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194.章巨 紫龙注意到……

    紫龙注意到锦红化龙,飞到她面前,满脸难以置信,这神情来自于在宫殿顶层操纵他的章巨。

    章巨俯趴在数具龙骨上,像一滩含着内脏和大脑袋的水。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房内一半的空间,六条触手攀附墙壁不住游走,红褐色的吸盘像凭空开出的血花。

    前面的两条触手搭在水晶球上,豆大的眼睛注视着水晶球内显现出来的红龙,大感兴奋。多少年了,龙门那边没出过跃龙门即化龙的灵鲤,它笃定红龙的天赋必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大感兴奋,触手不由得勒紧了倒在地上的白龙尸身。

    灰元神遁走后,章巨气不过,留下尸身泄愤,所以白龙身上才伤痕累累。

    杂龙建造龙宫本意为求互利,对外开放,吸引了众多深海妖物。章巨机缘巧合下重生,混入龙宫修炼,偶得两枚奇异的碎片,吞噬后获得了可以操纵死尸的能力,最多可以同时操控八具尸体。食杂龙大补,它步步为营,设计害死了杂龙的首领,而后又一步步逐渐蚕食其他杂龙。

    杂龙不敌章巨,战死前宁愿自毁元神也不想白白便宜了章巨。章巨在他们身上讨不到便宜,意欲跃龙门吞食灵鲤辅助修炼。

    最后一条杂龙为保护同族给龙门下了封印,只能进不能出。害了无数灵鲤性命的致死关卡其实源于保护的遗志。他临死前让存活下来的妖物去龙门后避难,同时拜托他们告诫族人不要跃龙门。

    杂龙死后,章巨挟持妖物的亲属要挟他们,让他们想办法让灵鲤跃龙门。它清楚里面的妖修炼无非为了长生,抛出“共长生”的诱惑,说等自己得道后带他们一起飞升,无需修炼,也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度雷劫。

    一些妖没有屈服,被另一些受到蛊惑的妖杀死了,老海龟带的头。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小孙子迫不得已,杀儿媳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手软。

    最终,拥护章巨的妖物穿过龙门。

    老海龟哄骗灵鲤,最开始造谣杂龙想要独占资源,让它们尽快跃龙门。后来灵鲤迭代,老海龟撒谎愈发肆无忌惮,从孩子开始骗,一代骗了一代,到后来掀起了狂热的龙门崇拜。

    灵鲤一开始跃龙门至少需要十年修为,章巨吩咐下去的时限越来越短,老海龟同步压榨灵鲤,所以后来跃龙门的灵鲤也无法立即成龙,还需用龙骨棘激一下。

    紫龙难掩喜色,对锦红道:“刚跃龙门就化龙,真是后生可畏。王上传信说想亲眼见见你,快随我来。”

    江羡年默念:【哼,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鲜少有灵鲤知道,珊瑚林的角落里长着一种中空的直杆水草,名为“通心草”,貌似染成幽绿的芦苇杆,分食同一根的人可将心声传递到对方那里。五条鱼特地在考核前吃了一整根通心草。

    排第一的那组灵鲤凑上前,着急道:“大人,我们才是考核的第一名。”

    位列第二的灵鲤也围了上去,生怕修炼资源全数拨给锦红一组,帮腔道:“大人,我们也想拜见王上。这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章巨心痒难耐,听那两组灵鲤说话心烦,另外打发了一条龙招呼他们,控制紫龙给锦红一行带路。章巨本来只想见锦红,但她非要和队友一起,它吃龙心切,就答应了下来。

    江寒栖一边游动一边留意龙尸的方位,传音道:【除去带路和方才那条杂龙,另有两条在寝宫方向,有一条在下面。顶楼还有一条,很可能在章巨身边。】

    锦红回道:【等下我帮你们拖住龙,你们带章巨上岸。】

    大家没料到锦红会化龙,所以并没有把她纳入作战计划。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像小灰一样威风的巨龙,感觉自己可以一头创飞给章巨卖命的杂龙叛徒。

    杂龙能变人身,龙宫仿照人的大小而建,紫龙在门前化作男身,让锦红化形。

    锦红打量紫龙的人身,只见他面色惨白,像是在水里泡过好几天的虾肉,暗道他比小灰的人形差远了。有人腿鱼身的先例在前,她对自己的化形没抱期待,默念口诀,感觉身高顷刻矮了许多,看紫龙还要稍微抬下头,不爽地撇撇嘴,突然看到江羡年和洛雪烟从旁边闪到眼前,惊艳地看着她。

    江羡年惊呼道:【小红,你的人形好可爱。】

    洛雪烟惊讶道:【原来之前有鱼身是因为修为不够啊。】

    锦红茫然地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腿上面也是人形,身上穿着红白黑三色交织的衣服。她摸了摸脸,不是光滑冰凉的鱼鳃,有弹性,捏起来肉肉的。她又往上摸了下,在头上摸到两个圆圆的东西,像海菜缠起来的,有一丝一丝的触感,是头发。老天鱼,她竟然变成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类了!

    紫龙见锦红不走,问道:“怎么了?”

    锦红快步追上去,没一会儿就上到顶楼。她听到江寒栖几个打暗号,屏息盯着紫龙推门,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

    砰、砰、砰——

    砰,砰,砰。

    砰。

    蒙着一层翳的眼睛从门后露了出来。

    四个人愣了,锦红也怔在原地,惊诧莫名,不由自主地唤道:“小……”

    江寒栖提醒道:【它不是灰,你面前的是他的尸体。章巨在他体内。】

    顶着灰尸身的章巨微笑道:“小什么?”

    洛雪烟急中生智,找补道:【小鱼向王上问好。小红,快说呀,别让他看出端倪。】

    锦红难以回神,呆呆地跟着重复,问好时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连礼都没行。

    章巨见锦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有些奇怪。

    今安在打掩护道:“小红被王上的气势震慑,一时失神,还请王上谅解。”

    萧临渊喜怒无常,他去皇宫前别的没学会,面见皇帝失礼时的说辞倒是牢牢印在了脑海里,当下直接照搬。

    章巨没起疑,屏退紫龙,把锦红请到屋里,偷偷召唤地牢外的杂龙围在外面,以防往事重演。它借着试修为的由头将手伸向锦红的头顶,一条触手悄然探出衣袖,即将触到头发。突然,红线一闪,触手尖端落地,蠕动起来,蓝色血液像狼烟似的腾起,散在水里。

    同一时间,龙门之内,老海龟和他的一众随从突然腹痛难忍,纷纷捂着肚子痛呼,感觉里面好像有东西在绞。他喊着喊着疼,忽的吐出一口大口血,感觉那东西顶到了嗓子眼,他伸手去掏,拽到一根细线,扯出来,连带一滩脏器的碎屑。

    老海龟双目凸起,腿一抻,栽到地上,被活生生吓死了。其他妖物也没什么好下场,哭的哭,喊的喊,一个个的都是忽然没了声。他们进龙门是为了广阔的未来,但最后没有一个走出去的,和灵鲤一样被困了大半辈子。

    红线从张开的嘴里伸出,延伸,蜿蜒深入,贴着触手靠近藏起来的本体。

    章巨惶恐地看着忽然变成人类的江寒栖,挣脱无果,让灰的尸身变成龙形,从口中爬出,同时操纵白龙袭击。江寒栖拖着那根触手躲避,锦红化龙抵御,和好友的尸身缠斗在一起,某个瞬间,她感觉灰好像还活着。

    埋伏在外的杂龙受到感召破窗进入,今安在准确预判离自己最近的那条杂龙的位置,射穿龙眼,江羡年立起冰墙,洛雪烟按计划哼起《镇魂曲》。

    江寒栖放出缚魂索,射穿袭击他的狂暴触手,竖劈千咒,砸到松软的头颅上,里面的内脏和大脑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但没有损伤。透明外皮足够坚韧,这一下只是把位置打乱了。

    杂龙攻势渐弱,昏昏欲睡,江羡年趁机挥剑冻结杂龙。

    章巨渐感困倦,意识到洛雪烟的歌声有问题,带着江寒栖从破洞处冲出龙宫,顺带叫走灰帮手。杂龙受它控制,它清醒后他们也跟着活跃起来,盘踞龙身碎冰。

    锦红群战杂龙,洛雪烟一手带江羡年,一手带今安在,从间隙间游到外面,靠近章巨。

    江寒栖此时在灰身上,棒打龙头,缚魂索缠着章巨的两条触手。

    洛雪烟续上《镇魂曲》,见触手挥舞的速度慢下来,放下江羡年,提着今安在游向章巨,将他用力推了出去。

    “噗——”

    今安在将冰剑插入透明脑袋里,很快,创口结出冰花,寒气急速蔓延,章巨被整个冻了起来,它尚有意识,操纵灰来救它。

    江寒栖正和灰打得难舍难分。龙有鳞片护体,龙身坚硬,他瞄上了龙眼,刚要一棍子劈下去,就听锦红喊道:“别打他的眼睛——!”

    锦红缠上灰,控制住他的行动,指出龙筋的位置,忍着心痛道:“剔出龙筋他就动不了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锦红满脑子想的是考核前一天在红珊瑚上放松的那晚。

    灰就在她旁边,仰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海水,认真道:“我变成龙后要一直在天上飞,绝不会再回到海里。”

    红线钻出,奋力挣扎的白龙突然软了下来,直直往下坠。

    锦红感受着不甘的挣扎,缓缓松开昔日的旧友,看着他一点点往下沉,心疼到呼吸困难。对不起小灰,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救你。她强忍悲伤,弃白龙而去,载着江寒栖游向章巨,让他将冰绑在自己身上,带着四人全力上浮。

    游出一大半后,江寒栖忽然感觉有一大团死气冲了上来,说道:“后面有东西追上来了。”

    第202章 195.未料 锦红讶异道:“怎么……

    锦红讶异道:“怎么可能?杂龙已经动不了了。”

    今安在目视极远,看到一条杂龙带着七个妖物追在后面,说道:“应该是江兄所说的下面那条杂龙,他还带了几个海妖。”

    很快,追兵现身了。那些海妖是被杂龙紧急杀死的,游上来的时候血从伤口里一缕缕渗出,身上有遭受虐待的痕迹。他们扒上冰块底部,撕咬缠在外面的缚魂索。

    锦红着急道:“我去拦住他们,你们往上游。”

    江寒栖说道:“我和你一起下去。”

    今安在召出若水弓,让江寒栖把缚魂索转移到弓身上,与另外两人接替锦红的位置,试了下,发现能够拖动冰块。洛雪烟问道:“你一个人行吗?”

    “放心,有避水珠。”江寒栖把住龙角,随锦红一起潜到下方,清理捣乱的妖物。

    八只妖齐上阵,杂龙拖住锦红,江寒栖没有地方站立,一打七有些狼狈,靠缚魂索挂在冰块上干架。

    没有锦红助力,上浮的速度慢了不少。锦红担心超过避水珠的时限,让江寒栖捆住妖物,这一下又耽误了不少时间。锦红咬定杂龙,身后拽着七个不安分的妖物,一边竭力下潜一边传音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了,时间不多了,你们快上去。】

    匆匆相识,匆匆道别,在上面划水的三个人甚至没来得及见锦红最后一面。

    江寒栖单手抓着捆绑冰块的缚魂索,目送红龙越来越小,直至被深海吞噬。他体力有所消耗,游不过洛雪烟他们,索性待在下面跟着游。

    避水珠失效,江羡年一个猛冲,重见天日。太阳不改火辣,晃得人睁不开眼。她擦了擦眼上的水,看到浮岛就在不远处,海上泊了两艘大船,一群人站在海岸上,远远望去只能辨认出统一的服饰。江元浩一行已经在岛上布下了罗网杀阵,只待他们把章巨引过去了。

    江羡年制冰吸引岸边人的注意,两艘船调转方向驶向四人。

    海面下,触手捅穿被海妖击中攻击过的薄弱处,缠上江寒栖的脚踝,猛地往下一拽。他用千咒击打触手,听到接二连三的破冰声,立刻新造了一批缚魂索加固捆绑,传音道:【章巨破冰了。】

    突然,第二条触手穿过缚魂索的空隙卷住他的上半身。

    江寒栖挣扎,惊觉触手尖端的吸盘有利齿,感觉身上被咬了好几口,右手手腕也被狠狠咬了一口,触手趁机抢走了千咒。他吃痛,下意识呼吸,海水灌进口鼻,他呛得咳嗽起来,更多的海水灌了进去。

    水。

    水。

    水。

    江寒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四肢使不上力,某个地方在剧烈地抽搐。某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能呼吸了,吸了口气,海水流进气管,他窒息了,就像儿时被江羡年推到池子里的那次一样,他什么也够不着,一直在往下沉,脑海中回荡着许多个声音,乱糟糟的,一个字也听不清。

    就在这时,江寒栖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感觉身上一松,恍惚地睁开眼,见到了洛雪烟,猝不及防地,她倾身吻了上来。

    柔软的触感盖过了身上的一切痛苦,江寒栖感觉魂儿提到了头顶,耳边充斥着紧张的心跳声,砰、砰、砰,像是要把耳膜震碎。海下顿时变得好安静,时间像蜗牛一样缓缓爬过身上,留下黏腻的粘液,激起了酥麻的痒意。

    他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听到洛雪烟在不停地呼唤他,想回一句,但脑子已经不转了,不知是因为溺水还是这个意外的吻。

    江寒栖嘴唇闭得很紧,洛雪烟感觉没渡进多少气,命令无果,不得已狠狠掐了一把。江寒栖感到疼,稍稍张开嘴,她急忙送进一大口气,和他分开,抱着他躲避狂暴的触手。

    江羡年削掉一块触手,向冰块注入剑气,紧急加固了一下。援助船就位,今安在将缚魂索套到从吊钩上,浮出水面对船员打了个手势,船随即向浮岛开去。

    洛雪烟又渡了一口气,带着江寒栖游了上去,他咳了几声,靠在她身上喘息,身子都是软的。她见海面在慢慢变红,紧张道:“你还好吗?”

    江寒栖摇头。他现在气管火辣辣的疼,脑子还是蒙的,如同连睡好几天醒来不知自己到底在哪一天一样。

    江羡年游了过来,和洛雪烟一起把另一艘船上的绳子套到江寒栖身上,使劲拽了下。船员齐力拉绳子,把江寒栖拉到船上,今安在为了方便射箭也跟着上了船。洛雪烟带江羡年追上章巨,关注冰块的情况。

    船靠岸,留守在岛上的人急忙拖拽冰块。章巨妄图回到海里,一时不停在挣扎,上岸时冰块几近瓦解,触手露了出来,四处袭击,迅速绞杀了一个人。

    今安在立在船边持弓射穿触手,突然看到倒下的人重新站起来,拔剑砍向己方。另一个人哪知道自己人会倒戈,中剑而亡,很快也站了起来。他提醒道:【阿年,提醒下面的人注意章巨会控尸。】

    江羡年默默应了声,用剑气冰封海岸线,截断章巨退路,一边对付触手一边提醒周围的人。

    洛雪烟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远远观战,不经意瞧见江寒栖的身影,知道他安好,松了口气。

    终于,冰还是裂开了。

    章巨拔出冰魄剑,随意丢到沙滩上。它被今安在射瞎了一只眼,在人堆里横冲直撞,操纵死尸与活着的人自相残杀。不知不觉间,它踏进了杀阵范围,奇怪的是,阵法并未启动。

    江羡年堪堪避开触手的扫击,皱眉道:“杀阵为什么没启动,出什么问题了?”

    旁边的人慌乱道:“阵法好像被妖物破坏了,启动不了——!呃啊。”

    他不幸被触手击中,脸被吸盘盖住,血液飞溅。

    江羡年看了眼,横剑格挡触手,看到堪比脸大的吸盘流出了涎水。她高喊道:“江家子弟退后摆飞龙阵,主攻状似心脏的东西。其他人注意闪避。”

    今安在居于高处视野开阔,感觉章巨的弱点或许在那个脏器,预先提了一嘴。

    江寒栖空翻撑地退到后方,江羡年召唤柏寒剑阵控制章巨的进攻范围,数道寒光从天而降,像冰锥一样钉入章巨体内,一个创口便是一个冰点,寒霜覆盖了它的大半个身体。

    章巨变得迟缓。

    江寒栖看江家人凑在一起,以为他们即将摆出飞龙阵,特意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他在江家出任务都是单人,所以对江家的那些阵法不甚了解。

    江羡年知道飞龙阵用不了多长时间,停了下发觉那些人木愣愣地举着剑,喝道:“愣着干什么?摆阵!”

    章巨可没心情等那么长时间。它两只触手往前一蹬,扑向江羡年所在的位置。

    江羡年飞奔滑铲避开甩击。

    江寒栖打倒冲上来的尸体,助跑时瞥了眼和触手缠斗在一起的那群人,微微蹙眉,跳起来重击硕大的透明脑袋,突然发现前不久留下的伤口不见了,不仅如此,章巨身体的韧性也上升了一个层次,打击感明显变钝。

    他敏捷地避开触手,飞快地扫视遭受不同程度重创的可视器官,看到水莲绽放的地方还在冒血,心道:【章巨会自愈,但无法愈合水箭留下的伤口。】

    众目睽睽之下,他找不到机会用妖气,只能用常规打法暂且配合。

    今安在回道:【了解。】

    若水弓感应心念变大,下端触地,上端和今安在头顶一齐。他单腿踩到弓身中的位置,双手扯弦,咬牙撑开,水滴凝结,巨大的水箭蓄势待发,瞄准状似心脏的脏器,那个地方从船上看过去还没指甲大。他心道:【我在瞄准了,拖住它。】

    江寒栖连斩两足,江羡年建造冰牢固定章巨,水箭破空发出,精准穿透心脏,大朵饱满水莲绽放其上。

    章巨哀号,痛苦地翻滚起来,江寒栖退后观望,眼见断掉的触手重新长了出来,皱眉沉思,忽然看到两眼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闪,猛冲向前砸向那处。章巨躲开,又从霜华剑下逃了出去,奔向大海。

    两人了然章巨无限自愈的秘密就藏在两眼之间,将弱点公之于众,专攻那处。

    章巨灵活,战场上的三人难以分散注意力,那些没关注到的细节悉数落到了洛雪烟眼里。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援兵错过了好几次进攻机会将前线中的两人置于险地,有些来火,江家和千机阁不至于比她还要迟钝吧。

    章巨狂奔到海岸线。

    江羡年和今安在打掩护,江寒栖俯冲到快要闭合的血洞前,将千咒插了进去,悄悄灌注妖气,密密麻麻的血咒浮现在透明的肌肤上,血线在血肉里翻绞。他将另一只手探入血洞里,一抓,碰到富有韧性的碎片,掏了出来。

    就在这时,海里爬上来几个人,皆没穿外衣,衣服上都是血。碎片脱离章巨的瞬间,他们齐齐倒地。

    洛雪烟愣怔地看着尸体。战死的人都在岸上,海里怎么还有尸体……不对,尸体!

    她惊慌道:【援军有问题——】

    海岸前,章巨瘫软,像一包水掉在地上散落开来。千咒格挡偷袭的利剑,铮的一声,缚魂索穿透偷袭者的手臂,江寒栖回身飞踹,把那人踹进举剑对着他的人潮里。

    暗处中的一只手悄然拉开弓弦,黄金箭矢见光闪烁,对准了江寒栖。勾弦的食指抻直,噬魂箭射出。

    洛雪烟看到噬魂箭跃过了海岸线,声嘶力竭道:“江寒栖,身后——!”

    江寒栖闻言转过头,发现黄金箭矢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203章 196.传送 危急时刻,水箭射中……

    危急时刻,水箭射中黄金箭矢,打偏了射程。

    江寒栖往后一跃,噬魂箭斜插在他先前的落脚地,箭头没入沙滩。

    洛雪烟惊魂未定,望向大船,看到今安在趴在船舷边缘,他身后站着一个船员,正举着刀,意欲砍下。她跑向海边,心道:【今安在,跳海,我马上过去。】

    洛雪烟入海的瞬间,今安在也翻身跳下了大船,落水的位置冒出一串气泡,很快就被波浪抹干净了。

    洛雪烟过去,江羡年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了回去,她挽了个剑花,抹掉穿着江家制服的伪装者的脖子。那人咽气后,人皮变形,真面目露了出来,竟是一只鼠妖。

    江寒栖看了眼鼠妖尸体,举棒砸向“江元浩”。

    “江元浩”抬手抵住千咒,发髻散开,头发猛长,在地上铺开,其中一缕猛地刺向江寒栖。他歪了下头,脸颊被划开一道小口子,他随即弯腰,躲过头发的回击,以千咒撑地拉开距离,放出缚魂索,头发重回柔软,绕着缚魂索蜿蜒直上,巧妙化解了绞杀。

    江羡年一剑斩下,感觉头发像玄铁一样,震得虎口发麻。那只妖用头发撑地,升至半空,操控数缕头发一起攻击。他身边的“妖”纷纷脱掉人皮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真身。

    江寒栖瞄了眼江元浩的皮囊,略一思索,想通了他们掩藏妖气的方法。这些妖杀了岸上的人,剥下他们的皮,用妖术披到身上。可为什么江家和千机阁的人遇袭后不报信呢?难道他们一开始就是单进那边的人?

    【来海边。】

    思绪被洛雪烟的声音打断,江寒栖下腰躲开发刃的甩击,单手撑地空翻撤到安全距离。江羡年再次召唤剑阵,拖延妖物行动,和江寒栖一起跑向海边。

    大船正在靠岸,持弓的船员将准头对着洛雪烟,发出一箭。

    江寒栖飞奔过去把洛雪烟摁在怀里,和她换了个位置,打飞暗箭。江羡年引海水造冰障,蹲下身查看今安在的伤势,他被砍了一刀,伤口贯穿后背,疼痛难忍。她将手悬在伤口上面,一划,用寒气封住出血的伤口。

    洛雪烟点了下江羡年的肩膀,放声唱起《镇魂曲》,有些小妖已经出现了昏厥的症状,临海冰障的撞击声也逐渐变弱。

    今安在说道:“阿年,撤一下靠海的冰障。”

    江羡年开出一条冰缝,今安在看了下,几名船员撑着船舷扶头。他召出若水弓,江羡年默契地留出射击位,水箭连发,转眼间就传来了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目之所及的船员都倒下了。

    江寒栖计划清理妖物,认真嘱咐道:“别勉强自己,不舒服就不要唱了。”

    洛雪烟点点头。江寒栖对江羡年使了个眼色,一起冲到妖堆里。妖瞌睡迟钝,两人杀妖如同切菜一样。

    洛雪烟唱了小半段,脚已经疼得站不住了,跪坐到沙滩上,腿沾到海水变出了鱼尾。那只被今安在称为“发鬼”的妖修为在其他妖之上,受《镇魂曲》影响较小,这时仍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他妄图速战速决,头发进攻得毫无章法,身下一堆沙坑。

    江寒栖一落地又遭到突袭,后跳、摆腿、伏地,堪堪避开发刃,胳膊又挨了一下。他伏在地上,头发到面前了才起身躲避,跑得有些踉跄。突然,他像被绊了一跤似的,整个人直直栽下。

    发鬼怎么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进攻机会,射出数根头发。他领略过江寒栖的敏捷,不敢怠慢,两只眼牢牢钉在他身上。突然,他感觉体内灌入了极寒之气,低头发现一把冰剑穿透了胸膛。这把剑他听说过,是方净善丢下用以混淆敌方的冰魄剑。

    发鬼扭过头,看到江羡年手悬在半空,手掌还保持着投掷时微微张开的姿势。两人偷偷商量过,江寒栖吸引发鬼注意,江羡年接近插在沙地里的冰魄剑,到手后定住发鬼。

    水箭击穿离江寒栖最近的发刃,他后翻跳跃,踏上还没来得及软化的头发,迅速靠近正在结冰的发鬼,抡起千咒。

    突然,浮岛像纸一样对折起来,发鬼不受控制地滑向折叠处,江寒栖来不及反应,跟着掉进黑乎乎的裂缝。他感觉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到处乱抓,没碰到一个凭依物,不过眼前很快亮了起来,一片湿润的暗褐,是树干。周围刚下过雨,空气有些湿冷。

    江寒栖起身四顾,没见到发鬼,其他人也不在,鸟叫声此起彼伏。他唤道:【洛雪烟。】

    桃花手链被扯了三下,红线延伸到树林深处。

    【快来救我,我快从树上掉下去了!】

    浮岛对折后,洛雪烟降落到离地几米高的细树杈上,起初没弄清楚状况,差点摔下去。即时的回应让她踏实了不少,甫一放松,树杈就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她吓得抱紧树干,绷紧了鱼尾。

    树干上长有一层青苔,淋了雨还没干,湿润粘滑,她有些扣不住,慢慢调整重心。

    突然,林中逸出一股妖气。

    洛雪烟扭过头,只见虎头蛇身的异兽在地上飞快地游走着,直奔她所在的这棵树。她心想,蛇会爬树吗……

    下一刻,异兽抬起身子,绕着树打转,转一圈上来一截。

    洛雪烟傻眼了,想拿储物袋里的血符,一离手,身下滑溜出一小段距离。她只能环着树干,在脑海里尖叫道:【江寒栖你到哪儿了?!有妖——】

    【往下跳。】

    眼看异兽即将够到鱼尾,洛雪烟收了下尾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即使还没看到江寒栖——

    “来了。”

    喘息急促。

    湿漉漉的怀抱兜住了急速下坠的鲛人。

    缚魂索凌空绞杀,异兽一命呜呼,掉到树下。

    洛雪烟被有力的臂弯环着,很快平静下来。她知道江寒栖向来不会让她等太久。

    江寒栖站定,低头看怀里,气还没喘顺就关心道:“没事吧?”

    “胳膊腿都在,”洛雪烟咧嘴一笑,发觉鱼尾变回来了,“放我下来吧,尾巴变回来了。”

    江寒栖慢慢把洛雪烟放到地上,手护在她腰后,问道:“脚疼吗?”

    洛雪烟抬了下脚,回道:“没感觉。”

    江寒栖这才放下手,看到被水打湿的衣服透出一点肤色,急忙挪开眼,想脱外衣给洛雪烟披着,一摸衣服想起来自己身上也是湿的,讪讪地垂下手,折回树下检查异兽尸身。

    洛雪烟试着用通心草联系江羡年二人,没回应。她观察周围的景象,疑惑道:“这是哪儿?”

    “不清楚,”江寒栖摆弄通讯符,发现用不了,不免庆幸洛雪烟掉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通讯符也用不了,先找地方取暖。”

    两人寻到一处山洞。山洞阴暗潮湿,地上堆着动物的骸骨,风化已久,形状难辨,不知是被何物吃的。洞内没有新鲜的生气,死气也散完了,江寒栖疑心山洞也许是被遗弃的巢穴。他在附近拾了些木柴,生上火,感觉伤口发胀,不由得捂着侧腹嘶了一声。

    洛雪烟早就找好了伤药,凑到江寒栖身边,猜到他会嫌麻烦,强硬道:“伤口泡海水了,就算你是无生也有的受。”

    江寒栖感觉洛雪烟想亲自上阵,瞄了眼伤口的位置,伸出手,扭捏道:“我自己来就行。”

    洛雪烟后知后觉处理腹部的伤口需要脱衣服,把东西交到江寒栖手里,正要去对面面壁,看到他站了起来。

    “你坐在这里烤火,我去后面处理,”江寒栖抬脚欲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垂下头,语气一本正经,但声音莫名有些小,“你不准回头。”

    洛雪烟两只手啪的一声盖到脸上,配合道:“好的,我已经自戳双目了。”

    “……”

    洛雪烟感觉江寒栖走远了,将手探向火堆,往前坐了下,在木柴的爆裂声中依稀捕捉到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微,但听得很清。她望着跃动的火焰,神游到靠在腱子肉上的触觉,脸越来越热。她伏低了身子,不由分说地把脸热的原因归咎到离火太近上面。

    江寒栖身上不少伤,处理了很久才回到她身边。

    洛雪烟收好伤药,见江寒栖脸色苍白,总觉得他冻着了,于是翻过手对着他,问道:“烤热了,要暖手吗?”

    江寒栖将自己的手板正地搭了上去,像是被要求握手的积极回应的猫咪。洛雪烟包住他的手,揉搓起来,思索支援被替换的事,猜测道:“你说,反派背后的势力会不会是伴荧城的千机阁?”

    江寒栖也一直在寻思这件事。

    单进死在千机阁边缘,千机阁主导了围剿计划,在里面动手脚轻而易举。浮岛位置的情报也是千机阁提供的,而支援行动又只有江家和千机阁知晓……

    洛雪烟说过反派背后的人藏得很深,他怀疑他们依托了某种合理的形式。与妖联系紧密,又不会被世人怀疑,统筹除妖事宜的千机阁再合适不过了,但眼下还不能排除江家有内鬼的可能性。

    江寒栖严谨道:“也有可能是江家那边出了内鬼。”

    洛雪烟恍然道:“对哦,内鬼……也不知道阿年他们怎么样了?”

    江寒栖回道:“她没受伤。我们先找离开这片森林的路,出去再想办法联系他们。”

    江寒栖歇了会儿,想趁着天光尚亮探路,顺便再捡些柴火回来。

    他临走前特地确认过洛雪烟手里的血符存量,在洞口布下阵法,深入林中,走一段在树上做个标记。林中人迹罕至,路上时不时出现动物的遗骸,安静得诡异。他走出去很远,忽然意识到一路上没听到鸟鸣,心登时提了起来。

    前面一定有东西。

    江寒栖在原地辨识妖气,一丝都捕捉不到,心里更没底了,果断原路返回。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发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他传音道:【洛雪烟,你那边还好吗?】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了?】

    【没有。】

    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望见站在洞口眺望的身影时,那颗心彻底掉回到肚子里。江寒栖长舒一口气,对她招了下手,放慢了步伐。突然,他看到黑色的长条从洛雪烟身后探出,一边奔跑一边大喊:“快往外跑!后面有东西!”

    话音刚落,洛雪烟感到强烈的失重感,随即意识到自己被高高擎了起来。

    虬枝得手后迅速回缩。

    洛雪烟看不清晃过的景象,只觉得世界糊成了一条条抽长的彩,唯有圈着腰身的黑是实在的。她甚至没有产生恐惧,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突然了,根本没预留出反应的时间。

    “手给我——!”

    洛雪烟不假思索地照做,去够竭力伸向她的手,他们的指尖差一点点就碰到了。

    就差一点点。

    江寒栖没能抓住她。

    第204章 番外 朋友 羸弱,独眼,相当糟糕……

    羸弱,独眼,相当糟糕的开局

    处于最底层的他自然没有自主择居的权利。饶是如此,在大灵鲤命令他把房子腾出来时,他还是冲上去干架了。结果就是,少了一块尾鳍,背上被咬了三口,瞎掉的那只眼差点被吃掉。

    这是弱者不服气的下场,他带着一身伤逃到更为偏僻的边缘区。

    修炼地的一隅有纯净的深海灵气可以吸纳,每日定时开放,灵气有限,住的近的灵鲤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原先住的那个地方虽然离得远,但赶过去还能抢到最后一点灵气。如今沦落到边缘区,抢灵气是不能妄想了。

    绝大部分的藤壶屋住了灵鲤,他挨家挨户地找过去,还剩下最后一间没看。

    隔壁,一条花灵鲤正在门口端详自己的房子。小小的一只,一看就知道属于吊车尾那一列。

    他游过去问道:“你旁边的屋子是空的吗?”

    惊呼声响起,随后他飞了出去。

    起因是花灵鲤甩了一尾巴。

    他摔到沙地上,感觉伤口很疼,一下子没能浮游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害怕就会甩尾巴……真的对不起!”他还没发话,花灵鲤绕到身后,用脑袋拱了拱他的尾鳍,急切道,“要不你甩我一尾巴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弱肉强食的绝对法则里,实力凌驾在一切事物之上,花色灵鲤比他强大,犯不着道歉,他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回道:“不用。”

    他歪歪扭扭地游到旁边的藤壶屋,进去看了眼,是空的,他有地方住了。

    花灵鲤不请自来,跟在他尾巴后面叽叽喳喳,吵得像长了很多触手的海葵:“你真的不要紧吗?我感觉你伤得很严重啊。要不要上点药?我帮你采。”

    他从没遇到过这么热情的灵鲤,觉得不自在,一板一眼道:“不、用。”

    “可你都侧翻了……”花灵鲤跟着他进到屋子,绕到他面前,看到他是独眼时怔了下,倒吸一口气,“是你!”

    他紧张地往后躲了下,摆出攻击的架势。

    他先天残疾,为了活下去当众和老海龟立下赌约,说自己在月测里必会冲进前一百,做不到甘愿被处死。后来他冲进了前一百,排在他之后的灵鲤觉得丢脸,隔三差五找他麻烦。抢走他房子的大灵鲤就是其中一个。

    他以为花灵鲤也是那种灵鲤,她的体型看起来就像吊车尾一列。

    花灵鲤也往后退了些,急忙解释道:“别紧张,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没有恶意。”

    他看着花灵鲤,疑心她智力残缺。他厉害?认真的吗?

    花灵鲤又道:“你立赌约的时候我就记住你了,恭喜你闯进前一百。”

    灵鲤既自私又慕强,他本性亦如此,不明白花灵鲤为何会关注他这种残疾的灵鲤,怀疑她别有用心,冷漠地下达逐客令:“我想休息了,出去。”

    他故意偏重语气,想激花灵鲤露出真面目,不想她笑呵呵地应道:“那你休息吧,我去给你采伤药。”

    他无奈道:“都说了不用了……”

    花灵鲤摆着尾巴离开了,只留下一个活泼的背影。

    他找了个靠里的小隔间,晕乎乎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疼痛麻木了,他把所有的隔间看了一遍,选出睡觉的地方,回到底层,看到屋里摆了一地海草,三四种颜色,都是明艳艳的色调。

    他粗略扫了眼,在角落里看到一小筐伤药。

    “嘿咻——嘿咻——”

    他看向门口,只见花灵鲤拖着一大捆海草游进屋里。她自来熟地说道:“药我放在那边了,海草你看看喜欢哪种,剩下的我拿回家布置。”

    他淡漠道:“我不能提供庇护,你去巴结其他灵鲤吧。”

    有的小灵鲤为了不受欺负会去讨好大灵鲤,他疑心花灵鲤也是这个心思。

    “你从哪儿看出我在巴结了?”花灵鲤一脸莫名,“我月测排名比你高。”

    他噎了一下,有些尴尬,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花灵鲤回道:“我在装修屋子,顺手就帮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快选海草,选完我拿走剩下的。”

    东西送到跟前,他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挑了最低调的颜色,突然又听花灵鲤说:“我叫锦红,你有名字吗?”

    他说道:“没有。”

    锦红思索片刻,说道:“那我以后叫你小灰了。”

    他看了锦红一眼,说道:“前面不要加小。”

    “好的小灰,”锦红故意唱反调,把剩下的海草缠到尾巴上,“走了。”

    他默默定名字为单字“灰”,一边抹药一边想锦红外形和名字的关联,惊觉自己记住了锦红的长相。他有脸盲症,所有灵鲤在他眼里都一个样。他疑心是知晓名字的缘故,似乎很少有灵鲤给自己起名字,迄今为止,他只知道锦红一条灵鲤有名字。不对,他也是有名字的灵鲤了。

    灰默念自己的名字,感觉名字像一个锚点,加重了生命的重量。那么多灵鲤中,名为“灰”的只有他一条。

    处理完伤口,灰歇了会儿,到屋外固定海草。没多久锦红又来了,带了个贝壳做的小牌子,不由分说地往他家门口一插,说道:“正好多一个贝壳,给你做了个门牌。”

    锦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灰注视花里胡哨的背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穿过暖流,温暖的海水残留在体表。他转头看向站牌,上面的气泡文格外圆润,他吐出一个泡泡,泡泡撞到牌子上,一下炸开了。

    灵鲤们在老海龟那里上完理论课,照例要去珊瑚林修炼。

    灰资质差,一如既往留到最后,被看他不顺眼的灵鲤盯上了。

    修炼课业繁重,烦闷无处发泄,弱小的残疾灵鲤无异于上乘的出气筒。灵鲤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冲上去撕咬灰。老海龟虽然立过“跃龙门前禁止武斗”的规矩,但平时并不管束小打小闹。更何况,灰是一条前途暗淡的残疾灵鲤。

    灰反抗了两下,自知斗不过灵鲤,开始逃窜。他的最终目标是跃过龙门,而上次重伤耽误了修炼进度,他不想落后,落后就会被杀。

    灵鲤把他堵在珊瑚丛里,正欲施威,锦红忽然冲出来,一记头槌顶开了灵鲤,顶完还娇气地嘟囔了句:“老天鱼,好硬的脑袋……”

    灵鲤被顶蒙了,定睛一看是条比自己小的灵鲤,消下去的气焰猛地暴涨,把火力集中到锦红身上,追着她咬,嘲笑道:“不是喜欢逞英雄吗?跑什么啊?”

    灵鲤穷追不舍,锦红吓得哇哇乱叫,叫两声还不忘回头突袭一口,她眼看灵鲤快咬上来了,尖叫起来,忽然看到灵鲤飞了出去,再一瞧,是灰把他撞进珊瑚夹缝里了。灵鲤体型过大,一时出不来,卡在那里无能狂怒。

    灰游向锦红,催促道:“快跑。”

    两条小鱼落荒而逃,一溜烟跑回家。

    锦红惊魂未定,瘫软在沙地上。灰看着小小的身影,不解道:“你明明打不过他,为什么要冲上来?”

    锦红没搭话,腮急促地翁动着。灰有些担心她,凑到她旁边问道:“你没事——”

    锦红一本正经道:“可能因为你是我朋友吧,好朋友要互帮互助。”

    灰似懂非懂。从那之后,他的目光有意寻找锦红的身影,发现她对哪条灵鲤都很友好,能帮则帮,但其他灵鲤觉得她是怪鱼,反而排挤她。渐渐地,她只和他说话了。

    悟性高,勤奋修炼,再加上不甘屈于鱼下的野心,灰一路攀升,但锦红却在原地踏步。她不是不学,而是资质就摆在那了,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在在中下游扑腾。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的体型超过了锦红,面对欺凌可以即刻反击,不再需要她帮忙了。

    灰凡事都要权衡利弊,力求把每一份力花在刀刃上。锦红怎么看都没有利用价值,维持友情纯属浪费精力。他开始冷落锦红,说自己要专心备考龙门考核,让她不要再过来打扰他。

    锦红果真没再找过他,只是偶尔会在他家门口放海螺,顺便附上写有“注意休息”之类的小贝壳。她喜欢搜集海螺,觉得看漂亮海螺会让心情变好。

    收到第三只海螺后,灰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摇起来,把他推到锦红家门口,然后身子不受控制地碰了下外面的结界。转眼间,许多天没好好见过面的花灵鲤出现在眼前。

    锦红看着灰,用眼神询问他登门拜访的意图。

    灰拿出认真挑选的海螺,说道:“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吧。”

    他发现自己戒不掉朋友了。不见面的这段日子里,他把所有的时间丢给修炼,每天都烦躁郁闷。没朋友的灵鲤是不会懂这种难受的滋味的。

    锦红为难道:“我会拖后腿。”

    灰认真道:“那我把腿练结实点。”

    锦红哈哈大笑,灰继续道:“我会努力带你跃过龙门的。”

    那时的灰觉得他这种想法是为了自己。直到为了救锦红元神出窍,他才发现自己把友情放在自我之上。

    【第十三卷·惊逢变】

    第205章 197.坠落 通心草无法通心。 ……

    通心草无法通心。

    千咒接连砸向石壁,每一下都带着冲天的怒气。

    石壁纹丝不动,仅有些碎屑掉落,像是在嘲笑江寒栖的不自量力。他不甘地握紧拳头,一拳砸到洛雪烟消失的地方,关节处血肉模糊。红线指向地下,他蹲下身,闷声扒拉墙根的沙土,没摸到门路,神情愈发阴狠,眼里露出了阴森之色。脸上像戴了一张冰做的面具,只消一眼就冻得人脊骨发寒。

    千咒猛地捅向墙根,发出一声铮鸣。

    虎口生疼,江寒栖想到洛雪烟不久前还握着这只手,捏着鼻梁反复深呼吸。他就不该让她独自留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瞥了眼指尖生出的红线,快步走出洞口,循着线延伸的方向追踪,和树干的标记不期而遇。

    他就是从这条路回来的,那里面果然有东西。

    江寒栖现出真身,向深处飞奔。

    乌云不知何时聚到一起,天霎时黑得像夜晚一般,风渐起,枝叶沙沙,仿佛百人千人在低声啜泣,清脆的铃铛声格外突兀。越往里,铃声越响,逐渐盖过了林中的其他声响,如同急迫的警告。

    终于,铃声近在咫尺,串串金铃以红线连接,下坠符纸,绕树拦路。

    千金阵,此地镇压了某种妖物……

    江寒栖停在金铃前,用千咒挑了下,发现阵法并不对自己生效,抬绳走了进去。铃声骤密,迎面袭来腥臭的妖气。他皱了下眉,屏着呼吸追随红线,跟到了干涸的河床,河床是黑的,凹陷处积了些雨水,不断冒白烟,红线的另一边在迅速偏向河流下游的位置。

    江寒栖走到下游,红线另一端的位置再度发生偏移,停在了稍稍靠上的地方。他放眼四望,见一片半人高的杂草后透出深邃的黑,走了过去,一拨,隐蔽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下面有浓重的妖气。

    洛雪烟从没想过黑暗原来是那样黏腻的一样东西。黑暗塞满视线,抑制呼吸,堵住毛孔,封住了全身上下的所有感官。她感知不到周围的事物,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在下落。

    这种下落不像垂直的极速坠落,令身体感到刺激的失重感,而是缓慢地进行着,就像坐着曲折的滑梯,随着重力通过一道又一道的弯,不知不觉中,人已经落下了大半。

    这期间,洛雪烟把能想到的所有脱身法都试验了一遍。血符放了,匕首扎了,《镇魂曲》唱了,没一个有用的。此时此刻,匕首依旧在虬枝上反复□□,可握在上面的手却不复先前那般卖力了。

    洛雪烟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头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可怕之处,人事已尽,等天命的间隙是最难熬的。

    经过弯道时,余光偶尔能幸运地扫到从腕上的细长红线。

    洛雪烟知道江寒栖就在红线的另一端,她相信他迟早会找到她,然而心始终踏实不下来,或许是因为悬空的双腿,又或许是因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她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既然她改了江寒栖的命数,那她是不是要承担起相应的因果?比如一命换一命……

    身下忽然挨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洛雪烟猛地弹起来,冷汗从毛孔中涌出来,心脏剧烈跳动。她惊慌道:“你要做什么?”

    洛雪烟希望能在黑暗中看到除缚魂索以外的光源,至少让她弄清楚自己碰到了什么。层层叠叠的回声像浪一样从四面荡到正中,温和地扑到她身上,不痛不痒,却令她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中。她甚至觉得那声音不像是她的。

    木质的光滑游走在皮肤上,洛雪烟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缠在她身上的虬枝变多了。她拼命扭动身体,尝试把双手解救出来,可虬枝越缠越紧,蛮力挤压胸腔,致使呼吸愈发困难,她不得不像一条搁浅的鱼那样张嘴急促地小口呼吸。

    虬枝趁其不备,飞快夺走她身上唯一的防身利器。

    “扑通——”

    匕首掉进水里,洛雪烟的心也跌入寒潭,更加卖力地挣扎起来,无助道:“放开我——!”

    柔光突现,虬枝松开了些。

    发生什么了?

    洛雪烟大口呼吸,发现虬枝在慢慢放下她,她借机看清了生出虬枝的东西。像灵芝,菌盖生枝,离远看像是四只鹿角。底部长了一个黑色大肉团,正在蠕动着,粘稠的黑夜从肉团表面渗出,淌到地上,像堆积的蜡泪。

    诡异的菌体没有发光,发光的是缠在她身上的几条虬枝。那上面生出了细小的白色绒毛,木质逐渐软化,变得温热起来。

    洛雪烟一边降落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是个山洞,似乎就她一个人。足尖触到冰冷的液体,她僵了下,低头看到自己站在浅浅的河流里。河水是黑的,流过脚踝就像滑溜溜的泥鳅贴着肌肤钻了过去,留下恶心的粘液。

    虬枝骤然松开,推了下洛雪烟。她怔了下,朝外面跑去,扯了三下缚魂索,摸出火折子,吹了口气,火光令安心感油然而生。

    突然,身后传来了笑声,像看到乐子的小孩子的声音,尖锐刺耳。

    洞口近在眼前,洛雪烟俯下身,正要往外钻,突然感觉腰肢又被缠上了,定睛一看,黑色的虬枝。她把手里的火折子怼了上去,虬枝怕火退缩,她连忙猫着腰穿过洞口,左腿迈了过去,右腿却被缠上了。

    虬枝打掉火折子,卷起洛雪烟。

    洛雪烟脚蹬虬枝,咬牙切齿道:“放开我!”

    她死死扣着洞口边缘,把全身的劲放到了双手上。

    地下常年潮湿,那块地方长了苔藓,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洛雪烟眼睁睁看着手一点点脱离,霎那间身子腾空,虬枝迅速回缩。她感觉自己像一颗架在弹弓上的小石子,嗖的一下发了出去,落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

    然而虬枝又把她放了下来。

    洛雪烟脚一沾地就开始奔跑。火折子没了,看不见路,她踏进河水里,感觉水冰凉刺骨。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洞口,刚摸到边缘,虬枝就缠了上来,瞬息之间,她又在高处了,尖笑贯耳。

    虬枝有意捉弄,又把洛雪烟放到地上,见她不迈腿,还“好心”地推了一把。

    洛雪烟盯着掉在洞口的火折子,调整好呼吸,摸出风符,紧紧握在手里,再次狂奔。窃笑顿了一瞬,她感觉虬枝追了上来,丢了张血符,弯腰抓起火折子,点燃三张风符。霎那间,火势燎原,最近的虬枝遇火燃烧,尖叫声乍起。

    洛雪烟看着虬枝接二连三地烧了起来,放血符防御,转身就跑,突然发现手背上有一段虬枝。

    火折子掉进河水,即刻灭了。

    黑暗降临,密密麻麻的虬枝一股脑环上来,缠住四肢,绕过肩膀,蒙上双眼,它这次动了真格,单方面结束了猫鼠游戏。洛雪烟疼得哭喊起来,叫声触壁反弹,一波推搡一波,山洞成了她一个人的无边炼狱。

    疼过后,意识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来回徘徊。

    洛雪烟感觉世界好像静止了,灵魂与身体缓慢地剥离开来,疼痛减弱,巨大的空虚感随之而来。

    似乎有东西在啃食灵魂。

    缺少的灵魂部分没法控制身体,手脚无力地垂了下去,像脱臼一样。

    会死吗?

    洛雪烟感受不到恐惧了。她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情绪,思绪被近似冷漠的理性占据,像局外人一样审视自己的生死。

    好突然,死在这样一个地方,连太阳都没有。

    体力像水一样蒸发,身子泄掉了,四肢软绵绵的,如同被抽走骨头一样。

    他们会难过的吧。

    失去维持人形的力气,双腿化为银色鱼尾,耷拉在树杈上。

    不想死,但是好困啊……

    眼皮止不住打架,一滴冰凉滑过眼角,意识滑入缥缈的虚无。

    江寒栖隐约听到惨叫,心一紧,加快了步伐。火折子的火焰受不住狂奔带来的风,虚弱地扑腾两下,灭了,修长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只余明明灭灭的猩红咒文。

    又是一个洞口。

    江寒栖弯腰钻进去,抬眼看去,瞳孔震颤,脑子轰的一下炸开。

    只见山洞中央立着一个像蘑菇一样的奇异植物,周身散发着诡谲的红光,一闪一闪,宛若呼吸。

    从菌盖中探出的枝杈托着一抹雪白,雪白上覆着漆黑的虬枝,漂亮的银色鱼尾垂在半空,了无生气,本该是乌黑的长发不知为何也变成了银色,轻轻晃动着,和黑枝尖端缠绕在一起。

    那是一抹极致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白,它不应该落到那样肮脏的地方。

    回神时,脚已经踩到了进攻的虬枝上。

    江寒栖恼火地砸烂掳走洛雪烟的脏东西,在虬枝间来回跳跃,借力冲到顶端,找到躺在最深处的少女。

    “洛雪烟!”

    江寒栖急切地伸出手,虬枝坏心眼地移走少女,指尖再次落空。他像摔进冰冷的河里,水灌入鼻腔,气管结了冰,寒气一直侵到心里。

    他受不了冷,也受不了触手不可及的滋味。

    他不能和她分开。

    一刻也不能。

    凤眸顷刻染上嗜血的红,酝酿着杀意的风暴,江寒栖愤怒道,“把她还给我!”

    虬枝被水箭射穿,爆开,黑液飞溅。最底下的黑肉块喷出大股黑液,虬枝好似疯了一般地射向四面八方。江寒栖顾不上躲,只想救洛雪烟,不要命地往上冲。铺天盖地的黑里,他纵身拥住唯一的白色,掉进了肉块下的巨坑里。

    第206章 198.昏睡 没有光亮,意识还在……

    没有光亮,意识还在混沌的休眠状态,但身体醒了。

    江寒栖动了下手指,怀里是空的。

    洛雪烟呢?

    江寒栖只觉有冷水兜头浇下,登时清醒过来,四处张望,瞧见白色身影躺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悬着的心暂且放回到肚子里。他手肘撑地,撑起上半身,这才发觉肋骨断了几根,斜插在胸腔里,一呼吸就疼。

    咳出血沫后,江寒栖摸到后背,微微抬起上半身,把插进肉里的石头丢到一边,起身,站不稳,左腿骨折了。他一丝丝挪过去,到底没站住,狼狈地摔到洛雪烟身前。

    江寒栖索性趴在地上喊:“洛雪烟,醒醒。”

    洛雪烟表情安详,像在熟睡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

    “洛雪烟!”

    江寒栖摇了下洛雪烟的肩膀,怕她有伤,没敢用力。

    呼喊扯到断裂的肋骨,轻微的动作又扯到后背的伤,两处伤同时发作,竟把钝钝的心绞痛比了下去。

    江寒栖咬紧下唇,缓了片刻,艰难地坐起来,倾身检查洛雪烟身上有无伤口。他见衣袖上有血,紧张地掀起袖子,对着那块地方研究了半天,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血。他被虬枝划破了胳膊,血是在抱她的时候沾上的。

    江寒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只找到了几处轻微的擦伤。奇怪的是,洛雪烟的气息相当微弱,就像徘徊在鬼门关附近的人一样,可脸色依旧红润,呼吸也正常。他转念想到那头银发,看了眼铺散开的乌黑长发,疑心妖物对她动了手脚。

    伤势减轻一些后,江寒栖抱着洛雪烟走到墙下,小心地坐了下去。他习以为常地捞起洛雪烟的手,握了片刻,感觉没平时那么热乎,皱了下眉,不由得收紧了手臂。

    疼痛剧烈,怀里的温软因此更显真实。

    她就在这里。

    温热的,柔软的,真实的。

    江寒栖渐渐放松下来,环顾四周。幽深的洞穴被黑暗主宰,好似没有边界的深渊中心。阴风阵阵,地下河缓慢地流淌着,河边累着野兽的骸骨,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来自冥界,空灵地回响着。

    江寒栖抬眼看了看摔下来的地方,有缺口,被盘根错节和肉块糊住了,间隙隐约透着红光。四下没有垫脚的石头一类,岩壁光滑,原路返回是不太可能了,他打算循着地下河找路。

    良久,断骨接好,伤口愈合大半,然而有一处迟迟没有长合,伤口疼痛难耐,如同铁刷刮肉。

    江寒栖半褪衣衫,盯着胳膊上的腐肉,用刀剜去,见下面还有黑色,挥刀一路剔到骨头,连着好肉一块削了下来,手一点不抖,仿佛削的是别人的肉,只有冷汗记得方才的痛楚。

    江寒栖面色凝重地看了眼宛如一滩烂泥的腐肉,丢掉小刀,将血蹭到衣服上,又把洛雪烟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唯恐自己漏看了哪处。还是没有,脉搏也正常,可人就是不醒。

    江寒栖端详洛雪烟,心道她受不住疼,中了毒定会疼得直皱眉。他压下惊慌的揣测,转眼看到干裂的嘴唇,把仅存的最后一点水喂给洛雪烟,起身走向河边。走近了,他才分辨出河水真正的颜色——

    河哪是因为没有光呈现出黑乎乎的一片,水本来就是黑的!

    江寒栖骇然,走到骨堆旁,蹲下身看了看,骨头也是黑的。他决心尽快带着洛雪烟离开这儿。没有干净的水喝,身上也没干粮果腹,他们撑不了多久。

    江寒栖折回去背起洛雪烟,碰到她的手,感觉她的体温又低了些。

    是错觉吗?

    江寒栖托起柔若无骨的手,看到指尖透着淡淡的血色,抓紧了些,温暖的柔软陷入他的手心,像一蓬鸟儿的羽毛,羽毛下,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他慢慢平静下来,只当自己紧张过度。

    江寒栖顺河而下。

    走了会儿,前方飘来陈旧的死气,像是腐烂的尸堆发出的味道,恶臭至极。形如山丘的凸起物横在路上,膨胀、收缩,发出宛如鱼泡破裂的微弱声响。红光影影绰绰地在半空晃着,时隐时现,似乎有东西躲在山丘后面打量。

    江寒栖驻足凝视红光,屏息倾听,捕捉到一声尖细的“吱——”,听起来像老鼠。山丘形势未知,他不想带着洛雪烟涉险,就近找了个地方放下她,在周围布下了层层缚魂索,悄声靠近山丘。

    只见山丘表面糊了一层厚厚的黑泥,像塘底的淤泥一样,很稀,流了一地。黑泥出自山丘内部,每当山丘膨胀,顶部就会冒出新的黑泥,跟淋汤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淌。

    红光倏尔不见。

    江寒栖止步不前,大气不敢喘一口。

    突然,整个山丘长满了红光,密密麻麻地攒动着,像一只只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某个瞬间,眼睛全都睁开了,黑虬枝出其不意地钻出山丘,直奔江寒栖。

    江寒栖翻身躲开,用缚魂索绞断虬枝,疾冲到山丘前,一棍子砸了下去。

    黑泥塌陷,虬枝像蛇一样蜷缩在一起,争抢老鼠的骸骨。蛇窝没了,群蛇受惊,纷纷朝不速之客亮出了含着剧毒的尖牙。

    江寒栖没料到里面是这样一副光景,用千咒点地跃起,紧急拉开距离。刚落地,虬枝就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他小心地避让,操纵缚魂索清理。但虬枝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他重伤未愈,取不了太多的血,打得有些力不从心。

    江寒栖和虬枝纠缠了好一会儿,逐渐感到体力不支,然而虬枝只多不少。他瞥了眼堆在一起的残枝,疑心虬枝能够再生。

    既然如此,人类除妖师的打法是行不通了。

    江寒栖定了定神,强行解除莲心针的压制,刹那间,黑雾汹涌,将凶残的虬枝卷到其中,噼里啪啦一阵响,黑水汇入河中。宛如曼珠沙华一般的妖艳面容浮出浓重的雾,食指虚虚一点,最后一根虬枝化水溃散,山丘倒塌了。

    江寒栖突然变了脸色,腰杆一倾,千咒重重矗地,黑雾即刻消散了。他捂着心口,只觉得那里像中了一箭,先是刺痛,后来箭被缓缓拔出,倒刺凌虐血肉,刺痛扩散到整颗心脏。

    黑水冒起了气泡,四散的水在慢慢聚向山丘的所在之处,隐约有成形的趋势。

    江寒栖一脚踩碎未成形的黑水,望向山丘之后,见到一大片空地。他回到洛雪烟身侧,背起她,咬牙坚持到安全地方,两眼一黑,跪倒在岩壁前。

    洛雪烟……

    等不到双眼看清东西,江寒栖摸黑爬到洛雪烟旁边,把她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微微一怔,把整只手包在了掌心里,难以置信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不是错觉,她的手不热了。

    怎么会呢?身上没有伤,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视线开始变得清晰,有些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江寒栖不知所措地抱起洛雪烟,感觉她轻得像一朵云,好像随时会飘到天上。心绞痛愈发强烈,他感到一阵胃痉挛,有点想吐。

    会不会是因为没吃东西?

    这个念头宛如浮木,给在焦灼中沉浮的江寒栖提供了聊以慰藉的支撑。于是他一时间忘却了疼痛,心心念念要给洛雪烟找东西吃。以往洛雪烟身上都会带着糕点,他身上也会带几块糖以备不时之需。在伴荧城筹备跃龙门的事宜,他们没时间逛铺子,糕点和糖有一段时日没补充了。

    江寒栖翻遍全身没找到幸存的糖,取下装点心的储物袋,打开才发现自己拿错了,里面只有一个盒子,盒盖被颠掉了,银色的长命锁露在外面,压在编了一小段的红绳上。

    洛雪烟前些日子跟他学了下简单的编绳,要了几条红线去,说是回头还他一份大礼。

    原来大礼是长命锁。

    心脏陷进棉花里,颤了两下,麻麻的,泵出暖流。

    江寒栖把长命锁和红绳装回盒子,郑重地盖上盖子,放进了袋子里。他找到正确的储物袋,往里面看了眼,失望地收紧袋口。

    有什么可以吃?这下面能吃什么?

    指甲陷入掌心,轻微地疼。

    江寒栖将目光落到紧绷到失去血色的手背上,翻过手掌,看到手腕上的伤口,皮开肉绽,但没有血流出来。

    对啊,可以喝他的血。

    念头一成形,缚魂索急不可耐地落实成行动,割开了准备愈合的伤口。

    江寒栖将手腕对准洛雪烟的嘴,轻轻捏着两颊,让嘴张开,看着血流了进去。

    血流尽时,洛雪烟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江寒栖也已经撑到了极限。他抖着手擦去唇上的血迹,恍惚中感觉她只是在睡觉,睡饱了就会醒过来。他长舒一口气。这口气撤下设在意识外围的屏障,虎视眈眈的疼痛一拥而上,疯狂撕咬神经。

    江寒栖无可奈何,只能抱紧洛雪烟,将头深埋于颈窝,梦呓般地低语道:“洛雪烟,我好疼……”

    所以不要睡了,睁开眼睛抱抱我好吗?

    第207章 199.绝望 连翻过三座“山丘”……

    连翻过三座“山丘”后,百无禁忌的无生败在了扎进心里的莲心针上。

    江寒栖安顿洛雪烟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心脏疼的厉害,他浑身都在抖,豆大的汗珠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区别。那么大个人紧巴巴地蜷在一起,像只弱小的幼兽。

    胃部一阵抽搐,有东西涌上了喉咙。

    江寒栖转到一边,只是干呕,胃里的食物早就消化完了。他感觉心脏正在遭受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疼得在地上打滚。发出的痛呼连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好似快要压不住的啜泣。

    眼前开始变黑,黑暗像涟漪一样朝外扩散。

    江寒栖挣扎着摸到千咒,放出缚魂索,视野全黑了。再然后,意识游走在眩晕和清醒之间,他一会儿感觉灵魂逃离了身体,一会儿感觉灵魂重重地摔了回去。疼痛和苦难一样,无休无止,无休无止,就像一条走不到头的路,路上全是尖刺。他赤足站在路上,前进一步是疼,后退一步还是疼。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能看到东西了。漆黑的瞳孔如同两尾行动一致的黑鱼,在眼珠里缓缓游荡,漫无目的地捕捉所有能看到的画面。解离出去的灵魂慢慢下沉,贴合身体的各个地方。

    嘴巴能动了,手指能动了,双腿能动了。

    江寒栖坐起身,撤掉缚魂索,看到面无血色的洛雪烟,连忙割开手腕,将伤口怼到嘴上,见她还知道吞咽,暗自庆幸。他顺势摸了摸她的手,比他的体温略高一点,两人的体温很快就一样了。

    江寒栖眉头微蹙。是地下太冷了吗?他不冷并不意味着洛雪烟不冷。他脱下外衣,盖到洛雪烟身上,没再去碰她。他的体温太低了,暖不了人。

    喂完血,江寒栖思索暖身的法子,想起身上还带了个火折子。他能夜视,下来没拿出来用过。他吹亮火折子,牵起洛雪烟的手,想了想,怕明火燎伤她,放了回去,把自己的手挨到火边。

    江寒栖血寒骨凉,烤了会儿未觉火热,心里着急,又把手压低了些。

    洞穴不适有阴风穿过,不大,但摆弄火焰绰绰有余。火舌时高时低。江寒栖捏不准距离,中间被燎了几次,掌心火辣辣的,通红一片。温度上来了,他单手抓住洛雪烟的双手,感到两人的温差,凤眸暗了暗。

    他竟然变成了那个暖手的人。

    江寒栖抬眼看向洛雪烟,见她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一边,心揪了下,伸手扶正,极快地收了回去。他轻声道:“洛雪烟,别睡了。”

    洛雪烟兀自沉沦在与现实相隔万里的梦境,没有理他。

    江寒栖难过地望着洛雪烟,眼神如被抛弃的猫,满是无助。他感觉手心的热度所剩无几,撤回手继续烤火,扭头看向没于黑暗的前路,盘算怎么才能快速通过。

    山洞每隔百步左右会出现一个“山丘”,若想穿过只能恢复真身。可当下莲心针正在全面压制,心脏跟撕裂一般的疼,他很难再动用无生妖力,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

    手里的热度渐渐消下去,江寒栖垂眸,定定地看着洛雪烟的指尖,指甲里的血色淡了。他沉思片刻,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抓住千咒。

    猩红咒文渐次浮现,缚魂索贯穿,心口处的银灰衣料染成了红色。

    江寒栖呆滞了一瞬,头像是被掐断的花骨朵,断处连着筋,低低地垂了下去。暗红色的液体凭空浮现,环绕其身,缓缓流转。

    乌发重染骨尘,一寸寸地变白。

    银白蔓延到发尾时,胸腔急促地起伏了下,江寒栖像劫后余生的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感觉心口处的剧痛逐渐平息了下去。莲心针被妖性反压制了。他倾身靠近洛雪烟,系上外衣的扣子,把洛雪烟背到身后,召出了那条无形的红线。

    红线锁命,身死则无。

    江寒栖看着线,找到一点慰藉,向着黑暗进发。每走一步,他周身的黑雾便会浓郁几分,朝外散发不详的气息。

    临近山丘,虬枝受惊弹射出来,碰到黑雾,像遇到火似的蜷成一团,迅速枯萎、融化。余下的虬枝感受到沉沉死气,畏惧地缩了回去。黑雾可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冷漠地横扫过去,黑水四散。

    江寒栖踩着残枝,疾行穿过平地。红线变暗了,洛雪烟的生命在慢慢流失。

    途中,江寒栖感觉莲心针变得活跃,控制埋在心口的缚魂索绞杀。暗红色的液体出现得比上次还要快,量也翻了一倍,死亡与复活的转化发生在短短的一瞬,发尾的黑被银白扑杀。

    江寒栖稳稳站在原地,仿佛只是发了下呆,若无其事地走了下去。

    死亡复活死亡复活死亡复活……

    两者的轮转像是高高抛起的铜钱,正与反的交接不过瞬息,无缝地连在一起,铺就出一条血淋淋的生路。

    终于,洞口泄出一丝微弱的银光。

    江寒栖走出去,见到云层后的半个月影,欣喜若狂地对着身后道:“没事了,我们逃出来了。”

    目光平视,江寒栖这时才发现自己正对一个黑水潭,潭面无波,黑水像棺木一般厚重,盖着沉沉的死意。四下是密不透风的岩壁,黑暗压了下来,让人直喘不上气。他咳出一口血,往金铃阵外走,脚步虚浮,像摇摇欲坠的高塔。

    江寒栖穿越金铃,摔到了地上。他费力地爬起来,余光中的红又淡了些。

    江寒栖笑容一僵,抓上垂在身前的手。那只手已经不能用热乎来形容了,只略微比他暖和点。可他已经死了,近乎于尸体的温度无异于濒临死亡。他放下洛雪烟,看到血色尽失的脸,感觉在透过月光看薄薄的糯米纸,纸里包着雪,融化了大半。

    江寒栖慌了,他六神无主地拿出火折子烤手。掌心烤得生疼,他握上冰凉的手,疼痛化为一条小蛇,逆着血管钻进心脏里,一张嘴,留下两个小洞。阴风灌了进去,空的难受。

    手很快冰了回去。

    火焰的余热根本不足以应对两座冰川的需求,即使其中一座还没成型。

    江寒栖揉搓她的手,看到红线更暗了,崩溃道:“怎么暖不起来了……”

    这时他又瞥见微微张开的嘴,想起自己晕了一段时间。洞穴没有光,他度日浑噩,不知白驹跑得怎样的快。

    “是饿了吗?”江寒栖看到救命稻草,使出浑身解数地抓了上去,也不管那根草是否有根,“对,好长时间没吃饭了。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他割开手腕,送到洛雪烟嘴边。

    血浸润干裂的唇,却没有继续深入,顺着嘴角淌了下去,曳出两道血线。

    江寒栖捏上两颊,迫使嘴张开一条缝,把手腕贴了上去,很快,血满了上来,血线没入衣领。他手忙脚乱地擦血,结果反倒弄花了白净的脸。鲜红映在苍白上,触目惊心。

    江寒栖乞求道:“我知道我的血不好喝,但现在没东西吃,你喝一点好吗?先充一下饥,我马上就去找吃的。”

    血没再溢出来。

    开心了没多久,江寒栖发现是伤口愈合的缘故,开了条深深的口子,再次把手腕放了上去。血漫了上来,红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江寒栖看起来要哭了。他想起江羡年求洛雪烟时会撒着娇喊她的乳名,颤声道:“因、因因,你张开嘴好不好?不吃的话,你会、你会……”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个字卡在齿间,怎么也脱不了口。

    红线快要消失了。

    血泪掉到惨白的脸上,滑了下去,留下一道血痕。

    无生不通人情,没有泪水,这一滴泪实则是心血,不腥,极苦。

    江寒栖能感知到生死之气,怎会不知道背上的人在逐渐走向死亡?他只是不愿面对罢了,仿佛那样做就会让死亡远离,但它最后还是来了。他抱着洛雪烟,感觉自己在拥着一缕虚无的清风,越用力越留不住。

    谢无忧的谏言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中,宛如洪钟震响,一声声荡开,他在其中听出了后悔二字。那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她,可她不知道,她到死也不知道。他以为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未来,他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有遗憾,他以为他们可以执手到老……

    可是人生总是不尽如人意。

    他欲逢春,春不待他。

    江寒栖泣不成声:“求求你,活下去……”

    他悲哀地认识到死亡是横在他和她之间的天堑。

    普通人尚且还有殉情再续前缘的可能,可他是无生,他们只能有今生,不能有来世。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将会如跗骨之蛆一般跟着他永生,成为最深的诅咒。

    明月无光,潭水静默。

    莲心针激烈地反抗起来,灭顶的疼像巨浪一般压了下来,心脏好似被人剖了出来,意识七零八碎。江寒栖紧紧抱着洛雪烟,贴到她耳边,亲口施下诅咒,声似悲泣:“我心悦你……”

    江寒栖忽然感觉心口像被撕裂一般,生生呕出一口血,弄脏了洛雪烟的衣服。他抬手去擦,血晕开了,越擦越多。眼皮愈发沉重,他头一垂,挨着洛雪烟咽气了。

    洛雪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围实在太黑了,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不过正因为黑,那一阵阵的啜泣才格外清晰,听上去仿佛要把肝肠摧断了一样,她莫名觉得他在泣血。

    江寒栖,在哭吗?

    洛雪烟想象不出冰块垂泪的样子,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就像一只手在里面慢慢攥紧一样,甚至让没有知觉的灵体感到一种类似抽痛的感觉。那种感觉刺激了空荡荡的心房,仿佛那里面还有一颗鲜活的心脏。

    可那终究是错觉。

    她死了,而他还活着。

    不甘心,死这么潦草,连声道别都没说。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光团,哭声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

    洛雪烟直觉江寒栖就在那里,朝那里奔去。过了很久很久,她不知道自己跑出去多远,也不知道离光团还有多远,感觉自己像追日的夸母,太阳永远悬在不远不近的前方,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但是,哪怕是银河也要跨。

    她相见的人就在那边。他守着她的尸体,哭得好伤心,可是没人给他擦眼泪。

    不要再哭了——

    洛雪烟这么想着,纵身跃入光团。同一时刻,断气不久的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心脏重新跳动。

    第208章 200.复得 意识稍微复苏了些,……

    意识稍微复苏了些,难以割舍的留恋就从口齿间溜了出来,响当当地拽出一个名字:“江观南——”

    洛雪烟猛地睁开眼,感觉身上很沉,挣扎了下,脖子有些痒,浓郁血气袭来,薄纱一般地罩在脸上。她转了转眼睛,看到面如死灰的江寒栖。眉间莲却灼灼其华,宛如吸着血气绽开,艳红得可怖。他脸上有两道浅淡的血痕,嘴唇灰扑扑的白,沾着干涸的血,气若游丝。

    洛雪烟叫了他几声,不得回应,忽然想起黑暗中的哭声,用指尖碰了下其中一道血痕。

    江寒栖真的因为她哭了。

    洛雪烟顿时心如刀绞,感觉眼睛有些湿,移开目光,推了下江寒栖的胳膊。她一开始没敢用力,发现他抱得很紧,才不得已使了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脱开。江寒栖一头栽下,她急忙拥住,皮肤被寒气灼了下,浓郁血气袭来,薄纱一般地罩在脸上。她难过地抱紧他,打量周围。

    日光昏沉,金铃围着黑水潭,隔绝了未知的恐怖。

    洛雪烟架起江寒栖,被压得站不稳,扶着树干往反方向走,过了会儿看到一条干净的小溪。她把江寒栖安置在树下,去溪边取了些净水,回到树下给他处理伤口。她见血太多,用匕首割下一大块衣袖,清理血迹,发现手腕有好几道割伤,像是缚魂索造成的,深可见骨。

    洛雪烟怔了怔,抹了下自己的嘴,看到指尖的殷红,恍然悟到嘴里的铁锈味因何而来。

    怎么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你都不知道疼的吗……

    江寒栖的面容逐渐模糊。

    洛雪烟感觉眼前蒙了一层水色,像隔着雨看他似的,一眨眼,雨珠凉凉地刮着肌肤滑下去,成为衣服上的一点暗色。她忍着悲伤包扎完,注意到心口濡湿一片,扒开层层血衣,看到心脏像个汩汩往外冒血的蜂窝一样,怎么堵也堵不住。

    洛雪烟用布料捂着心口,瞥见绷带上透出淡淡的红色,想起他先前那身伤还没好,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血止不住,她没办法,只能先把药上上去。

    洛雪烟擦掉眼泪,环抱江寒栖,让他靠到肩膀上,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后背。

    数不清的伤疤像古树根系一般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每一条疤都是暗红色的,像覆了一层透明的痂,又像暗沉的水泡,薄薄的,仿佛戳破就会有陈旧的血水汩汩地涌出来。

    洛雪烟震惊不已,伸出手,又怕弄疼江寒栖,手合了起来,勾住衣领往下拉,一寸一寸的肌肤覆盖着数不清的疤痕,整个后背没一块好肉。她抖着手,慢慢伸直食指,点在其中一条凸起的瘢痕上,虚虚滑过凹凸不平的纹理,感觉自己的后背多了道伤痕,钻心的疼。

    这一看就是旧伤。

    但无生怎么会留有伤痕呢?是江善林弄的吗?

    突然,江寒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攥到了一起。仿佛被人猛地拔出插在胸口中的利剑一般,他弹了起来,气音挟着破碎的呻吟冲出喉咙,戛然而止。他无意识地蜷到一起,想要摁心口,结果反倒抱紧了洛雪烟。他僵住,轻轻摸了一下,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像在哭。

    “我在呢。”

    洛雪烟埋进颈窝,贴上冰凉的脸,一边温柔地抚摸头发,一边哼唱鲛歌,神色温柔得如初春的皎皎月色。她心道,我就在这里,所以不要难过了。

    良久,江寒栖放松下来,手死死攥着洛雪烟的衣服,指甲陷进肉里,甚至见血了。

    洛雪烟掰了下没弄开,索性由着江寒栖抓。她包完所有的伤口,替他穿好衣服,看着血红的绷带叹了口气,尝试联系江羡年两人。通心草时限已过,通讯符也不管用,他们彻底失联了。

    阿年他们不会还在浮岛上吧?这片树林又是什么地方?

    洛雪烟仰望被树木遮蔽的天空,一筹莫展。

    江寒栖的莲心针发作得很频繁,疼狠了哼唧两声,其他时候都在沉睡,然而他睡得并不踏实,蹙到一起的眉怎么也抚不平。洛雪烟坐到傍晚,总算止住了心口那处伤的血,她见江寒栖的脸色好了些,扯出衣角,打算找点东西垫肚子。

    洛雪烟在溪边坐了一天,没见到妖,推测这一片属于安全地带,因而不怎么害怕。她沿着小溪行走,路上没碰见动物的骸骨,愈加相信自己的推断。没一会儿,她找到可食用的野果,在水里洗了洗,尝了下味道,留了几个给自己补充体力,把其余的装进储物袋。

    这时,一只灰兔闯入视野,和她大眼对小眼,一点要跑的意思都没有。

    洛雪烟在“兔子可爱”和“人是铁饭是钢”之间来回摇摆了几下,闭眼丢出一张血符,朝晚餐双手合十,走过去抓起了灰兔耳朵。天色渐晚,她不敢走太远,后面再没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捡了些柴火就原路返回。

    洛雪烟在江寒栖旁边生起火,拎着兔子走到溪边,拿匕首比划了半天下不去手。她看看兔子,又扭头看了下活蹦乱跳的麻雀,把匕首放到地上,默默洗掉沾在手上的血,抱膝蹲在那儿,不经意想起江寒栖在怀梦山上安慰她的那席话。

    她忽然想,他以前是不是也不敢杀生?

    突然,狂风穿林,送来几滴初秋的凉雨。

    洛雪烟回神,收起匕首,拿着兔子起身,忽然感觉有东西压了下来,像一座山轰然倒下,兔子掉进了溪水里。麻雀惊起,逆着风撞进厚重欲滴的黑色雨幕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雨水打到脸上,很凉,却没有身后的人凉。

    身后的人是一块冰,怀抱冷得彻骨,紧紧箍住她,骨头嘎吱作响。

    呼出的寒气喷洒在敏感的脖颈上,洛雪烟打了个哆嗦,唤道:“江观南?”

    这一声不知为何刺激了江寒栖,他抖了下,把头埋进颈窝,压抑着呼吸,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臂。

    隔着不算厚的衣料,洛雪烟听到沉沉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像是从骨头里传来的一样。她的心在脊骨的另一侧。两颗心重叠到一起,心跳声混杂不清。

    他们贴得是这样的近。

    江寒栖简直不敢相信梦能真实到这个份上,勾人的暖香、温热的柔软、有力的心跳,就像是活的一样。做了太多噩梦,面临突如其来的美梦,他一下不知该怎么办了,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梦影,越是用力,越是慌乱。

    等下又会变成尸体吗?等下又会变成枯骨吗?

    心伤再度被撕裂,江寒栖在喘息中尝到了血的味道,感觉世界漆黑一片。

    只有她是有颜色的。

    只有她是鲜活的。

    洞穴里的一切才是梦,她还活着,有呼吸有心跳有声音,就在他怀里。

    她没死……

    她没死。

    她没死!

    “松开松开,我要喘不上气了,”洛雪烟感觉肋骨快被江寒栖勒断了,挣扎起来,没成想反而被抱得更紧,连呼吸都困难,她拍了拍他的手背,抱怨道,“你想勒死我吗……”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原本恨不得把她揉进体内的人立即松手,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洛雪烟揉着腰转过身,看到江寒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怯怯地望着她,泫然若泣,好不可怜。她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怎么这副表情?做噩梦了?”

    她疑心江寒栖被魇着了,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后背,安慰道:“别害怕,我在呢。”

    江寒栖还没放松,洛雪烟柔声问:“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江寒栖有些胆怯地抬起手,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讪讪地垂回身侧,惊恐道,“我梦到你死了,死在我怀里,身体变冷了。好冷,我怎么暖也暖不回来,红线也不见了,我看着它一点点消失,什么也做不了。我、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冷汗直流,止不住在抖。

    “我没死,我还活着,”洛雪烟后退一步,两只手抚上瘦苍白的脸,揉了揉,反问道,“尸体哪有我这么热乎?”

    江寒栖垂眸看着明媚的脸庞,指尖犹豫着,最终还是抬起来,极轻、极快地碰了下脸颊。

    柔软的,有温度的。

    他小心翼翼地戳了下,心念微动,看到延伸出来的红线,终于相信眼前的人不是虚无的梦影。

    江寒栖抓住戴手链的那只手,亲吻手心,没头没尾地道了声谢:“谢谢……”

    谢谢你还活着。

    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谢谢你站在我的面前。

    洛雪烟感觉江寒栖被吓坏了,他圈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眼眶红红的,仿佛被她抛弃了许久一样。她掐了下脸颊肉,想让他尽快踏实下来,求助道:“我打了只兔子,下不去手。”

    江寒栖跟着她扭头,看到泡在溪水里的兔子。

    片刻后,火上烤着兔肉,两人肩并肩坐着。江寒栖失血过多,没力气坐直,软绵绵地靠在洛雪烟的肩膀上,一开始在揉捏她的手,后来突然不动了,只是圈着。

    洛雪烟捅了下他的手心,主动贴了上去,他又把手挪开了。她奇怪道:“怎么了?”

    江寒栖小声道:“我的手太冰了。”

    洛雪烟的手一冷,他便会想起当时的绝望,惴惴不安。

    洛雪烟听出他在后怕,不由分说地撑开五指,给足了安全感。她拨了下火堆,说道:“正好,我的手热。”

    江寒栖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被举到面前的野果打断了。

    洛雪烟说道:“兔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烤好,先吃这个。”

    江寒栖接过果子,咬了口,甜丝丝的,他顿时觉得心里没那么苦了。

    第209章 201.表心 江寒栖伤得太重,又……

    江寒栖伤得太重,又有点发烧,走不了远路,洛雪烟带他另找了个山洞养伤。

    江寒栖起初很抗拒,遇上阴雨天才不得已妥协了。他头一天睡不安稳,隔一会儿就会惊醒确认洛雪烟是否在自己身边,即使他就枕在洛雪烟的腿上,简直像是魔怔了一样。

    洛雪烟觉得江寒栖异常是发烧所致,不厌其烦地回应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捏捏他的指尖以确立自己的存在感。

    江寒栖又睡过去了,身体蜷在一起,抓着她的手。

    洛雪烟注视着不安的睡颜,慢慢拂过绸缎一般的长发,顺开打结处,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鼻子下凉凉的,一睁眼看到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怔了下,和惊惧的凤眸撞了个正着。她没睡够,像摸小猫似的摸摸江寒栖的头顶,含糊道:“在呢在呢,还活着。”

    休整了两天,洛雪烟缓了过来,江寒栖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开始找出去的路。他们探了一圈发现林中封印重重,不过封印都很完整,不进去就没有危险。路上偶尔会碰到几只不成气候的妖兽,江寒栖随手就解决了。

    洛雪烟严重怀疑她被妖物偷袭纯属是因为点背,他们正好掉到了封印地里。

    两人走了很久很久,走出一个月亮和一片星空,心情不似先前那般沉重。火折子亮了起来,影子拉得很长,挨得很近,晚风一起,垂荡的袖影就进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里,黏黏糊糊,像滴落的糖浆。

    洛雪烟无意中发现一棵歪脖子树,走形得厉害,就像一个摔到侧身朝下的人,脚还在岸上,但其他地方已经倒进了水里,树干和水面平行,只有树冠顽强地挺了起来。她觉得有趣,拽了下江寒栖的衣袖,指着那边道:“那棵树长得好有趣。”

    江寒栖没察觉出妖气,问道:“要过去看看吗?”

    “走。”

    洛雪烟走累了,感觉树像森林馈赠的长椅一样,扶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坐下,江寒栖见她坐稳了才撤回手,挨着她坐了下去。

    星空浩瀚,满到眼睛都装不下。

    洛雪烟入迷地看着璀璨繁星,全然不知身旁的人在入迷地看着她。

    四下寂静,草丛里有荧光扑闪,风里有淡淡的花香。

    不由自主地,江寒栖唱起了记忆深处的江南小调,用的是家乡话,咬字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朦胧,有些青涩,句和句之间黏在一起,绵绵不绝。

    洛雪烟惊讶地转过头,撞进又黑又亮的凤眸。

    瞳孔震颤了两下,有什么东西快要满出来了,汹涌的、难以抑制的,像海一样无穷无尽。她在那片海里望见了自己。

    洛雪烟一晃神,看见染上绯红的两颊,感觉脸上也有些热,眨眨眼,但却无法移开视线。她被那片海困住了,动弹不得,只能听到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简直、简直像要跳出来一般。

    月色温柔,风也温柔,河水在脚下潺潺流淌,繁星在天上缓缓转动,她好像要醉过去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如坠迷雾,如遇烟雨。

    歌声戛然而止。

    洛雪烟听到江寒栖提了一口气,莫名有些紧张,话都说不利索了:“怎、怎么忽然有兴致唱歌?”

    只见浓密的睫毛颤了下,像蝴蝶受惊抖动翅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稍稍遮了下灼热的目光。下一刻,那双凤眸又抬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她。

    江寒栖缓缓道:“鲛人一族里,雄性用歌声向雌性求偶。”

    “诶?”

    “洛雪烟,我心悦你。”

    片刻后,晚风微凉,吹过滚烫的脸颊,带走了一部分热量,但,无济于事,头脑还陷在混乱的高温里,思绪融成浆糊,随同手同脚的笨拙走姿晃来荡去。地面好像铺了层厚厚的棉花,踩下去是虚的,脚下没什么实感。

    洛雪烟反复深呼吸,却怎么也平复不了狂跳不止的心。她总算

    江寒栖喜欢她,那她对他是什么感情?

    单纯的同情吗?可她好像怀有私心。

    纯洁的友情吗?可谁家朋友牵手拥抱夜里串门睡过同一张床!

    那所以呢?是喜欢吗?她也喜欢江寒栖吗?可喜欢的话为什么一直都没察觉?她难道笨到连自己动心都浑然不知吗?她应该没那么迟钝吧……

    洛雪烟从头到尾捋了捋自己的心路历程。

    她最开始是讨厌江寒栖的,因为他一来就把自己不劳而获的铁饭碗砸了,甚至还想杀她。后来他为了救她死在阿九手里,复活后频受莲心针之苦,她出于感激之情,对他多加关照,处成了没有偏见的好友。再后面他带她去苗疆,两人独处时间多了,友情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呸,什么友情,那时候就开始不对劲起来了!

    正常朋友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就十指相扣?!她和阿年都没这么黏糊!

    不止是牵手,连暧昧的拥抱也说给就给,就像不要钱一样,还偶尔会上手顺顺毛,摸摸毛。这哪是友情,这简直就像是变态发育的畸形恋爱!除了亲吻,他们几乎……

    不对,亲过了,虽然是为了渡气,但那可是实打实的嘴对嘴,两人都还有意识呢。

    这和谈了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呢我请问?

    事到如今,洛雪烟才理解话本里都酱酱酿酿还没确定关系的男女主们。不赖他们,真的,有时候脑子就这么轴,太过习惯所以完全不会往歪了想。所以她是喜欢上了,抑或只是被贴麻了?

    洛雪烟站定,听到身后传来枯叶破裂的喀嚓声,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只见它错愕地眨了两下,害羞地躲进了鸦羽般的长睫里。这一闪反倒使她生出些勇气,开口道:“看着我。”

    长睫颤了下,缓缓抬起,那一双黑溜溜的眸子重新露了出来,濡湿,像幼犬的眼睛。

    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声越来越快,灵魂似乎震颤了一瞬,嘭的一声,粉色的烟花炸开了。

    毫无疑问的,她是喜欢江寒栖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别看我了……”江寒栖用手盖住大半的脸,难为情地低下头,像被碰了下迅速合拢的含羞草,但他比含羞草还要敏感,仅是触到目光就羞到抬不起头。尽管虬枝的事坚定了尽快告白的决心,可他也没想要这么潦草地表明心意。都怪今晚的月色太好,风太过温柔,他看着洛雪烟,稀里糊涂地就告了个白。

    什么都没准备,太轻佻了,所以不接受也……

    还是有事的。

    他肯定会睁眼到天亮的。

    “江寒栖。”

    江寒栖紧张地抬起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她若拒绝,死刑立即执行。

    “我认真想了下,我对你应该是……”

    他仿佛听到了刽子手磨刀的声音,如鲠在喉。

    “喜欢的。”

    判官走下高台,泯然如他了。

    江寒栖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三个字,怔怔地掐了自己一把,有痛觉,不是在做梦,洛雪烟喜欢他,他们两情相悦!

    洛雪烟见江寒栖傻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突然被抱了起来腾空转圈,她下意识勾住江寒栖的脖子,晕乎乎地靠在他身上,听到愉悦的笑声。

    转了两圈,江寒栖把洛雪烟稳稳放到地上,望着她,胸口起伏不止,眼睛亮亮的,低声道:“洛雪烟,我是你的了。”

    洛雪烟被灼热的目光烫到,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小声道:“哦……”

    听上去冷淡,但她脑子里已经烟花爆竹大乱炖了。

    洛雪烟定了下神,看着江寒栖,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先声明下,我们现在……没到婚论嫁的地步,只是谈恋爱。”

    江寒栖惊喜道:“你要和我谈婚论嫁?”

    “都说了还没到那一步,”目光影响到思绪,洛雪烟抬手遮住那双凤眸,感觉睫毛在掌心里刮了下,有一道电流滑了过去,她急忙拱了下手心,理智道,“我没谈过恋爱,没办法确定你就是那个能与我共度余生的人。我需要时间验证,然后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只是男女朋友,不谈婚姻,只做最真实的你和我。你能明白吗?”

    江寒栖的爱意过于深沉,她有些胆怯,怕自己承不住这份喜欢。万一不合适,还是要分开,她绝不会因为可怜而委屈自己。

    江寒栖听懂洛雪烟的顾虑,应道:“嗯。”

    洛雪烟补充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觉得你不合适,你不可以强迫我。能做到吗?”

    她可吃不消强制爱那套。

    江寒栖没说话,睫毛扫了下去。她感觉他在垂眸沉思。良久,他轻轻点了下头。

    洛雪烟又道:“低下头。”

    江寒栖照做,眼前忽而一亮,紧接着嘴唇贴上一个柔软的东西,一点即离,轻到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幸而还有萦绕在鼻端的暖香作证。

    “盖章了。”洛雪烟羞得不敢看他。

    江寒栖心念微动,倾身追上溜走的香源,一手扶着后脑勺,一手搂住腰肢,延续了方才的吻。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心跳同拍,换气同频。全身的血液在沸腾,脸烧得更厉害了,心被棉花一般柔软的幸福感裹住,流出了些许苦涩,那是没能流出去的眼泪,攒了许久,成了一片苦海。

    此刻,那片海正随着粗重的呼吸慢慢消失。

    原来像他一样不堪的人也可以被爱。

    他忽然很想死在这一刻,这样此刻就能变成永恒了。

    江寒栖微微抬起身子,捧着洛雪烟的脸,和她额头贴额头。她喘得很厉害,他也是。他看着泪眼婆娑的双眼,只觉得自己爱她,很爱很爱她。他许诺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210章 202.雾气 序章 火炎焱……

    临睡前,洛雪烟还在回味亲吻的感觉,食指不自觉地摩挲嘴唇。他们今晚没找到山洞,睡在树下。她枕在江寒栖的腿上,背对着他,身下垫着他的衣服,身上盖着他的外衣,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鼻子只能闻到青木香。她觉得脸颊的温度又在慢慢升高。

    “怎么还不睡?”

    话音刚落,江寒栖清晰地感觉到洛雪烟的身体僵了一下,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他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原来她也难以平静。

    洛雪烟心虚地握起拳,装了会儿睡,终于还是沉不住气,翻过身,发现他在直勾勾地看着她,爱意明目张胆探出凤眸,如同亲吻,落到她的眼睫上。他经常用这种眼神看她,热烈而直白,她想不通自己为何迟迟没有发现。

    江寒栖皮肤白,藏不住红晕。

    洛雪烟眼看着脸颊的红漫到耳朵尖,感觉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脸红得比江寒栖还要厉害。她用手摸了下江寒栖的脸,不可思议道:“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太奇妙了,她和江寒栖从朋友变成了恋人。

    江寒栖轻轻蹭了下洛雪烟的手,用触觉感知爱人的存在,柔声道:“不是梦。”

    两情相悦的那一刻,世界好像突然亮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看什么都明媚,仿佛在做一场盛大的美梦,但那确确实实不是梦。他爱的人来自另一个时空,也恰好喜欢他,那真是世上最美好的奇迹。

    洛雪烟被告白后一直蒙蒙的,此时才对恋爱起始生出好奇心:“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我的?”

    江寒栖思索片刻,回道:“刚开始追查影鬼那晚,我做梦梦到了你。”

    洛雪烟更好奇了:“梦到了什么?”

    那场梦是江寒栖做过的为数不多的美梦,他回忆过好几次,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张嘴就来。

    洛雪烟看着江寒栖眉眼弯弯,忽然记起自己在那晚也做过一个梦,好像和江寒栖有关,不过是个噩梦。她忘了梦的内容,唯一肯定是那场梦永远不会成真。

    两个没谈过恋爱的人亢奋到大半夜。洛雪烟率先败在困意上,说着说着话迷瞪过去;江寒栖一点困意也没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扯扯外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告白后发生的一切。他此时无比期盼太阳出来,想借天光再次确认一遍虚实。

    可惜的是,第二天是阴天。

    太阳没出来,江寒栖手臂上冒出了来历不明的伤口。江羡年出事了。

    伤口极深,像是倒刺勾连所致,血肉呈现黑色。

    洛雪烟眉头紧锁,一边包扎一边担心道:“阿年他们不会也误入封印地了吧?”

    江寒栖也在思考这件事。妖被封印时妖气一般很淡,他想他们也许可以利用外泄的妖气定位。

    树林北方,雾气弥漫。

    江羡年正在和一头三人高的妖兽对打,妖兽浑身尖刺,刀枪不入。她左手不慎被尖刺所伤,手臂发麻,她意识到刺上有毒,忍痛拔了出来,将妖兽引入湖中,冻结其下半身,两支水箭精准地射穿眼睛。

    今安在身上也没好到哪去,肩上一个血窟窿。他听到东南方传来妖的叫声,喊道:“阿年——!”

    两人飞快向反方向逃去。

    今安在和江羡年纯属是无妄之灾。他们从浮岛传送到此处很快就相遇了,最开始几天一直在绕着封印找路,这天早上偶遇到河边饮水的玄香兽,不知怎的惊动了它。玄香兽的守护妖兽纷纷现身,两人逃窜时不慎误入封印地,又被大妖缠上了。他们故意让两边起冲突,打算借机脱身,无奈玄香兽认准了他们两个。

    江羡年跑到树下时,从上面垂下的藤蔓突然像蛇一样张开了长满利齿的嘴。她挥剑砍断,敏捷地躲过树根的埋伏。

    今安在随即向后拉弓,一箭两妖。他对准趴在狐妖背上的玄香兽,肩膀剧痛不已,箭头偏了些,玄香兽躲到另一只妖的身后。

    两人甩不开失控的妖群,只好返回封印地的中心处。危险的气息渐浓,那群妖不敢妄自深入,在边缘徘徊。他们也不敢往里边去,一人提防外面的妖群,一人留意里面的动静。

    突然,妖群上方飞出一血色身影。

    江羡年定睛一看,江寒栖横抱洛雪烟,踏着妖兽翩然而至。她惊喜道:“因因!哥!”

    洛雪烟冲她招招手,江寒栖来到两人身边,她挨个拍了下肩膀,哼起了《镇魂曲》。

    发鬼失联,封印有异。

    方净善领命带人进密林搜寻发鬼踪迹。出于习惯,他出行前起了一卦,卦象混乱,算不出发鬼的具体位置。他看着卦象,疑心绊脚石还活着,她的存在有时会扰乱卦象,改变既定的命数。

    方净善早年派人追踪过神秘浮岛,浮岛会瞬移,瞬移过程会把岛上的生灵传送到特定地方,传送地有规律可循。他知道江家和千机阁在寻找浮岛方位,授意底下的人传播消息,告知具体位置。援军就位后,他让发鬼带噬魂箭过去埋伏,在四人跃龙门前完成了替换。

    他计划借章巨之手杀死四人,然后发鬼用噬魂箭杀死章巨,拿到它体内的两枚碎片,再顺走江羡年手里的碎片,没想到绊脚石又逃出生天了。

    真难杀。

    方净善循着触发的封印一个个找过去,脸黑得像天上的乌云一样。林中封印妖兽众多,马匹到深处易受惊,很多地方只能靠步行。天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一不留神就会踩到一脚泥。

    突然,林中传来缥缈的歌声,方净善心头为之一振,屏息倾听。那一刹那,心底的海啸又爆发了。

    是她!

    绝对是她!

    方净善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立即奔向那处。他后面的妖物不明所以,互相看了看,茫然地跟了上去。很快,他就见到了纠缠不休的老对手们,四个人立在昏睡的妖群前,其中一人唱完了歌谣的最后一句。

    方净善看着洛雪烟,用目光描摹她的相貌,将其覆盖到被岁月侵蚀的回忆上。海上起舞的少女遥遥向他投了一瞥,旋转时,蒙在身上的薄膜掉了下来,整个人瞬间鲜活起来。

    清心寡欲的双眼撕烂伪善的伪装,流露出犹如野兽的卑劣贪欲。

    江寒栖最先注意到在远处窥视的方净善,感到厌恶的气息,冷冷道:“单进果然没死。”

    江羡年还没见过单进的真面目,诧异道:“他是单进?”

    洛雪烟跟着看过去,觉得单进好像在盯着她看,不悦地蹙了下眉,对江寒栖道:“他很危险,必须要杀了他。”

    江寒栖回道:“遵命。”

    洛雪烟怔了下,转头看了江寒栖一眼。他笑了笑,打量另外两人的伤势,说道:“先离开这里,跟我来。”

    人影晃动,方净善才注意到洛雪烟在江寒栖怀里,猛地想起两人关系似乎并不简单,眼神变冷,招呼手下追上去。

    江寒栖跑到封印之外的安全范围,放下洛雪烟,嘱咐另外两人护卫,转头看到方净善觊觎的目光,提着千咒招呼了上去。江羡年也冲了上去,今安在留在洛雪烟身侧,时不时放冷箭。

    方净善不擅长打斗,江寒栖下了死手,招招要他的命。

    他展开玉骨扇,吃力地挡住缚魂索,转动手腕挑开,俯冲躲过霜寒剑气。他自觉底下的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手摸向挂在腰间的八角棱宝盒,点在正中的翠绿宝石上,拿到一枚小药丸,塞进嘴里,随后打开了宝盒。乌紫色的烟雾逸散,转眼失去踪迹。

    方净善会御风,逃遁犹如履冰,鬼魅一般地穿梭在林间。

    江寒栖清理完难缠的手下,让江羡年留守原地,转头追赶方净善。他动用了无生的妖力,速度越来越快。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方净善察感觉背后有东西袭来,翻身用玉骨扇切割,斩断红线,旋即飞到半空,点在交叉绞杀的红线上,一跳,踩着虚空飞到树上。

    江寒栖借缚魂索腾空,跳到方净善前脚停留过的树上,猛蹬树干,冲到前路截杀。他抡棍把方净善扫到地上,立刻追了上去,痛击他的后背。

    方净善摔向树干,伸手扶了下,拿玉骨扇的手猛地往后一甩,弹出一根银针。江寒栖侧身躲开,转了下千咒,向前用力捅去,把方净善定在树干上,看到他一只耳朵下坠着白玉狐狸,脸色愈加阴沉。

    方净善大口喘息,抬起变成白藤紫的眼眸望向江寒栖,看到了血红的眸子,一怔,被后者伸手扣住整张脸,用力砸向树干。树枝摇晃,几片落叶掉了下来。

    “死吧。”

    黑雾即将成形的那一刻,江寒栖忽然顿住了,就像被人定身一样,眼神逐渐变得迷离,手慢慢卸下劲来,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玉骨扇划过脖颈,血液喷溅,他丝毫没有防御的意思,还是在盯着那个地方看,瞳孔剧烈震颤,里面酝酿着一场暴雪。

    方净善看着慢慢腾起的紫雾,反手又是一划,把江寒栖推向紫雾,厉声道:“吃掉他,嚼碎每一根骨头。”

    雾气合拢,枯草染红。

    淅淅沥沥。

    江寒栖离开后不久,天下雨了。银丝般的雨连成线,斜斜垂下来,有些凉。

    江羡年杀完最后一只妖,忽然有些头晕,恍惚了一下,被洛雪烟扶住了。

    “阿年,你怎么了?”

    江羡年扶着额头,看到身边弥漫着乌紫色的烟雾,拔出剑来,警觉道:“起雾……”

    她眼皮越来越沉,话还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洛雪烟撑着江羡年,正疑惑她为何要说“起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浓重的雾气包围了。

    今安在紧张道:“阿年怎么忽然倒下了?”

    洛雪烟循声望去,目之所及只有诡异的紫雾,她看不到今安在的脸,只能勉强辨认他的身形。她急忙掩住口鼻,惊慌道:“今安在,这雾有问题。”

    今安在举着弓,四下张望,看回死死捂着口鼻的洛雪烟,有些茫然,也学着捂了下,疑惑道:“洛姑娘,哪里有雾?”

    洛雪烟着急道:“你看不到吗?周围全是雾啊,紫色的,特别浓,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今安在一头雾水:“我看不见。”

    洛雪烟惊觉自己已经中招了,更加用力地捏紧鼻子,着急道:“今安在,你接一下阿年,我们赶紧离开这。”

    洛雪烟把江羡年放到今安在背上,今安在捡起霜华剑,递给她,她把剑插回到剑鞘里,指挥今安在往雾气稀薄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翻出蒙面的长巾,提醒道:“拿长巾蒙下口鼻。”

    她蒙上长巾,忽然发现自己连今安在的身影都看不见了,说道:“今安在,我看不见你了。”

    洛雪烟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稍稍定了下心,跟着牵引的力道奔跑。雾越来越淡,乌紫褪成淡紫,她感觉视野逐渐清晰,不经意看了眼今安在的手,那里空无一物。她顿时毛骨悚然,站定脚步。

    雾气向两边散开,许久未见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

    洛雪烟怔怔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耳边充斥着游戏里的打斗音效。他盯着大屏,操控剑士释放必杀技,心不在焉道:“帮我带个炸鸡腿,菜市场最里面那家。”

    洛雪烟看呆了,深呼吸两次,思绪万千,颤声唤出许久未喊的称呼: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