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203.车祸 洛晏清正打到关键处……

    洛晏清正打到关键处,顾不得回头看妹妹,手在手柄上按得飞快,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打完这一关就转账,外加百分之五十的跑腿费。”

    洛雪烟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话到嘴边又忘了。她感觉脑子空得难受,低头看了眼小皮鞋,再抬眼时眼里的伤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恭维道:“老板大气。”

    她走到门口,补充道:“哦对了,别忘了转微信里,我微信没钱了。”

    洛晏清敷衍地嗯了几声。

    洛雪烟回头盯着洛晏清看了会儿,回过神时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打开了防盗门。附近有家甜品店开业,朋友包元恩约她探店,定好两点在地铁口碰面。

    地铁到站,洛雪烟在扶梯上给包元恩发了个消息,对方回了个“我也快到了”。她掏出手机,看到备注为“村里最好的代购”发了条消息:“蛋糕当跑腿费了”。

    洛晏清上大学在省外,洛雪烟刷到那边有什么好吃的甜点就记在备忘录里,掐着学期末发给他。他反手就是一个投诉,意外从爸妈那里拿到一大笔代购费,那之后,他每次回家都像卖货郎一样。

    洛雪烟收下红包,美滋滋地发了个“叼花”的表情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唤:“燕子——”

    洛雪烟没看到人,嘴先喊上了:“包子!”

    除了包元恩,她感觉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喊她“燕子”的人。她叫包元恩“包子”,为了配对,包元恩本来喊她“烟子”,后来叫着叫着变了调。

    包元恩抱住洛雪烟晃了下,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奇怪道:“你怎么背着我长高了?”

    洛雪烟伸出一条腿,展示厚鞋底,实诚道:“鞋子有增高。”

    “这样搂起来正好了,”包元恩搂住洛雪烟的肩膀,被她包里的东西硌了下,把帆布包拽到前面,“包里放了什么?”

    洛雪烟探手拿出一个纸袋子,说道:“给你烤的曲奇饼,还有两个奥利奥大泡芙,做了咸奶油。”

    包元恩接过纸袋子,感觉分量很沉,夸张地呜呜了两声,说道:“燕子,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洛雪烟笑嘻嘻地邀请道:“下次来我家玩,我给你烤布丁吃。”

    “好,”包元恩想起自己买了个小挂件给洛雪烟,从包带上取下,拎到洛雪烟面前展示,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炸毛白猫,“我给你做了个抽象的挂件,你挂到包上,我给你演示一下。”

    洛雪烟照做,包元恩把自己的包往前拽了下,“啪”的一声,两只黑白小猫吸到一起,开始疯癫地互挠。

    洛雪烟哈哈大笑,把包扯开,又往前一靠,笑得整个人都在抖,朝包元恩竖起大拇指,表扬道:“你搞抽象从没让我失望过。”

    包元恩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说道:“惊喜小礼物,回去再拆。”

    洛雪烟惊呼一声,感叹道:“包这么好看。”

    包元恩眨眨眼:“包走心的。”

    两人近半年没见,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手挽着手找到那家甜品店。店主为了揽客特地推出了小分量的全套试吃,两人点了一份,上来一桌子。

    洛雪烟觉得好吃,问店主能不能拍摄店面当探店素材。店主乐见人推荐,当即答应下来,一边看洛雪烟拍照一边询问改进意见。妈妈也喜欢甜食,她临走前打包了一个草莓蛋糕,没和妈妈提前说,想给她一个惊喜。

    店主给两人各送了一份小甜点,许诺下次光临有八折优惠。

    包元恩约定道:“开学前再来吃一次吧。”

    洛雪烟笑道:“好呀。”

    包元恩要去赶回老家的高铁,走另一条路,把洛雪烟送到地铁口,挥手道别。

    洛雪烟下地铁时已是傍晚。她绕了一段路去到炸鸡店,知道洛晏清重口,嘱咐店主多放点辣椒粉。她拿到鸡腿,担心外皮凉了会变软,匆匆往家赶。第一个路口是红灯,洛雪烟打算给洛晏清发个语音,看到名为“大小洛饲育中心”的小群里弹出消息。

    爸爸下班路上途经烤面筋的小摊,问他们要不要吃。

    妈妈和哥哥都在底下报了数,洛雪烟跟了个“1”,点了点洛晏清的头像,说自己十分钟左右到家,让他注意门铃开门。

    红灯变绿,洛雪烟踏上斑马线,走到中间时,她忽然听到左手边传来惨叫和撞击声,转过头,看到一辆小轿车撞飞好几名路人,司机猛踩油门,引擎声轰鸣,冲着斑马线就来了。

    一步之外的小女孩被吓傻了,愣愣地看着车来,一动也不能动。

    洛雪烟用力把小女孩推出去,下一秒,车撞了上来。

    飞出去的瞬间,洛雪烟看到引擎盖上沾了血,司机的脸好像是灰白的,眼里没有光。她感觉自己飞得很远,好像一直在天上,落到地上时却又觉得方才发生的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洛雪烟睁大双眼,感觉不到疼,看到礼盒从帆布包里摔了出来,心想,她还不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她转了转眼睛,炸鸡腿和小蛋糕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车子依旧没停,轰鸣声越来越近,被血糊上的车牌逐渐放大,大到眼睛都装不下。

    轿车碾过身体时,洛雪烟忽然想到自己身上这一套衣服都是新的,头一次穿。她绝望地想,以后再也没机会穿了。

    “殿下,殿下——”

    游离在外的灵魂被猛地拽回到体内,洛雪烟发现周遭的环境变了。一个男子坐在她对面,像梦里的人,五官被模糊的白光盖着,看不清脸,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肩膀瘦削,有一种病弱感。他往桌前靠了靠,似在担忧,关切道:“殿下还好吗?”

    洛雪烟望着面目全非的脸,被白光晃得头晕,左手扶额,用手指盖住眼,摆摆手,回道:“没事。”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割裂,好像两个灵魂同住在一具身体里,其中一个灵魂记忆全无,内里残留着莫大的恐惧,正在慢慢依附于被他人称作“殿下”的灵魂。

    那人坐直身子,沉默了一会儿,用袖子掩嘴咳了声,缓缓道:“殿下那边的处境,我已了解了,但此事非同寻常,请容我筹措一段时间。话说殿下来人间可有住处?若不嫌弃可以先暂居在我的别苑里。”

    洛雪烟当即答应下来,又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

    那人忽然犯了咳疾,咳得撕心裂肺,甚至招来了候在门外的心腹。心腹通报了一声,闯入里间,蹲下身给他把脉。

    洛雪烟担忧地凑上前,询问病症。心腹转过脸,五官也被白光糊掉了,她只能看到被狐裘毛领簇着的下巴轮廓。他说:“是从娘胎中带出的咳疾,老毛病了,我现在要针灸,请殿下避让。”

    洛雪烟只好起身往屋外走,心腹喊了侍女接待。

    身后的门被关上了。

    外面一片雪色。

    洛雪烟刚从被炭火烘烤的温暖室内出来有些不适应,打了个寒战,惊觉自己衣着单薄,下意识想抱着双臂躬身御寒,但“殿下”的灵魂不允许。侍女引路,她在后面跟着,腰板挺直,步态轻盈稳健,周身难掩贵气,像长在寒冬里的黄金竹。

    侍女把洛雪烟带进客房,遣人烧上炭火,给她找来一件狐裘。

    洛雪烟感觉狐裘和心腹身上的有几分相似,并未立刻接过,看了眼侍女。侍女说狐裘是新做的冬衣,没人穿过。炭火烧得很旺,她没那么怕冷了,最终还是没穿,狐裘被放在身边。

    洛雪烟略通一些医理,挂念那人的咳疾,让侍女取来纸笔,写下止咳的方子,叫她送到医师那边。

    那人的咳疾来得很凶,洛雪烟自己一个人吃的晚饭,吃饭时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不知不觉间,眼前看不清东西了,她难受地晃了下脑袋,感觉自己要倒,急忙喊侍女,不料进来的却是心腹。

    洛雪烟越来越晕,眼见靠近的狐裘出现了重影,她栽了下去,倒进心腹的怀里,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洛雪烟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她撑起身子,听到细密的铃铛声,抬手一看,一只手上戴了铃铛手链。

    门被推开了,洛雪烟看过去时恰好被寒风吹了下,颤了下。

    “殿下醒了。”

    声音带着笑意,狐裘款款而行。

    洛雪烟喝道:“站住!你想对我做什么?”

    狐裘停了下来,心腹无辜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保殿下的命。”

    洛雪烟起身瞪着他,喊了个名字,一如既往的模糊:“……去哪了?我要见他。”

    心腹轻轻笑了声,回道:“殿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在下不想看殿下伤心。”

    洛雪烟看到狐裘靠近,四下寻找防身的工具,一无所获,把发簪拆出来对准他,警惕地绕着他走,说道:“别过来!”

    心腹站定,抬手对着门口,说道:“殿下想走便走吧。”

    洛雪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是否跟来。狐裘停在那儿,她看着白光,感觉他好像在笑。她一把推开门,往外跨去,忽然感觉身上被电了下,紧接着整个人飞回到屋子里,摔到地上。

    心腹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又道:“你看,可不是我不准殿下离开的。”

    洛雪烟坐起身双手举着簪子,高声道:“我都说了你别过来!”

    心腹这次没停,洛雪烟奋力将发簪扎向他的胸口。

    第212章 204.未遂 突然,洛雪烟被某个……

    突然,洛雪烟被某个无形的东西掐住了手。她感觉自己和心腹对上了目光,愣了片刻的神,就在那时,簪子被夺走了。不是被猛地抢走的那种夺法,他轻轻从她手里抽出簪子,而她竟然一点对峙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身体不对劲!

    洛雪烟惊恐道:“你是不是在饭里动手脚了?”

    心腹抱起洛雪烟,任由她软绵绵地挣扎,听取铃声一片。他一边听她咒骂,一边回身走向大床,笑答:“都说了我要保殿下的命啊。”

    洛雪烟害怕到了极点,用尽全身力气抓心腹的脸,他把她丢到床上,一下抓住她的两只手,环着手腕,坐到床边,慢条斯理道:“在下不会做轻薄下流之事,殿下且安心。我年少时曾目睹过殿下在祈丰祭上跳舞,至今念念不忘,把殿下带到居所只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再看一次,别无他求。”

    洛雪烟怒喝道:“做梦!”

    心腹不以为意地笑了声,想用手背摸下洛雪烟的脸,被她偏头躲开了。他怀念道:“殿下还和那时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一点也没变,让人好生羡慕。”

    “放开!你放开我!别碰我!”洛雪烟竭力挣扎,感觉眼皮又变沉了。她用指甲使劲掐手指,没起作用,上下眼皮挨到了一起。比起身陷困境,她更害怕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成了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那人一拉线,她就要跟着动。

    第二次醒来,洛雪烟感觉身上的无力感变强了一些。她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衣服,发现变了,心一下坠到很深的地方,胃开始抽搐。

    “衣服是奴婢换的,大人没沾过手。”

    洛雪烟抬眼看去,给她带路的侍女站在床边,原来她是心腹的人,不,也许她一开始就找错人了。那个病秧子是一丘之貉!她气愤地换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脱身不难,只要身死就能重新开始了。

    洛雪烟佯装镇定,和侍女套近乎,听说她是心腹专门派来侍奉她的,弱声弱气道:“你能扶一下我吗?我没力气翻身。”

    侍女清楚心腹给洛雪烟下了何物,没起疑心,俯身抱起她。洛雪烟趁机拔出侍女头上的簪子,迅速扎向自己的心口。她还没习惯和死亡为伴,临死前总觉得很害怕,可是没办法,她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往下走。

    簪子穿透血肉的瞬间,侍女握住洛雪烟的手,一边惊呼一边抢簪子,很快,带血的簪子掉到地上。

    洛雪烟被侍女摁在床上,动弹不得,想到咬舌自尽的法子,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在牙齿上。她还没经历过这种死法,不知可行与否,但咬舌是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侍女看出端倪,尝试把手指挤进她的嘴里撬牙关。

    就在这时,洛雪烟听到门那边传来声音,很快,凛冽的寒气侵入暖床。

    心腹取代了侍女的位置,好像又在直直盯着她看。

    洛雪烟感觉脑子昏沉不已,牙齿使不上劲,突然,齿间的舌头变成了手指,她气得喘起来,愤愤地咬下去,恨身子不争气。

    心腹毫不在意,转头看向侍女,命令道:“把药拿过来。”

    没一会儿,一碗药汤端了过来。

    心腹挤压她的双颊,强迫她张开嘴,抽出手指,在递来的帕子上蹭了蹭,让侍女灌药。

    洛雪烟努力用舌头抵挡酸苦的药汤,心腹拂过她的眼角,她一个劲地往床里边躲,眼泪晕开了视野,一切如梦似幻。可这到底不是梦,她醒不过来,也无从逃离。

    那之后,洛雪烟当真没有翻身的力气了,每日都要被灌药。侍女再没戴过发簪,屋里的边边角角也被布包了起来。

    心腹很少碰洛雪烟,大多数时间只是默默盯着她看,偶尔会和她说说话,无外乎衣服合心饭菜合口一类的话题。说是饭菜,洛雪烟的饮食其实已经被米糊一类的食物取代,因为他不想再碰到咬舌的事。

    洛雪烟眼不净为净,一天到晚闭着眼,咬着嘴唇绝食,然而就连最简单的绝食都不尽如人意。心腹会把她迷晕,在她失去意识后强制喂饭。她不得已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对付几口。她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自尽的法子,可越想越无望,往往想着想着便流下了眼泪。太阳出来,枕头还是湿的。

    某天,心腹忽然问她能不能给他唱一首鲛歌,他可以带她去院子里透气。

    洛雪烟充耳不闻,紧紧闭着眼睛。

    心腹后来还是把洛雪烟抱出去了。煦风拂身,她恍如隔世,感觉自己好像被关了一辈子,可实际上只有一个短短的冬天,院子里的雪还没化完。她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往狐裘里缩了下。

    心腹把洛雪烟放到躺椅上,走到玉兰树下,一朵玉兰花轻轻落到他手上。他折回去插到洛雪烟发间,她想躲,没躲开。他入迷地端详片刻,问道:“今日是殿下生辰。殿下想吃长寿面吗?”

    洛雪烟闭着眼,把脸转到一边。

    心腹温柔道:“只要殿下不寻死,我就减少药的剂量。”

    洛雪烟一言不发。

    良久,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心腹抱着她回屋,听到一声艰涩的“想”。

    洛雪烟在立春这天吃到了长寿面,被人一筷子一筷子喂的。长寿面鲜香扑鼻,以高汤为底,但她吃到嘴里只觉得恶心,胃里一直在冒酸水。

    面条被煮得很烂,牙齿一闭合就断了,即使用舌头也能碾碎。洛雪烟疑心这是心腹特地嘱咐过的。他对剂量的把握精准到可怕,说让她吃面条,便真的只给她留了咬面条的力气。她吃了几口,忍不了反胃的滋味,躲开递来的筷子,冷漠道:“饱了。”

    心腹把碗筷交给侍女,擦掉洛雪烟嘴边的汤汁。他从没给人喂过饭,动作很生疏,刚开始都不知道要接一下滴落的汤汁。他问:“要喝水吗?”

    洛雪烟漠然道:“困了。”

    心腹把洛雪烟放到床上,看她合上眼,待了会儿就离开了。没一会儿,洛雪烟把长寿面全都吐出来了,她就吃了三筷子,呕到后面只剩胃酸,半夜发起了低烧。病好后,心腹意欲恢复原本的剂量,她说自己想吃米糊之外的东西,最后劝住了他。

    气候渐暖,心腹似乎变得很忙,十天二十天才露一次面,一来就承包喂饭的活,兴许是从上次喂长寿面的体验里找到了某种乐子。

    这天,洛雪烟再次提出想自己拿筷子吃东西。

    心腹举着汤勺,沉默不语。

    洛雪烟厉声道:“你既然还叫我殿下,总该给我一点‘殿下’的尊严吧。”

    心腹为难道:“但殿下会为了尊严寻死。”

    洛雪烟冷哼一声,微微抬了下手,铃铛发出细微的声音。她自嘲道:“你都做到这种地步,我还有死的可能吗?”

    心腹把汤勺送到她嘴边。

    洛雪烟偏过头,忍着反胃的感觉,说道:“乏了。”

    心腹劝道:“殿下瘦了。你今天只喝了两口汤。”

    洛雪烟无言。

    心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殿下若能吃掉这些饭,我就答应你。”

    洛雪烟扫了心腹一眼,他明明知道他每次喂完她都会吐,装什么好人?她咽下顶在喉间的浊气,微微张开嘴,由着他一勺一勺把饭喂到嘴里,紧握双拳。

    隔天,洛雪烟颤巍巍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饭,最后只吃到几粒米。她慢慢嚼烂,吞了下去,把心腹喂饭的请求当做耳旁风,又夹了一筷子。

    侍女平时站在洛雪烟身后托她的后背。她惊觉手掌没挨到单薄露骨的背,试着收了下手,看到脊梁一如她初见洛雪烟那日挺拔。她但凡有力气,是不会让自己的脊梁骨弯掉的。

    心腹两手交叉垫在下巴上,静静看着她吃,像在观赏最心爱的宠物吃饭一样。

    洛雪烟强忍着不适,迫使自己吃掉尽可能多的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再忍忍,忍过去就好了……

    过了段时间,洛雪烟说自己受不了饭掉得到处都是,又和心腹提了减剂量的事,想要恢复到可以端碗的地步。她之前因为抗拒进食消瘦不少,拿筷子后长了点肉,气色跟着好了起来。

    心腹答应下来。他这次逗留的时间很长,足足一个月,每日和洛雪烟相对而食,观察她吃饭,发现她饭量的确有所增长,离开前定下了新的药剂剂量。

    心腹离开三天后,洛雪烟吃晚饭,尝了一口菜,说没味道,让侍女拿走重新调味。

    屋外有人值守,侍女端走菜,推门交给其中一人,正说明要求,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她回过头,只见洛雪烟弯下腰,而地上是汤碗的碎片。她猜到她的意图,飞快跑过去,为时已晚,她用碎瓷片抹了脖子,末了还把瓷片扎了进去,动作无比决绝。

    洛雪烟从小就怕疼,割完脖子后眼泪大颗大颗在掉,血从想要发出痛呼的嘴里涌出,呛得她直咳嗽。比起疼,她更怕自己死不了,挣扎着要去捡第二块碎片,铃声紊乱,她被侍女制止了。

    没多久,洛雪烟就看不见东西了,耳边尽是慌乱的呼喊。她不断咳嗽,疼痛无休无止,她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活着,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昏昏沉沉间,脑子只能想到世上唯一的血亲。她想找哥哥,埋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

    哥,我好疼啊。

    哥,我害怕。

    哥,你怎么还不出现。

    哥……

    “呼,殿下可算醒来。”

    第213章 205.万死 洛雪烟呆滞地转动眼……

    洛雪烟呆滞地转动眼睛,目光慢慢移转,最终定格在令人目眩的白光上。

    啪嗒。

    最后一根弦断了。

    洛雪烟难以维持基本的体面,崩溃地哭喊起来,一哭扯到了脖颈处的割伤,咳咳两声,血又涌了出来。

    “殿下真不让人省心。”

    一口药灌进了嗓子里,苦到肝颤。

    心腹用手合上睁到极限的眼睛,声音温柔得好像掺了蜜一样:“睡吧,睡一觉就养好了。殿下又会变得像之前一样漂亮了。”

    洛雪烟死死睁大眼睛,好像要把体内的血吐干净一样,嘴里不停往外冒血,顺着脖子渗到床单上。

    噩梦,一定是在做噩梦!

    我要醒过来。

    醒过来……

    可她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养伤期间,心腹很少让洛雪烟清醒,药一碗接一碗地灌,导致她后来味觉失灵,吃什么都是苦的。她最后还是被救活了,脖子上的割伤成了永久的疤痕,像一条长虫吸附在皮肤上,嗓子因为受到损伤再也发不出声音,双腿变回鱼尾。尾巴失去光泽,经常掉鳞片。

    那种让人全身无力的药后来被停掉了。

    由于服用时间过长,洛雪烟再也无法恢复,身体的各个部位像被抽走筋骨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仿佛只剩绵软无力的血肉。铃铛声许久没有响过。她终日目光呆滞地看着半空,不哭不闹,像一只命比纸薄的人偶。

    有时,睡梦中的她会抽搐一下,那一下在旁人眼里是很轻微的,但对她而言却是灵魂的坍塌。

    心腹不仅致力于治嗓子,还对脖子上的疤耿耿于怀。他找了无数种祛疤膏,涂药时总是温声细语地哄着。

    然而侧耳倾听片刻,你便会发现他没在哄洛雪烟,只是在宽慰自己,就像收藏家不小心摔坏宝贝的珍品,他拼起碎片,担心补不好裂痕,一边修补一边给自己打气一样。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设身处地地关心一个物件痛苦与否呢?

    几年过去,嗓子和疤痕一个也没好,洛雪烟只能喝汤水一类的流食吊着命,瘦到脱相,眼里一点光也没有。

    心腹不再像最开始那样痴迷洛雪烟,说话的语气日渐冷淡,探望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他冷落,侍女跟着冷落,疏于照顾,致使鱼尾上的鳞片所剩无几,尾鳍干枯,像晒干了一样。这样的尾巴往往会出现在死去的鲛人身上。

    突然有一天,心腹在床边坐了许久,单单看着洛雪烟,不说话。

    隔天,心腹让侍女给她换了一套华贵的衣服,料子很轻薄,像是夏日的衣裙,但那时早已入冬多日。他抱着她走向梳妆台,那里不知何时摆满了一桌化妆品,都是新的。他兴致勃勃地给她化妆,擦了画,画了擦,似乎在尝试还原什么,一直画到午后,期间甚至亲自给她喂饭。

    心腹晕完胭脂,抬起洛雪烟的下巴让她照镜子,愉悦道:“这才像你啊,殿下。”

    他许久没叫过“殿下”这个称呼了,自己喊着都感到别扭。

    洛雪烟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愣了半晌。心腹仿的是祈丰祭的妆容,有七八分像,熟悉的妆容涂在全然陌生的脸上,好像扣了一层人皮面具,皮是从曾经的她的脸上扒下来的。

    这是她吗?她原来就长这样吗?好像鬼。

    鬼、鬼啊——!

    心腹捏着下巴,好像没看到快要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绝望,左转转,右转转,用手挡住可怖的疤痕,对着镜子看了看,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凑到洛雪烟耳边小声道:“看来殿下很满意我的手艺。”

    洛雪烟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嗓子里滚出呜呜的喑哑声。

    心腹直起身子,让位置给侍女编发髻。

    忙活半天,心腹抱着洛雪烟走出屋子,外面没有太阳,天灰暗阴沉,北风扑朔。他没给洛雪烟披遮风的衣服,风刮一下,她抖一下,直愣愣地看着最大的那朵乌云,云边缘被光照得透亮,太阳就在后面,但就是不出来。

    心腹这次走得格外远。他离了院子,沿着幽静地小径走了好一会儿,带着洛雪烟进入地道,来到一个地牢。

    在那里,洛雪烟看到了那个人,还感受到了凶残的妖力。

    那人看了洛雪烟一眼,嗤笑道:“都要死了,有什么好打扮的?”

    心腹低头凝望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洛雪烟,回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很美,所以死的时候不能太难看。”

    那人看向心腹,咂舌道:“你几年前要走她,我还以为你是个痴情种。”

    心腹反问:“现在呢?”

    那人回道:“难怪不做人了。”

    心腹笑笑,反问道:“人什么时候算个好词了?”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计划是你提出的,你自己去执行吧。”

    心腹走到地牢门口,守卫打开门锁,他走进去,把洛雪烟放到地上,松手的时候看到她轻轻抓着衣服,扯出衣料,发现原来是冻僵了,手指关节失去了灵活。他伸手摸向洛雪烟的脸,她依旧不让他碰,但没力气躲了。他将碎发别到耳后,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惋惜道:“殿下不寻死,我也许会一直养着你,可惜了……”

    他收回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了。

    牢门上锁后,另一边有动静了,妖气席卷了全身的感官。洛雪烟感到恐惧,使出浑身解数爬向反方向,没多久便感觉腰部以下不见了,她费力地看向后方,见到一个异兽,长得像狗,生有五目,口中衔着她的下半身。她愣愣地看向自己的身体,望见裸露在外的肋骨,血淋淋的。

    她使出浑身解数向前爬,无声地尖叫起来……

    死亡到来前,濒死不断上演。

    洛雪烟莫名其妙从地牢来到客栈,被乱箭射死;而后又掉进树林,被狼分食;那之后,她又从万丈深渊摔了下去……所有死亡的终点都是一把凤翅鎏金镗,金光劈下,哥哥先倒下,再然后是她。

    死亡,死亡,无穷无尽的死亡。

    绝望,绝望,筋疲力尽的绝望。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转瞬即逝的片刻,洛雪烟看到一座山,那是由成千上百个的她的尸身堆出来的血山,无比巨大,像炼狱里的场景一样。

    无数个她一起发出哭喊。

    天地共凄凄。

    “洛姑娘,洛姑娘!”

    今安在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扶背上的江羡年,一手摇倒在地上的洛雪烟,有些狼狈。不久前,他拉着洛雪烟的胳膊听她指引奔逃,突然感觉她倒了下去,他回身时洛雪烟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

    今安在环顾四周,依旧没看到雾。他头疼地喘了口粗气,快步跑到距离最近的那棵树下,放下江羡年,又折回去捞洛雪烟,发现她在啜泣。他抱着洛雪烟回到树下时,江羡年出了一头冷汗,正在急促地喘息,像喘疾发作一样,喃喃道:“热,好热……”

    热,燥热,仿佛要蒸干体内水分的热。

    江羡年昏昏沉沉地撑开眼皮,她感觉自己是睁开眼了的,可眼前所见依旧是混沌的黑,好像有一只大手挡在眼前,隐隐透过迷蒙的光,糊在一起。

    焦急的说话声像浑浊泥水,一股脑地涌了过来,她感到窒息,小口呼吸,急促又卖力,感觉自己像一条搁浅的小鱼。有谁往嘴里灌了很苦很苦的药,她忍不住要往外呕,却被人捂住了嘴巴,苦涩的药汤杀进脆弱的胃,她开始抽搐,难受地哭了出来。

    灌药的人替她擦去泪水,心疼地叫唤着。

    爹爹……

    江羡年神志不清地出声回应,感觉声音跟含在嗓子里滚出来的一样。她没力气睁眼了,由着沉重的眼皮耷拉下去,很快就睡了故去。

    再睁开眼,恼人的热已经退散了,额头一片湿凉。昏睡过久,江羡年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木愣愣地打量四周,许久才意识到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她又发烧了,这具羸弱的身体总是这样,不跟她商量就招引病痛,害她终日与床为伴。

    “小姐终于醒了,”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耳畔炸开,一只手伸了过来,取走额头上的湿毛巾,另一只手探了上去,“太好了,烧也退了。”

    “喜乐?”

    沙哑的、小孩子的声音,如同被暴雨打落的雏鸟发出的哀鸣一般微弱。

    这是我的声音?

    江羡年动了动手指,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费了很大的力气,她没办法抬手了。她想起昏睡时的呼唤,扯着嗓子问:“爹爹呢?”

    喜乐回道:“家主有事在忙,现在抽不开身。”

    江羡年急切道:“我想见爹爹,喜乐,你带我去找爹爹,我想见他。”

    明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她就是很想见江善林一面,仿佛看不见人他就只是个活在别人嘴里的虚像,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喜乐不应,她兀自掀开被子,感到肌肉一阵酸麻,仿佛被人抽筋剔骨,那股麻劲后面接着钝痛,她眼睛花了,不得不倒回被窝。

    喜乐急忙上来扶她,心疼道:“小姐,您别乱动。”

    江羡年急促地喘了两下,坚持道:“带我见爹爹,我要见他,喜乐,你带我见他。”

    喜乐见状只得答应下来,给江羡年套上衣服,将她包成了一只瘦弱的小笋,一把抱起来。她没想到江羡年那么轻,用的力气大了些,差点把她抛起来,吓得她连声道歉。

    借着喜乐的臂弯,江羡年终于离开几乎要变成她体内一部分的小床,来到了外面。

    春和景明,浮光灿灿,万事万物都在竭力摆脱冬日的阴霾,朝着太阳生长,然而这满眼的生机和江羡年一点关系没有。她只是无力地靠在喜乐的肩头上,微弱地呼吸着,像一只将死未死的小猫。

    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微风刺激她的皮肤,花粉攻击她的鼻腔。连最为温柔的春都在排斥她的存在,不肯分给她一点生气。

    没一会儿,前路被门挡住了。江羡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喜乐推门,视线追着逐渐扩大的门缝远去,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爹爹。比太阳还要明媚的笑浮现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好像燃成白灰的火引子忽然爆出了明亮的光芒。

    “爹爹!”

    与江善林一同转头的还有一个姿色无双的小男孩,眉生金莲,像是神话故事里的小仙童。

    江羡年看呆了,心想,他一定是从天上来的。

    “喜乐,怎么把阿年带出来了?”江善林从喜乐怀里接过江羡年,怕她受风再着凉,忙把衣服包紧了些。

    “爹爹,不怪喜乐,是我求着她来找爹爹的,”江羡年搂着江善林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脸,娇嫩的皮肤被胡茬刮到,有些疼,但她还是紧紧地贴在那儿,拼尽全力地抱着父亲,连声道,“爹爹,阿年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她突然有些想哭,鼻子一抽,真掉下来几颗眼泪,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江善林急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怎么了阿年?是哪里不舒服吗?你哪里难受告诉爹爹,别不说话。”

    江羡年啜泣道:“我、我没不舒服,我只是……只是太想爹爹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很长时间没见到江善林了,思念如洪水决堤,从眼眶里一泻而下。

    江善林安慰道:“爹爹在呢,爹爹在呢。”

    江羡年渐渐止住了哭声,察觉到一旁的目光,转过头,看到小仙童站在不远处,羡慕地看着他们。她指了指小男孩,问道:“爹爹,他是谁呀?”

    江善林犹豫片刻,小声道:“他叫江寒栖,是你的继兄,你应该叫他哥哥。”

    他本以为女儿一时半会难以接受这个半路蹦出来的哥哥,没想到很快就听到了一声乖巧的“哥哥”。

    江寒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走到江羡年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了捏张开的小手。小手合拢,轻轻抓住了试探的手掌,像云温柔地环住飞鸟一般。

    “哥哥好!”

    江羡年笑起来,心想,她一定要做一个最疼哥哥的好妹妹。

    可疼人是需要力气的,江羡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只能做个被人放在心尖上的瓷娃娃。她身子太弱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那还能顾得了别人?反倒是江寒栖更疼她一些,他是继江善林之后最疼她的人。

    江羡年觉得江寒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容不得家里人说他的一点坏话。

    不过,江寒栖初来时的争议很快被惊人的天赋压了下去。他晋升速度快到令人咂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成为许多除妖师奋斗了大半辈子也够不到的甲等除妖师,摇身一变为江家的新招牌;除此之外,他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待人接物也是一把好手,将底下的人管教得服服帖帖。

    而江羡年呢?除了病痛,一无所有。

    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光靠喝药就能填饱肚子。长期卧床致使四肢肌肉萎缩,她手使不上劲,拿剑得用双手,挥一会儿喘半天。这样弱小的一个人,拿什么去斩妖除魔?那身病骨都不够妖物塞牙缝的。

    江善林和江寒栖把她保护得太好,很少让她接触阴暗面,于是她的处事风格也带着一种愚蠢的天真做派,不圆滑,不含糊,想当然地随心行事,从不瞻前顾后。

    任谁都能看出,江寒栖比江羡年更能胜任家主之位。

    第214章 206.杀了我 渐渐地,原本声讨……

    渐渐地,原本声讨江寒栖的声音转移到了江羡年身上。那时她的身子经过调养,已经比小时候好了些,剑法修习在磕磕绊绊中步入了正轨,虽然她是江家人里起步最晚的。她以为自己还有大把时间蓄势,可其他人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

    江善林年事已高,江寒栖势如破竹,家主之位在这两人之间交接简直是再合理不过的一件事。

    江羡年算什么?她就是个被娇纵的药罐子废物,凭什么做家主?她有什么脸霸占家主之位?更有甚者甚至牵扯到江善林身上,说他收养江寒栖是为了后继有人。

    反对声越来越多,起初是小溪,后来是河流,最后变成了汪洋,气势汹汹地朝江羡年拍了下去,折了她的傲骨,不费吹灰之力。她就像一朵长得过于挺直的花,茎是脆的,一折就断,花骨朵栽到脏兮兮的泥巴里,被人一脚一脚地踩上去,花泥不分。

    江羡年活在江寒栖的光环之下,缩在他的影子里,终日抬不起头。

    谁都要把她和江寒栖比上一比。

    谁都要来踩上一脚。

    江羡年不止一次地跟江善林提过立江寒栖为家主的事,可他始终不松口,只说家主之位非她莫属;江寒栖也无条件向着她,私下给反对者施压,鼓励她顶住那些反对声。

    江善林安慰她,没关系的,阿年就是最棒的。

    江寒栖安慰她,没关系的,下次一定能做好。

    最棒的。下次。最棒的。下次。最棒的。下次。

    在宛如诅咒的鼓励声中,江羡年迎来了第一次实战。

    霜华剑还没来得及舞出剑法的第一式,就被强大的妖物一巴掌扇飞了,她看着庞大的身影,没觉得害怕,只是在想,她死去,家主之位就落到哥哥身上了,大家都很高兴。

    她如释重负,竟然笑了出来,驼了很长时间的背难得地直了起来,欣然赴死。

    可到底没能死成。

    江寒栖舍身救下她,命悬一线。

    江羡年看着进进出出的大夫,盯着来回流转的血水,彻底崩溃了。她席地而坐,像个疯子一样地揪头发、捶打头,哭喊道:“躺在里面的应该是我这个废物,不应该是哥哥,不应该是他的。我不想做家主,爹爹,我这样的人不配做家主。我受够这种日子了。我比不上哥哥,我哪里都不如他,我就是个废物,一无是处的废物!”

    江羡年自诩是江善林的女儿,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可她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她是爹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阿年!阿年!醒醒,这是幻境!阿年——”

    江羡年惊醒,看到一脸焦急的江善林,他身上穿着苍色圆领窄袖长袍,正是他临行前她送出去的那一套。

    四野光怪陆离,像是盛夏的正午,江善林头顶烈日,轮廓虚化,好似无依靠的孤魂。

    江羡年还没从一无是处的废物里脱胎,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眼睫上悬着一颗没来得及落下的泪珠。她眨了下眼,眼泪落到脸颊上,触感冰凉,就像霜华剑凌厉的剑气一般。

    江羡年打了个激灵,废物的外壳脱落下来,露出剑术拔尖、体魄强健、八面玲珑的江家大小姐。瞬息之间,那双猫眼变得沉稳。她难以置信地打量幻影一般江善林,求证道:“爹爹,是你吗?”

    眼前的江善林,脸上有岁月蹉跎后留下的细纹,像一坛醇厚的老酒,坛盖封存,酒香并不外溢,沉沉地蕴在坛中。这才是她所熟知的江善林。

    江善林擦去爱女的泪痕:“是,阿年受委屈了。”

    江羡年没绷住眼泪,想也不想地扑进父亲的怀里,啜泣道:“爹爹,你到底去哪了?阿年找你找的好苦。”

    想要抚摸女儿后背的手顿了下,悬在半空,最终把住抖动的肩膀,把怀里的人推远了些。江善林不舍地看着江羡年,直白道:“阿年,我已经死了。”

    江羡年感觉自己无法理解江善林的话,陡然睁大眼睛,问道:“爹爹,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就在这吗?”

    她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在抖,轻轻碰了下江善林的脸,手指没有穿透,笑道:“你看,我能碰到爹爹……”

    “阿年,”江善林抓住江羡年的手,无奈地唤了一声,道出真相,“我的肉身已经被画怖吃了,意识成了它的一部分,所以我才能在幻境中与你重逢。”

    画怖能洞察人心中最大的恐惧。它以恐惧为丝,编织成网,为猎物设下陷阱。

    江羡年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被从天而下的厚棉被砸到了头,脑袋顶着正中,四个被角垂下,眼前变黑了,空气变薄了,她懵懵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天上为何会掉下一床被子,一床厚得密不透风的被子。她颤声问:“是谁干的?”

    江善林的身形抽搐了一下,轮廓抽象成紫色的雾,他的意识快要被画怖吞并了,过往的记忆像被狂风吹跑的纸张,飞快消失。他听到江羡年的声音,一把抓住她的手,痛苦道:“爹爹收养江寒栖不是想取代你……”

    话音刚落,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森林缓缓铺开,仿佛长画卷展开,那边怎么也铺不到头,滚进了凄惨的寒光里。冬日的阳光苍白得像是将死之人的脸色,冷冷地照下来,化为天地间一抹残酷的亮色。

    江羡年看到穿着冬装的江善林在不远处和妖物搏斗,那个江善林要比她身旁这位年轻些,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妖物一击必杀,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正要收剑,林子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银白长发,血色眼眸,模样像刚进江家的江寒栖。

    江善林警觉地盯着他,一团白气从口中逸出,十四州蓄势待发——

    小男孩突然开口了,吐字很是吃力,好像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一样,一顿一卡的:“呜,呜,你,可以,杀了,我,吗?”

    江善林更紧张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吐白气的速度也比方才急促了些。

    小男孩受伤地瞪大眼睛,怯怯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没有,没有,恶意,只是看,你会,会杀妖,”似乎是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份,小男孩垂下头,垂得很低,手不安地抓紧对他而言过于肥大的袖口,主动表明了身份,“我,是妖。”

    刺骨的风从小男孩那边吹了过来,浓郁的妖气令江善林头皮发麻,凝聚着剑气的十四州蠢蠢欲动。

    小男孩只是低着头,如同一个投案自首的罪犯,语无伦次道:“我,杀了,很多人,但,杀不死,自己——”

    坦白戛然而止,十四州穿透小男孩的心口,猛地抽了出来,小男孩倒在雪地上,顿时没了呼吸。

    江羡年倒吸一口凉气,想走过去看看小男孩,迈步时却发现自己的站位被固定住了。无论眼前发生什么,她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江善林看着瘦小的尸身,心里七上八下,又在他喉咙上补了一剑,用十四州对着他的脑袋。

    片刻后,大风呼啸而过,林海起浪。

    小男孩的身上被盖了层细雪,身下开了一大片血花。花的颜色不似开始那般鲜红,慢慢变浅了。

    持剑的手冻僵了,江善林转身离去,走出十几步,忽然听到微弱的咳嗽声,回身看到小男孩坐了起来。只见他周身被暗红液体萦绕,脖子上的伤已经愈合了,黑雾若隐若现。

    无生!

    江善林大为震惊。

    小男孩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并没有声讨他的偷袭,摸了下纤细的脖子,面露失落,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雪林跑去,单薄的背影好像随时会被轻飘飘的雪花压垮。

    江善林追上去,用剑阵截住小男孩的去路,喝道:“站住!”

    小男孩被剑阵砍得皮开肉绽,无法前进。他一边抱头躲闪,一边哀求道:“我,我,复活,想杀人。你,不要,不要再,杀我了。求你了,我,我不想,不想,再害人……”

    黑雾愈发浓郁,他越说越着急,不小心摔在雪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末尾甚至能听出点害怕的哭腔。

    江善林中止剑阵的攻击,看着颤抖不止的脏团子,沉默良久。

    小男孩像刺猬似的缓慢伸展身体,转了个方向,身下全是血。他面朝江善林,伏在雪地里磕头,小心翼翼道:“求你,放我,走。我,以后,以后,不会,下山。你,告诉,其他人,不要,不要上山。我,不害人,不害人。”

    江善林出声道:“你不想活了,是吗?”

    小男孩怔怔地抬起头,葡萄一般的黑眼睛里闪出了微弱的光芒,用力又缓慢地点了下头。

    江善林接着道:“那好,你跟我走。我有办法彻底杀死你。”

    小男孩欣喜道:“真的?”

    江善林点点头,煞有其事道:“嗯,但是需要很长时间,还要准备很多东西。”

    “好,好啊。谢谢,谢谢你。”

    小男孩笑了,笑得很开心。

    江善林仍未放下戒备,撤掉剑阵前用捆妖索将小男孩五花大绑,绑得很紧,他的手没一会儿就充血了。小男孩乖巧地配合他,一声疼也没喊,像一头单纯的小鹿,跌跌撞撞地随江善林下山了。

    小男孩不知道救世主是伪善的猎人,而这个猎人家中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病秧子,那是亡妻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包括违背君子信义,做一个满嘴谎话的小人。

    下了山,小男孩被照顾得很好,有全新的棉衣,有暖和的棉鞋,有热乎乎的饭菜。他不贪心,光是这点东西就足以让他幸福得找不着北。

    这是多么容易满足的一个孩子啊。

    江善林每每望去,总会对上一双满怀感激的干净眼眸,这让他良心难安。

    小男孩和女儿差不多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不能对小男孩心软,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是妖,不是人。他把小男孩当做一只可有可无的阿猫阿狗,甚至都没想过要问一问他的名字。

    钉莲心针的前一刻,小男孩依旧面带微笑,感激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尊渡他的佛,平静道:“谢谢。”

    在佛的注目下,江善林亲手种下了此生的恶因。天真的小鹿死在了祠堂里,讨债的恶鬼从炼狱爬出,身后曳了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血痕,全是泱泱的恨。他自此成了小男孩最恨的人。

    生死结结成后,江善林把小男孩关了起来。他看着因仇恨扭曲的小脸,心想他那么喜欢晒太阳,应该放他出去的。可小鹿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了,活下来的是疯掉的恶鬼,他不能就这么放他出去。

    因着那一点可笑的怜悯,江善林试着调教恶鬼,内里怀着一点私心:他想养一条对女儿足够忠诚的狗。

    日复一日的血腥调教扒下了恶鬼的皮,小男孩变得很听话,就像小狗一样。

    江善林很满意,作为报酬,他给他取了名字,还赐了养子的身份,将他带在身边。

    小狗的前身是恶鬼。

    江善林时刻铭记这一点,严禁江寒栖和其他族人接触,明里暗里压低他的地位。他总觉得他手脚不干净,想要对江羡年下手。每当他产生这种错觉时,他都会把江寒栖拖回专为他设立的修罗地狱,敲打一番,直至他变回一条唯命是从的狗。

    “够了!”

    一声喝止,昏暗的行刑场烟消云散,江羡年红着眼眶看着江善林的虚像,心痛得好像随时都能背过气去。喜、悲、怒、哀,她短时间内轮番体验了一遍,仿佛于高崖突然坠落一般,下落时人还是蒙的,落地后粉身碎骨,方知痛不欲生的滋味。

    爹爹,她最敬爱的爹爹啊,怎么会是那个拿着刑具的冷血人?他怎么可以对哥哥做出那种事情?不,她没脸叫江寒栖哥哥了,她的生建立在他的苦难之上。原

    江羡年攥紧心口处的衣料,下面那颗脆弱的心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东西了,收缩舒张只能感到剧痛。她想到了江寒栖,他在祠堂内被钉入莲心针时是不是比这要痛上千倍万倍?可笑的是,她曾经因那朵该死的金莲深深地嫉妒过他。

    “阿年……”江善林看着心疼,想要伸手安慰。

    “别碰我!”江羡年如临大敌一般向后退去,泪流满面,“爹爹,你糊涂啊,怎么能做这种事?”

    伸出的手慢慢缩回去,江善林低声道:“……医师说你可能熬不到来年春天,爹爹失去你娘亲,不能再失去你。”

    江羡年攥紧手,悲愤道:“早知如此,我宁愿病死在床榻上!”

    江善林欲言又止,忽然感觉身体在溃散,叮嘱道:“阿年,爹爹要撑不住了。你要记得这是幻境,不要相信里面发生的事!”

    “爹——!”

    江羡年到底是不舍的,惊慌失措地扑上去,穿过紫雾,重重摔到地上。

    她没有爹爹了。

    想到这儿,江羡年掩面大哭。

    江羡年忽然倾倒,今安在急忙扶住,让她靠回到树干上,突然感觉身后吹来一阵妖风,反手就是一箭。

    不速之客擦着箭头躲开,分开的形体即刻合拢到一起。它长得很离散,中间一颗硕大的眼睛,瞳孔像镜面,长着一对黑翅膀,被紫色珠子环绕着,珠子呈螺旋交叉排列,缓慢地移动着。

    画怖?!

    今安在大惊失色。

    第215章 207.暴走 画怖能生成一种致幻……

    画怖能生成一种致幻雾雾气,吸入雾气的人会被它洞悉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它根据恐惧创造出多重环境,将意识循序渐进地拖入恐惧深渊,如同关上一扇又一扇的门,这也导致陷入幻境的时间越长越难清醒。

    据说有个村子中了画怖的迷雾。虽然画怖被除妖师所杀,但村民却因为入幻时间过长陷入永眠。

    画怖看到今安在安然无恙有些惊讶,瞳孔扩散了一下,往左移去,发现水箭跟了过来,珠子因为困惑转得飞快。它明明释放紫雾了,人怎么会看得见它呢?

    今安在对着大眼睛接连射出几箭。他只听老道士说过相关传闻,对它的弱点一无所知,只能靠自己摸索。令他意外的是,画怖移速很慢,像个活靶子,鲜有水箭射偏,大眼睛上开了一圈水莲,仿若目形花圃。它发出刺耳尖利的怪叫,在那一片徘徊转圈,不敢靠近。

    今安在故意放缓射箭速度,引诱画怖飞到上方开阔的空地,朝天射出一箭。

    画怖底下浮现出水色阵纹,细雨急坠,犹如利剑,笔直刺入画怖体内。它尖叫着躲闪,闭合翅膀当盾,珠子活动已然失了了章法,疯狂转动着。

    今安在举着弓冷静观察,感觉其中三颗粉珠子不同寻常,沉心瞄准。珠子用肉眼看不过豆大,加之转速极快,第一箭射偏了。

    不过今安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画怖遇袭时珠子会慢下来。他试了三发,找到射箭的节奏,一边随着画怖移步,一边用箭矢压制速度。终于,一发射中,珠子爆开,一缕雾气直直腾天。

    今安在凝神等了片刻,画怖的行动并未因此减缓,依旧活跃。他转而留意起那一对大翅膀,朝其攻击。

    阵纹消散,画怖扑向今安在,睫毛像触手一样挥舞,意欲抓住他,瞳孔中间同时出现一道缝,瞬间裂开,露出深不可测的黑洞。

    今安在往旁边跑去,回身拉弓,引开不知不觉靠近女孩子们的画怖,故技重施,再度借助天雨布下箭阵。他用箭头划破手腕,放大若水弓,右胳膊极力向后拉拽,血流向水箭,将其染成浅红。他瞄准巨口,猛地松开弓弦。

    画怖急忙闭合瞳孔,眼睫系住箭尾。尾翎即刻幻化成莲花,底朝外,花向里,瓣瓣凝箭,箭矢齐发,顷刻就在大眼上开出一堆血窟窿。

    今安在正欲乘胜追击,忽然觉得身后风向有变,肩头一疼。他俯身躲过风刃,摸向痛处,两指一夹,取出一根银针。他反手将银针掷向偷袭者的方向,转身跟上一箭,定睛瞧见逃走的单进,心知江寒栖凶多吉少。

    今安在沉了口气,和单进拉开距离,把更多的精力放到画怖那边。江羡年和洛雪烟受画怖影响昏迷,他把画怖杀了,她们就能脱离幻境。那根银针尖端是发黑,十有八九淬过毒,他迟早会倒下,惟愿两个女孩在那之前能醒过来自保。

    今安在忙着对付画怖,方净善也没闲着,操控风刃往他身上招呼,玉骨扇专对持弓的手劈砍。

    方净善本不想插手战局,谁料今安在不仅没被紫雾蛊惑,还把画怖打得半死。他对今安在的体质生出兴趣,连江寒栖都没发觉自己中招,他为何会安然无恙?

    方净善步步紧逼,今安在不得已把大弓当作近身武器使用,控制上半弓身开刃,抬手砍去。

    就在这时,水纹消散了,画怖脱困而出。

    方净善趁机用风刃围困今安在,命画怖吞食。

    前有玉骨扇,旁有深渊口,今安在委实难以应对,眼看那张嘴里自己越来越近,急得满头大汗。

    噗——

    一只血淋淋的手骤然出现,看大小是男子的手。

    今安在和方净善双双愣住。前者率先反应过来,一脚踹飞方净善,躲到一边,看向画怖。只见另一只手穿透瞳孔,两只手一上一下使劲,撑开瞳孔,浓重黑雾漫出。血肉侵蚀融化,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骨架渐露。

    低沉的笑声从中漏出。

    血人迈出残躯,身上的血被吸收掉,青白的皮肤一点点露了出来,银发白亮,衣服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今安在猝不及防地见到了江寒栖的脸,震惊道:“江、江兄?你为何……”

    妖气森冷,压得空气稀薄,今安在持弓呆立在原地,望着江寒栖撕开画怖,掉到地上。画怖没有气绝,仓皇奔逃,江寒栖一手抓住翅膀根,将它扯到跟前,拽下翅膀,将手探进伤处拉拽,珠子散落一地。

    画怖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转眼间就掉到地上,在惊惧中消亡了。

    变故横生,方净善惊恐万分,从泥地里爬起来奔逃。这一跑引起了江寒栖的注意,他扔掉气息全无的画怖,追了过去。

    方净善御风而行,身形快如鬼魅,却依旧甩不掉江寒栖。他预感自己稍有不慎会交代在他手里,脚步有些慌乱,差点被杀。

    就在这时,林中摇摇晃晃闪出一抹身影,正是发鬼。方净善进树林时为了加快搜寻效率,把手下的妖分成两拨,命其中一支去别处找不知去向的发鬼。

    影鬼苟活上百年,见识广阔,一眼认出江寒栖是无生。他在暗处释放发丝偷袭,江寒栖滑步躲开,撑地稳住身形,黑雾贴地涌向发鬼。发鬼撑着头发躲到另一侧,方净善被头发拦住,见发尾卷着一枚黑针,猜到发鬼强迫他打配合,不得已折返回去,伺机而动。

    江寒栖和发鬼缠斗,方净善瞅准时机挥扇发出风刃,将黑针钉到他体内。他的攻速逐渐慢了下来,终于,在发鬼脖子被扭断的前一刻,江寒栖七窍流黑血,倒地不起。

    发鬼补了几刀,眼见方净善往回走,叫住他,说道:“不要恋战,他是无生,等下就复活了。”

    方净善疑惑道:“无生?”

    “诞生在尸骨死气的恶妖,不死不灭,”发鬼放出一缕头发拖着方净善往森林深处走,“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不可久留。”

    两人走出数十步,遇到手下牵着逃跑的马匹。两人一人一匹,方净善看发鬼脸色煞白,把那些话听了进去,翻身上马,用力夹了下马肚,跟上发鬼,马蹄声很快被雨声遮盖,蹄印延伸至杏林里,被一地金黄藏了起来。

    “轰隆——”

    暗红流体沉寂下来,血眸缓慢睁开,没什么情绪,仿若隐在月影下的血潭,其中伸展着肥厚滑腻的黑水草,那一团水草被恨滋养,缠在一起凝成一块抹不开的暗色。

    江寒栖撑起身子,绸缎似的银发从背上滑下,发尾浸到雨水里,脏了。他像忘却名姓的野鬼,立在那儿,无神的双眼转了一圈,最终落回到血淋淋的手上,定定地看着,仿佛在思索这具身体承载了多少前尘旧事。

    身下聚了一滩血水时,江寒栖抬脚走向生气最浓郁的地方,靠得近了,听到痛苦的呻吟。他循声望去,只见少年撑着树,单手捂眼,血从指缝间渗出,在手背上织成一张血网,网延伸至手腕后抽成几条蜿蜒的红线,像瓷胎的裂痕。

    今安在感觉江寒栖临近,忍痛睁开双目,一如平时与他说话一般,语气平静:“江兄把那人解决了。”

    江寒栖扫了他一眼,往更远的地方看去,见到树下并排躺了两个人。目光掠过其中一个时,血潭沸腾不止,黑水草疯长交错,恨意倒灌,他阴沉着脸走过去。

    今安在被他的眼神吓到,唤道:“江兄?”

    江寒栖头也不回。

    今安在追上去,伸手抓住江寒栖的胳膊,皱眉道:“江兄,你怎么了?”

    江寒栖漠然地看了今安在一看,拽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今安在又要拉江寒栖,他侧身躲开,回了一个肘击,出现了攻击倾向。

    今安在出于谨慎召出若水弓,拉弓瞄准忽然发疯的江寒栖,咬了咬牙,终究下不去手,改用灵力消耗极大的困水阵,不射箭,只围困。他绕到江寒栖前面,将两个女孩挡在身后,试图唤醒他:“江兄,我是今安在,你不认识我了吗?”

    江寒栖烦躁地踢踹水笼,一点反应也没有。

    今安在想了下,又道:“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洛姑娘吧……”

    江寒栖顿了下。

    今安在好巧不巧又跟了句:“还有阿年。”

    江寒栖变了脸色,黑雾暴涨,撑破水笼。他飞身冲到今安在面前,掐着他的脖子抵到树上,手发了狠地收紧,慢慢往上提,面无表情地挑眸盯着他。

    今安在感觉脚后跟触不到地面了,一只手往外扒江寒栖的手,另一只手拿若水弓砸向他的头。

    妖化后的江寒栖力气远在今安在之上,掐脖子的手纹丝不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若水弓,又往脖子上施了些力气。

    今安在毒发,两眼渗血,加上无法呼吸,感觉头要炸开了,抵抗的力气逐渐小了下去。他艰难地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声“江兄”,头一垂,昏死过去。

    江寒栖并未要今安在的性命,手一松,把他丢到树下,踉跄着踱向集所有他恨意于一身的少女。他感觉心脏越来越疼,仿佛被锤烂了一样。他想把心脏掏出来,敷些止痛药,或者干脆捏爆这颗脆弱不堪的心,怀着空荡荡的胸腔继续复仇。他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心,反正没人爱他,他不想去爱别人。

    他只靠恨就能活下去。

    无边无际的恨。

    黑雾受意念感应,重新在江寒栖身边聚拢。他急促地喘息着,感觉恨意从呼吸间漫了出来,无色无味,冷得彻骨。

    第216章 208.获救 又一道惊雷落下。 ……

    又一道惊雷落下。

    洛雪烟打了个冷颤,缓缓睁开眼。她在幻境里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大脑被恐惧塞满,整个人有些恍惚,忽然看到恢复真身的江寒栖走了过来。只见他神色冷峻,阴沉沉地盯着江羡年看,吞血蚀骨的黑雾贴着地靠近。

    洛雪烟下意识觉得江寒栖想要江羡年的性命,挡在好友前面,试着唤道:“观南?”

    江寒栖没应答,想绕开洛雪烟走过去,看到她张开了双臂。雨线急坠,痛苦的喘息声听起来湿漉漉的,他用气音喃喃道:“让我杀了她,让我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突然,一颗血泪从他右眼里滚了出来,像琉璃珠,落下来就碎了,而左眼仍被仇恨塞得满满当当。

    桃花手链紧到勒进肉里。

    洛雪烟轻轻摁下伸向江羡年的手,擦去脸上的血污,倾身抱住江寒栖。她拍着颤抖不已的背脊,如同在安慰不知如何排解悲伤的小孩子一样,哼起鲛歌,感觉怀里的人慢慢变软了,如同刺猬敛起尖刺。

    哭腔渐渐弱下去。

    终于,江寒栖不说话了,放任身子倒进怀抱。

    恨意和血水一同流到地上,渗进了土里。

    江羡年醒来,最先看到在灰蒙雨天映衬下的斜枝,被挂在枝头上的绿意蜇了下眼,稍稍垂下眼帘,瞥见洛雪烟的背影,再往下看了看,银白长发垂落于地。她霎时想起残酷的真相,眨了下眼,不禁怀疑自己仍囿于幻境,小声唤道:“因因?”

    洛雪烟的脊背明显一僵,抬手拢了下银发,过了片刻才回头看向江羡年,目光格外无措。她解释道:“你别害怕,妖气是江寒栖身上的。那些人不知对他使了什么手段,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他变成——”

    江羡年平静道:“哥哥是无生,是吗?”

    洛雪烟愣住,震惊地看着江羡年,不再说话了。

    江羡年笃定此身在现生,站起身,走向洛雪烟,无奈地笑了声,心生悲苦:“原来因因早就知道了。”

    洛雪烟目光躲闪,低声道:“对不起,我有不能说的理由。”

    江羡年扶起昏睡的江寒栖,洛雪烟跟着站起来,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别处。

    雨停了,但天上一直在落雷,江羡年把江寒栖搀离树下,瞥见眉心的血莲,又看向已经感觉不到疼的手臂,感觉心口被扎了下。她因那朵莲花花嫉妒江寒栖许多年,然而所谓天赋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她痛苦道:“你没有错,是我和爹爹对不起……他。”

    “哥哥”二字本来就要脱口了,可她想到江寒栖的处境,又觉得不配这么叫他。她靠他续命,和寄生吸血的蚊虫有何区别?

    洛雪烟更惊讶了。江羡年提到了江善林,她知道的远比她认为的要多。她何时得知这些事的?

    江羡年安顿好洛雪烟,看着江寒栖的头发一寸寸变黑,妖气也消失了,不过眉间的莲花依旧见红。幻境里,江寒栖因为莲心针发作疼晕过好几次,她担心道:“他,在心绞痛吗?”

    “应该不疼了,”洛雪烟托起江寒栖的手,“他的手现在很放松,疼的话他会抓的很紧。”

    江羡年对上她的目光,问道:“莲心针发作时,因因都在他身边吗?”

    洛雪烟轻轻嗯了声。

    “谢谢你陪着他,”江羡年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充满了冷冽的空气,苦闷与愧疚在寒气中翻绞。她收回手,发现自己沾了一手血,忽然意识到江寒栖衣服全身都是红的,问道,“他受伤了?”

    洛雪烟回道:“可能是妖物的血。”

    江羡年后知后觉今安在不在跟前,问道:“今安在去哪了?”

    洛雪烟陡然瞪大眼睛,心沉到了胃里。坏了,假如今安在最先遇见了失去理智的江寒栖,两个人不会打起来了吧?

    江羡年见洛雪烟面露难色,紧张道:“他出事了?”

    洛雪烟不敢妄下定论,摇摇头,回道:“我醒来就没看到他。”

    江羡年放眼四望,不经意看到东南方的树下躺了个人,说道:“那边好像有人,我过去看看。”

    洛雪烟目送江羡年走远,焦急万分,暗自祈祷今安在不要出事。

    江羡年靠近大树,一时间电闪雷鸣,树下的人被闪电拓出雪影,斜过面颊的血痕尤其惹眼,但身上没有血迹,呼吸也无异常。江羡年叫了几声,今安在没反应,她撑开眼睛看了下,发现眼眶在流血,面色凝重,用袖子擦了擦血迹。

    她把今安在背到身后,突然感觉有妖气从更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极目远望,遥遥看到一地残骸,辨不出模样。她回过头,抓着今安在的两只手拖行。

    洛雪烟握紧,提心吊胆:“今安在没事吧?”

    江羡年回道:“眼睛在流血,好像中毒了。”

    洛雪烟眼见今安在四肢健全,倍感轻松。若今安在折在江寒栖手里,江家那一笔因果债还不知道从何算起,幸好。她说道:“江寒栖过来时七窍也有血,他们两个或许对上反派那边的人了,也不知道这片林子是什么地方……”

    江羡年把今安在平放到地上,听到树林深处传来马蹄声,拔剑对着那边。没多久,几个人从林中现身,各个带斗笠,穿蓑衣,身上挂有佩剑。

    为首者勒马,厉声道:“何人擅闯禁地?”

    江羡年感觉这群人和单进是两队人,介绍道:“在下江羡年,乃除妖师,原本在伴荧城除章巨,上岛后不知为何降落于此。无意冒犯,还请阁下见谅。”

    为首者略一思忖,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出身闻川江家?”

    江羡年应道:“正是。”

    那人翻身下马,掀开蓑衣,露出里面的紫色制服,抱拳自报家门。原来这伙人是闻人家禁地的巡逻队,听闻这边有异响,策马赶来查看。

    巡逻队把江羡年四人送回本家。

    家主病弱,在别苑调理身子,闻人家上下由二把手贺淮川和旁系的长辈分管。江家和闻人家走动不频繁,江羡年对进门时招待自己的长辈很陌生,现打听名号,后来贺淮川在医师给今安在检查身体时现身,代替长辈留在了屋内。

    江羡年和贺淮川稍微熟悉点,主动打了声招呼。

    贺淮川打量昏迷的今安在,问道:“情况我都听说了,今小兄弟伤到哪了?”

    江羡年回道:“好像是中毒了,还不确定。”

    贺淮川又问:“和家里报过平安了吗?”

    江羡年回道:“嗯。闻川路远,今安在和哥哥不能赶路,我没让他们来接,恐怕要叨扰你们一段时间了。”

    不回家其实还有江羡年的私心使然。她不知道要怎么对家里人说父亲的事,于是选择逃避。

    父亲的死,江寒栖来江家的真相,被蒙在鼓里却一直受惠的自己,事情太多太乱,她自己都理不清头绪,当下只是惦念今安在伤势紧急,找了个寄托才不至于精神错乱。

    贺淮川问道:“你哥哥那边还好吗?要不要让医师过去看看?”

    江羡年推脱道:“哥哥只是消耗灵力过多,体力不支,没什么大碍。因因在照顾他。”

    江寒栖妖性不稳,又入住闻人家,交于旁人照顾恐生事端。两人一进闻人家就拿定了主意,借口江寒栖需静养要了个僻静的院落,江寒栖全权交给洛雪烟照顾;她和今安在住在相邻的院子,方便照应,还能避免频繁的人员往来影响江寒栖那边。

    贺淮川又道:“听说洛姑娘把侍女都遣散了,她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江羡年笑笑:“因因很能干的。”

    突然,今安在发出呻吟,用手摁住眼睛,手背上的青筋简直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江羡年紧张地凑上前,问道:“今安在你怎么了?”

    “眼睛,我的眼睛,好疼……”

    每个字都像是经由牙齿咬定吐出来一般,含着莫大的痛苦。今安在蜷缩身子,血从指缝渗出,像小溪一般蜿蜒到枕头上。

    医师意欲查看流血的位置,刚拿开手,今安在凄惨地叫了一声,用另一只手遮眼,想把脸埋进枕头,哀求道:“好疼,别碰我……”

    江羡年担心今安在咬到舌头,让侍女找了条干净的方巾,塞进他嘴里。她把手送到今安在的手里,他疼得做不了主,直冒冷汗,把劲都用到手上。指尖狠狠扣进她的骨缝间。

    江羡年跟着急出一脑门汗,转头看向医师,问道:“有止痛药吗?”

    “有。”

    医师翻找药箱,江羡年又对侍女道:“麻烦接杯水来。”

    侍女递来水杯,医师捏着止痛的小药丸,抽出堵嘴的方巾,见牙关紧闭,说道:“公子,你张下嘴,我喂你吃止痛药。”

    今安在兀自痛呼,江羡年重复了一遍,不见他配合,疑心他疼到耳鸣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伸手讨要药丸,说道:“把药给我。”

    贺淮川眼见江羡年徒手送药,提醒道:“江姑娘,你这样可能会被咬伤,还是用筷子撬开吧。”

    “没事。”

    江羡年瞅准牙关松开的空当送入药丸,刚放进嘴里,上下两排牙即刻闭合,咬住她的手指。她嘶了声,今安在旋即松口,留下还未充血的牙印。她拿过水杯,喂了一小口,说道:“今安在,这药是止疼的,你吞下去就不疼了。”

    今安在折腾了一会儿,医师在旁边观察,跟江羡年说了声,试着拿开手,发现他疼痛加剧,放下床头的半边帷幔,又要来黑布蒙住他的眼。片刻后,今安在身子慢慢舒展,突然安分了。

    第217章 209.无意识 江羡年慌乱道:“……

    江羡年慌乱道:“医师,他这是疼晕了吗?”

    医师正在给今安在把脉,解释道:“姑娘莫急,止痛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公子只是睡过去了。”

    江羡年追问道:“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难说,公子眼睛畏光,刚毒发就攻目,但脉象摸不出端倪,一看就是猛毒,”医师为难地摇头,摆正今安在的身子,“我先开解毒千金方,再给公子施针,等天黑下来再看眼睛。”

    江羡年道谢道:“有劳您了。”

    她用湿毛巾给今安在擦血,忽然觉得精疲力尽,眩晕了一瞬,手撑在床上稳住了身子。

    医师看了江羡年一眼,好心道:“姑娘脸色不佳,该去休息了。”

    江羡年只是摇头,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

    贺淮山说道:“江姑娘,这里有我,你去歇一会儿吧。”

    江羡年固执道:“不打紧,我能撑得住。”

    贺淮山和医师对视,各叹一口气,不再相劝。

    另一处客房的隔间内,江寒栖坐在椅子上昏睡,脚下积了一滩血水,旁边是装满了热水的浴盆。

    洛雪烟站在他面前,撸着袖子,弯腰解他的腰封,试了半天才找到头绪,扯开扣子,抽走腰封,随手往地上一扔,直起腰活动筋骨,正考虑要不要给自己搬个椅子,突然对上一双震惊的眸子。

    江寒栖看看地上的腰封,定睛看向洛雪烟,眸子震颤了一瞬,嘴微微张开,很快又合上了。

    洛雪烟闹了个脸红:“你衣服太脏了,都是血,所以我才……哎呀,干净衣服在那儿,水是热的,自己换吧,我走了!”

    她忙不迭跑出屏风,拍了拍脸,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正喝着,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料想江寒栖应该进浴盆了,不小心呛了口水,咳嗽起来,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过了会儿,洛雪烟冷静下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复盘已知的线索。

    江羡年已经和江家说过关清知的疑点,他们很快就会联合官府彻查伴荧城的千机阁,同时也会排查族内有无内鬼。

    洛雪烟脚步一顿,忽然想起闻人家的本家与伴荧城相邻。

    反派死后,她曾问过江羡年伴荧城的势力分布,得知千机阁和闻人家分管伴荧城的护卫工作,前者整合委托,后者出于世家责任定期清剿妖物巢穴,在民间颇有声望。

    闻人家的势力比千机阁还要大,而且还免收官府管束,行事相对自由。据说闻人家一直在探索驯服妖物为人类所用,族内会饲育妖物,不过之前的家主向国君申报过,加之每年都会公布进程,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说起来,当时闻人家也参与了追捕反派的行动……但目前没有明显的证据指向,想查也开不了口。

    洛雪烟猛地刹住脚步,哑然失笑。

    闻人家刚把他们从人迹罕至的密林里捞出来,她就在人家的地盘上疑神疑鬼上了,还一点根据都没有。当下还是千机阁的嫌疑最大,毕竟闻人家又没上去神秘浮岛的船,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海底的动向。

    洛雪烟看向门口,发觉外面又下雨了,听声音不大,料想又是像针一般的细雨。不过雨终会停的,但妖王的事何时才是个头?她转过身,余光瞥见屏风那里立了个修长的身影,抬头看到江寒栖赤足站在那里,只穿了里衣,带子没系紧,领口有些松,锁骨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洛雪烟头一次看到衣冠如此“不整”的江寒栖,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以为他要拿东西,背过身,嗔怪道:“虽然我们已经在交往了,但你也不能这么开放……”

    江寒栖出声道:“不拿东西,后背有伤,穿衣服不舒服。”

    洛雪烟感觉江寒栖说话的语气不同以往,掺了点惧意,声音很小。她没深究,把身子转了回去,心疼道:“你伤到后背了?”

    江寒栖点点头。

    “我去拿药,你先坐到椅子上,”洛雪烟急忙翻出绷带和伤药。他们去伴荧城才买了新伤药,在海底没用过,短短几天已经没了一大半,全是江寒栖用的。她把东西摆到桌子上,见他依旧背对着,提醒道,“把衣服脱一下。”

    江寒栖解开系带,半褪衣裳,露出了后背。那上面并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只有伤疤。

    洛雪烟愣了片刻,以为伤口还没露出来,勾着衣领慢慢往下拉,密密麻麻的伤疤出现在眼前,远比她那天见到的要多。她收回手,反复深呼吸,颤声问:“是江善林弄的吗?”

    江寒栖魔怔一般地嘟囔着“不疼”,呼吸愈发急促。洛雪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不疼,不疼,不疼……我没有哭……不疼的……”

    洛雪烟连叫几声不管用,绕到江寒栖身前,蹲下身,拨开湿漉漉的长发,看到他双手交握在一起,眼睛盯着地面,眼神木讷。她包住江寒栖的手,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不说话了。只见干净得像孩童一样,蕴着一汪水,湿湿的,好像很快就会哭出来一样。

    洛雪烟联想到江寒栖的失控,疑心直到现在也没摆脱幻境的影响。她引诱道:“疼的话就喊出来。”

    江寒栖垂眸看看她的手,又望向她的眼睛,坚定地摇了下头。

    洛雪烟又道:“可你在发抖。”

    江寒栖一声不吭。

    洛雪烟瞟在漏在外面的肌肤,起身走到屏风后取来衣服和鞋,把鞋放在江寒栖脚边,给他前面套上外衫,站回到他的后背,仔仔细细地给每一条伤疤涂上药,越看越难过。这些疤凸得那么高,当初的伤口该有多深?

    上完药,洛雪烟让江寒栖穿好衣服,发现他对自己的衣服很陌生,甚至搞错了衣服的顺序。她帮他叠穿好衣服,束上腰封,发现自己还是没摸到穿戴腰封的诀窍,一边研究一边抱怨道:“腰封太麻烦了,以后少买。”

    江寒栖看着洛雪烟和腰封作斗争,虽然不太明白腰封是何物,还是记下了这句话,乖巧地应了声。

    洛雪烟听到回应,试探道:“观南?”

    江寒栖安静地看着她。

    洛雪烟疑心江寒栖的意识停留在进江家之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寒栖没回答。

    洛雪烟苦恼地叹了口气,说道:“坐下,我给你擦头发。”

    江寒栖坐下,又驼背了。

    洛雪烟看了看弯曲的脊背,把头发捞到后面,用毛巾绞干水,把江寒栖领到里屋,把他当成了小孩子,轻声道:“我叫人进来送个炭盆,你乖乖坐在这里,好吗?”

    她没摸清江寒栖当下的脾性,担心他会被陌生人刺激到。

    江寒栖应了声。

    洛雪烟离开时放下帘子,找人送走浴桶,要来一盆炭火。人走远后,她把江寒栖叫出来烤火,想知道他中幻境后发生了什么,结果一问三不知,只得作罢。

    没一会儿,洛雪烟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哈欠,转头看到江寒栖眼睛已经合上了,她把凳子往旁边挪了下,恰好赶上他睡过去的时候。江寒栖头一垂,她轻轻拽了他一下,他顺势靠在她的肩膀上。

    洛雪烟低头看到手背有疤痕的那只手,捞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来回摩挲。江寒栖对这条伤疤极其在意,看来其中另有隐情。她正寻思着,过了会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江羡年唤道:“因因,是我。”

    洛雪烟看看江寒栖,他睡得很沉,没什么反应。她这才回道:“等我一下,马上来。”

    她摸了摸江寒栖的头发,感觉差不多烤干了,把他喊起来,安顿到床上。

    洛雪烟推开门,江羡年问道:“他还好吗?”

    “睡了,我们去另一间屋子吧”洛雪烟见江羡年的脸有些发白,头发也被雨打湿了,脱下小夹袄,“今安在怎么样了?”

    江羡年摆手拒绝,还是被披上了夹袄。洛雪烟牵起她的手,她感觉两人之间的隔阂一下消失了,感受着暖意,露出些脆弱的疲态:“中毒了,现在还没查出来。他眼睛畏光,一见光就流血,医师说天黑以后再检查。”

    两人去到偏房,房子久无人居,一进去冻得人直打哆嗦。洛雪烟担心江羡年着凉,叫人又添了个炭盆。

    碳烧得通红,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江羡年的脸色也好了些。洛雪烟递给她一杯热茶,摸了摸她的指尖,笑道:“可算暖和过来了。”

    江羡年笑笑,垂眸看着捧在手里的杯子,突然道:“因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知道他的事吧。”

    洛雪烟一怔,猜测道:“是根据幻象推测出来的?”

    江羡年摇头,直言道:“我在幻境里见到爹爹了。”

    洛雪烟不明所以。

    江羡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爹爹被画怖所杀,意识变成了画怖的一部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爹爹收养他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为了给病弱的女儿续命。其实我早就该发觉的,每次我不舒服时,他看起来都很难受,还有那些出现在同一处地方的伤口。我早该想到的……”

    眼泪掉在虎口上,她捧着热茶,觉得那颗泪凉得刺骨,眼前逐渐模糊。

    “我一直以为他眉心的莲花象征着天赋,还嫉妒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那是让他痛不欲生的东西。我什么也不知道,像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

    “爹爹对他不好,我也对他不好……”

    “对不起……我对不起他……”

    江羡年泣不成声,热茶泼出来一点,顺着她的手背落到地上。洛雪烟拿走热茶,把她搂进怀里,压抑的哭声一下变大了。

    第218章 210.同食 江羡年哭了许久,抽……

    江羡年哭了许久,抽抽搭搭地离开洛雪烟的怀里,吸了下鼻子,发现自己流鼻涕了,难为情地用手捂着,仰着头嗫嚅道:“有手绢吗?”

    洛雪烟把手绢塞到她怀里,说道:“这里。”

    江羡年擦了擦鼻子,转眼看到洛雪烟衣服上的泪痕,形状和她五官都对上了,用手指了下,羞赧道:“因因的衣服……”

    洛雪烟低头看了眼,被泪痕的形状逗笑了,江羡年和她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出来。眼眶里的眼泪被挤了出来,只好一边笑一边擦眼泪,不好意思道:“干嘛逗我笑啊?”

    洛雪烟揩去眼泪,调侃道:“哪里来的大锅扣到我身上了。”

    过了会儿,江羡年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洛雪烟简单说了下江寒栖的情况,坦白道:“江寒栖对你有杀心,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江羡年沉默片刻,说道:“我会想办法解开生死结的。爹爹欠的债,我日后一定会还。”

    洛雪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惊异道:“难道你想以死谢罪?”

    江羡年坚定地点了下头,反问道:“我这条命是他续上的,不应该还回去吗?”

    洛雪烟欲言又止。她没有立场评判江寒栖和江家的恩怨,偏袒哪一方都不对。

    江羡年善解人意道:“因因不用劝我,也不要去说他。有因必有果,这果本该由我终结。因因如果还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洛雪烟沉沉叹了一口气,表白道:“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江羡年莞尔一笑,应道:“因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洛雪烟想起江寒栖背后的伤痕,说道:“你父亲有没有说过江寒栖进江家之前的经历?”

    “没有,”江羡年回忆最开始的幻境,“爹爹是在荒山上遇到他的,那时他说话不利索,一顿一顿的,求爹爹杀了他……”

    和谢无忧说的对上了,他那时候一定遭遇了什么。

    洛雪烟追问道:“江寒栖那时就是无生?”

    “嗯。”

    门外传来踩水的脚步声,江羡年和洛雪烟对视一眼,起身开门,发现是守在今安在那边的婢女,一手打伞,一手提灯,说医师准备诊断了。

    洛雪烟看着两人匆匆离去,顶着凉风往屋里走,双手抱在胸前,冻得直吸气,感叹一场秋雨一场寒。临近门前,她忽然察觉到江寒栖的气息,怔了下,提前打了声招呼,慢慢推开门,看到他立在门后,正对门缝的位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内,面无表情。

    门彻底打开后,他才把目光放到洛雪烟身上。

    “站在这干嘛?不冷吗?快进屋快进屋,”洛雪烟知道江寒栖在意江羡年的到来,把他往屋里赶,带上门,牵着他往屋里走,“小心我给你安排姜枣茶。”

    “看到她,”江寒栖抚上心口,有些委屈,“我这里很闷,不舒服。”

    洛雪烟偏过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试探道:“你不认识阿年了?”

    江寒栖摇头。

    洛雪烟不禁感到惆怅。这都睡了两觉了,怎么还没清醒?她又问:“你认识我吗?”

    江寒栖依旧摇头。

    洛雪烟驻足而立,随口道:“那你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江寒栖抓着她的手盖住心口,那颗心隔着骨和皮用力撞击掌心,仿佛想跳出来被她握住一般。他盯着她,唇边沾了些笑意,认真道:“这里会跳得很快。”

    “哦。”

    洛雪烟抽出手,感觉脸颊滚烫。她想,江寒栖真的很喜欢她。

    今安在下午喝过安眠的药汤,还在昏睡。江羡年坐在床边,默默看着他,手里抓着蒙眼的布条。她遣散了下人,屋里只有她和今安在,烛心的爆裂声偶尔响起,沉寂后只能听到细密的雨声。

    医师检查过眼睛,下了最糟糕的诊断:毒药未知。不知毒,则无法解,相当于无药可救。

    江羡年展开布条,透过火光辨认出留在上面的血渍,心脏猛地皱到一起。

    医师说今安在可能会失明。

    “阿年,”江羡年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今安在睁着眼,眼睛一如既往地亮,其中烛火在跃动,“怎么哭了?”

    江羡年闻言摸了下脸,触到一手湿。她用手背蹭掉眼泪,张开嘴假装打了个哈欠,扬起笑脸:“没有,打了个哈欠。眼睛还疼吗?”

    “可能”会失明,不代表“一定”会失明,她不想让今安在过早地承受这种不确定的恐惧。

    “不疼了。”

    今安在坐起身子,咳了下,感觉身上有点乏力。江羡年伸手扶了下,给他围上被子,接了杯水递过去。他润完嗓子,想起被掐晕前的记忆,问道:“江兄去哪了?”

    “他在另外的客房,我们现在在闻人家。那片树林是闻人家的禁地,”江羡年注意到抚摸脖子的动作,觉得今安在在后怕,“脖子疼吗?我去叫医师。”

    “我没事。”

    今安在拽住江羡年的手,把她拉回到床边,看看她,嘴纠结地抿了起来,眉头紧缩。

    江羡年主动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今安在期期艾艾地措了半天辞,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江兄有点……超乎常人?”

    江羡年愣了下,挑明道:“他是无生。”

    “哦,”今安在怔怔地点了下头,还在考虑如何委婉地交代江寒栖是妖这件事,突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啊?!那他住在这儿岂不是……”

    今安在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慌乱地捂住嘴,用的力气太大,手拍到嘴巴时发出短促的“啪”。他鬼鬼祟祟地凑近江羡年,压低声音问道:“闻人家没发现吧?”

    江羡年哭笑不得:“他很安全,你不要担心。”

    “那就好,”今安在坐了回去,“我们赶紧离开闻人家吧。江兄毕竟是妖,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江羡年问道:“你不怕他吗?”

    今安在回道:“江兄虽然性子冷漠,但人,妖不坏,他隐瞒妖身肯定有苦衷。”

    他打怵江寒栖是真,把他当朋友也是真,不愿把他想得太坏。再说一个会把掉到地上的雏鸟送回鸟巢的少年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江羡年接话道:“他的苦衷是我爹爹。”

    今安在听完江寒栖进江家的前因后果,沉默不语。

    江羡年低头翻弄布条,打个结,再解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她心里充满了不安,今安在会怎么看她?他会因此对她心生嫌隙吗?

    “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不要憋眼泪。”

    手上没收住劲,布条被紧紧地杀成结,江羡年难以置信地看向今安在,他笑了笑,温柔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人看到你掉眼泪的。”

    江羡年深吸一口气,问道:“发生了这种事,你还拿我当朋友吗?”

    今安在回道:“错的人不是你,你也是受害者。”

    今安在觉得江羡年是这段恩怨里最无助的人。江善林作恶,江寒栖受害,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为谎言的受益者。恶因非她所种,恶果却要进她的嘴。那一腔委屈又该对谁说?

    攥紧布条的手骤然放松,江羡年轻声道:“谢谢你,今安在。”

    江羡年向今安在隐瞒了以死谢罪的打算,很快终止了话题。今安在和洛雪烟一样,都是局外人,不必要蹚进江家的浑水,两头为难。

    今安在饥肠辘辘,江羡年要来饭菜和两副碗筷,陪他一起吃饭。

    今安在饿狠了,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吃,愣是把家常菜吃出了享用饕餮盛宴的感觉。江羡年本来没心情吃,见他吃这么香,逐渐有了食欲。她学他端着碗往嘴里扒白米饭,把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嚼嚼嚼,一转眼对上了愕然的目光。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咀嚼,又默默把头转到一边细嚼慢咽,嘴角都带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过了会儿,话题偏到森林里发生的事。

    今安在联想到另一件事,说道:“你父亲的死……”

    “肯定和单进脱不了干系,”江羡年顿了下,想起自己在金铎国还同情过疑似杀父凶手的人,自嘲地笑了声,“我那时候好傻,真以为他父亲葬身蛇腹。”

    “谁会怀疑一个半大的孩子呢?你别太苛责当时的自己了,”今安在思索片刻,放下筷子,“我上次看到尸身就在想单进的本体。他能自由变换外观,很可能属于狐妖一系。形貌昳丽,说明道行不浅,但他的妖气却极其寡淡,完全不像大妖。”

    江羡年猜测道:“会不会是有意隐藏?”

    今安在摇头,分析道:“妖物隐藏妖气无非不想被人发现,但单进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藏的?而且隐藏妖气会影响妖力的使用,江兄那时失控,追出去好远,他为了保命势必会全力反击,但我没感觉到妖气有波动。”

    江羡年想了会儿,推测道:“会不会是夺舍妖?就像贾二和腾土。”

    腾土吃下碎片后舍弃了人身,官府后来确认了那具尸体的身份,他们这才知道腾土用夺舍人类的方法来隐藏妖气。

    今安在认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有,我交手时发现他会御风。”

    “御风……”江羡年想到一个极其离谱的可能,不确定地扬起尾调,“云狐?”

    “我能想到的也是云狐,”今安在点了点太阳穴,苦恼地皱起眉,“但云狐在八族十三单之列,真的会夺舍人类吗?”

    六族十三单在妖界地位尊贵,还是老妖王的拥护者。倘若单进本体真是云狐,他为何要放弃妖界身份来到人界协助妖王复活呢?他也没听说过云狐一族背叛的事。

    讨论陷入僵局,两人吃完剩下的饭,今安在想去探望下江寒栖,得知他已经睡下了。

    第219章 211.紫目纹 洛雪烟今晚要在卧……

    洛雪烟今晚要在卧榻上睡觉。

    没办法,江寒栖晚上莲心针发作过一次,相当严重,头发甚至变银了一瞬。她当时在心里捏了把汗,一边祈祷不要泄露妖气一边哼鲛歌安抚,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弄睡着。她担心莲心针半夜会发作,于是从隔壁屋子抱来枕头和厚被子。

    洛雪烟躺到卧榻上,被冻到有些发硬的被子扎得哆嗦了一下,蜷了下身子,疲惫地闭上眼,脑子里突然闪过幻境中的几个片段。她不自觉地摸上脖子,抚过伤疤的走向,手指陷入锁骨的凹陷处,顿时睡意全无。

    江羡年说过画怖的能力:挖出最深处的恐惧,制造多重幻境。

    洛雪烟能理解第一重幻境,她死于报复社会的激情行凶,畏惧车祸很正常,但后面那些幻境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怕死所以让她经历千奇百怪的死法?她求生欲也没强到那种地步吧……

    还有一点很奇怪。

    死了十几次后,她对死亡的恐惧逐渐降低,临死前总是在复盘哪一步走错了。她后来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某个不知名的东西。那东西没有实体,好像只是一份抽象的执念。

    执念。

    回家的执念?

    可鬼差一开始就说了不能回家,她很早之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使有一点点不甘心,那点不甘也被素绝的断言摧毁了,幻境中的她到底在执着什么?还有疑似原住民的哥哥是怎么回事?她在这个世界也有哥哥?那原身为何没有关于家人的记忆?

    洛雪烟细思极恐,使劲把裹了下被子,突然听到床那边有声音。她凝神分辨了一下,感觉那个声音像是受寒后的哈气声,屋内寂静,那一声声仿佛有了重量,掷到心底。她披着被子走过去,发现江寒栖在被子里发抖。她随即看了眼眉心莲,不是莲心针发作。

    洛雪烟推江寒栖的肩膀,喊道:“观南,醒醒。”

    江寒栖牙关战战,一直往被子里缩。

    洛雪烟摸江寒栖的额头,不确定他有没有发烧,握住手感受了一下,觉得他体温偏低。她刚把自己的被子加到他身上,他忽然醒了,眼睛睁得很大,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见带来的冲击,即将掉出眼眶。

    洛雪烟关切道:“怎么了怎么了?”

    血眸缓慢转动,定在着急的脸上。

    江寒栖的嘴唇动了下,洛雪烟听不清,蹲下身,把耳朵贴了过去,听到他吐出来一个字,像血,又像雪。她问道:“你冷吗?”

    江寒栖碰到她的手,握紧自己的手,把拳头塞进温暖的手心里,直直看着她,眼里除了恐惧,还带着某种渴求。

    洛雪烟抓起拳头,搓了搓,朝上面哈气。那只手逐渐张开,插入她的指缝里。

    江寒栖把脸颊贴到手背上蹭了蹭,挑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眼神仿佛挨过寒冬的人偶遇从残雪中探头的春花一般。

    不过春花正在瑟瑟发抖。

    洛雪烟想回去穿外衫,无奈屡次劝说无果。她吸了下鼻子,用另一只手抢回自己的被子,裹到身上。

    江寒栖这个时候倒有眼力见了,慢吞吞地往里面挪了下,让出一个位置。

    洛雪烟只好把被子堆到床边,回卧榻穿上外衫,揪着枕头回到江寒栖身边。她放下枕头,理了下被子,躺到他身侧,将两只冰冷的手抓出被窝,一边揉搓一边哈气。

    江寒栖慢慢探出头来,茫然道:“你是谁?”

    洛雪烟挑了个最不容易出岔子的答案:“你的好朋友。”

    江寒栖慢吞吞道:“我,没有,朋友。”

    他好像很长时间没张嘴说过话,舌头打结,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洛雪烟问道:“那你身边都有谁?”

    江寒栖回道:“只有,我。”

    洛雪烟又问:“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吗?”

    江寒栖沉默。

    洛雪烟注意到他瞳孔中间似乎有些奇怪,凑近了些。江寒栖下意识往后躲,她搂住他的后脑勺,说道:“别动。”

    江寒栖定在那儿,洛雪烟又往前凑了下,扒开右眼观察,发现他眼睛里有一道紫色的横纹,正好贯穿瞳孔。她正准备起身喊江羡年两人过来看,江寒栖突然变呆了,仿佛被抽走魂一般,眼睛黯淡无光。

    紫色横纹微微张开,露出一条缝,洛雪烟窥见一点眼睛的轮廓,大惊失色,拍打江寒栖的肩膀,担心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黑眸转眼变红,江寒栖透过洛雪烟望着某个人,惊恐万分。他呜咽着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眼下漫出血红的眼泪,两滴泪一前一后滑过脸颊,像两颗极速坠落的流星,轰然一声砸毁了灵魂的安宁。

    洛雪烟擦掉血印,眼里满是心疼。她明明离他这么近,却不知他为何而哭。

    片刻后,江寒栖稍微平静下来,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直直望进她的眼里,仿佛在注视救命稻草,看了好一会儿才昏睡过去。睡着时,他的手还在紧紧抓着洛雪烟的袖子。

    洛雪烟试着拽袖子,忽然看到食指上的指甲印,便没再去管袖子,把手伸进暖和的被窝,不久后也睡了过去。

    鸡鸣唤日升,天光普照,医师收到急召,背着药箱匆匆穿越庭院,来到今安在的屋前,一进门就听到惨烈的痛呼声。他快步走到床前,挑开层层床幔,看到今安在用力捂着双眼,床上有斑驳血迹。

    江羡年让出位置,望着今安在,一只手不自觉地掐另一只手的虎口,两只眼里都有红血丝。她昨晚叮嘱今安在毒未解,让他蒙着眼睛睡觉,放下床幔才离开。她心事太多,睡不着觉,在院子里徘徊到天亮,第一时间听到了今安在的惨叫声。

    医师要施针,今安在听到他的请求,却没办法拿开手,一个劲地摇头。他难以忍受眼部的灼痛,总觉得不用手压着眼球就会爆开。

    医师等了会儿,见疼痛还没缓解,暗叹毒药生猛,不得已喂了第二粒止痛药。止痛药是医师自制的,以见效快著称,甚至能迅速缓解截肢后的幻痛。然而是药三分毒,止痛药一次吃太多会引发胃痛,今安在还是空腹。

    医师让旁边的人绑住今安在的手。

    江羡年死死抓着他的两只手,配合侍女套麻绳。

    今安在哀求道:“阿年,我的眼睛好疼,求你放开我的手,求你了。”

    江羡年心如刀绞:“再忍忍今安在,你再忍一忍。”

    今安在唤道:“阿年……呃啊——”

    医师扯下布条。

    见光的瞬间,今安在疼到失声,像下进油锅里的活鱼一样绷紧身体弹了起来,江羡年看到他的眼白里有可怖的血块。

    医师吩咐道:“扶住他的头。”

    江羡年将绳索系在床柱上,竭力定住今安在的脑袋,医师小心翼翼地下针。没一会儿,她的手上沾满了血水。

    侍女系的是活绳结,挣扎得越狠,绳子系得越紧。今安在停止挣扎时,绳索已经深陷手腕,在皮肤上留下了几道醒目的红印。

    江羡年不忍看今安在像犯人一样被吊在那儿,解开绳索,向医师讨来药膏涂磨破的地方。

    医师把完脉,对江羡年歉然道:“姑娘,我医术不精,看不出毒物为何。家主身边有个莫医师,喜欢研究奇毒,他说不定会知道这毒的来历。”

    江羡年应道:“好,我等会儿就去联系。”

    今安在忽然出声了:“我以后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江羡年怕医师说漏嘴,急忙道:“不会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今安在分明感受到在手腕上骤然加重的力道,若无其事地嗯了声,回道:“好。”

    医师建议今安在尽快吃东西,以防止痛药伤胃。他要了五个包子,坚持穿好衣服下床去桌边吃,还让江羡年陪着他吃。

    江羡年拗不过他,要了半碗小米粥。她没胃口吃,借口小米粥烫嘴,一边用勺子搅动粥一边看今安在吃包子。明明前不久还痛不欲生的人,吃起包子却一点也不含糊,一咬一大口,看起来很香。

    江羡年好奇道:“包子有那么好吃吗?”

    今安在脱口而出:“有啊,不信你尝一下。”

    今安在探手摸索放包子的盘子,江羡年见状把一个包子送到他手边。他僵了下,把剩的一小口包子塞进嘴里,掰下一小块,将手往江羡年的方向伸了下,说道:“给。”

    江羡年接过包子,咬了一小口,觉得和寻常包子没什么区别,看今安在啃起了第二个包子,不知不觉有了食欲,再咬一口莫名感觉好吃了一些。

    今安在问道:“怎么样?”

    江羡年回道:“是挺好吃的。”

    今安在笑眯眯道:“吃完再拿,我特地多要了一个。”

    江羡年怔了下,拿走一个包子,说道:“我拿走了。”

    今安在吃完第二个包子,伸出手摸了个空,碰到江羡年的指尖,沉声道:“我自己能拿。”

    江羡年看了今安在一眼,默默把包子放了回去。

    吃过饭,江羡年找到贺淮山,说了今安在的情况,拜托他叫莫医师过来。她回去时偶遇家主之妻林欢许,被她拦下来寒暄了一会儿。

    家主择配偶讲究门当户对,成婚后另一半会协助打理事务,参与世家间的往来,但江羡年却对林清许很陌生。偶遇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林欢许对除妖之事一窍不通,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她对江羡年也不熟悉,只知道她是客,反复询问有没有自己能帮得上的地方,似乎急于在外人面前确立自身价值,举手投足间透着自卑的底色。

    闻人微澜病弱,大部分时间都在另一处幽静的别苑修养,很少回本家,可林欢许却一直住在本家。

    江羡年感觉林欢许过得并不幸福。兴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些,她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忧愁便从笑纹里泄了出来。

    两人没什么话聊,很快就分别了。

    江羡年走在小径上,想起了前几代主母的下场,每一个都死于难产。而家主死得更早,甚至活不到孩子出世的那天。民间都传克夫克妻,闻人家传的却是孩子克父母。一代二代姑且称作巧合,再往后就有点像命运的诅咒了。

    江羡年来到洛雪烟所在院落的大门前,刚想进去,想起她昨天的叮嘱,止步不前。她用通讯符给洛雪烟发消息,说明今安在的情况,并问她江寒栖意识是否清醒了。她想单独和他谈谈。

    洛雪烟悠悠转醒,感觉身体被被子紧紧裹住,动都动不了。她试图翻身甩开,没成功,发现自己在江寒栖怀里。

    江寒栖也跟着醒了,解释道:“你,被子,掉了,抢,被子。”

    洛雪烟后知后觉视野里只有一床被子,探头往床边看,只见自己的被子堆在地上,一时语塞。她捞起不知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的被子,把身上的被子让给江寒栖,替换上冰冷的被子,冻得打了个哆嗦。

    江寒栖把暖和的被子推给她,好心道:“被子,暖的。你盖,不会冷。”

    洛雪烟望着纯良版的江寒栖,问道:“我盖的话你盖什么?”

    江寒栖不自觉地团在一起,面上依旧一本正经:“我,习惯,冷,冻不死,不要紧。”

    洛雪烟往里边挪了挪,将被子扯到江寒栖身上,一边塞被角一边反驳道:“知道冷的人怎么可能习惯冷?”

    江寒栖微微睁大眼睛,里面的光闪了下,像突然照到日光的湖面。他微微支起脑袋,等洛雪烟收回手才躺回枕头上,对她笑了笑。被子上有好闻的暖香,那是她身上的香气,闻着让人很安心。

    洛雪烟说道:“往这边来一点,我看下你的眼睛。”

    江寒栖靠近。她撑开眼皮,发现紫色横纹又张开了些。她观察了一会儿,在眼前晃手,问道:“能看到我的手在动吗?”

    江寒栖回道:“能。”

    洛雪烟思索片刻,问道:“你能说下你眼前看到的东西吗?”

    江寒栖不假思索道:“你。”

    洛雪烟哭笑不得:“除了我还有什么?”

    江寒栖放眼四望,打了个冷战,又道:“雪,好多雪,在下。”

    洛雪烟又问:“那你躺在哪?”

    江寒栖回道:“雪地。我们,在雪里。”

    第220章 212.红翡草 洛雪烟又指着几个……

    洛雪烟又指着几个物件问了下,确认江寒栖眼里只能看到三样东西:她、被子、雪。他的世界正在下暴雪。她直觉江寒栖要借助外力才能脱离幻境,没心思再取暖,把被子掀给江寒栖,找出通讯符,听到江羡年的留言,倍感惆怅。金铎国后面的剧情偏离了书中的主线,她帮不了今安在。

    过了会儿,洛雪烟正在给江寒栖做思想准备,忽然听到门响,强调道:“阿年是来帮忙的,你不准伤害她。”

    江寒栖点点头。

    洛雪烟推开门,看到江羡年眼里有红血丝,担忧道:“你眼睛里有血丝。”

    江羡年如实道:“昨晚失眠了。”

    两人一起往屋里走,洛雪烟提议道:“晚点在我这里补觉吧,我们单独说说话。”

    江羡年应了声,见到了坐在床边的江寒栖。洛雪烟说他不认人,正因如此,她才从那双凤眸里看到了不曾显露的敌意。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她无言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他平日对她笑脸相迎时会在想什么呢?

    洛雪烟说道:“你别担心,我已经提前跟他说过了。”

    “我没有怕他。”

    江羡年俯下身,江寒栖抗拒地转过脸,被洛雪烟掰了回去。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下,说道:“不要乱动。”

    江寒栖动倒是不动了,随即把眼眸一垂,做着无声的抗争。

    江羡年为难道:“因因,他眼睛合上了,我看不见……”

    洛雪烟强撑开不配合的眼皮,问道:“这样能看见吗?”

    “能,”江羡年记下紫色裂纹的形状,眼见江寒栖不耐烦地把头一甩,看向洛雪烟,“可以松开了。”

    江羡年走到一边沉思,洛雪烟跟上去,问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江羡年凝重道:“画怖遇到劲敌时会把半个妖丹化为‘幻雾’,以求一线生机。那个花纹便是标志。”

    洛雪烟问道:“妖丹所化的雾气和我们吸入的雾气有什么区别吗?”

    江羡年解释道:“有。我们进入幻境需要画怖在附近不断释放紫雾,可幻雾不同,吸入后即使画怖不在场也难以清醒。”

    洛雪烟惊异道:“江寒栖岂不是醒不过来了?”

    江羡年沉默片刻,说道:“不一定,幻境依托恐惧而建,只要他能克服恐惧……”

    但那谈何容易?

    江善林的意识消散后,她即使知晓所见所感皆非实,也没勇气打碎搭建在恐惧之上的幻象。

    洛雪烟眉头紧锁。她对江寒栖反复申明他身在幻境,可他依旧看不到现实的阳光。她确认道:“我们是不是帮不了他?”

    江羡年点头。

    洛雪烟头疼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江寒栖。他在闹别扭,故意把身子转到一边,背对她们。他一个囿于过去的人,怎么可能大步走向明天?他的心病从来就没好过。她收回目光,问道:“阿年,你能不能弄到抑制妖性的药?他情绪不稳,容易失控。”

    “我去想办法,”江羡年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香囊,递了出去,“里面装的是红翡草,挂在身上可以掩盖妖气。”

    林欢许的花园种着红翡草,她想着江寒栖或许能用得上,临走前要了一些。

    洛雪烟拿在手里,感觉味道有些冲。红翡草效用和驱蚊草类似,她身为妖,天然抵触红翡散发出来的味道。她捏着香囊的绳子,问道:“今安在眼睛怎么样了?”

    江羡年回道:“还是见不了光,他好像察觉到自己会失明……”

    洛雪烟安慰道:“医师还没来呢,说不定晚上就治好了。”

    江羡年撑起嘴角,怅然道:“但愿。”

    江羡年走出院子,意外碰到了贺淮山,不免心头一紧,挡住门口,问候道:“贺参事,你是来找他,哥哥的吗?”

    “啊,这块地方近来有蛇出没,今天统一撒红翡草粉,”贺淮山举起手里的布袋子,“人手不够,我就过来了。”

    江羡年恍然记起红翡草还有驱蛇的效用,说道:“我来吧。贺参事事务繁忙,哪好意思让您受累?”

    “那就交给江姑娘了,”贺淮山笑笑,把布袋子放到江羡年手上,“家主那边来消息了。莫医师上山采药去了,他那人不喜欢带通讯符,目前联系不上,估摸三天后下山,家主说到时让他快马加鞭赶来本家。”

    江羡年难掩失落:“这样啊……”

    贺淮山歉然道:“这几天要辛苦今小兄弟了。”

    江羡年追问道:“那您还认识其他医师吗?”

    贺淮山摇头:“家主多病,岭南这边的好医师几乎全在闻人家,给今小兄弟诊治的王医师的医术仅次于莫医师。”

    江羡年默然。今安在白日不能见光,出不了远门,她没办法带他去别处求医,江寒栖的情况也极不稳定,他们一时半会还离不开闻人家。

    贺淮山出声道:“江姑娘,我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江羡年拱手行礼:“贺参事慢走。”

    贺淮山走远后,江羡年解开布袋子查看里面的粉末,确认里面没有刺激妖性的成分,和洛雪烟说了声,沿着墙根撒粉末,一边撒一边寻思撒粉驱蛇的事。她来的时候没看到下人撒粉,难道那边不在蛇出没的地方……

    江羡年揣着疑问去今安在的居所,留意了一路,也没看到撒粉的人。她敲了下门,进到房间,看到今安在坐在桌边扎头发,一个侍女都不在。她走过去,看到他在摸索放在桌面上的木簪,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拿到簪子,忽然想起他吃包子时的反应,默默放回去,说道:“莫医师上山采药,今天来不了了,还要等三天。”

    她偷偷用食指顶了下木簪,看着今安在拿到手,接着道:“我要出门买隐藏妖气的草药,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今安在思索片刻,说道:“我想剥豆子。”

    江羡年怔了怔,答应道:“好,我买一袋回来,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今安在回道:“没了,江兄好点了吗?”

    江羡年回道:“他中画怖的幻雾了,瞳孔有紫目纹,还没完全张开。”

    今安在脸色骤变:“紫目纹……张开就麻烦了。”

    江羡年问道:“能用外力唤醒吗?”

    今安在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凝重道:“没听说过,有记载的最后都……”

    江羡年心知今安在省略了哪个词。她想起洛雪烟乐观的笑脸,想把那份乐观传递给今安在,反问道:“不是还有没被记载的吗?”

    今安在愣怔片刻,笑了:“说的也是。”

    “时候不早了,我出门了,”江羡年起身,“回来一起吃午饭。”

    江羡年不熟悉闻人家的布局,叫来一个侍女带路。她沿途看到下人在墙根撒红翡草粉,打消了心头的顾虑。

    午时,洛雪烟屏住呼吸推开大门。门开的一刹那,她差点被冲天的红翡草味熏得吐出来。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餐盒,点头致意,飞快带上大门,捏着鼻子逃往里屋。若非江羡年事先告知,她感觉自己说不定会以为那些红翡草是闻人家发觉江寒栖是妖后采取的紧急措施。

    洛雪烟进到屋子,看到江寒栖站在脸盆旁搓衣服。她放下食盒,悄声走过去,感觉脚下踩了个圆滚滚的东西,抬脚一看发现是红翡草香囊。

    江寒栖小声嘀咕道:“洗不掉,洗不掉……”

    洛雪烟疑惑道:“什么东西洗不掉?”

    江寒栖攥着腰封下的一小片布料反复搓洗,有些害怕地念咕道:“脏了,洗不掉……”

    洛雪烟看看布料的位置,低头看了眼香囊,意识到香囊曾经贴过那里。在她离开的一小会里,紫目纹不知又把香囊变成何物了。她思索片刻,取来装花露的小瓶子,从他手里扯出衣服,倒了点花露上去,感觉还残留着红翡草味,继续倾倒,直到自己闻不到味道才出声道:“洗好了,你看,不脏了。”

    江寒栖扯着衣服打量片刻,用食指拂过被花露浸湿的衣料,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随即松了口气,崇拜地望向她:“谢谢。”

    洛雪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吃饭吧。”

    江寒栖随她走向餐桌,临近香囊时心有余悸地往旁边跨了一大步。

    洛雪烟好奇道:“那东西是什么?”

    江寒栖回道:“泥巴,脏。衣服,不可以,脏。”

    洛雪烟打开食盒,担心江寒栖会把食物看成其他东西,拿了个包子出来,试探道:“包子,吃吗?”

    江寒栖看着包子,眼馋了,嘴上却给出了拒绝的回答:“不能,吃饭。”

    洛雪烟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江寒栖指了指那块水渍未干的布料,解释道:“弄脏了,有错,要罚。”

    洛雪烟蹙眉:“谁要罚你?”

    江善林?抑或另有其人?

    江寒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做错了,罚。”

    洛雪烟略一思忖,低声引诱道:“那我们偷偷吃,吃完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江寒栖惊诧地看看她,眸光闪烁,似乎动摇了。

    洛雪烟不由分说地把包子塞到江寒栖手里,又道:“这里只有你和我,不会有人发现的。”

    江寒栖捧起包子咬了口,尝到鲜甜多汁的肉馅,抛开最后一点胆怯,大快朵颐,转眼塞得合不拢嘴。

    洛雪烟嘱咐道:“慢点吃,这里还有很多。”

    她拿开上层的盒子,摆出各式各样的早点,坐到江寒栖对面,看着他吃东西。他吃得小心又着急,好像被饿了许久,吃的时候一直在打量其他早点,眼睛都看直了。结巴,挨饿,露天睡觉。你以前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一个包子突然送到洛雪烟面前,她回过神,看到江寒栖咧嘴笑了下。她笑了笑,接过包子,心想要是清醒后的江寒栖也能这样开怀大笑就好了。

    江羡年在外奔走了一上午,满载而归。她把十几包草药往桌上一堆,将方子交给洛雪烟,嘱咐道:“药自己煎,别送灶房。有熬药的容器吗?”

    洛雪烟应道:“有,就在房间里。”

    江羡年推了块空地,放下左手拎的东西,说明道:“我去糕点铺买了几样点心,不知道哪种好吃。那一包是蜜饯,要了最甜的。”

    洛雪烟先前特地交代过,若抑制妖性的妖是苦的,务必带包蜜饯回来。

    “有口福了,”洛雪烟发现江羡年身后背了个竹筐,探头往里面瞟,看到绿澄澄的各类豆角,“怎么还背回来一个筐?”

    江羡年难为情地咳嗽一声,解释道:“今安在想剥豆子,我不清楚哪种豆子剥起来最解闷,所以……”

    洛雪烟和她对视一眼,声音放低了些:“他还好吗?”

    “他看起来没事,只是看起来。我早上过来找你时,今安在在屋里反复扎头发,侍女们想帮忙,结果被他遣散了,”江羡年握紧背篓的带子,深吸一口气,“对了,官府那边开始调查千机阁了,我大伯也会带人过来,他会顺路来闻人家看我。”

    洛雪烟担心道:“那江寒栖……”

    江羡年说道:“我一个人露面就行。”

    江善林有意架空江寒栖的权力,不愿直系亲属和他亲近,这导致江家长辈待他很漠然。时至今日,这种不关心反倒成为掩盖他真身的保护伞。江羡年觉得有些讽刺,沉声道:“事情结束后,我就回本家说明爹爹的过错,还他自由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找今安在了。”

    吃甜食会让心情变好,她给今安在也捎了份糕点。

    天灰如鸽羽,秋雨蓄势。

    贺淮山躲在假山后,目送江羡年消失在小径尽头,走向通往灶房的路。炊烟升腾,午饭已经陆陆续续下到锅里了。他找到供应江寒栖伙食的厨子,问道:“炖汤的补品放了吗?”

    厨子应道:“放了,汤快炖好了。”

    贺淮山命令道:“倒了,重炖一锅,不要放补品。江公子对其中一味药材过敏。”

    厨子骇然,连声答应,忙不迭把汤盅里的浓汤倒进泔水桶里,换了个新汤盅,火急火燎备汤料,急出一脑门汗。

    贺淮山瞧见掉出来的“补品”,其中几样和江羡年买的有所重合,都是对妖性有抑制作用的药材。既然江羡年意识到要给江寒栖遮掩,他就不掺和了,以免捅出意想不到的篓子。

    大雨滂沱,平地一声惊雷,厨子冷不丁吓了一跳,抬头看到被闪电照亮的微笑脸,心脏扑通乱跳。不知为何,他觉得贺淮山笑得有些渗人。

    贺淮山问道:“有伞吗?”

    厨子恭敬道:“都在门口,随参事取用。”

    贺淮山拿走一把油纸伞,走到雨里。骤雨撞击伞面,噼里啪啦,像燃放挂鞭一样。他想象着满地火红的喜庆画面,心情愉悦地走向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