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法船 一更

    浓到几乎凝为实质的白雾包裹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一艘巨大的黑船正在其中匀速航行。

    “山田桑,这次抓来的奴隶都在这里了。”

    黑船上,几个粗布麻衣的矮瘦男人冲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恭敬鞠躬。

    山田点点头,转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甲板上被捆绑着手脚蜷缩蹲着的数百个男人。他走过去,指尖跃动着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一张张或畏惧、或仇恨、或麻木的脸。

    面对这些怨恨的视线,山田嘴角不觉露出享受的笑意,只是在他看到一张脸时,瞳孔骤然一缩,“怎么有个这么丑的!”

    被他指着的人,肤色黝黑,却还能清晰看到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

    看见山田见鬼般的眼神,男人下意识瑟缩了下,本就弓着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我,我叫麻黑——”

    旁边的人一脚把他踹到了角落,弯腰解释:“这人修为筑基二层,但凡人只要给顿饭,也能驱使他,而且干活又快又好。”

    山田面色稍霁,但下一息,他忽地感觉下摆一沉。视线下滑,就见那麻黑那张丑脸正仰着,朝他露出个讨好憨笑。

    山田一脚将人踹开,忍无可忍地命令:“把他拉下去!”

    “是!”

    “找块布把他脸蒙起来,不要让我看见他的脸!”

    “是!”

    麻黑被带到了最下方的舱房里,将他带下来的修士一刀劈开他手上的绳索,将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丢到他面前,其中一个砸在地上,袋口松动,还沾着血肉的妖禽羽毛撒落一地,“你这几日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会有人给你送饭,要是被我发现东西少了,你就切腹赔罪吧!”

    门“砰”一下合拢了。

    麻黑脸上还挂着畏缩的表情,眼眸中的情绪却蓦地冷淡下来。

    他阖眼,刹那间,甲板上那些修士畏惧的脸浮现在他脑海。

    ‘他’听见自己耀武扬威地训斥完那些被抓来的奴仆,进了房间,便有两个女子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娇滴滴地唤着“山田桑”,‘他’顿时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笑声,直接朝其中一个女子扑去——

    邬崖川倏然睁开了眼。

    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伸手去处理妖禽羽毛,抿了抿唇,强忍烦躁听着嬉笑声。

    一刻钟后,他面露茫然,然后再次阖眼。

    这次‘他’出现在另外一间舱房中,面前是一只臂长的罗盘,罗盘上大片黑色,只有一条线是白色。指针无序乱晃,等到指针与白色重合的一霎,‘他’手上的灵力及时按在了罗盘上。

    而后,‘他’满意地离开了那间舱房,又回到自己房间里,躺在一张极矮的床榻上,竟是开始一左一右抱着两女睡大觉了。

    邬崖川默默记住路径,神识探出船板,果然就见原先无方向的黑船清晰朝一个方向驶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座小岛出现在了他感知中。

    那应该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樱园岛了。

    邬崖川摊开左手,一只巴掌大小的圆形肤色扁盘出现在手心,他以灵力化刀,切开右手食指指腹,滴血在圆盘中央的一霎,圆盘从四周到中心顿时漫出无数细小的血线,停留几息,而后再次没入圆盘。

    邬崖川收起圆盘,再次拿起一根羽毛。

    希望苏师弟这次做的定位灵器能靠点谱。

    “属下的人这次混进了那座樱园岛。”紫袍邪修抬起手,露出一只小灯笼。灯笼里,一道森冷的蓝色魂火烙印缓慢跳动着,隐隐还能从中感觉出一丝紧张,“少主,是否现在潜进去?”

    司宫誉斜了他一眼,不耐道:“不去本少主来这里做什么,打鱼么!”

    紫袍男修一噎,顿时就要下去。

    少主这段时间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刚抓住饶姑娘还好,后来就从一日三餐变成了五餐,甚至恨不得十餐,不光指使着饶姑娘做饭,用膳时还非让人在旁边伺候着。

    再之后,他堂而皇之闯进饶姑娘的小厨房,不打扰人家姑娘做事,就坐在角落盯着人家瞧。不过饶姑娘倒真是个有耐心的,都被少主缠成这样了,也能每天笑脸迎人。

    那段时间他们这些手下日子着实好过不少,只可惜少主后来被荣掌座拿事儿绊住,没办法去缠着饶姑娘,就越来越暴躁了。

    “等等!”司宫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拖长了音道:“祝明,去告诉荣掌座,既然如此关心我圣宗此次被利用之事,那等到了那破岛上,带人屠戮高门一事,便请他带人去吧。”

    祝明愣了下,小心道:“全屠?”

    司宫誉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圣宗此次搭进去多少人,这破岛就得死多少家。越过这岛上房子最大那家,其他家从大到小开始杀,杀光高门杀贫民,杀光修士杀凡人,别管他们说什么屁话,先给本少主杀够数了再说。”

    祝明领命下去。

    司宫誉扫了南光意一眼,“该摆膳了。”

    “荣掌座刚才遣人把饶姑娘接走了,说是请她帮忙挑些礼物。”南光意窥着司宫誉的神色,果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不愉,自责道:“是属下不济事,没能——”

    “不敢得罪荣掌座就直接说,说这些话糊弄本少主,是把本少主当傻子吗?”司宫誉嗤笑一声打断了南光意的话。

    他眼眸黑沉沉地盯着她,直看得南光意脸色惨白,匍匐着跪在地上,才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怎么,看本少主轻易被小柳儿诓骗过去,就心大了,以为本少主真变蠢了?”

    “属下不敢!”南光意惊骇万分,声音都止不住颤抖,“属下怎敢与少夫人比较——”

    “你当然不敢。”司宫誉嘴角噙着一抹笑,眼中却满是冰冷的嘲弄,“你不过是看出了小柳儿想躲着本少主,所以就提前给你们少夫人卖个好,又能顺便给荣掌座也送个人情,是不是啊?”

    南光意头埋在地上,整个身体控制不住都颤抖起来。

    “本少主向来欣赏你的聪明,但你最好拿捏住这个聪明的尺度。”司宫誉把玩着一只绣着仙鹤倚柳的香囊,这是他从饶初柳身上抢过来的,“看在你也算是得了你们少夫人信任的份上,这次本少主就不撵你去血影窟了,去找阿珠领罚十鞭吧,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南光意松了口气,“属下明白。”

    被打十鞭其实不算什么,去了血影窟才是真完了,倒不是里面多让人痛苦……好吧,是挺让人痛苦,但离开少主身边一年才是最狠的,毕竟少主暴戾虽暴戾,却不会无缘无故泄怒,大方也是真大方,她们这些圣女享受的待遇丝毫不比正道大宗门的亲传弟子要差,甚至犹有胜之。

    最关键的是,少主身边不缺人服侍,她离开后必定有另一个‘阿光’补位,届时她想再爬上十六圣侍、八部掌座这样的高位,难度比之现在岂止大上百倍?

    司宫誉抬抬手指,让南光意下去了。

    他摩挲着香囊上的柳树,幽幽道:“他怎么就这么闲呢!”

    “因为他想要的一切,都有其他人帮他得到。”仔细擦拭大刀的男人说这段话时,语气不带丝毫刻薄,只是陈述事实,“求偶,大概是他唯一需要亲自去做的事。”

    修士但凡底子不差,被灵气浸染过,相貌都算得上不错,饶初柳拜入合欢宗后,见过的男修除了沈自捷外,都有一副好皮囊,论气质,邬崖川当属最佳,论皮相,司宫誉艳冠群雄。

    但荣景律是那种十分罕见的硬朗的英俊,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即使坐在座椅上,态度友善,也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你大师姐让我想办法把你救出去,但依我看,你似乎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格。”

    他笃定道:“其实,你有考虑过答应少主吧?”

    嘿嘿,素年师姐果然天生神力呢。

    饶初柳压下唇角,无奈点头。

    这段时间不管是师姐师兄们,还是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跟她讲述司家的历史。

    司家纵横月琅洲数百万年,家中渡劫长辈就不知道多少,飞升的也不在少数,但司家人其实不算很多,如今还在月琅洲的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无他,司家人皆是一生一次心意动,遇到心仪之人还好说,没遇到便宁可终身不娶,这就导致司家基本上都是一脉单传。

    像如今的圣主司无念,就是单身千年才对圣后宫白雁一见钟情的。

    也正因此,在司宫誉对饶初柳动了心思时,所有人都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未来少夫人。

    饶初柳向来务实,灵力跟大笔资源摆在眼前,她要是不心动,当初就不会拜入合欢宗。

    可想拿到这些东西又不是毫无代价。

    司宫誉黏人占据她的修炼时间?可以,只要给灵物够她把缺失的时间补回来。想要情绪价值?也没问题,她最会哄人了!想与她双修?只要摆脱天道誓言的桎梏,这对她来说好处不是更多!

    但很明显,司宫誉想要的不是这种各取所需的交易,或者说,他刚开始或许是这么想的,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变得不知满足,更想要她的真心。

    开玩笑,她哪有这种东西?!

    饶初柳叹了口气,偏执狂的危害她深有体会,况且人本就是贪婪的生物,就算她催眠自己喜欢上司宫誉,那他说不定又想让她眼里心里都是他,把她从一个利益为重的事业脑逼成以夫为天的恋爱脑。

    比如鞭打南光意,就分明是警告她,在给她圈定范围。

    ……好吧,这些都是次要,唯一的原因还是她怕司宫誉哪天一时冲动会对她霸王硬上弓,毁了她的修为上限,毕竟他整天黏着她的时候,明显也不在意她愿不愿意。

    饶初柳抿了抿嘴,整个人都显得恹恹的,再看向荣景律时,眸中就带上了苦涩的泪光,强颜欢笑道:“素年师姐疼我,我是知道的,但师姐夫你毕竟是擎天宗掌座,能两不相帮,我已经很感激了,实在不需要为了我得罪少主。”

    装满宝物却无法判断深浅的井,如果没有把握爬上来,最好的做法,就是别往下跳。

    “少主毕竟还不是圣主,哪怕地位稳固,也无法对我造成多大的损伤。”荣景律看饶初柳的眼神缓和了不少,他平常显然不怎么笑,即使想要表露和善,面部的肌肉也是绷紧的,“看在你这声师姐夫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一次,但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

    饶初柳故作迟疑,再看荣景律时,就看到了对方比威吓人还凶狠的笑脸。

    “师姐夫愿意帮我,初柳感激不尽,但若是因为帮我,而连累了师姐夫在擎天宗的处境,我回去归望山也无法对素年师姐交代。”饶初柳感激一笑,似是思考了一会儿,眉宇间浮起坚毅,“师姐夫,你那里有没有能在迷渊之海上航行的法船?容纳一人足以。”

    她拿出两个玉瓶放在桌上,推到荣景律面前,“这两个玉瓶中分别装着魂丹跟浮生丹,魂丹是租金,浮生丹是抵押物,师姐夫肯租条法船给我,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练气七层横渡无渊之海是很冒险,但司宫誉今日能以南光意威胁她,明日就能用合欢宗其他人威胁她,还不如就让他以为她迷失在无渊之海,合欢宗有许师姑祖庇佑,他总不能胁迫师姐们凭空把她变出来。

    他们又没有深厚的感情,时间久了总会淡的,大不了她拥有自保之力前都披好马甲。

    “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夫,就该知道,若我欺负你,你师姐也是不会罢休的。”荣景律总算明白合欢宗的人,尤其是素年为何如此喜欢这个女娃娃了,头脑灵活、沉得住气、敢想敢拼、会说话还知进退,果然司家男子眼光独到,看上的女人没有等闲之人。

    他打开玉瓶看了看,收起了魂丹,又把浮生丹推回去,“这个就够你买下一条法船。”

    荣景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法船推到饶初柳面前,船是浅紫色,看上去十分精致,清透到仿佛琉璃,“法船带了敛息跟隐形,最高能抵抗六阶海妖的攻势,只要你没迷路,应该能保你安全回到月琅。”

    荣景律眉头紧锁,他想要表现温和时很容易让人恐慌,但表情凝重时却颇为刚毅冷峻,“其实跟着少主也不是坏事,迷渊之海危险重重,你才练气七层,何必如此冒险?”

    “师姐夫以诚待我,我也不能欺瞒师姐夫。”饶初柳做了决定的事,就不会犹豫,“其实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是非要同那人在一起,但少主精明至极,若我跟他在一起难保不会暴露,届时那人性命堪忧,而我又怎么能容忍他伤害我心爱之人?”

    她看向荣景律的眼神满是信任,笑得赧然又担忧,“我想,没人比师姐夫更懂我的感受。”

    不如饶初柳所料,荣景律看她的眼神顿时多了种看同道之人的认同感,他提醒道:“小心些,别让少主发现你的打算。”

    “多谢师姐夫提醒。”饶初柳感激道:“我会小心的。”

    司宫誉洞察人心,如果一直盯着她,饶初柳并无把握能不被其发现。

    饶初柳当着荣景律的面珍惜地认主了法船,眸光因为染上期待而显得纯粹又真挚。

    那,就让他没办法盯着她好了。

    第42章 聘礼 二更

    饶初柳这段时间算是摸清了司宫誉的忍耐极限,估摸着他差不多该忍不住来逮人了,就起身与荣景律告辞,走出了这座各种装潢跟家具全是紫色的宫殿。

    才刚踏出殿门,饶初柳就察觉外面似乎多了许多人,那些来去匆匆的邪修们此刻正隐藏在暗处,离得近的感知到她的注视登时转头,阴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时,霎时化作恭敬,朝她拱手行礼。

    饶初柳心中一沉,这些人她都没见过,而这段时间她除了来过几次荣景律的奉素殿,其余时候都安安分分待在司宫誉的不世宫,难道司宫誉让手下人看过她的画像?

    “我平日也算招摇,但比之少主,还是差了不少。”身后传来荣景律感慨的声音。

    饶初柳下意识回头,便见荣景律正仰头看着不世宫的方向,她心中疑惑,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不世宫的上方,原本的金龙所在,容貌清丽的蓝衣女子跪坐在彩云间,眸光盈盈地望着殿门。

    饶初柳:“………………………………”

    饶初柳那一瞬间的空白表情很快被人汇报给了司宫誉,少年脸上顿时浮现得意,“就该让她吃点教训,她才再不敢不经本少主同意,就妄图偷溜。”

    站在下方的祝明等人:“……”

    看到少主似乎迫不及待着想去亲眼看看心上人的尴尬,祝明不由对白含珠投去了求助的眼神,白含珠冷眼瞧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伸出的两根手指,想了想,便微微颔首,上前拱手道:“少主,属下有事汇报。”

    兴趣被打断,司宫誉有些不耐烦,但看到说话的人是白含珠,还是坐了回去:“说。”

    白含珠道:“咱们的人已里应外合的包围了樱园岛,预备子时动手,少主是否亲临?”

    这事必须汇报,但白含珠却不觉得司宫誉会在大局未定前上岛,他的确嚣张但并不狂妄。

    事实也确实如此,司宫誉兴趣缺缺地抬了抬手指,“乱糟糟的,有什么好看的?你跟着荣掌座带着手下人去便是,等完事后,让阿碧先把缴获都收起来,回去后再论功行赏。”

    几人领命就要退下,司宫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等等。”

    他手指摩挲着香囊,嘴角轻轻上扬,笑得异常邪气,“结束后,先别让人收拾战场。”

    香囊上的柳叶经保管人细心保养翠色仍旧鲜活,褐色的树干微微扭曲着,原本的粉色花瓣经过一夜的血洗,却染上了暗红。

    擎天宗此次带出来的高修众多,樱园岛上那些被围剿的高手开始还狂妄的叫嚣,后来被打怕了,又开始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着说仰慕擎天宗已久,做的那些动作是想要投靠,却没想到事与愿违,求司宫誉留他们一命。

    白含珠汇报上来时,司宫誉正倚在小厨房的软榻上,津津有味盯着面无表情的饶初柳揉面团,时不时说两句“小柳儿,你这水加的有点多”“这面颜色不好看,我让他们送些新的来,你重新揉吧”之类的话。

    听完白含珠的话,他的视线也没从饶初柳身上挪开,只是冷淡道:“够数了吗?”

    白含珠明白了司宫誉的意思,行礼退下。

    饶初柳却是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司宫誉嘴角顿时就翘了起来,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坐姿,“你喜欢看我,就光明正大的看,总偷看做什么?”

    饶初柳默默又低下了头,只是揉着面团的力度忍不住加大,将面盆拍得哐哐作响。

    之前司宫誉黏着她的时候,其实不太在她做事时说话,只是喜欢盯着她看,饶初柳尚且还能维持理智笑脸相迎。但那日幻灯阵之后,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黏人还是一样黏人,但嘴巴却碎得饶初柳恨不得想抽他。

    当然,她不敢。

    但她也实在是心累到难以维持笑容。

    司宫誉笑得更开心了,“小柳儿,你就不好奇我说的什么?”

    白含珠的话在饶初柳脑袋里转了一圈,她顿时猜了个七七八八,感受着司宫誉兴致盎然的注视,敷衍地配合:“什么?”

    司宫誉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我告诉你。”

    饶初柳看了眼手中的面团,熟练布下保鲜的术法,才拖着疲累的步伐走了过去。

    看着她面带假笑地停在自己身前,司宫誉往旁边挪了挪,空出可容纳一人坐的位置,又拍拍软垫,期待地盯着她。

    司宫誉这段时间虽然没少言语调戏她,但除了第一次见面跟把她带回来时有身体接触,平时倒也没有动手动脚,因而饶初柳也没犹豫,就坐在了他身侧。

    然而下一瞬,司宫誉就倾身凑了过来。

    饶初柳瞳孔地震,下意识往后缩,就见司宫誉得逞地勾了勾唇角,没再逼近,退回去懒洋洋地靠在了另一侧的扶手上,“我给你准备的聘礼。”

    人头当聘礼啊?!

    饶初柳震撼地看着他,忍不住鼓了鼓掌,诚恳道:“那您的包装还挺费土呢吧?”

    司宫誉一怔,紧接着,他缓缓露出一抹笑,笑容越来越灿烂,眼中满是高昂的兴奋,“我也可以不用土啊。”

    饶初柳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顿时后悔怼那一句。

    她茫然地看回去,“可是,树没有土的话,很难长久活下去吧?”

    司宫誉挑眉道:“你以为我说的是树?”

    饶初柳表情更疑惑了,“樱园岛的资料我所知不多,但他们这里,除了琼樱树漂亮,还有什么能被少主你看上的东西?”

    听到樱园二字,饶初柳下意识就想到了前世某个存在,再加上惜子城里发生的那些灭绝人性的事情,更觉晦气。

    司宫誉盯着少女那张无辜到近乎懵懂的俏脸,轻哼一声,站起身来朝她不怀好意地笑,“这岛上能有什么好东西,你跟我下去亲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饶初柳表情肉眼可见的僵硬,慢慢站起身,任谁都能看出她并不愿意,只是被迫妥协。

    司宫誉这人多疑,她越是想离开飞舟,越是不能表现得期待。但太过抗拒也显得假,不符合她在对方面前顺从的样子。

    司宫誉笑得愉悦,牵起她的手就背过身往外走,耳尖泛红还不忘了倒打一耙,“咱们现在是在迷渊之海上,但你学什么不好?非学了龟妖的习性,等你走到樱园岛,水妖都够把灵龙的水晶宫搭起来了!”

    饶初柳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离开飞舟就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入目是倒塌的建筑、浸在血中的枝叶残花,带着白面具的紫袍人在各处穿梭,每冲入一处建筑,就有饶初柳听不太懂的哭嚎咒骂求饶声响起,“^%&$八嘎*……”

    嗯?

    饶初柳猛地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只手落在她头顶上,抓着她脑袋轻轻往旁边转,硬生生让饶初柳把下方扫视了一圈,“小柳儿,别只盯着一个地方看,你不是来挑聘礼的吗?多看看多挑挑啊!”

    ‘他是圣都少主,他手段狠辣,他爹他娘、他爷爷他奶奶,一家子全是高修!’饶初柳心里反复念叨着,用理智克制住了揍人的冲动,她一直觉得自己耐心极佳,原来还是欠缺磨炼。

    她假笑道:“那麻烦少主带我近些看吧。”

    “好啊。”司宫誉笑着应道。

    饶初柳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瞬,司宫誉就松开了手,任由她掉下去。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掠过,饶初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抬手就用了轻身诀,旋身避开紧接着追下来想揽住她腰身的司宫誉的手,轻盈落在了附近的屋脊上。

    阳光洒在这片被鲜血染就的断壁残垣上,少女身上的粉裙比下方尚存的琼樱树还要鲜活,她对着半空中的司宫誉恭敬拱手,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却让她看上去明媚而朝气蓬勃,“在下领命!”

    司宫誉一时都看呆了,直到看到饶初柳转身就溜,才反应过来,顿觉好笑,却没再追上去,“阿珠,保护好你们少夫人。”

    其中一栋建筑的屋顶登时被白绫击破,黑袍女子应了声是,就坠在了饶初柳身后。

    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饶初柳才敢取出银扇,放开了速度朝远处掠去。

    她观察着下方的地形,就看到了熟悉的建筑风格,熟悉的喝骂哭喊,尸体上熟悉的衣着,有种极其强烈的荒诞感。

    一方面饶初柳想不明白自己都重新投胎到另一个世界了,怎么还能看到这些阴魂不散的死小鬼;另一方面看着擎天宗手段果决,她难免因为迁怒而觉得痛快,但心里却不由感慨:要是邬崖川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大概就不会有那句‘虽历难而不移志,阅祸而不失善心’了。

    祝明正带着人站在一座山的洞口前,看见饶初柳跟白含珠飞过来,便站定笑容满面地向她拱手行礼。

    饶初柳朝他友好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往前飞。直到粉黑两道身影远去,祝明才收回视线,轻慢地瞥了眼身旁被手下压着的中年锦衣男子,“你从我们月琅抓回来的修士,都在这里了?”

    中年男子正是山田,即便被人压着,他也努力朝祝明点头哈腰,“是是是,但他们是我买回来的,不是抓——”

    “买?”祝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他抬起匕首,用刀身轻蔑地拍了拍山田的脸,不屑道:“就凭你们这个指甲盖大小的破岛,也配买我们月琅的修士?肯卖只鸡鸭,都算是给你们脸了!”

    山田脸上并无任何愠怒,殷勤称是。

    祝明看他的眼神更是厌恶,收回匕首,对手下人说:“你们别看他现在恭敬顺从,光看他府里那些被搜出来的东西吧,咱们圣修都得甘拜下风。他们这种人啊,被打趴了比谁都老实,但只要自以为有了本事就得狠狠咬你一口,连给咱们当狗都不配!”

    手下人连连应声,压着山田那两个更是一脚踹在他腿上,粗暴地拽着他就往里走。

    经过几天的杀戮,樱园岛上已到处都是血腥气,但哪里的血腥气都不如这个山洞里更重,祝明入目就看见一池血水,绕过血池是不计其数的小石窟,有些石窟里,瘦骨嶙峋、身体颜色明显不正常的人被捆在石床嘶吼挣扎;有些石窟里,赤身露体的死尸僵硬的躺着,身上全是血窟窿,有细碎的鳞光在灵火映照闪动……

    祝明来了些兴趣,在月琅洲上,他们即便有什么想法,也碍于星衍宗那些正道强势,不敢明目张胆对凡人出手,但现在能坐享其成,他立刻就吩咐人把资料找出来,然后继续前进。

    最深处有几个极大的溶洞,里面挤挤挨挨的都是人,有些满脸惊慌,有些一脸麻木,祝明随便走进一间,这些人立时吓得往后缩,他们挤得太紧,倒是把石壁侧一个身旁空荡荡的男子凸显了出来。

    祝明疑惑地看着这个低着头的男子,“你抬起头来。”

    男子依言抬头,一张黝黑却布满麻子的脸映入祝明眼中,他顿时蹙起眉头,一脸嫌恶,但心中的疑惑却更强烈了。

    这人长得是丑了点,但这些人也不至于在生死关头还像是防止瘟疫般躲着他吧?

    祝明转身出了溶洞,随便招手让手下去打听,手下没多久就回来了,“主事,这人丑只是一方面,但其他人讨厌他是因为他干活太卖力,经常被樱园岛的人带出去使唤,不用跟他们一样,干不好活就得被抓去试验。”

    祝明眉头蹙得更紧:“他投靠了樱园岛的人?”

    “应该不是。”手下道:“这人其实有点木讷,想讨好人也讨好不到点子上,再加上长得丑,没什么人愿意待见。但架不住他会做事,还做得又快又好,好到樱园岛那些东西也愿意用他,可不就惹人妒忌又让人瞧不起了吗!”

    祝明了然,回头就把这事汇报给了司宫誉。

    司宫誉不感兴趣地撩起眼皮,他是爱美,但对方又不会在他眼前晃,“会做事就够了,先把他记下来,再问清楚其他人有什么本事,有能耐的留用,废物就扔去跟樱园岛那些玩意儿一起挖矿。”

    祝明退下后,碧落等人又纷纷上前汇报,其实也没多少事——樱园岛上的高修都在先前那几天屠杀中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除了岛主一家,都是些低阶修士跟凡人,全都被收缴了家产扔去挖矿。

    擎天宗原本还想着打下此岛作为迷渊之海上的据点,但发现樱园岛民毫无廉耻更不知感恩后,实在不可驯化后,便取消了原本的打算,只想着把岛上灵脉跟有价值的东西抽光带走,碧落等人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

    不同于邬崖川事事以身作则,亲力亲为;司宫誉能起到的作用也就是批复手下人的请示,碧落等人也不敢没有计划就找上他,因而他每日只在岛主的宫殿里待一两个时辰,便解决了这段时间的事情,迫不及待朝殿外走。

    “你们少夫人呢?”司宫誉问。

    默默跟在身后的南光意面露难色,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少夫人在膳房。”

    “整天就知道做饭。”司宫誉冷哼一声,走到膳房附近,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鱼腥味。他倏地停下脚步,听着膳房内“笃笃笃”的巨响,困惑地看向表情麻木朝他走过来行礼的白含珠,“她到底在干嘛?”

    白含珠言简意赅:“饶姑娘想为您研制新菜。”

    司宫誉愣了下,闻着周围的鱼腥味也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了,封住嗅觉就往门口走,“也不知道她是聪明还是傻,该上心时不上心,净花功夫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看着他微微上翘的唇角跟轻快了许多的脚步,白含珠跟南光意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饶初柳正在剁鱼,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司宫誉就看到她脸颊粘着一片鱼鳞,其实与她身上流光溢彩的绣锦鲤月白长裙看上去相得益彰,但他扫了几眼,还是难以忍受地走了过去,伸手擦掉那片鱼鳞,“你穿这个来杀鱼?”

    饶初柳被抓上飞舟后,身上穿的衣服就都是司宫誉让人准备的,这件自然也不例外。

    “随时穿着最漂亮的衣裳见少主,不好吗?”饶初柳张口就来,司宫誉给她的可都是法衣,防水防火,自带清洁功能,甚至还能祛除异味,杀多少天鱼都不用担心染上味道。

    不穿这个干活,就太浪费了。

    司宫誉不满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只是看着大大小小堆满半间膳房的鱼尸时,还是面露嫌弃,再看向白含珠时,眸光转冷,“你就这么看着她自己做?”

    白含珠是八圣女中话最少做事最利落同时也是武力最高的一个,司宫誉在八圣女中也对她最器重,但若白含珠因此而心大了,司宫誉不介意抬举其他人。

    白含珠表情微肃,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饶初柳就挡在她身前抢先道:“少主,是我不让含珠姐姐动手的。”

    司宫誉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就扑过来,黏糊糊的小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双手捧了起来,背对着白含珠跟南光意努力朝司宫誉使着眼色,“含珠姐姐已经帮了我很多,旁边那些鱼都是她替我杀得,但是术业有专攻,含珠姐姐的手是用来舞白绫保护少主的,怎么能用来杀鱼呢?”

    真不是白含珠不愿意帮忙,但她杀第一条鱼,横着砍正好砍在苦胆上;杀第二条鱼,竖着劈又正好劈在苦胆上;第三条鱼,饶初柳让她刮鳞,苦胆硬是被捏碎了……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跟苦胆有仇,接连六七条鱼,条条震碎苦胆;就连饶初柳先把苦胆刨出来,她也不知怎的总能把鱼肉弄得特别苦,饶初柳哪里还敢用她?

    白含珠跟南光意看着饶初柳手上的鱼血糊了司宫誉一手,惊恐地屏住呼吸。

    司宫誉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鲜红的血渍点缀在少女这双带着薄茧的纤纤素手上,犹如雪映红梅,煞是好看。

    见他似乎没料到竟有人敢如此大胆,一时竟呆住了,饶初柳恶向胆边生,又暗搓搓把鱼血往他手上蹭,然后就被司宫誉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腕轻轻扯开,抱怨道:“谁让你没洗手就摸我的?脏不脏啊!”

    白含珠、南光意:“……”

    饶初柳使完坏就继续装乖,顺从的放开手,后退两步,表示要继续为他研制新菜。

    司宫誉想让她别做了,但拗不过饶初柳一口一个“月琅菜式虽美味,但已经被前人享受过无数次,少主自该享受头一份的待遇”“少主部下各个能力出众,我虽学浅才疏,但也想尽自己所能,为少主出一分力”的甜言蜜语。

    想留下陪她,又实在嫌弃不断增加的鱼鳞跟溅出来的鱼血鱼肉,只得离开。

    回去的路上,司宫誉想着饶初柳大力剁鱼肉的场景,眉头微蹙,“挑个帮厨送过去。”

    南光意应声准备离开,司宫誉却叫住了她,因着他从小爱美,身边服侍的人各个相貌不俗,那些灵膳师自然也没有丑人。饶初柳还不知道要在膳房里折腾她那新菜多久,可别朝夕相处下生了情意,“选个女——”

    想起某些传言,司宫誉面露不快。

    但很快,他勾起戏谑的笑,斩钉截铁道:“挑个丑的。”

    第43章 例外 一更

    几日过去,山洞中早已恢复了以往的热火朝天,做事的依旧那些被抓回来的修士,看似跟擎天宗到来之前没有太大区别,只除了试验品从月琅洲被抓的人变成了樱园岛岛民。

    邬崖川独自坐在最深处,默不吭声地收拾着鱼妖,他手又快又稳,将鱼妖的鳞片、鱼丹等各种能用的材料跟不能用的分开,各自放好时,地面也没遗留一滴污血,看上去整齐又干净。

    祝明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麻黑,跟我走吧。”

    邬崖川心中微惊,行动却没犹豫,闷闷应声,跟在了祝明身后。

    他这些时日被人叫着做这做那时,趁机摸清了岛上的大致地形,跟月琅洲被抓修士们的关押地,只是没料到还没想出办法跟宗门联系,司宫誉就带着擎天宗的人来了。

    邬崖川视线落在祝明腰上的白面具上,片刻,又重新低下头去。

    他发出定位讯息后,宗门应该就已遣人准备,如今大概正在海上。

    此次为剿灭樱园岛、救出被困修士,宗门必然会派出不少长辈,倒不怕落于擎天宗下风。但若宗门飞舟不知岛上情形,直接撞上来的话,新仇加上旧恨,双方必有一战。

    如今他跟司宫誉都在樱园岛上,司宫誉若知道他在,必得置他于死地;而他们最多敢抓住司宫誉,却不敢真对他下杀手,备受掣肘。既如此,他们又何必无谓牺牲?

    得避开众人耳目,再试试通讯灵符能不能联系上同门了。

    祝明路上简单跟邬崖川说了下情况,就把他带到宫门前,交给了等在那里的南光意。

    南光意视线在他脸上扫过,立刻嫌弃地别过脸去,瞪向祝明:“让你找个丑的,你也不至于找个这么丑的吧!”

    祝明连连喊冤:“丑的好找,会做事的也好找,但又丑又会做事的,属下眼下也只能找出这一个!圣女,您也知道这是少主心疼少夫人,属下还不得直接把人送过来?总不能让少夫人等着不是!”

    少夫人?

    邬崖川有些诧异。

    司宫誉什么时候结了道侣?

    “我说一句,你倒有好几句等着我!”南光意冷嗤,但到底没再说什么,避开邬崖川的脸,落在他还算整洁的衣裳跟干净的手上,这才有了几分满意,“跟上。”

    南光意路上说了几句威吓邬崖川的话,就把他带到了膳房。

    饶初柳正光明正大给自己准备跑路时用的干粮,这段时间除了送去给司宫誉的灵膳外,其他食材都被她昧下了,在海上还不知道要游荡多久,正好趁机多做些。

    看到南光意带人进来,她笑吟吟地迎上前,听到对方的来意也没什么不乐意,毕竟这人一看就不是擎天宗的修士,即便也会盯着她,都比白含珠在这要方便做事,“先前迫不得已让含珠姐姐帮我,实在是大材小用,好在少主终于肯把她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不然我都怕耽误了她。”

    这熟悉的腔调、语速……

    邬崖川难以置信地抬眸,恰好对上少女那双看似含情实则漠然的眼眸,她像是没发现他现在顶着的面容有多惊人,表情并未有任何变化,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便又看向南光意,“光意姐姐眼光果然好,这位道友一看便是会做实事的。”

    邬崖川目不转睛地盯着饶初柳,她容貌其实跟‘刘翠初’与‘元垂思’不算相像,但身形跟刘翠初一模一样,含笑说话的姿态又像极了元垂思,再加上逮到机会便要夸人的习惯……

    一股陌生又澎湃的喜悦情绪在邬崖川胸口升腾,但莫名地,他喉间又涌上苦涩,鞋子像是粘在了地上,难以挪动脚步。

    南光意很快发现了他的异状,登时秀眉倒竖,抬手蕴起灵光,“眼睛不想要了吗!”

    “光意姐姐。”饶初柳飞快用净尘诀清理了自己的手,握住南光意蕴起灵光的手腕,拉着她往旁边走了两步,看着身后那大片鱼尸叹了口气,“我自己都快受不了这些鱼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时看傻了也很正常。”

    南光意眼神有些怀疑,却见黑脸男子已经默默走到鱼尸旁收拾起来了,并未朝她们这边看一眼。

    她这才放下戒备,又面带笑意跟饶初柳说了些司宫誉的好话,才离开了膳房。

    饶初柳目送南光意离开,才凝神看向此刻正背对着她收拾鱼尸的男子。

    她刚才之所以替这人解围,是因为男子虽然盯着她瞧,但眸光并无淫邪之意,反而带着怀念,像在透过她看故人。

    “合欢宗饶初柳见过道友。”饶初柳看着男子的身形,没来由有一种熟悉感,问道:“道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子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有些干哑,“……麻黑,芝麻的麻,黑夜的黑。”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饶初柳索性拉了蒲团坐下,从侧面观察着男子的反应,“给道友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希望道友能拥有一个好的生长环境,诚然,成长环境至关重要,但我却觉得,若是心性坚毅之人能始终坚守本心,也早晚可以展露头角,道友觉得呢?”

    是她。

    而她也认出他了。

    邬崖川低垂的眼眸震颤,惊愕、难堪、畏惧、苦涩……种种滋味涌上心头,其中还夹杂着微乎其微的一点甜。

    但很快,他想起了那声“少夫人”。

    饶初柳歪着头看他,男子转过脸来,低垂着眼眸,但语气很疑惑,“什么意思?”

    “没事,就是鼓励你好好做事。”跟陌生人说那些话是有点突兀,但饶初柳想着这人的身高、眼神还有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忍不住试探一下,不是邬崖川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饶初柳本来以为旁边多了人得时刻保持警惕,但显然,麻黑能被选到这里是有原因的。

    膳房里很快被打扫地干干净净,但因着她在对方提出要把鱼妖尸体处理掉时犹豫了一瞬,那些排列整齐到对强迫症十分友好的鱼泡、鱼肠就被装箱放置到了膳房门口,保证让洁癖严重的司宫誉不乐意在这里多待。

    被送来的各种食材被妥当的收拾好,往往饶初柳想拿什么香料或食材时,只要瞥一眼,麻黑就能精准的选中放在她的手边。什么东西只要她做一次,麻黑立刻就能学会。做了几盘菜后,他甚至摸索清了她做菜的习惯,几乎她上一道菜刚出锅,下一道菜就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前置工作。

    饶初柳自己做事便很有效率,但她也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起飞般的进度。

    当她甚至有时间学习跟碧落要来的一些樱园岛阵法图纸时,都有些恍如隔世。

    被司宫誉抓上飞舟后,饶初柳几乎没什么时间修炼学习,虽然她每做出一道菜,司宫誉都有赏赐,但绝大多数都是首饰之类的,尽管也是法器,但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少有的一些可供提升修为的灵物,能被做成灵膳的都被她放进菜里去了,其他那些生吃太可惜,她准备找机会请人炼制成丹药。

    当然,麻黑也不是万能的。

    饶初柳试图教他做灵膳,也不知怎的,步骤都对,火候跟调料也是她在旁边盯着的,但麻黑做出来的灵膳就是没多少效果,甚至连味道都比普通的菜寡淡,完全是浪费食材。

    饶初柳只能理解成玄学,跟白含珠杀鱼一样的玄学。

    但一整天下来,她准备回房时,还有些恋恋不舍,不惜给人画饼,“麻道友,离开樱园岛后你不如跟着我吧?我保证,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合欢宗弟子都不缺钱的!”

    当然,她是例外。

    邬崖川愣了下,认真端详着饶初柳现在的脸,眸底是复杂的情绪,“我丑。”

    饶初柳感觉这两个字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心念一转,佯装被吓到,“你,不会想跟我双修吧?”

    邬崖川心一紧,立刻摇头。

    “那我有什么资格对你的相貌评头论足呢?”看他瞳孔都被吓得缩了一下,饶初柳笑得十分开心,“我是想要寻找一起修炼的伙伴,又不是道侣,只要你有能力,不就够了吗?”

    ……原来是这种感觉。

    邬崖川盯着她粲然的笑脸,心中恍然。

    自从装成麻黑后,曾对邬崖川关闭的另一方世界忽然被打开:这几个月,他被人驱赶过、打骂过、做事的报酬被贪墨过……投宿哪怕是凡人也不愿接受、客栈掌柜收了钱还将他撵到最破烂的房间……绝大多数人都看重他表现出来的能力,却一边用他一边还要嘲笑鄙夷他。

    他还曾以现在的相貌碰到过同门,那些在邬崖川面前满是信赖热情的眼神在看到麻黑时,像是平常看着妖兽跟家禽那般,变得高傲而漠然,而这已经算是麻黑看过的最友好的态度了。

    但小恩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眼神是唯一看邬崖川跟麻黑没多少区别的人,甚至看向邬崖川时,她眸中还藏着深深的戒备,但看向麻黑时,就只剩下几乎能把人点燃的热切期待。

    邬崖川气音轻轻哼了声,“少夫人,你是要把我带回擎天宗去吗?”

    饶初柳语塞,不敢多说,但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得力的助手,“反正你仔细考虑好,要不要跟着我就是了。”

    邬崖川眸光微动,当即产生了些猜测。

    没立刻达成目的饶初柳也没气馁,看了膳房内干干净净的木质地面,在角落空地上放了个勉强能容邬崖川躺下的小木床,放上从邬崖川那里捞来的被褥;又在灶台上放了几道灵膳,留了盏灵灯,又随手布下祛除异味的阵法。

    行云流水忙完这一切,饶初柳又生火熬了一大锅汤,才笑吟吟看向邬崖川,叮嘱道:“我不知道擎天宗那些人有没有给你准备房间,但有你也最好别去,就老老实实待在膳房里,绝大多数人不敢接近这里。”

    “但凡事皆有例外。”饶初柳拍了拍灶台,“若有人来了,你便告诉他们,是我要你在这里盯着汤的火候的。”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施恩者跟承恩者却互换了处境。

    饶初柳交代完就迈着轻快的脚步出了门,邬崖川压着怅然若失的情绪,正准备出门感应下此地是否安全,门口粼粼的月白色就晃了他的眼,紧接着,少女漂亮的小脑袋从门框上探进来,“道友,保重。”

    说完后,饶初柳也没等邬崖川回答,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邬崖川怔愣片刻,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

    还说不当他徒弟。

    第44章 压制 二更

    饶初柳进屋时,司宫誉正坐在她房间里把玩着那只仙鹤依柳的香囊,见她回来,也只是侧过脸,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你对那个麻黑倒是肯用心。”

    房间的暗黄色灯光映照着少年昳丽却阴郁的俊脸,他唇角上扬,黑眸中却尽是冷意。

    饶初柳心中叹气,视线扫过香囊,不由庆幸茂茂没被抓来,“人才自然是要得到些许优待的,少主不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吗?”

    司宫誉微微倾身,眸光迫人,“这么说,你是在学我?”

    “不管是人才还是超群拔类的美德,我只要看到了,都是想要的。”饶初柳应对他时驾轻就熟,况且她清楚,司宫誉还瞧不上麻黑,不算吃醋,只是强烈的占有欲又发作了,“即便不能学个十成十,能沾染几分少主的品格也好。”

    司宫誉耳尖逐渐变红,干咳一声,故作不在意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学。”

    饶初柳满头雾水,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他在害羞什么。

    好在司宫誉到底还没丧心病狂到在她已经明显露出疲态时也赖着不走,很快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又顺手抽走了她挂在腰间绣琼樱花的香囊,“明日我让阿碧给你送些布料针线来,这香囊就归我了。”

    “……”然后她绣一个,他抢一个?

    门“砰”地关闭,饶初柳眉眼间的疲态尽去,察觉院内已经空无一人,她飞快布下隔绝窥视的阵法、聚灵阵法,然后盘膝坐在蒲团上,十指交叉,闭目感应。

    顷刻间无数细小的白色光点在饶初柳‘眼前’浮现,那都是她前些天‘参观’樱园岛时种下的阵基,饶初柳已经试验过,她的确还做不到像沈自捷那般单凭灵力画阵,但只要阵基足够,范围不大,她的灵力完全做得到链接阵基。

    两颗浮生丹的滋补跟那两次玩命的坚持无形中锤实了饶初柳的神识,在圈定皇宫的范围开始用灵力连线时,她头一次感到了游刃有余,虽然过程中,她还是吞服了几颗包裹着回灵丹的糖丸,但进步仍旧巨大。

    一条又一条灵线连接着白点,隐藏在暗处无人察觉的阵基无风微动,逐渐在皇宫地下形成了一个繁复的阵纹,直到最后一个点,饶初柳抬手,无数条白线在她指尖汇聚成了巴掌大小的光团。

    “御灵通轨,锚点增巨。”饶初柳凝视着光团,面容肃然,翻掌狠狠向下一拍,“启!”

    光点没入地面,与此同时,皇宫中无数人的通讯灵符亮了起来。

    膳房中的邬崖川来不及观看旁人发来的讯息,飞快将樱园岛上的境况汇报给了这次带队的长老;饶初柳则暂时忽略其他师姐师兄的传讯,点开了素年的传讯。

    “师姑祖已至圣都,小师妹保重——素年”

    饶初柳长舒一口气,这才抓紧时间,一一回复众人的传讯,眼中渐渐泛起笑意。

    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啊!

    “啪——”灵玉雕琢成的杯盏重重摔在房间正中,打了个转,骨碌碌滚到了南光意脚边,她偷偷瞧了旁边的同僚们一眼,默默捡起杯盏,恭敬放在了司宫誉顺手摸不到的地方。

    司宫誉阴冷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定在了头都不敢抬的阿宝发顶,声音轻柔至极,却透着股毒蛇吐信般的狠戾,“阿宝,你来说,装眼瞎很难吗?”

    阿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主——”

    “蠢货。”他凉凉吐出两个字,抬抬手指,就有两人过来将阿宝捂住嘴拖了下去。

    其他人也纷纷跪伏在地,非但不同情阿宝,反而恨不得跟司宫誉一起骂她。

    刚才不知怎的,圣都那边的讯息忽然传进了通讯灵符里,合欢宗太上长老许嬅光亲往圣都要人。她们圣后宫白雁与许嬅光是几百年的至交好友,感情深厚,听闻司宫誉抓走了合欢宗弟子,登时勃然大怒。

    圣主司无念虽是慈父,但在妻子跟儿子之间从来都选妻子,眼见妻子生气,便毫不犹豫命令司宫誉即刻返程把人放了。

    当然,司宫誉同样毫不迟疑地无视了父母传讯,其他人也决定先汇报给司宫誉,但其中总有例外——阿宝第一个给圣都回了讯息,其余人自然不敢再耽搁,统统回复了讯息。

    而圣都那边反应也很快,司无念立刻给司宫誉传讯,让他带人赶回来。

    飞舟上如荣景律这般的掌座、圣侍平时会给司宫誉面子,但圣主一旦发话,他们便不会再依照司宫誉的命令行事了。

    司宫誉正因知道事不可为,才如此愤怒。

    “少主。”南光意膝行几步,仰头朝司宫誉谄笑道:“属下明白您是担心许长老把少夫人带走,但许长老可能对您跟少夫人之间的关系有误解,只要她知道少夫人是心甘情愿跟着您的,总不能拆散一对有情人吧?”

    司宫誉眉头微蹙,沉思片刻,忽然眯了眯眼,起身往外走,“准备回程吧。”

    南光意连忙起身要跟,司宫誉抬手挥退了她,独自走到饶初柳住的院子里,用力推开门,走进了房间里。

    饶初柳正盘膝装作冥想,即使早有准备,还是被“砰”一声门与墙重重相撞的声响吓得心跳加速,“少主……”

    “少主?”司宫誉冷笑着大步走过来,门“啪”地在身后合拢,他伸手掐起饶初柳的细腰,就将她按到床上,压了上去,“饶初柳,你想叫的是少主,还是蠢猪?”

    饶初柳慌忙抬手抵在司宫誉肩膀上,偏头避开他低下来的脑袋,“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只是见色起意,根本不了解你?”明明欺负人的是司宫誉,但他此刻眼睛都红了,抬手捏住饶初柳下巴掰正,语气冷冽道:“白月宗、炎火谷、归望山、岚越宗、泷水镇、惜子城……你不是最擅长做这种借力打力的事情了吗?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

    饶初柳瞳孔骤缩,司宫誉冷哼一声,伸手就去解她的衣服,“我们司家人娶妻从来都是靠抢的,本来以为我跟你会是例外,既然不是,那我就先要了你。”

    “等等!”饶初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无奈地迎上少年森冷的目光,“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合欢宗弟子啊!”

    笑死,她现在还真怕这个。

    司宫誉动作顿住,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饶初柳心弦微

    松,看来他并不知道天道誓言。

    也是,目前知道的也就银清、素年跟封度,这三人嘴巴都很严,“少主,你想要给我定罪,也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饶初柳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不懂事的孩子,语气从容又带着点哄孩子般的谆谆善诱。司宫誉斜了她一眼,瞥见少女略显凌乱的衣襟跟露在外面的锁骨,耳朵还是忍不住发热,干脆坐正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饶初柳听得唇角微抽,也坐起来整理了下衣襟,她之前已经暗示过荣景律这两日找借口别来皇宫,今日更是趁其他不擅长阵法的圣侍在这里时启动的阵法,没想到竟是阿宝跳出来了。

    她沉吟道:“听起来我确实很可疑,但是少主,你这次带来的人才济济,他们都不能横跨无渊之海联通圣都跟樱园岛的通讯,我一个练气七层是怎么做到的?”

    咦?不说不知道,原来她竟然这么厉害?看来平时她还是太轻视自己了!

    司宫誉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脸上凝着一层寒霜,讽笑道:“小柳儿,我可从未轻视你的聪明,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只问你,我在你眼里难道还比不上白乌鸦?你凭什么不找我奠基?”

    饶初柳不假思索道:“开始不敢,之后没必要,他们都叫我少夫人了,我何必着急?”

    司宫誉不置可否,但周身的森寒之意却消散了不少,“你会跟着许嬅光走吗?”

    饶初柳眸光微闪,快速回答:“不会!”

    “呵。”司宫誉笑得阴冷,他缓缓站起身,又忽然俯身朝饶初柳凑近。饶初柳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脸,就感觉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她手背上,“既然应了这声少夫人,就乖乖待在岛上,等我准备好了合籍大典,再接你回去。”

    司宫誉转身欲走,饶初柳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焦急道:“你要把我自己丢在岛上?”

    “樱园岛上的灵脉还没采出来,自然不能所有人都回去。”司宫誉抬起胳膊,饶初柳的手也跟着一起抬高,然后被他自如地拉下来握在了手里,“留下来的人会保护你。”

    饶初柳咬了咬唇,“能不能让我师姐夫——”

    “荣掌座是最该去跟父亲汇报的。”司宫誉摩挲着饶初柳的手,笑得恣意,看她的眼神像看着自己的所有物,带着迫人的掌控欲跟势在必得,“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交代给祝明。”

    饶初柳沉下脸,用力抽回手,背过了身去。

    总算把师姐夫也摘出去了。

    身后传来短促的哼笑,带着极明显的得意,紧接着,轻微的开门关门声响起,饶初柳却没回头,躺倒在床上,愤怒地砸了两下枕头,才脱力般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掩住了眼中的雀跃。

    许师姑祖实在是太棒了!

    不过离开之前,她还得想办法捞一笔供应法船的灵石。

    第45章 兜底 三更

    司无念传唤得紧急,擎天宗飞舟准备的也格外快,除负责开采灵脉的一位圣侍跟祝明这种试图继续试验的修士带人留下外,其余人都先一步登上了飞舟,只等司宫誉跟饶初柳告别后就启程。

    司宫誉抬臂抱住了她,饶初柳没敢抬头,生怕他亲过来,双手揪住他胸前的布料,弱弱道:“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乖乖等我回来接你。”司宫誉也想带她回去,但至少要等到父母不干涉此事后,否则怀里这个小没良心的现在装着顺从,到了圣都一定毫不犹豫跟着许嬅光跑,“拿着。”

    他抬起饶初柳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一枚戒指,戒指是柳叶的形状,翠绿欲滴,清透温润,中间有一条耀眼的细长金线充当叶脉,“不够用就跟祝明说,或者再打开通讯,我让人给你送来。”

    饶初柳手指颤了一下。

    司宫誉笑意加深,微微弯腰,点了点自己的唇,“是不是很感动?给你个报恩的机会。”

    饶初柳想了想,还是双手捧着司宫誉的脸,踮脚轻轻在少年侧脸贴了贴,“你把我带回去,我才好继续报恩啊!”

    就当是离别祝福了。

    司宫誉呼吸一滞,耳朵却慢慢泛红,他直勾勾盯着饶初柳,忽然笑得蔫坏,“其实我是骗你的,这只是个普通的戒指。”

    “……”估摸着差不多演到位了,饶初柳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开,转身就走,“幼稚!”

    身后传来司宫誉畅快的大笑,紧接着,便是一阵破空声由近至远,饶初柳忍不住回头望去,红衣少年站在飞舟的门口,朝她笑得张扬又炽烈,像是岩浆中盛放的怒焰火莲,“小柳儿,等我回来娶你!”

    向来张狂的邪道少主对待感情也如此招摇,声音大到恨不得整座岛上的人都能听到。

    饶初柳露出笑容,抬臂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保重,司宫誉,到此为止对她跟他都是最好的结局,以后别再见了。

    目送空中的白线渐渐远去,饶初柳跟过来汇报的祝明说了几句话,就回了膳房。

    黑脸男子正站在灶台旁,见饶初柳进来,视线隐晦地在她脸上扫过,将一只竹筒推过来,“喝了这个,心情会好一些。”

    饶初柳接过竹筒,感觉锁骨上没发烫,就啜了一口,甜丝丝的,还有股舒缓的灵力,是灵蜜水,“哪来的灵蜜?”

    “他们送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里有几瓶。”邬崖川回答着,看着饶初柳平静的表情,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司……少主似乎是真的很喜欢你。”

    “是啊,他是挺喜欢我的。”饶初柳也不意外麻黑会问这话,毕竟八卦是人的天性,尤其是相识之人的八卦,“你是好奇我为什么不伤心他把我留在岛上?”

    邬崖川摇头,“我是不懂你为何不愿跟他在一起。”

    饶初柳眼皮一跳,笑容僵在了脸上,眸中满是不敢置信,“你——”

    邬崖川笑了笑,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将菜刀刀柄递到她手中。饶初柳下意识握住,就见他弯下腰,握着她的手腕将刀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如果感到威胁,就杀了我。”

    “……”饶初柳沉默了许久,幽幽道:“你有病啊!”

    邬崖川笑而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她。

    这家伙真不是邬崖川装出来的吗?这种让她憋闷却抓不住把柄的感觉也太熟悉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饶初柳顿时有些怔愣,她低下头,视线扫过顺手放在灶台上的竹筒,再想着邬崖川曾给自己的那几个竹筒,眼皮顿时一跳。

    好好好,乌漆嘛黑,邬七麻黑,你一个正道魁首起名这么质朴合适吗?

    她重重拍开邬崖川的手,把菜刀放回案板上,顺手又布下隔音阵法,才长长叹了口气:“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哎呦!”

    饶初柳捂住自己的头顶,怒视邬崖川,“我还没说我喜欢谁!”

    岛上还有那么多擎天宗的高修,这家伙却装都不装了,一副要跟她相认的样子,俨然底气十足,可他的底气从不是自大。

    这样看来,星衍宗修士应该也会过来。

    认不认?

    饶初柳下巴扬的更高了。

    认,当然要认!

    若是不认,邬崖川可不会把情报给她!

    邬崖川莞尔,温声道歉:“抱歉,敲早了。”

    饶初柳冷哼道:“那你让我敲回来!”

    邬崖川眸中闪过笑意,顺从地弯下腰,任由她在自己头顶敲了一下。

    只这一弯腰,饶初柳就大概试探出了他如今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态度,朝门外张望了一眼,又布下几个阵法,才拉着他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就明白了。”

    故事有些俗套。

    英俊少年跟美貌少女在学堂相识,对彼此一见钟情,相恋几年后,他们各自回家对父母提出了成亲的请求,但双方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二人便私奔逃到了外地,在那里偷偷成亲了。

    成亲一年后,两人有了一个女儿,他们给这个女儿起名叫初心,用以纪念两人的心意。

    婚后的生活很拮据,他们都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赚来的钱也只够温饱,甚至连病都生不起;但也很幸福,即便生活再艰难,两人都没争吵过一句,看到对方就情不自禁露出笑脸,时不时还要给对方准备些小惊喜,甜蜜到让见过他们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真爱。

    饶初柳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一直很平静,只是提到真爱两字时,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们确实很真爱。”

    成亲的第六年,也是初心五岁那年,借着女儿的生辰,这一对相恋八年都没红过一次脸的夫妻同时提出了和离,依旧没有争吵,一家三口平静地吃完这顿饭,夫妻两个最后拥抱了一次,然后相视一笑,各奔东西。

    三个月后,两人都嫁了出去,一个嫁男富商,一个嫁女富商,婚后再无来往,就像从未有过交集。

    饶初柳忍不住笑,眸中却透着刻骨的凉薄,“这种默契,怎么不算真爱呢?”

    再无来往……

    邬崖川咀嚼着这四个字,眉头蹙得更紧,“那初心呢?”

    饶初柳心中一动,怔怔地看向他。

    男子定定看着她,眸光沉凝而郑重,带着些许担忧,脊背自然挺拔,仪态优雅到仿佛寒风中傲然挺立的青竹,硬生生把麻黑这张脸也衬得清雅沉稳了几分。

    其实邬崖川并不是第一个听这故事的人,但以往听到这故事的人要么感慨世态艰难、这一对太可惜;要么指责这两人太自私、根本不考虑父母的感受。

    即便同样注意到几乎在这故事里隐身的初心,也是感慨后顺口问一句,然后道一句可怜。

    邬崖川是唯一只关心初心的人。

    饶初柳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低下头,闭眼压住了热意,“……死了。”

    真爱嘛,连彼此都能放弃,初心自然也会被抛弃在旧时光里。

    “我相信司宫誉现在是真的喜欢我,但这喜欢能持续多长时间呢?”饶初柳深吸了一口气,只为他惦念初心,她愿意说些真心话,“我才十八岁,他也才二十五,如果我突破到金丹,就能活六百年,突破到元婴,就能活一千二。”

    她眼波微动,眼底氤氲着脉脉情意,“我对感情的态度称得上洒脱,喜欢就大胆的追求,哪怕争取过那个人还是不愿意,我付出了努力也不会太遗憾,如果真能跟他在一起,相爱时全身心去爱,不爱了也能痛快放手,绝不会纠缠。”

    被清丽少女用这样缱绻的眼神看着,邬崖川垂眸掩下眼底汹涌的愤懑,她这样的态度,与那对夫妻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从最初就没有相爱到天荒地老、飞升或下幽冥都要永远纠缠在一起的决心,这样的感情,有什么开始的必要!

    “但司宫誉的性子……”饶初柳只想暗示邬崖川,他们可以在他突破元婴前短暂的谈一段,哪怕把她作为心魔劫的突破口都没问题,事后她可以守口如瓶,绝不会成为正道魁首光辉人生中的污点。

    他用元阳助她完美奠基,她以感情引他突破心魔,多公平的交易!

    饶初柳斟酌着用词,“霸道,不喜欢了也不会愿意跟我好聚好散,容我去采补别人。”

    邬崖川撩起眼皮,眸光幽深地注视着她。

    饶初柳摸了摸戴在尾指上的柳叶戒,里面放了许多灵物、衣物布料、首饰跟灵石,其中连极品灵石都有四箱,一箱一百块,只这些东西都够支撑她躲在深山里潜心修炼到金丹了。

    司宫誉确实大方。

    但这么多东西里,没有一本功法秘籍。

    饶初柳冷静道:“别说我已心有所属,就算没有,我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饶初柳不是没考虑过攻略司宫誉,借助他的资源提升自己的修为,她虽然不喜欢司宫誉,但也不算讨厌,但司宫誉疯得太可怕了,先不说外人,阿宝跟了他十几年,她甚至还没背叛他,只是隐隐露出了些倚仗司无念的痕迹——

    那可是他的亲爹!

    他连敲打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让人废了阿宝的修为,不是一般的狠辣无情。

    饶初柳自信自己是特别的,却从来不信自己在别人心里也是特别的。

    哪怕司宫誉对她的纵容明目张胆,连带着擎天宗那些修为远高于她的修士都对她毕恭毕敬,但喜欢的保质期能有多久呢?发生在他手上的那些惨例难道还不够她引以为鉴吗?

    司家光渡劫就有十几个,她即便战战兢兢地修炼到渡劫,也很难摆脱司宫誉的控制。

    把小命寄托在男人的感情上?她疯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天道誓言一天不解决,她就一天不敢跟旁人有什么。

    “所以……”略带着点凉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饶初柳回头,就见邬崖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对邬崖川示好,是因为他要修无情道,可以被你轻易用完就丢?”

    饶初柳石化了。

    她狡辩道:“我那是仰慕他人品好!”

    邬崖川低笑道:“也就是说,得罪邬崖川,后果最严重也在你可以承受的范畴内。”

    “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吗?”饶初柳汗流浃背了,气得一拳锤在了邬崖川胳膊上,顿时被他硬邦邦的肌肉硌得手疼,她揉着自己的手,气哼哼道:“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

    看着小恩人重新恢复了活力,邬崖川唇角微扬,按下心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焦躁跟酸涩。

    好朋友么?

    或许这样的关系才最适合他们。

    饶初柳本来还想着在樱园岛上多停留一段时间,但听邬崖川说星衍宗的飞舟已经距离此处不远,五日可达,心中立刻有了紧迫感——即便邬崖川会护她,但饶初柳也不相信其他人在知道她是司宫誉心上人后,会不想利用她做些什么。

    但现在就走也不可能,擎天宗的飞舟刚离开,通讯灵符还联系得上,祝明等人一旦发现她想逃,司宫誉很有可能会第一时间让飞舟折返把她带走。

    最好的逃脱时机,就是两方相争而擎天宗那些修士还没来得及出卖她之时。

    甚至,她还可以趁机做些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饶初柳到处踩点,偷偷埋阵基,因着幻灯阵的原因,没谁不认识她这张脸,各处看守的擎天宗邪修看到她便恭敬行礼,然后任她畅通无阻。

    司宫誉离开的时候已经带走了绝大部分灵脉、秘籍跟灵物,但因为事态紧急,还有部分灵脉跟灵矿、灵物没有开采出来,饶初柳目标就是这部分。还好或许是由于互相监督的原因,除了需要严密保存的灵药外,其他的东西都被放在了库房里,并没有被祝明等人收进储物戒中,这就给了她可操作的余地。

    第四天的傍晚,邬崖川塞给她一条柳绿色的法裙,“回去换上这个。”

    这么显眼的颜色……

    饶初柳看着这件并无任何花纹绣样的绿裙,忍不住感慨:“想不到,你还需要穿女……”

    她侧身避开邬崖川落下的曲指,“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君子。”邬崖川这么说着,还是没再试图敲她。他拿出一份玉简递给饶初柳,“虽然迷渊之海方向混乱,但高阶海妖跟各大海岛的领域内都有些异象,这里面是我出发前收集的所有信息,你背下来,看到类似特征时,立刻反方向离开,不要逗留。”

    饶初柳紧紧攥着玉简,低垂着眼眸,睫羽轻颤,“你难道不打算带我一起走?”

    邬崖川道:“我会在飞舟上为你准备房间。”

    邬崖川道:“做你想做的,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兜得住。”

    话音未落,少女温热馨香的身躯就扑了过来。

    邬崖川瞳孔不自觉放大,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像是要修补疏漏般疯狂跳动。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臂朝少女搂去,但指尖触到她背后布料的一瞬,他猛地回过神来,收回手臂,抬手搭在少女肩膀上,握住她的肩头轻轻往外推,“男女授受——”

    “好朋友抱抱怎么了!”饶初柳抱着邬崖川的腰,头埋在他胸口上,掩住了眼中的漠然。

    承诺只有刚出口的时候才最真心,想要什么她会去算计,但别人愿意给,她为何不要?

    能给她兜底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胸口的湿热不断增大,邬崖川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迟疑片刻,原本握着她肩头的手松开,一只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轻柔落在她脑后,安抚般地揉了揉。

    第46章 清白 一更

    饶初柳哭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放开了邬崖川。她将膳房里全部能用得上的东西收进储物戒里,才踌躇着站在了门口看着邬崖川,眸中带着不舍跟黯然。

    “崖川,保重。”她低低说了一声,然后不等邬崖川回应,扭头就走。

    “保重。”邬崖川目送饶初柳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才低不可闻地又重复一次,“阿初,保重。”

    饶初柳赶回了房间,先换上那件柳绿色的裙子,又是一番收收收。收完自己的房间,她又跑到其他没住人的房间继续收,一时除了地板需要用法术动作太大,其他东西都被她收了起来。

    就在饶初柳收完附近的院落,准备绕过花园再收一批时,天空忽然紫光大亮,她抬头便见一颗巨大的暗紫色狰狞龙头盘旋三息后消散,紧接着便是五颜六色的术法光芒在远处闪耀起来。

    “就知道这等丧心天良之事,跟你们跪天宗脱不开关系!”

    “你们装星宗才是一群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趁我们的人走了大半,竟来偷袭你祖宗——”

    周围嘈杂一片,两方骂的同样脏,打得也十分激烈,一时间到处都是战火,像狼群跟鬣狗群正面对抗,一个比一个下手狠。

    饶初柳给自己贴上隐身符,又用了个降低存在感的术法,快速冲出了院子。

    一路上基本都是打红了眼的修士,灵符跟阵法满天飞,饶初柳轻松地避过几乎擦着身体的几道符箓,在阵法空隙穿插过去,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都跟着我走!”

    “看到我们大师兄在这还不放心?正道魁首邬崖川的名声是个修士都该知道吧!”

    “不信就自己走,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路上,饶初柳看着几个眼熟的星衍宗修士正护送着被抓来的那些月琅修士往飞舟走,已经恢复本来面貌的邬崖川手握存正立在半空,盯着去救人的师弟们,每当有修士想要偷袭,他面不改色地提枪一刺,银光掠过,对方便没了声息。

    饶初柳瞥了眼他们来去的方向,转身就往存放灵矿的库房跑。

    “韩弥,你是不是有病,辜负你师妹的又不是我!”库房旁就是混乱的矿场,邬崖川第一时间就让人带走了月琅修士,没管其他,但擎天宗留下的修士本就不算多,本来靠着修为高倒是可以钳制樱园岛剩余的修士,但星衍宗的修士们一过来,他们也趁机暴动。

    祝明一边抵抗韩弥的进攻,一边鼓动樱园岛修士一起杀星衍宗人,但收效甚微,这些人眼见着擎天宗修士式微,便只顾着逃窜或者胡乱杀人,一时倒是添了不少的乱子。

    韩弥面沉如水,抬手布阵,“邪都之人,都该死!”

    祝明暗骂了句死脑筋,转身就想逃,擎天宗的修士也就忠于自己的主子,对其他人其实没多少同门之情谊,眼见着肯定打不过,保住自己的命自然最重要。

    然而就在他转身一瞬,拐角处忽然有一道微弱的气息往库房去了,祝明心头一跳:‘这道气息,是少夫人?!’

    他咬咬牙,打消了逃走的准备,侧身反手一击朝韩弥砸去。

    司宫誉这次留在樱园岛上的修士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头孤狼都没敢留,这样即便有人只在乎自己,其他人也会制衡他。众人都清楚,即使自己身死道消,只要饶初柳没事,司宫誉也一定会厚待他们的家人。

    对面的韩弥也感应到了那道微弱的气息,他神识一探,眼皮倏地一跳:‘柳绿裙子,崖川独有的暗纹,这位就是崖川特意传讯师兄,请他告知所有同门,在其安全时装作没看到、危险时就保一手的姑娘?’

    ‘不能让伪君子/邪魔外道发现她!’

    两人同时警惕地看着对方,互相引导着对方往远离库房的地方打去。

    实际上,饶初柳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隐藏的还算妥帖,但架不住修为太低,现在擎天宗跟星衍宗两方实力最低的也是金丹,没少有人发现她。但两方出于祝明跟韩弥同样的缘由,都引着对方往远处走,给她腾出空来。

    最险的是一伙樱园岛修士蹿出来杀她。

    樱园岛这些人早就被司宫誉下令杀得只剩练气修士,饶初柳并不怕,一套反伤阵拍在身上,拿出风吟就想动手。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下手,旁边打生打死的星衍宗修士跟擎天宗修士同时撤手,先一起把樱园岛那批人杀死了。

    杀到最后一人时,星衍宗修士持剑刺进了那人心口,而擎天宗修士的刀砍断了那人的脖子。

    无头尸体轰然倒地,两人看着对面的宿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

    趁两人还没看她,饶初柳果断溜了。

    看出目前两方都不打算为难她,饶初柳越发大胆,收完灵矿收灵物,收完灵物把新开采出来的所有灵石都收了。收完这些东西,她又冲到了那些已经灭门的宅邸,疯狂收取家具摆件——擎天宗的人看不上这些东西,她却不嫌弃,这些家具都是灵木打造,她可以自己制造阵盘、阵基甚至学习炼器,就算是用不上的,也可以做燃料。

    快速收完一条街,饶初柳发觉打斗声音小了些,就趴在墙角试图观察局势。

    她刚趴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上空忽地响起熟悉的清润声音,“吾等已救出所有月琅同道,擎天宗的诸位若是此刻前往海岸西南角的飞舟前束手就擒,或可保住性命,但若再继续伤人,吾等便不会再留手了。”

    已救出所有人,飞舟在西南角……

    饶初柳毫不犹豫往飞剑上也贴了加速符跟隐形符,朝东北角海岸而去。

    悬在半空的邬崖川感受着急速远去的气息,扯了扯嘴角,心口却倏然一紧。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脑海中止不住浮现被白绫悬挂在山壁上的刘翠初、面色青黑倒在暗室中的元垂思,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力把他的心脏往下压,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有两道声音在他心中吵架。

    “既然之前就知道不可能,何必多靠近招惹人误会,害人害己?”

    “这可是无渊之海,化神修士才有能力横渡,万一她再在海上出事呢?难道你还要再背上一次孽债?想要保持距离没错,可为何不能等她平安到月琅洲之后呢?”

    那就等把她送回月琅,他再离开。

    邬崖川心中微定,从高空一跃而下,落到一位蓝衣女子身前,双手托着一份玉简递给女子,“商师姑,这是弟子调查的樱园岛情况跟樱园岛的处理意见,请师姑——”

    商羽绫含笑接过他手中的玉简,抬手止住了邬崖川的话,“去吧。”

    “临行前,掌门师兄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如果想法跟你的原则起了冲突,那便是你的心已经做了决定。”商羽绫欣慰地看着邬崖川,“崖川,别太为难自己,我们这些长辈现在还能为你们遮风挡雨,哪里需要你们这些还没满百岁的小家伙把宗门兴衰抗在肩膀上?尽管去做你想做的,承担责任这种事,等你们也有了后辈也不迟。”

    “……多谢师姑,也请师姑帮弟子谢谢师父。”邬崖川恭敬道谢,拱手倒退三步,才转身掐诀,消失在了原地。

    商羽绫跟韩弥几人对视,叹了口气,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跟担忧。

    迷渊之海常年被一层白雾笼罩,饶初柳站在海面上踩着白沙,近处是碧波荡漾的海水,放眼望去却四面八方都是朦胧的白雾墙。饶初柳抬手把法船投入水中,输入灵力,刹那间,一艘长约六丈,宽约两丈的浅紫色法船出现在岸边,在阳光照射下,粼粼闪着波光,竟似跟淡蓝色的海水融为一体。

    饶初柳心念一动,法船上空就出现一道口子,她果断跳进去,按照荣景律给的使用方法投入了三块极品灵石,正准备操纵着法船隐形藏踪,就听到旁边响起一道清脆的敲击声。

    饶初柳心中一紧,捏着风吟警惕转头,看到来人时,绷紧的手腕不由放松了些。

    她跳到法船顶部,笑嘻嘻地看着对面站在银枪上的清隽男子,“崖川,你来为我送别?”

    “并非。”邬崖川笑了,眼底那如深潭般的凉意也在此刻化作了一眼温泉,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春风和煦。

    他抬手,一只储物袋便被灵力托着悬浮在饶初柳面前,“在下愿付船资,请道友载我一程,不知道友可愿收留?”

    饶初柳眼波轻颤,意外地看着他。

    她想了想,面色凝重地示意邬崖川跟着自己,先跳进了法船。

    邬崖川也跳进了法船,刚一站定,正等着饶初柳说些什么,就见对面的少女唇角微扬,眸底闪过狡黠,下一瞬,法船隐形敛息防护全开,嗖地破开水面飞驰了出去。

    邬崖川怔愣片刻,没忍住笑了起来,他似是想要控制笑意般的抿着嘴角,但怎么压都挡不住上翘的弧度,“我又没想跑。”

    “天降灵石,我心里不踏实,当然得落袋为安!”饶初柳回答得理直气壮,但还是把储物袋硬塞回邬崖川手里,对方明摆着是要护她一程,再拿东西就太无耻了。

    她指了指其中一间房,“你就住这间吧。”

    这艘法船外面看着不大,但内里空间其实不小,除了他们现在所在的客堂外,还有一间练功房、一间书房、一间防火隔热的炼器/炼丹房跟两间卧室,足够三四个人使用了。

    说完,还不等邬崖川说什么,饶初柳就火急火燎冲进了另一间卧房。

    邬崖川疑惑地盯着饶初柳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正想去她刚指的房间,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他眸色一凛,银枪倏地出现在手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樱园岛上空冒着滚滚黑烟,流焰从山顶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往下流淌,白绿相间的岛屿迅速被侵蚀成了一团火红。

    “什么情况?”身后传来一声惊呼,邬崖川倏地回眸,就见饶初柳站在门口,满脸震惊地望着樱园岛的方向。

    忽然又有一道震天撼地的“轰隆”声响起,岛正中炸裂的火光冲天而起,层层水浪朝法船涌来,但很快被防护屏障所挡。在重重荡开的水雾遮掩下,隐约能看到星衍宗的飞舟升到了天空。

    “岛屿周围灵气混乱,许是擎天宗之人炸毁了灵脉,不得不说,邪道之人做事总是比我们要果决许多的。”看着这一幕,邬崖川蹙起的眉头微松,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怒意,毕竟星衍宗修士不会有事,月琅洲的修士也已尽数被救。

    至于樱园岛的人?他们是正道不假,但却是月琅洲的正道,“只是可惜,岛屿爆炸前,未来得及将那些人尽数抓捕。”

    饶初柳隔着水汽欣赏漫天红光,并未应声。

    炸毁灵脉?这怎么够?

    日后只要樱园岛的地脉中生出一丝灵气,今日红炎洗翠岛的奇观便会反复上演。

    老太太离世早,她对前世没什么留恋,也未想过再回去。但她像是一颗蒲公英种子,种子会永远记住自己的根曾种在何处,灵魂深处的仇恨也会让漂泊在外的每一颗种子都会跟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在外人看来,此事跟她扯不上半点关系。

    抓捕擎天宗邪修是星衍宗修士的目的,炸毁灵脉破坏星衍宗修士拿取战利品的机会、顺便逃走自然是擎天宗邪修的目的。

    擎天宗修士逃回去必会推卸责任,告知司宫誉她是为了不被抓去威胁司宫誉才逃走的;在星衍宗那些修士看来,她又不过是不愿连累星衍宗,但宁可冒着死亡风险也要逃脱司宫誉控制的小可怜罢了。

    没有比她跟合欢宗更清白的受害者了。

    第47章 心疼 二更

    接下来的一旬,两人过得风平浪静,饶初柳沉迷修炼、画符、炼阵、泡药浴无法自拔,邬崖川则每日不是待在练功房练枪,就是待在炼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

    孤男寡女独处这么久,除了三餐饶初柳硬是拉着邬崖川一起吃外,几乎没多少交集。

    等估摸着邬崖川已经跟星衍宗那边联系不上了,饶初柳果断当着他的面布下了御灵通轨阵,边拿出通讯灵符联系师姐们,边催促着邬崖川跟星衍宗保平安——她可没有做好事不扬名的习惯。

    邬崖川看着顺利发出去的讯息,猛地抬头看向饶初柳,正对上她略带些小得意的眼眸,“这阵法……?”

    饶初柳轻咳一声,矜持地挺起脊梁,“乃在下拙作。”

    她满脸写着‘夸我’,邬崖川却不能不为她的进步而震撼,由衷赞道:“道友真是才智出众,据在下所知,月琅尚未有这等阵法,你回去后,最好先去一趟独鉴台,也省了以后的麻烦。”

    饶初柳摇头,“独鉴台我不敢去,最近这段时间怕是师姐她们也不好为我护法。”

    司宫誉目前还不知道她已经脱离控制了,但颜芷师姐告诉她,司宫誉昨日已经回到圣都了,回去第一件事便是跟司无念大吵一架,被司无念罚了禁足也不肯就范,光明正大指使着南光意跟碧落等人去准备合籍大典的一应事宜。司无念被他气得下令不许擎天宗的人帮忙,司宫誉也不管不顾,直接拿灵石让碧落去外面买去了。

    饶初柳惆怅地叹了口气,可能司宫誉本身对她的喜欢并没多浓厚,但没养过猫还没听过猫叫吗?寻常那些听话的在感情上遇到外界阻碍时,还会催化地更加激烈,更何况司宫誉这种嚣张惯了的?

    她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无妨,届时你扮成我师妹或是邬家、荆家之人,我为你护道。”邬崖川笑道:“我会请你伪装的那位在咱们前往独鉴台时闭关不出,必不会让你身份暴露。”

    饶初柳眼睛唰的亮了,一把攥住邬崖川的手,诚恳道:“我会给租金的!”

    似乎有一股电流顺着交握的掌心迅速往胸口蔓延,邬崖川心口轻颤,下意识想抽回手。但紧接着,他就被饶初柳的形容词逗笑了,那点不知所措的紧张情绪瞬间就被消化掉了。

    他拍拍饶初柳的手,示意她放开自己,“就只给她们?”

    饶初柳非但没有松手,还厚着脸皮挨着邬崖川坐下,微仰着头,清透又亮晶晶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给她们租金是因为我跟她们并不熟悉,可咱俩不是好朋友嘛!”

    邬崖川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把手拯救出来,“听起来,与你为友是件很吃亏的事情。”

    话音未落,他被牢牢攥住的手就被主动松开了,明明这就是邬崖川想要的结果,但两手分开的瞬间,他心里却莫名一空。

    垂眸压下眼底的异样,邬崖川面色如常地想要起身拉开距离。但下一瞬,他的手复又被小手握住,被少女不由分说拉到身前,强行捋开他的手指摊平,然后五指就微弓着抵在他指根缓缓往下压。

    掌心贴合的瞬间,凉硬润滑的触感落在了两手之间,“租金只要帮我的人都可能有,但这个,只有好朋友才有。”

    饶初柳笑吟吟地收回了手,邬崖川低头看着手里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玉牌,这显然是一块可多次使用的高级阵牌,表面刻着一柄银枪,赫然是存正的样子,略输入灵力,他放在桌上的通讯灵符就亮了起来。

    邬崖川摩挲着玉牌,疑惑道:“你会炼器?”

    想做出这种玉牌,光会阵法不够,还要结合一些炼器的知识。

    “不会。”饶初柳摇了摇头,她顶多就只记住了普通灵矿、灵材、灵火的作用禁忌这些再基础不过的东西,至于法器、灵器配方她是真没买过也没练手过,“这个不需要炼器,是我结合机关术做出来的。”

    饶初柳目前的技能里,阵法算是一骑绝尘,符箓也不算差,《低阶符箓全要》里灵力足够的她都能画成功,炼丹跟炼器就完全是短板了。炼丹她至少还炼制过三炉辟谷丹,虽然前两炉都是炉灰,第三炉出丹也都是下下品。

    至于炼器,她一次都没试过。

    “想学吗?”邬崖川忽然问道。

    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饶初柳倏地抬眸,眼里的不敢置信跟渴望清晰地泄露出来。

    当她对上邬崖川那双含着笑意跟鼓励的深褐色眼眸时,心猛地漏了一拍,然后疯狂点头。

    邬崖川无疑是饶初柳今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在提出要教她炼器后,他便将身上携带的所有能给饶初柳看得关于炼器的书都放在了书房里,并给她按照前后顺序依次排序。饶初柳每背下一部分,他就拿出相应的灵矿灵材让饶初柳辨认,并带她进炼器房盯着她冶炼这些灵材。

    等饶初柳背下全部书,也能掌握全部灵材灵矿冶炼时的灵火温度时,他开始自己炼器,一开始还提前告诉饶初柳自己要什么材料,让她提前准备;渐渐便提前一天告诉她自己明日要炼制什么类型的法器,让她根据功能准备好;最后竟只告诉饶初柳自己当日要炼制几件,让她准备。

    显然邬崖川也有意考验,她准备好后,他故意不按照备好的灵材炼制,炼制到最后时,灵材总是欠缺——但这也难不倒饶初柳,她总是在邬崖川淡淡投来视线时笑嘻嘻递上欠缺的灵材。

    机智如她,当然会把所有灵材都冶炼好,藏在储物戒里随时应对‘邬夫子’的考察。

    在通过前期所有的考核后,饶初柳终于被邬崖川允许自己炼器,当她顺利炼制出第一把法器匕首时,下意识就去看身旁的邬崖川,当触到他眼眸中不加掩饰的欣赏跟认可时,她竟难以自控地傻笑起来,心中涌动的兴奋快乐甚至远在第一次炼阵跟画符之上。

    只是笑着笑着,饶初柳眼中渐渐浮起泪光,明明又掌握了一项新技能,这样好的事,但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口发涩。

    这股陌生的涩意好像是流浪的小猫从小习惯了淋雨时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等门窗一响就立马逃走,习惯了掏垃圾桶,习惯了冬天缩在车底下,习惯了与同类跟野狗争食,也习惯了去偷人类厨房里的食物……

    这些对小猫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生存之道,它从未觉得难过,但在有人主动给它送了干净的猫粮猫窝还仔仔细细告诉它在什么地方可以用什么方法长期安全地获得新鲜食物时,它忽然就觉得委屈极了。

    眼泪越流越凶,饶初柳忍不住蹲在地上,双臂环抱住了自己。

    要是她当初遇到的是邬崖川就好了。

    少女头埋在膝盖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体微微颤抖,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邬崖川眼眶忽然也有些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抱抱她。

    “好朋友抱抱怎么了?”

    想着饶初柳那句话,邬崖川第一次没有压制自己的冲动,他走到少女身旁,单膝跪地,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背,另一只勾住她腿弯,轻而易举把她抱了起来。

    饶初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雅香气,没有抬头,任由他把自己抱在了软榻上。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她活着时主动抱她。

    饶初柳倏地冒出这个念头。

    原本以为这就是邬崖川能做到的极致,却没想到他竟也挨着她坐了下来,顺势环着她的肩膀靠在他身上,大掌也扶着她的头轻轻按在了他肩膀上,“现在也不晚。”

    饶初柳在邬崖川颈窝里拱了拱,蹭掉眼泪,才抬眸眼巴巴盯着他,“崖川……”

    清隽青年垂眸看她,“嗯?”

    饶初柳眨着眼睛,明显有些心虚,“……双修吗?”

    下一瞬,身侧的人倏地起身,手挡在她肩膀处,阻止了她歪倒,又往里一推,饶初柳顺势坐正,他才撤开几步,凉凉道:“双修可不是朋友该做的事。”

    饶初柳眼周还有些红,但眸光已经重新振奋起来,她灿烂一笑,露出八颗白牙,“朋友也是可以再升级的嘛!”

    邬崖川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但同时,心里诡异地生出了些自豪。

    “死心吧,我是不可能跟你双修的。”他唇角噙着笑,威胁般地屈起手指,看到饶初柳悻悻低下头,才慢条斯理将旁边的锻造台换成炼丹炉,“炼丹学不学?”

    少女的脑袋倏地抬了起来,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声音兴奋到高昂:“学!”

    邬崖川眸中的笑意也清晰流淌了出来。

    擎天宗的飞舟从月琅洲赶到樱园岛时只用了不足一月,法船自然没有那么快的速度,但如果全速前进,三月内也足以到达。但除了刚离开樱园岛那十天,法船几乎都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行进,这自然是饶初柳有意为之。

    法船运行消耗灵石,可用这灵石来换跟邬崖川学习的时间,她简直赚翻了好嘛!

    邬崖川瞥了眼莫名又振奋起来处理灵药的饶初柳,悄悄退出房间,替换掉了消耗过半的极品灵石。

    他幼时听闻虞锦玥与沈自捷之事只觉荒唐,其他正道宗门跟邪道或许恩怨还没那么深,但作为正道之首的星衍宗跟邪道至尊的擎天宗之间仇深似海,立场仇怨根本无法化解。像沈自捷就杀了他们星衍宗不少弟子,虞锦玥成名之初也杀了许多擎天宗修士,若非如此,当初长辈们也不会对虞锦玥的私人感情问题反对的那么激烈。

    如今邬崖川仍旧不懂虞锦玥怎么能疯癫到为了所谓的感情背弃师门、泯灭道义,却已经明了沈自捷为何明知资敌,却不忍心杀死虞锦玥,反而愿意与她为友。

    邬崖川带过不少师弟师妹,但跟那些天之骄子比,饶初柳也无疑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学生。

    这种聪明并不是如苏却、宋清瑜那种仿佛天道赐福般的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而是她真的悟性极佳又擅长学习,像一只贪婪的饕鬄,不管喂她多少知识,她都能完全吃进去。

    她不是没有犯过错,但同样的错误,她从没犯过第二次。

    邬崖川觉得,只要给够饶初柳时间跟机会,就不会有她不擅长的东西。

    她也是他见过最贴心的学生。

    在他想要喝茶时,茶汤永远及时递到他手边,茶温跟茶香也是他喝着最适宜的;三餐跟甜品在她忙碌学习的时候也从未忘记送给他,在此之前,邬崖川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更喜欢酸甜跟辣味的食物,还有……

    邬崖川进入走廊,伸出手,十几个仿佛烧焦云朵的毛团就从隐蔽的角落蹦了出来,围着他挨挨蹭蹭,其中一个蹦到他手上滚来滚去,毛茸茸的,软绵又温热——这是饶初柳学会炼器后特意制作出来的,美名其曰“时时刻刻让他感觉小惊喜”,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被他下意识一枪—刺穿了大半。

    然后,饶初柳第二天就往他怀里塞了些五颜六色的毛团,得意地告诉他,“现在你拥有更多颜色的小惊喜了!”

    她一定不知道,在那个瞬间,他视线不自觉落在了她粉嫩饱满的唇上,想抱在怀里的也根本不是毛团。甚至他还想把她压在书桌上做一些更过分的事,看她露出惊慌无助的表情……

    意识到自己想法有多卑劣时,落荒而逃的反倒是邬崖川自己。

    虽然邬崖川也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饶初柳也不会害怕,甚至会配合他的行动,连委屈生气都不会有。因为直到现在,她仍然把他当成猎物,吞吃入腹后连味道都不会回想的猎物。

    该到此为止了。

    邬崖川这样跟自己说着,于是之后他态度再次冷淡下来,一个人待在卧房,不再去看她炼丹。若是其他人被他这忽冷忽热的对待,要么硬缠着他问理由,要么也不肯再理他。

    但饶初柳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在敲门得到他要独自待几天的冷淡回应后,饶初柳只脆生生应了声好,连句理由都没问。明明是他起的头,但邬崖川还

    是不免心凉,然而就在两个时辰后,一张银白色的薄片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盘膝坐在窗边饮酒的邬崖川只是瞥了一眼,没动。

    哪知三息后,安静躺在门边的薄片忽然膨胀,成了一只圆鼓鼓的银白色小熊,只是一条胳膊曲折着,还是扁扁的,小熊似乎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甩了甩,才使得那胳膊也充盈起来。

    邬崖川就看着它又站起来,扭着屁股,一蹦一跳地走到他面前,两只胖掌在胸前袋子里掏了掏,捧着一只储物袋递给他。

    储物袋里是当天的食物跟一张字条。

    “吃完后把储物袋放回小熊袋子里。”

    没有一句多余的关怀。

    邬崖川冷淡地把储物袋放回小熊胸前,连食物都没拿出来,看着它又把自己放了气,一张薄片蛄蛹着爬出了门缝。

    接下来的几天,小熊每天送饭,又原样把储物袋带回去。到了第五天,它又一次走到邬崖川身前时,就没有再掏储物袋,而是扭头背对着他,双掌叉腰,一副‘我很生气’的样子。

    邬崖川静静看着,就见那小熊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回身,用力跺了跺脚。

    原来是附着灵识的小傀儡。

    他胸口积攒了几日的郁气忽然就散了,睫羽轻垂,掩住眸中的笑意,转过身去佯装不在意的继续喝酒。

    小熊又扭头看了一眼,顿时气得跳到了桌上,叉腰怒视他。邬崖川淡淡扫了它一眼,转过头去,哪知这熊毫不犹豫就往他腿上跳,偏它体轻,落点有些靠上,邬崖川登时惊得站起,俊脸瞬间覆上红霞。

    他眼疾手快把将要掉在地上的小熊捞起,又放回了桌上,“你——”

    小熊又从胸前掏了掏,把一朵栩栩如生的石榴花骨朵递到他面前。

    邬崖川伸手,指尖刚触碰到花瓣,花瓣忽然舒展,露出金色花蕊,花蕊暴露在空气中,在半空映出流光溢彩的金色小字。

    “邬夫子,我丹炉炸三回了,江湖救急,烦请驾临!”

    想起这句话,邬崖川嘴角浮起笑意,拢起手指将毛团牢牢攥在掌心,眼眸却渐渐幽深。

    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像树苗般不断成长壮大,根茎也在他这座孤崖上越扎越深。

    进不敢,退不能……也不甘。

    若是能一直停在海上……

    “看看我这次炼制的回灵丹!”少女声音响起的一霎,邬崖川收起了所有阴暗情绪,抬眸含笑望向她,看着格外清俊温雅。

    于是饶初柳完全没发现邬夫子内心的暗流涌动,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把新鲜出炉的丹药塞进了他手里,指着丹药上那一圈白色的纹路,“这是不是丹纹啊?”

    邬崖川眸光透出了几分骇然,在饶初柳期待的目光下,缓慢点头。

    看来光是合欢宗未来的一代传奇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优秀了,或许她还可以再大胆些,比如……东域未来的全能大佬?

    饶初柳拼命压着不受控上翘的唇角,纳闷地盯着邬崖川,“你怎么这种表情?”

    “三月学会阵法,创造高阶阵法;一月学会炼器,随手炼制法器;一月学会炼丹,成丹出现丹纹。”虽然只是一阶丹药,但也足以证明她的能力。

    邬崖川一句一句讲着,饶初柳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干咳一声,正想谦虚两句,就听他道:“你资质虽不佳,但头脑跟努力应该足以弥补这一点。”

    “可能是因为我还不够聪明吧,不能无师自通。”饶初柳耸了耸肩,见邬崖川表情凝重,笑嘻嘻地托着他的手指合成拳,“我炼制出的第一颗有丹纹的丹药,你可得收藏好,说不定过个千百年就升值了!”

    邬崖川挑眉,反手扣住饶初柳的手腕,捋平她的手指,把丹药又放回她的手心,“那就麻烦阿初去做个标记,否则千百年后我拿出来炫耀时,怕人说我吹嘘。”

    饶初柳嘴角一抽,假笑道:“放心,我肯定给你准备全套的防伪标识!”

    说完,她扭头就走。

    说她吹嘘?等着看吧,千百年后,她必然也是一代大能!

    听着“砰”地一声不大不小的关门声,邬崖川愉悦地勾了勾唇,然后也回到房间,拿出通讯灵符,给朱越发去讯息,“查饶初柳在进合欢宗之前的经历。”

    朱越很快回了句“好”。

    邬崖川大略回了些其他人传来的讯息,就断开了御灵通轨阵,眸光晦暗。

    他并非不通世务,散修生存环境险恶,但对比很多拥有灵根却终身不得引气入体的已是天地之别。那些没能拜入大小门派的预备修士面临的第一道难题便是获得入门功法,而毫无修为的预备修士除非家境足够富裕,否则想要攒够灵石买下最便宜的长生诀也难如登天,所以饶初柳在拜入合欢宗之前,必定在一个可以稳定获得灵石的庇护之地。

    邪宗要人命,世家缺奴仆,而如他们星衍宗这种顶尖宗门,从不吝啬给杂役机会,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杂役气运惊人?能用一点资源广结善缘,又何必跟人结怨!

    因而这庇护之地,十有八九是正道小宗。

    可此处为何给她庇护,却又误她仙途呢?

    饶初柳全然不知邬崖川已经在扒她老底了,摸出个空玉瓶随便刻下“饶初柳首颗丹纹回灵丹,赠好友邬崖川”,刻到“佑安十九年二月十六”,她不由心中一惊。

    她拜入合欢宗居然都一年多了?

    饶初柳顿时拿出册子开始复盘这一年的收获。

    修为突破五层,熟练掌握阵法、创新御灵通轨阵,熟练掌握基础画符,掌握基础练器,可炼制二阶丹药,学会数十道灵膳。

    饶初柳眉眼弯了弯。

    如果说一年前她还远比不上同年龄的散修,那么如今的她应该已经赶上了包括星衍宗在内的大宗门绝大多数同龄外门弟子的进度,总算夯实了先前落后于人的基础。

    到达这个程度再想进步,就要买配方了。

    饶初柳又开始盘算自己现在的资产。

    灵石约42786万,其中有四亿两千万都是司宫誉给的,剩下的零头里,邬崖川给了四百多万,她从樱园岛抢了三百多万,合欢宗月俸九千——这还是她花了五十万买食材,又给茂茂留了十万的结果。

    普通跟一阶二阶的灵材跟灵药基本都在这两个月内消耗的差不多,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法器跟丹药,三阶灵材、灵药共计一百二十三,四阶共计三十六,五阶则只有一株灵药——七成都是司宫誉给的,两成是从邬崖川那里获得的,一成是她抢的。

    一阶丹药三百瓶,二阶丹药十瓶,一阶法器二百六十件,二阶三十六件,普通赏玩类若干,灵膳两千四十三道,各类符箓六百二十三张,低阶阵盘七百四十五个,中阶阵法七个,高阶阵盘四十三个——基本都是她这一年的成果,中阶阵法图纸是邬崖川送她的,没经由天道商行,数量稀少,高阶阵法图纸则都是虞锦玥送给她的。

    数百件法衣,首饰若干,各类美容美体的灵物若干——八成是司宫誉送的,两成是合欢宗的师姐师兄们送的。

    饶初柳看着账册,表情空白。

    司宫誉真的不会追杀她吗?

    要是谁拿她这么一大笔钱,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她也绝对要跟那人不死不休了!

    饶初柳默默又把柳叶戒里的东西原样复原,邬崖川已经替她检查过,这枚储物戒上并未携带定位之类的术法,但是有防护作用,跟盾丸效果差不多,能抗化神修士全力一击,不过只要用灵石充能,就可以多次使用。

    这些……聘礼里的灵物她再不舍得也不敢用,等司宫誉放弃她后,这些东西她得一样不少的还回去。总不能她惹了祸,还要合欢宗来替她承担代价。

    但这么大笔灵石压在她这里,倒可以购买材料练手再把成品卖出去,或者倒买倒卖赚差价,只要能原数返还就问题不大。

    饶初柳长舒一口气,把整理好的两枚储物戒跟四个储物袋各自藏好,换了个册子,开始思考下一步计划。

    天道誓言始终是个隐患,她目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一,跟邬崖川双修。

    二,助邬崖川度过心魔劫,突破元婴。

    三,她在邬崖川之前突破元婴。

    饶初柳笔尖在这三条上画着圈圈,有些头疼,这三条真是各有各的难题。

    相比较而言,她当然最喜欢第三条,但论可行性,显然第二条才是这三条里难度最低的。

    不过或许也可以三管齐下?

    饶初柳若有所思地侧眸望向角落的聚灵阵。

    “你是说,以自身的经脉为阵线,灵根为阵眼,在丹田内构建出聚灵阵?”邬崖川盯着饶初柳画的人体经脉图,上面已经被她用红线勾出数条经脉,汇集在丹田内,确实能构成聚灵阵。

    “阿初真是聪明绝世,竟画出了全新的功法图。”邬崖川先是赞了一句,才冷静道:“低阶修士经脉脆弱,聚灵阵引来的灵力湍急,大量灵力灌入必会使其经脉胀痛甚至破损,而灵根比之经脉也未强到哪里去。且经脉受损容易愈合,灵根受损则医治困难,阿初有让灵力温驯的办法?”

    “那就加一层防护。”饶初柳想了想,拿出一只绿色笔,圈起另外几条经脉,“再加上这几条,就正好是聚灵阵叠加养灵阵,聚灵阵卸去的灵力被养灵阵吸收,正好可以滋养灵根。”

    “不过……以经脉在两座阵法中建立通道,破坏性恐怕比聚灵阵更大,还得借助外力。”

    饶初柳脑海浮现从前见过的组合阵法,眉头微蹙,俨然已经沉浸思考,“护脉丹?不行,护脉丹是四阶丹药,一颗十万灵石,且只持续半个时辰,每日修炼四个时辰就是八颗,啥家底能这么奢侈?这还不如慢慢用灵物养灵根呢……”

    少女苦恼地碎碎念着一个个解决方法,又一个个自己否定,笔尖都快被她戳平了,邬崖川有些忍俊不禁,见她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唇,显然是有些口干,便默默推过去一杯茶。

    饶初柳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惆怅地坐了下去,“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邬崖川笑道:“或许你该多看几本功法。”

    饶初柳死鱼眼盯着他。

    “是我的错,没考虑你的情况。”邬崖川含笑拱手讨饶,垂眼间眸底飞快闪过暗色,“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饶初柳疑惑道:“什么办法?”

    邬崖川却又不说了,端着半盏茶,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显然在拿乔。

    饶初柳颇感无语,忽然心中一动,笑吟吟地走到邬崖川身侧,伸手勾住他脖颈,就软软贴着他臂弯倒下,坐在了他腿上。

    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清俊修士当即瞳孔地震,身体僵硬得像是石头,双臂后展,努力减少跟她的身体接触,“下去!”

    邬崖川坐着的凳子正在桌与墙之间夹角,饶初柳往他腿上一坐,他顿时连起身都难。饶初柳就是仗着这一点肆无忌惮倚靠在他身上,手指往他唇上点,邬崖川侧头躲过,她还泛着凉意的指尖就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饶初柳看着清隽修士抵触的表情,吃吃一笑,指尖点在他的额头,鼻梁,最后顺着他下颌线往下滑,“邬真人,你要再不说,我可就亲你了!”

    调戏正经人可真好玩。

    人的底线总是不断降低的,这两个多月她没少跟他挤挤挨挨,时不时就牵个手,偷袭搂个腰,才逐渐让邬崖川适应了肢体接触。看,她现在都能搂脖子坐腿上了,要是换成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没走到三步以内,他就一张被子裹过来了。

    但显然邬崖川似是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更无耻,也大概从未跟人这样亲密过,表情明显有些不知所措,足足反应了三息,才沉下脸来,眸光冷得骇人,“你下不下去?”

    饶初柳指尖刚滑到邬崖川喉结上,就被他扣住手腕扯了下来,倒险些让她彻底贴在邬崖川身上。她想挣开,对方反倒攥得更紧,只得就着这个姿势趴在他胸口上,学着银清师姐柔声道:“你告诉我,我不就下去了嘛。”

    邬崖川阖上眼,睫毛却还气得颤抖,冷声道:“海心城。”

    说完,他再不犹豫,单臂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抱起往下一放。

    大概是因为生气,他勒她腰的力度有些重,饶初柳揉了揉自己的腰,刚转过身,就见邬崖川似乎是防备着她再突然坐在他腿上,向来挺直的脊背微弓,手肘支在桌上,侧身背对着她整理了下褶皱的袍摆。

    “海心城里有一座澜卷洞,十万年前海妖袭击月琅时灭了不少小宗门,将他们的功法秘籍都搬回了海里,后来星衍宗、琴镜阁等势力反击夺回了大部分,但剩余的都被放进了澜卷洞。”

    海心城是迷渊之海中唯一位置明确的地方,存在于海底,是海妖们的聚集地。

    澜卷洞是海心城中最大的书楼,里面大部分书都是从月琅洲抢回来的,小部分才是海妖的一些公开著作。海妖想进去看书很容易,只要交钱即可,人类却得完成一项海心城委托的任务,拿到暂住凭证,才能有进内城入澜卷洞的资格。

    又介绍了下海心城的大致情况,邬崖川才淡淡瞥了她一眼,“虽然里面没什么高阶功法,甚至连中阶都没几本,但像长生诀这种的基础功法却不在少数,还有不少黄级武技。”

    这家伙显然还有些不高兴,饶初柳见好就收,重新坐回他对面,“什么样的任务?”

    邬崖川道:“我去那时,海心城凭证司的管事是青虹蛇族的,青虹蛇族的特产是龙血珊瑚珠,因而它让我上交三颗三百年的龙血珊瑚珠。”

    饶初柳秒懂,“一颗多少灵石?”

    邬崖川道:“十万。”

    三十万?!

    饶初柳双眼发直,最便宜的长生诀五百灵石,其他市面能买到的基础功法贵的几千,便宜的也就一千上下,三十万灵石够她买二三百本了!

    她喃喃道:“这澜卷洞我是非去不可吗?”

    “若只是为了进澜卷洞的资格,那确实不值。”邬崖川视线扫过饶初柳空荡荡的十指,抬杯遮住唇角的笑意,“不过许多灵物只有内城才有,且作为凭证的冥龙珠泪本身便是进入极海秘境的信物。”

    那倒是也没那么亏了。

    虽然极海秘境这种稳定存在的秘境里好东西早被采走了,但她对自己的薅羊毛能力有信心,或者就把这当做模拟训练倒也不算亏,“秘境有时间限制吗?”

    “三个月。”

    饶初柳一拍手掌,“那就去!”

    “如此甚好。”邬崖川弯了弯唇,看着她的眼神满是赞赏,温声道:“我会画张详细的地图跟介绍给你,等去完独鉴台,你再次出海时,就不必再重新收集讯息了。”

    饶初柳笑容僵在了脸上。

    占便宜的报复居然来得这么快吗?!

    第48章 不甘 一更

    在骨气跟交易之间,饶初柳选择了耍赖。

    她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说好话,死缠烂打了邬崖川一旬,就差没捏肩捶背了,才吓得对方勉强同意了陪她去海心城。

    但邬崖川也提出了一项要求:不经过他同意,不许再对他动手动脚。

    通过那一次,饶初柳就试探出邬崖川对她仍无男女之情,于是也没歪缠,爽快答应。

    至少在到海心城之前,她没打算再跟邬崖川有任何肢体接触。

    不过邬崖川显然不适应她这阵子的老实,好几次她靠近时,他视线都不自觉往她手上扫,大概提防着她突然袭击。

    饶初柳假装没察觉,央着邬崖川从天道商行帮自己买易容法器的炼制方法。

    在她学习这方面,邬崖川向

    来帮得痛快,从不拿乔,很快就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乳白色印鉴,背面镂刻清池月宫,下刻四个极为复杂又美观的符文,覆着一股玄之又玄的韵律。

    跟虞锦玥托她转交给庄云山的外观相似,符文却不完全一样。

    “这是古仙文,天运恒昌。”邬崖川边解释着,边往印鉴中注入灵力,饶初柳聚精会神盯着他的手,也不知他是怎么操作的,印鉴忽然从中间裂开,一份玉简掉了出来。

    邬崖川又从储物戒中拿出另一份玉简,两份玉简一起递给饶初柳,“澜卷洞内的书大部分都是古仙文,你不如早学一下。”

    如今的玉简多是神识接收,但锁灵玉制作的玉简虽能保存内容,但若不及时注入灵力保养,内容早晚会消散,倒不如刻字那些长久,这点饶初柳也是知道的。

    她问清楚炼制方法需要的灵石,犹豫了下,取出虞锦玥给的黄色锦盒,跟灵石一并推给邬崖川,“虞真人死前曾托我将此物交给玄穹道尊,靠我还不知道哪年才有机会见到玄穹道尊,不如崖川你回去后帮我转交吧!”

    邬崖川面上毫无意外,收起灵石,却把锦盒推回去,“小师姑虽未死在我手中,亦不远矣,庄师叔祖即便惦念恐怕也不愿多问我两句。倒不如你亲自送过去,与他老人家说说小师姑离世前的情形,也算宽慰。”

    饶初柳刚松了口气,闻言就是一怔,“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玄穹道尊应该常年在星衍宗闭关不出吧?”

    邬崖川颔首。

    “那……”饶初柳心头有些微妙,踌躇片刻,道:“你是打算带我回去?”

    “送你去独鉴台后,我需要去安和城办件事,然后回宗一次,你若急着送还庄师叔祖,便同我一起回去。”邬崖川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看得清楚,腰背微微后仰,拉开了些距离,笑得如沐春风,“若是你不急,便等我下次回宗,你我是友人,这个忙我总要帮你的。”

    倒是也该顺路确认下沈棠的近况。

    虽有些意动,饶初柳还是下意识戒备,挑眉看着他,暧昧道:“你想带我回去啊?”

    “确实如此。”听着饶初柳的试探,邬崖川弯唇,笑得纯良而真挚,“庄师叔祖最是惜才,又爱护晚辈,你得了小师姑的传承,算是他半个徒孙,能得他指教几句,你收获也不算小。”

    饶初柳恍然,心里的疑窦散了,感慨道:“论惜才,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能比上你。”

    对外人都这样悉心栽培,更别说同门。

    邬崖川面色不变,掩在身后的手指却蜷了蜷。

    “不过还是算了。”饶初柳还是没把黄色锦盒收起来,诚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很信任邬崖川的人品,但邬崖川是邬崖川,星衍宗是星衍宗,她先前不愿上飞舟,难道现在就愿意去星衍宗?

    图庄云山那几句指点,她还不如混进横天街去拿回沈自捷的传承,“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一个合欢宗弟子,在你们名门正派的地盘行走到底别扭,还是请你帮我转交吧。”

    十年之期,还剩九年三个月,也不知道司宫誉什么时候才能清醒点。

    “好。”邬崖川这次并未再劝,直接将锦盒收回了储物戒中,一如既往的体贴不多言。

    真是好人啊!

    饶初柳朝他粲然一笑,眸光暖融,带着难以忽视的信赖。

    邬崖川回以一笑,看着她抱着两份玉简迫不及待跑进了书房,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散,眸中的寒光冻结了整张脸。

    信赖?朋友?

    他自嘲一笑,目光沉沉盯着紧闭的房门,呢喃道:“阿初,你还真是,做什么都能进步呢。”

    饶初柳进入书房后第一件事就是画出邬崖川的颅骨形状,先前她调戏邬崖川不光是为了试探他对她的想法,也是为了给他根据骨相再制作一张易容。

    麻黑那张脸也就是因为让人不忍多看,才勉强摆脱嫌疑,否则即便邬崖川收敛了气质,明眼人也都能看出违和感。

    画完草图后,她又跑去炼器房开始炼制,用了五天成功炼成后,第一时间就敲开了邬崖川的门,塞进他手里,“试试!”

    邬崖川看着饶初柳期待的表情,淡淡应声,启动了法器,顷刻间,他面部皮肤上似乎覆上一层轻薄的水雾,他意外抬眸,正对上水镜中那张清秀沉稳的脸。

    他心中一跳,声音中带了些不敢置信,“你要炼制方法是为我?”

    “不然还能是为我自己吗?”饶初柳奇怪地瞥他一眼,千幻虽然易主就会自毁,但像星衍宗这种大宗门应该都知道合欢宗有这种易容灵器才对。

    她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邬崖川,满意点头,“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你是易容了。”

    邬崖川凝视着水镜中的脸,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底暗涌着的不甘跟愤怒,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攥紧,这一瞬间,他发自内心的憎恨起饶初柳脸上的笑意。

    她怎么就能笑得这么轻松?

    说做朋友的是她,将他利用得彻底、却无一丝信任的也是她;张口闭口说喜欢的是她,可凭什么逐渐滑入泥沼深渊想爬却爬不出去的却是他?

    当然,他从头至尾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在骗他,上钩是他愚蠢,沉沦是他自制力不够,这些都不能怪她。

    可她要利用就利用个彻底,利用到他护送完她这一程,他也能彻底死心,可她怎么能在他认清事实后,还要乱他心湖!

    邬崖川沉默许久,忽然笑道:“其实我也不必易容。”

    “不易容,难道你以为海妖也会顾忌你的身份吗?”饶初柳不明白邬崖川为何忽然就不高兴了,她认真观察着他新鲜出炉的假面,确定服服帖帖并无任何磨损他皮肤的疏漏后,才略略放心。

    她耐心解释道:“何况你身边还有我这么个大麻烦,你身份隐藏越好,就越安全。”

    “但不易容,能认出我的总有顾虑,易了容,便是死也冤枉。”邬崖川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哪怕心中已经沉郁至极,也只是眸光闪烁了下,甚至脸上还一如既往挂着笑意。

    他背对着饶初柳倒了一杯茶,刻意停顿三息,才转身递给她,“况且,我以为你更愿意我以本来面目见人。”

    饶初柳手一顿,但紧接着就端起茶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才冷淡地朝邬崖川亮了亮杯底,“这话可真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

    说罢,她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扭头就走。

    这反应完全超出邬崖川的预料,在饶初柳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下意识伸手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脱口而出:“抱歉。”

    饶初柳知道这会儿最好顺杆下,并解释自己对他的情义,但那瞬间被泼了一头冷水的凉意此刻还残余在心底,让她难以控制地发出一声冷笑,“不用道歉,你又没说错什么,我不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

    实际上,邬崖川这句质疑还是太温和了。

    哪怕邬崖川登上法船,愿意为她保驾护航那一刻,饶初柳心里仍旧在算计。

    正邪两方虽一直摩擦不断,但真想打起来其实两边都不愿,若是正道魁首跟邪道少主因为抢一个女人发生冲突,最大可能是两方的长辈都勒令他们放弃她,有许师姑祖庇佑,她保命是没问题的。

    这样一来,她是不能采补邬崖川,可司宫誉也不再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正邪两道这一代最杰出的两人都爱慕的女子这一头衔还能迅速让她声名远扬。

    合欢宗弟子一旦有了名望,再猎艳时,比现在不知容易了多少!

    但……邬崖川对她太好了。

    好到她做不到不去考虑他的处境。

    采补邬崖川元阳的想法饶初柳仍未动摇,但至少这个易容法器,她没掺杂一丁点利用。

    只是一棵扎根在阴谋里、用谎言浇灌长大的树,在看透它的人眼里,偶尔愿意给人遮荫的树叶都是带着恶意的。

    可再是知道邬崖川没错,不知为何,饶初柳心口的委屈跟懊恼仍是丝丝缕缕的翻涌上来,她用力掰着他的手,想要离开,但攥在她手腕上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力一拽。

    饶初柳猝不及防跌倒在青年坚硬的胸膛上,然后被他抱了个满怀。

    邬崖川抱紧了他的小恩人,心尖上泛起一点甜,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惊喜,“我错了,不该曲解你的好意。”

    如果不是真的信任他,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对他耍小性子!

    饶初柳任由邬崖川抱着,却没吭声,她从不曾在感觉委屈后发泄出来,也不知道发泄后没被回馈恶意却被哄该作何反应。

    邬崖川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茫然,方才的惊喜霎时转为酸涩。

    他弯腰揽着她腿弯往后一坐,饶初柳就稳稳当当坐在他腿上,整个人被他圈在了怀里,“阿初,不开心就罚我。”

    啊……这是不是,太暧昧了?

    饶初柳不确定地抬头看他,正对上邬崖川怜惜的目光,两人挨得太近,他身上淡雅的香气跟湿热的吐息柔和到感觉不出丝毫攻击性,却绵长又密不透风地包围了她。

    饶初柳视线不自觉落在邬崖川的唇上,似是被看得有些别扭,他嘴唇抿紧了些,腰背也略往后撤,“阿初……”

    饶初柳猛地凑过去,但显然邬崖川反应比她更快,迅速后仰躲过她这一吻,饶初柳勾唇一笑,顺势按住他肩膀,借着他后仰的力道把他压在了榻上,再次凑了过去。

    但这次仍旧没得逞,邬崖川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眸中浮动着碎光,发丝凌乱地散在榻上,他此刻已经恢复了原貌,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难得显得惊慌,眼尾薄红,竟露出些脆弱的美感。

    他声音微哑:“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动手动脚,这是动嘴。”饶初柳觉得自己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邬崖川越慌张,她兴致越浓,她用力掰开他的手,理直气壮道:“不是你说我可以罚你的吗?”

    大概是防着她继续偷袭,邬崖川的手落在了她脖颈上,又似是觉得这位置太敏感,指腹只轻轻一触,便上滑捏住了她的下颚,“但这种越距的事,不可以。”

    饶初柳被他近乎抚摸的感觉激得身体一颤,心中登时有些怪异。

    他干的这些事,好像也没守规矩到哪里去。

    但她可不会提醒邬崖川,想着他这段时间的纵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好朋友亲亲怎么了!”

    邬崖川顿时被气笑了,“我倒是也见过友人勾肩搭背,挽臂握手,搂搂抱抱勉强说得过去,但亲吻的,还从未见过。”

    “那你还是见得太少,我就——”饶初柳忽觉背后一寒,抬眸一看,便见邬崖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眸光隐隐透着凉意,似是想看她还能说出多荒唐的话。

    她莫名有些心虚,咽下了“亲过我师姐”这五个字,“我就见过好几次!”

    在饶初柳眼神略微躲闪的一霎,邬崖川眸色微深,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但等她重新看过来时,他面色再度变得不霁,“别人是别人,我跟友人可不会做到这一步。”

    “试一次也无妨嘛!”饶初柳还不甘心,但整个人紧接着就被重新坐起来的邬崖川搬到了旁边,眼看着他起身要往另一侧走,她连忙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说好的认罚呢?”

    “我说得是你不开心就罚我。”邬崖川余光瞥见她略显别扭的姿势,不动声色往旁边稍挪动半步,让她能握得舒服些。

    他淡声道:“可我看你分明开心得很。”

    话音刚落,饶初柳面上瞬间浮现哀愁之色,长吁短叹着,把‘不开心’表现得彻底。

    这个鬼灵精。

    邬崖川无奈一笑,迟疑片刻,道:“闭眼。”

    饶初柳双眼微微睁大,反倒愣住了,但紧接着,邬崖川的手就盖在了她眼上,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几乎是本能的,饶初柳想起了师姐师兄们纠缠的画面,她本能地屏住呼吸,抿了抿唇,心脏越来越快,胡乱想着:如果邬崖川亲了她,那双修应该也没那么难了吧?

    邬崖川感受着手心少女睫毛颤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视线落在她缩在背后攥紧衣摆的手上,心口发热,再滑到她脸上时,眸中便渐渐染上暗欲,喉结滚了滚,下意识的,他倾身往下压。

    但距离她脸还有一拳的距离时,邬崖川又停住了。

    他眼中闪过挣扎。

    他的小恩人何其敏锐?这一吻下去,他想要掩藏的那些心思便再也藏不住了。

    逐渐崩溃的理智告诉邬崖川,他扛不住饶初柳全力以赴的攻势。

    可邬崖川同样清楚,放纵欲望的结果,是被道心通明的饶初柳弃如敝履。

    他不要。

    饶初柳感受着温热的呼吸始终停在脸前,却未曾再近半分,那点微妙的紧张霎时散了,甚至还有种果然如此的明悟。

    也是,哪怕她再努力营造暧昧错觉,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亲吻这种事太为难他了。

    饶初柳想着这一吻下去,估计邬崖川又得冷上好多天,也不打算再逼迫,“崖川……”

    话还未说出口,温软的触感就像是一片羽毛,轻盈地落在了她眉心,又很快离开。

    饶初柳心尖一颤。

    黑暗中,青年清润的嗓音也轻微有些干哑,“阿初,这便是我能对友人做的极限了。”

    第49章 相扣 二更

    实际上,饶初柳立刻就反应过来,张口就要跟他友谊再升级一下。

    但邬崖川只是浅笑着瞥了她一眼,一句“这么说来,阿初是打算跟我回星衍宗?”就把她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讪讪回房去学习古仙文。

    她向来信奉活学活用,技能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因而在学习时,她先是把所有古仙文跟对应释义背下,就把几本书翻译成古仙文,再递到邬崖川面前,让他纠错。

    邬崖川如今对饶初柳的超强行动力已经深有体会,称赞了几句,就开始给她纠错。

    邬崖川毫无疑问是良师,却不是那种有耐心的老师,同样的错误他只会指出一次,第二次即便看到也不会再提起。

    他教同门师弟妹时便是这样,每次有人同样的问题问第二遍时,邬崖川倒不会斥责,只是脸上挂着笑,告诉对方从哪本书里能找到答案,开始还有不用脑子的追着他问第三遍,但被他罚抄了百遍也学乖了。

    可以说,这一辈的星衍宗弟子,就没有一个没抄过书的。

    饶初柳恰恰是那种不必讲第二次的好学生,她对于学习总是抱着一种虔诚的态度,平时再怎么不正经,学习时却都是诚挚认真的,两人一个讲得直戳重点,一个听得举一反三,都对彼此很满意。

    眼见着饶初柳短短几日便将寻常人三五个月都未能记住的古仙文背得滚瓜烂熟,邬崖川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将新翻译的长生诀收进储物袋,想起朱越发来的讯息,眸色微冷,看饶初柳的眼神更加惋惜。

    他不由感慨道:“我只怕很难找到比你更合心意的徒弟了。”

    当初把小阿初捡回去的怎么不是他呢?

    “……”饶初柳死鱼眼地看着他,“你到现在还没放弃收我为徒吗?”

    邬崖川摇头,“早就放弃了。”

    饶初柳微微挑眉,手撑在桌上,身体朝他倾斜,“这么快?你是不是怕我欺师啊?”

    邬崖川屈起手指就在她头顶一敲,“这种玩笑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师徒如父子,月琅洲万年也没几对违逆人伦的师徒,你随意说这话,旁人听到怕是会误会你。”

    “万一不是误会,我真是这种人呢?”饶初柳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认真把这话记下,也是,前世老师跟学生在一起都会惹人诟病,更何况修真界这种师父真把弟子当儿女养的呢!

    邬崖川笑道:“若是如此,你又何必打算独行海上?”

    饶初柳哑口无言,但紧接着,她有些好奇地看向邬崖川,“那你为何放弃?”

    因为他问心有愧。

    邬崖川深深看着她,却给出了另一个答案,“你轻易是不会离开合欢宗的。”

    饶初柳笑了笑,算是默认,她启动了千幻,邬崖川眼睁睁看着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变成了另一张清秀的脸,看上去竟跟自己那张易容法器里的脸有五分相似。

    他不由笑道:“你下个身份跟我是兄妹?”

    饶初柳掩唇轻笑,不徐不疾整理着衣裙,才优雅地坐在椅上,看着格外端庄温雅,语气也温柔,只是说的话却跟她此刻的模样大相径庭,“为何不能是夫妻相?”

    邬崖川看着她这样,眸中笑意渐深,似笑非笑道:“但我不愿跟你假装夫妻。”

    “那就兄妹吧。”饶初柳毫不意外,邬崖川肯答应,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既然伪装了身份,最好性格也跟着换一换,你身高气质太突出,只换脸的话,还是很容易被怀疑是邬崖川。”

    邬崖川心中一动,意外地看着她。

    “邬崖川只做邬崖川该做之事,但若不是邬崖川,总可以做一些邬崖川不能做之事了吧!”饶初柳此刻顶着的脸其实远不如原貌漂亮,也比不上之前伪装的另外两张脸,但那双灵动的眼眸依旧让这张清秀的脸增了几分颜色。

    她笑吟吟盯着邬崖川,眸光微暗,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除我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是谁,难道你不想试试短暂摆脱邬崖川身上那些枷锁,畅快活一次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邬崖川有些意动,但他虽能伪装成麻黑,还装得不错,是因为有目标。

    但没有目标,他又该怎么做呢?

    饶初柳看着他眸中的迷茫,心里忽然有点微妙的不舒服,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没太在意,耐心引导道:“那咱们从名字开始?你打算给这个新身份起什么名字呢?”

    邬崖川抬眸对上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谢存。”

    “还挺好听的。”饶初柳夸了一句,也没有深究这个名字的含义,反正从存正、麻黑就已经看出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起名废,“那你以后就是来自西域的散修谢存了,那性格呢,你有没有倾向?”

    邬崖川摇头。

    “那柳夫子就给你出出主意。”见邬崖川应允,饶初柳笑得更开心了,她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新鲜出炉的温柔人设,抱着手臂围着邬崖川转了三圈,开始思考该给他套什么样的人设。

    这家伙虽然隐藏得很深,但明显厌蠢,荆南那种莽撞却直爽的性格他即便装得来也是套上了另一具壳子;温柔也不行,容易让他缩回原本的克制里去;人狠话不多跟他本身的道德观相悖,很难一步到位,那就……

    饶初柳忽然一拍手掌,她想到了!

    “笑面虎的毒舌妹控?”邬崖川迟疑着复述了遍饶初柳的话,有些不解其意,但等饶初柳巴拉巴拉给他解释一遍后,他没忍住被气笑了,“柳夫子还真是精明。”

    不光当面暗骂他笑面虎,还想用‘妹控’这点引导他对她好,半点亏都不吃。

    邬崖川没明确拒绝,饶初柳就当他答应了,她含蓄轻笑,温声道:“你如今是谢存,这话可不能说得如此委婉。”

    邬崖川的手臂被饶初柳强行交叠在一起,下巴又被她微微抬起,整个人顿时显出了几分恣意。他看着水镜中陌生的自己,怔愣片刻,笑了起来,“那该怎么说?”

    饶初柳也双手抱臂在他身旁站定,盯着水镜中此刻看上去足有八分相似的一大一小,下巴微抬,似笑非笑道:“柳夫子,你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来了。”

    邬崖川垂眸思索,片刻,他歪了歪头,手掌落在饶初柳的发顶,“妹妹说的是。”

    饶初柳愣了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哥,理解得不错。”

    邬崖川挑眉,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谢谢四妹夸奖。”

    饶初柳回以温柔一笑,心里却不免叹气,这人确实聪明,但对自我束缚也过于严重,怎么宁可违心接受妹控这一属性,也不肯放开自我去发泄吐槽人呢!

    算了,慢慢来吧。

    “再就是兵器。”饶初柳道:“你还有其他擅长的兵器吗?”

    所有兵器邬崖川都会用,只是最擅用枪,甚至储物戒里的各种备用兵器都不少。他本来想用修真界最常见的剑,但这会儿看着饶初柳,鬼使神差说出一个字,“扇。”

    饶初柳毫不犹豫就取出风吟递了过去,“风吟借你。”

    邬崖川接过风吟,才问:“那你用什么?”

    饶初柳道:“我用什么其实差别不大,用刀可,用剑亦可。”

    这两种都是她曾学过武技的,况且武技这种东西也是一通百通,《扇舞》中许多技巧也可以用在刀剑上,只是没办法组成一套完整的剑法或是刀法罢了。

    邬崖川指腹摩挲着扇柄,笑道:“枪法,学不学?”

    饶初柳双眼一亮,立时就要答应下来,但话到嘴边,她犹豫道:“我没有枪啊。”

    邬崖川总不至于把存正借她吧?这枪不光出名,还是邬崖川的本命灵器,怎么可能像风吟那样随意借人!

    邬崖川抬手,一杆银红相间的长枪就出现在手中,这柄长枪比存正细了一半,矮了三寸,但精致程度却还尤在存正之上,威风赫赫的红龙盘踞在雕满云凤纹的银色枪身上,精美又霸气。

    这熟悉的纹路走向,一看便知道跟风吟与存正出自同一位炼器师。

    饶初柳灵光一闪,“风吟、存正跟这柄枪都是你炼制的?”

    邬崖川笑意更深,将红龙银枪递到饶初柳眼前,“它叫守心,借你。”

    这便是默认了。

    饶初柳恍恍惚惚地接过守心,虽邬崖川自己总说在他们这一辈弟子里,他炼器不如苏却,炼丹岐黄不如宋清瑜,阵法不如孟臻,经营不如朱越,就连武力也不能稳胜荆南与同为月琅十英的怒涛仙子韩颂暖……

    但这些人单项专精,他样样强啊!

    邬崖川看着少女表情先是惊愕、疑惑,再是憧憬,最后看向他的眼神竟生出了浓烈的战意,失望的同时,亦生出了种果然如此的欣慰跟自豪。

    饶初柳完全没想过风吟跟守心的诞生可能跟自己有关,她又没有桃花癫,别人对她好点,就怀疑别人喜欢她。

    法船内的练功房虽有扩容,但练习拳脚功夫勉强还够用,学枪却完全活动不开。因而在确定附近没被什么强大海妖占据后,两人商量着暂时收了法船,找了座无人小岛,白天邬崖川教饶初柳枪法,晚上饶初柳给邬崖川陪练用扇,准备先练出个样子再去海心城。

    饶初柳不是武道天才,但她擅长用脑子学习,五六天下来,威力自然比不上能用出枪芒的高手,但也勉强可以用来唬人。

    邬崖川从未把星衍宗只允许弟子学习的秘籍跟武技教给她,他教饶初柳的是他自创的枪法《穿风破云》,这枪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快,因而对臂力要求极高,好在饶初柳已经泡了素年给的锻体方子几月,身体韧性跟气力比之原先增加数倍,再加上守心轻便,倒也练得来。

    “用枪最忌畏首畏尾总想防守。”重重抡出的一枪被青扇四两拨千斤的绕着转了一圈,就刺到了一旁的树上,将那树戳出了个窟窿,饶初柳咬牙将枪拔出,用力朝邬崖川面门抽去,后者眼中闪过赞赏,直到枪尖将要抵达面门,才不紧不慢“啪”一甩青扇,挡在脸前。

    枪尖砰地撞在扇面上,登时金花四溅,饶初柳只觉手臂一麻,下一瞬,青扇锋利的扇刃已经顶在了她喉前,青色寒光晃得她眼一花,微风拂在脸颊上,却激得她汗毛倒竖,下意识就倒退了两步。

    几乎是在退后的瞬间,饶初柳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但已经来不及了。邬崖川叹息一声,刚还顶在少女脖颈处的青扇倏地收拢,在她手腕麻筋上一敲,饶初柳只觉手腕酸麻,紧攥着守心的手指控制不

    住地张开。

    又想夺她枪!

    自上岛以来,只要对战,邬崖川总能轻而易举将她手里的长枪夺走,每次不是说什么“枪客越不惜命才越能保命”“每次攻击到了你眼前,你就总想躲,但枪势本就是先声夺人,躲来多去,就把战机让给了对手”,就是无奈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简直欠抽!

    那就抽他!

    反正不是没药治伤,她怕什么!

    眼看着邬崖川已经表情淡然地伸出手准备接住掉下来的守心,饶初柳忽然用力一咬舌尖,感受着嘴里的铁锈味,眸中划过厉色,用力攥紧守心,扬腕往身侧一抡,登时一道寒芒破枪而出,狠狠朝邬崖川扎去。

    枪芒?

    邬崖川侧身躲过这道枪芒,地面顿时出现长长一道沟壑,他惊喜转头,就见红龙扭动朝他狰狞地咆哮着,带动银芒势不可挡地砸向他。他抬手一挥风吟,青光跟银红光芒在半空相撞,两边的草木瞬间被劲气截断,竟是在两人中间清理出了一片狼藉的空地。

    “不错!”邬崖川赞道,然后腾空跃起,欺身朝饶初柳攻去,他用扇时不像饶初柳总想着远远掷出去,而依旧像是用枪时那般强势近战,即便如此,这也是他上岛来第一次主动出击。

    “不错?”饶初柳冷笑一声,下腰避过迎面而来的青扇,邬崖川挑眉,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再度出击。

    饶初柳旋身跃起,在青扇侧面一踢,顺势后退空翻,就在邬崖川再度逼近时,守心在她腰间转了三百六十度,挡住了邬崖川近身,而就在邬崖川短暂滞停的瞬间——也可能是他故意放出来的破绽,饶初柳手臂一展,转身借力毫不犹豫朝邬崖川抽去,“夸早了,还有更不错的呢!”

    管他是不是陷阱,她自一枪破之!

    感受着紧追不舍的枪势,跟去疾风骤雨般密集的枪芒,邬崖川由衷感到自豪。

    他的小恩人战斗意识其实不算差,但或许是平常做事太圆滑,导致她打斗时难免缺乏锐气,总给自己留有余地,这点在用扇甚至可能用弓箭之类的远程兵器时可能更适宜,枪刀剑这等近战兵器便是劣势了。

    若未遇险境,远程武器倒是不错,但若敌人能抗住攻势迫近,她总得留有一战之力。

    好在她的圆滑只是顺势而为,藏锋于心,而不是真的懦弱。

    饶初柳跟压着修为磨砺扇法的邬崖川打得难舍难分,忽然感觉布置在海岸线上的警戒阵法有些波动,不由跟同样感受到动静的邬崖川对视一眼,同时收招。

    邬崖川正要往使用术法遮掩两人,饶初柳已经毫不犹豫啪往地上甩了几个阵基,用灵力勾动,顷刻间,阵基没入地面消失无踪,原本因为两人战斗而狼藉一片的区域又变成了他们刚来时那般。

    幻阵。

    邬崖川默默往两人身上都贴了一道隐身匿息符,表情有点古怪。

    他还是头一次在遇到突发状况时如此轻松。

    因着贴了符箓,饶初柳看不见邬崖川的表情,只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摸去,她一伸手就摸到了丝滑的布料,跟布料下轮廓分明的坚硬……腹肌?

    还没等饶初柳再确认一下,手就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大手的主人动作轻柔地捋平她的手,手指落在她掌心,似是写着什么,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饶初柳辨认了下比划,脑门上顿时冒出黑线。

    去他的别闹!

    她反拽过邬崖川的手,也在他手上写了两个字。

    安静?

    邬崖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感受着少女似是想把手抽回去,他没松开,反而稍稍用力把她拽到了自己身侧,指腹似不经意地擦过她指根,摩挲着穿过指缝,跟她十指相扣。

    饶初柳:“……”

    虽然她理解邬崖川是不想让她再找到机会摸他,但他真没意识到,这样更暧昧了吗?

    第50章 亲我 一更

    饶初柳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远处似乎响起一片沙沙声,她神色一凛,拉着邬崖川跳到了一棵树上,越过茂密的丛林,一眼就看见有数十条白色海妖游上了岸,这些海妖小的有五六丈,大的足有十几二十丈,身体被数十条触须撑着,看上去有点像是八爪鱼,但脑袋是尖顶的,都顶着一颗圆润晶亮的宝石,小海妖的宝石是蓝色,大海妖则是红色。

    “这是龙须族的海妖。”知道饶初柳并不了解海妖的种族,邬崖川的传音在她耳旁响起,“蓝色宝石是二阶,红色是三阶。”

    妖族等级对标修士等级,一阶便是练气,二阶是筑基,三阶金丹,四阶元婴……

    当然,等级齐平可不代表战力相等,妖族在同等级时往往不是修士的对手,像饶初柳突破练气七层时,茂茂跟着成了二阶灵兽,但若她们主宠打一架,哪怕是花溪城时期的她,十个茂茂可能都打不过一个她。

    知道这些海妖没多大威胁,饶初柳松了口气,抬眸便见那些龙须海妖已经分开,扭动着触须各自寻了个方向往前,它们每经过一种树,就将其中一棵连根拔起,那宝石俨然是它们自带的储物空间,拔下来的树用宝石蹭蹭,便不见了。

    也不止是树,它们碰到果子便停留下来摘果子,蘑菇、跟其他花花草草也采,主打一个看见就不放过,不过它们的触须在地面上显然不够灵敏,像树这些结实的种类还好,果子、蘑菇跟其他花草贴上几乎都被搅碎了,让原本白白净净的龙须海妖们此刻身上站着的全是碎末,看着脏兮兮的。

    饶初柳看着乱糟糟的岛屿,疑惑地传音:“这是龙须族海妖的习俗吗?”

    “至少五年前还没有。”邬崖川声音中带着笑意,“否则咱们之前练功时面对的该是漫天黄沙,而非碧树红花。”

    龙须海妖族最近八成有什么变故。

    不行,赶紧跑!

    饶初柳见一只蓝宝石龙须海妖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滑来,捏了捏邬崖川的手,传音道:“先换个地方。”

    话音未落,她被牵着的那只手就被抬起,从背后环住了男人的腰,邬崖川的手臂也自然地从她后背穿过,以一种把她搂在怀里的姿势扣紧了她另一侧手臂,“抱紧我。”

    看看,滴水果然能穿石啊!

    饶初柳忽然很有成就感,转身就牢牢抱紧了邬崖川的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是无数色彩斑斓的细线在眼前穿过,只不过是瞬息之间,杂乱的岛屿就变成了覆盖着白雾的蓝色海面。

    “如果忍不了,就闭上眼。”易容成谢存后,邬崖川的声音也变得略显低沉,“此处还是龙须海族的族地范围,距离海心城已经不远,我再瞬移几次,到了安全的地方咱们直接去海底。”

    “不用,你瞬移就好,不过每瞬移一次,能不能稍停一下?”饶初柳熟练地给自己用了个回春诀治好舌头上的伤,又吞了颗清心丹,止住了腹内翻江倒海的恶心,虞锦玥最擅长空间阵法,收藏跟研究的那些书籍里也关于空间阵法方面的最多,近距离传送阵她按图索骥勉强也能搭出来,但原理却始终看不明白。

    难得有感触空间法则的机会,怎能因为身体反应而退缩?

    “好。”邬崖川空余那只手揉了揉饶初柳的发顶,开始带着她瞬移。

    几次下来,饶初柳根本没感触到什么空间法则,眼睛反而被急速变换的景物晃花了,邬崖川再一次停下后,她难受的反应虽已经被清心丹抑制住,眼前的一切却变成了大大小小的色块。

    看她眼睛直愣愣的,俨然已经没有焦距,邬崖川不得不悬停在风吟上,捧着她的脸往她眼里滴了清露,待到那双眼眸重新恢复灵动,才问道:“还要继续吗?”

    饶初柳眨了眨眼,感觉眼睛没那么酸涩了,才点头道:“到入海的位置吧。”

    邬崖川没说其实现在就可以入海了,他估摸着清心丹的起效时间,又瞬移了几次,直到远远看见海面上露出了数十只等待着接人的大型法船,才递给饶初柳一枚指腹大小的橙红色珠子,“带上避水珠,咱们下去。”

    饶初柳自然还是没什么领悟的,但也不急于一时,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掏出一个网兜,把避水珠放在网兜里,又塞进衣领内,便直接从风吟上跳了下去,“走吧。”

    一跳进海里,避水珠就形成了个巨大的气泡包裹住饶初柳,将海水跟阻力隔在了外面,像是下山一样,她往下走得很轻松,甚至还能扭头跟邬崖川传音,“记住了,你现在叫谢存,毒舌妹控,排行第三,而我是你的四妹谢……”

    饶初柳犹豫了下,邬崖川便接话道:“谢柳?”

    饶初柳:“……”

    谁要叫蟹柳!

    “谢意!”饶初柳解释了下是哪个意,才含笑看着他,声音又轻又柔,“是你温柔知性的四妹谢意。”

    邬崖川拳抵在唇上,压着上翘的唇角,轻咳一声,“好,我记住了。”

    “三哥。”饶初柳很快进入了新人设,她缓步走近邬崖川,眉眼间满是柔情,“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邬崖川挑眉,“四妹请说。”

    “当你是谢存时,每说出一句邬崖川能说谢存却说不出来的话,便要接受惩罚。”饶初柳肚子里的坏水一股股往外冒,面上却笑得如清风拂面,眼眸如春水潺潺,看不出半点平时的精明坚毅。

    “为保公平,三哥也可对我提一项要求。”

    邬崖川盯着笑容似曾相识的饶初柳,略一勾唇,忽然双手抱臂,轻笑道:“四妹还是先说说惩罚是什么吧,咱们做散修的,不光哪儿有好处往哪儿钻,也要明知有危险就提前规避啊。”

    好好好,她学邬崖川,他学元垂思是吧!

    可元垂思也不毒舌啊!

    饶初柳心中默默质疑,此刻两人已经到了海底,走在一条珊瑚隔出来的小路上。

    路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张开的蚌壳,里面极有趣味的摆放着珍珠、五颜六色的矿石、还有一些鱼鳞跟奇形怪状认不出来的东西,每个蚌壳前都有一两个相貌各异的小海妖,看见他俩,其中一个带着鳞片、身后拖着鱼尾巴的小海妖就咧着一口尖牙迎了上来,用极为生疏的通用语热情地就要拉他们去摊位前。

    饶初柳礼貌拒绝了他,拉着邬崖川就快步往前走,边走边传音,“很简单,你每说错一句,就得亲我一次。”

    她想了想,补充道:“或者我亲你也行。”

    邬崖川提醒她,“我们现在是兄妹。”

    “那不是更刺激了吗?”饶初柳莲步往前走,见到旁边招呼她的小海妖时,便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打算买东西,那些在她温柔对待下不自觉朝她露出笑脸的小海妖们肯定想不到,她传音里说得是怎样的虎狼之词。

    “你是谢存,没有任何名气的谢存,正道的道德观不适用于散修,谢存可以做出任何荒唐的事情。”饶初柳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撒娇似的。

    她语气轻柔,琥珀色眼眸中满是蛊惑,似是深夜诱惑猎物迈步走出家门的艳鬼,危险又靡丽,但邬崖川知道,这层诱人的糖衣下是令人胆寒的凉薄,“你若实在接受不了,可以只亲脸,就像上次那样。”

    邬崖川垂眸定定瞧着她,眼底逐渐被寒霜覆盖,而那冰霜之下是澎湃的怒火跟失望。

    她把他当什么?又把感情当什么?!

    邬崖川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楚的认识到,他们两个的观念是如此不同,他从不觉得自己像是传闻中那样光风霁月,但做人得有底线,什么样的身份该做什么样的事情是不假,难道换了一层壳子,就能把廉耻跟人伦全都丢了吗!

    他本以为,她对他也是有……一点不同的。

    邬崖川咬紧牙关,睫羽低垂盖住眸中水光,再看向饶初柳时,眼神就变得更凶狠了。

    师父说的没错,他之前的决定也没错。

    不是,他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啊?

    饶初柳被邬崖川淬着寒意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想着可能是这段时间她太过于放肆,又一次触犯了邬崖川的底线,便果断认怂,“你要是实在不愿意……”

    “可以啊。”邬崖川忽然冷笑。

    饶初柳愣了下,抬头就被邬崖川阴沉凉薄的眼神唬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下意识的,她想抽回手,却根本挣扎不开。

    邬崖川攥着饶初柳的手维持在一个她挣脱不开又绝不会伤到她的力度。

    他居高临下盯着饶初柳错愕中透露着些许惊慌的神情,心中竟生出了些许病态的痛快,内心无数阴暗情绪翻涌,但最终,他也没做什么,只有拇指似不甘心地轻拂过少女的手背,在她越发警惕的眼神中,无事人一样地放开了她。

    朋友。

    咀嚼着这两个字,邬崖川恢复了惯有的风轻云淡,轻笑着问:“四妹,这样可以吗?”

    饶初柳揉着自己的手,垂眸瞬间已将所有惊疑的情绪收了起来,娇嗔道:“三哥刚才真是吓到我了。”

    即使邬崖川刚才那句话用得便是一贯的语气跟情态,她也只字不提惩罚,只笑吟吟地夸赞了几句邬崖川悟性惊人、演技高潮,不动声色地稍稍拉开了半步距离,朝前走去。

    邬崖川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眸色如浓墨滚滚,直勾勾盯着饶初柳的背影,但等到饶初柳察觉不对再次回头时,他眼眸倏地恢复了漠然,扫了她一眼,便大步走到了前面。

    呵,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