月才下床。
事后赵沉茜内疚了很久,为了一个风铃挨一顿打,何必呢?如果她每次不高兴都和他说明白,如果她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赵沉茜忽然脑仁锥痛,哪里来的风铃?她为什么下意识想起容冲为她挨过打,她和容冲相识不过半年,他何曾被责罚过?
容冲还要争辩,忽然见赵沉茜痛苦地捂住头,他吓了一跳,忙扶住她:“茜茜,你怎么了?”
宫妃们被迫看了一场戏,好笑的同时,也觉得落寞。瞎子都能猜出来是这对少年少女趁中午人少,偷偷在花园里约会,难得的是被发现后,谁都没有推卸责任,一心想保护对方。她们自然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但似乎,她们也从来没有被这样坚定地选择过。
甚至在皇帝和众妃嫔面前,容冲就毫不避讳地上手,直呼大公主的闺名。茜茜,多么亲昵的称谓,恐怕孟皇后都没这样叫过大公主吧。
皇帝抿着唇,脸色说不出得难看,他正要发作,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拐杖声:“容三郎擅闯后宫是不对,但念在他对福庆一片真心,又阴差阳错阻止了奸人残害皇子,就功过相抵,让他小惩大诫吧。”
殿里众人听到声音,纷纷起身行礼,连皇帝都不得不站起来,低头道:“太后。”
高太后在女官的扶持下,缓慢走入景福宫。赵沉茜原本头痛欲裂,但她听到高太后的声音,无端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迫她抬头,好好看看高太后。
这位太后体弱多病,深居浅出,很少参加宫廷宴会,哪怕除夕、元日等重大节庆,她也只是露一面就走了。要不是实录记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羸弱的老妇人,曾经以铁腕垂帘听政了十年。
但只要看到她不怒自威的眼睛,哪怕她都没有旁边的女官高,也没人敢质疑她的话。皇帝脸上很不乐意,但还是放软了语气,说道:“太后说得是。容三郎,福庆,还不上前谢恩。”
容冲还想扶着赵沉茜,赵沉茜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强忍着头痛上前,端端正正对高太后叩拜:“晚辈谢过太后。”
容冲不明白赵沉茜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但茜茜肯定有她的道理,容冲也跟着跪拜:“臣谢太后。”
高太后扫过面前这对年轻人,不露声色,道:“起来吧。你们两人毕竟是未婚夫妻,婚前见面不好,以后不许再犯。”
容冲不用受罚,赵沉茜已喜出望外,怎么还敢再犯,当即恭恭敬敬叩首:“是。”
等容冲和赵沉茜站好后,高太后才慢慢道:“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有人欲加害皇子的。”
赵沉茜早有准备,有条不紊说:“午时我们正在花园练剑,三郎突然感觉到宫里多了一股陌生气息。我们以为进了刺客,立刻追来查看,却碰到了郑女史。我看到郑女史进入侧殿,将打扇宫女支去取冰,她借着给皇弟换衣服的动作,将一只蜜蜂藏在袖口,等宫女回来,她故意让宫女看到皇弟还活着,然后就想用蜜蜂扎皇弟手臂。那里本来就有蚊虫叮咬,蜜蜂扎一下很难发现。儿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即让容三郎出手,夺走蜜蜂。他已用灵气检查过,此蜂尾上针有毒。郑女史察觉阴谋败露,甚至打算对宫女动手,想杀了唯一的目击者,栽赃给我们,端盘里这根银针就是证据。儿臣一心为了大燕,句句属实,请太后、官家、皇后明鉴。”
在场众人都知道,今日这出刺杀怎么定论只看高太后和皇帝,孟皇后做不了一点主,但赵沉茜依然带着孟皇后,处处将孟氏与太后、皇帝相提并论。孟皇后没注意这些细节,但高太后和皇帝注意到了。高太后握着拐杖,意味深长地瞥了赵沉茜一眼。
赵沉茜的发言滴水不漏,将她和容三郎摘得明明白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像上次的媚术案一样,委实没什么需要断的地方了。高太后看向郑女史,沉沉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加害官家唯一的皇子?”
刘婕妤抱着赵茂,呜呜直哭。朱太妃坐不住了,争辩道:“郑女史是我送去景福宫的,她是我身边的老人,绝无可能加害我的亲孙儿啊!”
高太后不动声色,道:“宪文帝唯有哀家一个皇后,哀家膝下有皇帝一子,养育至成年。这些年皇帝妃嫔虽多,但只生了三女一子。宫里还有其他小孩子不成,怎么会有朱氏的亲孙儿?”
朱太妃骤然失语,别看她背着高太后骂得凶,对上本尊,大气都不敢出。皇帝也面色不虞地站起来,行礼道:“太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朱太妃过于激动,失语失仪,望太后海涵。”
高太后淡淡扫了朱氏一眼,实在懒得和这种人计较,说道:“是啊,赵茂是后宫唯一的皇子,说是我大燕国本也不为过。郑氏区区一个女官,为何敢残害皇子?她背后,究竟是谁指使。”
朱太妃后背发凉,觉得高太后这话肯定在暗示她。这个毒妇,定是嫉妒她生了两个儿子,故意害她!朱太妃忙道:“我再失心疯,也不可能毒害官家的亲儿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当时只有这两个小辈,说不定他们两人忙着卿卿我我,看岔了也是有的。”
孟皇后听着这话简直想往朱太妃脸上啐一口,什么歹毒的居心,居然造谣赵沉茜和男子卿卿我我?哪怕容三郎是她的未婚夫婿,也终究未婚,哪能这样玷污女子的名节!赵茂是朱太妃的亲孙子,赵沉茜就不是她的孙女了吗?
赵沉茜一点都不见恼,冷静接话:“宫里好不容易有了皇储,大燕的江山社稷还要赵茂来继承呢,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何况在场足有三个目击证人,若太妃觉得容三郎是我的未婚夫,立场有失偏颇,大可以询问伺候赵茂午睡的宫女。她是婕妤安排的人,与坤宁宫素无往来,她的话,总不可能有错吧?”
说完,赵沉茜状似无意说:“朱太妃和刘婕妤无冤无仇,为何要将自己的得力宫女送到皇子身边。莫非小皇子死了,对朱太妃有什么好处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心里一惊,想到了往日生母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话。
“官家没有皇子,不如早日立宪王为太子,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免高氏再插手社稷。”
可是,现在他有皇子了。
同胞弟弟再亲密,又怎么比得过儿子?有赵茂在,怎么轮得到宪王做太子。
莫非,朱太妃是为了宪王,才对他的儿子下手?皇帝气得手都哆嗦起来,恶狠狠看向跪在正中的郑女史:“说,是谁指使你对茂儿动手!”
郑女史双手反绑,下巴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歪着,狼狈地趴在地上,哪里说得出话来。容冲正要提醒皇帝郑女史的下巴脱臼了,没想到皇帝根本没打算等郑女史说,直接示意身侧的段公公,对郑女史搜魂。
搜魂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直接查看对方记忆的法术,非常阴损,被施加了搜魂术的人往往会变成痴呆。这种惨无人道的法术自然受到了一致抵制,按江湖公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人施展此术。
然而道义对九五至尊没有任何约束力,容冲看着段公公走向郑女史,哪怕看不惯也无能为力。他撇过头不想再看,然而郑女史忽然起身撞向高太后,众人以为她要行刺,纷纷护驾,没想到她却趁机挣松了绳索,身体抽搐了一下,倒地不动了。
赵沉茜挡在高太后面前,而容冲又护着她,直击郑女史的死状。容冲试了试郑女史鼻息,不出所料,已气绝身亡。
容冲很冷静地翻找凶器,很快从郑女史衣袖中捡起一只死掉的蜜蜂,他翻过来,尾针已不见了。
原来她共藏了两只毒蜂,一只用来杀皇子,一只用来自我了断。这蜂好烈的毒,触之即死,连他站在面前都来不及阻拦。
容冲叹气,起身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皇帝,说:“她不愿被搜魂,已自尽了。”
他掌心中,除了一只黑白相间、长相吓人的蜜蜂,还有一枚纸钱。
赵沉茜看到纸钱,瞳孔猛缩。孟皇后不解问:“她为自己藏一份毒不难理解,但这枚纸钱是做什么的?”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说得出来,赵沉茜却冷不丁道:“用来陷害容家。”
第87章 婚礼
陷害容家?
景福宫中的娘娘们彼此看看, 无法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皇帝面无表情盯着赵沉茜,问:“你此话何意?”
赵沉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因为她的直觉吗?还是说她梦到再过两年, 会有人从容沐的书信里找到另一枚铜钱?
皇帝大概会觉得她得了失心疯。
尴尬中,容冲突然开口,说:“臣有些猜测, 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扫过他,沉声道:“但说无妨。”
“谢陛下。”容冲微微拱手, 拿出那只活的蜜蜂,说,“最开始我还没想起来, 但刚才看到毒发这么快,让我想起一种奇虫, 花尾蜂。这个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是一种能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普通人被蛰一下就会瞬间毒发, 药石罔效, 哪怕是修行之人,最多也只能抵住三下。花尾蜂非常罕见, 只分布在木叶山一带,而且攻击性极强, 只食鲜血,主人需要长年累月用自己的鲜血喂养,才能驯服此蜂。郑女史能带着两只花尾蜂来刺杀皇子,可见对方下了血本,对这次行动势在必得。”
赵沉茜听着一怔:“木叶山不是……”
“没错。”容冲点头,黑眸沉沉, 道,“木叶山是北梁圣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只有大祭司和皇族可以入内。”
殿里静得落针可闻,哪怕孟皇后不懂政治,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花尾蜂只分布在北梁圣山,现在却出现在汴京宫城,被郑女史拿来行刺燕朝唯一的皇子。这背后的意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郑女史背后,有北梁皇族?
容冲见他们想明白了要害,便继续道:“而这只蜜蜂比普通花尾蜂毒性更强,因为它是用修道之人的血喂大的。修士的血带有自己的灵气,往往独一无二,巧了,这股灵气我非常熟悉,正和前段时间神秘失踪的国师——元宓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皇帝脸色铁青,景福宫里静得压抑,后妃们各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凝滞中,还是高太后最先打破沉默,问:“容三郎,你的意思是,前国师元宓,乃是北梁派来的卧底?”
“不止。”容冲说,“灵气不会骗人,要是我猜得没错,他就是北梁皇族之一。颠覆燕朝江山这么大的事,上京不可能交给一个外人。”
朱太妃在一半的时候就听不懂了,国师是奸细,郑女史受北梁人指使?不可能啊,郑女史一直待在她身边伺候,怎么会和北梁人有瓜葛?
朱太妃急得汗都下来了,忙不迭道:“这不可能,郑女史一介宫女,这么多年连后宫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和北梁人有关?这些年她在我宫里老实本分,安分守己,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都清清楚楚,她要是北梁细作,莫非我也是吗?”
看朱氏气急的样子,确实不像害赵茂的主使,但出入宝慈宫的,可不止有朱太妃啊。皇帝脸已经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冷声道:“去搜宝慈宫。罪人元宓和一个宫女如何来往,中间肯定有人为他们牵线搭桥。”
朱太妃听到皇帝竟然让人搜她的宫殿,简直不可置信,但皇帝脸色阴鸷,完全不给生母留情面。段公公亲自领人去了,搜查需要时间,皇帝和高太后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宫妃侍从们也像被缝了嘴一样,垂头肃立,朱太妃坐在鸦雀无声中,简直如坐针毡。
朱太妃愣了许久,才从周围人的表情中意识到,皇帝在怀疑宪王。朱太妃知道长子心思重,猜忌强,往日他只对外人心狠手辣,朱太妃觉得无所谓,但今日,他竟然怀疑到自己的亲弟弟头上?
这怎么可能!
可惜事与愿违,段公公回来,带来了朱太妃最不愿意相信的证据:“官家,奴婢在宝慈宫后配殿郑女史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些。”
宫人接过,分别递给皇帝和高太后。赵沉茜站在高太后身旁,顺势瞟到了一部分。
这是一沓郑女史和宪王的书信,里面的内容肉麻又露骨,更别说旁边还有一块宪王的玉佩。
这两人有私情,毋庸置疑。
郑女史一个深宫女子,接触不到外界,但若有宪王从中牵线,可就未必了。
郑女史宁死都不愿意暴露情郎,用情可真深。皇帝拿着这些污言秽语,才看到一半就气得无法聚焦,用力将东西摔在地上:“大逆不道!宪王呢,将他押进来!”
玉佩坠地,霎间砸成碎片,溅了一地。朱太妃仿佛被玉碎声吓了一跳,浑身失去力气,软绵绵滑在地上:“不可能……官家,他可是你亲弟弟,你不能这么对他!”
大殿里只能听到朱太妃的哭闹声,她越哭皇帝脸色就越难看,太监们不敢耽搁,赶紧去宪王府捉人。
但等大内太监回来,却带来一个更令人意外的消息。宪王今日原本在城外打猎,听到郑女史刺杀皇子事发,吓得丢下侍从跑了。等太监找到他,发现他失足落下山崖,人马俱亡。
朱太妃听到这个消息,哀嚎一声,当场晕倒。景福宫一阵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将朱太妃安顿好,搜查宪王府的人也回来了,说道:“宪王妃和郡王们说他们不知宪王外面的事,也不知宪王和郑女史有首尾。奴婢去搜了宪王的书房,在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段公公呈上去,皇帝接过,一目十行扫完,气得胸脯起伏。他重重将信拍在桌上,怒道:“将宪王府所有男丁关入大牢,褫夺封号,择日处斩!”
朱太妃刚醒来就听到皇帝的话,呼天抢地道:“皇帝,你还有没有人性,他是你的亲弟弟!他年纪轻轻,死得不明不白,你竟然还要对他的子嗣赶尽杀绝?赵修啊,你可还记得,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肉,你就是这么报答亲娘的?”
今天一连发生这么多事,皇帝早已不堪承受,朱太妃竟还当着后宫所有人的面揭他的短!皇帝气急,拿起桌上皱巴巴的信件,用力摔在地上:“你除了生下朕,还做过什么?你处处偏心赵仪,这些年给他要了多少好处,朕都忍了,现在他勾结北梁人,元宓说可助他当太子,他竟鬼迷心窍,要害死朕的皇子。这个蠢货,他看不出他被北梁人利用了吗?他连元宓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通敌叛国,当凌迟处死,朕还给他留一具全尸,已经是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对他额外开恩了。”
朱太妃哭倒在门槛上,道:“书信不过一封死物,怎么就能证明他通敌叛国?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他或许有些小贪心,但绝不敢做大奸大恶之事啊。”
皇帝听到哪怕这种时候,朱太妃还是一昧替赵仪说话,心寒无比。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呵,恐怕只有赵仪,是她的心头肉吧。
养母视他为眼中钉,生母更爱养在身边的儿子,他爹不亲娘不爱,这么多年唯有刘氏陪着他,而他连给她妻子的名分都做不到。皇帝做成他这样,真是可悲啊。
朱太妃心疼赵仪的子嗣,为何不想想今日他的儿子也险些被奸人害死?皇帝看着事不关己高冷喝茶的高太后,哭天喊地毫无仪态的朱太妃,被吓得哭个不停的赵茂,红着眼睛哄儿子的刘婕妤,以及站在另一边,那个他一点都看不上眼却成了他妻子的孟氏,邪门得像毒蛇一样的大女儿,和功高震主已成大患的所谓女婿,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捂着心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刘婕妤最先发现他的异常,尖叫着冲过来:“官家,你怎么了?”
皇帝天旋地转,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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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是气急攻心,邪火侵体,才会当场昏厥。按理陛下春秋鼎盛,只要好好休息,不要动气,醒过来不成问题。”
赵沉茜站着龙床侧方,轻轻应了一声,心想那可不能让他养好了。朱太妃哭得眼睛通红,头发乱糟糟的,毫无体面可言,问:“太医,官家要怎么休养?要煎哪些药,饮食注意些什么?”
赵沉茜抬眸,静静望向孟皇后和容冲。孟皇后垂着手,一脸唏嘘,完全意识不到赵沉茜为什么看她,而容冲眼眸动了动,霎间懂了。
皇帝晕倒,非同小可,赵沉茜立刻叫殿前司来,护送皇帝回福宁宫。事实证明,赵沉茜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现在皇帝人事不省,容冲、容泽兄弟二人都在福宁殿,而外面的禁军可以直接为容泽所用,此时不夺权,更待何时?赵沉茜给容冲递去一个眼神,说:“官家需要静养,出来说吧。”
众人觉得有道理,自然而然跟着赵沉茜移步。趁着走动,容冲信步走到赵沉茜身边,赵沉茜借着衣袖遮掩,飞快给他塞了张纸条。
在场大概只有容泽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动作,并且注意到容冲悄悄溜出去了。但容泽没时间多想,因为赵沉茜很快对朱太妃发难了。
赵沉茜还是那副宁静温雅的样子,不动声色间给人以致命一击:“宪王谋逆的案子还没查清楚,朱太妃作为宪王生母,留在福宁宫,恐怕不妥吧。”
朱太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大怒:“我还是官家的生母,我难道会害他吗?”
赵沉茜步步为营,不慌不忙:“官家是宪文皇帝嫡子,唯有高太后一位母亲,朱太妃发癔症了吧。”
既然话都递到这里了,高太后便承了赵沉茜的情,顺势道:“朱氏涉嫌谋逆案,恐会对官家不利,宪王一案未查明前,不宜让她再见官家。来人,送朱氏去睿思殿。”
睿思殿地处偏远,人迹鲜至,并不是朱太妃的寝宫。但朱太妃根本来不及反对,还未开口就被宫人制住,捂着嘴“请”下去了。段公公看到欲要阻拦,这时赵沉茜开口:“段公公,你们的职责是护卫皇上,皇上还在这里呢。”
段公公停住了,没敢擅自插手宫斗。刘婕妤眼睛转了转,也不去管朱太妃。
高太后已经老了,还能活几年,皇位迟早是她儿子的。等赵茂登基,孟氏还不是由她处置,唯独朱太妃仗着自己有血缘,有些麻烦。
这个粗鄙不堪的老太婆,也敢对她摆婆婆的谱?不如借高太后之手除掉朱太妃,等她成了太后,就能轻而易举除掉孟氏母女了。
刘婕妤一心想着大权独揽,代幼君垂帘听政,殊不知,赵沉茜也是这么想的。等朱太妃被拖下去后,赵沉茜拂了拂衣袖,问:“刘婕妤,前段时间坤宁宫媚术案的主使一直没找到,你有头绪吗?”
刘婕妤当然不肯承认:“不是一个宫女心怀妒恨,陷害皇后吗?她已畏罪自杀,这案子早就查明白了,哪有什么主使。”
“是吗?”赵沉茜慢悠悠问,“那为什么在你寝殿衣橱右抽屉的底部夹层里,有同样的巫蛊小人呢?你可真狠心,自己写自己的生辰八字,自己给自己扎针,你就不怕诅咒成真吗?”
刘婕妤狠狠一愣:“你……”
“想问我怎么知道吗?”青烟袅袅而上,赵沉茜站在青铜狻猊兽炉前,冷冷盯着她,目光幽深如水鬼,“因为我已经忍耐这个秘密太久了,所谓皇后使用媚术,沉迷巫蛊,都是你和他自导自演。”
容泽听着心惊肉跳,不敢猜大公主口中的“他”是谁。容泽紧绷着身体,下意识运功,心中陡然一凉。
他的内功呢?不对,殿里烧了化功散!
段公公也发现这一点了,他和容泽对峙,双方都紧绷起来。这时宫殿的窗户被推开,容冲抱着赵茂翻窗进来,啧了声:“好重的化功散,你烧了多少?”
“怕化不干净,都烧了。”化功散自然是赵沉茜点的,反正她又没有内功,这种东西对没武功的人无效,她用起来当然毫不吝啬。赵沉茜给容泽递去一粒药,说:“指挥使不必硬撑了,万一伤及经脉就不好了。事出紧急,没有知会指挥使,抱歉。”
虽然看她的表情,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段公公终于意识到赵沉茜其实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人,刚才只不过在分而化之,各个攻破。段公公欲要拼死一搏,但怎么拼得过已经恢复功力的容泽和完全没受影响的容冲。赵沉茜将战场交给容泽,连头都没回,从容接过小皇子赵茂,顺便将巫蛊案的证据摔在刘婕妤面前,说:“刘婕妤,你策动巫蛊案,用媚术陷害皇后,你认不认?”
本该在景福宫睡觉的赵茂却落到赵沉茜手里,刘婕妤吓得浑身发凉,立刻想冲上来,却被坤宁宫的宫女按住。刘婕妤紧盯着赵茂,目眦具裂:“放开我,我是官家的妃子,生育了懿康、懿宁公主和太子,乃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对我不敬!”
赵沉茜轻轻一笑,说:“燕朝的太子,可不需要一个有污点的生母。说,媚术案那三样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刘婕妤气得眼睛通红,却死咬着唇,不肯说来处。赵沉茜耐心等了等,失望道:“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
刘婕妤扫过宫殿,心里知道胜负已分。段公公终究不敌容泽,被容泽生擒,其他暗卫也纷纷被容冲放倒,殿里这么大的打斗声,外面的禁军没有进来看一眼,可见殿前司已完全控制了福宁宫。孟皇后吓得和个鹌鹑一样,但她终究是高太后选上来的,天生和高太后同阵营,所以高太后一直闭目养神,缄默不语,仿佛看不见殿内这一系列变故。
沉默,本身就是表态。外有容家,内有高太后,这场夺权之争,刘婕妤还没上场就输了。
刘婕妤觉得自己输得很冤,赵沉茜是个疯子吗?皇帝被气晕完全是事发突然,她竟然敢当场发动宫变?
但刘婕妤依然怀有一丝侥幸,还有官家呢,只要官家能醒过来,她就有翻盘的机会。所以刘婕妤不肯说出媚术案其实是官家的主意,她不过是配合演戏罢了,依然冷笑着,对赵沉茜道:“你不过是一个公主,别以为傍上容家就能作威作福,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赵沉茜对刘婕妤微微一笑,说:“那你恐怕等不到了。”
刘婕妤笑容微滞,眼中露出恐惧,赵沉茜逗弄着怀中的赵茂,美丽得像是壁画上的送子观音,却以那副神仙一样的姿态,平静给怀中孩子的生母判决生死:“媚术三物,驴驹媚、叩头虫来自黑市,妖柳木却来自妖道元宓豢养的邪物。若不是和元宓一丘之貉,你怎么会拿到那段柳木呢?刘婕妤勾结北梁皇室,意图颠覆燕朝政权,即刻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赐白绫。”
刘婕妤目眦欲裂,冲上来想抢赵茂,却被宫人塞住嘴,像个物件一样拖走了。高太后静静看着这一幕,古井无波,孟皇后已经完全吓傻了。赵沉茜实在对赵茂喜欢不起来,塞给孟皇后,漫不经心道:“赵茂是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是我的亲生弟弟。以后若有人敢提及刘婕妤,杀无赦。”
殿中众人看着这位年轻的公主,已注意不到她的美貌了,满眼只有惊恐。唯有容冲,目光里没有害怕,只有心疼。
她对景福宫那么熟,清楚地知道陷害她母亲的证据放在哪个抽屉哪一层,却什么都不能做,还得对仇人笑脸相迎。她经历这些煎熬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声势浩大追求她,还埋怨她为什么不接受他的心意,总是看起来不情不愿。容冲多想穿过时光,去抱抱当时的赵沉茜。
可是他才一行动,面前就升起一道水幕,隔住了对面的福宁宫。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攻击,里面的人都不为所动,他甚至亲眼看着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容冲”走到赵沉茜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容冲重重一拳锤在镜面上,水幕被砸得剧烈摇晃,容冲察觉到破绽,继续攻击。
茜茜,不要沉溺于过去,无论你的遗憾是什么,回到现实来。孟皇后在,燕朝在,山河也在,一切都来得及。
没有人比容冲更明白,哪怕失去再多,都要活着。活着,才是这世界上最简单也最难,最卑微也最伟大的事情啊。
可是不等容冲将水幕砸破,他就被排斥出了镜中世界。
水幕后的福宁宫,时间还在继续。赵沉茜赐死了刘婕妤,顺便将皇帝的亲信一一手刃,对外就说他们死于宪王谋逆。她在容家的协助和高太后的默认下,轻而易举控制了福宁宫。
皇帝还没死,但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赵沉茜的人手,没有她的允许,无人可以见到皇帝。
臣子当然颇有微词,可是皇子在赵沉茜手中,皇帝也见不着,他们投鼠忌器,还能怎么办?有文臣纠集人手,一起去宣德门死谏,这时世家的中流砥柱谢家突然反戈,旗帜鲜明支持孟皇后,死谏行动被打乱,随后领头之人被外放的外放,贬职的贬职,反对派很快再不成气候。
皇帝就这样“病”了大半年,等外朝内宫都落入赵沉茜掌控后,皇帝便非常凑巧地病逝了,谥号昭孝。当然,病逝之前他还特意下了诏书,让赵沉茜以日代月,不必守孝。
昭孝皇帝去世,太子赵茂登基,封母亲孟氏为太后,祖母高氏为太皇太后,长姐福庆为长公主。新君年幼,由孟太后垂帘听政,孟太后精力不济,便将政事都委于长女。
二十七天后,赵沉茜出父孝。在赵沉茜的暗示下,汴京无人为昭孝皇帝的离去哀悼,宫廷很快陷入新一轮的狂欢中。
万众瞩目的福庆长公主与容三郎君的婚礼,如期而至。
第88章 往事
明日就是婚礼了, 宫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孟皇后,现在该叫孟太后了, 忙着为她检查明日出降要用到的器皿,赵沉茜这个主角反而无所事事起来。
今日下午,尚衣局终于把定版的嫁衣送过来。摄政长公主和容家三公子的婚服当然极尽精致, 哪怕挂在暗室里都不掩流光溢彩,璀璨庄严。赵沉茜轻轻拂过上面的刺绣, 针线起伏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穷尽想象,也无法描摹一二。
赵沉茜原打算试一试嫁衣, 但此刻她改变主意了。独一无二的衣服,体验也当是独一无二的, 她不想预支明日的感受。
正值黄昏,金色的余晖披在琉璃瓦上, 连皇宫都仿佛带上了脉脉温情, 赵沉茜突然想出去走走。她支开侍从, 独自在宫中漫步,尽力拉长婚前这一刻。
走着走着, 她莫名停在庆寿宫前。赵沉茜望着檐角上人面鸟身嫔伽脊兽,像隔水望月, 明明很熟悉,却又遥不可及。
赵沉茜站在红墙绿瓦下,太阳西沉,暮霭一点点爬上她裙裾,她侧影沉静,像与宫墙融为一体。一个女官推门出来, 看见她,非常诧异:“长公主?殿下不去准备婚礼,怎么在这里?”
赵沉茜看着面前的女子,脱口而出:“程然?我正要找你,明日我就要和容冲完婚了。”
“恭喜殿下,祝长公主和驸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程然垂着眼睛,恭敬又警惕道,“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奴婢的名字?奴婢不胜惶恐。”
赵沉茜也不知自己原本想和她说什么,但程然一口一个奴婢,赵沉茜骤然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赵沉茜望着在暮色中逐渐变得冰冷阴森的庆寿宫,说:“太皇太后身体可好?我明日就要出宫了,特意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程然怔了怔,余光不动声色扫过赵沉茜,似在判断她的来意,随后才笑着道:“殿下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禀。”
赵沉茜宫变当日,以雷霆手段控制了福宁宫,圈禁朱太妃,赐死刘婕妤,踩着赵茂亲生母亲的血,夺来了未来天子的抚养权。高太后当日虽然没有反对,但在那之后,赵沉茜明显感觉到庆寿宫和她疏远起来。
高太后和赵沉茜没有血缘关系,赵沉茜对亲生父亲、弟弟尚且如此狠心,那么对别人呢?庆寿宫对赵沉茜敬而远之,哪怕赵沉茜主动示好,高太后也总是态度淡淡,闭门不出。
现在的她大权在握,婚姻美满,美誉天下,在新帝亲政前,她至少有十八年的时间把持朝堂,足够做许多事情。但高太后却对她避而远之,连程然,也只是客套而防备地称呼她“长公主”。
她得到了很多,但似乎,也失去了许多。
赵沉茜独自站在寒风中,这么晚了,赵沉茜本以为高太后不会见她了,没想到过了一会程然回来,说:“殿下,太后有请。”
赵沉茜走向正殿,刚迈过门槛,就闻到浓重的药味。赵沉茜抬头,看到屏风后,一个病弱的老妇人倚在榻上,正在喝药。
曾经宠冠后宫、垂帘听政的传奇,如今已成一个苍老病弱的妇人,独居深宫,日日与病痛和汤药为伴。英雄美人,权势皮相,在岁月面前,都是一样的苍白。
“太后,长公主来了。”
赵沉茜沉默上前,轻轻从宫女手中接过药,说:“我来吧。”
内殿的宫女齐齐瞪大了眼,程然道:“长公主,您代太后摄政,身份贵重,何况明日还要大婚,有许多事要忙,喂药这等事还是交给奴婢吧。”
“再忙,还能忙到连侍疾的时间都没有吗?”赵沉茜说,“太后对我有恩,这是我该做的事。”
赵沉茜坐在原来宫女的位置上,为高太后侍奉汤药,等她喝完了又奉上清水、舆盆、帕子。赵沉茜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自然,程然想插手都插不进来。
宫人意外地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反应却很平淡,仿佛这已是做过千百遍的事情。高太后不紧不慢吐出漱口水,用帕子掩住唇角,等药味散去后,才徐徐开口:“若你是为了新帝来,则大可放心,哀家已老了,只想安度余生,没精力再掺和打打杀杀,你尽可放心地出嫁。”
赵沉茜将舆盆放到旁边,自有宫人去收拾。她心里有些压抑,说:“晚辈并不是猜忌您,只是想略尽孝心,多看看您。”
高太后自嘲一笑,说:“哀家无儿无女,难得你愿意视哀家为长辈。”
“您一直是我的长辈。”赵沉茜说,“在我心里,您才是我的祖母,更是恩师、领路人。在我走投无路、毫无利用价值的时候,是您站出来为我说公道话,教我如何做一个公主。您的恩德,我毕生难忘。”
高太后掀开眼皮,撩了她一眼,说:“先帝对你确实太疏忽了,同样是女儿,他对懿康、懿宁多少还有些真心,唯独对你恨屋及乌。他将对哀家的厌恶,延续到你和孟氏身上。说起来这是哀家的错,当初哀家执意选孟氏为后,不知是成就了她,还是害苦了她。”
世间许多冤冤相报,溯到源头,根本理不出是谁的错。高太后不喜欢丈夫和其他女人生出来的儿子,对年幼的昭孝帝不闻不问,昭孝帝童年不幸,迁怒于孟皇后和赵沉茜,而赵沉茜又反过来加害昭孝帝及刘婕妤,等再过十八年,仇恨的种子势必会在幼帝心中复苏,开始新一轮的倾轧。
循环往复,源源不绝,掐断了这个苗头,又会长出新的枝节,催生出新的斗争。明明最开始,大家都只想让自己在意的人,活得好些。
赵沉茜沉默良久,问:“那您觉得我母亲这一生,位及太后,恩荣加身,却一辈子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困住,是福还是祸呢?”
高太后说:“是福是祸,得问她自己。婚姻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得了一头,就总要放弃另一头。”
“那您觉得我呢?”赵沉茜问,“我和容冲订婚,究竟是福是祸?”
高太后挑眉:“福祸从何说起?”
赵沉茜苦笑:“祸自然是我带来的,只要他娶了我,无论愿不愿意,总会陷入没完没了的宫廷斗争。若我不告诉他,让容家置身事外,不明所以,会被当权者当替罪羊;若我将他扯入其中,容家因为我的选择被迫站队,此后烈火烹油,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又岂是好事?至于福……”
赵沉茜愣了一下,一时还想不起来,容冲娶了她有什么好处。
高太后轻轻笑了,说:“哀家还是刚才那句话,福也好,祸也罢,得看当事人怎么说。你一口气列了那么多坏处,为何不问问,容三郎是怎么想的?”
赵沉茜有些意外,她明明记得高太后对她和容冲的婚事并不赞同,为何今日反倒替容冲说话?赵沉茜问:“我以为您会告诉我,容家功高震主,齐大非偶,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夫家。”
“若你没有喜欢的人,这自然是个明智决定,若你已心有所属,跟着自己的心就是了。其余事,走一步看一步。”
赵沉茜简直不敢想象,会从高太后嘴里听到“走一步看一步”。她不可思议道:“但是,您明明说过,谋定而后动,一个政客最忌讳头痛治头,足痛治足,没有通盘计划,只顾当下。”
“政客是如此,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谁能永远理智冷静?”高太后说,“成为一个好政客之前,要先做好人。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周全不了,如何能体察千千万万百姓的感情,又如何能顺应民心,因势利导。”
赵沉茜叹了口气,莫名有些颓丧:“您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了?我总是学不到您的周密沉稳,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做不好。没有您指点,我做错了许多事。”
高太后失笑,说:“你说哀家稳重,殊不知哀家在你这个年纪,只管快意情仇,浑然不顾后果。不摔跤,学不会走路,别怕犯错,不经历一遍错的,你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婚姻如此,朝政,亦如此。”
“真的吗?”赵沉茜怀疑,“一败涂地后,真的还能重来吗?就算重新再来,会不会又重蹈覆辙?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就罢了,我怕牵连他人,殆害无穷。”
“谁都想选择正确的路,但天底下的事,不挣扎到最后,谁知道是对是错呢?”高太后靠在榻上,缓缓闭上眼,说,“西楚霸王兵败乌江,有人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有人说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看看,什么都不做,就会任人涂抹评说。他究竟是英雄还是懦夫,是天亡楚还是人定胜天,唯有他自己亲自从乌江走一趟,才可得知。”
赵沉茜辞别高太后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程然提着灯送赵沉茜出门,道:“殿下小心台阶。”
赵沉茜回神,从程然手中拿走宫灯,说:“你回去照顾太后罢,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程然犹豫,和赵沉茜对视片刻,笑道:“奴婢遵命。天黑人少,路不好走,殿下多加小心。”
赵沉茜淡淡点头,她提着灯走了几步,身形顿住,缓缓回头。程然还在门口守着,见状问:“殿下,可是遗漏了什么东西?”
“算是吧。”赵沉茜望着她,问,“如果有一天,你去外地清田,突然得知京中巨变,派你清田的人失踪了,只留下你成为众矢之的。你会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问题,程然试着想了想,道:“我一介宫女,无名无姓,无家无族,若有人肯将清田这样的事交给我,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只要我没死,自然会去寻我的主上。”
“可是她失踪了,再无音信,极有可能死了。”
“只要没见到尸体,再大的可能也不作数。”程然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抓住一个点查,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在找到一个能说服我的结果前,我不会放弃的。”
等赵沉茜回去,孟氏已差点将坤宁宫翻了个底朝天。赵沉茜被孟氏唠叨了一晚上,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任性妄为了,才终于能清净地睡觉。可惜她合眼没两个时辰,就被宫女、嬷嬷叫醒了。
赵沉茜第一次知道,婚礼竟如此繁琐。她穿着沉重的翟衣,像一具提线木偶,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累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然而,哪怕后半截她已经累得做不出表情,依然认认真真完成每一个礼仪细节。
她的婚礼,要十全十美,完完整整。
赵沉茜的公主府在镇国将军府隔壁,听说容家为了准备这场喜事,特意将院墙打通了,安置了角门,锁在公主府这边。角门一关,赵沉茜和容冲就能自己过日子,若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在半夜,公主府的人也能随时通往镇国将军府。
今日是孟氏亲自为赵沉茜梳头,孟氏噙着泪,在满堂新红中梳过她的头发:“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
婚车终于驶入公主府,新郎官箭势如飞,一箭告天,一箭敬地,一箭射在车头,驱除过往这些年沾染的晦气。
“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
赵沉茜握着红绸,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红绸另一端有人,紧紧在前方牵着她。礼官唱喏,赵沉茜在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对拜。
“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赵沉茜被扶到大红架子床上,终于能坐下了。她感觉到许多人挤进来,闹哄哄地围着她,要观瞻汴京最美兼最有权势的公主真容。赵沉茜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很多人来了。
专程从白玉京赶来的容复、楚蘅夫妻,殿前司指挥使容泽及其妻奚檀,在金坡关戍边的容沐,殿前司副将诸奕,高太后的女官程然,代孟氏出宫的管事姑姑……
世界骤然明亮,赵沉茜抬眸,在洒落的金钱彩果中,看到了容冲。
他英姿勃勃,神采飞扬,眼睛中是张扬而灼烈的火,不曾被风霜侵扰,一如她记忆中的白衣少年。赵沉茜眨眼,泪潸然落下。
命运是一幕庞杂的戏,每时每刻都有新事件发生,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导致未来拐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她被裹挟其中,太多细节没发现,太多分岔选择错误,太多本该珍视的人,没有好好相处。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她竟然错过了那么多。
容冲看到赵沉茜落泪,被吓到了,不顾婚礼章程,忙坐下来为她擦泪:“茜茜,你怎么了?”
赵沉茜隔着泪眼深深凝视他,她后悔立赵苻为帝,她后悔受困于现实考量和礼法孝道,没有将昭孝帝欠她们母女的债报复回去,她后悔没有多花时间陪陪孟皇后和高太后,而她最后悔的,是没有当面告诉那个少年,谢谢你喜欢我。
我其实也喜欢你。
婚姻美满,国泰民安,她爱的人都在身边。原来,这才是她心底最渴望的事情。
容冲见无论怎么擦她的泪都止不住,彻底慌了神:“茜茜,你别哭。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实现。”
赵沉茜眼中泪未尽,带着深深的眷恋,抚上他的眉眼。
真像。
可是,你不是他。
极尽喜庆的新房突然传出尖叫,满堂亲朋宾客愣住,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新娘袖中不知何时藏了一柄匕首,此刻正捅在新郎心口。
这是赵沉茜第一次在人前哭,多半也是最后一次了。她任由眼中的泪干涸,清晰映出她的新婚丈夫浑身是血的模样。
容冲颤抖着捂住伤口,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
赵沉茜嘴唇微动,声音轻如烟雾:“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有深仇未报,壮志未酬,山河破碎,家国不复,千万遗民泪尽胡尘里。哪怕这个世界再美好,她又怎么敢沉湎于虚幻?
第89章 镜妖
容冲仿如被背叛, 婚服穿在他身上,凄艳得像要燃烧一样:“比我还重要吗?”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温柔宁和, 下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刀尖深深刺入他心口:“如果你真的是他,你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世界上有太多事, 比情爱重要了。”
这个世界极尽真实,就像一场浩大的白日梦, 一切遗憾都在这场梦中得以纠正,功德圆满。哪怕赵沉茜早有防范,刚被拖入梦中时还是失去了意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是十五岁的赵沉茜, 成功帮助母亲避开了媚术陷害,生来就内心强大, 冷静理智, 不需要父爱, 却能经营好和未婚夫的感情,未卜先知一样每次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 当容冲从郑女史身上搜出一枚纸铜钱时,她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一道声音, 强烈而坚定地呐喊,不是的,不是一枚铜钱,是足足三枚。
这三枚铜钱上沾染的鲜血,沉重到让她在梦中抹杀掉那些苦难,都觉得罪恶。她之所以没立即脱离, 就是想看看,镜像世界接下来会怎么走。
一切的结尾,竟然是她和容冲在众人祝福中完成婚礼,此后容家在边疆护国护民,她在朝中治国安邦。
原来,这才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容家出事那天,雷雨交加,按戏文中的套路,她应该去福宁殿,在雨中下跪哭求,誓要和未婚夫同生共死。可是她没有,她在理智的指挥下闭门不出,不去探望容冲,不回应容冲的感情,立刻和容家割席,在不牵连自己的范围内,安排容家幸存的人离京。
好像就是这场雨后,她突然看明白了,女人的婚姻是筹码,纠结于喜不喜欢毫无意义。而一个漂亮的女人,能交换来的东西就更多。
她熟练地用一次又一次婚约交换当下最需要的资源,路人骂她薄情寡义,她只会觉得这是称颂她强大。但这场白日梦让她知道,她远没有她想象中洒脱,她以为自己已足够成熟,早已看淡往事,殊不知绍圣十五年那场大雨,在她心里一直都没停。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露珠,不能践踏,也不应该拿来做交换。昭孝帝不喜欢她这个女儿,却又用她左右朝堂,她厌恶被昭孝帝当做物件,又如何能自己物化自己呢?
她交易了自己的婚姻,其实这些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中,只是她坚硬又好强,不允许自己后悔,所以一直将这份痛苦压抑在心底,嘴上一遍遍重申,她不喜欢容冲,她对容冲只是利用。
说得多了,成功骗过了她自己,但骗不过旁观者。孟氏说她不喜欢谢徽,所以不愿意容忍谢徽的任何举动,连谢徽也忍无可忍质问她,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她将自己的心冰封,割伤自己的同时,也在不断伤害别人。赵沉茜微微叹息,终于明白了上元夜里孟太后对她说的话,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对谢徽道一声对不起。
她不应该在没有调整好自己前就和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对谢徽不公平,对容冲也不公平。但这一切,都要对现实中的他们说,才有意义。
昨日赵沉茜站在庆寿宫外,发觉这个世界的她明明夺权一路顺利,却失去了高太后和程然时,突然释然了。
镜中世界虽然美好,但没有经历过母亲被废、寄人篱下、悔婚三嫁,背负谋权篡位的罪名,却又阴差阳错走上权力之路的赵沉茜,或许会是一个骄傲幸福的公主,却绝不会是今日的赵沉茜。
那些杀不死她的,终将使她更强大,她耿耿于怀的苦难,其实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源源不断给予她能量。这一路她失去了很多,却也得到了良师益友,最重要的是,她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赵沉茜。
赵沉茜拨云见日,明心见佛,虽然没有顿悟飞升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妖术能困住的了。喧闹热烈的婚房像镜子被打碎一样,轰然破灭,面前的“容冲”五官变得模糊,时而变成杨湛,时而变成一个个女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目光哀婉,爱而不得:“为何不留下来?在这里没有背叛,没有变心,你可以永远和爱人在一起。”
近距离看着一张脸千变万化,这种体验可谓恐怖,但赵沉茜始终冷静,很快就在这些脸中发现了共同点。
原来这段时间山阳城不断有女子死亡,并不是怪病,而是此妖作祟。这个妖怪的力量非常罕见,能根据记忆还原过往,让入梦者尽情去改变自己的遗憾。一旦入梦者当了真,就会永远留在镜像世界,现实中的他或她就会死亡。
要是刚刚赵沉茜接受了和容冲的婚礼,恐怕,也会永坠长梦里吧。
她几次入梦现场都有镜子,而且能一比一还原过往,想必,这是一只镜妖吧。
赵沉茜记得容冲说过,致幻类的妖物能力特殊,但没什么攻击性,只要喊出它们的名字,就可降服此妖。赵沉茜想起房间里那座镜台背后的小字,缓慢而坚定地喊道:“鉴心镜。”
·
夜幕垂星,一艘商船停靠岸边,几乎被火光淹没,船上人闹哄哄地喊着“陛下不见了,快救驾”。交映之下,岸边的树林显得越发黑暗幽静。
苏昭蜚从树上跳下,轻手轻脚回到密林深处,说:“他们已经发现刘豫不见了,马上就会封城,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士兵们的搜寻对象——大齐皇帝刘豫。只是黑衣男子只在乎昏迷的另一人,他屈膝半蹲在她身边,低低唤:“茜茜,茜茜,快醒来,不要相信梦中的一切,那是镜妖投射的假象。”
苏昭蜚见容冲这副样子,实在牙酸,说:“你无论怎么叫她都听不见的,不如将这面镜子毁掉,一劳永逸。”
“不行。”容冲头都不回,矢口否决,“镜妖攻击力弱,但并不代表法力弱,这只镜妖更是我见过数一数二厉害的妖怪,所有有镜子的地方都能出没自如。这面镜子恐怕只是它的分身之一,不找到它的本体,根本奈何它不得。何况,就算找到了,她还没出来,贸然攻击伤到她怎么办?”
容冲一路跟着赵沉茜,他见赵沉茜贴了张匿形符上楼,和苏昭蜚打了声招呼,同样隐身跟上来。舱房小小一块地方,站了刘豫、赵沉茜和容冲,实在难以腾挪,刘豫恼羞成怒摔掉镜子,容冲来不及躲避,被吸入其中。
好在他心性还算稳固,很快从镜中世界挣脱,但刘豫和赵沉茜依然直挺挺躺在地上,尚未抽离。这时外面的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间船舱的异样,容冲来不及多想,立刻叫苏昭蜚带着刘豫,他抱着赵沉茜离开,走前还不忘带走那枚罪魁祸首镜子。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士兵就进来了。皇帝失踪是大事,恐怕很快就会惊动全城,容冲作为海州主帅,这种时候滞留山阳城,绝非明智之举。
但赵沉茜的意识还在镜中世界,不看到她平安,容冲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苏昭蜚被这个恋爱脑气得头疼:“那你现在有更好的办法?还是说,你想把她带回海州城?”
如果她愿意,容冲当然想,但他偏偏知道,她最讨厌被人胁迫。容冲不说话,划开指尖,双指并拢,默然发功。苏昭蜚瞧见,立刻上前拦住他,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你失了一半血本来就虚,还敢用血引术?”
容冲施法被打断,推开苏昭蜚的手,冷声道:“不要干扰我,我心里有数。”
苏昭蜚信他个鬼!苏昭蜚寒着脸不松手,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步。僵持中,旁边忽然传来细微的簌簌声。
容冲立刻回头,发现赵沉茜皱着眉,呼吸变得急促,似乎快要醒了。容冲心中大定,她终于从镜中世界出来了,他就知道,他认识的赵沉茜心性坚定,目标明确,从不会为过往所困。
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容冲欣慰而留恋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拽起刘豫,一个起落消失在树影间。苏昭蜚走之前,特意朝脚步声来处看去,发现也是一个熟人。这不是云中城的城主吗?他怎么也换了张脸?
小小一个山阳城,到底有多少人在玩变装游戏?
卫景云听到贵妃被劫,刘豫亲自带人去追刺客时,并不放在心上。但他久久等不到赵沉茜,这才发觉不对,循着踪迹追到河边。卫景云刚靠近就看到赵沉茜躺在草地上,他连忙上前,扶着赵沉茜坐起来:“醒醒,你怎么了?”
赵沉茜睁开眼睛,盯着模糊的人影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这是住在隔壁的书生。赵沉茜用力按了按眉心,不着痕迹躲开卫景云的手,自己坐起来,问:“王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你的房间找你,发现你不在,一路寻到这里。幸亏我来了,要不然你晕倒在此,后果不堪设想。”卫景云看向火光冲天的河面,问,“发生什么了?你为何会晕倒?”
赵沉茜扫了眼旁边微微倒伏的草地,不动声色拿起镜子,起身道:“被一个小妖怪困住了,没什么大碍。我听士兵喊皇帝不见了,我们也去找找吧,大齐的皇帝可不能出事。”
卫景云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你不想让大齐皇帝出事?”
赵沉茜头也不回,语气淡淡:“我一介平民老百姓,当然想让皇帝长命百岁,长治久安啊。”
第90章 故镜
眼见树下的人逐渐远去, 苏昭蜚回头,嘲讽地看着容冲:“活该,功劳被人冒领了吧。”
哪怕容冲已做好心理准备, 但看到其他男人走在她身边,依然会气闷不爽。容冲没好气拎起刘豫,说:“她平安了就好, 功劳不功劳的,我不在意。走吧, 战场不等人,我们得回去了。”
苏昭蜚扫了眼他绷出青筋的手,耸耸肩, 不置可否。士兵也往岸边搜来了,他们还带着刘豫, 撤离刻不容缓,他们刚走了没多远, 忽然听到岸边传来喧哗。
隐隐还夹杂着“陛下在这里, 快来护驾”的呼喊声。
容冲和苏昭蜚一起愣住, 他们看看手里昏迷不醒的男子,又回头望向重重树影掩映下的河岸。
如果刘豫出现在岸边……那他们手里这个, 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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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景云陪赵沉茜来找人,走到岸边时, 赵沉茜忽然听到树丛里有东西,卫景云去里面查探,等出来,就听到赵沉茜喊:“那里好像有人。”
声音惊动了搜索的士兵,士兵点着火把来查看,惊喜道:“是陛下, 快叫将军来,陛下找到了!”
火龙飞快朝这里聚集,士兵们七手八脚将刘豫从芦苇从里拖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叫郎中。卫景云眉尖微挑,看向赵沉茜,赵沉茜静静看着前方,侧脸隐没火光中,明灭不定,深邃圣美。
这个女人,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危险又迷人。
一通忙碌下,刘豫终于幽幽转醒。此时此景,没人还想得起贵妃和刺客,刘豫被侍卫簇拥着回薛府。赵沉茜作为最先发现刘豫的“功臣”,自然也在重重护卫下回到了薛府。
在所有人走后,芦苇丛深处,无声冒出来一串水泡。
薛府里,薛裕听到刘豫回来,立马跑到门口迎接。他毕恭毕敬给刘豫行礼,眼睛不着声色扫过后方,没看到薛贵妃,心里狠狠一突。
顾忌这里人多,薛裕忍住没问。等进了行宫,薛裕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郎中上前,刘豫却摆摆手,说:“不用了,这位仙姑救了朕的命,朕只信得过她。”
薛裕扫过赵沉茜,赵沉茜面无表情,卫景云守在她身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薛裕发现他似乎低估了这个女子,她远比他想象得有野心、有手腕,他今夜这些举动,反倒为她铺路了。
但木已成舟,薛裕哪怕不忿也无可奈何,只能试着问:“陛下,怎么没见贵妃娘娘?”
听到贵妃,刘豫霎间沉了脸,冷笑道:“朕也想问你。今夜,朕分明看到是杨湛带走了贵妃。朕给了你那么多好处,你竟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薛裕听到杨湛,脸上表情微变,他不断扫过赵沉茜、卫景云二人,刘豫却像看不到一样,质问道:“说,你当初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薛裕没想到刘豫对此女的信任竟已到这种程度,他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初您问镜在何处,臣立刻就将薛婵送去汴京,杨湛那厮纠缠不休,臣不惜动用经营多年的人脉,在他的饮水里下毒,让他慢慢毒发,杨家人至今都以为杨湛是伤心过度,抑郁而亡。杨湛下葬时,臣特意去看了,他绝无可能活着啊。”
刘豫问:“闹鬼的事,也是你传出去的?”
“这还真不是。”薛裕说,“当初毒下在水里,难以控制,杨家其他人被误伤在所难免,但他们看到的鬼影和我完全没关系。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做这类鬼鬼祟祟的事。”
赵沉茜听着简直想冷笑,好一个光明磊落,真是令人作呕。赵沉茜问:“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薛裕警惕地看着她:“这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宣之于人。当年给杨湛投毒的下人我也处理了,除了我,再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连薛婵都不知道杨湛到底是怎么死的,难怪杨湛怨气那样大。赵沉茜叹息,说:“杨大少奶奶乘船落水,回归龙宫,薛贵妃也消失在射阳河边,或许她也回了龙宫,做了另一颗夜明珠。看来,薛家女注定和水有缘啊。”
薛裕对这套说法嗤之以鼻,好端端的人消失不见,要么被杀要么偷梁换柱,哪有什么龙宫?但薛婵被掳是事实,哪怕被找回来也失了贞,不如死了,运作一个落水为仙的美名,好歹能助力她妹妹入宫。薛裕不再争辩了,顺势道:“兴许是吧,明日臣就让人为射阳仙子塑一座金身,请龙王庇佑我大齐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赵沉茜似笑非笑道:“有塑金身的钱,刺史不如开仓放粮,用实际行动为陛下分忧。如今山阳城米价这么贵,刺史铺子里却有良米千石,堆积成山。前线还在打仗,如果山阳城激起民变,对战局、对陛下都不好。陛下,你说对不对。”
刘豫点头,煞有介事:“仙姑说的是。朕命你明日以贵妃的名义布棚施粥,若是少了,就是存心和朕作对。”
薛裕不可思议地看向刘豫,刘豫出去一趟,脑子被撞坏了吗?要不然怎么想起施粥这种赔本买卖,那些百姓一没钱二没权,给他们好处,他们能回报什么?
但刘豫正在气头上,薛裕不敢触霉头,何况这个关头施粥也有利于给薛姜积累名声,就算进不了宫,嫁个高官也不错。与未来的钱权名利相比,囤米的钱算得了什么,薛裕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咬着牙说:“陛下真乃千古仁君,臣遵命。”
刘豫折腾这一晚上,实在累了,挥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薛裕拱手退出,在门口,他看着赵沉茜和卫景云,似笑非笑道:“仙姑好算计。你之前表现得冰清玉洁,我还真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仙姑才是最有心计的人,连老夫也被你骗进去了。”
赵沉茜笑了笑,说道:“不及薛刺史,为了权力,连女儿女婿也下得了手。”
薛裕冷笑,不识天高地厚的丫头,才刚获得圣宠,连位份都没有,就以为能和他叫板了?薛裕刀剐一样瞪了她一眼,怒而拂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等着瞧。”
卫景云眯眼,下意识要上前教训薛裕,被赵沉茜拦住。她望了眼薛裕的背影,连表情都欠奉,淡然转身:“走吧。”
不要和蠢人及死人,计较长短。
卫景云送赵沉茜回客房休息,他亲眼看到她的屋里亮了灯,才回自己的院子。灯火渐熄,折腾了一整晚的薛府终于能安然入睡。树叶沙沙,一道黑影掠过院墙,蹑手蹑脚推开门,直奔床榻。
然而等掀开被子,里面却空空如也。黑衣人大吃一惊,在床上四处摸索,甚至不惜翻看床下。屋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黑暗和焦躁,这时阴影里冷不丁传出一道声音:“贵妃娘娘,在找什么?”
黑衣人悚然一惊,下意识拔刀回头。云层被风吹散,月光入户,树影如荇,对方缓缓走出阴影,露出面容。
黑衣人看到来人,瞳孔不受控放大:“是你?”
赵沉茜披着黑色斗篷,从容道:“你父亲到处抓人给你看病,我好心救你,你却一直躺在床上装病。薛二小姐,你把大家都骗得好惨呐。”
黑衣人眯眼,冷冰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沉茜没错过她握刀的小动作,赵沉茜不慌不忙走到香炉前,嗅了嗅香灰,漫不经心道:“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要不然,你就找不到真正的贵妃了。”
薛姜瞳孔紧缩,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问道:“你把我姐姐藏到哪里了?”
赵沉茜却不说话,拨弄着香灰,说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要在家里摆这么多镜子,原来,只是为了演今日这出戏。你得知了你父亲的念头,并从母亲那里套出刘豫会带贵妃来省亲,所以故意当众晕倒,故意装病装得全城皆知,就是为了吸引薛婵。你知道以薛婵对你的疼爱程度,一定会亲自来探望你,你趁机将她迷晕,放在床上装病,你则换上她的衣服出门。薛刺史说薛贵妃担心过度,哭肿了眼睛,一晚上都戴着面纱,其实,所谓‘薛贵妃’早就换成了你。我先前还奇怪,薛府明知道要接驾,为何守卫会差成这样,被人从后宅劫走女眷,但若是出了内应,那就不足为奇了。薛姜,你将真正的薛贵妃藏在闺房里,自己扮作她,有意惊动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劫持到水边,然后消失不见。要是我没猜错,之前你一直闭气藏在船下吧,等所有人走后才上岸。你这样做,想过会给商船主人带来麻烦吗?想过你姐姐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离开后宫吗?”
薛姜紧绷着身体,冷冷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姐妹本来就长得像,我又准备多时,明明连我爹娘都看不出来。”
赵沉茜指向她的手:“说来完全凑巧,我原本以为你也被镜妖困在梦里,特意寻来了特殊粉末,涂在镜子上隔绝光线,好救你出来。但你依然没醒,那时我就怀疑了,后来我看到薛贵妃手掌有荧光,我涂的粉末非常特殊,无形无色,唯有带水擦拭才会沾染。薛贵妃堂堂后妃,为什么会擦拭妹妹房间里的镜子呢?我便确定,被刺客挟持的薛贵妃不是薛婵,是装病的你,刺客也不是杨湛,而是化成杨湛模样的镜妖。”
薛姜见一切已经暴露,也不再掩饰,说道:“你在替那个昏君打抱不平吗?呵,那个昏聩的老男人为了霸占我姐姐,强行拆散了她和姐夫,害姐夫死于非命,害姐姐郁郁寡欢。只要‘薛贵妃’死了,她就能自由了,可以和杨湛游山玩水,破镜重圆。你根本没经历过,怎么会懂?”
赵沉茜叹息地看着她:“我怎么会不懂。在旁观者眼里,只要错过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就能破镜重圆,可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你怎么知道她愿不愿意?”
“她怎么会不愿意!”薛姜愤怒地低吼,“姐姐她明明那么喜欢杨大郎!”
“但杨大郎已经死了。”
“他没死!”薛姜固执道,“他死前自愿献祭给镜妖,唯一的愿望就是救妻子脱离苦海,他甚至都没有要求镜妖为他报仇!镜妖完全继承了他的模样、性格、记忆甚至情感,他会一直活着,和姐姐厮守终身。”
赵沉茜心里摇头,镜妖确实可以完全映射一个人,连小动作都一样。但是,一个不再成长,不再随着两人经历的事情而变化的爱人,即便他拥有对方所有特质,又怎么会是那个人呢?赵沉茜和薛姜说不通,叹气道:“罢了,你和她说吧。”
赵沉茜侧身,让出后面已泪流满面的薛婵。满屋子的镜子像受到感召,嗡嗡作响,月光如流水一样凝聚,莹莹化出一个人影。
他长身玉立,年轻如昔,眉眼里的疏朗爱意一如往常。他看到薛婵,下意识朝她走来:“阿婵。”
薛婵泪光中闪烁着怀念,但身体却是疏远的:“大郎。”
她想问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她走后杨家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死,杨家为什么会搬离祖宅,甚至传出闹鬼。可是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她知道,哪怕面前之人和杨湛再像,也只是一枚冰冷的镜子,不是记忆中为她爬树翻墙、为她求平安符、在街上等一天只为看她一眼的少年。她的少年郎,已经被她的父亲害死了。
薛婵再也受不了,眼泪滚滚而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杨湛愣住,他的记忆里他们从未吟过这首诗,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薛婵看着他,说完后半句:“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大郎,我这就来寻你。”
说着她突然拔出簪子,往自己脖子上捅去。赵沉茜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见状立刻拦下,反手击掉她的金簪。薛姜狠狠吓了一跳,忙扑上前:“姐姐!”
薛婵脱力跌倒在地,泣不成声:“他因我而死,我却苟活于世,甚至当上了贵妃。我还有什么颜面享受快乐,我早在被送走那一刻,就该自尽以全情意。”
这种感觉,赵沉茜再明白不过。她轻叹一声,捡起薛婵的簪子,用帕子拭去上面的灰尘,说:“他的死非你所愿,如果他真的爱你,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余生幸福快乐,而不是自寻短见。如今你已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了,你去过汴京,见过梁汉之争,见过民生疾苦,如果你眼里仍然只有情爱,抛去偌大责任不管,只愿和一个死人厮守终身,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簪子重新绽放光辉,赵沉茜轻轻将精美的金簪插回薛婵发髻,说:“这一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
薛姜听到,对赵沉茜怒目而视:“你在说什么!姐姐,我只是想让你幸福,绝没有想过让你死。如果我知道你见到他后一心寻死,我绝不会安排这出戏!”
薛婵抱住薛姜,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发,含泪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姐妹两人抱头痛哭,薛婵哭了一会,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她擦去眼泪,轻轻捏了下薛姜的脸:“多大人了,还哭得像小花猫一样。”
薛姜和薛婵撒娇,薛婵拿出帕子,亲手替妹妹将泪痕擦拭干净,扶着地面柔柔地站起来。她恢复了温柔娴雅,对着赵沉茜福声道:“我曾在宫里听说过您的事迹,没想到今日得以面见公主。”
赵沉茜挑眉,不为所动:“我只是一介平民,贵妃在说什么。”
薛婵轻轻摇头:“殿下无须紧张,我并无他意,只是略表对您的仰慕之情。深宫寂寞,我常听宫人们闲聊,她们说,福庆公主殿下是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慧、最有胆略的女子,她虽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但只要见到她就知道,容貌只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我原本还不理解,今夜一见到娘子,我就想起了宫人们的话,我不会认错的。”
赵沉茜依然冷清道:“可是据我所知,福庆公主已在六年前死亡。”
“是失踪。”薛婵语气柔缓,双瞳剪水,文弱中却自有一股力量,“宫里没人相信福庆公主真的死了,哪怕汴京城破,皇宫易主,依然有很多宫女相信长公主一定会救她们于水火。大家都等着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