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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隐情

    十日前。

    容冲在海上盘旋了一天一夜, 照雪闹脾气,不肯再飞了。容冲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能先回陆上, 再想办法。

    照雪越过城墙,一路横冲直撞飞向海州刺史府。容冲习以为常从鹰背上跃下,脑子里还想着赵沉茜的下落, 忽然迎面飞来一棍。

    容冲本能避过,对方乘胜追击, 容冲避开棍势,一脚踩在棍身上,任由对方用力, 棍子一动不动。容冲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改修棍了?”

    苏昭蜚冷笑一声,将棍子随手掷回武器架, 说:“有位将军不守军法,一句话都不留, 突然就跑了, 城中百姓看见他乘着鹰离开, 都以为他要投敌了。见到这种人,不该用棒子招呼吗?”

    容冲无语:“你是个瞎子吗?我在案上留了纸条, 你看不见?”

    说起这个苏昭蜚更来气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些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容冲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墨迹,默了一下,说:“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写字,我落笔不过略微潦草了些。你认识我这么多年, 还不了解我吗,难道我走了,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呸!”苏昭蜚愤怒地唾了他一口,“这种时候想起认识多年了?你走的时候,但凡托人给我捎个口信呢。”

    容冲试图解释:“当时来不及。”

    “来不及?”苏昭蜚冷笑,“来不及还是色令智昏,一听到她的消息,就不管不顾了?”

    容冲沉默,这时后方传来一道男子声音,语气和缓,却自有一股威严:“不怪三郎。她是容家的恩人,这是三郎该做的。”

    容冲和苏昭蜚双双震惊,但震惊的点却截然不同。容冲不可置信回头,发现竟然真是他们,连忙上前扶住容泽:“大哥,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奚檀扶着容泽,缓缓走出月亮门,容泽说:“我听人说你乘着鹰走了,猜到多半是长公主的事。神医谷那边水患严重,我料想你一时半会回不来,便自作主张,来海州代你处理军务。没有军令擅自动用帅印,等我身体好一些,我自己去领军法。”

    “别,大哥,你说什么呢?”容冲无奈,“你来海州是帮我,我怎么敢对你上纲上线,爹娘知道了就算托梦也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何况,你主管殿前司多年,比我有经验多了,你能来,我求之不得。”

    容泽听着,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都怪我身体不争气,要不然就能来海州帮你,你也不至于既和北梁人打仗,又得操心内务,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

    容泽在山上休养,怎么会知道他的饮食情况呢?容冲冷冷瞥了苏昭蜚那个叛徒一眼,笑着对容泽说:“大哥,这都是些小事,我应对得来,你好好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当初你是为了救我出来才遭遇埋伏,我对不住你,要是你留下病根,我无颜见嫂子和爹娘。”

    容泽皱眉,哪怕现在身体虚弱,但竖眉时不怒自威,依稀可见当年殿前司指挥使的模样:“你这是说什么话?爹娘在路上遇难,二弟蒙受不白之冤惨死,你被人关入炼妖狱,我难道能置之不理吗?我们一家兄弟,你的事,本身就是我的事。”

    奚檀也道:“是啊,当时昭孝皇帝来势汹汹,他就算不救你,难道能独善其身吗?他能捡回一条命,全靠福庆长公主派人营救,连我能出京,也是她暗中安排的。我们夫妻反倒要谢你呢,要不是你的未婚妻,我们俩就算不死,也要分隔两地,相见无期了。”

    苏昭蜚越听表情越困惑,忍不住插话:“等等,容大哥,要是我没记错,当年你主动请命调查振威将军通敌一案,出京后却被同行之人背刺,你为了摆脱追兵摔下悬崖,正好有神医谷的人经过,他们曾受过容家恩情,所以瞒着朝廷将你带回谷中救治,朝廷何时派过援兵?你刚出京,嫂夫人就被人看押起来,是诸奕将军联系人暗中营救,将嫂夫人送到城外,白玉京这才接到人,带到秘密山庄保护。这都是诸奕将军的功劳,与那个女子何干?”

    奚檀叹气,说:“我原先也当这是诸奕的功劳,可是我被软禁后,容家许多旧故都尝试救过我,但朝廷对和白玉京有关的人防范甚严,我连喝一碗粥都要经过好几道手,诸奕作为大郎的亲信,明摆着的容家势力,为什么唯独他的消息能传到我手里?我原先以为是我幸运,诸奕恰巧有远亲在宫里做事,又恰巧派来监视我,后来我才想明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位给我通风报信的宫女分明假借诸奕的名义,她的背后,另有其人。”

    能插手宫廷的人员安排,洞悉朝廷动向和兵力分布,借着巡逻漏洞将一个活人运送出城,能有这样的实力且会这样做的,除了养在高太后膝下,继承了高太后前朝后宫全部力量的赵沉茜,不做其他人想。

    苏昭蜚震惊,如果营救奚檀背后是赵沉茜在运作,那他潜入汴京炼妖狱营救容冲,岂不是也……

    容冲看出了苏昭蜚的疑惑,点头道:“你猜的没错,我们能有惊无险出城,确实有人提前安排过了。诸奕提供给我们的那条路,并不是所谓的残兵老将兵力薄弱,而是有人提前将精兵调走了。如果按照本来兵力,恐怕不等我们杀到城门,就已惊动了国师和禁军高手。”

    这件事完全颠覆了苏昭蜚的认知,他以为是他们九死一生杀出一条血路,没想到,他们能杀出来,是因为早有人清理过路障。这么一想并非无迹可寻,苏昭蜚潜入炼妖狱的时候确实太过容易了,那时他以为是朝廷疏于训练,守卫松懈,他还很不忿容冲居然会被这帮酒囊饭袋抓住,不料,那是有人给他开了后门,故意让他救走容冲。

    苏昭蜚还是觉得无法相信,质疑道:“有人暗中协助,我信,但是,你怎么敢确定那个人就是福庆?容家在京城旧故不少,万一是其他人看不惯皇帝所为,悄悄帮你呢?”

    “这事说来话长。”容泽道,“三郎出去这么久,恐怕没好好吃过东西,我让人备了饭菜,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这件事,还得从绍圣十五年,容家天翻地覆那天说起。

    容复、楚蘅夫妻在进汴京参加婚礼途中遇难,容沐被查出通敌时,容泽正在外地执行公务。消息传来,手下都劝他赶紧躲出去避避风头,容泽却坚信清者自清,没做过的事,他为何要躲?何况,奚檀还在汴京,他又能躲到哪里?

    容泽义无反顾回京,进汴梁后得知镇国将军府被查封,容冲被关入炼妖狱等待调查。容泽知道宫里的忌讳,没有回府见家眷,更没有去炼妖狱探望幼弟,而是直奔宫城,请求面圣。

    昭孝皇帝召见了他,却对容泽的话将信将疑。容泽深知不拿出证据,无法让上位者放心,而且他也想查清父母遇害和二弟身亡的真相,亲手为家人报仇伸冤,所以坚决请命自查容沐通敌案,一定要给全天下一个交代。

    那时的他还是太天真,枉费他在宦海里沉浮那么久,竟然看不出,昭孝皇帝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非证据。

    容泽马不停蹄出京,直奔边关,为了能堂堂正正还父母二弟一个清白,他没有带自己的亲信,而是从侍卫亲军司调用人手,带了宦官监军一起赶路。他一路都对监军以礼相待,然而,刚出固关,他在夜里睡觉时,被队友偷袭。

    容泽担任殿前司指挥使多年,哪怕武功深厚,勇冠三军,也经不住车轮鏖战。他杀了三天三夜,手刃叛徒宵小无数,但自己也因为运功过度,经脉断裂,身上毛孔都在渗血。

    他伤重到难以握刀,而敌人的援军却源源不断,容泽终于意识到,二弟的死并非被人诬陷,而是皇帝,想让他们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笑他心心念念自证清白,金銮座上的皇帝勉为其难答应他时,心里不知如何嘲笑他们容家呢。

    昔日他看不上眼的溜须拍马之辈带着人,朝他步步逼近,说:“容大指挥使,你中了化功散还能撑到现在,实在让我惊讶。不过,你一遍遍强行提高功力,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吧,血流成这样,啧,我看着都疼。指挥使,莫要抵抗天命了,早早投降,好歹能留个体面。要是你再不识抬举,搞得自己经脉俱断,成了废人,下半辈子在牢里,还得靠别人喂你吃饭。”

    那群人猖狂大笑,容泽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竟然是这样的人得志?如果是这样的天命,他不要也罢。

    容泽再一次举起刀,将领头之人一刀劈成两半。那天残阳如血,山崖的土踩一脚都是粘稠的,容泽杀死了所有叛徒,自己也耗尽本命灵火,跌落悬崖,他本以为再无活路,没想到再醒来,却在神医谷。

    江湖上出了名行踪诡谲、脾气古怪的神医鬼卿子救了他,说:“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样残破的经脉。你中了化功散还强行运功,经脉坏的太厉害,补都补不起来,得重塑了。难为你伤这么重,还能拿刀杀人。”

    容泽试着起身,却发现四肢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无论他怎么使力都动弹不得。容泽心凉了,习武之人无人不知经脉的重要,但伤势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以后别说拿刀,恐怕连吃饭喝水都不能自理。

    家仇未报,弟弟和妻子在汴京里生死不知,他却成了废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容泽尝试了三天,始终无法控制肢体,只能像活死人一样瘫在床上,在他再一次摔碎了茶盏后,他再也受不了,请求鬼卿子给他一个痛快,将他杀了吧。

    没想到,鬼卿子却说:“我寻到一个偏方,或许可以重续经脉,但这方子极其苛刻,没有人成功过。我一生痴迷医术,如果见到绝妙的方子却不让我试,比杀了我还难受。正好你也难受,不如我们做个交换,我用你试药,治死还是治活我不管,多疼你都得忍着,而我也不和你收药钱,无论多久,神医谷都包你一日三餐吃穿用度,直到这病被治好,或者你熬不住死了。怎么样,干不干?”

    这对当时的容泽来说,简直是无本万利,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是,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会落在他头上呢?容泽问:“神医,你应当听说外界的事情了吧,容家已不复往昔,你为何还要救我?”

    鬼卿子嗤了声:“我鬼卿子行事只看有没有兴趣,三纲五常、悬壶济世那一套,我听了就要放屁。你们容家要是肥料,能助我的宝贝药材快快长大,我兴许还高看你一眼,既然不是,是权倾朝野还是人人喊打,有区别吗?”

    容泽还是不敢相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天上正好掉了个神医下来,还正好要试重续经脉的药。他问:“我掉的那个地方并不好找,神医不辞辛苦将我搬回来,想必早就决定好要救我。神医对我如此大恩,只是为了研究医术?”

    “不然呢?”鬼卿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起身,念念叨叨去给药材松土,出门前,他似是无意,说,“我欠人一个人情,有人托我救你,我念你们容家多少算条汉子,就揽下这麻烦事。你可最好活下来,别浪费了那么多好药材。”

    那时,容泽下意识认为,鬼卿子口中的“有人”指的是容家旧故。容复、楚蘅游历江湖时,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的故人施恩,倒也不足为奇。容泽从此安了心,留在神医谷做药人。起初几年毫无起色,容泽都想放弃了,鬼卿子告诉他,奚檀被白玉京的人救出汴京,这些年一直在等他,容冲也逃出汴京,正在四处奔走,为容家翻案。容泽只有好了,才能去见他们。

    容泽得知妻子和幼弟都活着,心中大慰,一改往日颓靡之态,续经脉终于有了进展。崇宁七年,容泽全身经脉重续完毕,他正扶着山壁练习走路,晨光熹微中突然有道黑影抱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容泽和来人对视,彼此都呆住了。

    鬼卿子在屋内急救,容泽和容冲等在屋外,兄弟两人促膝长谈,这才发现端倪。

    原来,容冲和奚檀并不知道容泽在神医谷,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果是容家的某位故人托鬼卿子救他,怎么会不联系容冲呢?同时,容泽刚刚从容冲口中得知,三弟媳……福庆公主和云中城少主订婚了,而云中城少主也刚巧重塑经脉,治好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看云中城这些年大肆采购的药材,分明和神医给容泽用的药,如出一辙。

    而容冲也从容泽这边惊悉,诸奕并无那么大的能力,能从大内密探和炼妖狱手中救走人。筹划营救奚檀和容冲的,定另有其人。

    苏昭蜚问:“所以你们猜测,那个人是福庆公主?”

    “不是猜测,是确定。”容泽说,“此人助我重新站起来,恩同再造,我怎么能稀里糊涂受了别人的恩情,却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等鬼卿子出来后,我追问他良久,他无奈承认,当年在崖下发现我的,确实不是他,而是一个叫程然的女子。她拿出多年前的信物,要求鬼卿子救活我,作为回报,她可以让大内工匠培育鬼卿子想要的药材,十年内予取予求。至于重续经脉所需的巨额灵药,鬼卿子无需操心,自会有人给他送来。唯有一个条件,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来过,外人问起,只需说是神医谷救了容泽。”

    “程然是……”

    “这个我知道。”奚檀接话,“她原是官家女,获罪入宫,在庆寿宫做女官,甚得高太后赏识。福庆公主搬去庆寿宫后,她被高太后指去侍奉福庆公主,此后一直跟在公主身边。三郎带福庆公主来将军府做客时,我曾经见过她。后来她被特赦出宫,为福庆公主打理外朝的事。当年福庆公主一力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就是她去杭州清田的。后来福庆公主遇袭,程然在路上遇到山匪,滚下山坡,生死不知。”

    这是苏昭蜚第一次听到这么详细的往事,以前他只知容泽和奚檀夫妻大难不死,分别多年劫后重逢,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多细节。苏昭蜚不可思议道:“难道,她是为了救容大哥,才和卫景云订婚?她是宫里人,哪怕贵为公主,在江湖上也行不通,很多天材地宝她找不到,正巧卫景云也有经脉之病,她就嫁给卫景云,委托云中城找两份药材,一份给卫景云重塑经脉,另一份送到了神医谷,给容大哥使用?可是,她和卫景云元符元年就退婚了,但容大哥的经脉直到六年前才治好。”

    “你忘了,皇家有专门的山庄园林,里面养着大量工匠,各个都是种植好手。”容泽道,“后来我打听过,卫景云和福庆公主订婚后,流水一样往汴京送东西,装货的箱子比人都高。百姓都猜里面是奇珍异宝,但皇宫并没有展出什么东西,反倒是鬼卿子的山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多出来许多珍贵灵草。我猜测,那些箱子里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整株灵药,云中城找到后送到汴京,福庆公主命人精心培育,养活了之后制成药材,送到神医谷。福庆公主仅过了一年就和卫景云退婚,或许是因为皇家园丁已种活了所有药材,她不再需要借云中城的力,这才一拍两散吧。卫钧当年放的那些狠话,说是气话,但我看,更像是他怕被福庆公主连累,有意和她划清界限。”

    苏昭蜚若有所思:“难怪卫景云短短几年进益那么大,如果重塑了经脉,倒也不足为奇。就算真的是福庆救了容大哥,那又怎么确定,营救嫂子和容冲的,也是她?”

    许久没说话的容冲长叹一口气,说:“因为我去问过诸奕。刚得知这一切时,我比你还接受不了。我受够了猜来猜去,当夜就去找了诸奕。”

    容冲永远忘不了那夜的风。城外下了那么大的雪,汴京却在欢度上元,歌舞达旦。诸奕府外已经被人控制起来了,他却怡然自乐,换了一身素服,在葡萄架下锄地。容冲踩着风慢慢走近,诸奕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劳烦内使稍等片刻,葡萄藤受不得冻,我再埋一层土,自会听凭发落。”

    容冲没有说话,诸奕意识到不对劲,慢慢回头。

    碎雪浩汤,夜风盛大,诸奕看到容冲,喉头哽咽了下,问:“指挥使还好吗?”

    “能下地走路了。”容冲停顿许久,问,“大哥,大嫂,还有我,我们能离开汴京,是你做的吗?”

    诸奕没有回头,转过身继续埋他的土。他不回答,已经够了,容冲可能是赶路太久,眼睛被风吹得发疼。他抬头看着夜空,汴京的天总是很黑,没有月亮,星光也十分黯淡,他深深吸了口凛冽如刀的冷气,对诸奕说:“多谢。”

    容冲像来时一样,两手空空往外走,仿佛意识不到他一个朝廷钦犯,出入汴京是多么危险。诸奕拿着锄头刨土,许久了连最外层的霜都没有刨破,忽然问:“她还活着吗?”

    容冲脚步微顿,也没有回头,只身没入风雪中。

    后来,诸奕被贬,辞官离京,容冲再无他的下落。而容冲在江北起兵,坐实了叛国行径,诸奕也没有联系过容家。

    那夜的谈话,就像从未发生过。风尽月落,残泥覆雪,再无痕迹。

    唯有赵沉茜,背负着无尽的秘密,长眠水晶棺。容冲守着她时,常常在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容泽,如果他没有逼问鬼卿子,如果他没有去找诸奕,她打算瞒他一辈子吗?

    他恨了她那么久,恨她绝情,在他家族失势、困在炼妖狱生不如死那些天,她一眼都没来看他,狠心到不可思议;恨她变心,他的亲人尸骨未寒,她就另结良缘,既然嫁了他人那就好好过日子,可是她却夫妻离心,孤死荒野。

    而他最恨她的,还是她自作主张。她的坏脾气一点都没改,想做什么事从来不和人商量,她不来探望他,却耗空人情人脉,救下他的大哥,营救他的嫂子,护送他逃狱。她独断专行做完这一切,却不肯告诉他,任由他恨了她那么多年。

    要不是那张雪夜里飘摇不定的无字信,他竟也差点真的让她背负冤屈骂名,带着真相离开。

    第62章 旧事

    容泽听到诸奕也离开了官场, 唯余唏嘘:“殿前司诸人,属他最沉默寡言,但也属他最胆大心细。我一直属意将殿前司交给他, 有他这样的人扈卫禁中,担当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比我自己守着皇宫都放心。可是, 连他都走了。若他还在,五年前, 汴京守卫战不至于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诸奕不可能留在汴京。”容冲冷静道,“他曾经是大哥的旧部, 后来又被茜茜提拔,担任殿前司指挥使, 在那些人看来,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党。除非茜茜一直掌权, 否则只要新帝上台, 必然发落诸奕, 而如果茜茜能一直掌权,也根本没有诸奕用武之地, 她不会让北梁人打到汴京城下。从新帝对茜茜下手开始,他就亲手为自己种下了亡国祸根, 有如今的下场不冤。”

    这就是一个无解的局。新帝登基后,哪怕最开始确实感念继姐册立之恩,但时间长了,他总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本身就是龙孙,登基乃顺应天理, 赵沉茜架空他掌控朝政,实在该杀。

    历来临朝称制的女子,哪怕辅佐的是亲生儿子,最后都会成仇,何况赵沉茜和新帝是隔房的姐弟呢?

    新帝掌权后,一棒子打死崇宁变法,废除所有新政,贬谪所有赵沉茜重用的臣子,同理,只要曾经有人骂过赵沉茜和崇宁新政,就会被新帝予以重用。一国吏治是何等大事,新帝却如此儿戏,而皇后宋知秋因宫女出身,根基浅薄,也在朝中大肆拉拢亲信。

    一时间,阿谀奉承、投机取巧之辈纷纷加官进爵,看不惯皇帝全面否定新政而耿直进谏的臣子却被打成新党,轻则贬职,重则丢官。朝中掀起了以清算福庆公主党羽为名的党争,搞得乌烟瘴气,他们忙于内斗,却忘了外敌垂涎中原已久,北梁人趁着燕朝内耗,一举发兵,一路势如破竹。皇帝被吓怕了,慌忙丢下都城,带着众多宫女妃嫔南渡。

    皇帝跑了之后,权贵们心也散了,纷纷弃城而逃,汴京有兵无将,燕太祖和容峻精心设计的弯曲连通、可攻可防的汴梁城墙,竟然都没有派上用场,城便破了。

    但凡诸奕或容家旧部任何一个人在,何至于此?然而,“诸奕”们被逼辞官,何尝不是燕朝一代代皇帝有意推动的?他们将帝王猜忌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早已悄悄迈上了亡国之路,北梁人的到来,无非催化了这一切罢了。

    “没人可怜皇帝,丢了都城和北方大片国土,他就是碎尸万段也难辞其咎。”奚檀思及汴京,长长叹息,“偏偏他们这些罪魁祸首在国师的保护下,毫发无损,那些衣冠后人虽然丢了家产,但渡江后还有官做,只是可怜了汴京。太祖的苦心营建,百余万汴梁百姓的经营积淀,多少工匠传承百年的心血,就这样毁在北梁人的烧杀掳掠中了。”

    容冲也跟着长叹:“是啊,只是可惜了汴京。”

    事已至此,他们除了悲叹遗憾,还能如何呢?容泽看着容冲的表情,正要询问福庆公主的下落找到了没有,奚檀却轻轻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

    有些话,既然当事人没说,就不必问了。容泽想到容冲这些年的状态,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将话咽下。

    容家和赵家共同建朝,之后赵家在朝称帝,容家在野降魔。容峻和太祖一同打江山,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儿女也放在一起长大,感情甚好。在前两代,容家和皇室从未生过龌龊,但随着皇室更迭,到了容复这一代,隔阂便渐渐产生了。

    容复早就看出了隐患,所以他积极和皇室修复关系,容泽刚成年,他就将长子送去汴京,贴身护卫皇帝。在容复看来这是示好,容泽是他们夫妻第一个孩子,倾注心血无数,武功虽然不算顶尖,但性情、心智、耐性都是一流,让容泽去训练禁军,睡在宫城里该是何等安心。

    第二个儿子容沐看似温文尔雅,其实是个犟种,犟得要命。容复一怒之下将二儿子扔去军队,打算好好磨一磨容沐的脾气。没想到容沐却在军队如鱼得水,带领队伍屡立奇功,昭孝皇帝大喜,封容沐为振威将军,驻守北门户金陂关。

    他们夫妻千盼万盼,结果又生了一个儿子。容冲集结了两个兄长的缺点,既犟,还刺头,且极其不听话,长子在京护皇城,次子在外守边疆,一家人分隔三地,数年难得一见,容复夫妻便不再强求小儿子,只望容冲能平平安安长大,将来留在山上娶妻生子,承欢膝下,做个幸福的普通人,也不枉他们夫妻奔波半生。

    但容家人娶妻,也不是想娶谁就娶谁的。前些年境况好些,比如容复还可以随自己心意,但到容冲这一代就不行了,必须要和皇室联姻,以示忠诚。

    长子容泽常年留在汴京,已娶了汴京一位小官的女儿,虽然岳父官职不大,但胜在书香门第,门风清正,楚蘅很满意奚檀,他们夫妻不在汴京,很多场合都要靠奚檀代容家出面,而奚檀也玲珑心窍,事事妥帖,断没有停妻另娶的道理。次子容沐是个犟种,远在边关,他们夫妻管不了一点,更别指望容沐能乖乖联姻。那么和皇室联姻的重担,只能落在容冲身上。

    容冲最开始还不愿意,然而去了汴京后,对昭孝皇帝的大公主一见钟情。虽然不是计划中的二公主,略有些尴尬,但只要大方向是对的,容复夫妇和昭孝皇帝都乐见其成。

    容复以为,这是一桩虽然目的明确但结果美满的良缘,他并不知道,在昭孝皇帝看来,容家积极和皇室修复关系的举动,都是另一番模样。

    容复派长子来汴京是掌控禁军,送二儿子从军是掌握兵权,推动三儿子娶公主,则是居心叵测,想生下带有赵家人血脉的子嗣,预谋大逆。昭孝皇帝觉得自己对容家已经够意思了,他将最心爱的女儿指给容冲,容冲却看不上,非要娶孟氏生的赵沉茜。

    孟氏是高太后强行塞给他的皇后,容冲娶赵沉茜,是不是想联合高太后,插手宫廷内政呢?

    容家利用道术掠夺民间信仰,插手禁军和边军,现在,他们居然还想朝他的后宫伸手,简直不识好歹!

    昭孝皇帝戴着猜忌的眼镜,看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容复和楚蘅夫妻远在深山,不明圣心,但奚檀时常出入宫闱,却看出些端倪。

    都怪她心怀侥幸,总觉得等福庆公主进门就好了,昭孝皇帝再狠心,总不至于对女儿外孙下手吧?可惜,她还是低估了一个帝王的猜忌心。

    奚檀这些年一直在自责,她为什么没有早些提醒丈夫和公婆。但当她看到福庆公主死后,容冲疯疯癫癫不顾性命的模样,又觉得她便是提醒了,又能怎么办?

    容冲肯放弃赵沉茜,乖乖娶昭孝皇帝中意的二公主吗?就算容家压着容冲低头后,帝王的猜忌铡刀就不对他们落下了吗?

    奚檀暗暗叹息,兴许,这就是命运吧,现世的一切,许多年前就已注定。容冲和福庆公主纠缠了这么多年,从天赐良缘纠缠到生死两茫茫,一个是皇权眼中钉,一个却是王朝公主,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也交给他们的命运吧。

    奚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以容泽身体还在恢复为由,提前离席。等奚檀搀扶着容泽走后,苏昭蜚再也不给容冲留面子,冷着脸发难:“大哥大嫂走了,我没耐心和你兜圈子,你直说吧,现在是什么情况?”

    容冲知道瞒不过苏昭蜚,也没打算瞒。他能活到现在,有一半的功劳在苏昭蜚。钱粮漕运、招兵买马、流民安置、守城治安……容冲什么事忙不过来,就一股脑扔给苏昭蜚,这些年苏昭蜚一个人被当成十个人使,帮了容冲很大的忙。容冲想暂离海州继续寻找赵沉茜,绝对要和苏昭蜚实话实说。

    容冲将蓬莱岛上发生的事情精简后,一五一十告诉苏昭蜚,只删掉了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遇到了卫景云、谢徽和萧惊鸿。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为了找人,只能厚着脸皮,对苏昭蜚道:“我脱身后,她就不见了,照雪根本没有看到她来。我怕她被冲到燕朝的地盘,甚至更糟,到了北梁人的领地。明日,不,一会我就得走,得赶紧找到她,就算她不愿意来海州,至少要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帮她安顿好住宅生计。这一趟我不知道要出去多久,大哥身体不好,我不敢让他操心,接下来海州的事,还得有劳你多费心了。”

    苏昭蜚了然一笑:“我就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突然告诉我这么多隐情,甚至不惜透露多年前是她救了你,是不是还想和她再续前缘?”

    容冲放下几乎没动过的筷子,房间里没有外人,他便也坦诚道:“不瞒你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续前缘,看命运,看时局,看她,唯独不看我。”

    这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容冲想再续前缘!苏昭蜚出奇愤怒:“你糊涂!我和你说过什么,你是一点不记。我知道她暗中救了大哥大嫂,是个好人,可是,这就能掩盖你们之间的问题了吗?摔破的镜子就算再拼回去也会永远留有裂痕,而你们两人不只是感情破裂,更有国恨家仇。无论她做过什么,都不能掩盖她是昭孝皇帝的女儿,而你,是容复的儿子。”

    容冲沉默良久,低低道:“我知道。但她是我带回来的,却因我的疏忽被人掳到蓬莱岛上,虽然大部分宾客都被海水淹死了,但总有一些人能活着逃脱。万一有人发现了她的下落,放消息出去,她的处境就十分危险。江南旧党反她反到疯魔,北梁人想挟她以令江北燕朝遗民,江湖上更有无数阴谋家、野心家,想借她的名义造反。我不能害了她,不将她安置好,我不放心。”

    “她能斗倒她的亲叔叔、亲祖母,以女子之身号令朝堂,如今又能以凡人之身逃出蓬莱岛,有什么好担心的?”苏昭蜚觉得好笑,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耐心劝道,“你今天刚从照雪身上跳下来,我就知道你没找到她。容冲,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她救你的家人,你也救她一命,你们扯平了。她还活着,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往后你做你的大业,她过她的人生,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对谁都好。如果她打算回归燕朝,以后还得是你的敌人。容冲,这次你听我的,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如果你还和前朝公主纠缠不清,你让底下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怎么想?你又让天下人怎么想?”

    容冲面无表情道:“我在海州起兵,从不是为了什么大业。”

    “我知道。”苏昭蜚说,“但你总要为以后打算。她姓赵,哪怕死了一次,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你又和她走到一起,那海州军怎么办?归顺朝廷吗?还是放弃北方渡江南下,拥护她册立另一个小皇帝,从此陷入燕朝无尽的内斗中?”

    容冲知道苏昭蜚说得没错。苏昭蜚和容冲一起长大,虽然他见了容冲就挖苦,说不出一句好话,但当年容冲被困炼妖狱,是苏昭蜚一句话没说,出生入死去汴京救他。容冲永远感念苏昭蜚的恩情,因此清楚苏昭蜚对赵沉茜有偏见,是因为他完全站在容冲的立场上,为容冲日后打算,才固执地觉得赵沉茜会拖累容冲。

    容冲都明白,六年前他就明白。容冲默然为苏昭蜚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苏昭蜚冷冷道:“怎么,恨我说你心爱之人的坏话,要给我下毒?”

    容冲无奈,将那杯酒放在自己面前,又给苏昭蜚倒了一杯,说:“难得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不听就算了。”

    苏昭蜚不屑地哼了声,没接酒,但也没离开。容冲将自己的一杯酒饮尽,道:“不瞒你说,我起兵,其实和家仇无关。外人都以为我恨皇帝害死我全家,所以才招兵买马,要推翻他的王朝。我确实恨昭孝皇帝,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让其遗臭万年,我也以为我看到仇人作茧自缚,机关算计剿灭了容家,结果害得自己江山不保,定然畅快极了。但事实上,当我看到汴京沦陷后北方的惨状,一点都没有畅快,只有痛心。”

    “一个皇帝的猜忌无能,和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最后要那么多无辜百姓来承担代价?我走过很多城池,看尽世间惨状,终于明白,当年曾祖本在红尘之外,为什么要入世助燕太祖起兵,打下天下后又为什么主动让贤,避居深山。因为,无关理智,那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

    容冲看向苏昭蜚,黑眸认真而诚挚:“我在海州打出镇国将军府的旗号,只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做,借先祖之名,尽可能威慑强敌,庇佑更多百姓。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重振容家。而她,为了造福百姓推行新政,却因触动太多利益,被群狼攻讦至死,我尽自己所能关照她,帮助她融入新环境,开启新生活,无关情爱,是我应该这么做。我对她爱意之外,更有敬重。”

    苏昭蜚静默了许久,直视着容冲眼睛,问:“你敢说,你想掌握她的下落,暗中接近她,没有私心?”

    容冲沉默,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不敢说。人生在世,除了应该做的事,总还有一些想做之事。”

    苏昭蜚短促一笑,虚空一抓拿过容冲的酒,倒入喉中,冷声道:“说了这么多,你无非想说,你还是放不下她。”

    容冲争辩不得,苦笑着叹息:“是的。昭蜚,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女子,她不同于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强大的武力,却能靠冷静理智,屡屡兵出奇招,救你于水火,你人生中所有深刻的感情都是她给的,爱是她,恨也是她,在你发狠心想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却靠在你怀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容冲眨眼,掩去眸底水光,说:“你也没有办法放下她。你只想让她获得幸福,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你。”

    苏昭蜚低头喝酒,其实没错过容冲片刻的哽咽。他盯着在窗外梳理羽毛的照雪,盯了许久,道:“你有轻重?”

    容冲长松一口气,他将剩下的酒都倒到自己杯子里,对着好友郑重拱手:“我当然有。多谢。”

    苏昭蜚摇摇头,似笑非笑站起来:“你没有。容冲,人生只有一次,有些路不能回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哪怕苏昭蜚提前离席,容冲依然将敬苏昭蜚的酒一滴不落饮尽。他放下酒樽,看着外面没心没肺,只需要给它梳梳毛就很快乐的照雪,喃喃道:“是啊,人生只有一次。”

    若不能陪着自己爱的人走完下半程,那也太可悲了。

    第63章 山阳

    容冲将海州后事安排妥当后, 就立即回屋,收拾东西。上次他听到赵沉茜不见了,走得匆忙, 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要不然怎么会被殷骊珠的蛇群困住,被迫和茜茜走散。容冲正往芥子囊里塞符箓, 忽然动作一顿,看向自己的手。

    经脉中灵气浮动, 遥相感应。容冲连忙推开窗户,跃上屋顶,这回灵气感应越发明显, 容冲看着隐没在层云尽头的南方,喃喃自语:“山阳城?”

    赵沉茜让螃蟹帮她选了一个方向, 一路往下走。幸而螃蟹的手气不错,沿着东南方向走了没多远, 她们就看到了一支商队, 要前往山阳城借宿。赵沉茜用一颗珍珠贿赂商队头领, 头领允许她们搭便车,赵沉茜和小桐这才能赶在关城门前进城。

    商队头领在前方和守城士兵交涉, 赵沉茜和小桐扮成随从等在队伍里。小桐好奇地四处张望,赵沉茜看着冷静, 其实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有些话,从别人口中听到,总不如亲眼看到。她一进城门就注意到士兵的衣服换成胡制,门口张贴的告示用的是契丹语,街口站着一个髡发男子,满口粗鄙, 趾高气扬,他面前的人看着是汉人长相,却都穿着窄袖胡服,点头哈腰地巴结着那个北梁男子。

    赵沉茜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北方沦陷了,燕朝不复,如今淮北已是北梁人的天下。

    赵沉茜走神中,商队头领回来了。他脸色极差,商队其他人看到,问:“头,怎么了,为何这么久?”

    “他说我们路引不对,没有加盖大齐皇帝的章。”

    赵沉茜不知大齐皇帝是谁,没想到商队众人听到却群情激奋:“呸,一个种田人,大敌当头他不反抗,杀了部将屈膝投降,这种蝇狗小人,也配称皇帝?”

    “是啊,北梁人渡江久攻不下,怕激起汉人民变,就假模假样扶植了一个降臣,还封他做大齐皇帝,迁都汴京,美名其曰保民安国。我呸,狗屁的大齐,还敢管到爷爷这里了?”

    头领打住手下的忿骂,说:“临安那位怕北梁继续往南打,亲口在文书里承认了大齐。北梁皇帝认,燕朝皇帝也认,你们不认有什么用?”

    众人梗住,像吃了苍蝇一样,脸色都难看极了。小桐挠挠头,不解问:“我都听糊涂了,现在到底有几个皇帝?燕朝一个皇帝,北梁一个皇帝,怎么大齐还有一个皇帝?”

    商队头领冷笑:“多着呢。北梁皇帝管燕云以北,燕朝皇帝管淮河以南,中间着一大片地方谁都不管,但处处都是皇帝。五年前北梁人先立了一个大楚皇帝,没一个月姓张的人不敢干了,主动请辞,北梁人就立了一个更不要脸、更没骨气的汉臣,名刘豫。他是杀了部将,主动献城投降的,他说得倒很好听,称燕朝陷于内斗,党争黑暗,北梁人才是明主,他不忍百姓受苦,愿牺牲自己的名声,换百姓安居乐业,遂开城门投降。楚亡之后,他受北梁册封,僭号称帝,国号大齐,建都大名府,后来迁都汴梁,帮助北梁人统治中原。多的是人不服他,土豪、流寇各地起义,今儿东边出一个皇帝,明儿西边出一个大王,咱们北边海州不就有一个吗,恐怕要不了多久也要称帝了。”

    赵沉茜听到海州,眸光动了动,问:“这里离海州远吗?”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车马要走一日,如果步行,那就看脚程和运气了。不过靠近海州也好,容家那位打仗还行,治军是这群土皇帝里最严的,有他在北边挡着,流寇和北梁军队打不到山阳城来,如果连他都挡不住,出了山阳城,顺着射阳河就可入淮水,赶紧渡江南下还来得及。”

    赵沉茜若有所思:“北有海州,南有淮河,位处燕朝、刘齐交界,却谁都管不着,这样说,山阳城位置还算不错。”

    “是啊,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带着商队取道山阳城,没想到今日竟被雁啄了眼睛,要加盖大齐的通关公章。我又不走汴梁,如何能有刘齐的文牒?”

    商队手下问:“头,那山阳城进还是不进?”

    “当然进。”头领冷笑,“一个傀儡,当自己是唐皇呢,他的文书出了汴京,还有谁认?什么有大齐皇帝的章才能进城,只不过是山阳城那位大人,变着花样跟过路人要好处费罢了。”

    众人脸色忿忿,但看表情已经习惯了,问:“他们要多少?”

    头领伸出三根手指,众人大怒:“什么,竟然这么多?给了他们,我们走这一趟,岂不是什么都挣不到?”

    头领愤怒过后,已经冷静了,叹道:“该给还是得给,谁叫这是人家的地盘。若是惹怒了那位大人,下次这条商路就断了,那才叫什么都挣不到。”

    手下也明白,如今时局这么乱,哪个当官的不是拼命敛财,他们若不给,转头别说财,怕是命都保不住。只是他们依然不甘心,他们从燕云走到射阳河,这一路说是出生入死一点都不夸张,眼看马上就能渡江了,却被山阳城刺史狠狠摆了一道。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孬种,如今竟摆起当官的谱,手一伸就想取走他们的卖命钱?

    头领何尝不气,但他知道形势比人强,胳膊不要和大腿拧,他由手下骂了半晌,还是拿了钱,去和守城士兵通融。果然,在看到钱后,缺失的盖章突然不重要了,士兵连赵沉茜几人的身份也没问,很快放他们入城。

    商队头领对着士兵客客气气的,等走出那些人的视线范围,他恨恨唾了一口,骂道:“猪狗不如的玩意,对着北梁人点头哈腰,对着汉人倒一个比一个强硬。”

    头领骂了几句,等出了恶气后,他看向赵沉茜、小桐两人,说:“两位娘子,今日我可救了你们好几命。你们两人应该没有路引吧,你可知道无人护持的美貌娘子,落在那些人手中,是什么下场?”

    赵沉茜了然望向他,目光清澈冷淡,但商队头领瞬间觉得一盆水兜头浇下,他像是被人看了个干净。赵沉茜淡道:“首领容我们搭便车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我们那颗珍珠,应当已经足够弥补你这一趟的损失了,首领应当知道水满则溢、竹篮打水的道理吧?”

    商队头领读的书虽不多,但见过许多人,他一看赵沉茜的眼睛就知道,这位小娘子看着文文弱弱,但绝不是善茬。出门在外,有三类人最好不要招惹,乞丐,和尚,还有女人。

    这些人敢出门行走,必有绝招。

    商队头领眼珠微微一转,放弃了试探赵沉茜的身家,笑着道:“娘子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提醒二位,时局凶险,人心不古,两位是女子,还都是如此美貌的年轻女子,要小心防范。”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莫言人心不古,人心何时良善过?首领想必要继续南下,多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赵沉茜说完,微微颔首示意,转身便走。小桐忙提着裙摆追上,商队头领在后面问:“娘子孤身在外,投宿恐不方便,我们商队有一个相熟的客栈,知根知底,十分安全,如果娘子不嫌,不妨今夜和我们同去客栈落脚?”

    “多谢首领好意。”赵沉茜头也不回,道,“可惜我们已有落脚之地,首领的好意,只能辜负了。”

    走出那条街后,小桐诧异问:“沉茜,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赵沉茜语气淡淡:“我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怎么会有相识之人?”

    “啊?”小桐不解,“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拒绝商队首领的提议?我看他是个正派之人,他介绍的客栈,应当还不错。”

    赵沉茜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兴许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帮我们,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之后不会改变主意。不要去考验人性,对谁都好。”

    “哦。”小桐似懂非懂应了声,依然活力满满问,“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客栈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发现小桐是真的没心没肺,无奈道:“你难道没发现,我们没钱吗?”

    小桐下意识要取珍珠:“可是我们有……”

    “别说。”赵沉茜冷冷扫了她一眼,道,“从现在开始,不许在任何地方提起我们从海上来。跟我来,一会你不要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小桐珍珠已攥在手里,默默放回去,飞快点头。她其实想说,沉茜的眼色太复杂了,她看不懂,但小桐望了眼赵沉茜的侧脸,没敢开口。

    小桐全神贯注盯着赵沉茜,生怕自己错过她的眼神,但接下来一路几乎不需要小桐做什么,她跟着赵沉茜进入茶馆,赵沉茜叫来小二,每一道菜都问了,却不点。过了一会,赵沉茜突然起身,让小桐摘下所有首饰,然后带着她走入一间挂着“当”字旗的店铺。

    赵沉茜胸有成竹地报价,态度从容老练,当铺掌柜几乎没怎么还价就收了。等出来后,小桐惊诧地问:“沉茜,你经常来当铺吗,为什么你一要价,他就收了?”

    赵沉茜怎么可能进过当铺,她对当铺的仅有认知,全是刚才在茶馆听来的。不过这世间的道理大差不差,赵沉茜打听好米粮、茶水的价钱后,凭自己在宫廷养出的眼力,不难估出她们身上的首饰值多少钱。

    钱掌柜为了将她们卖出高价,在她们身上砸了不少首饰,然而那些首饰看着华贵,其实只薄薄镀了层金,卖不上价钱。赵沉茜气不打一处来:“钱掌柜可真是算计到家了,我以为那些簪子是金的,没想到,里面竟是假的,枉我留意了一路。”

    小桐不解:“我们有……我是说,殷夫人那些,总是真的。我们为什么不拿那些出来卖?”

    “人生地不熟的,不可露财。”赵沉茜掂了掂手里的碎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要精打细算这点银子。天色已一层层黑下来,赵沉茜注意到路上不少人在打量她们,她不动声色收好碎银,说:“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赵沉茜发现她远远低估了自己这张脸的麻烦程度。从前她是公主,哪怕身份卑微,也没人敢不加掩饰盯着她看——除了容冲,但容冲的目光和这群人的目光,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赵沉茜放弃了小客栈,直奔山阳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即便如此,都有不少恶心的目光粘在她身上。赵沉茜眼睛都不眨地交了五天房钱,让人看不清她的财力,淡淡道:“将饭菜和热水送到房间,其余时候,不得进来打扰。”

    她如此貌美,出手又如此阔绰,小二不敢怠慢,连忙应下:“遵命,两位娘子请楼上走。”

    小桐一直欲言又止,等小二将她们送到房间,讨好地关上房门后,小桐再也忍不住,问:“沉茜,你怎么在这么贵的地方订了五天!我们是不是没钱了?”

    赵沉茜坐在桌前,扶袖为自己倒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雍容雅致,一点都看不出她再有五天就会身无分文:“是的。”

    小桐抓脸,连她这么乐天的人都有些愁了,凑过来问:“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钱总有办法。”赵沉茜将茶壶放回原位,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衬得那双黑眸越发深不可测,“但安全,却是一点都不能等的。我们本来就显眼,只有出手阔绰,态度傲慢,才会让人忌惮我们身后的势力,不敢动手。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没有背景,那就麻烦了。”

    小桐听不太懂,但她知道,沉茜做得总是对的。她长叹一口气,托着腮,十分惆怅:“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复杂。”

    赵沉茜早就觉得小桐有些割裂,一些方面,小桐很熟悉底层百姓的生活,比如她会缝衣服、做针线、铺稻草床,甚至知道当铺会压价,但另一方面,她又展现出对世界的无知,她天真烂漫,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备,实在不像在凡尘里跌打滚爬的布衣百姓。

    在岛上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但现在小桐和她一起行动,赵沉茜必须要掌握小桐的来历。赵沉茜问:“你是哪里人,离山阳城很远吗,为什么说外面的世界?”

    “我都不知道山阳在哪里。”小桐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住在南京,和小姐相依为命。但小姐是庶出,生母不够高贵,她也不高贵,她家里人对她一点都不好,不允许她住在大宅子里,将她赶到道观。她吃不饱穿不暖,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有一天,她被家里人接走,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很久,忍不住从道观偷跑出来寻她,可还没来得及找到她,我就被钱掌柜带走了。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们,来到了这里。”

    燕朝迁都临安后,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放弃汴京,只称临安为南京。赵沉茜问:“你原是临安人?”

    小桐点头,赵沉茜询问她在临安的住址,小桐不假思索:“钱塘长生桥,下了桥第三棵柳树下便是。”

    赵沉茜高深莫测点头,丝毫不流露她没去过临安,继续问临安的风土人情。小桐对官职稀里糊涂,但对气候、风俗、衣食等事对答如流。如此细节,不可能是编的,小桐的表现也很符合一个离群索居、不谙世事的丫鬟,赵沉茜微微放了心,问:“你和你的小姐相依为命,你可想继续去寻她?”

    小桐神色黯淡,垂下眸子,说:“我等了她很久,道观的人都说她有了大造化,想来,她不再需要我了。我出来找她,本来是想告诉她,冬衣我都做好了,但钱掌柜将我带走,一转眼,已经是夏天了。”

    赵沉茜叹息,问:“你还想回去吗?”

    “回哪里,做什么?”小桐黯然道,“没有人需要我了。”

    没有人需要我了,这几个字像有魔力一般,深深触动了赵沉茜。她沉默许久,说:“以后若你没地方去,可以随我一起。反正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随遇而安。”

    小桐眼睛圆圆的,认真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你不回家吗?”

    如今哪里算她的家呢?汴京?汴京早已沦陷。临安?那是赵苻和宋知秋的都城,她才不要去自寻晦气。孟太后出家的道观?

    赵沉茜黑瞳冷而净,似有嘲讽。道观怎么会变成家呢?她不出现,赵苻碍于孝道,总会让孟太后颐养天年,若她出现,孟太后就是现成的靶子。她拖累了母亲半生,如今她自己都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还要去打扰母亲的平静吗?

    赵沉茜沉默许久,缓慢而坚定道:“以后,山阳城就是我的家。”

    她们说话的功夫,店小二将热水送上来了。小桐马上找到了新的需要她的地方,跑过去忙里忙外。她将一切安置好,扬声道:“沉茜,可以沐浴了。”

    赵沉茜扫向薄薄的木门,可不放心在这种地方沐浴更衣。她说:“你先洗,我过会再让他们烧水。”

    小桐没有意见,拉上屏风,后面很快响起水声。赵沉茜起身,走到门前,拨了拨门栓,自己都觉得脆弱不堪。

    如果她有灵脉就好了,只需画一个门神符,就能保一夜安眠……

    赵沉茜手指下意识画符,她看到半空亮起金光,吓了一跳,几乎成型的门神符骤然消散。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赵沉茜抬起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掌纹。

    上天垂青,死了一次后,她竟然有灵脉了!

    第64章 射阳

    小桐带着薄薄水雾出来, 看到赵沉茜坐在桌前,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她奇怪问:“沉茜,你的手怎么了?”

    赵沉茜想得太入神, 都没注意到小桐已经出来了。赵沉茜不动声色将手拢回袖子里,说:“无事,随便看看。你洗完了?”

    “是。”小桐没放在心上, 一边收拾屏风上的衣物一边说,“热水我帮你换好了, 你洗完后,将换下来的衣裳丢在这个盆里,明日我端下去洗。”

    赵沉茜下意识要点头, 突然想起,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了, 没人有义务为她洗衣做饭。赵沉茜抿了抿唇,问:“一般在哪里洗衣服?”

    这话把小桐问住了, 她怔了怔, 自己都迟疑了:“也没有特定的地方吧。有河的话, 顺着河就可以洗了。”

    赵沉茜点点头,郑重说:“明日你洗衣服的时候, 我一起去。”

    小桐莫名觉得肩头发沉,明明只是去洗件衣服, 由赵沉茜说出来,仿佛要去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小桐劝道:“其实我去就行了。我很擅长做这些事,一会就洗完了,你安心休息就好,不用特意跑一趟,怪麻烦的……”

    赵沉茜却很坚定, 说道:“我迟早都要做这些事,晚学不如早学。明日我一起去。”

    她声音清淡,语气平稳,但威慑力十足。小桐挠挠脸,觉得这事十分奇怪。

    只是去洗件衣服,怎么严肃得像是在讨论今年商税?小桐无奈道:“好吧。如果你不嫌重的话,就一起走吧。”

    赵沉茜敲定了明日行程,再一次确定门窗都关好了之后,才进去沐浴更衣。她脱下早就刮得她浑身难受的侍女衣裳,沉入热水中,长长松了口气。

    白色衣裙落在地上,轻飘飘变回了海草,配饰没了依托,叮叮咚咚落地。

    蓬莱岛沉没时,那些白衣侍女纷纷变回原型,满地鱼虾乱跳。船是剑鱼,岛屿是龟,神秘美丽的岛主是蛇,仙气飘飘的侍女们是鱼虾,大概除了他们这些客人,蓬莱岛没什么是正常的,侍女穿的衣服,自然也不会是丝织品。

    赵沉茜心想难怪她穿着不舒服,她赶紧检查身上,幸而除了肩背泛红,没有其他异常。她皮肤雪白,欺霜赛雪,有一处发红就格外明显。赵沉茜有一搭没一搭往肩膀上撩水,反正在水里也干不了其他事,赵沉茜顺便清点起她现今的身家。

    万幸她苏醒时穿着原来的衣服,芥子囊、灵蛇镯等物都在,赵沉茜换上钱掌柜的舞衣时,早已检查过一遍,将所有重要的东西贴身存放,如今又跟着她翻江倒海,到了山阳城。

    她手指并拢,回忆儿时背过的法诀,试着施展隔空取物。她试了好几次,地上的东西纹丝不动,然而赵沉茜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决心,学不会她就一直尝试,直到成功为止。

    不知第几次,地上的芥子荷包摇摇晃晃升起来,虽然才升到一半就掉下去了,但至少证明行得通。赵沉茜大受鼓舞,按照刚才的感觉继续练习,才第三次,她就成功将荷包送到手里。

    赵沉茜长发垂在水面,如墨丝氤氲,她浑不在意地将发丝撩到耳后,凝脂一般的手臂趴在浴桶沿上,小心打开荷包。

    皇城司没有白拿那么多钱,监造的荷包防水防火,在海上折腾了一通,里面的东西仍然完好无损。

    荷包里只有三枚纸铜钱,色泽参差,老旧不一。她黑眸浸了水,越发像墨玉,清中透着冷。赵沉茜拿出纸钱看了看,不着声色放回荷包。

    死而复生,故国非国,权势浮华一夜成空,如果说赵沉茜什么最舍不下,一定是这三枚铜钱。

    一枚,是赵茂暴毙时遗落在襁褓边的唯一证据;一枚,是容沐被判通敌的罪证;一枚,是赵沉茜遇袭前一天在床边发现的预兆。

    这三枚纸钱,完全改变了赵沉茜的人生。第一枚让她背上戕害皇弟的罪名,要不是高太后执意保她,赵沉茜早已“自愿出家”去了。第二枚让她在大婚之前,目睹未婚夫举家获罪,她为了救人,不得不用婚姻做交易。第三枚,让她在牺牲了三段婚姻,好不容易走到权势巅峰,正待大展拳脚的得意时分,一夜坠落。

    她不知她为何能死而复生,但既然她活过来了,就一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将她这些年经受的痛苦,百倍千倍还过去。

    赵沉茜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将三枚纸钱放回原位,妥帖收好。她又取起钱袋,这回就没什么可看了,她翻来覆去数了几遍,都只有寥寥几枚铜钱。

    和狐妖那一战耗空了赵沉茜所有宝物,而她素来不喜欢繁杂装饰,导致她现在两手空空,要不然她随便一件首饰,就可保接下来钱财无忧。

    不过,福庆长公主的饰物是宫中特供,每一样都登记在册,如果出现在山阳城当铺,难保不会引来有心人注意,暴露她的行踪。没东西可当,也是好事,只要最重要的东西没丢就好。

    赵沉茜随手将钱袋扔回地上,她趴在桶沿,幽幽叹了口气。

    当摄政长公主时,天天为了钱和户部勾心斗角,没想到成了普通人,还要为钱发愁。她原本不想贸然出手在蓬莱岛找到的海珠,这一行水很深,她初来乍到,不清深浅,突然去卖这么罕见的珍宝,绝非好事。

    但她如今已不是公主,无人可用,无势可借,即便有生钱的法子也不对她开放。数来数去,还是卖珍珠最可靠了。

    当然了,现在还有一个更要紧的问题,她从蓬莱岛带来的衣物变成海草了,一会她要怎么出去?

    赵沉茜将芥子囊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容冲送的黑斗篷,勉强有蔽体的效果。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赵沉茜只能擦干身体,裹上斗篷,交待店小二等天亮后,为她采办一身舒适的衣物。

    赵沉茜出水时,雾气氤氲,遮蔽了光线,也一并遮蔽了听觉。她并没有注意到,头顶一片瓦片悄悄放回原位,房顶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门神符生效,这一夜风平浪静。赵沉茜睡眠本就不好,换了地方后越发眠浅,天才蒙蒙亮,她就醒了。

    小桐躺在里面,面朝着床架,呼吸声浅薄,几乎听不到声音。赵沉茜在床上躺了会,她将床帐上的花纹都数了一遍,实在睡不着,只能起身。

    门窗上隐隐有光芒流溢,门神符原封不动,看来昨夜并没有不长眼的宵小冒犯。赵沉茜微微放心,随后就犯了难。

    在屋内她可以勉强围着斗篷,但要如何出门?或许这家客栈的店小二非常敬业,已准备好了衣物?

    赵沉茜不抱什么希望拉开一条门缝,没想到当真看到外面放着一套衣物。赵沉茜惊讶,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勾进来。

    她在屏风后更衣,对这家客栈的店小二十分满意。虽然他的审美差了些,但看东西的眼光不错,材质柔软,大小合身,还方便行动。看在他这么早就送来衣物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他挑的东西丑了。

    小桐朦朦胧胧间,看到一位素衣仙女在她梦中走动,对方青丝如瀑,色若冰雪,神仙玉骨,聘婷秀雅。小桐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她不是做梦,赵沉茜穿着和梦中仙子一样的衣服,坐在桌前喝茶。

    小桐迷迷糊糊坐起来,问:“沉茜,你这么早就醒了?这身衣服真好看,哪里来的?”

    赵沉茜心里纠正,并不是这身衣服好看,而是她穿得好看。赵沉茜放下茶盏,说:“店小二送来的。你醒了就洗漱吧,该去洗衣服了。”

    小桐不知道怎么告诉赵沉茜,洗衣服不是上朝,时辰不需要卡得这么死。她有气无力抱着木盆,一路打着哈欠走向河边。

    山阳城依河而建,这个时辰射阳河边已经有许多人在洗衣。女人们坐在石头上,一边用木槌捶打衣服,一边闲聊。这是她们一天中难得的自由时光,聊的话题天南海北,荤素不忌,水面上处处飘荡着女人们的笑声,和朝阳、水波一起,织成一层薄薄的雾。赵沉茜和小桐来到河边后,这阵雾立马散了。

    赵沉茜就当感受不到,蹲身,学着小桐的样子洗衣服。女人们观察了一会,聊天声又断断续续响起来,但明显没那么亲密了,尽是一些可有可无、人尽皆知的话题。

    然而这些内容,却是赵沉茜最需要的。赵沉茜眼睛和手都在试图稳住总是下滑的衣物,耳朵无事可干,便随便听听女人们的闲聊。

    一个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这段时间你们出门都小心些,天黑了尽量不要在外面行走。听说沿海许多女子失踪,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连我们山阳城都失踪了好几个呢。”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弟媳娘家那边有一个娘子,长得很是漂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有去城里见过大世面的,说她长得很像以前一位公主,就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那位。我曾见过那个小娘子一面,确实十分灵秀,要是不看爹,恐怕公主未必比得上这位小娘子呢。可惜,她去海边叫兄弟吃饭,才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唉,那么美的小娘子,连亲都没订,造孽啊。”

    赵沉茜眉眼不动,专心研究怎么洗衣服,而其他女子却对这个话题产生无尽兴趣,纷纷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被海浪冲走了?”

    “怎么可能,海边长大的娘子,水性好得很,而且那天是个大晴天,海上一点浪都没有,哪可能冲走?”

    “那是不是被人拐走了?这些年很多人南渡,水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说不定有人见色起了邪心,将姑娘掳走了。”

    “他们家人也这样猜,问题是那段时间并没有外人进村,真是邪了门了。”

    “嚯,难道是村里人自己作恶?丧尽天良啊!”

    众人猜测纷纷,赵沉茜垂着眼睫,想起殷夫人那张天衣无缝的人皮,心里暗暗叹息。

    不出意外,这位小娘子应当是被殷夫人拖进大海,化成美人皮的一部分了。

    仅仅因为某一部分像她,就遭此横祸,赵沉茜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脸,心想真是祸根。许多女人都艳羡她的脸,殊不知,赵沉茜宁愿自己生来就毁了容。

    这张脸,除了灾厄,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事。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众人八卦的胆子越来越大,一个穿花衫的女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未必是村里人,或许,是妖怪作祟呢。”

    这话引来一众嗤声,花衫女子急了,忙道:“不是我胡诌,当真有妖怪!别的人你们不信,刺史的千金总不会错了吧?听说她游湖时突然昏迷,就此沉睡不醒,刺史夫人找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没病,刺史夫人没办法,只能请了道士来。你们猜怎么着?道士拿照妖镜找了一圈,当真发现了妖气,说是一个妖物和刺史家有故,摄走了小姐精魂,二小姐这才昏迷不醒。”

    花衫女子自以为爆出一个大秘密,然而河边女人们面面相觑,反应出奇冷淡。花衫女子不解:“城里有妖怪,都作乱到刺史府了,你们竟然不怕?”

    “怕是怕,不过……”一个有些年岁的妇人抿唇,扫了眼生人,欲言又止道,“这妖怪闹在旁人家是大事,若发生在刺史家,倒不稀奇。你们莫非忘了,这条射阳河里,还有一位射阳仙子呢。”

    第65章 仙子

    射阳仙子?赵沉茜心里奇怪, 从未听过这个名号,这又是哪位仙子?果然,并不是她孤陋寡闻, 很快便有一个年轻妇人问:“不知射阳仙子是何方神圣?”

    刚才说话的年长妇人嗤了声,道:“这位仙子,说来可就话长了。再早些年, 国号还不叫大齐的时候,刺史也不是山阳城的刺史。他姓薛, 在山阳城里经营古玩生意,颇有规模,坊间都称他为薛大官人。城里百姓都知道, 薛家有二宝,一是薛大官人的眼睛, 堪称慧眼如炬,开宝赌石从未走眼过;二是薛家大小姐, 那可真是一位娴雅端方的富贵花。有一次薛家女眷出城上香, 在码头登船时, 风吹开了薛家大小姐的幕篱,仅是白纱里透出的惊鸿一见, 就迷晕了大半个山阳城的少年。家有巨富,又生得如此貌美, 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薛家门槛,可惜,薛大小姐早早就和山阳城另一家巨富——杨家的大郎君订婚,两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杨家郎君甚是爱重她, 三天两头往薛家跑,把薛大官人伺候的像亲爹一样,一心等着薛大小姐年满十五,早早迎娶她过门,哪有其他小子的容身之地?”

    赵沉茜纤长的手指在水中揉衣服,动作渐渐变缓。她盯着水中的倒影,一时恍惚,几乎分不清老妇人说的是薛大小姐,还是她。

    薛大小姐和杨大郎的故事,简直就是她和容冲的翻版。

    赵沉茜莫名很想知道那两人的结局,她凝神听着河对岸的话,老妇人将衣服换了个面,梆梆的洗衣声乘着晨雾,悠悠在水波上飘荡:“如果是戏折子,这种时候就要出现‘但是’了,但是啊,薛大小姐顺顺当当地嫁给杨大郎了,婚礼那天轰动全城,新娘子的嫁妆和聘礼装在船上,几乎把整条射阳河堵了。山阳城的名门豪族全部出动,一半在杨家吃席,另一半在薛家吃席,连刺史大人都亲自到场主婚。新婚头一年,小夫妻情投意合,蜜里调油,城里经常能看到杨大郎陪着爱妻买衣服、置首饰。薛杨二家强强联合,生意更加红火,长辈喜欢,两个新人也恩爱,这桩婚事如意的挑不出坏处。”

    赵沉茜听到他们的结局,不知道失望还是怅然。见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没想到由利益驱动的联姻,竟然也可以如此幸福。

    河边女子们也纷纷羡慕:“真好,娘家有钱,婆家明理,夫婿还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竹马,这位薛大小姐命也太好了吧。”

    “是啊,那段时间,山阳城谁不羡慕薛大小姐命好。一年后,北梁人打到了汴京,皇帝换来换去,落到了刘家。时局不好,薛夫人被吓病了,薛大小姐回娘家侍疾,出门上香时,船不慎翻在射阳河里,满船丫鬟婆子都淹死了。杨大郎惊闻噩耗,不顾性命跑到射阳河,撒下数万家财,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雇众多好手下河捞人。但捞来捞去,所有丫鬟、婆子都捞起来了,唯独不见薛大小姐的尸首。薛家大管家在岸边看了好几天,始终不见自家小姐的尸身,便请高人来指点。高人卜卦,说薛大小姐本是龙宫顶上的夜明珠,为了报恩投胎在薛家,如今时机已到,她舍去肉身,回龙宫做仙人了。因她沉在射阳河,时间久了,大家就叫她射阳仙子。”

    众人刚刚还沉浸在美丽的爱情故事里,突然神来一笔,女主角当仙人去了。女子们忙问:“那杨大郎君呢?”

    “仙凡殊途,自然桥归桥,路归路喽。可怜杨大郎看不穿,在射阳河徘徊月余才肯回家,回去后就生了重病。听他们家遣散的下人说,薛大小姐成仙后,杨大郎望着妻子的遗物,时常对镜流泪。他相思成疾,才过了两三个月,就伤心过度去世了。但在他下葬后,经常有人看到他在院子里游荡,杨宅里天天闹鬼,人心惶惶,杨家老少也死的死病的病,没多久杨家就折卖了宅子,举家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从此,山阳城再无杨家,唯有薛家一家独大,再后来,薛大官人授了官,成了山阳城刺史,越发没人记得杨家了。”

    小桐听得入神,被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她叹了口气,悄悄问赵沉茜:“我们那两颗夜明珠就是从海底拿的,会不会,那就是薛大小姐的化身?”

    赵沉茜回眸,一言难尽地望了小桐一眼,出乎意料地开口:“在薛大官人成为刺史之前,山阳城上一任刺史,我是说,为薛大小姐和杨大郎主婚的,是哪位官人?”

    赵沉茜突然出声,浣衣众女纷纷朝她看来。讲古的老妇人打量赵沉茜良久,徐徐问:“这位娘子是个生脸,老身似乎从未在河边见过你。不知,娘子又是哪位?”

    赵沉茜滴水不漏笑着,道:“无非是漂泊到山阳城,乱世中想讨一门生计的浮萍罢了,姓名不足挂齿。夫人方才的故事中,为两位新人主婚的刺史,可姓刘?”

    老妇人眼周褶子深刻,面皮微微动了动,看不出表情,道:“娘子这般博闻强识,可不像是乱世浮萍。”

    “那就是了。”赵沉茜拎着衣裳起身,说,“谢夫人解惑。”

    小桐端起木盆,小步跑着追上赵沉茜。等走远后,她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刺史姓刘?”

    “猜的。”

    “啊?”小桐迷惑,“这也能猜?”

    赵沉茜确实是猜的。昨日听商队的人说,汴京那位大齐皇帝叫刘豫,赵沉茜原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今日浣衣女子们说起山阳城往事,赵沉茜忽得回忆起,六年前看吏部考评时,她确实扫到一个人,因谏官弹劾其品行不端,被贬为山阳刺史。

    印象中,那个人就姓刘。只不过当时刘豫官职太小,根本递不到赵沉茜面前,吏部便将他下放了。

    算算时间,刘豫来山阳时,正值薛大小姐和杨大郎大婚。听话音,在赵沉茜死后,刘豫又被调到北方就任,北梁人南下时,他畏战不出,杀部下献降,被北梁委以重任。

    世事可笑,曾经刘豫的名字根本不配递进宫里,仅过了一年,他便改头换面,成了皇宫的主人。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她费尽心血经营的汴京,竟然落在了这样的庸才手里。

    两人很快回到客栈,上楼时,迎面碰到店小二。店小二瞧见素衣黑眸的赵沉茜,都怔了怔,赵沉茜对店小二微微颔首,道:“今早多谢用心,一会饭菜送到我们房里,有劳。”

    店小二下意识应下,他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纳闷,这位漂亮女郎谢他什么?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说起来,他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回房后,小桐支起窗户,将衣服晾好。她还是意难平薛杨的结局,问:“天底下真的有神仙吗?如果有,怎么忍心将薛大小姐召走,徒留杨大郎一人,害他相思而终。唉,如此有情人,却仙鬼两隔,真可怜。”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说:“投胎报恩,落水化仙而去,如此拙劣的谎言,你竟也信?我看,薛大小姐不是回龙宫做仙女去了,多半是进皇宫做娘娘去了。”

    小桐皱起脸,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怎么说话:“啊?”

    赵沉茜抿了口茶,淡淡道:“一个承担着联姻重任的女儿,突然落水死了,娘家既不急着要嫁妆,也不急着再送一个女儿过去巩固联姻,却只是站在河边,看杨家打捞尸体。呵,这可不符合薛大官人的利益。能让他折损一枚联姻价值最高的棋子而无动于衷的,定然是更大的利益。薛大娘子落水时,刘豫已经称帝,而刘豫曾给薛杨二人主婚,见过新娘真容。恐怕是刘豫早早就对薛大小姐起了淫心,称帝后递来话音,薛家为了讨好新帝,忙不迭让已嫁作杨家妇的薛大小姐‘溺亡’,转头送一位清白未婚的薛氏进宫承宠。薛大官人随即以商人之身做了官,商队头领也暗示刺史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都能佐证我的猜测。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大官人的所作所为到底留下了痕迹,今日刺史府的二小姐再因撞邪晕倒,连河边浣衣的妇人都不信这一套说辞了。”

    小桐不能接受,争辩道:“谁说的,薛大官人给薛大小姐准备了那么丰厚的嫁妆,一定很爱女儿,怎么可能棒打鸳鸯,将她送去汴京讨好权贵!”

    赵沉茜不疾不徐撇去茶沫,声音清凌:“嫁妆多,可不代表爱女儿,说不定他只是爱自己的面子。若他真的爱女,长女沉船,生死不明,他不忙着救人,竟还要等夫家来打捞?如果不是杨大郎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算了?”

    小桐想不到反驳的话,负隅顽抗道:“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性情。万一薛大官人只是伤心过度忘了呢?”

    赵沉茜笑了笑,低头喝茶,不再接话。茶有些冷了,滑过喉咙涩得很,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跗骨而下。

    她怎么知道呢?因为,她也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啊。

    小桐心中的凄美爱情故事碎了,一整天都怏怏不乐的。赵沉茜兴头却很好,她用完饭后,戴了帷帽,去茶馆听说书,一听就是三天。转眼客栈只能住最后一夜了,从醒来外面就阴沉沉的,雨丝滴滴答答敲在屋檐上,小桐撑起伞往外走,被赵沉茜叫住:“你去哪里?”

    小桐撑着伞回身,诧异道:“去茶馆呐。你不是喜欢听那里的说书吗?”

    “不用去了。”赵沉茜瞥了眼天色,淡淡道,“去琅嬛阁,动作快些的话,今日还来得及看宅子。”

    琅嬛原指天帝藏书的地方,本是风雅之地,但现在成了山阳城最黑、最无所顾忌的交易所。雨天客人少,琅嬛阁掌柜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赵沉茜几乎一进来,就吸引了掌柜的全部注意。

    她没有撑伞,只披着一件黑斗篷,那斗篷不知什么材质,竟滴水不沾,进门微微一抖就干了。连她后面的侍女也灵秀不俗,侍女若单拎出去,亦是无可争议的美人,然而放在她身侧,瞬间成了陪衬。

    掌柜顷刻对二人的来意有了猜测。

    这些年很多人借道山阳南渡,各色人来来往往,不乏美貌的世家千金、官家娘子,掌柜早已看厌了,但这样一个美人出现在山阳城,还是足够稀有。

    掌柜眯起眼睛,暗暗掂量这个美人值多少钱。这些年类似的事掌柜见多了,去江南的船一票千金,多少名门贵女散尽家财换不来一张船票,只能坠落凡尘,典当随身之物,甚至自己。看这位娘子的容貌气质,家世定然不菲,就是不知道,她能拿出多少,又舍得多少了。

    赵沉茜讨厌下雨,尤其讨厌雨天留在外面,这短短一段路已耗尽了她所有耐心。她进入琅嬛阁大门,一刻都不想多待,直奔柜台,开门见山道:“我要典卖东西。”

    掌柜露出了然的笑,毫不意外:“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

    “娘子想卖什么?”

    赵沉茜的额发被雨水打湿,歪歪扭扭贴在脸上,衬得她肌肤若雪,似仙似妖,冷艳得仿佛刚从水底钻出来。她墨玉一样的眼眸定定望在掌柜脸上,一字一顿道:“从龙宫里采摘的夜明珠。”

    掌柜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子癔症了,你在说什么?这世上哪有龙宫!”

    “掌柜在山阳城经营这么大的生意,莫非不知道射阳仙子吗?”赵沉茜语调从容,话音尽处,自有一股泰山倾圮的压迫感,“薛刺史的长女便是龙宫屋顶的夜明珠,为报恩投胎至薛家。莫非,掌柜质疑薛刺史长女的来历?”

    掌柜梗塞,他可不敢质疑那位。他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他原以为这是个落魄的世家小姐,身份高贵,不食人间烟火,最是好宰。没想到来的是位硬茬,非但打听到薛家的往事,连那位娘娘的底细也问出来了。

    掌柜堆上笑,虚虚朝北方拱手,道:“草民一介商贾,岂敢冒犯真龙。只是龙宫虽好,却高不可攀,非常人能登。我怎么知道,娘子拿出来的龙珠是真是假?”

    “我来琅嬛阁,便是相信掌柜乃识货之人,这么好的东西,不可能是假的。”赵沉茜取出一对夜明珠,明珠莹莹生辉,霎间照亮了整间屋子。赵沉茜不动声色审视着掌柜的表情,说:“这对夜明珠是祖先爱物,当初为了取它们,可填进去不少人命。可惜我不爱这些,不忍明珠蒙尘,不妨赠与识货人。只需一千贯,我便将这双龙宫明珠,拱手让于掌柜。”

    一千贯,好大的口气。掌柜确实被夜明珠惊艳到了,以他的眼力,这双明珠绝对是上等货,至于是不是龙宫采的……河底哪有什么龙宫,无非是一个噱头,编得像了,大家都好挣钱。

    但这还不值得他出一千贯。掌柜面上笑着,心底已琢磨开。这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似乎,也不一定非要出钱。

    掌柜心思百转,面上不显,一副生意人的诚挚模样,道:“这么大的生意,小人不敢做主,娘子把夜明珠给我,我让人去问问东家。”

    赵沉茜见惯了老狐狸,掌柜眼睛一转,她就知道他想做无本买卖了。这种店里肯定养了打手,她虽然有了灵脉,但没修炼过,几乎没有战斗力。如果打手们一拥而上,她和小桐会非常吃亏。

    危机当头,赵沉茜依然闲庭自若,波澜不兴。她漫不经心抖了抖斗篷,手指轻弹,斗篷就不见了。她居高临下,说:“掌柜若做不了主,那就算了。山阳城奇人异士这么多,总有识货的人。”

    掌柜看到赵沉茜再随意不过的动作,心中暗惊。这竟然是个修道之人?可若是修道之人,怎么会沦落到典当物品?

    但赵沉茜自信从容的气度不像作假,如果不是另有倚仗,哪个女子敢孤身深入典当行,以一敌众不见紧张,反而还高高在上?唯有那群天生开了灵脉的天之骄子,才敢如此傲慢。

    掌柜再一次仔细打量赵沉茜,她衣服素静,却姿容出众,皮肤雪白,仿佛许多年不见日光,越看越像常年在山上修行。最重要的是她有很多修士才会有的小习惯,如此自然熟稔,哪怕她自己不修行,身边也必有修道之人。

    第一梯队的世家大族确实会送子弟入道,早些年的白玉京堪称权贵子弟习武学监,人脉不硬都送不进去。如果这个女子是修道的,那情况就复杂了,那群世家根蟠节错却又十分神秘,根本无法确定她背后有多少关系。

    掌柜拿捏不准,不敢乱来,暗暗换上了和善的笑,道:“我当然相信娘子,这么好的货,娘子送来琅嬛阁,是看得起我们。只是,一千贯实在太贵了,娘子看八百贯如何?”

    赵沉茜看似成竹在胸,其实一直捏着一把冷汗。她听到掌柜开始谈价,便知道,这桩生意成了。

    她赌赢了,掌柜被她的虚架子吓住,当真相信了她背景深厚,不敢杀人越货了。赵沉茜眯了眯眼,忽然高高举起一颗夜明珠,用力掷到地上。

    明珠坠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刹那夜明珠碎成细尘,星辉一样洒落满地。

    掌柜愣住了,欢欣雀跃等着以八百贯成交的小桐愣住了,房顶上匆匆赶过来救场的容冲也愣住了。

    赵沉茜举起仅剩的一颗夜明珠,冷冷盯着掌柜,道:“现在它是孤品了,与世无双。我要五千贯,要么成交,要么我将它砸碎。我做事不喜欢被人指点,否则我宁愿毁掉。掌柜,想好了吗?”

    第66章 赌徒

    赵沉茜承认她是个赌徒, 要么输得一无所有,要么赚得盆满钵满,她不接受平庸、保守的中间状态。

    掌柜见赵沉茜坐地起价, 脸色也黑了。他沉着脸不说话,心想小丫头片子也敢拿捏他,他倒要看看, 他不接茬,她的戏要怎么演下去。

    赵沉茜和掌柜对视, 谁都不肯让步。赵沉茜眼眸漆黑坚定,有一股冷静的疯感。她掂了掂夜明珠,竟毫不犹豫朝地上扔去。

    掌柜没想到她是真的敢砸, 一点做样子的余地都没有,仿佛完全不在意一双明珠玉碎在地, 落得个血本无归。掌柜被赵沉茜的疯劲吓住,最终是他不敢赌了。

    赵沉茜一拿出夜明珠的时候, 掌柜就知道这东西他要定了。他背后的东家并非旁人, 正是薛大官人。薛大官人有女儿一双, 长女端雅美丽,幼女钟灵毓秀, 有这样两个女儿,远比生十个八个儿子都有前程。若他向大官人献上一对明珠, 岂不应景?

    这女子一言不合砸了一枚,已经让掌柜心疼得滴血,要是再损一枚,岂不是白白丢了在贵妃面前献好的机会!如果能讨好贵妃,也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价值何止五千贯?

    眼看夜明珠即将脱手, 掌柜急忙上前,拦住赵沉茜:“手下留情!”

    赵沉茜险险在最后一刻收住,掌柜心里在滴血,却还要讨好笑着,道:“娘子好烈的气性,若是不满价钱,我们可以商量,何至于此?去给娘子拿五千贯钱来。娘子去包厢稍坐,五千贯不是小数,我让人折成银票给您送来。”

    “不必麻烦。”赵沉茜说,“进门时,我看到有人抬着几个黑木箱从后门走了,要是没猜错,里面就是掌柜刚从钱庄取出来的铜钱吧。钱庄每箱装多少钱都是定数,掌柜直接将箱子给我就好。”

    掌柜盯着赵沉茜,倏忽一笑:“娘子看着年岁不大,眼力倒十分老辣。只是,五千贯铜钱连我店里的伙计都要抬半天,娘子文文弱弱的,恐怕不好带。”

    “这就不牢掌柜费心了。”赵沉茜面上浅浅笑着,眼眸却漆黑明亮,说一不二,“我自有办法。”

    一道雨帘垂在檐下,像是隔离了琅嬛阁和外部世界。十来个伙计吃力地抬来木箱,大堂里站满了身强体壮的男人,而赵沉茜这边只有她和小桐两个纤弱女子,悬殊的人数和体型瞬间带来压迫感。

    赵沉茜仿佛感觉不到掌柜无声的下马威,她穿过男人堆,闲庭信步走到黑木箱前,打开看了看,手掌一扫便将五个木箱全部收入芥子囊中。

    五个大家伙突然消失,琅嬛阁伙计都露出瞬息惊讶,赵沉茜却平淡的像家常便饭。她半侧着身回眸,对着掌柜微微颔首:“祝掌柜生意兴隆。我们先走一步,告辞。”

    骤然得到一笔五千贯的巨款,便是身经百战的镖局也该紧张了,但赵沉茜一个弱女子却不慌不忙穿过人群,甚至停在门口将黑斗篷仔细系好,这才施施然出门。伙计走到掌柜身边,眼神狠厉,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掌柜,要不要……”

    掌柜瞧着雨幕中那个悠然写意、从容不迫的背影,缓缓摇头:“如此胆大,不像是等闲人。再等等。”

    赵沉茜走出琅嬛阁的视线,这才猛地加快脚步,对小桐说:“快走,趁他们还在犹豫,赶紧离开这里。”

    小桐举着伞,慌忙追在赵沉茜身后。直到现在,小桐都没有实感。她们走时从蓬莱岛捡了很多珠宝,品相比那两颗夜明珠好的比比皆是。但赵沉茜只挑出这两颗,说物以稀为贵,不能多出。刚才琅嬛阁掌柜报价时,小桐觉得两颗残次品换八百贯,简直赚翻了,她巴不得赵沉茜赶紧答应,没想到,赵沉茜居然要到了五千贯!

    五千贯!小桐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多钱。她踩在水坑里,哪怕半边身子都湿了,依然雀跃不已:“五千贯,够我们花几十年了!我们这就回客栈吗?”

    “不能。”赵沉茜借着转弯,不着声色望了眼后方,说,“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这五千贯是催命符,不能久留,得赶紧花掉。”

    小桐怔了怔,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啊,花掉?”

    小桐原本觉得一天之内花掉五千贯根本不可能,然而事实证明,挣钱不容易,但花钱,无论多少都花得出去。

    容冲戴着斗笠,不远不近跟在她们后方。茜茜大概将他误认为琅嬛阁的人了,不顾雨天,穿梭在各个牙行,能干得令人惊讶。

    容冲叹息,他很想告诉她不用着急,琅嬛阁的人已经被他解决了,不会有人伤害她们,她尽可以回客栈好好休息,接下来慢慢找住所,别淋坏了自己身体。但容冲更知道,她不需要。

    容冲感受到灵力波动后,连夜从海州赶到山阳城。这些日子他跟在她身侧,看着她日日去茶馆打探消息,过了今夜,她们住客栈的钱就花完了,今日容冲本来提前赶到茶馆,易容成陌生人,想假托做生意送她们一笔钱,但没想到,她没有去茶馆。等他赶到琅嬛阁,便看到她在和掌柜斗智斗勇。

    琅嬛阁黑白两道的生意都涉足,这种地方的人最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她敢孤身进这种地方,连容冲都替她捏一把汗。然而,她对时机、人心的拿捏炉火纯青,竟然真的吓住了那群豺狼,兵不血刃带着五千贯出门。

    容冲自问,就算他搬出镇国将军府的名头去,也不可能要到这个价,但是赵沉茜做到了。没有随从撑场面,没有家族借势,全靠自己的胆量和判断,替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容冲真正意识到,她不再是她的茜茜,更是雷厉风行的摄政长公主。他不在的那些年,她成长了许多,现在的她哪怕没有公主身份,也足以面对一切风霜雨雪,在任何一个她想待的地方生根发芽。容冲回想他为赵沉茜准备的“商机”,简直拙劣得可笑。

    她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容冲意识到这一点,既欣慰,也落寞。

    他多么希望,这些年是他陪伴着她蜕变到这一步。如果……

    容冲自嘲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呐。

    赵沉茜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去牙行买宅子。无论用什么方式,今天必须将这五千贯花完,要不然她们两个弱女子就是行走的靶子,谁都想上来咬她们一口。一旦被人看穿她其实没什么武力,那就完了。

    最快且最划算的花钱方式,当然是置宅。她既然打算留在山阳城,就不可能一直住客栈,既不舒服,也不安全。然而她初来乍到,耳目不明,需要许多信息帮助她做判断。能快速打听到大量情报的场所,首选青楼,其次是茶馆。

    青楼赵沉茜去不了,于是她在茶馆坐了三天,成功搜集到她想要的消息。

    琅嬛阁背后的东家是薛刺史。薛大官人供出来一个娘娘后,十分神气,自比国丈,早就不认自己当商贾那些往事了,手下的生意都交给他人打理,他则一心一意附庸风雅,摆起了书香门第的谱。

    山阳城的人看不起薛大官人,但又挖空心思想效仿薛大官人,毕竟从商到官宛如天堑,几乎无人可以翻越。而薛大官人非但越过了,还送了一个女儿入宫。大齐皇帝刘豫的独子刘麟在燕京路任都转运使,名为高官,其实是北梁的人质,如今刘豫膝下只有侄儿刘猊承欢,如果薛家那位娘娘能成功生下一个皇子,嚯,那薛家莫说书香门第,怕是要直接成为外戚!

    如此登天梯,谁不心动?

    赵沉茜听到这些信息,就知道她的机会来了。薛大官人卖女求荣,竟还有脸编出一套长女是龙珠转世,投胎到薛家报恩的鬼话。既然他不做人,那就别怪赵沉茜开宰了。

    赵沉茜精心挑选出两颗不好不差的夜明珠,薛刺史毕竟是做古玩起家的,太差了他看不上,而太好了会给赵沉茜带来杀身之祸,所以一个珍贵但不稀有的夜明珠,刚刚好。薛大官人那么喜欢用射阳仙子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么他看到独一无二、来自龙宫的夜明珠,就不可能不心动。

    牌桌上,只要判断出对家的底线,就可以吃定他了。赵沉茜知道掌柜一定会收夜明珠,所以她敢漫天要价,而五千贯,差不多是掌柜能接受的极限。

    赵沉茜报这个数字也是有考量的。这几天她顺便打听了山阳城的房价,发现她死去的这六年,民间物价飞涨,尤其山阳城占据地利,方便南渡,宅子简直天价,比之汴京也不遑多让。

    汴京的宅子那是出了名的贵,尺地寸土,与金同价,很多京官哪怕官至三品也买不起,只能赁房住。五千贯看起来多,但买一套像样的宅子,之后也不剩多少。

    赵沉茜跟着庄宅牙人看宅子,雨天本就泥泞,而牙人为她挑的那几间宅院……赵沉茜连进都不想进。赵沉茜嗅到沟渠里的异味,忍无可忍道:“就没有一个宽敞平整,方方正正,远离沟渠,位置方便的宅子吗?”

    牙婆发现这位小娘子甚是挑剔,这一路走来,就没有一个宅子是她挑不出毛病的。牙婆也很为难,她想了一会,灵光一闪:“哎,还真有一个!不过……”

    赵沉茜问:“不过什么?”

    “不过,那是个鬼宅。”

    第67章 鬼宅

    荒宅久违地迎来访客, 牙婆推开木门,恰逢一股阴风穿堂而过,牙婆吓得浑身一激灵, 停在门口,不敢再进了:“娘子,这就是了。老身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就不进去了。”

    赵沉茜扫过牙婆的脸,她的害怕不像是装的, 莫非闹鬼不是噱头?赵沉茜偏不信邪,提着裙摆迈入门槛,她仿佛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 低呼一声,牙婆吓得大叫, 转身就跑:“救命啊,有鬼!”

    赵沉茜扶着柱子站好, 说:“没事, 只是青苔而已。”

    牙婆惊魂未定站住, 怎么都不肯靠近:“真的?”

    牙婆乍乍呼呼,非说里面有鬼, 赵沉茜懒得理她,索性自己在宅子中查看。

    据牙婆说, 这座宅子曾是杨家的祖宅,修建于杨家鼎盛时期,既有江南园林的精巧,又有北方官邸的工整。宅子共三进,分东中西三路,中路依次是门厅、客堂、祖祠, 东路是一个大花园,望月亭、书斋、戏楼等散落其间,颇有雅意。西路居住性最强,轩廊相连,移步换景,每个庭院都有独立的门,关上就是一个个小天地,打开就连通成一座花园,虽然因年久失修,那些精巧的花树已长成峥嵘巨物,但并不影响原本的匠心巧思。

    赵沉茜看了一圈,心里已有六分满意。这个宅院看起来灰扑扑的,但住宅最要紧的不在于装饰华丽,而在于细节。仔细看,这里用得木料都是上佳,庭院开阔,屋舍整齐,有园有景,石板路在岁月的打磨下,已带上玉一样的润意。只需要重新上一遍漆,修理一下荒坛杂草,不比新宅子差。

    小桐跟在赵沉茜身后,在荒草堆中转来转去,没一会就晕了头。四周草木葳蕤,木梁斑驳,破洞的窗纸黑漆漆的,后面仿佛有一双眼睛,默默盯着来人。小桐都有些瘆得慌了,小心拉赵沉茜的衣袖:“沉茜,这座宅子是不是太大了?”

    “大?”赵沉茜意外,“中路的祖祠、礼堂不能住人,东路的花榭水阁适合宴客,却不能久住,唯有西路这几间房能勉强居住,你我两人,各一进院子,将将够住,大吗?”

    小桐愣住,不由自我怀疑:“不大吗?”

    赵沉茜试着拉动侧门,但西侧门从外边锁住了,只能从门缝隐约扫到,西墙外是马路,旁边是河道,水路陆路都方便,而院墙特意加高,不必担心被外面的人看到宅子里面。赵沉茜又满意了一分,她走向正房,门上挂着锁,她就扒开窗纸,朝里面看去。

    小桐瞧见赵沉茜的动作,深深打了个寒战,忙上前阻止:“沉茜……你胆子真大,你忘了这个宅子闹鬼,你也不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沉茜诧异地望了小桐一眼,挣开她的手,平静往屋里看去:“这有什么,人不比鬼可怕?”

    小桐屏住呼吸,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小桐也被吓得大叫,赵沉茜不悦回头:“闭嘴。”

    小桐这才意识到并不是什么东西从窟窿里扑出来,而是牙婆进来了。牙婆见那两个女子久久不出来,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壮着胆子走进来,谁想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牙婆捂着胸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做什么?”

    赵沉茜难以理喻地看着她:“看宅子啊。”

    牙婆指指窗户里面,又指向赵沉茜,音调都变了:“那就是杨大郎死的地方,晦气的很,你竟然还趴上去看!”

    原来这就是杨薛夫妻的新房,赵沉茜若有所思,难怪梁上贴了黄符,屋里也有香灰的味道。雨天光线不好,屋里久未住人,阴晦的很,再加上牙婆嚎得那一嗓子,赵沉茜都没看仔细。不过以赵沉茜的眼力,这一瞥已足够认出来,里面的家具看着不起眼,但都是檀香木打造。

    赵沉茜满意程度到达八成,剩下两成可以后期改造。赵沉茜做好了决定,便问牙婆:“杨大郎死后,这里还住过人吗?”

    “没有。”牙婆只虚虚搭个边,脚尖朝外,随时准备跑,道,“杨大郎死后,这里屡屡闹鬼,许多人都碰见过,一入夜这院子里就有黑影走动,看身形极肖杨大郎。下人们都吓破了胆,没人敢往这里走,杨家人最开始还不信邪,不许下人乱说,但他们自家人也一个接一个病倒,他们这才怕了,赶紧转卖了宅子搬走。后来这宅子换过好几任主人,不乏像娘子这样不信鬼神之说的,但他们在这里又是烧香又是做法事,还是能撞见鬼影。所有买主都吓跑了,只剩下最后一任苦主,不敢自住又脱不了手,只能一降再降,只希望能回点血。娘子,这座宅子四千贯,放在山阳城其他地方,只能买一座一进的宅院,这里却花园水榭应有尽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赔本卖呢?”

    以赵沉茜打听到的价钱,四千贯买这么大的宅子,确实绝无仅有。赵沉茜又问:“屋里面的家具,算在四千贯里吗?”

    “当然算。”牙婆道,“那屋里阴森森的,就算把家具劈了当柴烧,都没人肯进去搬呢,您要是愿意接手,东家求之不得。”

    “好。”赵沉茜点头,非常痛快,“四千贯,我要了。之后的文书官契,就有劳您帮我跑腿了。”

    牙婆张大嘴,顿了又顿,不敢相信赵沉茜真的要买,她忍不住问:“娘子,你想清楚了?”

    “当然。”赵沉茜说,“四千贯有些沉,您看怎么收钱?”

    赵沉茜很快在牙行办完文书手续,牙婆喜笑颜开地送她们出门。小桐疑心她的脑子被雨水浇坏了,她低头看着一整串沉甸甸的钥匙,不可思议问:“我们这就买了宅子?”

    “是啊。”赵沉茜说,“多耽误一天就要多交一天客栈钱,有什么可犹豫的?”

    小桐还是没有实感,她又懵了一会,等脑子终于能转动后,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那么大的宅子,每天光扫地就要好久哦。”

    赵沉茜有些无奈,道:“你又不是丫鬟,担心这些做什么。何况,那么大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可以雇人修墙砌门,将中路、东路分出去,赁给外人住,我们自住西路。这样,我们每个月的花销就有来路了。”

    小桐豁然开朗,沉茜的脑子就是好用,原来还可以这样!不过,小桐不解问:“为什么我们不住东路呢,那里有花有树还有水,我觉得最好了。”

    赵沉茜见惯了皇家园林,想都不想否决:“树太多,看着雅致,但容易埋伏刺客,不安全。退一步讲,那种地方冬天冷,夏天蚊子多,只适合种树,不适合住人。”

    “那中路呢,中路高大气派,比西路体面多了。”

    “中路更不行。”赵沉茜道,“中路被左右夹击,只有一条出去的路,万一发生什么不方便逃生。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祠堂。拆了对杨家先人不敬,而不拆,我看着闹心。”

    赵沉茜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泛起涟漪,低低道:“我最讨厌拜祠堂了。”

    尤其是赵家的祠堂。明明她恨不得将昭孝皇帝的牌位烧成灰,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得不装足了孝女,为他上香磕头。

    她带领满朝文武、内外命妇参加过许多次祭祖,无人知道,她跪在蒲垫前,虔诚敬告祖先时,其实每次都在心里嘲讽昭孝帝。如果祖先有灵,她巴不得他能看到,他玩弄了一辈子帝王心术,可是最后,他最看重的皇位传给了别人的儿子,他心心念念的生母一辈子都没得到太后尊号,反而是他厌恶不已的正妻成了皇太后,赵茂迟早都要封自己的父亲母亲,昭孝帝有没有香火供养,竟然要靠他最看不上的大女儿赵沉茜。

    只可惜赵沉茜死得太早,要不然,她迟早要将昭孝帝最在意的东西,一件件捣毁。

    他们办完交易宅院的手续,天色已经昏沉,碎雨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小桐以为终于能休息了,没想到赵沉茜就像感觉不到累,接着去找木工瓦匠,让他们去翻新宅院。工匠们一听是曾经的杨宅,纷纷摆手,赵沉茜眼睛都不眨地加钱,一直加到有人接为止。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人呢,最终赵沉茜还是如愿找到了匠人。她约定好工期,一身轻松走出瓦舍,得知布庄已经关门了,颇为遗憾:“竟然这么早就歇业了?罢了,终究不比汴京,等明日再去吧。”

    赵沉茜竟然打算一天内把所有事干完!小桐叹为观止道:“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你来山阳城才三天。沉茜,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能干的女子了。”

    “为何要特意限定在女子中,所有男人都比我强吗?”赵沉茜不屑道,“我只是懒得再把自己搞那么累,有意放慢了动作,你没见我以前……”

    小桐问:“以前怎么了?”

    赵沉茜垂下眸子,淡淡道:“罢了,都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

    “哦。”小桐乖乖点头,很快又想到了新鲜事,好奇道,“在琅嬛阁你讲价那么厉害,但刚才在牙行和工坊,你为什么不讲价,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

    “因为琅嬛阁是薛刺史开的,而牙婆和工匠,都是普通百姓。”赵沉茜语气平淡,她拢紧斗篷,稳步走入万家灯火中,“靠自己挣钱的人,一分一厘都是他们应得的,不该在他们身上用那些心术手段。”

    赵沉茜和小桐回到客栈,夜幕已黑得看不清人影。赵沉茜提着裙摆进门,在门口抖掉身上的水。店小二看到她们,立刻围上来:“两位娘子安。二位的房间只剩一夜了,要续吗?”

    赵沉茜见店小二只关心她们续不续房,就知道她们赚了五千贯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但最晚明日,城里就该打听她们了。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住客栈了,杨宅虽然老旧,但收拾收拾还能睡,她宁愿住在鬼宅里,也不想住在心怀鬼胎的人群里。

    赵沉茜淡淡道:“不续了。明日早食不用送了,我们一早就退房。”

    店小二的笑脸肉眼可见收敛起来,不咸不淡应了声,连引路都懒得做。赵沉茜心道变脸可真快,这种没有人讨好她的感觉让她新奇,也让她感到自由。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无人捧着她,同样也无人算计她。归于平凡,等价交换,别人如何对待她,只取决于她做了什么。

    真好,她终于不再是昭孝皇帝的女儿,而只是赵沉茜。

    第68章 新生

    今日一早, 河边就有了热门话题,打水的、洗衣的、乘船的人都被吸引过来,没一会, 全城都知道,山阳城来了两位神秘女子,昨日在琅嬛阁豪赚五千贯之后, 马上花了四千贯,买下了镜桥前那座积压多年的鬼宅!

    人群议论纷纷, 早已被人忘却的杨宅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引来众多访客。摇船的船夫瞧见许多人搬着家伙进进出出,隔着水面, 好奇地问:“吴工,今日怎么出来的这样早?”

    吴工头指了指面前的宅子, 说道:“东家催得急,耽误不得。”

    木工瓦匠进门没多久, 下一波人又来了。伙计们抬着看着就沉的木箱, 小心翼翼迈过门槛。路人瞧见木箱上的标识, 呦了一声:“秋水阁的料子,大手笔啊。”

    不用问, 这又是那两位神秘女子的手笔了。据送货的小厮透露,贵客出手阔绰, 木材、砖瓦、布料甚至窗纸都要最好的,有好事人为她们算了一笔,算上买宅子的钱,她们那五千贯,才一天就差不多都挥霍了出去。

    作风如此不同寻常,一时山阳城对这两人的来历猜测纷纷。有人说她们是南渡的世家女, 有人说她们是某位大人物置办的外室,也有人说,她们是隐世不出的捉妖师。

    凑热闹的人等在宅子外,都想看看这两位女子是何方神圣,可一直等到残阳铺水,半江瑟瑟,也没见到传闻中非常貌美的女主人。摇橹阵阵,河道上飘来炊烟的味道,众人觉得没趣,渐渐散去,陆续回家吃饭了。

    然而,就在他们散后,一个风尘仆仆、布衣落拓的男子停在西侧门前,抬头看了看屋檐,抬手敲门。许久后,门后才传来清亮的女子声音。

    “来啦。”小桐飞奔过来开门,手上还拿着没拧干的抹布。她瞧见门外男子,怔了下,问:“请问你是……”

    男子不甚标准地作了个揖,说:“我是从牙行过来的。听牙婆说,你们这里赁舍?”

    小桐意外,今早才刚和牙婆说她们要外租宅子,这么快就有住客上门了?小桐道:“是的,你等等,我叫她过来。”

    小桐下意识想关门,但这个男子是新来的租客,无论成不成,把人关在门外太不礼貌了,可是沉茜又说她不是猴,不想被无关之人看热闹……小桐犹豫片刻,把来人拉到门里,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灰衣男子扫了眼乱成一团的庭院,点头:“好。”

    小桐快步跑向后面。最后一进院子里,工匠在赵沉茜的指挥下封好了西路和中路的门,并且加高了院墙,但是在最后一件事情上,双方始终无法谈拢。

    赵沉茜让工匠修葺正房,也就是杨薛夫妻婚房的门窗,工匠们怎么都不肯进门。吴工头说:“娘子,不是我们偷懒,而是真的做不了。里面死过人,阴邪的很,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一家老小全指望着我们吃饭呢,实在不能进去。”

    赵沉茜道:“你们要多少,我可以加钱。”

    “不是钱的事。”吴工头将材料放在连廊上,连靠近都觉得晦气,连连摆手,“娘子,这是昨天你要的东西,桐油纸我们已裁好了,娘子只需要将旧纸撕下来,粘上新的就好。天快黑了,我们得走了,娘子保重。”

    说完,他们放下东西就走,赵沉茜怎么能让他们离开,忙追上去:“等等。”

    小桐在这时候进来,她诧异地望了眼行色匆匆的工匠们,没放在心上,兴高采烈拉住赵沉茜:“沉茜,有客人来了!”

    赵沉茜一怔:“客人?我记得今日的商铺都来了,还有谁来送货?”

    “不是送货的,是来租房的客人。”小桐说,“你不是说,要将中路、东路租出去么,才一天不到,就有人来了!”

    赵沉茜眯眼,她早上才将宅子挂到牙行,傍晚便有人来了?赵沉茜正为窗户的事心烦,提裙去追工匠,道:“多半是骗子,将他打发走吧。”

    “啊?”小桐失望,“我看他是个道士,看起来还挺正派的,这就打发走吗?”

    赵沉茜出门的脚步一顿,回头:“你说他是道士?”

    灰衣男子被丢下许久,他也不在意,一会观察房梁结构,一会研究地下杂草,很是自得其乐。小桐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陪着赵沉茜躲在花窗,悄悄道:“你看,我让他在这里等,哪怕没人看着,他也没有乱走,是不是人还不错?”

    赵沉茜扫过来人灰扑扑的衣服、腰上的酒葫芦,不置可否。赵沉茜道:“穿得邋里邋遢,怎么看都不像混得好的道士。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就说他来租房,其他没说。”

    赵沉茜惊讶:“他没穿道袍也没佩剑,这一身落魄模样,和穷酸文人没什么区别,你怎么知道他是道士?”

    小桐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道士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赵沉茜想到小桐曾陪着小姐在道观清修,潜意识熟悉道门也不稀奇。赵沉茜再次扫向外面的男子,目光里充满嫌弃。

    说实话,她很怀疑这个人付不付得起房钱。他该不会像那些地皮无赖一样,付不起租金就赖账吧?

    一个孤身男子,还疑似是个穷鬼,赵沉茜心里已否决了一半。她一边构思拒绝的说辞,一边走出去,道:“宅子里有些事,耽误了,让道长久等了。”

    灰衣男子转身,仿佛才发现自己被打量了很久一样,道:“无妨。娘子今日刚搬新宅,自然有许多事要忙,娘子先顾自己的事。”

    赵沉茜微微眯眼:“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搬进来?”

    灰衣男子挑挑眉,爽朗笑道:“山阳城满大街都知道,杨宅易主,新主人是位极其美丽的娘子。我一路走过来,自然而然就听到了。”

    “一路走过来?”赵沉茜反问,“你听到我初来乍到,所以就直接走到我家,想趁我人生地不足,敲诈一笔?”

    “哪敢。”灰衣男子道,“娘子独闯琅嬛阁的事迹已经在城里传遍了,我一介穷鬼,远不及琅嬛阁掌柜有头脑,哪敢打娘子的主意?”

    “那你来做什么?”

    “正如刚才我和这位小娘子所说,我路过牙行,听闻山阳城有名的鬼宅易了主,并且有意出租中路和东路。我对鬼宅十分感兴趣,正好缺一个落脚地,就过来看看。”

    他是冲着鬼宅来的?赵沉茜扫过他身上平平无奇的灰袍,说:“你是道士?”

    “娘子一进来不就认出来了吗?”

    赵沉茜抿唇,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么杠吗?她不想租给他的心又强了三分,道:“道长既是从牙行来的,为何独自一人上门,牙婆呢?”

    灰衣男子不在意地抖了抖衣袖,说道:“山阳城闹鬼的宅子只此一家,我听清楚了地点,无需她引路,自己便来了。没有牙行从中抽成,租金能便宜些。”

    赵沉茜看向小桐,小桐飞快点头,低声道:“是的,民间有这个惯例,为了省些钱,房主租客会绕过牙行,私下成交。”

    赵沉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还可以这样。赵沉茜眼睛转了转,说:“道长为何认定了我们这里,想借鬼宅博个名头,还是,看准了我们是两个女子?”

    灰衣男子解下葫芦,摇了摇,一口将里面的酒水饮尽。赵沉茜皱眉,正要赶他出去,却见那个集浪荡、轻浮、落魄、无礼于一体的男子往花坛上一坐,搭着膝盖道:“无他,主要是为了便宜。你这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鬼宅,根本没人敢住,租金定然便宜。”

    赵沉茜一哽,一口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宅院,会被人说便宜!

    赵沉茜笑了下,转身就走:“那道长要失望了。天色已晚,不方便接见外客,道长请便。”

    “娘子且慢。”灰衣男子随便揪了根草,啧了声,说,“紫葛,又名鬼眼草,只有在阴怨之地才能生长,而这里长了这么多,看来,贵宅阴气很重啊。”

    赵沉茜的身影顿住了,灰衣男子手指慢捻,看似细弱,但会暗暗绞杀其他草木的紫葛便烧成一截飞灰。灰衣男子慢悠悠道:“厚颜当娘子一句道长,但准确说,我其实是个捉妖师。如果这是个普通鬼宅也就罢了,但我听说,这里一入夜就有鬼影走动,很多人都见过。我这些年四处奔波,囊中羞涩,但又需要一个地方休整,无奈之下,只能来打扰娘子。娘子放心,我云游四方,无牵无挂,无仇无怨,不会给娘子引来麻烦。而我又时常需要出去捉妖,一走不知归期,不会打扰娘子生活。娘子若有需要,我还可以帮娘子瞧瞧宅子,实在是个再省心不过的租客。娘子,你看呢?”

    赵沉茜背着身,她看似冷淡,其实心里也在担忧男子所说的问题。今日来修宅子的工匠连进都不敢进,无论开多少工钱都没用,看来这个宅子闹鬼并非空穴来风。那么东路、中路想租出去,恐怕也并不容易。

    与其请道士来做法驱鬼,不如白用个现成的道士,哦,也许是个捉妖师。

    赵沉茜拿定主意,回头问:“道长所言甚是。只是,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虚有其表呢?”

    “好说。”灰衣男子拍去衣服上的灰,落拓不羁站起来,道,“如果娘子不嫌弃,请带我去闹鬼的地方一观,我卜一卦,娘子就知道我的水平了。”

    赵沉茜示意小桐关好门,就带着灰衣男子往里走去。她停在杨薛二人的婚房,也是她打算当做自己寝房的地方,不动声色抚摸着衣袖下的镯子,道:“这里就是了。道长怎么看?”

    随着往后走,刚才还吊儿郎当的灰衣男子渐渐严肃起来。他停在连廊前,看了一会,问:“娘子,有纸吗?”

    赵沉茜看向堆在地上的桐油纸:“那些可以吗?”

    “用不着这么贵的。”灰衣男子随手从旁边扯下一片芭蕉叶,用葫芦飞快在叶面上画了个符。他两指掐着芭蕉叶,绕着房屋绕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头。

    赵沉茜一直盯着他的表情,问:“道长,怎么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奇怪,阴气中心明明就在此处,却没有鬼气。娘子,我需要仔细检查屋内气息,作法时可能会损毁窗纸,不知可方便?”

    赵沉茜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些窗纸也是要换的。灰衣男子得到允许,随手从墙边折了枝桃,摘去树叶,露出光秃秃的木干。赵沉茜见他连桃木都是随手取的,十分怀疑这个人的能力,然而,只见他轻轻一抛,桃木被扔在空中,他口中快速念咒,桃木像长了眼睛一般,抖了抖便朝屋子里冲去。

    小桐站在后方,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平平无奇的桃木枝仿佛变成一条狗,在屋里穿来穿去,最后,它冲破窗纸出来,委屈地摇了摇头,然后摔落在地,重新化作一根死物。

    赵沉茜看了眼本就残破,如今愈发千疮百孔的窗户,默默看向灰衣男子。他摸了摸鼻子,讪笑道:“看来此阴物道行甚深,不等它主动现行,很难将它揪出来。娘子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向算话,无论它什么时候出现,不捉到它,我绝不离开。”

    他见赵沉茜还是不说话,有些慌了,主动道:“不如,我帮娘子将窗纸装好?”

    其实赵沉茜沉默是在想找什么借口将他赶走,毕竟只要确定这屋里没鬼,可以住人,就够了。这么大阵仗都找不出来,谁知道到底有没有妖怪?就算有,妖怪也不见得会伤人。但是这个穷道士,风险却是确定的。

    但他主动提出帮忙……赵沉茜迟疑了一下,同意了。

    她今夜得在这间屋子里过夜,这个男人耽误了她这么多时间,让他补偿一二,也没错吧?

    灰衣男子在撕旧窗纸,小桐搬了水盆来,麻利地擦地板、家具。赵沉茜突然发现自己多余,她试着去帮小桐,小桐动作流畅,擦东西的速度比赵沉茜拧帕子都快,说:“我这里都是小事,不用帮我,去帮道长师父吧。”

    赵沉茜只好走向灰衣男子,灰衣男子头也不回:“有劳娘子,你今日辛苦了,还是去旁边休息吧。”

    赵沉茜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她又不是小孩子,为何独独要她去休息?赵沉茜说:“我不累,我来帮你。”

    她记住男子要用哪个工具,提前一步拿起来递给他。过了一会,男子道:“娘子,你还是去休息吧。你这样转一手,反而更慢了。”

    赵沉茜:“……”

    她冷冷扔下裁刀,转身走了。

    什么混账狗东西,她就是被驴踢了,都不可能将宅子租给他。

    这时候小桐一盆水用完了,她换了盆新水,抱怨道:“水又用完了,一会又要去打水。”

    赵沉茜听闻,说:“桶给我,我去吧。”

    小桐一听,下意识道:“不行,太重了,你放在这里,一会我去吧。”

    “你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赵沉茜不由分说夺过小桐手里的桶,说,“前面几间屋子都是你擦洗的,你已经做了很多,剩下的我来吧。”

    小桐担忧,赵沉茜这个样子,一看就不像做过重活的,让她去打水?小桐欲言又止:“可是……”

    “没什么可是。”赵沉茜声音清淡,不知说给小桐还是自己,“若没有你,这些事本就该我自己做。你继续忙,我马上回来。”

    既然不想做昭孝帝的女儿,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只想做赵沉茜,那她就要拿出行动来。不要昭孝帝这个父亲,那同样,就不能要公主这个身份的特权。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别的女子需要做的、应该做的事情,她也该如此。

    日落西山,蓝云静谧,小河悠悠荡荡,大部分行人已经归家,河边不复白日的热闹。赵沉茜蹲在石阶上,学着白天看到的模样,从河里舀水。

    然而,很多事情看着简单,自己亲手做才知深浅。赵沉茜舀了好几次,要么手滑,要么提不动,一桶水有大半洒了出去。她精疲力竭坐在台阶上,垂眸看着跃动的水波,再一次意识到,剥离公主身份,其实她什么都不会。

    曾经她以为她是摄政长公主,掌中有乾坤,可翻云覆雨,决定整个国家的存亡,哪里都离不了她。遇袭时她发现,这个国家并不需要她。现在她流落民间,再一次发现,她不会洗衣、做饭、打扫,甚至不会打水。离了宫女的服侍,她无异于一个废人。

    一个扫不了足下的人,竟然有勇气扫天下。真是无知者无畏,蠢得可笑。

    赵沉茜睫毛下敛,自嘲一笑。可是无论如何,水都是要解决的,赵沉茜再一次提着木桶起身,这一次她用力太急,桶里的水剧烈摇晃,她更不好稳住身体。眼看她要摔倒,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赵沉茜睫毛上沾着水滴,意外回头,看到那个轻浮、浪荡、落魄、无礼,还多了一项不会说话的男人站在台阶上,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察觉她已站稳,他放开手,说:“别看桶不大,装满水还是很沉的。下次提水,可以叫我来帮忙。”

    赵沉茜暗暗翻了个白眼,冷声道:“我日日都要用水,你能次次都来帮忙吗?”

    “你没叫,怎么知道不能?”

    赵沉茜双手提桶,吃力地上台阶,心里暗暗道,不会的。

    不会有人每次都能响应她的困难,只有靠自己,才永无破绽。

    赵沉茜提着摇摇晃晃的桶,迈过门槛。进门时灰衣男子伸手,似乎想帮她提水,但赵沉茜面色冷淡,坚定不移,他又默默收回了手。

    小桐发现赵沉茜竟然真的提了一桶水回来,惊讶地迎上来。她一言难尽地扫了眼灰衣男子,他那么着急贴完窗纸,急匆匆赶出去,她以为他是帮沉茜去了。结果。他这么大一个男人,就看着沉茜提水?

    小桐也不好说什么,笑了笑道:“辛苦你了。你先坐一会,我将地擦一遍,今夜就能住人了。”

    小桐要擦地,赵沉茜和灰衣男子都被赶到门外。赵沉茜靠在窗户上活动酸软的手臂,顺便怼了怼窗纸,确定不会一捅就破,这才放心。

    赵沉茜淡淡道:“多谢。”

    “谢我做什么。”灰衣男子站在花坛边,伸手折了根桃枝,不知道捣鼓什么,“还是说,你没打算将宅子赁给我,所以如此客气。”

    赵沉茜一噎,确实。她正待酝酿拒绝的话,灰衣男子漫不经心问:“你从琅嬛阁换的钱,都花完了吗?”

    赵沉茜瞬间警惕:“你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有铜钱吗?钱经万人手,阳气最盛,用铜钱搭一个小七关,可抑制阴怨之气流动。然后用桃符封住地上的阴脉,怨气在小七关得不到补充,自然就会消散,你这宅子里的鬼眼草,就可以尽除了。”

    听起来有模有样,但宫廷带给她的警惕心使然,赵沉茜反问:“如果不除会怎么样?”

    灰衣男子淡然地看着她:“对妖精鬼魅不会怎么样,但若是活人住在其中,久之会阳虚气乏,精神恍惚,身体衰弱。”

    “长此以往会看到幻觉,比如鬼?”

    灰衣男子耸耸肩:“这不好说,得看什么样的鬼,什么样的人,具体分析。”

    赵沉茜若有所思点头,默然起身:“那还等什么,走吧。”

    赵沉茜拿着铜钱,陪灰衣男子满宅子乱绕,找所谓阴脉。每搭一个封魂阵,就需要十七枚铜钱,搭到最后灰衣男子担心地问:“你真的把五千贯都花光了吗?要不我改一下地脉,少用几个阵法?”

    赵沉茜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我再穷,也不至于差这几个钱。搭你的阵法吧。”

    既然如此,灰衣男子不再收敛,足足斥一百一十九钱巨资,搭了一个笼罩整座宅院的封魂阵。这样一来,即便这座宅子里有冤魂,也会日渐消散,不会出来害人了。

    赵沉茜看着他搭阵法,有一种既靠谱又不靠谱的感觉。她心里叹气,很是为难。

    此人看起来像是有真才实学的,但他随手从环境取材的样子,又实在很像骗子。到底留不留他呢?

    灰衣男子瞧见赵沉茜的样子,挑挑眉,道:“娘子,天都黑了,你不能过河拆桥,不收留我了吧。”

    赵沉茜斟酌:“我……”

    灰衣男子拍了拍衣角沾染的湿泥土,竟也不怎么意外:“罢了,我就知道。封魂阵已经摆好,我用阵眼连了一个大封魂阵,哪怕你们误动铜钱,也不影响效果。这是我用桃木边角料做的辟邪符,悬在床前,可防妖怪精魅近身。”

    赵沉茜这才知道,原来他一出门就捣鼓的东西,竟是给她的辟邪符。赵沉茜深深沉默了,她一直不愿意认昭孝帝是她的父亲,可是她无端猜忌的样子,又和昭孝帝何异?

    赵沉茜开口,问:“道长家在哪里,师从何处,为何会来山阳城?”

    西路已和其他两路封死,两人顺着连廊,走出大门,停在西侧门口。一路无灯,唯有半轮月色。听到赵沉茜问话,灰衣男子很诧异地望了她一眼,说:“兖州人士,师从清微山张陵真人。至于为何会来山阳城,云游至此,来就来了。”

    “元天师被尊为国师,南朝对道士多有优待,看道长道法深厚,去了不难讨个官做,道长为何不去渡江南下?”

    “我家就在江北,为何要南渡?”

    “哪怕在南方做道士有官有权,优待颇多,你也不去吗?”

    灰衣男子笑了,道:“这世上莫非只有做官一种活法吗?”

    赵沉茜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一点,转而问:“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你终于想起来问了。”灰衣男子莫名有些幽怨地看着她,说,“鄙姓苏,字无鸣。”

    赵沉茜只是浅淡颔首,对他的名字并无反应,冷冰冰追问:“道长可有婚配,一夜风流的野桃花也算,有无不良嗜好,未来有什么打算?”

    小桐见他们两人久久不回来,担心赵沉茜安危,提着灯出来找。她隐约听到这里有说话声,一路小跑过来,听到赵沉茜的问题后非常无语:“沉茜,你问的是不是太详细了?我们只是找租客,不是招婿。”

    灰衣男子却看向赵沉茜,像是听到什么重要事情:“你叫沉茜?”

    “闭嘴。”赵沉茜冷冷道,“回答问题。”

    灰衣男子叹了声,一一回想道:“未有婚配,露水夫妻有很多,但走到非她不娶这一步的还没有。未来无甚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嗜好倒是不少,只是不知,爱酒算不算不良?”

    他的话几乎每一句都踩在赵沉茜的雷点上,她心里暗道奇怪,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为什么刚才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这个人很像他呢?

    他出身尊贵,天赋异禀,一身少爷脾气,衣服只爱黑、红、白这类浓烈的颜色,一如他的性格,眼里掺不了一粒沙子。有洁癖又爱臭美,哪怕在雨天赶路,也要另外分出法力,保持鞋面无尘,衣冠整洁,滴水不沾,到了地方一定要设计一个万众瞩目的出场。他不喜喝酒,在宫宴上,哪怕昭孝帝敬他,他都敢不喝。最重要的是,他对所有物有强烈的占有欲,在感情上也是如此,不会四处留情。

    这才是容冲。不是面前这个草莽落拓,一身凡俗习气的游侠。

    赵沉茜盯着男子的眼睛,问:“你的桃花债惹了多少,会不会找上这里?”

    “不会。”灰衣男子自豪一笑,说道,“我一个地方只留一朵桃花,彼此之间互不知晓。我刚来山阳城,还没来得及发展新桃花呢。”

    赵沉茜轻轻笑了下,连小桐都能感觉到,夜风变得凉丝丝的:“如果你敢将人带回来……”

    “放心。”灰衣男子真诚道,“娘子,不光你怕被她们缠上,我也怕。我怎么可能将她们带回家里来呢?”

    赵沉茜凉凉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灰衣男子挑挑眉,探头问:“娘子?”

    “站住。”赵沉茜回眸,冷冷道,“中路和东路你尽可选一处住,每月房租五百文,月初收取,不得赊账。以后若无必要,你不许进西宅一步。”

    第69章 租客

    灰衣男子感受到美人房东的心情不太好, 他很识趣地没再打扰,目睹她关上院门,消失不见。既然她说东路和中路可以随便选, 那他就不客气了,毫不犹豫选了中路。

    有山有树的地方他实在住了太多年,他更想离她近一点。

    灰衣男子回到中路, 穿过重重回廊,一路走到最后方的祠堂。他从灰尘中找出被遗忘多年的香, 对着空无一物的神台拜了拜,道:“沈家祖宗在上,小辈有不得不护的人, 借贵地一住。这些天,就有劳各位庇佑了。”

    神龛中牌位已经迁走, 倒落的香烛依稀可见当初迁得多么仓促。夜幕四合,香火成了唯一的光源, 线香徐徐上升, 镇宅石兽缭绕在烟雾后, 像黑暗中的眼睛,无声注视着来人。

    他郑重地将三只香插入香炉, 退步走出祠堂。敬告了杨家先人后,就可以借他家侧翼空房一用了。他走入早就看中的房间, 一开门,差点被里面的灰尘呛住,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清扫房间。

    虽然确实有一些防尘的法术阵法,但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蠢货才会将法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还是更愿意动手解决。

    他很快就将一方小天地清理出来,虽然不及小桐那么细致,但凑活能住了。灰衣男子如释重负坐在桌前,开窗通风。

    坐在这个角度他才发现,祠堂的东北角高悬着一面铜镜,正好笼罩住他这间屋子,或者说,他身后的西墙。

    那里是杨大郎和薛大小姐婚后居住的院子,到底来了什么阴物,连祠堂都挂了照妖镜,实在让他越来越好奇了。

    玄门比较忌讳镜子,尤其镜子可照住床榻,极易撞煞,一般来说最好换个地方。可惜他不是一般人,他偏不走。

    他刚刚才将屋子打扫好,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离她最近的地方,仅隔一堵墙,无论发生什么都来得及照应。

    他索性合上半扇窗,眼不见为净。他本来打算回床上睡了,起身前犹豫了下,难得良心上线,从内袋里拿出一个芥子囊,取出一张传讯符,简单写明自己的去向。

    “我在山阳城,一切都在掌握,勿念。若有急事,至山阳城打听闹鬼的故杨宅,来祠堂西侧找我,切忌隐藏身份,勿要声张。

    另外,借你身份一用,最近在外行走,不要说你是清微山苏无鸣。

    替我问大哥大嫂安。随便,你们清微山的道术真难用。”

    他将传讯符发走,松了松肩膀,打算睡觉。然而,他才刚刚换好衣服,一封传讯符就火急火燎地飞过来了。

    他瞧见是传音符,啧了声,很不想接。但那张符纸紧紧跟在他身后,颇有他不接就不走的架势。容冲怕符箓的光芒惊动了隔壁,勉为其难接起。

    甫一接通,对面就传来一声冷笑:“呦,没死啊,我还以为你被人埋在棺材里,接不了传音符呢。”

    灰衣男子很是嫌弃地将符纸拿远:“嘘,小声点。什么事?”

    苏昭蜚冷笑:“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事?容冲,你自己算算,算上今日,你有多少日没消息了?你知道海州有多少事吗!我替你处理烂摊子,还要分神帮你瞒着容大哥,就为了让你能心无旁骛地去会旧情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认识了你。”

    “别这样说自己。”灰衣男子,也就是易容后的容冲认真道,“以你的德行,未必八辈子都能投胎成人。”

    两人师门不同,但容冲的父母和苏昭蜚的师父张陵真人关系甚好,双方长辈经常将两个小辈放在一起切磋技艺。容冲和苏昭蜚对彼此都知根知底,很知道怎么样奚落对方。苏昭蜚冷冷呵了声,说:“你这么能耐,为什么说话还需要压着声音?莫非,你现在蹲在人家墙角,不敢被旧情人发现,所以才鬼鬼祟祟的,连张传讯符也不敢发?”

    容冲心口中了一箭,被深深刺痛了。虽说他前几天确实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茜茜亲口说让他在她家里随便挑地方住,虽然门已经被封住了,茜茜也不知道他是他,但这依然是独一无二的信任!容冲暗暗咬着牙,故作轻描淡写道:“我已在她隔壁租赁了房间,以后就是邻居了,既来去自如又方便照应,哪会像你说的那样狼狈。”

    “真的?”苏昭蜚很是了解他,悠然反问,“既然如此,为何你要借我的身份。”

    容冲白日能取得赵沉茜的信任,并不是因为他演技多出众,而是因为所有信息都是真的。清微山张陵真人确实有一个徒弟,姓苏,字无鸣,嗜酒如命,桃花遍地。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容冲,而是他的朋友苏昭蜚。容冲将好友的身份拿来稍加修改,和他的经历融合在一起,就成了风流落拓、神秘莫测的灰衣男子。

    容冲刚吹过牛,不肯露怯,嘴硬道:“我仇家遍地,出门在外,换几个身份怎么了?”

    苏昭蜚多么了解容冲,一听就明白了:“这种话可骗不了我。你那么张扬,遇上仇家肯定会用自己的名号,才不会将风头记在我名下。你定然用我的名字面对一个认识你,却不认得我的人,比如,你那位旧情人。我说的对不对?”

    容冲不语,苏昭蜚冷冷笑了声,道:“容冲,别忘了你说过什么。”

    “我知道。”容冲不想听上次的争论,打断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轻重缓急。”

    苏昭蜚轻嗤,希望他是真的知道。男人的友谊和女人之间不同,女子若碰上不良人,女子的蜜友可以一遍遍劝,但男人往往只能说一遍,再好的朋友也是如此。苏昭蜚不再提这个敏感话题,及时转了弯,冷嘲热讽道:“容冲,你可真行,欠我的钱从来不还,却有钱给旧爱包下杨宅。我依稀记得杨家的宅子并不小,你到底瞒着我藏了多少钱?”

    容冲尴尬,觉得很有必要澄清这一点:“你没误会,我确实没钱。这座宅子,是她自己买的。”

    对面静默了,许久才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声音:“买的?”

    “是的。”容冲知道他没见过这么多钱,特意贴心地告诉苏昭蜚价钱,“她出了一颗海底珍珠,赚了五千贯,花四千贯买下了这座宅子。”

    苏昭蜚沉默半晌,道:“你这么骄傲做什么,钱又不是你赚的。等等,照这样说,你现在住的,岂不是她的房子?”

    容冲越发骄傲了:“对啊。”

    传音符对面沉默的更久了,容冲偏不结束对话,耐心地等着他反应。许久后对面才传来凉丝丝的声音:“你走之前急成那样,仿佛没有你她会活得水深火热,可是看起来,她分明活得很好。我第一次见接济旧情人,是指住到她的宅子里。”

    容冲并没有被讽刺到,反而与有荣焉:“我就当你是嫉妒。我早就和你说过她很厉害,她聪明、冷静又勤奋,只要她想,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好。我原本确实想庇护她,后来发现她挣钱比我厉害多了,还是让她来庇护我吧。有些时候只需要转换一下思路,你就会发现人生路好走多了。当然,你这辈子是没希望了,此生好好积德,下辈子争取长一张漂亮的脸,让聪明美丽又有能力的公主养你。”

    “我不需要。”苏昭蜚泼冷水,“你一个入赘失败的前前驸马,还得意上了?何况,她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聪明,会认不出你,任由你顶着我的名字,搬入她隔壁?”

    无疑苏昭蜚又说到了点子上,连踩容冲好几个雷点。容冲静了静,说:“这不怪她。我们分开太久了,她认不出现在的我,也很正常。”

    她认识的是十七岁意气风发的容冲。那个容冲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从未为银钱烦恼过,所以活得飞扬跋扈,目下无尘,对衣食住行都极其挑剔,见不得一点瑕疵。而现在的容冲经历了逃亡、战争,从寄人篱下,到自己招兵买马,重建容家军。这期间的磨难,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而他又用了易容术,便是爹娘、二兄在世也未必认得出他,何况她呢?

    苏昭蜚受不了了,主动引燃传音符,结束对话。昔日最亲密的人站在面前却认不出来,苦主竟然还为对方辩护,替她找苦衷。这样的恋爱脑没救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容冲看着指尖燃烧的符灰,轻轻吹了口气,灰烬化作灵力散落空中,并没有脏了他刚洗过的地。容冲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色,久久沉思。

    他们分别真的太多年了,两人天各一方的时间,已远远超过了在一起的时间。之前六年他守着沉睡的她,并不觉得生疏,在蓬莱岛上各自扮演陌生人,也不觉得难为情,但今日面对面,他才惊觉,他其实已经不知道怎么样和她相处了。

    现在的她已不再是十六岁那个敏感骄傲、口不对心的少女,她成长了许多,连他都为她惊叹。其实苏昭蜚说得对,她足以过好自己的人生,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

    容冲手指盖住眼睛,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他好不容易将这间屋子打扫出来,而且今日刚刚交了租金。就让他,住完这个月再走吧。

    ·

    赵沉茜锁好门窗,换了轻薄的中衣,等洗漱完,终于能坐在床上休息,实在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发生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好在都算解决了。她坐在床沿,盯着房间内的摆设出神,慢慢感觉到害怕。

    旁边就是祠堂,屋里枉死过人,白日她不觉得算回事,但夜深人静独自坐在其间,还是有些瘆人的。赵沉茜搓了搓胳膊,在心中默念,她是死过一次的人,阎王都奈何不了她,何况区区鬼怪?

    话虽这样说,但赵沉茜还是伸出手,调动她刚刚获得、尚不熟练的灵力。她成功在指尖画出一个门神符,贴在门上,这才觉得安心。

    至于那个灰衣男子送她的辟邪符,早就被她扔在花坛里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有没有毒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带在身边?

    赵沉茜爱惜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灵力真好,可惜她的法力太弱,符咒只能画出最低级的门神符。之前她没机会修炼,不知这条路的艰难,只觉得容冲无论做什么都轻轻松松,她无数次在心底嫉恨他的天赋,抱怨苍天不公。如今有了灵力她才意识到,修炼成容冲那样,需要付出何等的辛苦。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儿而已,他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赵沉茜叹了一声,脱鞋睡觉。她拉好锦被后,才意识到西屋的蜡烛没吹。她实在懒得再下去,试着学曾经容冲的样子,双指并拢,朝蜡烛弹去灵气。

    她准头不好,连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击中烛火。可惜她还不熟悉力道,灵气带起一阵风,掀起帷幔,吹熄蜡烛,重重撞到后面的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赵沉茜心道一声糟糕,该不会把妆镜打坏了吧?她还蛮喜欢这套梳妆台,若是坏了,再配新的镜子,恐怕未必好看。

    她凝神细听,并未听到碎裂声,看轮廓梳妆台也好好放着,并没有什么异样。应当没事吧,赵沉茜没有放在心上,拽着被子躺下。

    她本以为自己会像前几夜一样入睡困难,但奇怪的是,今夜躺下没多久,她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70章 故梦

    这种感觉很神奇, 赵沉茜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一睁眼,却看到极尽逼真, 连经纬线都根根分明的床幔。赵沉茜躺在枕被中,隔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汴京, 坤宁宫。

    只不过,不是她熟知的坤宁宫, 而是再早一些,她还是公主,尚未有自己的宫室, 与母亲同住时的坤宁宫。

    赵沉茜慢慢从床上起身,扫过侧殿里的香炉、帷幔、屏风, 无一不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要不是提前知道做梦,她都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怎么会梦起这么久远的事情?赵沉茜无意在梦中久留, 叫来宫女, 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宫娥半跪在床前, 面容姣好,仪态端方, 恭恭敬敬回公主的话:“回殿下,巳时了。”

    赵沉茜扫过宫娥的请安礼, 竟然挑不出毛病,并不像以前那些梦境一样,因为是个不重要的路人就面目模糊,动作变形。赵沉茜盯着对方的脸,这才隐约记起,以前坤宁宫好像确实有这样一个宫女。只是她不在赵沉茜身前伺候, 也没干过什么出挑的事,所以赵沉茜对她毫无印象,要不是这个梦,赵沉茜都忘了自己的人生中还有这样一号人了。

    这个梦好顽固,她都意识到梦,并且问了时间,竟然还不醒。赵沉茜升起些兴趣了,问:“今日是哪一天?”

    “绍圣十三年,五月初八。”

    绍圣,好久远的年号了。赵沉茜轻而易举发现了梦境的破绽:“既然是绍圣十三年,都巳时了,我怎么不去请安?”

    昭孝帝亲政那年,将年号改为绍圣,绍圣十三年,便是昭孝帝亲政的第十三个年头。此时他已经剪除了高太后的羽翼,前朝完全落入他手,后宫便能由着他的喜好安排。这些年,孟氏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蜗居在坤宁宫,毫无皇后的排面;高太后虽然在世,但已还政庶子多年,为了避嫌深居慈宁宫,甚少露面;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乃是刘婉容。

    这是刘婉容最风光的时期,她十岁入宫,被分去福宁殿侍奉昭孝帝,她和昭孝帝同岁,几乎才一入宫就得到了昭孝帝的喜爱,受宠十年不衰。她虽为婉容,却有皇帝撑腰,主持六宫中馈,行皇后实权。赵沉茜作为不受宠的孟皇后所生的不受宠公主,哪来的胆量在日上三竿时,还躺在床上睡觉?

    赵沉茜心想梦果然是梦,经不起推敲,没想到宫娥却露出急色,凑近了说道:“大殿下,您不要自暴自弃,那位虽然怀孕了,但是男是女还不好说呢。等娘娘病好了,您去学堂再接再厉,定能一鸣惊人,引起官家注意。若能将官家引来坤宁宫,皇后娘娘趁机怀上龙子,您以后就是太子的姐姐,燕朝最尊贵的公主甚至长公主。”

    赵沉茜看着宫娥一本正经为她出主意,缓缓眨眼,试着问:“你说的那位……是刘婉容?”

    “什么婉容。”宫娥义愤填膺,道,“她只是个婕妤,和皇后娘娘差得远呢。”

    经宫娥提醒,赵沉茜才想起来,刘婉容因媚术案受委屈,才被昭孝帝力排众议提升为婉容,她在绍圣十三年五月的时候,确实应该仅是婕妤。赵沉茜有些惊讶了,这个梦好周密,她自认算记性好的了,梦中细节竟然比她的印象还要准确。

    托媚术案的福,赵沉茜终于想起来这是哪个时段。绍圣十三年四月,刘婕妤时隔多年再次诊出怀孕,昭孝帝十分高兴,格外重视。昭孝帝虽然已有三个孩子,但都是女儿,宫廷内外都盼着刘婕妤生下一个皇子。此家欢喜彼家愁,景福宫喜气洋洋,坤宁宫就一派愁云惨淡,刘婕妤本来就受宠,如果再生下皇子,那孟氏的皇后之位,恐怕就保不住了吧。

    孟皇后本就心事重重,在端午宫宴上,刘婕妤堂而皇之穿着僭制的服装出席,而且借口怀孕了,不能久站,要求皇后赐座。当着内外命妇的面,孟皇后没有发作,任由她去了,结果刘婕妤的人搬来座位,竟然和皇后的凤座一模一样,刘婕妤堂而皇之坐下,一副自己才是皇后的模样。

    孟皇后回来就气病了,赵沉茜也生气,称病不去给刘婕妤请安,留在坤宁宫侍疾。昨夜她在孟氏床头侍奉了一夜,今早天蒙蒙亮才睡下,故而现在才醒。

    坤宁宫的宫女,包括参加端午宴会的公侯夫人们,都很同情孟皇后,看不惯刘婕妤小人得志,猖狂无礼。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她怀的,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赵沉茜在心里暗暗告诉宫娥,刘婕妤这一胎确实生下了男孩,大受封赏,但也不需要恭喜她,因为这个皇子没有保住。

    有什么可争的呢?她,昭孝帝,刘婕妤,斗到最后,谁都一无所有。

    十四岁的赵沉茜不甘心被父皇冷落,一门心思和刘婉容母女争宠,但二十四岁的赵沉茜已经对所谓父爱看开了。争夺一个并不在乎她的男人的爱,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生父,也实在不值得。

    人这一生时间有限,感情也有限,过于执着恨,就没有精力爱人,还是多在乎值得的人吧。赵沉茜复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孟氏,立刻问:“母亲怎么样了?”

    宫娥叹息,缓慢摇头:“娘娘还是老样子,病得起不来身。御医说皇后娘娘这是心病,药石罔效。幸而孟大娘子来了,正在主殿陪娘娘说话呢,奴婢看有孟大娘子开解,娘娘的精神头好多了。”

    孟大娘是孟皇后的姐姐,赵沉茜点点头,忽然顿住:“什么,你说孟大娘来了?”

    赵沉茜爱憎分明,掌权后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但孟氏的娘家却依然落魄,并未在朝中担任要职,根源,就是在孟大娘的一席话上。

    绍圣十三年除了刘婕妤有孕,后宫还发生了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那就是孟氏身为一国之母,堂堂皇后,竟然假借议事之名将皇帝请来,用媚术邀宠,试图蛊惑皇帝,诅咒刘婕妤落胎。事情暴露后,轰动全朝,昭孝帝大怒,一力要废后,最后都惊动了高太后,这场荒唐的皇后媚术案才告一段落,以孟皇后入瑶华宫修道,刘婕妤晋升婉容、大获全胜收场。

    孟皇后久居深宫,如何能接触到媚术,并且将东西带到皇帝身前呢?必然有人为她搭线,这个人赵沉茜后来查了许久,怀疑就是皇后的姐姐,孟大娘子。

    可恨赵沉茜当年忙于和懿康、懿宁姐妹争,一心扑在外面,并未留心母亲的状况。要不然,怎么会让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媚术案发生在八月,但谁知道祸根种于何时?赵沉茜坐不住了,掀开被子,快步往外跑去。宫娥吓了一跳,慌忙追上去:“殿下,您还没有绾发,衣冠不整,有失体统!”

    赵沉茜少时很在乎所谓公主的体统,不让自己有一点不完美,然而,哪怕她极力做好一个公主,也没见昭孝帝的偏爱分给她丝毫。到如今,赵沉茜早就不在乎了,狗屁的娴静端方大公主,她就是赵沉茜,脾气不好,小肚鸡肠,狠毒无情。

    她一定要知道,是谁,带给了孟氏媚术之物。

    赵沉茜仅着中衣,长发披肩,快步跑过坤宁宫连廊。来往宫人都惊讶地看着她,赵沉茜毫不在意,心里飞快闪过她遗忘已久的人和物。

    绍圣,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年号。

    众人印象中的昭孝帝手握大权,猜忌多疑,但最早期,他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皇子。宪文帝极其爱重妻子高氏,不光立她为后,独宠一人,还将朝堂权力交给她,亲自教她理政。可惜高皇后无法生育,宪文帝尝试多年,见两人不可能再有孩子,担心自己死后妻子被人冷落,便借一个宫女的腹生子,将皇子记在高皇后名下。

    这个宫女是日后的朱德妃,这个皇子,便是昭孝帝。

    可想而知,昭孝帝的童年过得并不幸福,他是帝后深情的污点,是宪文帝为了给高皇后养老才不得不造出来的儿子。嫡母身份高贵,看到他很难高兴得起来,对他始终冷冷淡淡,生母只是个卑贱的宫女,没有才学也没有品德,粗俗得和高皇后宛如云泥之别,却全心全意爱他。

    宫人们看高皇后的眼色行事,没人把昭孝帝放在眼里,而是一股脑巴结高皇后。哪怕昭孝帝八岁后被立为太子,不久后登基称帝,朝堂后宫也没人听他的话,因为宪文帝死前亲自下了圣旨,太子年幼,由高太后垂帘听政,朱氏身份卑贱,不得追封皇太后之位,更不得和高太后同起同坐。

    他怕爱妻受委屈,甚至亲自堵死了朱氏的路,让她一辈子只能做宫女。

    高太后垂帘听政,亲信遍布朝野,开始十余年的专政之路。她治国期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皆赞太后仁善,无人记得皇帝。

    昭孝帝在这种别扭中长大,可能就是这段经历,造就了他日后的多疑猜忌,唯我独尊。刘婉容,便是这个时期来到了昭孝帝身边。

    那时她只配被称为刘氏。刘氏陪着昭孝帝,从有名无实的新帝走到大权在握的少年天子,她是昭孝帝第一个女人,又伴随他度过了最落魄的时光,独特性不言而喻。昭孝帝年满十五,到了选后的年纪,他主张立刘氏为后,高太后不肯,自然也不会为他择一门身世高贵的名门仕女,挑来挑去,挑中了小门小户出身,性格软弱,无才无艺,除了脸好看,似乎没什么配得上皇后尊位的孟氏。

    孟氏就这样入宫了,毫不意外的,她完全无法和刘氏争宠。但孟氏此人命格很奇特,自己不争不抢,但总是能撞到大运,她入宫第一个月,昭孝帝按照规矩,要留在坤宁宫中尽夫妻义务,就是这一个月,她怀孕了。

    九个多月后,孟皇后早产,于十二月廿四生下皇长女,成了宫里诞生的第一位孩子。她生在傍晚,夕阳染透云霞,半边天都是红到荼靡的艳色,整个汴京都看到了天上的异相。

    虽然是个公主,但皇宫迎来新生命,还是引来前朝后宫一阵欢庆。昭孝帝当时才十六岁,第一次当父亲,多少还是新奇的,他亲自请国师来给大公主卜卦,解析当时天降异象有何寓意。结果这么一卜,就出事了。

    国师算出,大公主紫微坐命,四吉四杀并照,如果是男命乃帝王命格,如果是女命,却有祸国之相,会刑克父亲、兄弟。她降生时满天红霞,若是男子乃多子多福之兆,可惜她是女子,说明她桃花犯煞,若她能活过二十五岁,燕朝必亡于她手。

    昭孝帝兴致勃勃占卜,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十分无趣。但他也不至于就此防范一个婴孩,一个公主而已,能作得最大的恶无非是用度奢靡、私生活不检,还能怎么祸国?让礼教嬷嬷严加约束就好了。

    昭孝帝口中说着不信,但国师的卦相终究在他心里留下了芥蒂,他本来就不喜欢孟皇后,得知她生的女儿也不祥,越发厌弃坤宁宫。太傅递上来许多名字,昭孝帝挑了挑,拟了沉茜这两字。

    茜乃一种草,有毒,做染料则和她出生那天的云霞同色,昭孝帝故意用草,压赵沉茜命中所谓的紫薇之气。

    孟皇后生下了皇长女,但并没有给她带来圣宠,再加上国师的卜卦终究在小范围流传出去了,从那时起后宫便有传言,如果赵沉茜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的命格落在皇子身上,说不定马上就能封太子,孟皇后也能母凭子贵做皇太后,可惜啊,是个女孩。

    皇长女的遗憾并没有让大家讨论多久,因为很快,刘氏就怀孕了,元祐十年正月生下了二公主。虽然这也是一个女孩,但二公主出生没多久,高太后便决定退隐,还政天子,昭孝帝非常高兴,视二公主为福星,给她取名沉鱼,才一个月就赐封号懿康。从名字到封号,每一处都昭示着,这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过了足足一个月,在宫人隐晦的提醒下,昭孝帝才想起来,皇长女还没有封号。越长封幼到底不好看,昭孝帝便随口拟了个封号,福庆,让人通知礼部,补办皇长女的册书。

    赵沉茜很小就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待见,因为母亲孟皇后是高太后为他娶的。高太后乃是昭孝帝的嫡母,垂帘听政十年,既有宪文帝的遗旨又有前朝根基,昭孝帝不能动,还得恭恭敬敬孝顺,长年压抑之下,昭孝帝便将对高太后的敌意,甚至他童年时在高太后宫中受到的冷落,全迁怒到孟皇后和赵沉茜身上。

    多么狂妄狭隘的男人,将自己的无能迁怒给完全无辜的妻子女儿,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偏偏是她的父亲。

    为这样一个男人孤注一掷,背上终身污点,一点都不值得。

    赵沉茜已跑到正殿,重重推开殿门。沉重的楠木撞到墙上,发出轰隆巨响,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发现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站在日光下,凛然生威,宛如神女。

    孟皇后瞧见是女儿,长松一口气,嗔道:“你怎么来了?莽莽撞撞的,吓我一跳,是不是做噩梦了?”

    赵沉茜静静看着母亲,她躺在床上,容色有些憔悴,但满头乌发,脸颊圆润,眼神温柔,和瑶华宫修道时期判若两人。哪怕后期赵沉茜得到权柄,封母亲做了皇太后,她的眼神里,也再回不去曾经的天真舒展了。

    她变得老气横秋,畏畏缩缩,宁愿穿一些不会错的颜色,也再不敢打扮自己。她的精神,彻底被媚术案击垮了。

    真是讽刺,梦中的人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不过回想现实,确实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赵沉茜迈过门槛,哪怕仅着一身单薄中衣,她看起来依然威严庄重,不可侵犯。赵沉茜扫过坐在床边的孟大娘子,孟大娘子原本安安稳稳坐着,不知为何屁股下面突然有针扎,她讪讪站起来,笑道:“参见大公主殿下。”

    孟大娘子的请安礼并不标准,不知道是轻慢她一个晚辈,还是孟家没教过她宫廷礼仪。不过没区别了,今日之后,她不会让孟家人再入宫了。

    赵沉茜像是没看到孟大娘子行礼,一路走到孟皇后榻前,亲手为孟皇后掖了掖被子,自然而然坐在孟大娘子方才的位置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静静看向孟大娘子:“姨母和母亲说什么,为什么要关着门窗?要不是我深知母亲为人,我还以为姨母私底下挑唆母亲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孟大娘子皮肉一僵,笑容变得勉强,赵沉茜却不管她,看向孟皇后,道:“母亲,如今刘婕妤有孕,官家那样重视,宫内外都传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坤宁宫正值瓜田李下,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被有心人编排,何况青天白日关着门窗,被人看到,不知道要怎么传。母亲安心养病,少接见宫外的访客,要不然万一日后景福宫出现什么岔子,她们又怪是我们带了东西进来。”

    这几乎是明着说孟大娘子了,孟大娘子沉了脸:“大公主,我可是娘娘的姐姐,一心为着她好,你这是什么话?”

    赵沉茜回眸,眼底清楚倒映着孟大娘子的影子:“我是她的女儿,莫非姨母觉得,我不是为了她好?”

    孟大娘子原本没把大公主放在心上,一个十四岁的丫头,能懂什么,但她看到赵沉茜的眼睛,莫名打了个怵。

    这个少女看着怎么如此邪气?尤其那双眼睛,冰刃一样,像是要剖开她的肝胆心脏看。孟大娘子不敢再对赵沉茜摆脸色,陪笑道:“妾身哪敢不敬殿下,只是妾身听说公主常常彻夜侍疾,妾身怕公主累着,便来和娘娘说说体己话。”

    赵沉茜慢条斯理拉平袖褶,问:“姨母要说什么,我也来听听。”

    孟大娘子笑容意味深长:“公主还小,未曾招驸马,许多话殿下不懂。”

    “为何不懂?”赵沉茜冷冷盯着她,道,“若我听不懂,不如我叫太傅、掌教姑姑进来,一起随姨母好好学学?”

    孟大娘子撞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走了。等她走后,赵沉茜立刻收敛了神情,问:“娘,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孟皇后轻轻拍了下赵沉茜的手,嗔怪道:“她是你的长辈,不得对姨母无礼。”

    孟皇后像一团面,软和惯了,哪怕责备赵沉茜也不舍得下重手。赵沉茜没在意,不依不饶追问:“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孟皇后拗不过女儿,无奈道:“无非是劝我不能再消沉下去,要小心刘婕妤。这样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呢?但官家宠爱她,刘氏一胎接一胎怀,我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只是说这些,并不算过分,要不是赵沉茜知道后面的事情,她就要就此打住了。赵沉茜继续问:“还有呢?她鬼鬼祟祟,避人耳目,就只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人尽皆知的话?”

    孟皇后有些尴尬,抿抿唇,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说给尚未出阁的女儿听。但赵沉茜有主意惯了,孟皇后习惯了听女儿的,最后还是说道:“她还说,她认识一个道人,有大神通,非但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还可以让男子回心转意,绵延子嗣。”

    果然,赵沉茜冷笑:“什么神通,能把一个男人拉回来?她给你的,是不是巫祝之类的东西?你明知道,宫里忌讳这些。”

    孟皇后被女儿说得抬不起头来,道:“我也没想过用那些,她只是给了我一张符,说喝了符水后,可药到病除,强身健体,兼有美容养颜之效。我倒不在乎美容养颜,但我这样病着不是办法,我自己就罢了,却还要连累你侍疾。这才几天,你就瘦了这么多。”

    赵沉茜将符纸拿过,看了看,毫不犹豫塞进自己的衣袖里。无论这张符是不是治病符,她都不会让孟氏碰了。赵沉茜道:“我身体好着呢,为你侍疾是我应做之事,怎么能叫连累?”

    孟皇后有些落寞,淡淡一笑道:“我一个没什么用的皇后,为我折腾你的身体,不值得。为官家或者刘婕妤侍疾,才是值得的事呢。”

    让她去伺候昭孝帝和刘婕妤?他们也配?赵沉茜暗暗翻了个白眼,扶着孟皇后躺下,说:“你这病是心病,什么药都不需要吃,更不要碰那些符咒,只要放宽心,多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别操心景福宫的事了,你是高太后亲自册封的皇后,只要高太后一日是皇太后,便无人敢动摇你的位置。如果你病死了,或者做出什么有损皇后名誉的事,才是中了那边的下怀呢。”

    孟皇后听懂女儿的弦外之音,眼睛亮了:“当真?”

    赵沉茜看着孟氏,心中绞痛。赵沉茜多么希望她能穿越到十四岁的自己身上,告诉孟氏,她无需患得患失,她的皇后一直做得很好,无宠是皇帝的过失,不是她的,她从来不必担心被废。可是十四岁的赵沉茜除了年轻一无所有,这么简单的道理,直到她被高太后收养才看透。

    如果她能早点看清局势……然而,没有经历母亲被废,寄人篱下,认仇做母,被诬杀弟,辗转流落到高太后身边,她又如何看得透世事呢?

    命运的结果和初衷,总是相悖的。

    赵沉茜望着记忆中最初那个年轻美丽的母亲,坚定点头:“当真。”

    孟皇后安心睡去,赵沉茜等她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宫室。她屏退宫人,自己拿了工具,一点一点拆解符纸。

    可惜她才疏学浅,看不出这是什么符。如果容冲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等等,年轻的公主握着笔,陷入茫然。容冲是谁,她认识这个人吗?

    随着她思考,窗外传来有节奏的击打声,声声入耳,宛如潮汐。她下意识想到这是船桨的声音,随后越发茫然,这是皇宫,怎么会有桨?

    她思及此,骤然惊醒。她睁眼看着满室阳光,素雅崭新的床帐,慢慢回想起,她做梦了。

    梦到了十四岁的往事。如此清晰,甚至连坤宁宫的屋檐都分毫不差。

    不对,坤宁宫?赵沉茜想到什么,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跑到桌边,飞快画下孟氏给她的符纸。幸好她还记得,她在这方面一知半解,但有人懂。赵沉茜匆匆系上外衣,拿着纸,毫不犹豫往隔壁跑。

    小桐沐浴着阳光,在院子里修剪草木,她暗暗稀奇太阳都升起来了,沉茜还未起,难得见她睡这么好。她正想着,身后就传来推门声,小桐回头,看到赵沉茜一身素衣,长发未挽,步履生风往外走。

    小桐怔了怔,问:“沉茜,你要去哪儿?”

    “去找人。”

    小桐瞪大眼睛,一脸惊异。沉茜就这样出门?她并不是说沉茜这样不好看,但前几天,沉茜明明要每一根头发丝都收拾好,才肯出门见人的。

    是谁有此殊荣,能让赵沉茜如此不设防备,粉黛不施地去相见?

    容冲久违地梦到了白玉京,他在破晓时分醒来,望着头顶横梁,足足怔了很久。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曾经他觉得山间练剑的日子太枯燥,挖空心思想下山,等真正入了山下红尘,才知当年父母俱在、好友相伴、闲云野鹤、心无旁骛的日子,是多么珍贵。

    容冲怅然了一会,起身洗漱,今日已经很迟了,一会该来不及练剑了。但很快,他就无比庆幸自己醒来后发呆的那一段时间恰到好处,刚好让他整理好仪容,但又没开始练剑。

    要不然,他的潜伏大计,才第二天就要宣告失败了。

    赵沉茜有整座宅子的钥匙,开了门长驱直入,容冲听到声音,好险赶在赵沉茜进来前把画影剑塞回芥子囊。他心里直呼惊险,面上还装出一副浪荡模样,问:“娘子这么早造访,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不知娘子有何交代?”

    “交代不敢当,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教道长。”赵沉茜没有客套,拿出她临摹的符纸,开门见山问,“我有一个符不懂,想请道长指点。如果道长肯倾囊相授,下个月租金,我愿意减免一百文。”

    容冲听到她留自己下个月继续住,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乐意至极。娘子里边请?”

    赵沉茜看了眼他的动作,邀请一个未婚女子进他屋里坐……他们道门之人,都是这样不拘小节,没有男女之别吗?容冲就完全没这根弦,现在又碰到一个?

    赵沉茜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尊重道门习俗,微微颔首:“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