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顿悟 二更
饶初柳再是没皮没脸,这会儿也被他佯装相信的‘体贴’态度闹得双颊发烫。她轻咳一声,朝邬崖川招了招手,朝外走去。
此时已是黄昏,云边红金相接,罩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庭院。
因着城主府的家丁侍女都被看管起来,这段时间并无人打理,地上落叶颇多,树上、廊下的灯笼更是没替换过灯芯,每到夜晚总是黑黝黝的。好在即使是实力最低的练气修士也耳聪目明,倒也没什么影响。
邬崖川自然而然就要往饶初柳住的院落走,却在拐角处被她轻轻推着往他住的院落走去。
他心中莫名,但还是顺了她的意。
还未走到门口,邬崖川便看到黄色、银色、淡红色的点点微光缀在院落上空,并不刺目,却似星子一般,交相辉映,在这片阴沉的夜色中难以忽视。
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走哇。”饶初柳又拉了他一把。
邬崖川顺着她的力道往前,其实这个院落自他进来惜子城后就没来过几次,他总是很忙,要为师弟师妹安排任务,调节他们的心态,寻找惜子城幕后产业链的线索,查阅师弟们审问出来的口供……样样都不需他亲自动手,但样样都离不开他居中调度。
邬崖川记得这院落很朴素,但如今,从地到墙,从框到檐,都结满了大朵大朵的花,每朵花的边沿都缀着暖融融的微光,明显不是真花,却精美逼真到难以辨认。花团锦簇,云兴霞蔚,这些光之花朵将整个院子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只留下一条通往屋内的小径。
他一时被晃了眼,忍不住抚向缠绕在门框上的石榴花。
“叮铛——”
伴随着仿佛雨水滴在玉石上的清脆声响,那朵石榴花摇曳着冲上夜幕,在半空中绚丽绽放,拖着长长的红色流线,留下一道微红的石榴花形烟云,和漫天时隐时现的银红色小小星子。
饶初柳笑得很自豪,“我在这院子里下了阵盘,外面看不到也听不到。”
这满院子光之花朵都是她改良过的爆炎符,将威力压到几近于无,却极大提高了美观性。这两天多她除了带着陈慰出去逛,就是在制作这些符箓,好在制作难度不大,否则肯定来不及。只是可惜,她符纸的存货这一波算是清空了,不得不跟朱越那个笑面虎买了些,前后总共花了她将近一万灵石。
现在想起来,饶初柳还是心疼得直抽气。
她长这么大,加起来花的灵石也没这一次多,好在邬崖川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算她换了马甲,也还是可以累加好感度。
不过……
饶初柳侧过脸。
邬崖川正仰头望着天空,闪烁着的红色星子映在他近乎迷茫的深褐色瞳仁中,难得让这个向来沉稳的青年修士显出了一种跟他外貌年龄相近的天真少年气,连周身萦绕着的疏离似乎也软和了不少。
饶初柳笑了笑,收回视线。
最终还是没喜欢她也没什么,只当还那张三品丹方的人情了。
直到星子彻底在夜幕中隐没,邬崖川才沉默着收回视线。
饶初柳拽住邬崖川的胳膊,就把他拉进了屋里,“你要是喜欢看烟花,这里多的是,等会儿再一一放了就是,咱们先去屋里,我还给你准备了别的!”
邬崖川依着她的力度进了屋,在桌前坐下。
饶初柳拍了拍手,桌上便多出一盘一碗,盘上是一块圆形的奶油蛋糕,是她亲自做的,缀着晶莹剔透的绿璃果,这东西虽然也是灵果,但只有能让人心情舒畅的效果,一灵石可以买三颗;碗里是清水面,她特意跟白重明要了份下云吞的骨汤,长寿面同样是她亲手搓制的。
“我不太了解修士庆祝生辰都是怎么做的,不过民间有个习俗,生辰要吃长寿面,寓意健康长寿。”饶初柳笑眯眯把碗推到邬崖川面前,又看向奶油蛋糕。这次她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叫生辰蛋糕,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游历过的一个地方,生辰时便会有家人或朋友为寿星送上此物,应该也是表达祝福的。”
原来是他的生辰?难怪……
邬崖川正有些恍然,就看到了饶初柳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他顿了顿,又取出一盘一碗,先切了一半蛋糕推给饶初柳,又要去断长寿面。
饶初柳连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分我蛋糕就算了,但长寿面可断不得!”
“健康长寿是靠刻苦修炼得来的,绝非一碗面能决定。”邬崖川轻轻挣开她的手,指尖灵力一动,碗里的长寿面便从中间折断,一半面飘到了另一只空碗中。
邬崖川将带汤的那碗推到了饶初柳面前,眸中盈满笑意,“若是这碗面真能决定人是否长寿安康,那我分你一半又如何?”
饶初柳:“……”
如果她没记错,这碗面还是她做的。
但饶初柳可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大实话扫兴,跟邬崖川一并吃完了蛋糕跟长寿面,便又回到院落中看花。她向来不拘小节,便直接坐在了门槛上,正想拿个躺椅给邬崖川,便觉眼前一暗,却是邬崖川也坐在了门槛上。
虽然邬崖川跟她之间的距离甚至还能再坐一个人,但也无疑突破了他本来的亲近距离。
饶初柳偏了偏头,玩笑道:“你怎么这会儿不害怕我占你便宜了?”
邬崖川似是思考了一下,抿唇笑道:“或许今日是我生辰,你总不会在这时候下手?”
饶初柳耸了耸肩,“那你还真瞧得起我。”
她是不想下手吗?是不敢!
不过邬崖川提到自己的生辰怎么这么淡定?
饶初柳表情有些纳闷,邬崖川略一思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宋师妹告诉你,我不喜过生辰?”
饶初柳眨眨眼。
邬崖川摇头道:“其实都是以讹传讹。”
他不过生辰这事不知被编出了多
少个版本,各个都觉得他生辰时肯定经历过什么难忘的伤心事,但其实哪有那么复杂?
邬崖川出身九宫邬家,自他记事起,母亲便要求他成为邬家这一代最值得被培养的那个孩子,为此旁的兄弟姐妹玩闹时,他都得争分夺秒泡药浴、背诵各宗门世家族谱、练武、学习辨认各种灵材……他的早慧迎来了家族的大量资源倾斜。五岁测出天金灵根时,星衍宗本代大师兄之位悬而未决,邬家生出野心,苦口婆心要他拜入星衍宗,争取大师兄之位。之后又是代表星衍宗摘下正道魁首的头衔,与同辈天骄争锋,力压群英……
世人都说邬崖川天纵奇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比其他人更早被规划了目标。
目标未达成,他便不能停,也不敢停。
邬崖川道:“拒绝几次后,其他人便以为我对过生辰一事有什么忌讳,再不提这事了。”
曾经他并不遗憾,想得到就要有取舍,比起他得到的东西,牺牲其实微乎其微。
直到被心魔劫卡住,邬崖川才感觉到迷茫。
从己欲,明本心,而后破之。
可他的欲望与本心是什么呢?
邬崖川下意识看向饶初柳,“垂思,你为何如此努力?”
饶初柳被问懵了,“变强……还要理由啊?”
与邬崖川对视片刻,饶初柳窥见了他眼中深深的倦意跟迷惘,一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为什么问这个。
她有些犯难。
虽然她可以编出什么被人瞧不起以后想打脸回去啊、父母被杀想要报仇啊、想在这个危险世界平安生存下去之类的理由,但饶初柳无比清楚,这些都只是表面。
真正促使她努力的原因是她享受拥有力量带来的快乐,她喜欢每一次进步时那种又震碎了一层束缚的爽畅,像是精神方面的囤物癖,她爱死了不断充实自己的感觉。
生出这个想法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注入了饶初柳的识海,她只觉浑身筋脉都躁动起来,下意识闭上双眼。
顿悟?
邬崖川感受着周遭忽然暴动的灵气,抬手为她布下结界,又迅速取出大片灵石堆在旁边,哭笑不得,又有点艳羡。
道心通明啊。
饶初柳顺着识海那股玄之又玄的韵意运行功法,汲取灵力的通道似乎瞬间从筷子变成了巨桶,前所未有的庞大灵力灌入体内,被她引导着冲击境界屏障,练气三层、练气四层、练气五层……直到练气七层,饶初柳还想使劲破开屏障,然而刚才敞开的通道又变成了筷子粗细,已经对练气八层的屏障无法造成损耗,她才长舒一口气,睁开了眼。
邬崖川在她睁眼之前,就无声无息将地上未被损耗的灵石收了起来,“恭喜道友。”
“多谢真人。”饶初柳笑得眉眼弯弯,眉宇间刻意伪装出来的潇洒风流都化作了灵动纯粹的朝气,她原本预想着采补了邬崖川的元阳也才能到如今的境界,现在什么都不必做就达成了,实在由不得她不高兴。
她看向邬崖川,“关于心魔劫的事,我有些看法,崖川,你要不要听?”
她这次顿悟是受邬崖川点拨,实实在在欠了人情,因而即便这是一个好机会,饶初柳也没打算趁此做些什么。
当然,仅限于此次。
邬崖川道:“请讲。”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看到邬崖川点头,饶初柳踌躇片刻,咬牙道:“你是不是不愿意杀妻证……哎呀!”
她捂住了额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邬崖川。
“也是难为道友了,以为在下会杀妻证道,还敢接近。”邬崖川舒展曲起的手指,笑得温柔似水,但饶初柳硬是被他周身的凉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但在下认为,若牺牲亲眷性命方能成就道心的,该叫绝情道。”
这话很对!
饶初柳欣赏地看了邬崖川一眼,“既然与此事无关,以崖川你的性格,也不会忍耐有问题悬而未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回忆着认识邬崖川后的种种,荆南说不出他的喜好,行正义之事时毫无感情波动,身上穿的衣物不是法衣,数次对自己暗示他没那么善良,还有刚才的问题……
论私心,邬崖川一路走得太顺太急,没时间培养喜好,而其他东西得到的太容易,便很难觉得多珍贵;论公心,一个从小被无数人催促着往前跑、连过生辰都怕耽误修炼时间的人,能长成如今这样可靠的样子都是他天性向善,想让他为守护别人的幸福由衷感到满足就太为难人了,他自己或许都没怎么感受过快乐。
饶初柳心里有答案了。
她笃定道:“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邬崖川嘴唇翕动,眼神有些复杂,他知道他的小恩人敏锐,但没想到这么敏锐。
“在这点上,我其实也提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总归又是培养喜好之类的,你应该已经听过许多了。”饶初柳摇摇头,实际上会被某样东西或某件事吸引注意力的大多心性未定,邬崖川还不知在成长过程中掐断了多少兴趣的幼苗,如今心性已定,克制成了习惯,再想返回去找冲动,哪有那么容易?
他要修无情道,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饶初柳还是决定帮邬崖川一把,“其实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应该感谢从前的你。”
“若无你那些年的辛劳,邬崖川这个名字或许早已泯然众人,又怎么会像今日这般如明月高悬,被无数修士敬重仰慕。”饶初柳是真的很佩服邬崖川的自控能力,寻常人处于这样没有目标的迷惘期,很容易自暴自弃,可他居然还能镇定的承担着自己的责任,即便很多事都另有目的,但也的的确确都带着善意。
邬崖川不置可否地浅浅笑了笑。
饶初柳托着腮看他,如琉璃珠子般剔透的眼瞳中清晰嵌入两朵红得惹眼的石榴花,耀眼夺目,“你庇护的远远不止被你看到的那些人,就比如我,当日不是报出你的名字,或许我早已是小食街上的一员了。”
“若换成其他人,正道魁首或许只是个名誉,但你让它真正有了意义。”
“崖川,你的存在,是无数人的幸运。”
饶初柳的声音很轻,带着温柔的安抚,似乎字字出自真心,但邬崖川心中烦躁的情绪又开始缓慢滋生,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听惯了的无聊话在眼前这个姑娘嘴里说出来,会让他觉得比听到其他人说时更难以忍受。
邬崖川垂眸,掩下眼底的失望,转瞬间,他脸上重新浮起笑意,正想起身下逐客令,耳边忽然有空灵的潺潺流水声响起,少女的声音似乎也从略哑的磁性变成了俏皮又活力满满的清甜,“不过大英雄也可以有小情绪!”
金色的向日葵在夜空中绽放,旋转着甩出一条条金色流苏,像是被雨伞甩落的水珠,漫天金星占据了整片夜空,华丽又绚烂,“我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也分担不了你的压力,但在这个对你对我都意义非凡的日子,我只想你能快乐。”
饶初柳侧过脸,朝邬崖川粲然一笑,眸中是真实的笑意,狡黠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烟花还要耀眼,“崖川,现在有开心一点吗?”
邬崖川注视着饶初柳的眼睛,久久难以挪开目光。
“有。”
他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饶初柳笑得更灿烂了。
她就知道!只要别想撩男人,哄人开心而已,凭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可能搞不定!
少女眼中蓬勃的意气灼得邬崖川不自觉移开目光,他思索片刻,忽然道:“垂思,你可有拜入星衍宗的想法?”
“啊?”饶初柳懵了。
邬崖川温声道:“我可直接收你为徒。”
“……”饶初柳被他这句话震得面无表情。
有病啊!谁会想把爱慕者收为徒弟啊!
她深吸一口气,委婉提醒道:“邬真人,我记得你今日才满二十八岁。”
“无妨。”邬崖川道:“宗门规定元婴及以上修为可收徒,你等我几年,我突破元婴便将你带回宗门,记入名下。”
饶初柳干笑道:“如无意外,你便是星衍宗下一代掌门,首徒不可轻率吧?”
“我既然敢提,就不会做不到。”邬崖川笑着安抚她,“况且你心性、悟性、毅力俱佳,只要掌门跟长老们对你有所了解,绝不会反对我将你收入门墙。”
“至于资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做了我的徒弟,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听听,这混蛋甚至想当她爹!
饶初柳咬牙道:“我只比你小九岁。”
实际上,要是加上前世的年龄,她还要比邬崖川大九岁呢!
邬崖川轻笑一声,“达者为师,我自认能教的了你。即便你想学的我不会,也能找到秘籍,或者请其他人教你。”
“总之,不会耽误了你。”
饶初柳沉默了,别说,她还真有点心动了。
但退宗跟叛宗不同,她当初在那个小宗门只是杂役,并不在弟子名册之中,当然可以说走就走。但她在合欢宗可是正经点了魂灯、入了宗祠的弟子,别说师姐她们都对她不薄,就是别人都不理她,她叛宗也是要跟合欢宗结大仇的!
饶初柳霍然起身,似笑非笑道:“真人误会在下的意思了,我是说,只差九岁的师徒实在没有必要,毕竟等你当上掌门又退位时,我年纪也大了,担不起真人的期待!”
谁知道邬崖川是不是在画饼!
邬崖川刚想补充自己可以很快退位,就见女修起身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手中青扇朝外一旋,划过一片光之花朵。一瞬间,伴随着一阵叮叮咚咚的脆鸣,灿烂夺目的银花金叶便接连不断在夜空绽放,美轮美奂。
“你自个儿看烟花吧,在下就不奉陪了!”
邬崖川却没看头顶的烟花,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忍俊不禁。
院墙边忽然探出一个脑袋。
邬崖川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从容起身,静静盯着他。
“不是吧大师兄,虽然我长得是没有元道友漂亮,但你也不至于一见我便不高兴吧?”朱越讪笑着站起身,走进院子,抬头望望烟花,又看看旁边的光花,啧啧称羡:“这要是谁对我如此用心,我便从了。”
他挤眉弄眼道:“大师兄,你真不心动?”
“我想收她为徒,被拒绝了。”邬崖川瞥了身旁璀璨夺目的花丛,伸手精准戳在刚才映进少女眸中那朵红艳艳的石榴花上,转瞬又是一朵石榴花形的烟花在夜空绽放。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朱越,提醒道:“月琅洲似乎还未有过这种观赏类的符箓?”
朱越沉思片刻,抚掌笑道:“多谢大师兄提点,我这就去寻元道友!”
邬崖川迟疑一瞬,补充道:“别欺负她。”
“放心吧大师兄,我怎么会让亲爱的‘小师侄’吃亏呢!”朱越摆摆手,调侃了一句,抬脚就往饶初柳所在的院落走去。
第32章 吃醋 一更
朱越到的时候,饶初柳正在记账,盘算着离开后要补充的物资,不由抱着储物袋叹气。听到朱越提起烟花符,她楞了一下,忍不住再次钦佩邬崖川。
帮她谋福祉的同时还给自家师弟添进项,两边卖人情,不愧是他。
“这么说,之前月琅洲没有类似的符箓术法?”饶初柳问道。
朱越也不介意提点她,“这么说吧,有能力研究改良符箓的修士不会去琢磨这种华而不实的符箓,平时庆典时又多用术法替代,但那些术法耗损的灵力可不是练气弟子能撑住的。民间虽有烟花,但一来样式稀松平常,二来有许多修士不屑于用凡人之物,你制作的这符箓正好填补市场空缺。”
饶初柳是相信朱越判断的,他出身宿海朱家,朱家在月琅洲是出了名的善于经营,不光各仙城有他们的拍卖行,六大绝地附近还有他们的铺子,用以售卖装备或收购修士在险境中的收获。
她心里快速盘算了下,道:“若朱家铺设整个月琅洲,我要十分之一的纯利。”
意思就是要上独鉴台。
实际上,饶初柳不过是漫天要价,等着朱越还价。
毕竟就与各宗门的基础丹药都相似却不同一样的道理,烟花符的绘制方法并不复杂,即便她通过了独鉴台审核,但擅长符箓的修士只要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实验几遍总能琢磨出大差不差的符箓。她不出钱不出力不出渠道,只出个简单的符文,朱越怎么可能答应跟她签署天道契约……
“可以。”朱越爽快道。
饶初柳心中惊愕,手上却不紧不慢地摇着风吟,等待着朱越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朱越看着她泰然自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补充道:“但你也得同我签一份血契,日后你研制出来的东西,不管是符箓、丹药、阵法还是灵器,只要你打算在月琅洲公开,就得交给我朱家经营。”
血契便是以个人精血为契,一旦签订,就是以她本人而非‘元垂思’的名义。为一个烟花符的利益卡死未来的路,饶初柳还没那么短视,烟花符能赚再多也不行。
那便只能买断了。
饶初柳思索着该要多少灵石,她先前并未研究过此事,无有经验,而陈闫文也不是什么能创新的人才,账本上没有类似的开支,实在让她没有前例可循。朱越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取出一份玉简放在桌上,推到饶初柳面前,笑眯眯道:“元道友若是没有头绪,不妨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收购记录。
当然,没有什么机密的资料,都是些清水符改良酒水符,辟谷丹改良味道之类的小项目,价格由少到多,从几千灵石到数万灵石,最高的也不过十万灵石,她的烟花符也确实应该归于这一档。
“十万灵石,如何?”朱越笑得意味深长,视线暗示般地往邬崖川院落的方向飘,明明白白告诉她,这是在给邬崖川面子。
饶初柳摩挲着玉简,她清楚朱越的用意,也不介意各取所需,只可惜,邬崖川不会愿意。
想了想,饶初柳取出绘制的符文图册,推到朱越面前,这其中还包括一些更加繁复、这两日根本来不及做出来的符文图案。
朱越大略翻了翻,眸中便流露出意外之色。
饶初柳不徐不疾摇着风吟,轻笑道:“朱真人这十万灵石,花的不亏吧。”
这里面可是有她赶路时见过的许多美景,符文制作难度比花朵要大得多,就算朱家的符师也能想到类似的创意,在符文线条上的搭建也要花上许多功夫。
其实饶初柳更倾向于把烟花符给合欢宗经营,但难保如今的惜子城里没有擎天宗的探子,就算邬崖川这些人心中有数,但正道债多不愁,她可不能落下把柄,给了擎天宗发难合欢宗的理由。
朱越失笑,又拿出一份玉简推了过去,“道友大方,在下也不能小气,这是防窥符文的制作方法,想来对道友有用。”
饶初柳爽快收下灵石跟玉简,跟朱越签了协议,又寒暄了几句,就将其送走了。
将手里那十块上品灵石收进储物戒,饶初柳摇了摇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邬崖川什么都拥有,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她帮不上忙,她贪财的毛病倒是被邬崖川拿捏的死死的。
但陈闫文的执念也跟她的贪财一样明显。
第二日,饶初柳去城门大街找到了宋清瑜。
“能消融修为的丹药?”宋清瑜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时没控制住声量,引起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她连忙把饶初柳拉到一边,布下隔音术,“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们不是犯愁惜子城那些迫于无奈投靠陈闫文的修士该怎么解决吗?”饶初柳抬手搭在宋清瑜手臂上,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既然罪不至死,那就融了他们的修为,让他们重新修炼好了。”
宋清瑜没搞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管这事,但感觉到手臂上的力度,就把原先的话咽了下去,“这种东西其实没什么难度,给我三天时间,我就能做出来。”
“我就知道在炼丹跟医术上,你肯定不会有问题。”饶初柳欣赏地看着宋清瑜,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把丹药改成药汤呢?分量够不够关押的修士跟街上这些人用?”
“你连这些人也不放过?”宋清瑜脱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盯着饶初柳,但很快,她面露恍然,“是了,他们本就是凡人,这样的汤药喝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那咱们现在就回去炼药。”宋清瑜跟其他同门交代几句,反手就拉住饶初柳进了自己炼丹炉模样的飞行灵器里,飞快赶回了城主府。
宋清瑜落地就想往自己住的院落冲,饶初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臂,将她拽到了书房,张口便让看着两人风风火火跑进来后眼神疑惑的邬崖川布一个隔音结界。
宋清瑜:“……”
她表情痛苦地看向饶初柳,刚要开口劝她离开,就见一道隔音结界落了下来。
“!!!”
宋清瑜瞪大双眼,视线在饶初柳跟邬崖川脸上游移一圈,嘴角就浮起了隐秘的笑意。
“阿瑜,我真正想请你炼制的并不是消融修为的药。”饶初柳无视宋清瑜的笑,看她的眼神里是沉静的笃定,“而是遮蔽人感知,让修士自己跟探查的人都以为灵根也被销毁的药。”
宋清瑜若有所思的离开了。
邬崖川倒了一杯茶推给她,“若是陈闫文定力足够好呢?”
饶初柳啜了口茶,反问道:“那至少也可以排除数量最多的两批人了,不是吗?”
邬崖川笑了笑,伸手拂去案几上急着蹦出杯口的水渍,“这些道友既已承担了走错路的代价,咱们总该安下他们的心,我会让朱越将他们也放去城门街一并接受安置。”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满意。
临出门前,饶初柳还是没忍住好奇,回头问道:“崖川,这种办法,你应该早就想到了吧?为何……?”
饶初柳没说完这句话,邬崖川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抬手端起茶盏,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自嘲,将茶水一饮而尽,“邬崖川,只做邬崖川该做之事。”
饶初柳欲言又止。
他要是没这么克制,说不定心魔劫早过了。
但饶初柳还是什么都没说,有的东西本就是知易行难,没看连邬崖川的长辈都做好准备让他转修无情道了么,她一个外人多什么嘴?
离开书房后,她先回到自己住的院落前,把门口的炸云吞倒进给茂茂准备的储备粮储物袋中,就又每日叫着陈慰一起出门。
炸云吞是白重明送的,自从饶初柳给她起了名后,这姑娘就像是激活了什么热情的属性,每日必来给她送一碗云吞。被饶初柳拒绝,她也没放弃,只是不再敲门,直接将云吞用盖碗扣上,悄悄放在饶初柳的院门前。
她甚至怕云吞放久了会坨,变煮为炸,每次饶初柳掀开盖碗,都能看到金黄酥脆的精致小元宝。白重明的厨艺天赋确实极高,即便炸云吞已经凉了,味道也香酥可口,跟煮云吞的滋味同样鲜美。
饶初柳心想离开惜子城之前,她一定得给白重明塞些银钱傍身,这姑娘也太实心眼了。
这一日,饶初柳又叫上了陈慰出门。
或许这几日过得还算舒心,陈慰气色看着不错,见到饶初柳时,眉眼柔和,嘴角不自觉便挂上了笑。他瘦骨嶙峋的模样像极了陈闫文,但如今脸颊上长了些肉,倒显露出了几分遗传自母亲的俊秀。
孟臻跟周慎麻木地跟在他们身后,只是这次出府门时,向来视两人于无物——准确来说,只无视孟臻一人的饶初柳走到府门时,侧身回眸,深深看了两人一眼。而后,她一言不发,又轻飘飘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这表情,甚至可以算是挑衅了。
孟臻顿时又要炸,周慎却一把拉住他,面上流露深思,手指掐掐算算。片刻,他郑重吐出四个字:“时机已到。”
孟臻从不怀疑邬崖川跟周慎的判断,表情顿时严肃起来,“我去禀告大师兄。”
话音刚落,两人耳边就响起邬崖川的传音:“继续跟着,我在这里。”
周慎:“……”
孟臻:“……”
孟臻表情扭曲了一瞬,传音道:“大师兄,你一直跟着我们吗?”
“并非。”
孟臻这才松了口气,觉得大师兄的形象还一如既往高洁。旁边听到两人传音的周慎默不吭声地瞥了他一眼,眼神满是嫌弃。
宋清瑜跟朱越正一左一右带着人堵住了城门大街的路口,两人身前各排着一列长队,宋清瑜面前是一口缸,缸里是红褐色的药汤,队伍中穿着各异的食客端碗上前,喝下药,堵住路口的其他修士便让开道路,放他们过来。朱越面前的人则都穿着一身黑甲,被他们捏着手腕检查,通过时表情比曾经的食客们还要丧气。
陈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道:“他们还没抓住陈闫文?”
“显然,没有。”饶初柳慢悠悠摇着风吟,领着他走到了宋清瑜身边,“不过也不奇怪,修士总有些隐秘的保命手段,陈城主又不是蠢人,岂会不给自己准备?”
她朝正在排队的食客们笑笑,站在宋清瑜身侧舀了一碗药汤,递给陈慰,“尝尝?”
似是没发觉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饶初柳嗓音一如往常柔和,陈慰的心却冷了下来。
他扯了扯唇角,接过碗一饮而尽,朝饶初柳亮了亮碗底,“没感觉。”
“没感觉就对了。”饶初柳耳廓动了动,满意地听到队伍中有人的呼吸粗重了些许,虽然对方很快收敛,但还是被她精准捕捉到了大概的位置。
惜子挂在嘴边时间长了,就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好父亲了啊。
饶初柳微压唇角,状似没有察觉,领着陈慰绕过人群,朝城门的方向走,“说起来,清瑜还为陈城主特意研制出了一种焚灵散,比你刚才喝的化灵液可厉害多了。只要喝下焚灵散,别说此生无法塑灵,只怕死去幽冥境,都当不了鬼修,生生世世都注定只能做个凡人。”
正给食客舀药汤的宋清瑜:“……?”
尽管满头雾水,但想起饶初柳之前叮嘱的话,她还是适时露出了自傲的表情。
陈慰愣了愣,“真能做到这样?”
“宋真人的医术你也是见识过的。”饶初柳取出一只玉瓶,晃了晃,递到陈慰面前,笑得意味深长,“我说再多,都不如你亲自试试,只要喝下这瓶焚灵散,你一定会对它印象深刻。”
“公子不是说最讨厌修士,那你敢不敢亲自试试?”
陈慰幽幽凝视着她,饶初柳面上仍旧带着潇洒恣意的笑,眸中却带着近乎冷酷的鼓励。渐渐地,他瘦削的脸上逐渐浮起病态的潮红,伸手接过玉瓶,便想打开瓶盖,往嘴里倒,“有何不敢!”
忽然,两道劲风从侧面袭来,一道狠辣地直朝饶初柳头顶击去,一道则打向陈慰的手。
一道银光霎时挡向这两道劲风,但比这更快的是饶初柳的动作。
几乎在劲风刚响起的一瞬间,她便仰身避过了这一击,同时,左手拽住陈慰挡在自己身前,右手风吟则快准狠地在陈慰脖颈处划了一道,鲜血霎时淌下,动作狠绝果断,惹得正布下灵盾保护周围凡人的孟臻跟周慎都没忍住面露震惊。
正使用术法跟邬崖川打斗的灰衣男子目眦欲裂:“你敢——”
抵在陈慰脖颈处的青扇登时没入皮肤,陈慰的脸色也肉眼可见苍白起来,殷红的鲜血从脖颈一侧喷涌而下,浸透了他白衫的肩头。若不是饶初柳动手时还避开了动脉,只怕他当即便要送命。
“抱歉啊陈公子。”饶初柳没诚意地道了声歉,不紧不慢伸手去拿陈慰手里紧攥着的玉瓶。陈慰顺从地将玉瓶交到她手上,俨然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但与动作相反,他此刻盯着灰衣男子的
眼神格外阴冷狠戾。
饶初柳朝眼熟的灰衣男子扬唇一笑:“陈城主尽可以继续挣扎,我不着急。”
她估算着陈慰再失些血,恐怕就要晕厥过去了,青扇霎时漫上灵力,在陈慰脖颈处形成阻挡血液流出的薄膜。
初柳左手拇指利落挑开瓶塞,从容不迫将玉瓶喂到陈慰唇边,“反正陈公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想来药效完全来得及作用。”
灰袍男子一边狼狈抵挡着邬崖川连绵不绝的枪势,一边看着陈慰几乎都要死在饶初柳手上,这会儿却非但没挣扎,还毫不顾忌自己脖颈上的伤,配合低头把唇凑到玉瓶上……
“住手!”灰袍男子又气又急,手上灵光倏地消散,任由存正戳中肩膀,目光阴鸷地盯着饶初柳。
邬崖川封了陈闫文的灵脉,转头就见饶初柳莞尔一笑,语气带着嗔怪:“陈城主,你若早些出来,陈公子就不会受伤了。”
他眸中不由闪过些许无奈,再度运起灵力,不但加深了对陈闫文灵脉的封禁,甚至点住了陈闫文手臂的穴位。
陈闫文却顾不得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现状,他被气得双眼泛红:“狗屁正道……”
“等等,正道在那儿呢。”饶初柳轻抬下巴,点了点邬崖川跟宋清瑜几人,理直气壮道:“我可不是啊。”
她,饶初柳,顿悟连升四级的阵法天才,未来当然是要做邪道大能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笑声,别说本来就对饶初柳有深厚滤镜的食客们,就连正跟周慎一起将陈闫文捆绑起来的孟臻也没忍住勾了勾唇,他还是头一次觉得‘元垂思’这张不正经的嘴没那么讨厌。
“再者说,你可以做坏事,就不许别人行事不够正直?”
饶初柳纳罕地扫了陈闫文一眼,后者面色顿时青了又黑,大概是想要再骂几句,周慎眼疾手快用术法封住了他的喉咙,冷冷叱了声“走”,就跟孟臻一并压着陈闫文往回走。
饶初柳倒没急着离开,陈闫文已经被抓,想来离开惜子城也用不了多久了。她取出疗伤的药膏,敷在了陈慰脖颈上,正要顺手抹均,邬崖川却已经走了过来,温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我来吧。”
饶初柳愣了下,正要让开位置,陈慰却已经冷冷说了句“不必了”,抬手胡乱抹了两下,踉踉跄跄追了过去。
邬崖川转身准备跟上,饶初柳却已经凑到了他身前,仰头探究地盯着他的脸,饶有兴味道:“崖川,你是不是吃醋啦?”
邬崖川屈起食指,又在她头顶敲了一下:“没大没小。”
饶初柳:“……”
好嘛,这混蛋又想当她‘爹’!
邬崖川收回手,不紧不慢道:“若换做宋师妹,我也是一样,何来吃醋之说?”
藏在人群里竖着耳朵偷听的宋清瑜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饶初柳差点被她这个小表情逗笑,“崖川,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越辩解越心虚?”
邬崖川大概是被她的厚脸皮自恋给震撼到了,表情一时有些凝滞。但很快,他失笑摇头,“在下只知,理越辨越明。”
他朝前走去,饶初柳紧跟在他身侧,虽还保持着潇洒从容的走姿,但莫名像条小尾巴。
她也不理会周围人看热闹的目光,厚颜无耻道:“崖川,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心慕你了。其实你要是想收我也不是不行,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白天叫师父,晚上师父——”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储物袋,“玉瓶里装的是什么?”
“凉白开。”饶初柳捧起双手,储物袋便掉进了她手里。
邬崖川眸中飞快划过一抹笑意,但紧接着,他猛地顿住。
太过了……
片刻,邬崖川不着痕迹地拉开了半步距离,温声道:“惜子城不日便能打开结界,这几日元道友不妨耐心等待。”
饶初柳:“……”
又从垂思变成元道友了啊?
她不死心地又挨过去,“那你先去我那边?”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变……咳,现在。
这段时间饶初柳也没少思考人生,然而顿悟的机会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她只得继续琢磨该怎么猎艳邬崖川——毕竟短时间内她都不可能换目标,也就只能昧着良心恩将仇报了。
“在下还有事,便不去叨扰了。”邬崖川朝她礼貌一笑,加快了脚步。
饶初柳也加快脚步黏了上去,手指挑着储物袋,在他眼前晃了晃,“咱们不是说好了,酬劳要分你一成吗?”
“我已经将属于我那一成扣下了。”邬崖川轻描淡写地回答,忽然他似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她,疑惑道:“……难道你想再将储物袋里的东西分我一成?”
饶初柳语塞。
邬崖川了然浅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清清淡淡说了句告辞,就头也不回朝前走去。
“邬崖川,我等你带我出去!”
饶初柳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那道颀长的背影似是没听到般,毫无反应。
她不由耸了耸肩,考虑着要不要趁惜子城还没解封再莽一把,但想想还扣在苏却手里的茂茂,打消了主意。
算了,这次收获已经足够了,就先别生事了。
第33章 无情 二更
饶初柳回到院子便开始继续盘家当。
邬崖川出手还是那么大方,即便他们之前并未明确商议过报酬的数量,但这个新储物袋里也放了十万下品灵石跟许多符纸、符墨、练阵材料、跟一些不算稀奇但价值不低的灵药,可以说是充分考虑到了她的需求。
这么说来,那一成足有一两万灵石呢。
饶初柳不由有些心痛,但转瞬,她想到十万灵石也未必能买到一张三品丹方,更罕见些的说不定价值更高,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服自己不要太贪心,虽然自己帮了他们大忙,这灵石是自己应得的,但这么多——
想着想着,她又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恶,还是好心痛!
来回数了两遍灵石,缓解了自己的郁闷情绪,饶初柳才继续整理。
她对自己的东西多少有点强迫症,值钱的东西跟秘笈照旧放入内袋中的储物戒里,常用的则放入储物袋中,按照颜色、种类、值钱程度一一摆放仔细。整理到丹药时,饶初柳忽然看到了封度送她的那颗浮生丹。
饶初柳盯着玉瓶,有些纠结。
吃掉这个,她总觉得很不吉利。但要是不吃,就怕真遇上危险便来不及吃了。
但没犹豫多久,饶初柳还是将浮生丹倒了出来,放进嘴里。反正浮生丹只要没起作用,就能一直隐藏在神魂中,总比在储物戒中待着保险——即便已经赚了两笔外快,这颗丹药还是比自己全身家当都贵呢!
出乎意料,这药非但不像是上次吃那样苦到舌根发麻,反而有种清香的甜味。
饶初柳有一瞬间怀疑这是假药,但想想空时道尊如果离谱到会用假药糊弄许师姑祖,也没资格成为许师姑祖的后宫一员,便放下心,安心拿出新得的符纸,开始绘制符箓。
成功改良符箓跟学习阵法的顺利让饶初柳对自己节省损耗、提高成功率多了些信心,采补到邬崖川的希望渺茫,她也不能干等三年。既然回不了归望山,就多赚些灵石,多买些灵物,养养她这‘富贵病’。
饶初柳一连几日都忙着绘符刻阵,邬崖川也在这期间审问出结果,正盯着口供记录。
或许是怕陈慰被灌药,陈闫文交代得也算详细,但再详细也有限。他神魂中被人下了禁制,不管是搜魂还是将亲口说出来,都将因那禁制魂飞魄散。陈闫文是金丹小圆满的修为,能在他神魂中设下禁制的人修为自然比他要强,他们须得求助师长才能破除禁制,得到更详细的消息。
不过,他们在惜子城内停留近两月,外界与城内无法联系,必然已经打草惊蛇。为保证陈闫文吐露出来的大小城池、村落没被迁走或灭口,他们也必须得尽快行动。
想到这,邬崖川叫来孟臻、宋清瑜等人,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任务,众人一一领命。
孟臻道:“大师兄,何时破开阵法结界?”
邬崖川道:“即刻。”
孟臻便领命去了,其他人也各自去忙,唯有朱越没走。
他神神秘秘环顾周围,确定隔墙无耳后,就凑到了邬崖川身侧。
邬崖川几乎想要叹气了,朱师弟以往性情虽也略显散漫,还真不会像如今这样……厚脸皮。他刚想提醒朱越这样只会画虎类犬,就听后者悄声道:“大师兄,咱们在惜子城两月无音讯,宗门必有长辈在外观望。再加上一应事务,你出去后恐怕会忙得不可开交,不如趁还有时间去跟元道友告个别啊?”
邬崖川顿了顿,垂眸继续整理笔录,淡声道:“相见无日,何须道别?”
朱越错愕之余也不算意外,大师兄本就是那种自控能力极强又极果决的人。
他表情倏然端正起来,担忧道:“大师兄,你不会真想修无情道吧?”
回应他的,是递到眼前的另一份字条。
邬崖川眸中满是信任,温声道:“能者多劳,朱师弟不妨多跑一地。”
还有闲心关注这些,不如多干点正事。
朱越接过字条,悻悻溜了。
书房又恢复了寂静,邬崖川目光落在桌上,白纸黑字映在他眼中莫名有些模糊,倒是旁边缠着几缕红意的石榴花纹香炉虽冷冷清清,并未燃香,却无端引人注意,扰人心烦。
他伸手朝香炉探去,但在将要触碰到香炉的前夕,蓦然停住,隔空将香炉收回储物戒,才又开始处理公事。
“放手!”
邬崖川刚凝神做事,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怒气冲冲的叫嚷声。不多时,周慎提着不停挣扎的陈慰走进了书房。进门后,他便松开手,看都不看面色阴沉的陈慰一眼,朝邬崖川行礼:“大师兄。”
周慎似是犹豫了下,又吐出三个字:“陈闫文。”
邬崖川顿时明白,大概是陈慰想杀了陈闫文,但此人还有用,不能死在这里。周慎惜字如金,自不会跟陈慰解释,其他弟子又做不了主,索性将陈慰带到他面前。
邬崖川轻揉了下太阳穴,示意周慎先去忙。
周慎却并未立刻离开,他抿了抿唇,似是有些犹豫,但没多久,他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表情严肃看看陈慰,又看看邬崖川,反复三次,才往外走。
邬崖川眸色微沉,但他这会儿没工夫猜周慎在打什么哑谜,视线扫过陈慰颈部缠绕的绷带,落在后者满是恨意的瘦削面庞上,“陈公子,我记得曾对你说过,陈闫文暂时还死不得。等解开他体内的禁制,得到我们要的消息,我自然会按照承诺,将他交给你处理。”
陈慰冷笑道:“等?还得等到什么时候?”
邬崖川心平气和道:“我无法给你准确的时刻,但想来不会太久。”
陈慰顿时气得脸色煞白,单薄的身体踉跄着,眼看就要跌倒。邬崖川手指微挑,一道灵力托住陈慰的肘部,扶他站稳。陈慰却不领情,沉着脸攥住了桌沿,手背青筋纵横交错。
他冷冷看着邬崖川,讽刺道:“就怕我活不到那时候。”
邬崖川慢条斯理在储物戒中取出灵饼跟一竹筒灵水,迟疑一瞬,又把灵饼收回储物戒,只把灵水推给陈慰,从容道:“陈公子不需担心此事,你必然能活到那时候。”
陈慰的表情霎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双目直勾勾盯着邬崖川,眼神中透出了几分怨毒。邬崖川淡然对上他的视线,脸上虽还挂着礼貌的浅笑,眼底的漠然跟疏离却未曾遮掩。
“但愿你说到做到。”须臾,陈慰垂眸掩下更深的恨意跟愤怒,冷冰冰丢下这句话,抓着竹筒,就趔趔趄趄摔门离开。
邬崖川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想起刚才周慎的表现,眸色微冷。
他思索片刻,出了书房,在城门口找到正盯着众人打包行李的宋清瑜,叮嘱道:“宋师妹,飞舟到达惜子城之前,不要让陈慰接触任何人。飞舟一到,你即刻将陈慰送到飞舟上,将他带回宗门。”
停顿一息,邬崖川又补充道:“记住,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宋清瑜爽快应下。
邬崖川放下心来,转身欲走,就被宋清瑜拦下。
她跟朱越仿佛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先是鬼鬼祟祟朝周围看了一圈,才布下隔音术,双眸满含期待:“大师兄,你真的不去跟垂思道声别吗?”
邬崖川静静看着她,宋清瑜立刻干笑着后退,“不然我提醒垂思去跟你告别也行!”
她扭头就要跑。
“宋师妹。”面前的宋清瑜跟书房里的‘元垂思’微妙的重合在一起,邬崖川又想叹气了,那姑娘身上的感染力实在太强,明明相处时间不长,他这些师弟师妹似乎都发生了些变化。
宋清瑜僵住,表情悲壮地走回邬崖川面前。
邬崖川却没如宋清瑜所想那样罚她。
他不自觉看向周围,这趟街上的人们正在弟子们的组织下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或许是已经得知将要离开的消息,他们正聊得热火朝天,表情虽然多少有些忐忑,但几乎在每个人眼中都能看到对未来的期待。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面孔上流露的笑脸,邬崖川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日‘元垂思’在这群‘活死人’中上蹿下跳的样子,她几乎是用一种蛮横又包容的态度,生拉硬拽着将这些人心里的怯懦跟抵触驱赶走,像是荒芜中的一棵野蛮生长的树,灰扑扑的旧袍也压不住她身上那股蓬勃的生机。
这样一看,变化的又何止是宋清瑜朱越?
宋清瑜许久没等到邬崖川开口,偷偷抬眼,就见他失神地盯着旁边,周身清寂的气息却于无形中融化,透出了些许温柔。
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宋清瑜眼珠转了转,忍不住偷笑起来。
邬崖川却已经回过神,冷静道:“我对未来的打算从无结道侣这一项,既然注定不会有结果,就不必多做纠缠。”
他从未见过像小恩人这样的人。
或许其他人也有这样鲜活的生命力,但出身大宗世家的天之骄子的坚强里总有种少不经事的天真,他们的一往无前有多少是因为有恃无恐,谁也说不清。而像‘元垂思’一般出身寻常、资质平庸之人,即便心性同样坚定,也要么委曲求全,要么带着与世事抗争的倔强,很难如她这般平和,仿佛天生不会被任何戾气侵染。
她聪明,勇敢,自信,果断,临危不乱……
独特的美丽风景,难免引游人驻足观赏,但到此为止就好。
美景不需游人点缀也照样风光旎旖,游人不该也不屑于破坏美景建造自己的家。
宋清瑜嘟囔道:“打算也可以改嘛!”
话虽这么说,但宋清瑜也知道,邬崖川向来说一不二,他已经决定了的事,便不会变更。
果然,邬崖川未答这话,但神态已然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他又嘱咐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宋清瑜停在原地,郁闷叹气。
她是不会违背大师兄意愿的,也只能可惜垂思痴心无果了。
第34章 冲动 万更
意识到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机会再接近邬崖川后,饶初柳彻底将邬崖川抛到了脑后,果断开始罗列赚钱大计。
符箓阵盘要卖的,她现在有了起步资金,正好练技术顺便回回本,但真正赚钱不能靠这个。
为了应对灵食节,花溪城卖灵食的铺子里大概都积攒了大量食材,虽然这些东西不容易坏,但压货太多本身也不利于经营。正好她手里现在有三十几万灵石,上门去低价屯一波,不管是倒买倒卖,还是做成灵食送给银清封度他们,都很划算。
饶初柳正计算着该把多少灵石用在屯食材上,悬挂在腰封上的传讯玉符忽然接连不断的震动起来。
不用看传讯玉符什么内容,饶初柳迅速意识到一件事。
惜子城,开放了!
‘茂茂,我来啦!’
饶初柳心里欢呼着,迅速把账本收回储物袋,环顾四周,确认没遗漏东西后,就出了门,兴高采烈朝城门口奔去。
城门口人头攒动,许多自愿帮忙的修士各站一排维持着秩序,饶初柳跟前后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排队出了城。城门口也有一些修士,头顶上悬浮着灵力幻化的地名,出城的人便按照目的地聚拢到相应的修士身后,等待着星衍宗送人回乡的飞舟赶到。
饶初柳站在城门口,掂了掂手上的钱袋子,东张西望着寻找白重明,便见宋清瑜忽然从一侧聚拢着的人群中钻了出来,满脸焦急地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人。
饶初柳想了想,凑到她身旁问道:“阿瑜,苏却真人会不会过来?”
“苏师弟?不知道。”宋清瑜看到饶初柳,立刻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塞到她手上,然后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朝着城门口探头探脑,但紧接着,她恍然道:“哦!你的灵宠在他手上是吧?”
宋清瑜拿出传讯玉符,快速发了条消息:“长老们现在都在花溪城呢,苏师弟应该也在那里,我让他带你的灵宠过来找你。”
惜子城跟花溪城实际的距离并不近,就算苏却在知道惜子城开放的时候就出发,想要赶到也得几个时辰。
饶初柳有些疑惑地翻开厚册子,入目是宋清瑜娟秀的字迹。
练气期适用的灵物、丹药:紫冰花(冰凌境、济源冰原),赤霞灵芝(火熔境、神梦火山),养灵丹(二阶),琼玉丹(三阶)……
从练气到元婴,内服、外用的所有可辅助修炼的灵物跟丹药都被宋清瑜仔细记录在了这一本册子里。
饶初柳心中一暖,把册子细心收好,道了声谢,才道:“哪能麻烦苏真人来找我呢,我去花溪城就是。”
反正她本来也是要去花溪城采购的。
“我都跟他说了,你放心,苏师弟的飞行灵宝被他自己改造过好几次,快着呢,估计比送他们的飞舟还早到。”宋清瑜摆摆手,示意不用谢,视线就又往人群里飘,语气也急切起来,“垂思,你今天有没有看到白姑娘?”
饶初柳没想到宋清瑜也在找白重明,白重明这段时间天天去给她送云吞,唯有今日没有。
她原以为是城门开,白重明自然顾不上这个,但想想这姑娘性子本就安静又坚定,不言不语半途而弃实在奇怪。
这样想着,饶初柳也心中一沉,揪过路过的男人,“刘大哥,你今天见过重明姑娘吗?”
此人正是白重明摊位的邻居,他诧异看着饶初柳,“她不是去找你了吗?”
出事了!
饶初柳跟宋清瑜对视一眼,皆面露凝重。
饶初柳随口跟刘姓男子说了句祝人一帆风顺的吉利话,将人送走,立刻在储物袋中取出一份云吞,掐诀,运起觅物术,便感觉到冥冥中有一条白线指向了……城主府!
“能感应到吗?”宋清瑜问道。
饶初柳如实回答她,蹙眉道:“城主府现在还有谁?”
“结界一破,大师兄就亲自压着陈闫文去花溪城见长老他们了,闷葫芦跟孟挑刺他们也都带人离开了。”宋清瑜情绪肉眼可见的焦躁,她秀眉紧蹙,俏丽的脸上满是烦闷,“要说城主府还有人,那就只有陈慰——”
她声音戛然而止,跟饶初柳面面相觑。
“不会吧?”宋清瑜声音发虚,她没忘记邬崖川的叮嘱,甚至在孟臻破开结界之前,她还特意跑去命令过陈慰在她再过去之前不许离开房间的……
饶初柳却莫名其妙想起不修边幅的沈自捷,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她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宋清瑜转头就御起丹炉往城门口蹿,“我去城主府看看。”
饶初柳有些犹豫,但视线瞥到手上的炸云吞跟钱袋子,叹了口气,御扇跟了上去。
偌大的城主府此刻毫无人气,两人顺着觅物术的指引看到了草丛里粘着泥土的一地炸云吞跟碎成几片的碗。
对视一眼,饶初柳再次用出觅物术,这次找到了一处暗室,进去就见暗室门外走廊的尘灰上有许多脚印,有些大概已经两三个月了,浮了一层薄灰,有些却是新鲜的,大概只有几个时辰,还有一条拖拽重物的长划痕。
见状,宋清瑜一脚踹开暗室门,冲了进去,里面立刻响起一声喝骂:“姓陈的,你找死!”
“等——”饶初柳拉人的手落了个空。
这闲事她是非管不可吗?
饶初柳认真想着,但还没来得及转身,忽然传出宋清瑜忍痛的吸气声。
她心中一凛,身体立刻贴在墙上,一手握紧风吟,一手按着储物袋,悄悄探头往里看。
这是个很宽阔的房间,足有四五间卧房大,上方悬挂着层层叠叠、长可及地的各色纱幔,此刻门口到内里的纱幔被焚烧殆尽,清出了一条路,只余顶上还留着一小段布条。
路的尽头,陈慰倚坐在墙边,脖颈缠着绷带,垂在膝头的手被烫红,上面悬着一根银丝,银丝一头系在他纤瘦的食指上,另一头则缠在躺在他脚边被五花大绑、明显还在昏迷的白重明脖子上。
宋清瑜背对着她,身形微微颤抖,负在身后的手心焦黑一片,明显是被烈火灼烧过。
“你身上有反伤的灵宝?”
宋清瑜冷声问着,焦黑的那只手颤抖着摇了摇,显然是暗示饶初柳不要进来。
饶初柳却不觉得这是什么灵宝的作用,否则她那两次动手不可能成功。
她沉下心,仔细打量着这间房里的布置,准确来说,是这些颜色分布凌乱的纱幔。原本这些纱幔一层挡着一层,看不分明,但在宋清瑜烧出一条道后,透过缝隙,各种颜色瞬间在她脑海中排列组合,最后形成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阵法图。
——反噬爆烈阵!
不用说,阵眼便是陈慰。
不同于那些毁掉阵眼便能破开的阵法,反噬爆裂阵是以阵眼为镇压物。若伤及阵眼,则以十倍的威力奉还,毁掉阵眼,则爆裂阵激活。也就是说,陈慰活则阵法存,陈慰亡则阵法范围内皆会爆炸。
难怪陈慰以病弱的凡人之躯,能杀掉保护他的黑甲卫!
至于阵法的范围,饶初柳很难在顷刻间算出,但怎么也不会小于这座城主府。
饶初柳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灰尘呛得咳嗽。
她捂住嘴,面色凝重。
这莫非就是她传奇人生中的又一桩磨难吗?
暗室里,陈慰张口欲言,宋清瑜手中却倏地祭出一柄短匕,扬手就朝陈慰拴着银丝的手臂砍去。
反伤多是针对于术法,若单纯是武力伤人,未必也被反伤。况且,即便被反伤,凭她的医术,也轻易能将手臂接回。
宋清瑜反应果决,陈慰反应同样不慢,边躲边大声喊道:“我嘴里含着见血封喉的毒药,你敢砍,我立刻吞下去。”
“放心,你死了,我也能把你救活!”宋清瑜冷笑一声,追着陈慰继续砍。她武力不差,只是担心银丝勒断白重明的脖子,不敢下狠手,也就导致陈慰勉强还能躲得过,“要不是怕你死了,陈闫文会发疯,谁管你死活!”
糟了!
饶初柳暗叫不妙,果然就见陈慰眸中骤然浮现狠戾之色,手用力去扯银丝,昏迷着的白重明脖颈处登时沁出一圈血痕,发出痛苦的低吟,挣扎着醒转过来。宋清瑜勃然大怒,也不再留手,当即举起短匕,用力朝陈慰肩胛骨砍去。
眼看着就要三败俱……多败俱伤,饶初柳顾不得隐藏,指尖两道灵光倏地朝暗室射去,一道灵光“铛”一声挡住了宋清瑜砍向陈慰的短匕,另一道则狠狠砸向陈慰拽着银丝的手。
陈慰吃痛放手的同时,饶初柳只觉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自己手腕上,她痛到弓腰捂住自己的手,眼中溢出生理性水雾。
宋清瑜虽不明白饶初柳为何阻拦她对陈慰下手,但见陈慰也痛到难以拉紧银丝,她当机立断射出短匕,斩断银丝,一把拉过捂着脖子、血还不断从指缝中渗出的白重明,拿出伤药边给她疗伤,边给她把脉。
她到底是医修跟炼丹师,拿出的伤
药效果立竿见影,白重明脖颈处泛起柔和的白光,那一圈外翻的血肉似被强力的胶水黏回去,血痕逐渐变细,消失。几息时间,她脖颈上的伤愈合如初,除了领口跟地面的血迹,看不出曾受过伤。
陈慰面色阴沉得厉害,他一声不吭,悄悄挪动着朝飞出去的短匕摸去。
白重明面色惨白地低声道谢,宋清瑜松了口气,拽起她,往门口一推,“我这里凡人能内服的药都用尽了,好在她中的迷药药性不重,休息一晚就精神了,先带她走!”
饶初柳甩了甩还隐隐作痛的手腕,伸手接住摇摇晃晃的白重明,顺手将钱袋子塞进她怀里。她敏锐地捕捉到陈慰的小动作,刚想提醒宋清瑜,便见她扬手召回短匕,冷笑一声,手中骤然出现一捆丝线:“我倒想看看,绑了你,我会不会也被束缚!”
陈慰目光阴冷地看着宋清瑜,并未说话,咬肌却微微抽搐,似乎是做了某种决定,眸中浮现狠戾与绝望。
“阿瑜,你先别动!”饶初柳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从储物袋中取出被子、把白重明扔到被子上、腿上运起灵力、足下一点就跃到了陈慰身前,伸手点在他穴上。整套动作几乎在转瞬之间,不管是被她丢下的白重明,拿着丝线的宋清瑜,还是印堂发黑的陈慰都没反应过来,一蹲一坐的两个人就都僵在了原地。
下一瞬,四周的纱幔飘摇,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垂思,你这是?”宋清瑜有些发懵,动作却不慢,伸手解了饶初柳的穴道。
饶初柳恢复自由,第一件事便是给宋清瑜让开位置,“快解毒!是反噬爆烈阵!”
其实不用她多说什么,一看陈慰已经泛黑肿胀的脸,宋清瑜已经面色凝肃地取出金针,在饶初柳让出位置的瞬间,就补过去,快速在他身上操作起来。点点灵力顺着金针进入陈慰的穴道,他面色从黑转白,又由白转黑,本来还算俊秀的脸在毒素跟灵力的相互作用下,像是一只黑白阴阳鱼,肿胀变形到难以辨认出原先的样子。
听到阵法名字时,宋清瑜脸色更加难看,加大了灵力,她对阵法只懂皮毛,但这阵法顾名思义,她怎么可能猜不出作用?
何况,随着毒素在陈慰体内游走,纱幔几乎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胡乱飞舞,脚下也出现了明显的震感。
“这阵法能破吗?”宋清瑜再次加大灵力。
饶初柳不答反问:“这毒能解吗?”
宋清瑜深吸了一口气,看陈慰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杀了他,但手上救他的手却越发快速起来,“没药,只能用回春诀暂缓。”
谁都没想到陈慰竟还藏了一手,前段时间为了治愈惜子城那些被药物所控的凡人,不光城内所有凡人能用的药草灵药都被用尽,星衍宗修士以及饶初柳身上的普通药草也被贡献出来了。偏偏陈慰用的是仅靠灵力无法逼出体外的剧毒,他体质又极差,若是用灵药,只怕会让他死得更快。
“那能维持多长时间?”饶初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们能不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先把他运出城?”
宋清瑜愤恨地对上陈慰怨毒的眼神,思考着这法子的可行性,摇了摇头,“不行,这毒很是厉害,我现在只能用金针封穴,再以回春诀度灵力维持血运,才没让毒素蔓延,但他现在一心求死,血气攻心,只要一动,金针稍微移位就完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陈慰眸中恶意越来越深,青黑肿胀的脸近乎扭曲。
“……”饶初柳感受着脚下越来越强的震感,面无表情地往外后看。白重明仰头看着她们,满脸忧色,手撑在棉被上,努力想要爬起来。但她根本摆脱不了药性的桎梏,不断爬起,又不断歪倒。
饶初柳顺手给白重明加了个灵盾,估摸着自己应该能边抱着白重明边用灵力,便提议道:“如果我托举着他,你把控金针呢?”
宋清瑜看上去心情极其糟糕,声音都带了几分火气,“那你是能一炷香内把他运出去,还是能在一刻钟内解决这个阵法?”
“啪——”忽然一道纱幔狠狠朝饶初柳拍来,她被宋清瑜的话惊住,一时躲闪不及,正中还隐隐作痛的手臂,其他纱幔也似被狂风席卷般朝她们扭动而来。
饶初柳生怕干扰宋清瑜治疗,给她跟陈慰也布下灵盾,自己则再度甩了甩手,打量周围,快速计算着阵法的范围。
“兑离震坤……”她盯着头顶,仿佛透过狂舞的纱幔跟砖石看到了一座不断晃动的阵法图,很快,饶初柳心神巨震,额角冒出冷汗,整个惜子城中的布局都在她脑海中浮现,一座座单看无人在意的建筑迅速融为阵法的一个个点,给阵法增加威力的同时,拱卫着阵法的核心——也就是这间暗室。
陈慰一死,暗室便是最大的爆炸点,但整座惜子城也会瞬间炸毁,甚至现在那些幻想着未来期待着回家的人们也会在喜悦中迎来死亡,能存活下来的只有修士。
除非破除那些建筑上给阵法增援的部分,否则根本无法削弱甚至破除阵法。
可时间太短了!
饶初柳知道自己最该做的就是带着白重明快速离开,远离爆炸最严重的地方,但想想自己服下的浮生丹,再看看鼻尖冒汗的宋清瑜,这些日子的相处不免坠得她脚步沉重。
白玉浴桶、灵物记录、在孟臻等人面前的维护,大小秘境赛事的详细注意事项……一桩桩一件件砸在饶初柳的天平上,想起沈自捷的话,饶初柳忍不住问:“阿瑜,你的护道人呢?”
邬崖川远比宋清瑜精明,他都因着那点恩义对她十分包容,宋清瑜又能差到哪里去?
浮生丹是值钱,但未来医道、丹道大能的人情,也不比这个差……即便元垂思这个马甲嘎了,她也有办法让宋清瑜认出来,有着生死之交的情分,成为挚友也不过分吧?
“什么护道人?”宋清瑜奇怪地问,但很快,她从饶初柳这一句问话中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
对啊……
如果不能逃走,她是会死的啊。
宋清瑜有些迷茫,她自从拜入星衍宗后,就一直被称为千年难遇的杏林奇才,她治过许许多多的伤,也救过很多人,当然,也没少见过死人。
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是会死的。
一种密密麻麻的惶恐忽然占据了宋瑜的整颗心,刹那间,她像是喘不上气来,只是医修的本能维持着手下回春诀的运转。
宋清瑜害怕的嘴唇都在颤抖,拼命安慰着自己,她是千年难遇的杏林奇才,是正道之首星衍宗的亲传弟子,是如今这座城内修为最高的人,是最后安置那些修士跟凡人的负责人……
宋清瑜苍白着的脸忽然浮起红潮,眼中正冒着熊熊火光,面带杀意看向陈慰,像是跟毒蛇对峙的雌豹,“元垂思,你怎么还不带着白姑娘走!”
她可是如今惜子城话语权最重的负责人啊,怎么能让其他人死在自己之前!
宋清瑜含着泪怒吼道:“滚呐!”
她这一瞬间的心跳声甚至盖过了周遭的异响。
饶初柳心中下了决定,就从不犹豫,当没看到宋清瑜的愤怒,凑到了她身侧,“如果陈公子想活下去,能坚持更久吗?”
不把宋清瑜的情绪调动到极点,又怎么能触底反弹呢?
宋清瑜面上的怒火一滞,“……啊?”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饶初柳笑吟吟地看向陈慰,“陈公子,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可能不知,当年救你性命的邪术,非自愿不能成。也就是说,令慈当年是自己豁出性命也想救你的。”
她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说宋清瑜刚才对饶初柳的恶劣态度有部分是面对死亡的恐惧,但更多还是装出来逼她走。但现在,宋清瑜感受着金针下的毒血流动的速度都更快了些,几乎真的想要破口大骂了。
宋清瑜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压不住怒火:“你别添乱了,赶紧走,我撑不了多久的!”
饶初柳面不改色,打量着陈慰的神色。
陈慰目光也正落在饶初柳身上,不同于看宋清瑜令人看着发寒的阴鸷眼神,他看向她的眼神湿漉漉的,带着些许幽怨跟委屈,艰涩的呢喃道:“姑娘,你也……要伤我吗?”
饶初柳:“……”
她难道不是一直在伤他吗?
准确来说,不是只有她在伤他吗?
“元垂思!”宋清瑜的咆哮震得饶初柳耳膜生疼。
饶初柳看着陈慰再度看向宋清瑜,眼神中恶意满满,不由暗自叹了口气,“陈公子的母亲想让你活,而我的母亲却诅咒我去死,你说我怎么能不羡慕?”
一语激起千层浪,陈慰怔怔看着她,就连一直努力想爬起来的白重明都‘啪叽’一下跌回被子上,呆呆看着饶初柳的背影。
宋清瑜却第一时间回神,感受着毒素的流动速度似乎减慢许多,紧绷的面色微松。
饶初柳立刻就发现了,手肘瞬间顶向宋清瑜。宋清瑜完全没料到这一变故,身躯骤然摇晃,手上的灵力也断开。这一瞬间,宋清瑜惊怒交加,心脏几乎停滞,但在她灵力断开的同时,金针上的灵力还没褪去,旁边饶初柳的回春诀就接上了。
不顾宋清瑜惊诧的目光,饶初柳盘膝坐下,不慌不忙从储物袋中取出回灵丹,往嘴里含了一颗,“刚进城时,我听了陈公子的故事,那么礼尚往来,也该陈公子听听我的故事。”
她轻笑道:“你若愿意,不如眨眨眼?”
地面的震颤与纱幔摇动的速度不知不觉间降低了许多,陈慰看着她,泪水顺着脸颊滚落,还是缓慢地眨了眨眼。
宋清瑜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饶初柳侧过脸,眉眼含笑,半点不见慌急,仿佛她要面对的并非生死危机,而是闲话家常,“阿瑜,带重明姑娘出去吧。”
“听故事,两人就足够了。”她又转头看向陈慰,循循善诱道:“陈公子,是不是?”
是报复邬崖川,将惜子城内的所有人置于死地;还是让她陪伴着度过生命的最后关头。
陈慰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了答案。
“是。”
所有火气在这一瞬间落到了空处,宋清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仿佛足下生根,难以挪动。
白重明眼眶含泪,声音细微却坚决:“不,我不走。”
饶初柳柔声道:“重明姑娘,我头一次给人起名,自是盼着你能人如其名,未来如重明二字般璀璨。”
“况且。”她侧目朝白重明一笑,神态颇为潇洒,虽未再摇动风吟,眉宇间的洒落却未减半分,“我也希望你这名字能给我带来些好运,说不定,还在路上的苏真人他们身上恰好就带了能救陈公子的药呢。”
一语说给两人,不管是宋清瑜还是白重明,都说不出留下的话了。
宋清瑜咬了咬唇,看了眼周围肉眼可见平复许多的纱幔,将自己身上所有能快速回复灵力的丹药都堆在饶初柳身侧,又取出一个十分眼熟的圆疙瘩,以灵力化针,快速戳破饶初柳的指尖,便有无形气流包裹在她衣物之外。
她低低道了声:“对不起。”
致命阵法,盾丸,浮生丹。
很好,buff全了。
饶初柳空闲的手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储物袋,塞给宋清瑜,“替我交给我的灵宠,谢了。”
“坚持住!”宋清瑜接过储物袋,深深看了饶初柳一眼,就走到门前扶起了白重明。
就在宋清瑜想立即离开时,忽然听到一声轻唤,“阿瑜。”
她下意识回头。
玄衣银冠的女修侧身望着她,扬唇一笑,笑得潇洒又温柔。
“要成为月琅洲最强的医道大能啊!”
宋清瑜心尖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她低低‘嗯’了一声,带着白重明冲出了暗室。
一时间,暗室中只剩纱幔摇曳的簌簌风声。
饶初柳收回视线,又往嘴里含了颗回灵丹,“干嘛这么看我?”
陈慰咳嗽两声,“为何要换她们走?”
饶初柳挑了挑眉,戏谑道:“这不是陈公子给我的底气么?”
实际上,陈慰要报复本来就该冲她来,宋清瑜跟白重明都是无辜之人。
或许是被她这话呛到,陈慰咳嗽的更激烈了,一张发乌的肿脸上被憋得涨红。饶初柳感受着毒血流动的速度,索性往嘴里又塞了一颗回灵丹,预备着灵力不支就咽下去。
他阖眼道:“你还是讲故事吧。”
饶初柳把回灵丹压在舌根下,思忖着该如何讲自己今生的过往。
她这世胎穿在西域的一个小山村,不同于修真界不分性别只论资质,凡人的世界还是崇尚男尊女卑。生母生下她后两年无所出,生父便从外面生了个儿子抱回来给她生母养。从那时起,饶初柳便成了家里的小小佣人,喂鸡、打草、烧火做饭、浣衣这些事情都要她来做。
生父生母虽不喜女孩,但因着饶初柳会哄人又会做事,倒也不至于虐待她,至少她每天能吃一顿饱饭,也从来没挨过打,比村里其他人家的女孩过得还好些。
就这样,饶初柳无休无止忙到五岁,一边从父母跟村人嘴里了解环境,一边计划将来。
但直到猫妖袭村那日,饶初柳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日,是她的五岁生辰。
天还未亮,小女孩就蹑手蹑脚出了屋,抱上自己的小木桶跟扁担去河边,又颤颤巍巍担着水回来,踩着木箱倒进院子里半空的缸中,往返十余次,把缸填满,又开始喂鸡。
等她喂完鸡,饶家夫妻也醒了。
饶母给饶父打了洗脸水,慈爱地看了眼熟睡的男童,就从上锁的柜子里拿了糙米,又摸出两颗蛋,端着进了灶房,小声唤道:“引娣,过来做饭。”
小女孩也轻轻应了一声,不敢耽搁,跑进灶房,瞥了灶旁的两颗蛋,就扬起脸朝饶母露出一个甜笑:“娘,今天是我生辰,能不能也给我吃一颗鸡蛋?”
女童虽瘦小,但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每日又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若换成旁人,被她一笑恐怕心就化了,饶母却是个坚定的人,“小小年纪过什么生辰?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耀哥儿年纪还小,需要补身,剩下的鸡蛋也得攒着换成钱,留着送你弟弟去读书!以后他有了出息,你才有靠!”
她嘟囔的时候,外面有人叫了饶父一声,饶父应声出门,并未看娘俩一眼。
小女孩朝饶母笑得更甜了,顺着她的话说:“弟弟聪明,以后肯定能当大官,也能让我嫁个好人家,到时候我天天给娘做新衣裳,让村子的婆婆婶婶都来羡慕娘!”
饶母难得给了女童一个好脸,想了想,道:“鸡蛋不行,糙米饭今天管饱。”
女童兴高采烈应了声,转身准备生火做饭。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很多人的哭喊跟求救声,之后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喵呜”。紧接着,屋里本该睡熟的小男孩也哭喊起来。
女童僵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饶母脸色煞白,看看屋里,又看看门外。片刻,她咬了咬牙:“引娣,你去堵住耀哥儿的嘴,把他藏进柜子里,快点!”
饶母起身欲走,女童连忙抓住她的衣袖:“娘,外面危险,你也躲起来吧!”
“我得去找你爹!”饶母扯开女童的手,毫不犹豫跑出了门,“快去保护你弟弟!”
如果饶母回头,就会发现,那个总露出讨喜笑脸的女儿,此刻面无表情盯着她的背影。
前脚母亲刚离开,后脚女童就拴上了灶房门,提着旁边积攒的半桶泔水倒在自己身上,钻进了灶膛,理都没理屋里嚎哭的男童。她就这么捂着口鼻,趴在黑黢黢的灰烬中,透过木门上的缝隙,看着院子里跳进来一只比老虎还庞大的花斑猫;看着它将那个哭喊着找姐姐的男童叼到院子里吃掉;看着它抽着鼻子往灶房走,又嫌弃地走回去;看着饶父饶母痛不欲生地冲进院子,又被猫妖一爪子斩成两半……
似乎是有所感应,垂危之际,饶母看向灶房的方向,透过缝隙对上了女童的眼。
她眼神怨毒,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不得好死!”
饶母犹如厉鬼般阴狠怨恨的眼神再次浮现在饶初柳脑海中,她不由自嘲一笑,将故事挑挑拣拣跟陈慰讲起来,只是不同于
大多数人对于自身经历的主观,饶初柳态度很平淡,平淡到似乎在讲其他人的故事。
可这些细节若非亲历,又怎会如此清晰。
陈慰眼中有些迷茫,“你不恨他们吗?”
“这重要吗?”饶初柳垂眸按下眼底的热意,叹了口气:“她想让弟弟活,但我也想活下去啊。”
现在活在这世上的就她一个人,说恨说愧都太单薄,但饶初柳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逢年过节给他们烧些纸钱,算是尽些他们给她生命的义务。
饶初柳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在世人看来,她就是天性凉薄。
陈慰看着面上尤带笑意的饶初柳,一时无言。
半晌,他声音干涩地转移话题:“你那时才五岁,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感受着毒血与灵力注入的速度持平,周围的异动也趋于平静,饶初柳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继续跟陈慰聊天:“距离村子最近的宗门派修士去绞杀猫妖,村里只剩我跟另一个小孩还活着,那宗门就把他跟我都捡回去了。”
陈慰迟疑片刻,道:“正道宗门?”
饶初柳道:“是啊。”
被正道宗门带走,现在却是邪道宗门的弟子。
陈慰眼神有些复杂,抬眸去看饶初柳的手,她手型很漂亮,但指腹、指节、掌心明显有茧子被磨掉的痕迹,“你那么小都知道求活,怎么现在就不怕死了?”
当然因为她吃了浮生丹!
“怕呀。” 饶初柳嘴上说着怕,面上却无甚惧色。
事实上,还是有一点点害怕的。
浮生丹那么值钱,这么轻易用掉多可惜啊!
饶初柳又吞了一颗回灵丹,“可我觉得,陈公子还没杀到陈闫文,应该不会把命浪费在与我同归于尽上。”
陈慰沉默片刻,才道:“你的手跟我娘很像,绣女的手不能有茧子,但我娘要劈柴、喂鸡、做饭,洒扫……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把手泡在水里,将茧子磨掉。”
咦,居然不是斯德哥尔摩吗?
饶初柳看向自己的手,忽然对‘祸福相倚’四字很有感触。
她沉思片刻,慈祥地看向陈慰,“你需要的话,其实也可以叫我一声姨母。”
陈慰:“……”
饶初柳不动声色平复陈慰情绪的时候,宋清瑜也已经快速命令所有人出了城,赶路到发生爆炸也不会波及的地方。
宋清瑜很想破阵,但她对此一窍不通,其他留守在惜子城的修士也不擅此术。她不敢轻举妄动,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疯了般戳着传讯玉符,催促邬崖川、苏却跟其他操纵飞舟的弟子赶紧带药来,时不时还给孟臻发句消息怒骂他。
接到传讯前,邬崖川正与赶来的同门师叔商议为陈闫文解封一事。
众人一致同意将陈闫文送回星衍宗,邬崖川自然也不反对,恭敬拱手道:“如此,就劳烦几位师叔了。”
“分内之事。”
“多亏你们几个细心,才未酿成大患啊!”
其余几人鼓励两句,就各忙各的事去了。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没动,他看着邬崖川,面露迟疑,嗫喏道:“崖川……”
邬崖川了然,取出一张纸片递了过去,“韩师叔,这便是虞师姑的埋骨之地。”
韩弥小心翼翼接过纸片,扯了扯嘴角,面上说不清是哀戚还是愤恨。
但很快,他自知失态,收敛表情,看向邬崖川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但更多的还是欣慰,“临行前,掌门师兄要我告诉你,劫数不至便是时机未到,放平心态,即便被其他人超过去,也不过一时输赢,不必在意。”
邬崖川颔首,展臂自然引着韩弥往外走,神态温煦,“多谢韩师叔带话,弟子谨记。”
韩弥暗暗点头,只觉得风行建多虑。
崖川自小处变不惊,进退有度,是同辈修士中最沉稳的那一个,在意输赢算了什么?修士与天争命,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争’字!他怎么可能放不平心态!
两人刚走出房间,邬崖川腰间的传讯玉符忽然疯狂震颤。
他对韩弥说了声抱歉,拿起玉符,只一眼,邬崖川便脸色大变。
韩弥满头雾水,正想问他发生了何事,便见邬崖川眼神冷冽,语气亦寒意森森地说了句“弟子失陪”,就从二楼一跃而下,足尖在围栏处轻点借力,如一支离弦之箭,眨眼间蹿出了门。
韩弥盯着客栈门,缓慢抬手,揉了揉眼。
第35章 刺痛 一更
邬崖川直奔药铺,他没时间按方子配好,扫了眼药柜,确定宋清瑜要的都有,又没什么稀罕的灵草,便报了姓名,扔给掌柜一块极品灵石,直接将所有药柜收进储物戒,御枪朝城门而去。
邬崖川出了城门,迎面就见一人一鹰朝城门奔来,那肥鹰被少年抓着腿,挣脱不得,啊啊直叫,翅膀也胡乱拍打着他的脸。少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到邬崖川时就像看到了救星,眼睛倏地亮了:“大师兄!”
“苏师弟,你没去惜子城?”邬崖川看到他,把掏出一半的飞舟又塞了回去,“那正好,借飞舟一用!”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苏却塞给邬崖川一物,这东西主体形似梭子,两侧却各镶嵌着七八个五颜六色的鱼尾,跟其他密密麻麻看不出是什么功能的颗粒,圆的扁的方的都有,丑的十分独特。
“大师兄,红色是火遁,蓝色是水遁,白色是加速,你看情况放入灵石便可!”苏却也知事态紧急,边快速介绍着自己飞舟的功能,边将一个储物袋也塞到邬崖川手上,“这是宋师姐需要的药材,咱们宗门好几艘飞舟都在不远处遇袭,附近就我一个器修,幸好大师兄你在,不然我只能找其他弟子送过去了!”
“多谢,这只鹰我带去还给它主人。”邬崖川扬手一抛,手里的飞舟顿时放大百倍,他伸出手臂,苏却下意识松手,那只一直十分焦躁不安的鹰往前一跳,稳稳落在邬崖川手臂上,催促般用翅膀拍他的肩膀。
“若有未决之事,便求助师叔们。”
邬崖川道了声小心,也不耽搁,跳上飞舟,操纵它升空,在每个孔洞中投下灵石。
“嗖——”
瞬息之间,在苏却眼中,飞舟变成了天边的一颗星子。
“大师兄真是雷厉风行啊!”
苏却仰头看着,喃喃自语,脑海忽然浮现一个想法:他还没测试过全部孔洞都放入灵石的效果,大师兄上手就这样做,飞舟的减速降落不会出问题……吧?
飞舟在空中摇晃震颤,狂风拍打着屏障,若有他人在场,肯定会害怕飞舟散架。
但此刻,飞舟上的一人一鹰皆无惧意。
邬崖川面沉如水,往孔洞里又投了次灵石,还尤嫌不够,取出一沓加速符,运起灵力一抛,张张符箓都贴在了动力源头。
肥鹰正像只走地鸡似的在飞舟里来回转圈,见状立刻跳到一张符箓上,使劲踩了踩。
邬崖川看着它拼命在每张符箓上踩来踩去,视线却并未聚焦在它身上,先前忙碌还好,此刻停下来,他内心顿时涌起了懊悔、担忧、自责、焦急……种种纷乱的情绪,像是汹涌的海浪,一层压一层朝站在岸边的他倾压过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陈慰……”
邬崖川念着这个名字,低垂的眸中满是憎恶,从未感受过的恨意侵蚀着他的理智,不止对陈慰,更对自己。
明明有所预测,明明周师弟提醒过他,如果他对陈慰更狠一点,让他昏睡到上飞舟;如果他留在惜子城,等其他长辈过来;如果他没有逃避再见面……哪怕让宋师妹提醒她一下呢?
但凡有所防备,她那么聪明,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他喃喃着,似在安慰力度大到几乎快将符箓嵌进地板的肥鹰,“会没事的。”
她说过,会等他带她出
去的。
茂茂自上了飞舟就一声不吭,也未看邬崖川一眼。这会儿听了他这话,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一双黑豆眼中满是憎恶。
很快,黑豆眼中的憎恶变成了忧虑跟埋怨,它仰头盯着前方快速放大的山林看了一会儿,又开始疯狂在符箓上蹦来蹦去。
邬崖川到底是历经考验后脱颖而出的胜者,心中再着急,也只短暂失神片刻,很快便沉下心去,盘膝坐在船板上,一边推算着破阵之法,一边将推算出来的结果告知宋清瑜。
宋清瑜还是有一点阵法基础的,不会辨认不会布阵也不会破阵,但在明确知道方位的情况下,她还不至于帮不上一点忙。
实际上人多更快,只是惜子城这些被救出来的修士虽不介意受他们差使报答,但谁也不肯这时候冒着危险进城去。而星衍宗的修士都已奔赴各地,只剩宋清瑜自己。
宋清瑜只得狠狠瞪了这些人一眼,将还未恢复力气的白重明交给几个热心些的女子照看,憋气踩着丹炉往城中去了。
暗室中,饶初柳已是面白如纸,汗水泅湿了鬓角跟衣裳,整个人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头顶烟雾腾腾,身旁是滚落一地的空玉瓶。
即便陈慰体内的毒被金针封住,不会像毒素本身的强度那般顷刻毙命,但仍在缓缓渗透,所耗损的灵力越来越多。她到底修为跟宋清瑜差距极大,回复灵力又极慢,不得不一颗接着一颗回灵丹往肚里咽,丹田跟经脉早已是疼得仿佛有烈火在烤,也不知是不是断了几条,总之身体每一寸都像是被蚂蚁撕咬着,痛苦不堪。
在这样的情形下,饶初柳分不出一点心神感觉阵法是不是有新的变化,她机械性的吃药、灌入灵力、跟陈慰说话——虽然现在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都跟陈慰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陈慰早就没有回答她了。
只有两字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
坚持!
虽然元垂思死在这里也无妨,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饶初柳就不甘心去死。
哪怕还能再活过来。
陈慰先前也并未察觉她是否在胡言乱语,他经历的痛苦丝毫不比饶初柳轻,毒素侵蚀着他的所有器官,眼前一片漆黑。
但不知怎的,他忽然清醒过来,就听到饶初柳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名字。
“老太太、茂茂、老太太、茂茂……”
几乎下意识的,覆盖了整个眼珠的漆黑瞳仁看向了饶初柳所在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陈慰突然发现,他能动了。
是回光返照吗?
他要死了吗?
揣着这样的想法,陈慰忽然道:“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饶初柳其实并未找回理智,但她是个勤学的好学生,这会儿就脱口而出:“幽冥境。”
“我娘现在……在那里吗?”
这种问题,脑袋混混沌沌像是陷入泥沼里的饶初柳回答不出,她只是模糊听到有人似在不远处呢喃:
“你在等邬崖川来救你吗?”
“你猜他会把陈闫文带回来吗?”
饶初柳努力想要分辨他话语中的意思,回答他,可她脑袋似乎一思考,就一阵阵眩晕,仿佛锉刀磨肉,不至于痛到反而让她清醒,却陷入了更深的漩涡中,爬都爬不上来。
陈慰也不在意没得到回答,喃喃自语道:“应该不会,他那种人,岂会为了你一个人就放弃唾手可得的情报?你知道吗?他告诉我,要等解开陈闫文的禁制才能把他交给我,哈哈哈哈……”
陈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癫狂,笑得撕心裂肺,饶初柳下意识看他,就只看到一团漆黑庞大的身影。莫名地,她觉得有些眼熟,想要思考在哪里见过,就又是一阵晕眩。
良久,笑声戛然而止,他冷冷道:“我信过他们一次了。”
“姑娘,你很像我娘,像她一样好看,也像她一样温柔又坚韧。”陈慰看向饶初柳,想象着她的模样,语气渐渐温柔,手却吃力地缓缓抬起,捂住了腰腹外侧的一根金针。
等把手放下,那根针已悄悄消失。
陈慰没有说,在他眼里,‘元垂思’像他娘,但同样也像陈闫文,像他一样的痴迷于修仙,像他一样的心狠,不择手段。
饶初柳觉得不太对劲。
不知什么情况,陈慰体内的毒素忽然爆发,她的灵力倏地被全部吸走,如同泥牛入海,完全控制不住。
刹那间整个暗室都猛烈摇晃起来,层层叠叠的纱幔从上空脱落,兜头盖脸将她跟陈慰罩住,饶初柳眼前一片暗色,只能听见漫天碎石尘埃洒下,砸在纱幔上的沙沙声,数十个玉瓶滚来滚去,清脆的碰撞声跟砖石碎裂的声响交织,震耳欲聋。
糟了,是阵法要爆炸了!
紧要关头,饶初柳求生的意志猛地冲破疲倦带来的桎梏,意识到这一点,她晃了晃晕眩的脑袋,咬牙强撑着酸痛的胳膊一把扯下纱幔。她气喘吁吁地转头,视线穿过不断掉落的石块,集中精神朝门口看,想要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逃出去。
几乎同时,一个重物从身后猛地将她压倒。
然后,颈侧忽然感觉刺痛。
饶初柳只觉有什么东西迅速在她体内游走,腐蚀着她身体每一寸,原本就刺痛的经脉更是像化开一般,眼前直发黑。
是陈慰身上的毒!
饶初柳手指挣扎着想要抬起,但她本就是强弩之末,榨干了所有灵力,四肢还被压着,别说拿放在储物袋里的解毒丹,就算是剩下的回灵丹也在越来越天崩地裂般的轰塌中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姑娘,我本是想带着陈闫文一起去向我娘赔罪的。”在周围越来越大的动静中,陈慰附在她耳边开了口。
他早已经是气若游丝,只撑着不肯咽气,一开口,大片大片的毒血从嘴角溢出,溅在饶初柳脖颈上,“可我熬不到了,你既然选择在这时候陪着我,就陪到底吧,等我们到了幽冥境,我再向你赔罪,那时你想怎么打我骂我都好……”
“咚!”
陈慰的头垂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轰!”
气浪铺天盖地,火光冲天,瀑布般的落石雨,将这座暗室搅碎得不成样子。
失去意识前夕,饶初柳看到身前出现一道光盾,挡住了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巨大石头。
她划了陈慰脖颈一扇,陈慰扎了她脖子一针,果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偏执狂果然招惹不得。
饶初柳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白眼。
淦!能防化神修士致命一击不能防凡人用针下毒是吧?器修都不搞测试的吗!
饶初柳不会知道,在陈慰拔针时,邬崖川已经带着茂茂赶到了惜子城,这一路,飞舟不时发出将要破损的尖啸,快到惜子城时更是无法停止,几乎要冲过头。
茂茂也不管他,隐约看到惜子城那一刻,立刻振翅飞起,奋力朝城池冲去。
邬崖川毫不犹豫一枪捅碎动力源,收起飞舟的同时,手指飞快掐诀。下一瞬,他出现在惜子城,落在正操控着丹炉在城内横冲直撞、还拿着一根灵药生啃的宋清瑜面前,将装有药材的储物袋扔到丹炉里。
“宋师妹,你看一下我炼制的药合不合用,若不合适,劳烦你再炼制一副,然后立即送过去。”
邬崖川没空跟宋清瑜再多说什么,他吃下回灵丹,神识快速扫过城主府,寻找暗室所在。看到隐约震动的墙壁瓦檐时,他立刻掐诀,茂茂刚飞过来,就见银光乍现,邬崖川再次消失。
早知道就不自己飞了!
肥鹰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城主府的方向飞,但紧接着,它眼前一黑,被一只还带着淡淡药味的大丹炉兜了进去。
“你就是垂思的灵宠吧?”宋清瑜操纵着丹炉一边往城主府飞,一边将储物袋递到茂茂面前,示意它叼起来:“我还得继续破阵,你快去把这药送去给你主人吧!”
茂茂也不耽搁,叼起储物袋振翅要飞走。
“轰隆!”
下一瞬,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城主府掀起滔天气浪,冲天火光似乎能将空气都烧化,滚滚黑烟中,惜子城几乎有一半的建筑都跟着城主府一起坍塌炸碎。火石雨从天而降,笼罩了整个惜子城。
宋清瑜呆呆看着城主府的方向,大脑空白。
“啾!!!!”
一道凄厉的尖啸声从耳边响起,震醒了宋清瑜,她恍惚地偏过头,就见肥鹰已经跌在地上,储物袋被它抛弃在一边。它像是忘了怎么飞,也或许是翅膀使不上力,就像只家禽般跌跌撞撞往城主府的方向跑。
宋清瑜这才反应过来,追上去弯腰抄起肥鹰,操纵丹炉穿梭在掉落的火雨石块间,往城主府冲。
城主府已经彻底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遍地都是流焰废墟,丹炉飞过时,带起的风又引得下方断壁残垣噼里啪啦再一次塌落。但最残破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原先暗室所在的位置,已成一片赤色焰湖,火雨连绵不绝,周遭的所有建筑都被焚化了,丹炉一靠近,茂茂看着下方的景象,硬挺着伸出翅膀,就惨叫一声,翅尖竟是凭空着起火来。
宋清瑜连忙后撤,熄了它翅膀上的火,遥遥一望,才发现天上石块还没等掉下来,在焰湖上空便直接化成缕缕黑烟。
这温度让茂茂难以承受,但对宋清瑜来说还不算什么,她环顾四周,没见到邬崖川,便叮嘱茂茂老实待在丹炉中,自己则取出御火珠,含在嘴里,准备下去救人。
刚踏出一条腿,不远处忽然响起异常凌厉的破风声,宋清瑜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
中间咕噜噜冒泡的焰湖中心刺出道凌厉的银光,强行将焰湖裂成两半,一个青袍男子背负银枪从湖心走出,抱着玄衣银冠似是陷入昏迷的女修,神情木然,踩在焰湖之上,靴子像是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火雨密密麻麻落下,大半被法衣自带的防护所挡,小半落在邬崖川身上,将他青丝烧焦,皮肤烫红,可邬崖川就像是没感觉似的,面无表情。他怀里的女修却从头到脚被光盾牢牢护着,未被伤到一点。
肥鹰看到邬崖川怀里的人就又悲恸地尖啸着想往外冲,宋清瑜连忙点住它,将它留在丹炉里,就焦急地迎上去:“大师兄,垂思这是怎么了?”
走近了,宋清瑜才发现邬崖川怀里的女修印堂、嘴唇、指甲都是青黑色,俨然中了毒。
她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想把脉。
但还未触碰到‘元垂思’,邬崖川就快行两步,避开了她的手。
他声音干涩:“不用看了,她……”
邬崖川忽然沉默,那张向来从容带着浅淡微笑的温润脸庞像是被冰霜冻结,冷的可怕。
他抱着女修的手臂紧了紧,似是怕她掉下去,也似是止不住在颤抖。
“……去了。”
第36章 同行 二更
惜子城的事顶多算个引线,陈闫文吐露出来的大量线索才是当下更重要的事。
邬崖川作为惜子城之事的负责人,注定没时间守着‘元垂思’的尸首,他又怀着某种期望,不敢把她带回宗门。
于是他只得在周围寻了座隐蔽的山,回绝了宋清瑜的帮助,像上次一般亲手将‘元垂思’下葬,又在附近布下用以遮掩坟茔存在的幻阵,在‘元垂思’坟前默默站了一个时辰,就不得不带着嚎啕大哭到眼都肿了的宋清瑜离开这座山,进了回宗门的飞舟。
邬崖川上去的时候,飞舟里闹哄哄的。
陈闫文感应到儿子死了,便开始不停挣扎,破口大骂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尚未被他看到的邬崖川跟已经不可能被他看到的‘元垂思’被骂得最脏。要不是韩弥用术法将他喉舌封住,又被人捆起来,陈闫文只怕能从面前这些人的祖宗骂到他们的子孙后代。
韩弥正要让弟子将陈闫文押进房间,见邬崖川走来,顿时松了口气:“崖川,他儿子呢?”
被一个弟子提在手里的陈闫文也不再挣扎,恶狠狠瞪向邬崖川。
邬崖川眼神漠然,与他对视一眼,手中便出现一个竹筒。他慢条斯理地掀开筒盖,微微倾斜,向陈闫文展示里面黑色的粉末,“陈城主,令郎在此,你满意了吗?”
所有人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这是邬崖川能说出来的话。
陈闫文盯着竹筒,一瞬间面如死灰,他静默片刻,忽然跳了起来。虽然灵力被封、身体被绑,但他倏然爆发的力量,硬生生挣脱了身后人的手,口中不断发出凄厉的呜呜声,竭力朝邬崖川扑去。
离得近的几个弟子连忙冲过去,有的按胳膊,有的按腿,将陈闫文死死压在地上。即使这样,他仍旧仰着脸,身上青筋暴起,双目猩红,怨毒地盯着邬崖川,眼角竟溢下血泪。
韩弥蹙眉摆手,“把他带下去,看管好,别让他寻短见!”
邬崖川淡淡道:“陈城主若寻了短见,在下定将这骨灰洒在你坟前,令你父子二人团聚。”
凡人讲究尸身完整,修士间纷争不断,自然不会太在意这点。但即便如此,挫骨扬灰这种事对正道弟子而言也委实恶毒。
“唔唔唔!”
陈闫文看邬崖川的眼神更加仇视,若非灵力、躯体都被禁锢,只怕他当即就想要跟邬崖川拼命。其他人看邬崖川的眼神也很不对劲,倒不是鄙夷或者嫌恶,而是一种茫然跟不知所措,凭着以往的印象,没人认为邬崖川会真这么做。
但,这本就不该是他能说出的话。
韩弥干咳一声,道:“崖川……”
“韩师叔!”一直郁郁不乐的宋清瑜站出来,朝韩弥拱手一礼,将事实经过概述一遍,才厌恶地扫了陈闫文一眼,“陈慰因为杀不了他爹就发疯,还害死了一位人品贵重、仙途本应不可限量的聪慧女修。他一个凡人,被自己弄出来的火烧成灰,关我大师兄什么事!若不是我大师兄好心替他收拢起来,他不是自己就把自己挫骨扬灰了么!”
邬崖川捏着竹筒的手紧了紧。
陈闫文也不知是不是被陈慰杀不了他就自杀的消息震住,用力往前仰的脖子颓然垂下,任由星衍宗弟子将他压走。
韩弥叹了口气,拍拍邬崖川的肩,走开了。其他人也莫名畏惧此时浑身冒着寒气的邬崖川,纷纷找借口溜走。只一眨眼的功夫,大厅中就只剩邬崖川跟宋清瑜两人。
“大师兄……”宋清瑜上前一步,豆大的泪珠就‘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她冲陈闫文发火时,还能保持气势,但现在面对邬崖川,就不自觉颓靡起来。
她哽咽道:“对不起,要不是我没看好陈慰,要不是我把垂思一个人留在那里,她……”
宋清瑜说不下去了。
邬崖川道:“这句话对不起你不该对我说,我没有资格替她说是否原谅。”
“你是有错。”他声音很平静,睫毛低垂,遮掩着褐眸中浓重的自厌,“但不如我多。”
宋清瑜泪眼婆娑,下意识抬头看他。
邬崖川无意与宋清瑜剖白自己的内心,他只是留下一句“待此事了结,你将谨言慎行这四个字抄十万遍,与那三百遍术法全解一起交给戒律堂”,就走回了舱房。
邬崖川阖上门,转身的一霎,无力下滑。
他蹲坐在地上,佝偻着腰,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片刻,水痕在布料上漫延。
希望她真的还有机会听到这声对不起。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饶初柳安慰着哭唧唧的茂茂,“好啦,别哭了,你不是已经感觉到我没有真的死了吗?要是你把自己变成烤鹤,才是真的对不起我,我可没办法从别人胃里把你拼回去。”
茂茂的哭声滞住,用力的“呸”了一声,从储物袋中取出饶初柳给它准备的那些储备粮,啄得声音都含糊不清,跟饶初柳讲着邬崖川之前的表现,“他为了救那个陈慰,急得要死。”
“……啊?”饶初柳觉得自己CPU烧了,“我觉得,他着急的明明是在救我吧?”
茂茂反问道:“在邬崖川眼里,你重要还是陈慰重要?”
饶初柳语塞。
论交情,邬崖川跟她肯定比跟陈慰更好,虽然他走时连声招呼也没打,饶初柳也能理解,毕竟邬崖川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感情,想靠保持距离让她知难而退嘛,很正常。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在陈闫文还有消息没说出来的当下,陈慰这个用来牵制他的人质当然是比她更重要的。
饶初柳理不直气也壮,“他就不能是同时在救两个人吗!”
邬崖川随便做一件事,都能达成至少两个目的,来救人,又怎么可能只想救一个?
只要邬崖川不亲口辩解,陈慰才是那个搭头!
茂茂只觉得嘴里的炸云吞都不香了,“柳柳,你是不是喜欢他?”
“那我不是一直挺喜欢吗?”饶初柳回答得理所当然,“不然我为什么选他做奠基目标,而不是其他金丹圆满的修士呢?”
她不懂男女之情跟其他感情有什么区别,也不觉得需要懂,不影响她采补就行了。
茂茂脑海浮现邬崖川抱着饶初柳……尸体的场景,浑身的绒羽顿时都炸了起来,“可他都害你死两次了,柳柳,咱们以后能不能离他远点?”
饶初柳中肯道:“倒也不是他害我,我自个儿追着人家跑,上赶着找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人家一直拒绝呢!”
茂茂彻底吃不下去了,斜眼睨着坟包,正想喷到饶初柳清醒过来,就听到她凝重道:“不过,他八成是克我!”
饶初柳知道传奇路上总有坎坷,但她也没听说过哪个传奇人物能三个月嘎两次啊!
虽然她修为提升到练气七层,连带着茂茂也变成了二阶灵兽;虽然邬崖川给了她几次打工机会,报酬也给的不薄;虽然……
但,那么贵的浮生丹,她用掉两颗了!
克她命,不行!克她财运,更不行!
算了,惹不起躲得起,以后有邬崖川在的地方,她都退避三舍。
饶初柳又心疼了会儿暗室里那些没收起的回灵丹,在棺材里默背了两天阵法基础书。第三天,茂茂怕她像上次那样差点憋死,提前将坟茔棺材破坏。于是等饶初柳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颗……顶着炫光尖顶帽的灵鹤脑袋。
那尖顶帽不断变幻着各种颜色,饶初柳眼睛差点被亮瞎,“什么东西?”
灵鹤那双豆豆眼忽然就流露出沧桑。
饶初柳在城内忙这忙那,它跟着苏却也不好受,一开始那家伙整日不是忙着跟长老联系,就是闭关炼器,三天两头忘了给它喂饭。这还罢了,后来他总算想起它来,茂茂就更惨了,饶初柳顿悟那天,它这个灵宠也被带着突破到了二阶,一个激动就错过了千幻启动,突然就变回了灵鹤,饶初柳给它做的鹰头帽都被撑裂。
好在茂茂跟着饶初柳久了,应急能力不算差,听着门外苏却呼唤“小鹰”的声音,它一翅膀扇开窗户,隔啊隔啊大笑一会儿,就打开门,在苏却呆若木鸡的注视下,叼着鹰头帽仰头挺胸离开了。
茂茂在外面躲了五天,直到千幻重新启动,变回灵鹰,它才回去,就被苏却送了这顶帽子,他热心安慰它,“小鹰,下次那只秃顶鹤再来嘲笑你,你就戴着这顶帽子,美死它!”
饶初柳不厚道地大笑起来。
她忽然觉得,虞锦玥的话也不全是错的。
这次不比青水山,饶初柳给陈慰治疗时,分不出一丝心神跟师姐师兄们求助。因此看到坟头外的灵盾时,她反倒松了口气。反正茂茂那储物袋里有食物有水,她在这里安全苟七天,等恢复灵力再找师姐们求助更好。
但这七天也不能干等着,饶初柳想着自己竟被陈慰用金针下毒,深以为是自己太弱才会这样。她痛定思痛,决定从现在开始炼体,至少要炼到刀枪不入的程度。
这样想着,她强撑着从棺材里坐起,就感觉背后有点硌,伸手一摸,是一个储物袋。
饶初柳盯着储物袋看了一眼,递给茂茂,“能看到这里面的东西吗?”
储物袋滴血认主之前,是个有神识的都能探查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进惜子城前,饶初柳有两个储物袋,一个储物戒,她留了一个储物袋掩人耳目,另一个给茂茂认主装它那些帽子跟储备粮。进惜子城后,邬崖川又给她两个,一个还是装了茂茂的储备粮,另一个也没认主,被她装了些茂茂也能用的灵药跟少量灵石,宋清瑜给的白玉浴桶也在里面。
茂茂往里面一看,顿时尖叫:“饶初柳,你抢人库房啦?!”
饶初柳怜惜地看着它。
好好一只灵鹤,看到几十下品灵石跟也就价值几千灵石的灵药,就大惊小怪成这样子。
她正想跟茂茂炫耀自己这次赚回了多少家当,就见茂茂翅膀一挥,数不清的灵石从储物袋中喷涌而出,至少有几十万块,其中还夹杂着些亮度更高的中品灵石跟玉简;数十个散发着药香的药柜,还有些一看就装着高品灵药的玉盒……数量之多,直接冲出了灵盾,‘砰’一声撞倒了墓碑。
饶初柳脱口而出:“你把苏却抢了?!”
茂茂睨着她,“这储物袋是你刚给我的。”
哦对,差点忘了。
难道她糊涂到把该放进储物戒里的灵石放储物袋里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饶初柳自己就先否决了,她对自己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药柜跟中品灵石分明就不是她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饶初柳摸了摸身上另两个储物袋,问清楚茂茂,确定安葬‘元垂思’都是邬崖川一人所为,宋清瑜根本没动手后,看着这一地的药柜灵石,好半晌说不出话。
茂茂忍不住道:“算他还有点良心!”
“没良心的那个一直是我,不是他。”饶初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兴致索然的让茂茂把灵石玉简收起来。
她艰难地爬出棺材,在记忆里扒拉出一个简单的锻体方子,从药柜中找出药材配置好几副,便让茂茂将白玉浴桶拿出来。
可怜的茂茂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它不会引水术,也不会启动浴桶,被饶初柳耳提面命教了好半天才终于学会……冒了点水汽。这还没完,它还得学引火术,淬炼药材。没多久它就烧毁了好几副药材,若是从前,饶初柳肯定就放弃了。但如今她发了一笔财,自然舍得给自家灵宠学习,于是她面不改色地继续配置方子,盯着茂茂继续淬炼。
每次茂茂被失败打击到不想学了,就又被饶初柳左一句“我家茂茂以后一定是月琅洲最多才多艺的一只鹤”右一句“我当初学引水术学了三天,你竟然两个时辰就能冒出水汽,好聪明啊,以后我用水就靠你啦”哄得逐渐失去自我。
它任劳任怨地打水,把辛苦淬炼的药液加进浴桶,伺候着饶初柳泡完药浴,又勤勤恳恳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把水倒掉。
饶初柳则爬回被邬崖川仔细铺好被褥的棺材里,惬意地调整好姿势,闭目背书。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饶初柳警觉扭头。
这座山原本的景致被幻阵模糊成了一众低矮的灌木丛,此刻一簇灌木丛边,赫然站着一个巧笑倩兮的红衣美人。
“小师妹。”红衣美人那双盈盈若琉璃的含情目似笑非笑睨着她,细眉微翘,红唇娇艳。行走时,被细长金链勾着的蜂腰在薄如蝉翼的红褙子下若隐若现,一颦一笑尽是风情。
“我还当你这会儿必然害怕,日夜兼程着找来,没想到你现在逍遥得很嘛。”
饶初柳眼睛倏地亮了。
“银师姐!”
“你既没力气,就别忙急着往外爬了。”银清其实到了有一会儿了,只是这里有幻阵,她不擅阵法,自然找不到门路进来。还好刚才茂茂出去倒水,才把她引了进来。
她袅袅婷婷走到灵盾外,扬手打出一道术法,薄膜剧烈地震颤一下,却没裂开。
银清“咦”了一声,诧异道:“这灵盾是谁布下的?怎么这样结实?”
“封师兄也这样问过。”饶初柳还是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她扶着棺沿,慢慢站起身,意外道:“他没跟师姐说过?”
银清好笑地瞥她一眼,“他只说你胆大,旁的可是一句都没提。”
似乎知道饶初柳想问什么,她悠悠道:“我出山前,掌门结束了闭关,说你奠基之路坎坷,让我多关照些。我便去传承塔烙印了你的魂火,三日前感应到你魂火微弱,我顺着感应就找来了。”
可不就是坎坷么!
饶初柳有些唏嘘,把跟封度说的话也对银清重复了一遍。
银清倒是没像封度那样大惊失色,她没忍住笑了,戏谑道:“咱们姐妹倒是有缘,我当初也试图采补过白乌鸦。”
饶初柳愣了愣:“可是封师兄说……”
银清撇嘴,“没成还被收拾了一顿,告诉他做什么?嫌不够丢脸?”
银清是十年前去采补邬崖川的,十八岁的邬崖川虽已经是星衍宗大师兄,却还没得到正道魁首的美誉。但他那时就已经很油盐不进了,银清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缠了他三日,就被他用存正刺穿肩膀,逼她给同门传讯。等当时负责接人的颜芷到了,当着颜芷的面,邬崖川面不改色用特殊术法封了银清半年灵脉。
后来邬崖川名声在外,合欢宗女修就更没谁乐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说他心狠手辣吧,白乌鸦倒还能顾忌着我灵脉被封后可能遇险,特意等阿芷来了才动手。”银清表情有些啼笑皆非,但显然并不像封度那样讨厌邬崖川,“阿芷走时,他还郑重警告我,初犯只是小惩大诫,若再犯,封两年,三犯直接废掉丹田。”
她似是想到什么,看向饶初柳,犹疑道:“小师妹,你真不是被他杀了吗?”
“……不是。”饶初柳干笑道:“可能我太倒霉,还没等他发现我的身份,我就死了。”
这会儿告诉师姐,邬崖川明知她身份还对她很包容,就太欠打了。
银清表情更惊奇了。
第一次小师妹撑了几日,或许是单纯倒霉。但第二次小师妹跟邬崖川在一起呆了两个月,哪怕不是朝夕相处,但相处机会并不少,只要小师妹出手,邬崖川就不该毫无察觉。
她忍不住追问细节。
饶初柳虽然阅人无数,但对男女之情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比如对邬崖川,她就琢磨不出他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有过无数成功经验的师姐愿意帮忙分析是好事。
看出师妹是真情实意羡慕自己的银清:“……”
银清面无表情地听着饶初柳将自己跟邬崖川之间的相处细节说出来,但因为饶初柳刻意略去了邬崖川知道自己身份的事,她越听就越糊涂,越听就越双目发直。
小师妹捏着进城机会与邬崖川牵手?做得好!邬崖川知道她用扇,送了风吟?有心!
到这里,银清还没听出问题,但接下来——
什么叫她接了安置苦主的工作,邬崖川给了能提升她资质的净灵花?什么叫她设计引陈闫文上钩,邬崖川又给了一大笔灵石?就连为邬崖川过生日为他研究符箓这种暧昧的事,她都先来了一次顿悟,而后得到邬崖川的欣赏,对她抛来了收她为徒的邀请……
好好好,别说邬崖川没看出小师妹来自合欢宗,她这个师姐也听不出来!
倒水归来的茂茂“隔啊”叫了一声。
饶初柳听得连连点头,替它翻译:“茂茂说,他用最快速度赶回来救陈……我跟陈慰,虽然没救到,急着赶回去。但还是把我送到这里亲手安葬,给了好值钱的陪葬品。”
饶初柳跟茂茂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又同时殷切看向银清。
银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说不出话,“没了?”
一人一鹤同时垂首深思,又同步点了点头。
情场老手的直觉,银清总感觉不对劲,一个男子若是对明确对他示爱的女子无意,怎么会那么耐心帮助她成长?
但想想这个男人是邬崖川,这个女人是她修行成痴的小师妹,一切似乎又很合理。
“其实你选白乌鸦就是错的,这人根本不会对什么人产生爱情,不存在的东西,当然非人力所能改变。”银清这样总结。
饶初柳点点头,她现在也这样想。
银清又想到饶初柳总结自己跟陈慰的这段交集,失笑道:“不过你也不要总试图研究喜欢的原理,喜欢本就只是一种感觉,是理智无法控制的,哪能非要找出原因呢?”
饶初柳似懂非懂,但觉得这比学习阵法困难多了。
“你在山上学的东西,是一点也没用上。”银清抬起手,食指隔空点了点她,才笑道:“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要是你学以致用,说不定早就被白乌鸦封住灵脉了。”
她又取出两只玉瓶,朝着饶初柳晃了晃:“小师妹,师姐总不能还没你封师兄大方,他只给一颗,我送你两颗!”
不同于饶初柳是十七岁半时自己找去了归望山,合欢宗绝大部分的弟子都是六七岁,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才被在外行走的弟子带回去的。颜芷曾跟饶初柳提起过,银清跟封度便是前后脚入门,相隔不过几日,便自然凑成伙伴,很长时间都形影不离,颇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后来也不知怎的,两人关系突然急转直下,先是银清不理封度,后来封度也不理银清,就这样过去几十年,两人才终于又和睦起来,只唯独银清就此添了个爱跟封度较劲的毛病。
饶初柳犹豫了下,还是甜甜地对银清道谢,捧起双手,眼巴巴盯着她。
虽然浮生丹可能自带debuff,但她也不能因为吃饭可能会被噎死,就不吃饭了吧?
再说,她手里的灵石已经够折腾到邬崖川修炼无情道的时候,只要离他远一点,这两颗浮生丹不就保住了嘛!
银清把玉瓶精准地丢到饶初柳手里,听着小师妹左一句“师姐真是人美心善”,右一句“我最喜欢师姐了”,心情颇好地朝她抛了个媚眼,“好了,师姐这就带你出去,你猎艳的手段实在离谱,正好这段时间就跟在我身旁,我亲自教你。”
饶初柳欢喜应下,乖乖倚在茂茂身上,等待着银清破开灵盾。
然而这次灵盾又跟上次不同,明明银清每一击动静更大,偏偏打了数十次,也未能破开。银清累得香汗淋漓,停下休息的同时,状似不经意问饶初柳,“上次封度多少下破开灵盾的?”
饶初柳面露沉思,她表面是在回忆,实则在快速数着银清刚才用术法的次数。
三十多次。
她抬头,一脸真诚,“五十多次。”
银清神情微松,抬手拔下金簪,袖手一翻,金簪倏然变成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剑。
她作势要劈:“小师妹,躲好!”
饶初柳推推茂茂,示意它往远处挪。茂茂伸长脖子扫了眼灵盾内逼仄的地方,起身出了灵盾。饶初柳没防备它退得这么远,一个没站稳,往旁边倒去。茂茂连忙去接,好不容易在她跌倒之前接住。
然后,两人一鹤看着仿佛从饶初柳腰上长出来的透明薄膜,齐齐陷入沉默。
“……”
三息后,银清面色不变,重新将金簪插回鬓间,道:“既如此,咱们走吧。”
“师姐等等。”饶初柳同样镇定,她站直身体,朝银清甜甜一笑:“虽然灵盾不必毁掉,但为防邬崖川发现问题,坟包还是得恢复完整。”
银清挑眉。
饶初柳低头,满眼期待地看向茂茂。
茂茂:“……”
灵盾里,茂茂骂骂咧咧地用翅膀推土。
灵盾外,饶初柳乖巧倚在银清肩膀上,撒娇道:“师姐,帮我把墓碑竖起来嘛!”
“浮生丹的隐患倒是方便你躲懒了!”银清好笑地用食指点点她的眉心,手随意一抬,倒地的墓碑就竖回了原位。
饶初柳认真看向墓碑。
‘散修元垂思之墓’
‘佳女眠于此,窈窕好学。性善,甚易为众所好,此更贵于色。虽历难而不移志,阅祸而不失善心。若乃能继之,吾不疑其名,则于月琅洲盛传也。此事不待可期,智女终。若能有来世,吾愿得其来,能成吾之美祝。吾意有三愿,一愿也,吾愿得从欲,自为诚欲者;第二愿,吾欲其名若己,为柳生强,使众皆知其佳;其三愿,勿逢令其不幸者。’
嗯,还是实话。
但饶初柳已经不像上次那般高兴了,她轻轻吸了口气,才敢看向落款。
‘佑安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
‘同行客。’
“啪!”
饶初柳一脚踹在了墓碑上。
第37章 撩人 酸甜
饶初柳这一脚并不用力,她也没多少力可用,充其量是为了泄愤。
同行客比过路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两个月她跟邬崖川相处哪怕够不到交情甚笃,最起码也算得上合作愉快吧!
看似温柔实则无情,天选无情道修士!
银清笑着摇头,目光落在碑文上,尤其看到那句‘吾愿得其来’,不由面露犹疑,“看白乌鸦写的这些话,对你似乎并非全然无意啊。”
“不瞒师姐,师妹也这么想过。”饶初柳视线始终锁定‘同行客’三个字,呵呵一笑,沧桑道:“我还直接问过他呢!”
银清饶有兴味地看她。
饶初柳默默回望,眼中满是郁闷。
银清噗嗤一笑,到底没再追问。
恰好这时茂茂也总算将坟包恢复原样,变大载着两人飞出了这座不知名的荒山。只是飞到山脚时,饶初柳视线往下方随意一瞥,顿时被一幕吸引住。
山脚有个被散碎石头搭成的小平台,上面供奉着一碗眼熟的精致小元宝。平台下则是一堆灰烬,周遭还有没烧尽的纸钱。
饶初柳眼角微弯,收回了视线。
那个钱袋子,塞得不亏。
银清此行没有想去的目标,饶初柳想着之前的赚钱计划,便让茂茂带着她们去了花溪城。
花溪城比两月前更萧条了,饶初柳进城时,城门口没有守卫。街上也没什么人,一路走过去,各个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懒散地坐着,聊着闲话。
“老齐命真好,那些普通货都能被人用一块极品灵石买走,赚了少说六十万!”
“是啊,那些货一清,他当天就把铺子转手跑路了,估计怕买家回过味找他算账吧!”
“可不是,也不知道哪来的败家子,咱们怎么就遇不上呢!”
饶初柳心里算了算,一极品=一百上品=一万中品=一百万下品,顿时也羡慕起来。
她在惜子城忙活了这两个月,再加上邬崖川给她陪葬的那些,也没有百万灵石呢。
银清在花溪城有宅子,本想带着饶初柳过去,但走到拐角,便看见一穿着粉袍的俊美男修跟一位相貌清秀的陌生女修有说有笑地过去,男修很擅长取悦人,三言两语就将那女修逗得花枝乱颤,看他的眼神都在发光。
饶初柳偷偷看向银清。
银清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收回视线,声音很淡定:“咱们别在这里打搅他的好事了,找个客栈安置吧。”
饶初柳连忙附和。
于是两人一鹤又折返回原本那条街,随便找了家客栈。两人进了房间,银清把饶初柳拉到窗户旁,便让她随意点个男修,显然是要践行亲自教导她的承诺了。
饶初柳透过窗户往下看,这会儿还在花溪城里的修士多半都是铺子老板,看上去基本都三四十岁,修为大概不高。倒是街尾酒楼里捧着玉简坐在门边的黄衣男修看上去二十多岁,生得很斯文俊秀,不算委屈师姐,只是不知有没有道侣。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银清嗔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两个修士若盟定今生,合籍时,必是要对天道起誓两不相负的。天道誓言的厉害你也听过吧?若违背誓言,当初的誓言就会应验,躲都躲不过去。”
三百年前,曾有一对道侣合籍,对天起誓背叛便被天雷劈死,后来男方与另一女修有了苟且,自言是被算计,但天道可不管这中间有无误会,只要违背誓言就被天雷追着劈,躲到哪里就被劈到哪里。那男修颇有家资,用尽各种手段跟灵器遮挡,都无济于事,最后真的被天雷劈死了。
“他们若有道侣,自己就不敢越雷池一步,还用得着咱们小心?”银清顺着饶初柳的视线瞥了那黄衣男修一眼,没提出什么异议,只让饶初柳带着茂茂先过去,挑个方便看戏的位置坐下。
饶初柳依言扶着茂茂起身,走到门口时,便听背后的银清轻轻笑了一声。
“小师妹,咱们合欢宗的弟子,最不能用条条框框把自己圈死了。但凡看着顺眼的,只管去试,有道侣的男修若能轻易被咱们勾引走了,死了也活该!”
饶初柳回头朝银清灿烂一笑,“师姐,我知道啦!”
世间男修千千万,又不是万不得已,选择那么多,何必碰有主之人。
当然,这也没什么辩驳的必要,毕竟她跟师姐成长的环境就不同。
琅洲强者为尊,凡人自不必说,只说修真界,三妻四妾的男修便不在少数,三夫四侍的女修亦不少,像她的女神许师姑祖身边莫说裙下之臣,就是得到名分的也有六七个呢。
饶初柳倚靠着茂茂进了那间酒楼,点了两样最便宜的菜,便上到二楼。二楼的围栏边吊着竹帘,饶初柳挑了个角落坐下,不一会儿,那名黄衣男修便端着菜过来,还送了她一壶茶。
饶初柳道了声谢,男修朝她腼腆一笑,拿着托盘下去了。
饶初柳摸着茶壶,感觉锁骨处的验毒珠没发烫,便给自己跟茂茂各倒了一杯茶,视线隔着竹帘的缝隙,朝门口看去。
就在黄衣男修下到楼梯最后一阶时,门口忽然响起清浅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穿着鸭黄色纱裙的女子翩然走进酒楼。
要开始了!
饶初柳挺直背脊,朝旁边快速招手,茂茂斜她一眼,心领神会地从储物袋中找出纸笔,叼着放在她面前。
银清几乎是擦着黄衣男修的身侧走到一张桌边坐下,大概是身上的香味引起了男修注意,擦身而过时,男修下意识回头看了她一眼。但银清全程目不斜视,似乎没有发现一般。
她抬起手,手背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店家,来几道辣菜。”
银清脸上原本妩媚动人的妆容已经卸去了,此刻素面朝天,嗓音又轻又软,轻咳时娇躯轻颤,越发让人怜爱。
黄衣男修犹豫了下,道:“仙子,你嗓子若是不舒服,最好还是别吃辣的。”
银清柔柔一笑,水雾朦胧的眼睛看向男修,“不打紧的,我想尝尝。”
饶初柳清楚地看到,男修脸红了,去后厨的脚步都加快了几分,像是落荒而逃。
银清抬眸,含笑对上饶初柳的视线,一道传音便在她耳边响起:“小书呆,瞧好啦!”
饶初柳用力颔首,飞快记录起来。
她才把刚才的细节记录好,外面忽然响起一道女声,越来越近,像是朝着她们所在的这家酒楼来的:“封郎,这家酒楼的仙贝烩可是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男声宠溺道:“艳儿都说美味的东西,那必定差不了。”
这么巧的吗?!
饶初柳不自觉屏住呼吸,尴尬到脚趾都快把鞋子抠出洞来,祈祷着封度看到银清就走,别影响她亲亲师姐发挥。
然而封度进来时,看到银清确实怔了一下,但紧接着两人都默契地移开视线,只当不识。
封度含笑看向身侧的女修:“艳儿,咱们去楼上吧?”
名叫艳儿的女修看了银清一眼,眉头微蹙,点了点头,跟着封度上了二楼。
封度护着艳儿上楼时,表情还略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两人都站在楼上时,他已然又恢复了那副风度翩翩的深情模样,跟艳儿耳语了两句,引得对方眉开眼笑,才环顾四周,似乎是想找个位置。
然后,他就跟满脸无辜的饶初柳对上了视线。
看到饶初柳手里的纸笔时,刚才面对银清还能从容应对的封度几乎下意识后退半步,表情扭曲,抓住艳儿,强装镇定道:“艳儿,咱们去三楼的雅间吧?”
他的反应实在大到艳儿根本没办法忽视,她狐疑地瞥了饶初柳一眼,径直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语气不快:“雅间不透气,我就爱在外面吃。”
艳儿既然这么说了,封度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他去楼下要了几道菜,回来坐在艳儿旁边,又是给她细心地端茶递点心,又是说俏皮话哄她,没多久就把表情本来有些不虞的艳儿哄得眉目舒展。
饶初柳刷刷记录,心中却不由钦佩:果然每位师姐师兄的猎艳手段都很高超。
这时,黄衣男修也总算将银清要的那些辣菜都送了上去,还附赠了米饭跟糖水。
他叮嘱道:“仙子,你若是嗓子不舒服了,便喝些糖水。”
银清道着谢,又轻柔地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仿佛藏着无尽柔情。
黄衣男修脸颊爆红,走回去的步子都打飘,他不敢转头,但视线总不断往酒架上挂着的镜子上扫,显然在镜子里偷看银清。
饶初柳目不转睛看着,手上却奋笔疾书。
封度看到这一幕,打了个寒颤。
艳儿也看出来不是自己以为得那么回事,她凑近封度,压低声音道:“她在做什么?”
“这姑娘是风月百晓生。”封度张口就给饶初柳安排了个新职业,“打探情报的能力不比专业的百晓生弱,偏偏只对男女之情感兴趣,哪里有私情,哪里有她。”
新晋.风月百晓生.饶初柳:“……”
艳儿蹙眉,疑惑道:“她这样,不会被打吗?”
“她有靠山啊!”封度顺口又给饶初柳安排了个背景,“邬崖川是她亲戚,她也就喜欢看喜欢写,又不乱传,谁也不值当为了这点事得罪邬崖川不是?”
邬崖川的亲戚.饶初柳:“……”
果然是亲师兄,这瞎攀关系不打磕巴的自信,像她。
艳儿恍然点头,月琅洲但凡是个消息还算灵通的修士,没谁不知道邬崖川的。虽然他现在还未彻底成长起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未来必是顶尖大能。
她忌惮地瞄了饶初柳一眼,道:“那咱们去雅间吧?”
“不用,你既然喜欢这里,咱们就不避让。”封度不着痕迹地瞥了楼下一眼,调笑道:“咱们又不在这里做什么,怕她作甚?”
艳儿嗔了他一眼,果然没再提出要离开。
饶初柳在艳儿看不到的角落,偷偷朝封度竖了竖大拇指。
二楼封度轻而易举安抚了艳儿,一楼银清的猎艳进展也很顺利。
几乎在辣菜刚入口时,她眼中泪珠便如滚圆的珍珠般颗颗掉落,端地让人心生怜爱。黄衣男修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到桌边,倒了一杯糖水,递给她:“仙子,快解解辣。”
银清双眸湿漉漉地又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被辣红的唇瓣轻轻抿了下杯沿,柔柔叹道:“果然好辣呀~”
尾音轻扬,像是在人心口上挠了一下。
这下,黄衣男修的脸简直算是红到滴血,他提着壶,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银清似是没发现他的窘迫,语气隐约带了点娇嗔:“店家,你方才可没说过有这么辣呀~”
“是我的过失。”男修立刻认错。
银清轻笑一声,道:“那就罚你为我亲手做一回甜汤,我喜欢甜,越甜越好。”
黄衣男修晕晕乎乎的去后厨了,二楼的封度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醋,艳儿忍不住嗔怪道:“封郎,这碗醋是用来蘸的,不是直接喝的,你这样不觉着酸吗?”
封度朝她温柔一笑,“我喜欢酸。”
饶初柳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笑,另开一页,继续奋笔疾书。
黄衣男修很快便端着甜汤回来了。
银清在他眼巴巴献宝般的目光下尝了一口,秀眉微蹙,犹豫道:“怎么不甜啊。”
黄衣男修愣了下,连忙道:“那我再去做一份。”
“等等!”银清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将人拽到身边,“你都没尝过,就要去做,不怕又不合我的口味?”
男修立刻表示:“我可以多做几份。”
“呆子!”银清莞尔一笑,用自己的勺子舀了一勺甜汤,递到男修嘴边:“你先尝尝。”
男修犹豫一下,轻轻张开嘴,面上浮现一丝迷茫:“这还不够甜么?”
“甜么?”银清又用同一个勺子舀了甜汤,咬住勺子,饮下甜汤,似是回味了一下,笑逐颜开,“现在确实好甜啊~”
黄衣男修的脑袋炸了。
饶初柳的脑袋也炸了。
“砰!”
旁边的碗筷也炸了。
第38章 强抢 偷看
半个时辰后,三人一鹤坐在同一间房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刚才封度表现得太明显,艳儿又不是傻的,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知道封度是合欢宗弟子,本身也没对他多认真,只是找他来消遣的。可封度一边惦记她的灵力,一边还不专心地对另一个女修吃飞醋,气得她泼了封度一碗醋,就甩袖离开。
封度失了这次的猎艳对象,自然也不想让银清好过,带着一身醋味就想去捣乱。
饶初柳哪能让自家师姐陷入那么尴尬的境地,于是她毫不犹豫略过女方姓名,小声嘟囔着灵兽园事迹,果然还没念两句,就被返回来的封度提着后襟带出了酒楼。茂茂拦下了想追出来的小二,想到上次饶初柳本要请封度吃饭,便将两桌的灵石一起付了,才追着饶初柳而去。
银清本就为着教导饶初柳才撩拨别人,没想过在饶初柳还虚弱的时候采补。要教导的正主都被带走了,她自然就结束了这次猎艳,与还红着脸的男修互通了姓名,互留了联系方式,便也离开了酒楼。
封度表情不善地看向饶初柳:“小师妹,你未免太偏心了吧!”
饶初柳立刻否认:“不是的,师姐毕竟在猎艳,不能坏事。像你刚才说我是风月百晓生,我不是也没给你捣乱嘛!”
封度没好气道:“师兄真是白疼你了!”
银清斜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才做了几件当师兄的事,好意思扯什么白疼!无非心中有气,欺负小师妹不能跟你计较!”
饶初柳很想给银清鼓掌,但想起这次保住自己性命的浮生丹,老老实实缩在旁边装鹌鹑。
封度不吭声了。
银清又看向饶初柳,道:“学会什么了?”
饶初柳将记在本子上的内容认真复述解析了一遍,银清边听边点头,刚想让她演示一番,就听自家先前还讲得头头是道的小师妹纠结道:“师姐,跟陌生人同用一个勺子,怪膈应人的。”
旁边的灵鹤歪头思索片刻,赞同点头。
银清:“……”
封度:“噗!”
“我就说你聪明伶俐,怎么会在猎艳时犯那么大的错误。”银清都被气笑了,伸出食指,重重点了饶初柳眉心一下,冷笑道:“瞎计较什么!你要采补人家,得与人交合的!这不比同用一个勺子还严重得多?”
饶初柳眨眨眼,甜笑道:“师姐说得对!”
“别总给我打马虎眼。”银清双臂环胸,倚在椅背上,斜了封度一眼:“恰好你封师兄也在这里,刚才我是怎么做的,你照样对你封师兄也来一遍。”
饶初柳迟疑道:“勺子也……哎呀!”
她头顶顿时挨了两下爆栗。
封度白她一眼:“我还没嫌你,你倒嫌我了,重点是勺子吗?是你师姐拿捏人的本事!”
虽然这么说着,但封度还是表示勺子那一步可以省略掉,他想到跟饶初柳共用一个勺子,也觉得挺膈应。
饶初柳便照葫芦画瓢又演了一遍,但这一遍演完,茂茂抖着毛,黑豆眼里满是嫌弃;封度憋笑憋得不敢看她;唯有银清面色沉凝,她思索片刻,忽然道:“你对白乌鸦也是这样的?”
饶初柳知道重点来了,连忙点头。
“那就难怪了。”银清眼光老辣,立刻就看出了饶初柳的问题,“恐怕在你眼里,白乌鸦根本不是个男人,单纯是你修炼的资源,跟灵石、灵药没什么区别——不,不对。”
她更改了一下意见:“你看灵石灵药的眼神或许都要比看男人热忱,不会像现在这样暗含警惕,时刻绷着弦,因为这两样东西没有自我意识,不会伤害你,是么?”
都说中了。
饶初柳默然。
银清看懂了她的沉默,道:“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眼中看不到一点情和爱,有的或许是把对方当成猎物的诉求。这本该没什么问题,但我与颜芷她们‘狩猎’的态度与你大不相同,我们是想吃掉猎物,而你……”
她秀眉紧蹙,道:“你就像是单纯看重了猎物值钱,想活捉猎物卖掉,还时刻戒备着猎物反扑,对猎物本身并无任何欲望。”
银清叹了口气,道:“你演技虽然不差,但装得再像,也只是模仿。如果你身上无欲,怎能调动其他人的欲?这个毛病不改,你骗不到人的,能猎艳的大概只有那种会见色起意的人。”
她朝饶初柳使了个眼神,忽然朝封度看去。
封度愣了下,刚想问她们看自己做什么,银清的眼神忽然就幽深起来,从他的唇、喉结,胸口往下扫,然后又顺势扫回来,算不上炽热,但封度忽然就感觉自己似乎像是被她隔着衣服看了个完全。
他喉结滚动,不自在捋着袍角,挪动了下姿势。
银清顺势收回目光,“懂了吗?”
封度:“……”
饶初柳认真问:“也就是说,如果我想采补一个男修,我得是真的想睡他,而且还得让他清楚感觉到这一点?”
银清道:“不必像我这般炽热,你容貌清雅,含而不露、似嗔似喜才更适合你。”
饶初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银清面露笑意:“再试一次?”
饶初柳便又开始揪着封度练习,一开始封度总憋不住笑,几天后满脸无奈,再等到饶初柳终于出了虚弱期,他看到饶初柳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神,就忍不住心生愧疚——就好像饶初柳真喜欢他而他却不能回应似的!
真见鬼!明明他也清楚这是在演戏!
银清跟饶初柳师姐妹两个毫无心理负担地过河拆桥,银清分析道:“你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又确确实实对交合之事没有兴趣,便不必非纠结欲之一字。你只把眼中的情放到最大,让要采补的人因为你的爱慕而注意你,喜欢你。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自然而然会对她产生欲望,届时你顺水推舟便是。”
银清说一句,饶初柳就认真地点一下头。
她也确实把银清说的话都听进心里去了。
因着对虞锦玥许下的天道誓言,饶初柳暂时不能去采补别人,于是她按照原定计划,准备收购饭馆酒楼里的食材。
这方面银清也帮了很大的忙,在知道饶初柳准备做什么后,她无视了封度的臭脸,对着那日的黄衣男修说了几句软和话,那人不但把自家酒楼囤积的食材低价卖给饶初柳,还热心肠地跟花溪城其他大小商家讨价还价,将他们手里的食材价格也压低——至少比饶初柳原本预想的还要低。
别说做成菜肴,就算是按照市面收购价倒卖到其他地方,也能赚一大笔。
收购完食材,饶初柳租了几日黄衣男修的酒楼厨房,开始做灵食。
主要是做银清师姐喜欢的酸甜口灵食跟封师兄喜欢的甜辣口灵食,至少在离开花溪城之前,她都打算多忙碌些,好好回报师姐师兄这次的帮助。她今生在小宗门膳房做了十年杂役,对多灶齐开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没几日就做出了几百道菜,然后——就被银清跟封度紧急叫停了。
银清看着饶初柳带着茂茂整日守在厨房里,又是做菜又是修炼,时不时还拿出本阵法书写写画画研究什么,即使被她赶回房间去休息,也拿出个浴桶泡药浴,简直将她自己压榨得半分空闲都不剩,把一日当成一旬来用,胸口直发涩,看她的眼神更是一日比一日怜爱。
银清把饶初柳揽进怀里,摸摸她的脸,“不许做了,这些菜都够我跟你师兄吃许久了,你不是打算找一个热闹些的修士城池赁两年铺子卖灵食?若我们馋了,自然会去找你,何必这样着急?”
旁边的封度叹了口气,也伸手揉揉饶初柳的脑袋,“你之前不是说过,师兄师姐便是你的亲兄长亲姐姐吗?既是亲哥亲姐,我们宠爱自己的妹妹,给妹妹送了点礼物,妹妹都要计较这么清楚,非要还回来?”
饶初柳乖巧点头,笑得甜软又信任,反手就分别送给银清封度两盘自己刚研究出来的阵法。
她给这个阵法起名御灵通轨阵,是一种辅助通讯的阵法,用了这个阵法,以后再遇到那种禁止通讯的情况,使用御灵通轨阵就能无视禁锢发出传讯。当然,因为她实力不高,这阵法只能维持一盏茶的时间,而且布下禁制的修士实力越高,阵法起效的时间就越短,但总归不会让她再像上次那般孤立无援。
况且饶初柳心里无比清楚。
乖巧贴心跟知恩图报只能让师姐师兄们亲近,只有真正表现出能力,才能取得对方的重视,让她们更不吝啬在她身上投资。
既然在花溪城无事可做,三人便准备离开。
银清跟封度还要猎艳,当然不能一直陪着饶初柳。但小师妹出山三个月死两次的倒霉事迹还是让两人放心不下让饶初柳跟茂茂独自赶路,于是约定好将她送到目的地,待她安稳落脚之后,再各自离开。
离开城门后,银清边走边道:“你那药浴方子随意泡泡得了,真要正经炼体,就等山门解封后,回一趟宗门,请大师姐为你制定法子,省得你将皮肤折腾得粗糙梆硬。”
饶初柳惊奇道:“素年师姐擅长这个?”
封度适时找存在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师姐拜入宗门之前,可是个体修呢!”
饶初柳恍然,难怪兵器会是狼牙棒。
提到素年,饶初柳又忍不住想起颜芷曾跟她讲过,素年师姐刚入门时身受重伤,很长一段时间眼睛都不能识人。她第一次出门猎艳时,路上碰上个体型顺眼的男修,便妄图猎艳对方,被对方厉言拒绝后,一怒之下打晕对方扛回了山洞,等对方醒后,又逼问对方肯不肯,对方自然不肯就范,于是素年打了他一顿,将人撵走了。
过了几日,素年换了个方向,又碰上个体型顺眼的男修,便追了上去,但对方看到她立刻出言嘲讽,素年虽通过声音认出对方,但被他气坏了,又跟人大打出手,将人打晕扛回山洞。于是这样抓了放,放了抓,来回六七次,那男修也不知是认命了,还是被素年驯服了,竟真同意了被她采补。
后来素年一下山猎艳,那男修必出现,也省了她另觅猎艳目标的麻烦。
得知那男修身份后,饶初柳没忍住露出了宋清瑜同款笑容。
嗯,化神男修居然能被金丹女修打晕扛走……
问就是素年师姐天生神力!
三人商议后,等饶初柳确定了此行的目标,封度便操纵粉绸,往青兰城走。
东域一共有六座散修聚集城池,分别为青兰城、松海城、灵虎城、花溪城、山泰城与奉寿城。
其中花溪城前段时间出了事,导致散修纷纷遁走;松海城在无渊之海旁边,距离归望山跟花溪城都太远;灵虎城是出名的妖族聚集城市,连城主都是一只七阶化形虎妖;山泰城与奉寿城距离圣都太近,邪修太多,哪怕大多邪修忌惮许师姑祖跟合欢宗,但麻烦嘛,能免则免。
出发后,封度跟银清就打情骂俏地斗起嘴来,饶初柳给茂茂安排了练习引水术的任务,便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本机关术的基础书,专注背诵起来。待她进入状态后,封度跟银清面面相觑,默契地压低了声音。
饶初柳心情颇为不错。
或许是因为这次嘎之前在努力硬撑,经脉被浮生丹修补好后比之原先宽阔坚韧了不少,虽然对灵根增益不大,但她现在的经脉并不比筑基七八层的差。
饶初柳试验过,服用回灵丹后,原本她根本用不出来的术法跟阵法都很轻松用出。
也就是说,她现在境界虽然还是练气七层,但只要有足够的回灵丹,她能发挥出的实力并不逊色于普通金
丹一二层的修士。
饶初柳摸了摸腰间的蜜饯袋子,出来之前封师兄帮她炼制了几炉回灵丹,她自己调制了一款可食用蜡,将回灵丹裹在蜡丸中保存药效,外面又裹了一层糖衣,方便她随时取用。
她嘴角忍不住翘起。
总算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初步具有自保能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银清跟封度的窃窃私语忽然消失,粉绸仿佛凝固在了原处。
饶初柳没防备,差点往前栽倒,幸而被银清扶住。
她刚想道谢,抬头就发现银清跟封度已经取出了灵武,面色凝重地看着包围在粉绸旁那数百个悬浮着的紫袍修士,这些紫袍修士脸上都带着血色花纹的白面具,正是擎天宗的宗徽样式。
好大阵仗!
饶初柳下意识捂住储物袋,神识在风吟跟银扇上扫过,拿出了一柄长剑。
封度将银清跟饶初柳挡在身后,提着金剑,拱手道:“在下合欢宗封度,合欢宗与擎天宗同气连枝,若各位擎天宗道友有事封锁此地,在下跟师妹便退回去,与诸位方便。”
紫袍们并未开口,也未挪动。
封度眉头微蹙,攥着剑柄的手更紧,往侧面半步,彻底挡住银清。银清手摸向传讯玉符,悄悄拉了饶初柳一把,饶初柳会意往前一步,跟封度形成夹角,掩住银清的手。
还没等银清发出讯息,上方忽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现在还搞小动作,合欢宗弟子的胆量真是见长。”
饶初柳心中一紧,下意识抬头。
空阔的天空忽然裂开了个口子,八个红裙美人从裂缝中飞出,分立两侧。六十四个轿夫抬着一架足有房屋大小的肩舆穿过红裙美人留出的空隙平稳往前走,所到之处紫袍们纷纷后退弯腰,拥簇着肩舆停在饶初柳三人面前。
肩舆上是天烟月纱层层堆叠成的软榻,少年支着胳膊,慵懒靠坐在软榻上,一腿屈起,毫不吝惜地踩着这些数百灵石一匹的布料。他身上的白袍在天光之下熠熠生辉,几乎能射瞎围观之人的双眼,白袍绣满几乎与底色相同的大团梨花,无数米粒大小的鲛珠点缀成了花蕊。
乌发被亮如冰晶的发冠高高束起,发冠两边垂着两条缎带,缎带随风飘扬时,饶初柳清楚看到了上面粉白渐变的精致梨花。
寻常人穿白,多少会显得圣洁纯净些。但司宫誉打扮得如此雅致,矜贵之余,更多却是咄咄逼人的凌厉感。
他的话也确实很咄咄逼人,“但凡长了耳朵跟脑子的人都该知道,近来星衍宗那些狗鼻子频频冒犯我圣宗,是因着花溪城那边出了问题。这个节骨眼上,合欢宗弟子在花溪城逗留,是想叛我圣都,投靠那些所谓的正道吗?”
“司少主误会了!”封度连忙道:“在下跟师妹不知……”
“不知?”司宫誉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视线扫过封度的头顶跟耳朵,“那你是耳朵不好,还是脑子不好呢?”
他这话大有一种‘封度说哪个,他就把哪个给砍掉’的威胁,旁边的紫袍们也顺势围拢过来,上下左右后,各个角度封死三人一鹤逃命的路线。
封度面色一白,不敢说话了。
银清视线下滑,瞥了封度略有些颤抖的手一眼,走出来,笑盈盈地朝司宫誉行礼:“少主说的是,是我们粗心,不该在这时候还在花溪城这种敏感之地停留,等回去了,我们一定汇报掌门,请掌门责罚。”
司宫誉眯了眯眼,嗤笑道:“你是觉得本少主越俎代庖,管不了你们是吗?”
“怎么会呢?”银清楚楚可怜地看了司宫誉一眼,柔声道:“我们掌门常嘱咐我们以擎天宗为尊,敬重圣主跟少主,少主又怎么会管不了我们?银清只是觉得,我们对于少主而言实在渺小,又怎么配浪费少主的时间呢?”
饶初柳抱着茂茂,垂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她不讲义气,只是饶初柳怕司宫誉看到她后,会想起她进过惜子城的事,他们就真跑不掉了。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司宫誉听了银清的话,只是嗤笑一声,目光落在两人身后那个快将脑袋埋进胸口的蓝衣小姑娘身上,道:“你师兄师姐虽然都在编谎话,但都给了我解释,你呢?小柳儿?”
封度跟银清心中一凛,不敢置信地对视一眼,偏头去看饶初柳。紫袍们、轿夫们跟八圣女的视线也不由朝饶初柳看去。
一时间,饶初柳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被众人探究的目光看出洞了。
她仰起脸,眼巴巴看着司宫誉,可怜兮兮道:“我,我就是去捡漏的。”
司宫誉挑眉,好整以暇道:“什么漏?”
饶初柳语气渐渐染上憧憬:“上次见过少主后,我就很难忘记您的模样,但我不敢奢望以后还能见到您,就想着若是能做一身与您相似的衣裳时刻膜拜您的风姿也好。可我又穷,实力又弱,想不出其他的赚钱方法,只能想着趁灵食节在花溪城找机会赚些灵石,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又把自己的赚钱大计说给司宫誉听,才抱怨道:“星衍宗那些家伙在花溪城的时候,我都不敢去。后来好不容易他们走了,师兄师姐就被我缠着一起去了花溪城,又得借灵石给我,又一直给我帮忙,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圣都不允许圣道弟子靠近花溪城啊!”
“要是早知道……”
司宫誉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细语温声道:“早知道就如何?”
封度跟银清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祈求饶初柳可千万别信了这喜怒无常的祖宗会从轻处置,说错话把他惹恼了。然后就听他们家小师妹语气沮丧道:“要是早知道,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少主添麻烦的!”
司宫誉面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过来。”
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圣女跟轿夫们不由心生钦佩,已经第二次见这姑娘了,她看似胆小,但顺毛手段还是那么厉害。
司宫誉身边的人自然知道他这会儿心情并不差,但银清跟封度对他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一听他让饶初柳过去,银清心中一急,就朝司宫誉抬眸一笑,撒娇道:“司少主,银清可比这丫头有用多了,您找她,还不如找我呢!”
封度手紧了紧,悄悄往两人身前挡了挡。
“闭嘴,本少主不吃你们合欢宗那一套。”司宫誉不耐烦地撇撇嘴,忽然抬手,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黑色灵力倏地穿过封度跟银清的遮挡,卷上饶初柳的腰,将她直接带到了肩舆之上。
饶初柳在半空并未挣扎,只是反应迅速的点住茂茂,将它塞进银清怀里。
“小师妹!”
封度、银清齐齐发出惊呼,刚想要动作,周围的紫袍们便威胁般齐刷刷抬臂,手上深色灵力几乎交织成了灵力网,在他们头顶上方若隐若现。两人毫不怀疑,只要他们一动,这灵力网必然会降落,将他们绞成粉末。
两人顿时不敢动作,只能担忧地看向肩舆。
司宫誉并不在意银清两人的感受,他将饶初柳卷到肩舆上,便收回了灵力。
饶初柳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他脚边。
司宫誉下意识弯腰伸手。
但还没等他做什么,饶初柳手已经撑在锦缎上,地面到处都是软的,她自觉站起来艰难,索性跪坐着朝他看去。
她抬头的一瞬,司宫誉倏地收回手,直起腰来,恢复了慵懒的姿态。
饶初柳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快速思考着。
虽然不知道司宫誉抓她做什么,但他显然对她没有杀意。但直接求情救师兄师姐肯定不行:一来她在司宫誉面前毫无人情可言,二来这是个极度自我的人,恐怕不会愿意别人在他面前时还关注其他人。
这样想着,饶初柳边起身边悄悄抬眸看他。
司宫誉喉结动了动,微微俯身,玩味道:“你偷看我做什么?”
饶初柳俏脸一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回答道:“好看!”
这会儿不管是封度、银清还是紫袍、轿夫们,都莫名其妙替饶初柳捏了一把冷汗。
唯有几位圣女面露笑意。
果然司宫誉眉目顿时舒展,声音也含了几分笑意:“别畏畏缩缩的,想看就看,又没谁拦着你。”
饶初柳就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她这几日天天被银清盯着练习眼技,早将这形成了习惯。虽然并无想猎艳司宫誉的想法,但一旦专注看着什么东西的时候,眼神就自然而然带上了情意。
饶初柳是没多想,可看在司宫誉眼中,就不一样了。
相貌清丽绝伦的蓝衣小姑娘跪坐在天烟月纱堆成的彩云中,微微仰头,秋水盈盈的双眸缱绻地望着他,仿佛燥热蒸笼中的一缕清风,飞扬黄沙中默默长出的一朵水灵灵小花,冲击并不强烈,但足够动人。
司宫誉心中霎时浮出一个念头。
粗糙面料制成的裙子是配不上她。
他嘴唇翕动,忽然沉下脸,随手扯下一块锦缎,甩到饶初柳头上,咬牙道:“差不多得了!”
眼前骤然变成彩色花纹的饶初柳:“……”
喜怒无常真是没半个字冤枉他!
饶初柳努力拉扯着头上的锦缎,没有看见司宫誉红到滴血的耳垂,周围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似乎是被这些视线看恼了,司宫誉冷冷扫视回去。
包括银清跟封度在内,所有人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饶初柳扯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了一点亮光,还没等她一鼓作气将锦缎扯下,一股大力将她刚扯开的锦缎又拽了回去。紧接着,一股失重感传来,她被人拦腰抱起,朝上空飞去。
“小师妹!”下方传来银清跟封度的惊呼。
饶初柳刚想回应一下,腰上的力度就紧了紧,司宫誉不耐烦道:“别动!”
饶初柳:“……”
嚣张跋扈也没半个字冤枉他。
虽然满腹疑问,但饶初柳向来能屈能伸。司宫誉要抓她走,她反正跑不了,还不如老老实实配合,司宫誉说不定还能看在她没给添麻烦的份上把银清封度放走。
果不其然,司宫誉再开口时,声音就带了点满意:“你们合欢宗弟子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合欢宗合该给本少主一个交代,这个人质本少主就先带走了!”
话音未落,他就抱着被锦缎包裹住的饶初柳,飞入了裂缝。
银清、封度:“……”
圣女、轿夫、紫袍们:“……”
短暂的沉默,红袍圣女中的鹅蛋脸美人朝银清安慰般的笑笑:“你们放心吧,少主不会伤害你们师妹的。”
“岂止是不会伤害。”另一个尖下巴的圣女啧了声,只看眉眼间跟司宫誉如出一辙的倨傲,就知道她脾气不佳。然而她对银清两人的态度也不差,甚至可以算是示好了,“我要是你们,就不会太早将这事禀告长辈,倒不如给饶姑娘发讯息让她多哄着少主些,以后对你们也有好处!”
其他圣女同样朝两人友好道别,紫袍们也默默收回了灵力,跟着圣女、轿夫们一起回了裂缝中。
紧接着,裂缝闭合,旁边的云层仿佛被什么东西冲散,留下长长一道白线,显然是原本停在那里的隐形飞舟开走了。
银清抱着一动不动、黑豆眼却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茂茂,视线跟随着白线,一直到白线消失,才恍惚道:“我的教学本事……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不过这位祖宗跟白乌鸦可不一样,我得提醒下小师妹……你在干嘛?”银清胡乱揉了茂茂脑袋两下,侧头就见封度黑着脸取出传讯玉符,凑过去一看,正是跟素年的传讯。
她诧异道:“你怎么这么急?”
“怎么可能不急?”封度叹了口气,把天道誓言的事情告诉了银清,“要不是因为这个,小书呆怎么可能会一直缠着白乌鸦?她又没开情窍,若没这种限制,早就换人了。”
银清悚然,她本来是不着急的,司宫誉修为高资质好,又出了名出手阔绰,饶初柳若是跟他在一起,除了得忍受他的坏脾气,其他吃不了亏。
可有天道誓言就不行了!
司宫誉对小师妹的耐心能持续到邬崖川突破元婴或修无情道那时吗?
银清越想越愁,星衍宗邬崖川,擎天宗司宫誉,这一代两大让女修退避三舍的天骄。
小师妹倒好,全招惹上了。
但惹了邬崖川,最多就是受伤被封灵脉;惹了司宫誉,重伤都算他手下留情。
前几年有个邪道小门派的掌门送上自己容颜绝色的女儿意图攀上他,他嫌人家姑娘的眼神恶心,命人挖掉人家眼睛扔进了血影窟,那个小门派掌门也没被他放过,他直接让人将其废掉丹田去除孽根扔进南风馆去了。
她扫了封度的传讯玉符一眼,也取出自己的,直接给‘许师姑祖’发去了传讯。
“必须尽快把小师妹救出来!”
银清道:“大师姐的相好虽是擎天宗八部掌座之一,但司宫誉若不给面子,他也没办法。还不如直接请许师姑祖出面,他不听别人的,但总不会违逆母命吧!”
两人对视一眼,莫名觉得有些荒诞。
他们可是合欢宗弟子,往常都是外人怕碰到他们被骗被采补,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千方百计怕自家弟子失-身了?
离谱,太离谱了!
第39章 喂他 少夫人
离谱,太离谱了!
饶初柳视线从传讯玉符上挪开,收起御灵通轨阵的阵盘,看向眼前的食材跟锅碗瓢盆,脑袋都快被问号装满了。
司宫誉把她带回来后,就说他手底下不养无用之人,问饶初柳会做什么,饶初柳虽然没搞明白为何绑架秒变招聘现场,但毫不犹豫报出了自己已经暴露的厨艺。哪知道司宫誉顿时就盯着她冷笑一声,然后让手下人把她带到了厨房里,说试试她的手艺,是不是真配做他的厨子。
银清师姐管这叫喜欢啊?
饶初柳觉得,她更不懂男女之情了。
她摇摇头,把这些情情爱爱甩出脑袋,走出阿碧专门给她准备的独立小厨房,找到其他灵膳师打探司宫誉的口味。
饶初柳原以为这种抢饭碗的事,这些灵膳师必然不会配合,然而他们虽没直接说司宫誉喜欢什么口味,但大概也因着她是司宫誉亲手抱回来的,有了跟银清师姐同样的误解,配合地将自己经常被司宫誉点名的拿手灵膳告诉了她。
口味不一,有甜有咸有辣有香,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卖相好。
饶初柳怀疑他跟虞锦玥是亲戚。
跟灵膳师们道过谢,饶初柳回到小厨房里,检查了下厨具,确定大部分厨具都可以自由变换形态后,松了口气,开始制作甜品——只要是月琅洲出现过的点心,司宫誉大概都见过尝过,她想体现自己的用处,确保不会被他一个不高兴杀掉,只能出奇制胜。
好在她前世曾在咖啡店打过工,跟甜品师学了许多卖相颇佳的甜品。
忙忙碌碌两个时辰,饶初柳满意地看着盘子里的甜品,盖上盖碗,收进储物袋,出去就揪住了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修,“这位姐姐,少主的膳食,一般都是谁送过去啊?”
女修诧异地看她一眼,刚要回答,门口就响起一道女声:“一般都是灵膳师身边的侍从送过去,但你嘛……”
饶初柳转头,就见阿碧笑着走进来,“得亲自送过去。”
厨房的灵膳师跟侍女们齐齐行礼,“碧落圣女。”
碧落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们忙自己的去,上前拉住饶初柳的手,笑道:“少主怕你不认路,特意让我来接你呢。”
饶初柳当然知道司宫誉原话不可能有这么好听,但她在厨房里还不知道待多久才能离开,能借势当然是要借的。
于是饶初柳并不辩驳,只冲着碧落甜甜一笑,就拉着她出了门,“我正好也给碧落姐姐与其他几位姐姐都准备了点心,当是感激姐姐们上次的帮助,正想着不知该怎么送过去,刚巧你就来了……”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厨房内缄默的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有人忍不住问:“所以这位饶姑娘,真是咱们未来少夫人?”
“八九不离十,否则谁能让碧落圣女亲自来接?而且即使是碧落圣女,若没确定少主心意,也不敢背后这样说嘴少主。”
众人纷纷点头,‘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八圣女可不是什么侍女,而是少主的家臣,等少主继任圣主,她们但凡能力足够,基本都能成为下一任的十六圣侍或八部掌座之一。
如今擎天宗的掌座中有两个、圣侍中有四个都曾是圣主司无念做少主时的私臣。
况且碧落又是八圣女中掌管少主库房的那个,少主若是在继任圣主前就娶了妻,她自然是要跟着少夫人做事的。
司宫誉特意派碧落来接饶初柳,其实就是在暗示众人安分些,别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但也有人想不明白:“少主喜欢这位姑娘,为何还把她塞厨房来?”
众人表情瞬间惊恐,默默后退远离了这人。
下一瞬,这人被隔空一脚踹出了门,“好大的狗胆,竟敢私下忖度少主的心思?”
一直闭眼假装冥想的厨房管事收回腿,也不管趴在地上疼到起不来身还不敢发出痛呼的侍从,冷眼看向众人,“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不管饶姑娘是什么身份,你们都别得罪,也别巴结,她若有吩咐就办,没吩咐就离远点。少主向来大方,你们日子过得不错就别犯糊涂,平稳长久可比突然的富贵可贵的多!”
众人纷纷应是,管事重新闭眼,心里却叹了口气。
他是金丹修为,如今活了已经有五百多年,不光对前圣主的事有所耳闻,更全程见证了如今的圣主司无念与圣后宫白雁的恩怨纠葛。因此他十分清楚,姓司的,全是不讲理的醋罐子!
饶初柳跟着碧落往司宫誉的寝宫走,边说笑,边暗中观察环境。
这座飞舟内部的空间比饶初柳原先想象的还要庞大,游廊旁边是一片粉色的素奚树林,这种花没什么用处,但花瓣上带着亮晶晶的细闪,一看就是司宫誉的审美。透过素奚林,由大到小,饶初柳看到了许多宫殿,最远的几乎只能看见拇指大小的顶端,大概是擎天宗其他大能的住所。
饶初柳正估算着飞舟的大小,忽然有一道浅黄色亮光从她脸上划过,她下意识抬头,就见一只流光溢彩的黄色巨龙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懒洋洋地在黑色的天花板上游了过去。
“这是幻灯阵。”碧落道:“一般都是妖兽灵兽,其他宫殿顶上也有的。”
饶初柳顺着阿碧指引往外看,可不是吗,有锦鲤、玄武、灵蛇,还有……一柄狼牙棒?
她看着某座宫殿顶端那个每根刺上都缀着浅粉色流苏的雪青色超大狼牙棒,咬着嘴唇,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问过碧落后,默默掏出了聚影珠,将这番景象保存下来。
嗯,下次见到素年师姐,就把这个送给她。
碧落耐心地等饶初柳录完,才一边介绍着沿途房间的用处,一边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两人刚走过拐角,就见阿光正抱臂守在门外,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她侧头看了眼,立刻朝两人走来。
碧落秀眉微蹙,下意识往饶初柳面前挡了半步,“南光意,你——”
“饶姑娘是来给少主送膳的吧?”南光意挑衅地斜了碧落一眼,再看向饶初柳时脸上的娇蛮瞬间化作热情的笑意。她绕到饶初柳另一侧,亲昵牵着她往殿门前送,“你来的正好,少主刚还说饿了,你直接进去就是了。”
饶初柳微微垂眸,金丹修士会这么容易饿?
碧落这样也就算了,她本就心软些。但南光意在上次也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往往这种当嘴替的下属最懂老大的想法,难道……司宫誉还真可能对她有意?
而且先不管司宫誉什么想法,南光意一个圣女守在门外,周围并无侍女仆从,里面多半是有什么事情!
饶初柳一个激灵,讪笑着退后,“还是麻烦光意姐姐禀报一下吧。”
南光意脸上笑容不变,应了一声,刚要过去,便见门忽然大开,里面传来司宫誉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磨蹭什么?进来!”
饶初柳对两人轻声道谢,硬着头皮走进寝殿。
寝殿内,恭敬站在司宫誉身前的紫袍邪修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少主忽然调整起坐姿,状似慵懒地倚靠着扶手,靠门更近的右臂支起,手指撑着俊美精致的侧脸,分明所有角度都对准了门口,却硬是没看正走进来的姑娘一眼,“继续。”
在寝殿内站了半个时辰,都没被允许汇报的紫袍邪修:“……”
他目不斜视,装作自己刚刚真的在说话,严肃道:“属下手底下的人追踪着他们进了迷渊之海,就追丢了。”
司宫誉不悦道:“废物!”
饶初柳只当自己是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他旁边,拿出做好的甜品放在桌上,就听侧后方那紫袍邪修为难道:“属下已经罚过他们了,不过少主,迷渊之海方向本就混乱,咱们的飞舟进去,只怕也很难找到那里,还容易遇到危险。”
司宫誉余光瞥见小姑娘这幅鬼鬼祟祟、恨不得立刻逃走的样子,眯了眯眼,“你站住。”
饶初柳登时站定,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司宫誉顿时嗤笑一声,语气渐冷:“来而不往非礼也,敢利用本少主,就得做好被本少主扒皮抽筋的准备。”
他刻意将‘利用’跟‘扒皮抽筋’说得恶意满满。
饶初柳头压得更低了。
利用,迷渊之海,花溪城……司宫誉目前处理的问题十有八九跟惜子城之事脱不开关系!
司宫誉得逞坏笑,满意地收回视线,就瞥见紫袍邪修还杵在前面碍眼,不由冷喝道:“还愣着干嘛?去找啊!”
“……”紫袍邪修领命离开。
察觉司宫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饶初柳适时抬头,笑道:“少主,刚听光意姐姐说您饿了,可否赏脸用些我做的点心?”
‘元垂思’在惜子城中不算低调,不过当日司宫誉见到的是饶初柳本身的面貌,除茂茂外,两者之间并无任何共同点,而知道茂茂存在的也只有星衍宗那些弟子,最多再加上花溪城那几个守卫。
除非守卫被抓,或那些弟子中有擎天宗的卧底,否则司宫誉把她跟‘元垂思’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
司宫誉准备探出去的手又不着痕迹的收回,抬抬下巴,示意饶初柳动作。
在司宫誉这里,圣女都得做侍女的活儿,饶初柳一个阶下囚,自然只能识趣。
她轻巧地掀开盖碗,露出了盘子上粉白渐变的甜品,一侧圆润光滑,一侧却错落有致的缀满了精致小巧的梨花,只论卖相,可以说是司宫誉曾见甜品中的最佳之一。可他的视线却漫不经心地瞥过甜品,就从饶初柳的手扫到了她的眼睛、鼻梁,最后定格在了粉嫩饱满的樱唇上。
在她抬眼的刹那,司宫誉挪开视线,指尖上滑罩住耳朵,似随意道:“瞧着还不错。”
饶初柳恍若未觉,将叉子摆在盘上,往司宫誉面前推了推,“少主,请。”
司宫誉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你就让本少主自己动手?”
饶初柳笑容微僵,不确定地看向他。
司宫誉看着她恶劣一笑,又轻飘飘扫了甜品一眼,俨然证实了她的猜测。
是他一直就被伺候的这么周到,还是……银清师姐说的是真的?
饶初柳心中惊疑不定,但动作却并未迟疑,端着盘子半蹲在榻前,切了小小一块甜品,喂到他唇边。
司宫誉看着她蹲着的姿势,眉头微蹙,索性往榻里挪了挪,双掌撑着脑后仰躺下,没好气道:“你想累断本少主的脖子吗?”
也不像是真的。
饶初柳依言站起,探身将甜点喂他。
司宫誉面色更沉,但还是张嘴吃了,表情顿时就有点意外。
入口时便有一股和缓的灵力渗入,让人不自觉心情舒畅了些,口味也很不错,绵软香滑,甜而不腻,这显然是一道不错的灵膳,比之其他灵膳师做的丝毫不差。
“不错。”司宫誉赞了一声,再吃了几口,也就让饶初柳剩下的大半甜品放到桌上。
“难怪敢说厨艺好,确实有几分本事。”他懒洋洋地坐起身,小臂搭在扶手上,微微俯身,眸中流转着蛊惑之意,似笑非笑盯着她,“本少主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说吧,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多了,但一个字也不敢提。
“少主博闻多识,应该听说过荣掌座与我大师姐有旧,身为合欢宗弟子,初柳理应前去拜会。”饶初柳想起宫殿上空的狼牙棒,期待地看向司宫誉,“不知少主可否让人送张拜帖?”
司宫誉盯着她清凌凌的双眸看了一会儿,眸光幽深慑人,直看得饶初柳脊背发凉,但她经历了两场死亡磨砺,又被银清加强了眼技,此刻的定力比原本更进一步,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疑惑地看回去。
“拜会?可以啊。”司宫誉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将‘拜会’二字念得耐人寻味,起身就往外走,“跟上。”
这反应……
饶初柳眸中满是惊喜跟感激,连忙跟在了他身后,心里却有些发沉。
银清师姐的教学能力跟对情感的判断力未免太强了!
唉,学习能力太强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以后还是得收着点。
第40章 动心 扶稳
星衍宗足足占据了中域的十分之一,也因此每位弟子的洞府都很宽广,最顶尖的弟子甚至可以独占一座峰头。
不同于其他弟子或仙气袅袅、或雕梁画栋的住所,邬崖川的洞府很简单,跟外门的建筑相差不大,唯独峰顶用来练功的校场比其他弟子的要大上许多。
此刻校场上空满是寒光凛冽的银色枪芒,道道撕裂空气,落在石壁上就是重重一道枪痕,上来报信的弟子隔着很远便觉皮肤刺痛,连忙倒退到未被锋芒笼罩的地方,远远喊了一句,“大师兄,掌门有请。”
枪芒倏忽消散,略显低沉的嗓音响起,“麻烦师弟报信,我这便过去。”
目送着报信弟子离开,邬崖川略收敛了些身上的凌厉,打开传讯玉符看了看,才瞬移到了戒律堂所在的无常峰。
陈闫文现在就被关在戒律堂的地牢中,他身上的禁制十分狠辣阴毒,完全是冲着一旦有人探知他魂魄便引爆神魂去的,饶是星衍宗擅长禁制、魂魄之术的大能修士不少,也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琢磨出祛除禁制的办法。
但就在他们准备动手时,陈闫文忽然提出一个要求,并威胁他们若是不依便自爆。
星衍宗的修士倒不怕他自爆的伤害,只是陈闫文吐露出的那些浅显消息都及时救下许多人,需要被禁制保障的秘密必定十分关键,甚至关系到对方的老巢地址。这就让他们不敢有丝毫冒险,将能决定这要求是否达成的邬崖川叫了过来。
邬崖川走入地牢,围在门口的弟子们纷纷行礼,唤了声“大师兄”。
邬崖川颔首应下,沿着他们让出来的路走进去,便见十几个仙风道骨的青年、中年、老年修士正冷冷盯着栅栏内的陈闫文,见他行礼,都面色微松,点头示意他进来。
邬崖川走到一位相貌清冷的青年身旁,道:“师父。”
风行建侧目看着徒弟,在他比游历前略瘦削几分的下颌上定了定,道:“你意下如何?”
陈闫文的要求是,让元垂思跟陈慰合葬。
邬崖川扫了眼从他进来就怒目而视的陈闫文,冷淡道:“不可能。”
陈闫文瞬间怒喝:“我都不计较你们没看好我儿,只这么一个请求,你们都不肯答应?!”
邬崖川道:“你这不是请求,是挑衅。”
“她不是也死了吗?只是一具尸体,跟我儿子合葬怎么了?”陈闫文怨恨地狠狠瞪他一眼,又看向风行建等人,威胁道:“我知道可多了,你们只要满足我的要求,我一定全部说出来!”
风行建跟众长老都没吭声,默默看着邬崖川处理,仿佛不在意他口中的消息似的。
邬崖川漠然道:“陈慰爱慕元道友,元道友却对他无意,只凭陈慰一人的心思,就让二者合葬,无耻之尤。”
陈闫文一时无可辩驳,他死死盯着邬崖川,像是一条毒蛇盯着猎物般阴毒。忽然,他眯了眯眼,面露狞笑,拖长了声音:“哦,你不让我儿与那个姓元的女娃娃合葬,是因为你自己对她……”
“啪!”灵力手掌将陈闫文的脸扇歪了。
邬崖川重新垂手而立,“污言秽语辱没逝者安宁,该打。”
后方的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默默看向风行建,表情有些怪异。
好好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怎么出去一趟,就跟他师父像了个八成呢?
陈闫文顿时破口大骂,嘴中污言秽语不绝,骂邬崖川时,他只是冷淡地听着,不置一词,也没有任何反应。但只要陈闫文提到元垂思,邬崖川便是一个灵力巴掌扇过去。没多久,陈闫文的脸就彻底肿了。
“想自爆随你。”邬崖川也不再跟他废话。
像上次一样,他并不顾忌旁边还有掌门、长老跟弟子们在旁边,眸光薄凉地看着陈闫文,吐出来的话更是让对方几欲发狂,“但你想好,你说出那些消息是在赎罪,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了陈公子。若你自爆,害得那些本该因为你赎罪而得到救赎的生灵惨死,来日在下一定前往幽冥境,找到陈公子的魂魄,让他与尸骨一般,魂飞魄散,在这世间再找不出一点痕迹。”
陈闫文目眦欲裂:“你敢!”
陈闫文不相信邬崖川真会这么做,正道讲究祸不及家人,尤其邬崖川名声颇佳,若真做出这种事,传出去了,只怕他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甚至连他身边的人都会认为他做得太绝。
邬崖川颔首,语气平静而礼貌,“我敢。”
他仿佛还怕刚才的话不够狠绝似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在下修炼到能进入幽冥境时,陈公子已经重新投胎转世,我一定会彻底断绝他修炼的机会,待他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重新回到幽冥境后,再让他魂飞魄散也是一样。”
声音不带一丝震怒,却字字透着狠戾。
此话一出,地牢中除了陈闫文呼哧带喘的忍怒声,竟再无动静。
众位长老简直刷新了对邬崖川的印象,在他们眼里,邬崖川一直是谦恭稳重的代名词,即便知道他不是没有脾气,否则压不住同辈那么多天骄,但谁想到他有这么执拗的一面?
门口的弟子们缩了缩脖子,决定以后在大师兄面前表现得更老实一点。
唯独风行建面上并无意外,他只是看着徒弟淡漠疏冷的脸,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陈闫文忍不住嘶吼道:“他是无辜的!”
“死在你手下的那些生灵才是无辜的。”邬崖川眸中浮现厌恶,讥讽道:“既得利益者,算无辜吗?”
他无意再跟陈闫文争执,只淡声说了一句“若你想让陈公子魂飞魄散,便只管自爆好了”,就对风行建跟几位长老行礼告辞,面不改色地走出了地牢。
但没走几步,邬崖川就被跟出来的风行建叫住了,“崖川,你我师徒也有许久没叙话了,一起走走吧。”
邬崖川道了声是,走过去,就被自家高冷的师父往身上拍了张隐身符。
他看着消失在空气中的字迹,惊诧抬头,风行建像是能猜到他现在的表情似的,向来清冷的眸中忽然浮现出一抹可以称之为顽皮的情绪,随意从路边折了一枝柳条,也往自己身上拍了张隐身符,布下隔音术,道:“为师偶尔也觉得他们怪烦的,所以不想让他们找到时,我便往身上拍张隐身符,在他们头顶上看他们四处找我。”
“试试?”柳条在空中晃了晃,就朝戒律堂屋顶飘去。
邬崖川跟着柳条飞到了戒律堂屋顶,坐在屋脊上,就听风行建笑道:“崖川啊,这次回来,你倒是变了不少。”
邬崖川垂目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弟子和周遭在云层中矗立的成百上千座山峰顶端,静默片刻,笃定道:“师父,你是想问元道友的事情吧?”
风行建哽住,心道这徒弟从小就不识逗,没想到越大就越老成。
他道:“那你说说吧。”
邬崖川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空中的柳条有节奏地摇晃着拍打瓦延,风行建轻笑一声,道:“为了减轻荆南与清瑜心中的负罪感,你罚了他们抄写。但抄书对你无用,你打算怎么惩罚自己呢?”
邬崖川沉默不言。
“我猜等陈闫文吐露恶首巢穴后,你会自告奋勇前往。”风行建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泊,只是柳条垂在了瓦片上,不再动弹,“然后等我们接到恶首伏诛、巢穴被清空的消息时,见到的或许便是你的尸首,最轻也是缺条胳膊断条腿是吗?”
邬崖川依旧无言,于是,旁边的柳条伴随着破风声抽在了他肩膀上,其上覆了灵力,抽破他护体的法衣,未有血流出,但法衣裂痕下的皮肤顷刻间红肿起来。
与此同时,风行建沉声道:“懦弱!”
“当日众长老一致推举你为最佳,你同辈弟子无论年龄大小也皆对你服服帖帖,甘愿认你做大师兄,唯有本座对你并不满意,拖至一年后才收你为徒,你可知为何?”
这次,邬崖川总算有了些反应:“弟子不知。”
“因为你就是个泥塑木偶!”风行建也不卖关子,“诚然,你天资卓绝,什么都能学会,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但你学的那些东西,有哪一样是你喜欢的?你做的这些事里,有哪怕一件是你发自内心想做的吗?”
“没有吧?”
与风行建这段话同时回荡在邬崖川脑海中的,是相似的一句话。
“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是啊,谁能想到被世人称羡的邬崖川会是个认不清自己的蠢货,只是被背后越来越多的手推着走到了今天呢?
风行建看着邬崖川脸上的黯然,有些心疼。
这是个好孩子,作为掌门,他相信自家徒弟未来是个比他更尽责的掌门。但作为师父,他希望邬崖川能找回自己,有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不是仅仅做一个管理星衍宗的工具。
“其实我让你出去,就是想让你把自己身上的责任卸下来。”风行建想到徒弟越来越大的声名,只觉头疼,他在邬崖川这个年纪时,变着花样的逃避做事,一心只想逍遥度日,怎么这孩子责任心就重到这程度,“如果你觉得邬崖川这个名字代表着星衍宗,不可冒失,或许可以换个身份出去玩。”
邬崖川下意识想起了‘元垂思’跟‘刘翠初’,就像她那样吗?
可她跟他不同,从来都目标明确。
风行建看着邬崖川眸中的迷茫,顿了顿,忽然道:“若实在做不到,无情道……其实也可以。”
“你是不是不愿意杀妻证……哎呀!”
邬崖川摩挲着手指,嘴角情不自禁翘起,但转瞬,他心头一涩,舌尖泛苦,忽然就多了点倾诉欲,“师父,弟子看中了一个人,想收她为徒。”
“……”意识到他说的是谁,风行建忽然有点头疼,“那位元小友?”
邬崖川点头。
风行建玩笑道:“听说她对你颇为仰慕,我还以为你对她动了心呢。”
邬崖川抿了抿唇,偏过脸,避开师父的注视。
风行建看明白他的心思,顿时更头疼了,“那你该与她结为道侣,而非结为师徒啊!”
邬崖川视线定在风中摇动的柳条上,沉默半晌,才道:“她需要的并不真是弟子,弟子也不愿……”
不等风行建再问,他将‘刘翠初’跟‘元垂思’的事尽数讲了出来。风行建其实早就从护道人嘴里知道了,又问过荆南跟宋清瑜。两人虽分别只接触了一人,但不难发现,荆南嘴里的‘刘翠初’跟宋清瑜嘴里的‘元垂思’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性格颇好,容易招人喜欢。
可在邬崖川眼里的这位姑娘,理智又不失善良,圆滑但底线不移,好学且目标明确,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是个好姑娘。”听徒弟讲了一大堆优点的风行建把三人的话结合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隐晦道:“但她好像……”
邬崖川态度并未有任何动摇,“她是。”
风行建也沉默了,视线略过邬崖川的脸,看向天边的云。这一瞬间,他的表情有些缥缈,似乎又回到了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清冷模样,叫人看不真切此刻的想法。
半晌,他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她能复活第一次,就能复活第二次。”
“再活过来也改变不了她真正死过的事实,而且,她也并不想死。”忽然,一滴晶莹的水珠砸在了瓦片上,邬崖川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风一吹就散了,“她修为只有练气七层,但在那个暗室里,她足足坚持了一个多时辰,我到的时候,她咽气不足三息,浑身筋脉都崩碎了……”
邬崖川想起那日的火光,坍塌的暗室,黑胖身躯下女子发青的面色。
他捂着脸,一滴又一滴的水珠顺着指缝溢出砸在瓦上,顺着瓦檐下滑,留下了长长一道蜿蜒的水痕,“只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活下来了!”
“是我害了她。”他无力道:“如果不是我太怯懦……”
邬崖川并不是迟钝的人,他发现了自己的心动,但也同样明白‘元垂思’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心动,并且他比谁都更清楚,在明知对方满口谎话、带着目的接近的情况下,他仍不可控制的被其吸引,若接触时间再久一些,他再难保持清醒。
他从前未曾考虑过道侣之事,但发觉动心后,也不免生出过一丝妄念。
但对方对他半分真心也无。
所以,邬崖川选择当断则断,再不见面。
“弟子不后悔没放纵自己的心动,因为我与她并非志同道合,若只为一时欢愉便招惹对方,过后又无法坚持到底,与禽兽何异?”
“但弟子当初既然选择助推她一把,总该扶她走稳同行这一路,看她散发应有的光彩,而非中途坠落。”
风行建静静看着邬崖川。
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
陈闫文到底不敢赌邬崖川不会把陈慰‘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于是被星衍宗那些长老解开禁制后,他没吭声,却老老实实接受了搜魂,大概也是害怕邬崖川找借口说他撒谎。
“樱园岛?”抄书空闲跑过来凑热闹的荆南满脸疑惑,“不是邪都?”
因为司宫誉曾在惜子城出现过,正道各宗便都认为这是擎天宗又在搞事情。再加上惜子城解封当日,宗门派出去送人的飞舟十有八九都被穿着紫袍的邪修击落,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这几日内正道各宗简直跟邪道各宗打出狗脑子来。尤其是为首的星衍宗跟擎天宗,今日你袭杀我一个长老,明日我废你一个圣侍,打得不可开交。
“即便不是主谋,邪都也不见得多清白。”邬崖川看着传讯玉符上朱越发来的消息,拒绝荆南想要跟从他外出的提议,只让他继续留在宗门抄书,瞬移到了苏却所在的器峰。
苏却已经将邬崖川要的仿千幻的法器炼制出来,取名‘一变’,顾名思义,只能变成一种固定的相貌。但一变有一点比千幻好——不用拘泥于时间跟灵力,随时可以切换变形跟本来样貌。
他看着大师兄那张清俊温润的脸变成一张长满麻子的、小眼小鼻子小嘴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黢黑丑脸,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外面总说他们星衍宗器修恋丑,但苏却一直坚定认为他们肤浅。
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好像是,丑了点。
苏却连忙将新炼制出来的盾丸塞给邬崖川:“大师兄,我改好了,这次的盾丸保证连凡人一根手指头都能防住!”
邬崖川收起盾丸,瞥了水镜中自己现在的形象一眼,并未多言。
他跟苏却道了句谢,便去跟风行建
道别。
风行建在外人面前保持着清冷的形象,疏离地谢绝了其他人给邬崖川送别的想法,自己亲自将徒弟送到了山门外。
等出了结界,风行建布下隔音术,先是往邬崖川身上补了一记他遇到生命危险会自动触发的大乘修士全力一击,才啰啰嗦嗦念叨着“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要是出事,星衍宗会大乱,邪宗也会更嚣张”“如果自己解决不了问题,就想办法传讯回来,等待师父去接你”诸如此类的话。
邬崖川一一应下。
最后,风行建看着邬崖川的脸,有一瞬失神。
他沉默了片刻,道:“你没因一时动心而冲动,这很好。”
“合欢宗女修,是没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