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213.明意 黑猫一溜烟地跑……
午时,洛雪烟打开食盒,第一眼就看到青豆,不由得想到今安在剥豆子的事。她合上盖子,走到内室,看到江寒栖还在昏睡,如同受冻的猫儿似的蜷着。虽然炭盆就放在床下。
江羡年提供的药方副作用最小,只会让服用者嗜睡。江寒栖中午吃过药,午后由于幻境的缘故失控过一段时间,不过没有露出妖的特征,仅有眉心莲变红,被洛雪烟用鲛歌压下去了。
洛雪烟轻轻推了江寒栖一下,说道:“起来吃饭了。”
江寒栖睡眼惺忪,看着她,迷糊道:“还要,喝药吗?”
洛雪烟回道:“要喝。”
江寒栖抗拒地翻过身。他早上和中午吃了很多,肚子没那么饿了,晚饭的诱惑力大打折扣。
洛雪烟掐住江寒栖的后颈,感觉他僵了下,故意捏了两下,警告道:“翻身也没用,饭要吃,药也要喝。”
江寒栖生无可恋地坐起来,往身上套衣服,捧着腰封端详,用眼神向洛雪烟求助。
洛雪烟接过腰封,环了一圈,收紧,看了眼纤细的腰,忽然想到或许可以用发带代替。她让江寒栖等她一会儿,从包袱里翻出两条发带,拿回去试了下,发现一条正合适,还有余长打个小小的蝴蝶结。她随手拢起披散的长发,用手指梳顺后,把另一条发带绑在靠近发尾的位置。
食欲被早午餐满足,江寒栖晚上的吃相斯文不少,不过有拖延时间不吃药的嫌疑。
洛雪烟静静看着他,思绪不知不觉飘到夹在话本末页的信封上。她下午理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那封信,看到信纸上写了她的名字,撕开,倒出信纸,发现是江寒栖列的财产清单,结尾莫名其妙地附了三个字——“祝安好”。
洛雪烟百思不得其解,对着信封研究了许久,恍然忆起江寒栖还话本时误会她怀有杀心,原来她拿的是他的遗书。她看第二遍时,只觉得那封信像一封情书,一封以为自己不会被爱的笨蛋写给她的情书。她唤道:“观南。”
江寒栖看向她。
洛雪烟说道:“我好想你。”
江寒栖眨了下眼,怔怔地应了声。
雨势渐缓,江羡年和今安在带着一身湿气登门拜访。
洛雪烟感觉今安在的脸色有些苍白,关心道:“屋里会不会太亮了?”
“烛光不要紧,”今安在往她身后看,“江兄呢?”
“在里面烤火。”
今安在随洛雪烟走进屋里,看到江寒栖坐在炭盆旁,身上披着厚实的大氅。他有些惊讶,虽然秋雨送凉,但也不至于到穿大氅的时候。
洛雪烟解释道:“他以为自己在雪地里,总是喊冷,所以我才翻出了大氅。”
今安在说道:“我过去看下紫目纹。”
洛雪烟跟今安在一起走了过去,江羡年留在原地,看着两人围着江寒栖讨论。江寒栖从间隙里投来目光,她还没来得及躲,他便把头转了回去,神情平静,仿佛在遇到路人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一般。她踱步到帘后,背对屋内,看着地面发呆。
“阿年,”江羡年转过头,感觉洛雪烟轻轻牵住了她的手,“下午补觉了吗?”
江羡年回道:“和今安在剥豆子时不小心睡过去了,一觉睡到傍晚。”
洛雪烟好奇道:“晚上的青豆不会是你们……”
江羡年笑笑:“我和今安在也吃了,我觉得还挺好吃的。”
她回头看了看屋里面的两个人,今安在站在江寒栖对面,正在给他看眼睛,后者乖巧地坐在那儿,一如当年那个跪在她父亲面前安静领死的小男孩。放眼望去皆是孽,她呼吸一滞,移开了目光。
过了会儿,江寒栖犯困,三人转移到隔壁屋子交谈。
今安在说道:“现有记载中,紫目纹最晚一个月成型。江兄的紫目纹还是一条缝,发育不算太快。”
江羡年看向洛雪烟,求证道:“我记得今早张开了一点……”
洛雪烟说道:“中午我看的时候又合回去了。”
江羡年惊讶道:“还能合回去?”
今安在若有所思,问道:“江兄上午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吗?”
“没有,”洛雪烟思索了一会儿,“阿年走后,我去熬药,他不认识药方上的字,让我教他识字。然后就吃了个午饭,中间没发生什么。”
今安在问道:“话说洛姑娘清楚江兄的幻境吗?”
洛雪烟回道:“我只知道幻境里的世界在下雪,江寒栖吃不饱穿不暖,也没地方住,只能睡在雪地里。”
今安在愕然:“江兄以前过这么苦?”
洛雪烟点点头。
今安在沉默片刻,分析道:“我在想,江兄会不会受到了现实的影响?他能听到我们说话,能看到食物和被子,也能感受到炭火的温度,还有洛姑娘你陪在身边。画怖将人拉入最深的恐惧,不间断地摧毁意志,直到绝望,但现实却给了江兄一线希望。”
“两相抵消,”他将两只手猛地合到一起,“紫目纹因此闭合。”
洛雪烟恍然大悟,兴奋道:“那他醒过来的希望岂不是很大?”
书中没有成功的案例,今安在说不准这件事,不敢轻易给予期望,严谨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江羡年突然出声道:“药喝三天差不多就能稳定妖性了,到时可以让医师诊疗。闻人家回收了袭击我们的画怖尸体,说是用于研究,说不定能找到治疗紫目纹的方法。”
洛雪烟好奇道:“话说闻人家圈养过画怖吗?”
江羡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闻人家引入新妖物前会向京城申报,名单对外公开,我回头查一下。不过画怖那么危险,家养有点困难。”
今安在眉头微蹙,说道:“森林里的画怖好像就是单进饲养的。”
洛雪烟一听这名字就烦,问道:“还没抓到他吗?”
江羡年表情沉重,说道:“他和发鬼有内应,杀了闻人家的一个小队。贺淮山已经去支援了。”
洛雪烟一脸难以置信:“千机阁不是关停调查了吗?他们在闻人家的辖区竟然还能这么猖狂?”
今安在推测道:“据点也许在别处,千机阁毕竟是官府机构,不便于发展势力。”
他恍惚了一下,手肘撑到桌边,微微垂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江羡年紧张道:“眼睛不舒服吗?”
“有点难受,”今安在拿开手,看向江羡年,发现眼前出现了重影。他揉了揉眼睛,使劲眨眼,重影聚合成一张关心的脸。他笑了笑,“现在没事了。”
“我去灭几根蜡烛。”
洛雪烟起身走向烛台,今安在用目光跟随她,惊觉自己看不清烛台了。他眯了下眼,模糊的轮廓略微变清晰了一些,还是看不清烛芯,可烛台只有几步之遥。他慢慢把目光往回撤,全神贯注地寻找清晰与模糊的界线。
最终,明镜一般的眼睛定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放在腿上的手越握越紧,手背的皮绷得没了血色。
江羡年担忧地注视今安在,欲言又止。
洛雪烟浑然不知烛台引发的巨变,走过来问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今安在骤然松开手,露出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好多了,多谢洛姑娘。”
那之后没多久,江羡年借口医师要给今安在施针,带着他离开了。
两人各撑一把伞,走在夜晚的大雨里。江羡年没注意脚下,踩到水坑,感觉凉意从脚底直冲上心口,寒风也从心口穿过。她打了个喷嚏,抓紧被风拉扯的油纸伞。突然,旁边伸来一只手,接过了灯笼。
今安在温柔道;“我来拿吧,把手缩进袖子里会暖和很多。”
江羡年纠结地转了圈伞柄,低声道:“你的眼睛……”
今安在平静道:“我现在只能看清三步之内的东西。”
他和江羡年拉过钩,绝不对她撒谎。
江羡年倒吸一口凉气。太快了,从中毒到现在不过两天,今安在的眼睛能撑到莫医师来吗?
今安在故作轻松道:“那些豆子可能不够剥,搞不好一日三餐都要吃豆子了。”
江羡年没搭话,今安在抬了下伞,看到她望着他,眼里有泪光。她慌乱地扭过头,开口了,声音有些哽咽:“那我明天再去买一筐。”
今安在凝望江羡年,又在耳边听到了沉沉的心跳声。
金铎国之后,他到想她的时候总能听到类似枝叶舒展的声音,轻飘飘的心愈发沉重,像被无形的植株紧紧缠绕,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形状。慢慢地,植物生长的声音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沉稳的心跳,但那只有江羡年在身边时才能听到。
他因此笃定这颗心只为她而轰鸣。
今安在情不自禁地轻声唤道:“阿年。”
江羡年转过头,突然来了一阵狂风,雨线锐利,灯笼摇晃,她不得已驻足改用双手握伞。风停歇,她抬起伞,一个被雨打湿的苍白笑容出现在眼前:“没事,只是想叫叫你。”
第222章 214.内应 大雨倾盆,打得树杈……
大雨倾盆,打得树杈噼啪作响。
方净善躲在草丛后,架着昏迷不醒的发鬼,捂着眼,感觉空掉的眼眶钝痛阵阵。他体弱多病时就憎恶雨天,如今恨上加恨,巴不得掀了天顶。
斑鸠叫声突兀地出现在雨声里,叫了三声,一声拖得比一声长。
方净善展开玉骨扇,小心地探出头,看到贺淮山。他身穿蓑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了几个随从。
贺淮山出声道:“都是自己人。”
方净善拖着发鬼现身,贺淮山一行人翻身下马。
随从给发鬼套上蓑衣,搬到马背上。贺淮山见方净善穿好了蓑衣,指着马鞍上的小行囊道:“该有的都在里面。”
他递出地形图,又道:“埋伏都标出来了。”
方净善接过地形图,不满地竖起眉,质问道:“你不是在其中斡旋吗?怎么那么多追兵?”
贺淮山回道:“江羡年何等身份,她把你所作所为一说,那些人不重视才怪。你别忘了,闻人家不是我们一派独大,许多人都在觊觎家主之位。”
方净善提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闷,牵过缰绳,临上马又问:“洛雪烟还在闻人家?”
贺淮山随口道:“嗯,和江寒栖住在一起。”
方净善惊愕了一瞬,脸顿时阴沉下来,一声不吭地跨到马鞍上,拇指死死扣住缰绳。
贺淮山嘱咐道:“你沿着这条小路跑,遇到河流再看地形图。”
方净善嗯了声,御马奔腾。
贺淮山目送他消失在夜雨里,朝肩膀重重拍了一掌,口吐鲜血,扶住一旁的树干。几个随从拔刀而起,杀了三个同伴,血染泥泞。贺淮山回头扫了眼三具尸体,面无表情地擦掉嘴角的血。
不忠之人只有咽气才能守口如瓶。
狂风涌入密林,沙沙声不绝于耳,听久了方净善竟然生出驰骋在海边的荒唐幻觉。
方净善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十岁那年。
那时他名为不虞,百病缠身,是家世显赫的药罐子。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男孩,老来得子的父亲想尽办法为他延寿,喂他吃了无数灵丹妙药,后来又把希冀放到虚无缥缈的神佛上,有佛就求,有神就拜,散香火如流水。
有人传八重海沿岸的静水娘娘甚灵,要本人亲去许愿。
父亲在八重海有故交,传信问过详情,得知当地还有神医,很快安排好行程,浩浩荡荡地去了。
灵水庙金碧辉煌,香火旺盛,信徒络绎不绝。正殿供着一个人身鱼尾的女子陶塑,云鬓簪浪花,左手执花,右手托鱼,面含笑意,眼神似海一般平和。方净善跪在蒲团上许愿,被那双眼睛注视着,莫名觉得觉得身子一轻。不信神明的他在跪拜时近乎虔诚。
奉完香,看完病,正巧赶上当地举办祈丰祭,父母想借喜气冲掉病晦,带方不虞登上游船。
鲛人也是人身鱼尾,当地人坚信他们是神使,每逢静水娘娘诞辰会去海上祝寿拜鲛人,以祈风调雨顺。那一年的祈丰祭尤为盛大,因为鲛人族的小公主成年了。
对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孩子来说,每一缕海风都带着自由的味道。彩带的剪影投在状如浪花的饱满花朵上,方不虞拨弄花蕊,心想花这么漂亮,他才不要抛给公主,她已经有那么多人的祝福了,不缺他一个。
突然,海浪腾起,人群爆出欢呼声。
方不虞眉头微蹙,抬眸望向海面,只见那边立着一个少女,肤白如雪,身上的五彩盛装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明媚赛春光。她放声哼唱赐福歌谣,翩然起舞,铃声和歌而鸣。
惊鸿一瞥间,便是余生再难逢绝色。
方不虞遥遥凝望着小公主,感受到蓬勃而美妙的生命力,那是他不曾拥有,却极度渴望的东西。他心想,静水娘娘的真身或许就是那般模样。于是他竭尽全力抛出了自己的花朵,为那一瞬间的信仰。
海浪卷走海面上的花朵,小公主颔首谢礼,回礼的浪花从天而降,方不虞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住,眼看它在缓慢消失,再一抬头,小公主已经不见了,银色鱼尾渐隐,海浪重新翻涌,他的魂自此在八重海沉浮。
后来方不虞带发修行,法号净善,常伴青灯古佛修善缘,然而病却实在不见好转。他自学六爻卜算之道,算过自己的命数,卦卦向死。志学之年,他行将就木,眼看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父亲不知从哪个方士手里弄来一颗云狐心脏,哄他生吞咽下。为了掩盖妖气,他又请了方士将云狐真身封进无暇白玉,方不虞得以维持人形不变。
父母不在乎方不虞是人是妖,他们只想让儿子活着;方不虞也不在乎,他只想健康地活着。
方不虞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当时佛教兴盛,方家对外宣称菩萨显灵,以修行得福报之说遮掩过去。渐渐地,有传言说方不虞是神佛转世。父亲借势将堕为半妖的方不虞塑成家神,让家人以香火供之。
真做假时假成真,父母双亡后,容貌未变的方不虞继续承受血亲的供奉,每年都会为方家卜算,卦象极准,坐实了“家神”的名头。不过他很快厌倦了受人朝拜的生活,某年解卦说方家有大难,需由他云游化解。
方家人深信不疑,依方不虞之言立了等身陶塑,放他离开方家。
方不虞再没回过方家。他云游四方,化名净善,在妖王祸世之时救死扶伤。他以为自己是菩萨心肠,以渡人为乐,后来祸乱结束,人间逐渐安定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享受的是尸骨遍野的惨烈之貌。
只有那样,健康的人才会体味到他遭受过的病痛之苦。
三十年前,方净善无意中得到一枚碎片,从此为自己的道而奔走。
鲛人绝迹已久,与小公主的重逢像是被木棉花砸中脑袋一般,让方净善欣喜得找不到北。可是,你为什么要与无生厮混在一起?情欲肮脏如污浊,你理应终生不动情,永保圣洁之身!
怒气侵面,风刃狠厉地划过树干,剜下一块树皮。
方净善屏住一口气,缓缓送出,若无其事地勒缰绳控速。马慢了下来,他神色平静,像一把刚被擦干净的刀,眼中锋芒毕露。
不要紧,等江寒栖一死,殿下就又是干干净净的美丽之物了。我会好好珍藏你的。
“阿——秋!”
洛雪烟顶住鼻子,感觉天灵盖差点被喷嚏打飞。她郁闷地揉了揉鼻子,想起昨晚连打十几个喷嚏,疑心自己感冒了,心想等看完这一本去要点姜汤喝。就在这时,她瞄到旁边出现一双只穿着袜子的脚。
江寒栖无时无刻不觉得冷,晚上整装入睡,衣服有些松散,头发散乱,再加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像个落难的贵公子。他抱着自己的大氅,把手往前伸了伸,说道:“穿,暖和。”
洛雪烟没接,婉拒道:“太厚了。”
江寒栖又递了下,强调道:“暖和。”
洛雪烟指了指毛领,拒绝道:“我穿的够多了。”
江寒栖又把手往前伸了下,咬字都清楚了一些:“暖和。”
洛雪烟难却盛情,把大氅披到身上,感觉一只熊趴在后背,整个人陷入了柔软的毛里。她提着毛领往后掀了掀,看了眼江寒栖的脚,提醒道:“穿鞋。”
江寒栖穿好鞋,坐到洛雪烟旁边,安安静静地掰她投喂的糕点吃。
洛雪烟看他缩在一起,撑起一半的大氅,说道:“冷就过来。”
江寒栖毫不犹豫地钻进大氅里,分担了一部分重量。洛雪烟暗叹自己的聪明才智,继续专心看书。江羡年上午送来一本专门研究幻术、幻境的书,其中有一部分提到了画怖的紫目纹。
不知不觉间,江寒栖贴了过来,和洛雪烟肩膀挨肩膀,手撑在腿上,入迷地看着书上的文字,默念自己认识的字。每看到一个,他都会开心一下。
纤细的手指滑过一行字,江寒栖忽然听到洛雪烟开口道:“无相迷心。”
他怔怔地看向洛雪烟,听她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跟着念道:“无相,迷心。”
洛雪烟赞许地嗯了声,接着往下念。江寒栖懵懂地跟读,跟一句用眼神确认一遍。
读了一页,洛雪烟随手挽的发髻散了。江寒栖眼疾手快地接住簪子,见她伸手,并没有立马给她,主动道:“我会,扎头发。给你,扎。”
洛雪烟惊讶道:“你这时候已经会编发了?”
江寒栖点头。
洛雪烟顿时脑补出贫苦乖小孩小孩为补贴家用夜以继日给富人家编头发的故事,不过编发赚钱吗?她坐在梳妆台前,看江寒栖梳头,感觉动作有些生疏,手忙脚乱的。他担心弄疼头皮,梳到打结的地方就问一句疼不疼。
洛雪烟眼看妇人髻慢慢成形,还是特别成熟稳重的样式,终于没忍住,提醒道:“我还没成家……”
插簪子的手顿在半空,江寒栖讪讪道:“只会,这个。”
洛雪烟愣了下,又道:“没事了,你继续。”
江寒栖慢慢插好发簪。
洛雪烟问道:“你跟谁学的编发?”
江寒栖回道:“自己。”
洛雪烟追问道:“为什么要学?”
江寒栖嘴抿成一条线,突然不说话了。
洛雪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急忙转移话题:“发髻很漂亮,谢谢你。”
江寒栖依旧垂着头,黯然神伤。
洛雪烟慌了神,起身面对江寒栖,灵机一动,把他推到镜前,哄骗道:“我也会编头发,你坐下,我给你扎头发。”
她梳了两下,发现江寒栖好奇地望了过来,一边庆幸计划成功,一边默默给自己捏了一把汗。她不会给别人编头发……
洛雪烟梳顺头发,看着后脑勺苦思半天,把头发分成两半,抓起一半埋头编起来。
良久,江寒栖喜提两个扎着大蝴蝶结的麻花辫。他观察了一会儿,拎起一条,悄声道:“大了。”
洛雪烟睁眼说瞎话:“你那边头发多,不赖我。”
江寒栖扭头,无言地抬起眼。
洛雪烟默默和江寒栖对视,鬼使神差地戳了下脸颊肉,看到陡然睁圆的凤眸,噗嗤一下笑出来。她也是养上猫了。
通讯符响了。
洛雪烟打算给江寒栖编两条一模一样的麻花辫,一边扯蝴蝶结,一边接通通讯符——
“因因,单进跑了。”
豪雨不断,耳畔终日被狂暴的雨声轰炸,江羡年恍惚中感到些许烦闷。探望完贺淮山,她淋雨回到房间里,轻轻带上门,丢下雨伞,快步走到桌案边,一拳锤了上去,上面的物件短暂地腾空了一下。她咬牙切齿道:“单进……”
江羡年转身靠着桌案,垂下头,用手盖住脸。
很长时间里,房间只有呼吸声,声音粗重,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突然,呼吸一滞,江羡年提了口气,缓缓吐出,手慢慢滑下,一张平静到异常的脸露了出来。她换了套白衣服,擦干头发,重新梳过发髻,走进另一间屋子。得知江善林的死讯后,她再没穿过艳色的衣服。
今安在面向门口,关切道:“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贺参事情况很不好吗?”
江羡年回道:“他伤得很重,至少要修养三个月。”
今安在惊讶道:“伤这么重?”
江羡年沉声道:“据说发鬼也没死,他们杀了十多个人。”
今安在扯断豆荚,感觉一粒青豆滚了出来,他随即将拇指扣进饱满的豆荚,掐破了里面的青豆。他怨自己那天做了错误的判断,导致最该死的人没死成,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祸端。
“今安在。”
今安在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手背上,它温柔地掰开手指,硬邦邦的茧硌到中指上。他顺从地张开手,让豆荚掉进装豆子的袋子里。那只手滑入他的掌心,修长又纤细,但握那一下却格外有力。他放松手掌,感受着体温交递的过程,她的手在变热,他的手在变凉,最终同温了,仿佛变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江羡年说道:“冷静下来。”
愤怒会刺激毒发,今安在最好时刻保持心态平和。
冷静。
对了,他要克制住自己的喜欢,不能在阿年面前露出马脚。
今安在如梦初醒般抽回手,语气疏离:“谢谢,我好多了。”
指尖冷不丁点在冰凉的桌面上,江羡年微微一怔,将手虚握成拳,放回自己胸前,有些怅然。
第223章 215.多事秋 两日后,雨水暂歇……
两日后,雨水暂歇,天气放晴。
方净善洗去一身尘土,着素衣,焚幽香,浴暖阳,端坐在桌前,手持龟甲,闭眼冥思。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暗想千机阁的现状,摇动龟甲,把里面的铜钱掷得喀拉作响,随后一倾龟甲,排出三枚铜钱。他执笔记下卦象,重新装入铜钱。如是算了六次,完整的卦象摆在纸上。
方净善盯着卦象研究了会儿,捻起纸张丢入炭火。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料,千机阁有大麻烦了,关清知首当其冲。
方净善和关清知算八竿子才能打一下的故交。
方家有一户远房亲戚,家道中落,一家三口过来投奔,路遇山贼,只有十岁的女儿幸存。她被方家收养,像角落里的蘑菇一样默默无闻,从未进入过方净善的视野。
两人的交集起于方净善钻研梅花易数时无心的一卦。他起卦时想着找乐子所在,得了个方位,让小厮前去查看。没一会儿,他听到了不知名的堂姐的死讯。后来小厮回来了,说自己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堂姐猝死的瞬间,头发不知何故散开,小厮看到许多粉末状的东西飘到半空,像沙尘一样,走近了却什么也看不见。
方净善对这个死后才认识的堂姐生出兴趣,让小厮描述她的面相,打探她的生平,试图推算她的命数,然而算来算去都是普通的早死鬼。父母知道后怕沾染晦气,不许他过问此事,还把那个小厮调到别处。
堂姐如同被人随手采摘下来的蘑菇,丢到一边,风里来雨里去,葬礼也办得悄无声息。
病榻上的生活日渐无聊,方净善按部就班地吃药、晒太阳、打盹,感觉自己的时间被拴在了蜗牛上,度日如年。
就在方净善快忘记堂姐之死时,小厮回到了身边。他惊讶地发现小厮的相貌变了。他之前只有一颗唇边痣,而今那颗痣跑到了太阳穴的位置,眼下生了一圈小小的白斑,几乎淡不可见,和死去的堂姐一样。
两年后,小厮死了。方净善看到他头发里散出了不明粉末,但他再也没在方家遇到长白斑的人。
方净善脱离方家后,以赤脚医生的身份云游四方,偶遇一老者,脸上的白班像用毛笔点过一般。他在那个村子看完病,临走前特地去拜访那位老人,请教白斑的事。
老人没有隐瞒,承认自己是一种名为“易亡菇”的妖物。
此妖靠寄生将死未死的活物延续寿命,一次寄生只可活三年,时间一到就要迅速转移到下一个宿主。宿主看似暴毙,妖物转移死亡,合起来就是“易亡”。他们用一生的时间逃避死亡,最后再以本体形态承受消亡。
被易亡菇寄生的活死人会在眼下生出一串排列整齐的浅淡白斑。不过易亡菇始终保留着自己的特征,他们身上只有一颗痣,每一只的位置都不相同。
老人说着,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黑痣。
方净善解了多年的困惑,辞别老人上路。那之后又过去许多年,他来到闻人家,以副手的身份参与千机阁阁主交接,见到了新上任的关清知。他的太阳穴上有一颗痣。
少年时算出的乐子被时机打造成一枚天然棋子,方净善拿起来就用上了。被江家追查时,他主动招惹千机阁,让关清知卷入棋局,随后一步步推进,让所有矛头对准千机阁,全身而退。
届时易亡菇的真身一暴露,关清知就再无清白可言了。
方净善将铜钱放入龟壳,捧上供案,其后奉着一尊陶塑,着金红外裳,合眸微笑,眉目隐有狐狸的慧黠。这是他的像。求人不如求己。
方净善插上一炷香,踱步到棋盘边,驻足观残局,良久走了一白子。黑子被重重围困,败势已定。他杀了黑子,随手搅乱大获全胜的白子,霎时满盘皆输。
当天夜里,风雨大作,窗棂震震。
洛雪烟在睡梦中听到激烈的哗啦声,离得很近,像从室内发出的一样。她疑心屋顶漏水,屏息听了会儿,趿拉鞋子朝内室望去。只见衣物遍地,江寒栖赤足立在水盆架前,只穿了单薄的里衣,窃窃低语,像徘徊在阳间的幽魂,里衣白得瘆人。
洛雪烟不确定江寒栖是否在梦游,怕自己吓到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感觉他好像在洗手。她疑惑地探出头,大惊失色。
那哪是洗手!
江寒栖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反复抓手背上的皮肤,把两只手抓得血肉模糊,盆里全是血水。
洛雪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捉住自残的手,用力拽向自己,着急道:“你干嘛——!”
江寒栖一个劲地把手往回撤,崩溃道:“洗不干净,洗不干净,血,洗不干净……”
洛雪烟注视着欲哭无泪的眼睛,紧紧钳住手腕,高声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你自己的血!”
江寒栖被她一嗓子慑住,看向血淋淋的手,慢慢合拢四指。受惊的魂魄被钻心的疼定在身体里,他摩挲其中一条抓痕,重重按下,剧痛如闪电般掠过,他却笑了,抬起一双泪蒙蒙的眼,嗫嚅道:“那就好……”
紫目纹张开,恰好占据半个瞳孔。
“那就好……”
目光相接,江寒栖垂下眼帘,呆愣愣地盯着地面,苦笑撑起的嘴角缓缓垂落,像是突然切断和世界的联系一般,怎么叫都不答应。
洛雪烟后悔和江寒栖分床睡了,要是她在旁边,肯定能及时制止。她哼了会儿安神的鲛歌,引江寒栖坐到床边,替他蒙上被子。她捡起大氅披到自己身上,拾起地上的衣服,随手往床上一堆,取出伤药。她折回去时看到江江寒栖一双手局促地搭在膝盖上,背塌下去,像一个因为做了错事而惶恐不已的孩子。
洛雪烟叹了口气,执起一只手,感到细微的颤抖。她轻哼起鲛歌,擦掉鲜血,涂上药,突然听到小小的一声:“对不起。”
洛雪烟不解道:“为什么要道歉?”
江寒栖低声道:“我的手,脏。弄脏,你的手,对不起。”
洛雪烟擦掉指尖的血迹,翻过手向他展示:“看,干净了。”
江寒栖看了一眼,仍旧有些不安。
洛雪烟又擦了擦他的手,安慰道:“喏,你的手也干净了。”
江寒栖抽回手,固执道:“脏了,不会再,干净。”
洛雪烟一把捉回逃走的手,故意蹭去一点鲜血,无所谓道:“那就一起脏,这样就不算弄脏了。”
江寒栖怔了下,凝视半阖的眼眸,从中窥见一丝微妙的、有温度的神性。神也会有体温吗?他无从知晓,但手指触碰的掌心是如此温暖,仿佛能消弭世间一切苦难。她的体内好像承载了一个暖春,万物在慈悲中获得新生,他被春风超度,内心一片清明。
紫目纹稍稍闭合。
江寒栖发现洛雪烟身下的雪化了,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有几朵花开到了他的脚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生怕自己踩到。
雨下了一夜,清晨的红日发出一片灰蒙蒙的淡紫辉芒,有些浑浊的光投到彻底凉透的炭盆上,室温骤降,但坐在床边的两人毫无察觉,共披一件大氅,脑袋挨着脑袋睡得正香。
江寒栖比洛雪烟高许多,却非要折了自己的个子枕她的肩膀,“大鸟依人”的姿势怎么看都不舒服,可这却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他做梦了,梦到春天到来,自己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在花丛里打了个滚,扑到温暖的怀抱里,激起一阵浓郁的暖香。
不过时值入秋,屋外一派雨打残叶的荒凉景象。
今安在坐在阴影里,抖着手扯下布条,露出了没有神采的眼睛。很快,他身旁围满了人。
今安在失明了。
医师说没有复明的可能。
江羡年听到诊断时没有哭,只是十分用力地咬紧下唇,自己都没发觉嘴唇是何时破的,直到医师说要离开时才尝到淡淡的铁锈味。她站起身,看了看今安在。
今安在低着头,摆弄陪了他四天的布条,神情淡淡。
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他平静地告诉她眼睛没感觉了,平静地聆听医师的诊断,平静地接受了失明的结果,像一汪永远不会沸腾的静水。她总觉得水的味道是咸涩的,如同凝固的泪,蓄积于湿润的眼底,凝成罩在眼睛上的薄薄水雾。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今安在知道那层雾的存在。
第224章 216.失明 江羡年送医师离开,……
江羡年送医师离开,随他走出屋子,带上门,使门扇严丝合缝地合到一起。快要走出庭院时,她苦苦哀求道:“医师,求您保住他的眼睛。他的本命武器是弓箭,他不能没有眼睛。他能看得很远很远,真的能做到百步穿杨,怎么可能这么几天就失明了。求您想想办法,求您了……”
医师眼看江羡年的眼眶越来越红,为难地皱起眉,长叹一声,说道:“江姑娘,我尽力了。我若有办法早就用了,怎么可能看着病人受罪?”
江羡年沉默不语,直直看着医师,良久妥协地垂下眼眸,平静道:“麻烦您了。”
医师意欲安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今安在才十八,未及弱冠,他作为医师也痛心不已。他这几天不眠不休地翻医书,然而时至今日却连毒都无法确认,属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医师向江羡年微微颔首,歉然道:“抱歉,是我无能。”
江羡年目送医师离去,在原地吹了会儿冷风,树叶一直在替她哭泣,沙拉沙拉,肩膀被打湿了。她接住一片湿漉漉的树叶,抹去上面的水,放它回到风中,转身走向今安在的屋子,两只手都握得很紧。
她不能掉眼泪。
今安在都没哭,她也不可以哭。
绝对不可以。
这么想着,江羡年再次见到今安在时确实绷住了眼泪。她用听不出哽咽的声音问道:“今安在,你眼睛还难受吗?怎么又蒙上了布条?”
眼睛尚能视物时,今安在见光即感锥心之痛,所以白日从不摘布条。她发觉他不对劲时便是通过取下的布条判断的。
今安在摇摇头,轻声道:“你看到我的眼睛会难受。我以后不摘布条了。”
蒙在眼上的水壳突然破掉了,江羡年用手背擦眼泪,越擦越多,像一场逐渐激烈的骤雨,雨声锁在紧闭的双唇里,鼻腔酸楚不已,仿佛被醋泡着,但嘴里苦得发慌。她轻轻勾下布条,无法聚焦的眼睛局促地动了下,意外和她对上了目光。她俯身抱住今安在,哽咽道:“今安在,就当是为了我,哭一下吧。”
“好。”
江羡年不知道的是,在她抱住今安在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已潸然落下。
来闻人家之后,青豆几乎成了餐桌上固定的主角。按理说洛雪烟早就习惯了青豆的存在,看到它时不会生出一丁点波澜。可她夹起青豆时,巨大的悲伤瞬间充盈在胸口。筷子一抖,青豆掉了回去。
倘若世上当真存在主角光环,洛雪烟由衷希望光环即刻生效。这样今安在不会失明,江寒栖也不会囿于幻魇,他们用金手指消灭丧尽天良的反派,大家都好好的。
书里为什么没写反派用毒?为什么没写画怖?她知道了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
洛雪烟放下筷子,两手交叠摁到眼上,油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她干涉了许多节点,可现实依旧和小说里一样,一切都在往利于反派的方向发展。她还能做些什么?
“看,地上。”
洛雪烟拿开手,看到江寒栖双手交握,做出了特殊的形状。她看向地面,扫了几下,在她的影子旁边发现了一个小猫影子。小猫跳到她的左肩上,蹦蹦跳跳地走到右肩,趴在那里不动了,讨喜地蹭了下她的脸。
洛雪烟用手影摸了摸小猫脑袋,朝江寒栖展颜一笑,问道:“你喜欢小猫吗?”
江寒栖点头。
洛雪烟想起江寒栖看到猫时总是一脸不自在,思索片刻,问道:“那你以后会养猫吗?”
江寒栖摇头。
洛雪烟又问:“为什么不养?不是很喜欢吗?”
江寒栖回道:“养不好。”
洛雪烟奇怪道:“什么叫养不好?”
江寒栖噤声。
洛雪烟急忙夹了块鱼肉放到饭尖上,招呼道:“吃饭吃饭。”
江寒栖不作答后十有八九会陷入与现实脱节的幻境中,紫目纹也会随之张大。
江寒栖埋头吃饭,洛雪烟观察了一会儿方才放下心来。江寒栖的妖性已经稳定下来,她下午打算跟闻人家说紫目纹的事,到时他定要和陌生人接触,不能再受新刺激了。
她看了眼缠在手上的绷带,忧心忡忡。他陷入幻境的程度一次比一次深,重返现实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每次醒来时的记忆都不连贯,她已经和江寒栖重新认识过十一次,不过次次都不知道儿时的他叫什么名字。
唯一省心的一点是她转眼取得江寒栖的信任,简易程度堪比摸一把流浪猫就能让它翻着肚皮跟回家一样。
午后,江羡年如约带着研究过画怖的学者上门。今安在也跟着来了,牵着江羡年的手。他失明后不再畏光,总算能在太阳底下透口气了。两人皆一脸疲态,但神情出乎意料的放松,如同一对经历大风大浪后的旅人,带着一身疲惫坐下,眉头久违地舒展开。
洛雪烟见今安在穿得不多,看看身上臃肿的小夹袄,用老年人的口吻感叹年轻人火力旺,两人笑了,她也跟着笑。
江寒栖没搞懂三人为何突然笑得那么开心,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他们那边瞟,越看越困惑。此时的他无从得知,有时悲伤需要靠卖力的笑来冲淡,多笑笑,一个坎就过去了。
江羡年注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往边上躲,发现他跟着看了过来,眼神平和,好像只是在打量。她不确定道:“他不认识我了吗?”
洛雪烟扭头看看江寒栖,解释道:“有可能,他现在一天要认好几次人,不认得你也正常。”
几人一同进屋。
学者想让江寒栖坐下,连喊几声公子也不得回应。他望着洛雪烟,眼睛一瞬不眨,似是在征求意见。
“坐呀。”
洛雪烟轻轻推了下江寒栖的肩膀,他顺从地落座,却在学者凑近时一惊一乍地往后仰去。学者看了眼洛雪烟,她讪讪咧嘴,俯身对江寒栖小声道:“这位老先生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郎中,他是来给你看病的。你忘了吗?”
她预先做过铺垫,说江寒栖觉得冷是因为感染风寒,要看郎中。以防万一,她在学者来之前还哼了一阵安神的鲛歌。
江寒栖坐直身子。
洛雪烟用手托住宽阔的后背,略微施力,定住了他的腰板,对学者道:“您可以开始了。”
学者做完检查,给了一小瓶药丸,说是能延缓入幻的速度,早晚饭后服用。
洛雪烟问道:“不能直接解除幻境吗?”
“若逢紫目纹初生时,这药倒顶用,”学者掐了下拇指和食指,“但公子的紫目纹已经张开这么大了,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若莫医师在此也许有一丝希望,他近些年一直在研发针对紫目纹的解药,说不定能救公子。”
江羡年插话道:“先生说的可是闻人家主身边的莫医师?”
学者应道:“正是。”
江羡年看向洛雪烟,说道:“莫医师明天就来,已经在路上了。”
林间车道上,有一华丽马车缓行,銮铃轻灵。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皮毛油亮,其车架以金丝楠木构建,装饰均用真金打造。马车内铺着柔软的波斯绒毯,一侧摆着四方立柜,柜子里堆满了竹简,车厢充斥着清雅的草药香,被炭火烘得晕开了。
一女子坐在当中,衣着简雅华贵,围着白狐围脖,手肘撑在靠垫旁,撑着脸,脸上扣着白面具,整张脸都盖住了,眼周绘有火一般的山茶花,栩栩如生。她手握竹简,似乎睡过去了,许久未动竹简。侍女坐在另一侧,时不时看看自己的主人,格外留意耷拉到膝下的竹简。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竹简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侍女拾起竹简,见主人动了下身子,双手奉上竹简,听到车夫赔不是,呛声道:“雨天泥泞难走就慢点驾车,颠坏我家主子可怎么办?”
女子出声制止道:“雨山,不得无礼。”
雨山委屈地合上嘴。
女子对外面道:“无事,继续行进吧。”
于是马车走得更慢了,加急赶路只需半天时间的路被硬生生拖成了一天半。女子全程一声不吭,品茗调香看竹简,把通讯符上的急催充作耳旁风,心静得无端恼人。
终于,马车慢悠悠地停在闻人家大门前。女子踩着马凳下车,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扫了眼在外迎接的熟人,一声招呼也没打,开门见山道:“先带我看有紫目纹的那个。”
洛雪烟推开门,看到形如笑脸的假面,脑子嗡的一声。
女子先声制人:“初次见面,小女子姓莫名玉,洛姑娘叫我阿玉就好。”
洛雪烟正端详白面具,听到她直接喊出自己的姓,蹙眉道:“你认识我?”
莫玉理所当然道:“我听人说江公子和他伴侣共居一室,你既然是从他居所里走出来的,那必定姓洛呀。”
洛雪烟越看那面具越不舒服,问道:“您为何要戴面具?”
“貌美,怕被人惦记。这面具是我从拍卖会上高价竞得的,本来想拍白檀,可惜中途被人截走了,只能戴山茶花了,”莫玉抚上面具,直直盯着洛雪烟,双眼藏在黑黢黢的洞后,像蛇在洞中向外窥视一般,“洛姑娘对我相貌很好奇?”
洛雪烟静静望着莫玉。莫玉的母亲是闻人家家主的表亲,她从小就在闻人家长大,家世清白。她侧身让出进去的路:“没有,莫医师请。”
莫玉和先前的学者一样,上来先撑眼皮检查。她强撑开江寒栖的眼睛,将上下眼皮分到最开,两指大力抵在眼骨上,除了瞳孔,上下眼白也露了出来。江寒栖感觉眼眶边缘有难耐的撕裂感,出于本能要挣扎,眼睛直往洛雪烟身上瞟,满脸无助。
“雨山,摁住他,”莫玉竖起食指,截住求助的目光,“看我手。”
洛雪烟挡开雨山,被江寒栖圈住了手腕,感觉他的拇指在不安地扣手腕内侧,拍了拍手背,对莫玉道:“麻烦下手轻一些,他不太舒服。”
莫玉看了眼叠在一块的手,维持和江寒栖平视的高度,掀眸对上担心的双眼,似乎有些恼怒:“洛姑娘,我在看病,看完才能让病人舒服。”
洛雪烟无言以对,担心江寒栖受到刺激做出不该做的事,只好弯腰安抚道:“忍一下,很快就好了了。”
结果莫玉检查了近一刻钟。她起身时,江寒栖两只眼都有点充血,一直在难受地揉眼睛。
第225章 217.入幻 莫玉从药箱里翻出一……
莫玉从药箱里翻出一红一蓝两个小瓷瓶,转身看到洛雪烟站到她原先站的地方,撑着膝盖,询问江寒栖的眼睛,温声细语,像对孩童说话一样。她旁观片刻,将手探向箱子最底部的长布包,里面放着银针。她在上面停了一瞬,最后取走了堆在角落里的小药包。她唤道:“洛姑娘。”
洛雪烟扭头看莫玉,见她手里拿着药,方才直起身子正对她,问道:“如何?紫目纹能根除吗?”
莫玉说道:“能。我现在要上眼药,可否去卧房?”
医师的自信不亚于世上最好的定心丸。洛雪烟满心欢喜地把莫玉领进卧房,让江寒栖平躺到床上,主动接过了滴眼药的活,伸手讨要药瓶:“我来吧,莫医师告诉我用量就好。”
莫玉极快地扫了眼床铺上的枕头和被子,脸色缓和了些,交出红瓶,嘱咐道:“每只眼各滴三滴,这次滴完后面每隔四个时辰滴一次,把瓶子里的用完就行。”
洛雪烟照做。
莫玉从蓝瓶中倒出三粒药丸,喂到江寒栖嘴里,向雨山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送了口水。她接着道:“每次滴完再吃三粒药丸。”
紧接着,莫玉拆开药包,粗暴地捏着江寒栖的脸颊,将一角伸进嘴里,迅速倾倒。雨山又上前喂了口水。她说明道:“最后吃一包药粉。这些药有安眠的成分,他吃完会昏睡,叫不醒很正常。”
洛雪烟没吭声,莫玉转过头,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的手看,若有所思。她撤回手,问道:“洛姑娘哪里不懂?”
洛雪烟摇头:“没有。”
接个药的工夫,江寒栖已经睡熟了。洛雪烟扯过被子盖到他身上,一转头对上红艳艳的山茶花,猛地往后退去。
莫玉也跟着往后退了下,手把住面具,笑问:“不是都说了叫阿玉吗?”
“哦。”
洛雪烟扫了眼莫玉的耳垂,白净完好,没扎过耳洞。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莫玉身上有反派的影子,对视久了脊梁骨会窜上一股凉意,如同毒蛇在骨髓里攀爬。
突然,莫玉摘下面具,一张比山茶花还要艳丽的小脸缓缓出现。她用面具遮着嘴,注视着洛雪烟,杏眼眯成一条缝,善解人意道:“这样就不会吓到你了吧?”
洛雪烟无心攀谈,一板一眼道:“莫医师,我有个朋友中毒了,情况紧急,一直在等你过去。”
江羡年昨日盼了一天没等到莫玉,此时肯定等得心焦。
莫玉没有起身的意思,移开视线,疲惫道:“我坐了很久的马车,有些累了,先让我缓一缓。”
这时,江羡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因因,莫医师在吗?”
莫玉不为所动。
洛雪烟思量套近乎或许能喊得动她,无奈地喊了昵称:“阿玉。”
漠然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莫玉笑吟吟道:“你终于肯叫我阿玉了。”
洛雪烟催促道:“我朋友那边就拜托你了。”
“好吧。”
莫玉扣上面具,非要洛雪烟送别。
洛雪烟把她送到门口,目送几人离开,忽然感觉世界一下暗淡下来,抬头一看,发现一大团乌云吞食了太阳,状似狐狸脑袋。
一天一夜过去,紫目纹退回到一条缝的大小,但仍未消失,而江寒栖则成了一个呆子,他不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话,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眼睛一瞬也不眨,像个离魂的空壳。
莫玉面色凝重道:“他的紫目纹太严重了,药治不了了,得引魂。”
洛雪烟疑惑道:“引魂?”
莫玉解释道:“他自己醒不过来,得靠另一个人潜入意识唤醒。这个我做不了,要找家主帮忙,他会合魂术。你先收拾东西,我们等下就走。”
洛雪烟微微一怔,提醒道:“还有阿年他们……”
莫玉昨日确认今安在中的是五色失,说要去家主那边治疗。江羡年问过她能否即刻启程,她说自己要救治贺淮山和其他重伤之人,还要在本家这里待一段时间,只开了些延缓毒发的药。
洛雪烟没料到莫玉说走就走。
莫玉说道:“一起。”
江羡年被紧急出发的通知搞得措手不及,收拾东西前和江良钰说了声。千机阁调查陷入僵局,查不出问题,江良钰要随官员去京城汇报,约好后天和她在闻人家见一面。如今她要到闻人微澜修养的别苑,路途遥远,走一趟时间来不及。
六人共乘莫玉来时的马车。
闻人微澜常年静养,别苑建在秀水青山间,周遭栽满了香气馥郁的香兰槐,被雾气环抱,像一处小小的桃花源。洛雪烟只觉得好闻,江羡年看到葱郁的槐树林却觉得诡异。香兰槐和红翡草不同,能掩妖气,但会吸引妖物。山野多精怪,香兰槐放在这儿不亚于野生养蛊场。
今安在眉头微蹙,确认道:“香兰槐?”
江羡年小声道:“嗯,种了一片。”
今安在又道:“车里的熏香好像混有香兰槐。”
江羡年恍然大悟:“难怪闻着有点熟悉。”
江羡年看向江寒栖,她和洛雪烟先前还发愁替他遮掩外泄的妖气,这样一来什么也闻不到了。她听到莫玉的声音,视线偏了偏,瞧见她不知不觉贴到了洛雪烟身边,越走越近,几乎要和她肩膀擦肩膀,洛雪烟则在默默拉开距离。
莫玉上马车时听到洛雪烟喊她莫医师,还反问她为何不叫阿玉。那时洛雪烟就有点不自在。
江羡年说道:“今安在,我们去帮因因解围。”
今安在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嗯了声,跟着她加快步伐。
“因因,”江羡年挤到洛雪烟身边,莫玉不得不走到前面,她随手指了下道旁的花,“这是什么花?”
洛雪烟向她递了个感激的眼神,报出花名。
江羡年冲洛雪烟眨眨眼,带着今安在插到中间,把她和莫玉隔开了。
穿过曲径,一典雅屋舍自白雾中缓缓浮现,捂得严严实实的男子站在门口,嘴唇红中发紫,脸上泛着病色,拿着手帕咳了两声,对来者致意。
江羡年见到闻人微澜不免想起守活寡的林欢许。他完全可以把她带在身边,可他却把她丢在人生地不熟的本家,任由她自生自灭。她因此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疏离地打了个招呼。
闻人微澜看向洛雪烟,关心道:“洛姑娘,你身子不适吗?”
江羡年转过头,发现洛雪烟在怔怔地望着闻人微澜,血色尽失。她唤道:“因因?”
洛雪烟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摇了摇头,急忙移开目光。见到闻人微澜的第一眼,她耳中响起了令人窒息的嗡鸣,胸口闷得心慌。
闻人微澜说道:“先进屋吧。”
不能进屋。
洛雪烟听到自己的声音,心脏扑通狂跳,发现眼前所见好像系在了投入海中的蜗牛身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慢,声音听不真切。
闻人微澜转身走进屋子。
莫玉说了句什么。
江羡年凑过来,捏了下她的手,牵着她往里边走。
阿年!等等!不要进屋——
两只脚站定。
洛雪烟越过门口,蜗牛溺毙,世界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速度,脑海里的杂音也消失了。
闻人微澜递来一杯茶,说道:“洛姑娘,喝杯热茶吧,当心烫。”
洛雪烟懵懵地接过茶杯,在茶水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觉得方才感知到的东西像在做梦一样,但她确实是醒着的。她望向闻人微澜,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没出现过。
紫目纹不可拖延,闻人微澜商定傍晚施合魂术,让他们自行决定潜入的人选。合魂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卷入对方的意识,双双永眠。
江羡年和洛雪烟僵持不下。一个因为负罪感,一个则想让好友陪在心上人身边。最后江羡年到底没拗过洛雪烟,因为她的一句话:“我喜欢江寒栖,我想知道他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阿年,你就成全我吧。”
于是洛雪烟躺到了江寒栖身边,与他十指相扣,两人手心上各有一道伤痕。她服用过辟谷丸,即使一个月不吃不喝,身体也不会出问题。
闻人微澜坐在招魂引魄的十三弦琴前,重申注意事项:
“你进去就是一个鬼魂,无法干涉江寒栖的所作所为,只有当他遭受巨大痛苦,意识变得薄弱时,你才能在他面前现身。”
“他醒不过来是因为不敢直面内心的恐惧。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他撑不住的时候,想尽办法鼓励他继续向前走,直至破开幻境。”
“你只有一次现身的机会,失败就赶紧退出来,不要跟着他重新开始,否则会丢了性命。”
“最后一点,当你手腕上的铃铛发出响声时,说明入梦引快要燃尽了,那时你必须立马退出,不管发生什么。”
“江寒栖的意识在他身体里,所以他不会死,但你不同。要是你的意识迷失在幻境里,真正的你会慢慢死去。听明白了吗?”
洛雪烟应了声。
闻人微澜瞥了眼脸色阴沉的莫玉,拨弄琴弦。
琴声渺渺,供台上的紫烛燃起了微弱的火苗,江羡年凝望两人的睡颜,心道,但愿一切顺利。
【第十四卷·往生结】
第226章 218.母子 幻境进的猝不及防。……
幻境进的猝不及防。
洛雪烟觉得自己像从云端摔了下去,可身上没有重量,下坠犹如落叶飘荡,晃悠悠地落到白雾里。她茫然地迈腿走了两步,听到鼎沸人声,紧张地停在原地。
白雾骤然散去,只见一个四五岁小男孩坐在台阶上,长了张白净的小脸,眉眼像用工笔勾勒一样,双唇透着丹红,鼻梁上有一枚可爱的黑痣。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趴在脚下的黑猫,眼睛跟着晃来晃去的尾巴滴溜溜地转,也许是怕惊动黑猫,他面上透着一丝紧张,好像连呼吸都很小心。
洛雪烟第一眼不太敢认。
江寒栖像一块生人勿进的冰,可小男孩看起来像毛茸茸的黑猫一样温暖,任谁见了都想摸一摸那肉乎乎的小脸。
“冬至。”
小男孩惊喜地转过头,拖长音调,听起来像撒娇:“娘——”
娘?
洛雪烟愣了愣。
江寒栖以前是人类?
黑猫一溜烟地跑来,洛雪烟忘了自己没有实体,急忙闪到一边,再抬头,见到一女子从屋中款款走出,如纤云出岫,一张脱尘的美人面就那么轻巧巧地露了出来,杏脸柳眉,美玉不艳。
虽闻不到气味,但洛雪烟莫名觉得女子身上应该有幽兰一般的香气,走路时步步生暗香。
难怪江寒栖长那么好看。
洛雪烟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女子弯腰给小男孩整理衣襟时才惊觉她身上是最寻常的厨娘打扮:灰蓝交领衣、碎花围裙、红襻膊。她下意识把云袂花衫加到了女子身上。
母子俩说说笑笑地往里走,洛雪烟跟了上去,发现他们住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院子挨着一座奢华的建筑,像朱门绣户,但,似乎过于浮夸了。
推开门,两人栖身之所即一览无余。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和一张床,满满当当地挤在狭小的屋子里。尽管收拾得很干净,却难掩破败之相。桌上摆了两碗饭,一小碟清炒青菜,一盆鲫鱼豆腐汤,汤面上没什么油花,清汤寡水,豆腐碎成小块,鲫鱼的肉都是散的,而且只有刺最多的鱼尾一段。
这吃的都是什么啊?
洛雪烟看得直皱眉,但娘俩都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就着残羹冷炙吃饭。她绕过饭桌,去屋子里转悠了一圈,感觉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的生活痕迹。
“娘,我又吃到我的姓了。”
听到委屈巴巴的抱怨,洛雪烟折回饭桌,看到江寒栖耷拉着脸,手边多了一块姜。
女子忍俊不禁,问道:“那你还记得你的姓怎么写吗?”
“当然记得。”江寒栖放下筷子,用食指在桌上划拉。
洛雪烟跟着难辨的笔画在手心上写了遍,发现是个姜字。
“我们家冬至真聪明,奖励一块鱼肉,”女人把挑完刺的鱼肉放到他碗里,嘱咐道,“可能会有刺,慢点吃。”
冬至,江寒栖生日在冬至那天,莫非姜冬至是原名?但这也太潦草了吧。生在冬至就叫冬至,按这个逻辑,她岂不是应该叫洛立春?好土。
洛雪烟噗嗤一下笑出来。
“娘也吃!”姜冬至把鱼肉一分为二,将大的那块挑到母亲碗里,扬起小脸冲她笑了一下。
天哪,江寒栖,不对,姜冬至小时候也太乖了吧。
洛雪烟听他嗲声嗲气地说话,弯下腰,虚虚捏了下肉乎乎的小脸,笑得一脸不值钱。她要在讨厌小孩这句话的后面加个括号,写上“姜冬至小朋友除外”。
消了会儿食,姜冬至乖乖上床睡午觉,像只四仰八叉的小奶狗,四肢放松地打开。洛雪烟很少见长大后的他睡这么惬意。女人给孩子盖了下肚子,收拾碗筷,离开了屋子。
洛雪烟跟女人走出院子,来到后厨,看规模是做大锅饭的那种,很宽敞。洗碗池里堆了一大摞碗,女人洗完自己的碗筷,默默洗起了其他的碗。
洛雪烟感觉后厨没什么好看的,走到前院,想找门进主建筑里看看,走了几步想起自己此时是阿飘,直接穿墙而入,一阵丝竹之音悠然入耳。她看到高高挂起的琉璃灯笼,愣愣地环视四周,暖光暧昧,红绡艳丽,笙歌曼舞盈酒樽,才子佳人双双入。
这、这哪是什么高门大户,这不是……不,也可能是正经酒楼。
洛雪烟不信邪地随即挑了对情人尾随,看到两人进房间抱着互啃起来,识相地退了出来。她没有想歪,这里就是青楼。
假设夫君早死,女人为何会带孩子来这种地方打杂?古代女子重声誉,就算是迫于生计也不会来这种烟花柳巷之地讨生活吧?
洛雪烟忽然有些在意起女人惊人的美貌。在这种地方,好皮囊是危险品。她返回后厨,看到女人边上站了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粉像不要钱似的往脸上扑,红唇艳如火,像个揣了一肚子坏水的刻薄女鬼。
精明的三白眼频频往女人身上瞄,绣有红牡丹的团扇在初见干瘪的手里转了一转,中年女人开口了:“棠梨,高官人今儿个又向我打听你了。若你去陪他一夜,我免你三个月的房钱,如何?”
棠梨面不改色地继续刷碗,回道:“春姨,我已为人妇,您不要在我身上打这种主意了。”
春姨往前凑了凑,棠梨急忙避开,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春姨的将她从头到脚扫了遍,不动声色地施压道:“这地段房租又涨了,你若还想跟你儿子住下去,恐怕要多拿些房钱出来了。”
棠梨问道:“要涨多少?”
春姨比了个张开的手掌:“五百钱。”
棠梨皱眉道:“怎么一下涨那么多?”
春姨用团扇挡着嘴,拖长声音,阴阳怪气道:“我也没办法啊。折芳楼地段好,达官贵人都爱来,来着来着,这房租不就起来了吗?但若是你肯接待……”
棠梨冷冷道:“我交的起,春姨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春姨用手轻轻掌了下嘴,娇俏道:“怪我多嘴了,我本意是想给你减点负担,毕竟你那儿子也老大不小,该考虑上学堂的事了吧。不过既然你付得起,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别往心里去哈。”
棠梨低头拿起碗接着洗,淡漠道:“不会。”
“那我先走了。”春姨笑了声,对随从使了个眼色,扭着胯走开了。
洛雪烟感觉主仆二人像是会在私底下讨论方才这段对话的模样,跟了上去,果然,走出后厨后,春姨和随从讨论起棠梨的事。
随从感叹道:“棠梨不愧曾为金钗之一,生过孩子模样更胜从前。”
春姨挥了下团扇,自夸道:“还不是我调教的好?从小好吃好喝的供着,教她跳舞、抚琴、吟诗作对,她的美貌全是我的心血。我当年就应该再跟那个姓姜的再多要些钱,现在想来真是亏。”
随从眼睛一转,猜测道:“春姨,您说,那姓姜的是不是抛下棠梨母子俩了?那孩子都五岁了,也没见他回来接人。”
春姨细眉一挑:“保不准呢。不过棠梨不是说他一年前回来过吗?”
随从又道:“我估计他准是空着手过来的,不然棠梨怎么能从大宅子搬出来?还投奔到我们这儿来。她当金钗时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倒好,为了温饱在后厨里刷起碗了。”
春姨鄙夷地皱了下鼻子,刻薄道:“我看她就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个出身在我们这儿的孤女,连姓都没有,还妄想做大户人家公子哥的正妻。没名没分的,竟然搞了个孩子拉扯,以后有她哭的时候。哼,依我看,她早晚要回到楼里,我等着她求我让她接客的那天。”
两人拐进房间,洛雪烟听得不舒服,没再跟下去,往回踱步。
棠梨的遭遇显而易见。姜冬至的生父救风尘,与她发生了关系,还许她正妻之实,听着就不靠谱。不过他一年前还回来过……不会是已有家室偷偷在外面包养吧!
晚上睡觉前,棠梨惦记着春姨涨房钱的事,把积蓄拿出来数了数,按新房价来算,最多还能租半年。她看看熟睡的小脸,有些惆怅地蹙了蹙眉。春姨有一点没说错,姜冬至快到上学堂的年纪了,送出上学又是一大笔开销,送晚了恐怕会误了启蒙的好时机,她不想自己的孩子慢人一步。
若夫君在身边就好了。
棠梨怜爱地点了点姜冬至鼻梁上的小小黑痣,想起姜元成后颈上有一颗,平时掩在衣领下很难看见。
姜家近年多难,兄弟闹着分家,他想等稳定下来再与她完婚,这一去就是一年多。他们先前还有书信往来,半年前连书信都断了,说是在宅斗中分身乏术,暂时顾不上他们,又说假以时日就能再见了,嘱咐他们多加保重。
棠梨越看他与她的孩子越可爱,在小脸上落下宛如飘雪般的一吻。冬至,她的小冬至,她爱他就像爱他的父亲一样深沉。
洛雪烟看着母子相处的温馨画面,却是一脸忧虑。
有这么一个爱他的母亲,姜冬至为何会变成江寒栖?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棠梨打听到附近的学堂,抽空去拜访了教学的夫子。她没有身份,入学堂前需要打点夫子。她花了许多钱,准备了贵重的见面礼,还隆重地梳妆打扮,想给夫子留一个好印象。
但,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有人认出了她是折芳楼的金钗之一,其他人知道后明里暗里折辱,夫子眼一闭,一个礼都没收,说是会脏了自己的手。
什么道貌岸然的老古板!就你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读圣贤书!
洛雪烟气得在旁边撸起袖子一顿输出,不过声讨也是白费嘴皮子,谁也看不见她。
棠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瘦长的影子像过街老鼠,缩在一起,装着一肚子委屈,隐约漏出低低的哭声。天上下起了小雨。
回去后,棠梨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姜冬至看了她一会儿,也趴到旁边呜呜地哭了起来,比她还伤心。
棠梨怔怔地转过头,疑惑道:“你哭什么呀?”
姜冬至转过头,吸了吸鼻子,单纯道:“娘一个人在哭,听起来很孤单。”
棠梨看姜冬至鼓出个鼻涕泡,破涕为笑,起身找手帕给他擦脸,反过来安慰止不住眼泪的儿子。
洛雪烟看到抽搭个不停的姜冬至,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响了。
第227章 219.漂泊 门外站着一膀大……
门外站着一膀大腰圆的伙夫,为人憨厚,姑且算是棠梨的半个朋友。他体谅孤身带孩子的棠梨,有时会瞒着春姨给娘俩送些好吃的,这次也不例外。他看棠梨面有泪痕,关切道:“妹子咋哭了?”
对一个异性外人,棠梨不想说拜见夫子遭到的难堪,打哈哈道:“都是这雨闹的。”
伙夫没多问,只是点点头,把油纸包递给她,说道:“下午楼里弄了些烧猪肉,我就给你留了点。你和冬至分着吃吧。”
棠梨受宠若惊道:“谢谢。”
伙夫摆摆手,道了别,撑伞走进雨里。
“烧猪肉,”小孩子忘性大,长睫上还挂着老大一滴泪珠,就顶着个笑脸扯母亲的衣袖,催她赶紧开油纸包,“娘,快打开快打开。”
棠梨解开绳子,推给姜冬至。他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笑道:“第一块娘先吃。”
棠梨就着小手叼走烧猪肉,看儿子一副乖巧模样,好容易下去的泪又要反上来。
上学堂的首要准则就是懂礼,那个夫子根本不知道她的小宝贝疙瘩有多懂事,上来就因她的出身否定了他的一切。再说她的出身怎么了?她在折芳楼洁身自好,后被姜元成赎身,与他结为夫妻,恪守妇道,不曾逾越伦理纲常,他们就是看她一介女流好欺负。
想到这,棠梨又思念起身在宜州的夫君,盼他早日处理完烂摊子,过来接他们娘俩。
他临走前说手头紧,没留太多的钱,中间姜冬至生了场重病,求医用掉一大半,她不得已搬出了大宅,重新委身于折芳楼,日子越过越落魄。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动身去寻他了。
去宜州的念头一冒,棠梨心中的退堂鼓又打得震天响。
她在折芳楼长大,从没离开过这一片地方,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而且路费也是个伤脑筋的大问题,她自幼娇养,不会做活,若积蓄在半路花光该怎么办?她不会赚钱。
棠梨就像囚在笼中的金丝雀,从小被关在里面,羽翼退化,不敢飞,故而笼门大开也只是安分地待在里面,除非,遇到危险。
烧猪肉属于难得的荤菜,棠梨舍不得吃,加上没什么心情,只吃了两块,剩下的全给了姜冬至。
洛雪烟看着吃得像小猪一样的姜冬至,再联想到江寒栖优雅的吃相,暗自发笑,原来他儿时也曾这般活泼过。
然而没多久,那股活泼劲就萎靡下去,姜冬至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没力气撑上眼皮一般,头慢慢垂了下去,含糊道:“娘,我吃困了。”
棠梨扶着额头,也快迷瞪过去,听他说话骤然醒了过来,但很快又是睡眼惺忪的模样,恹恹道:“困了就……上床睡觉……”
说到一半,姜冬至就一头磕到桌子上,发出结实的“砰”的一声。棠梨意识到不对,挣扎着站起来,想洗把脸清醒一下,还没走到水盆就倒了下去。
两人倒下后,屋子里像是被设下结界一般,突然静得可怕,时间化身蜗牛,缓慢地贴着墙壁爬行,留下的粘液欲滴不滴,往下垂一垂,又缩了回去。洛雪烟毛骨悚然,什么也做不了,无助地站在那儿屏息等待。
门开了,来了四个人,春姨为首,进屋直奔棠梨,把她带走了。
他们想把她带到哪里去?
洛雪烟紧张地跟了上去,明知棠梨感应不到她,却坚持不懈地在她身旁大喊她的名字。棠梨没醒,目睹带人全过程的她是在场最害怕的那一个。
春姨把棠梨弄到了折芳楼内的一个雅间内,派人给高官人送信。她绞着手绢,含笑看着棠梨,打量她的目光如同观赏一件高额的奢侈品一样。棠梨离不开折芳楼,全仰仗她供吃供喝,纵使被算计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到时生米煮成熟饭,赌光了的腰包又能重新鼓起来了。
高官人欣然而至,见到美人卧床,他也不在乎春姨坐地起价,爽快地付了钱,拿到了房间的使用权。
“棠梨,你快醒醒!”
当高官人压到棠梨身上时,洛雪烟心如刀绞,眼都不敢睁,把头扭到一边,握拳握到全身发抖,感到一阵恶心。难道这就是悲剧的开端吗?
“你不要过来!我有刀,我会杀了你的!”
是棠梨的声音!
洛雪烟惊诧地睁开眼,看到棠梨缩在角落,双手握刀对着高官人,见他隐隐有往前的趋势,一阵乱舞,划伤了他的胳膊。高官人捂着伤口,心里发怵,登时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灰溜溜地离开房间,找春姨要钱。
惊魂未定的棠梨跑出房间,遇到前来拿她的春姨,举刀冲着她,威胁道:“你别忘了,我知道你的把柄。你再纠缠,谁都别想好过!”
她先前念及往日情分,又寄宿折芳楼的屋檐下,吃人嘴短,从没拿把柄做过文章,但春姨这次触到了她的底线。
春姨讪讪退后,棠梨趁机逃回了小院子里。
她把姜冬至抱到床上,封好门窗,收拾起行囊,煞白的脸许久都没有血色。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要去宜州找姜元成,就算没有八抬大轿的婚礼也好,就算暂时住不进姜家也好,他们一家三口要在一起,必须要在一起,她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姜冬至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棠梨战战兢兢地坐了一夜,只有年幼的孩子徜徉在烧猪肉的美梦里,安然睡到天亮。
翌日清晨,折芳楼的小院子清空了,无人知道母子俩去了何处,偶有人路过会往里张望一眼,总觉得还能看到相依为命的两个伶仃人。
仓促启程,过热的头脑逐渐被沿途的艰辛浇冷,不谙世事的金丝雀尝尽人间冷漠。是的,只有冷,没有暖。棠梨貌美,性子纯良,又带着个年幼的孩子,走在人群里就像一只漂亮的羔羊,浑身白净,野兽对她虎视眈眈,食草的呢,也总是坏心眼地咬上一嘴,因为嫉妒那副好皮囊。
洛雪烟唏嘘不已。漂亮并非原罪,可徒有漂亮却很容易招致死局。折芳楼只教会她如何释放魅力,她吃了很多亏才懂得,美貌在某些时候也会带来灾难,在无人保护时要学会藏拙。
闲话听多了,炽热的爱火摇摇晃晃,猜忌不可避免会产生,然而棠梨又不愿用那样糟糕的念头去摸黑放在心尖上的如玉君子,记忆中的他,书信中的他,绝不是那样为人不齿的负心汉。
棠梨一心想嫁给姜元成。这种热切无处安放,她选了块上好的红布,将相思穿在针线里,亲手缝起了无法预知的未来。
缝制红嫁衣时,不管上一秒如何在怀疑的狂浪中挣扎,下一秒都能在如意郎君的臂弯中续写残梦。盲目的爱遮蔽了双眼,却抵不消感到的真切阵痛。她想他的时候身体都会下雨,雨水排不出去,积在体内臭了,霉了,受潮的地方会痛。
棠梨不知道,姜冬至不懂,他只觉得母亲越来越不开心了。
棠梨先前接连被骗,身无分文后流落到满是瘴气的穷苦县,染了头痛病,愈发憔悴。他以为母亲是被病痛和贫穷折磨,时常想,要是自己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做大人很辛苦,他想让娘亲当小孩,他来做大人。
吃的不好,姜冬至个子不见长,还是一个瘦弱的小萝卜丁,在灶台边煮饭时还要踩个小板凳。
洛雪烟见姜冬至探身往锅里看,不禁捏了把汗,站在身后把住他的腰,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但做了总归有点心里慰藉。跟随母子北上这段时间,她心疼姜冬至更甚于棠梨。
姜冬至早慧且敏感,久到仿佛没有期限的漂泊把一颗七窍玲珑心变成了被风吹破的蜘蛛网,加之时常暴露在恶意之下,开朗的小狗逐渐变成了胆小的兔子。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需要爱与陪伴的时候,可棠梨沉湎于造梦,无暇顾及他。
他由此迷恋上了编绳。这是一个不费钱的爱好,随手在路边薅几根长长的草,交织在一起,寂寞的时光就被编了起来。
很多很多个夜里,星星都睡了,姜冬至抱膝坐在黑暗里,安安静静地望着抱着红嫁衣的母亲,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随烛光明明灭灭。他其实有点怕黑,可又不敢出声惊扰母亲的美梦,那是棠梨难得的开心时间。
姜冬至把鸡蛋面盛到碗里,端到里屋,看躺了一天的棠梨坐了起来,欣喜道:“娘,你好点了吗?”
棠梨点点头,看到面里有鸡蛋,眉头一皱,厉声道:“不是说省着点花吗?怎么又放了鸡蛋?”
她这两天头痛病发作的厉害,存粮吃完了,给了点钱让姜冬至上街买菜。
姜冬至怯生生地解释道:“娘,你生着病呢,要补补身子。”
棠梨呛声道:“哪有那么多钱补身子?家里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
她这段时间没精力绣花,花的是之前的积蓄,看病要钱,吃饭要钱,日子紧巴得把衣带一勒再勒。
姜冬至无措地拽着衣服下摆,低声道:“对不起娘,我知道错了……”
第228章 220.白猫 洛雪烟心疼不已。 ……
洛雪烟心疼不已。
姜冬至买菜专挑便宜的买,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八半花,看到卖鸡蛋的犹豫了许久才出声问价,拿了三个,不舍得钱,还试图和小贩讨价还价,挨了好一顿嘲讽,结果棠梨不领情,又是一顿训。
过了会儿,棠梨稍微冷静下来,自责方才语气过重,转头看到灰头土脸的儿子,柔声认错:“对不起冬至,是娘不好,娘不该凶你。”
姜冬至看了她一眼,依旧害怕。
棠梨向他敞开怀抱,安慰道:“到娘这里来。”
姜冬至钻进她的怀里,棠梨拍拍他的后背,见他始终不抬头,问道:“生娘的气了?”
姜冬至摇摇头,他只是太长时间没被这么温柔地抱过了。娘亲的怀抱是用柔软的落羽和蓬松的干草搭起来的窝,埋进去,好像能隔绝任何烦恼。
“擦擦脸,”棠梨把脏兮兮的小脸捧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灰,笑道,“都变成小花猫了。”
姜冬至腼腆地笑了笑。
母子俩分着吃完了一碗面,鸡蛋推来让去,对半进了各自的肚子里。姜冬至收拾完碗筷,看棠梨坐在那儿伤神,小脑瓜子转了转,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娘,我想给你编头发,可以吗?”
棠梨意外道:“你还会编头发?”
姜冬至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好。”
姜冬至手忙脚乱地分头发,小脸严肃得如同上战场,没一会儿就急出一脑门子汗。洛雪烟联想到江寒栖游刃有余的模样,心想,编头发果然得从娃娃抓起。过程曲折,但好在效果不错。
棠梨对着清水看了看发髻,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从哪学的?”
“看来的,”姜冬至有些神气地抬了抬下巴,问道,“娘,你现在高兴吗?”
这个问题来得没头没尾,棠梨没想那么多,顺着他回道:“高兴呀,有这么好看的发髻,娘怎么可能不高兴?”
“娘高兴就好。”
姜冬至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作为姜冬至的半永久性小跟班,洛雪烟可太清楚他这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了。
几天前,棠梨还没发病,忙着绣花赚钱,姜冬至用不着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午后会跑到编草的小摊旁偷学手艺,小摊挨着一家做珠钗生意的铺子。
那日赶巧了,有个女子买完珠钗,讨教编发的事,店家边口授边演示,姜冬至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过去,末了听见店家说了句:“头发梳得漂亮,心情自然就好。”
回家路上,姜冬至始终若有所思,当时洛雪烟就怀疑他把那句客套话当了真。
病中无力打理,乍看到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棠梨心里敞亮了不少,一时兴起,把姜元成送她的蝴蝶玉兰钗找出来,插进了头发里,痴迷地对水自赏。水中的她不再憔悴,还是当初那个能让姜元成神魂颠倒的美丽女子。
她又做起梦了,越做越真,抱着姜冬至,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两人定情的小调,一句一句地教他唱,声音如同掺蜜一般甜美。
姜冬至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唱。
“如果将来遇到想要心仪的女子,你就把这个小调唱给她听。”
“心仪是什么意思?”
“就是非她不可,除她以外的人都是将就。”
“好,我记住了。”
盛夏闯进八月时,母子暂住在临溪的小县城里,开始了苦夏的日子。
棠梨没食欲,闪成一竿瘦竹,两弯眉间时常笼着雾一般的愁意,幸而有姣好的皮囊撑着,苍白清苦相倒能看出几分弱柳扶风的意味,仿佛烈日下的一缕青烟,走着走着就散了。
没有哪个夏天像当下这个夏天一样难熬。天为盖,地为笼,衣服像蒸布,人裹在里面,腾腾地发着蒸汽。
棠梨每天都觉得嘴巴是苦的,好像生嚼了一万根苦瓜,血似乎也变苦了,沉闷的苦坠着胃,连吞口水都艰涩。潮湿无孔不入,皮肤上仿佛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青苔上攀附着茂密的藤蔓,那是寂寞滋养出来的,以笑容为养分,紧紧地缠着她,几乎让她喘不上气。
说话会加重苦味,所以她选择惜字如金,默然地窝在阴影里绣花,像暗处的幽兰,不过没有兰花的好脾气。说不清的烦躁堆积在体内,排不出去,便成了炸药,可她又不愿伤及无辜,于是姜冬至变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洛雪烟听了无数个离谱的挨骂理由。
比如姜冬至倒了一杯水要喝,一下没喝完,放在桌子上,棠梨上来指责杯子放的位置不对,说放在边上很容易碰到地上。
比如姜冬至不舍得吃肉,把肉让了出去,棠梨几番推让劝不动又会说他不知好歹。
比如地上掉了几根头发,看长度明显不是姜冬至的,但棠梨就是一口咬定他,说他没眼力见,自己掉的头发都不扫。
下到底层后,棠梨听了不少粗鄙之话,不自觉地融进了口语里,骂得一天比一天难听。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洛雪烟都遭不住那种骂法,何况五岁的姜冬至?被骂哭是常有的事。
棠梨觉得眼泪是女子的特权,看不得他一个男孩掉眼泪,见了只会更生气。久而久之,姜冬至的泪腺就退化了,只敢在晚上睡觉时捂着嘴巴哭上一小会儿。
这样糟糕的夏天,总要有点什么调剂才能过得下去。
棠梨靠谩骂姜冬至过活,而姜冬至则靠偶然结识的小白猫朋友过活。小白猫和他一样,也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奶膘还没退就过上了流浪生活。
因为一口饭,小白猫黏上了姜冬至,每日饭点前后都会到门口的阴凉处等他。
姜冬至交不到同龄朋友,把这只小猫当做好朋友。小白猫乐意亲近他,吃饱喝足总会翻身露出柔软的小肚子给他摸,摸头还一个劲地往手上顶,后来甚至可以在他怀里安睡。
小白猫的信任令孤独的孩子受宠若惊,姜冬至掏心窝子地对它好,有好吃的总会分它一半,明明他自己都舍不得吃。偶尔,他会冒出收养小白猫的念头,可又觉得母亲不会同意。
每当预感到离别时的隐痛时,他总会不舍地顺下小白猫的毛,试图用柔软的触觉铭记无法长存的友谊。
一直以来,姜冬至以为他会是主动离开友情的那一方,因而总是对小白猫怀着歉疚,不料他才是那个被抛下的可怜儿。这天中午,他端着饭碗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小白猫迟迟没有露面。
姜冬至不相信小白猫会不辞而别,去它经常出没的地方找了一圈,连根猫毛都没看到。他鼓起勇气问了住在附近的人,发现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附近有只小白猫。
苦寻无果,姜冬至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到了唯一的好友。
快到家时,他听到门口一片嘈杂,抬头看到许多人围在门前看热闹,挤进去一看,几个纠缠棠梨的混子在和她对峙,地上躺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小白猫的尸体。
姜冬至冲上前抱起小白猫,嚎啕大哭。
肝肠寸断的哭声像锥子似的一下一下地扎着洛雪烟的心脏,然而更绝望的事还在后面。
为首的混子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姜冬至,露出了诡计得逞的奸笑,扯着大嗓门喊道:“害死我猫的小鬼头出来了。”
听到这话,姜冬至反应过来小白猫的死和这几个混子有关,冲上前对发话的混子拳打脚踢,恨恨道:“你骗人,小白明明是你害死的,明明就是你。坏人,坏人!”
“哟,杀了我的猫,还想打我。”混子反手一推,姜冬至重重摔到地上。他爬起来,又要冲过去,被棠梨抓住了肩膀。
棠梨问道:“你喂没喂过猫?”
姜冬至着急道:“娘,小白是被他害死的。”
棠梨又道:“你就说喂没喂过。”
加在肩上的力道骤然增加,姜冬至打了个哆嗦,如实道:“喂过,可是……”
混子用一个手的手背打另一个的手心,露出了然的神色,接着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的猫就是被你儿子喂死的。你看怎么办吧,要么你陪我们喝顿酒,咱们交个朋友就算完事儿;要么你用这把刀扎你儿子的手以示惩戒。我是真怕他学坏,小小年纪就杀猫,长大了杀人可怎……”
出其不意的一刀了结了假惺惺的长篇大论。
围观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蝉叫得很大声。
洛雪烟看着被刀扎穿的手,感觉盛夏正在坏掉。刀拔出来,小小的手抽搐了一下,血流出来,渗进了桌子里,弄脏了白皙的皮肤。
原来、原来那道疤是这么来的。
巨大的悲伤击溃了理智,洛雪烟已经不能思考了,意识一片空白,以至于看起来很呆滞。她伸出一双颤抖不已的手,想捧起那只小手,又怯怯地缩回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他该有多疼啊?
姜冬至后知后觉挨刀的是自己的手。那一刻,尖锐的疼痛像雨后春笋一般穿透了整个手掌,他放声大哭,想要缩回受伤的手,可棠梨死死攥着他的手腕,训斥道:“不准哭!男子汉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姜冬至小脸惨白,哆嗦了一下,咬紧下唇,努力不让哭声泄出去。
第229章 221.梦碎 那群混子被棠梨身上……
那群混子被棠梨身上的鬼气慑住,冷汗像投入沸水的冰,哗的一下冒了出来,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棠梨抬眼看向为首的混子,眼神阴冷,像是从芦苇从里游出来的水蛇,见到活物就会叉上一口。她一字一顿:“这样总行了吧?”
“这、这次就算了,走了走了。”混子感到害怕,对美人的歹念被那一刀断得一干二净,领着撑场的兄弟落荒而逃。
棠梨提醒道:“还有刀。”
混子们脚底抹油跑了,一个都没有回头。
棠梨拿起那把带血的刀,看了眼议论纷纷的人群,门外立刻鸦雀无声,有不少人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她鞠了一躬,低声下气道:“子不教,母之过,让大家见笑了。”
人们面面相觑。
棠梨松带上大门,跨过小白猫的尸体,刀上的血滴了下去,弄脏了猫毛。她看向哭得一抖一抖的儿子,冷冷道:“过来。”
姜冬至怯怯地抬起头,看了眼带血的刀,有些害怕,他感觉母亲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棠梨拔高音调,重复道:“我让你过来。”
姜冬至不敢违逆,只得跟她进了屋子,留下一路压抑的啜泣。
棠梨进了内屋,随手把刀丢在地上,刀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又让姜冬至那颗脆弱的心突突地跳了下,他不自觉地缩到角落,抓着受伤的手。
棠梨拿起用于清扫积尘的枝条,折下一截,转身走向姜冬至,让他面朝墙站着,恨恨地在瘦削的后背上抽了下,幽怨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安分守己,别给娘惹乱子?”
姜冬至疼得哭出了声。
“不准哭!你有什么脸哭?我每天辛辛苦苦绣花供你吃喝,你倒好,吃饱了撑的去喂路边的野猫,还惹了这么一堆烂摊子回来!你是不是嫌我不够辛苦?是不是?”
打了几下,棠梨被积攒已久的苦闷压垮了脊梁,跪在地上,像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婴孩,哇地一声委屈地哭了出来。眼泪流到嘴里,苦得令她发抖。
没一会儿,热乎乎的怀抱裹了上来,那个怀抱并不宽广,堪堪包住冰冷的身躯,但那样也足以提供慰藉了。
姜冬至小声道:“娘,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不该去喂小白的,对不起……”
棠梨抱着他,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当天,棠梨的头痛病复发了。她睡下后,姜冬至把死去的好朋友埋在了野外,在小土坡上放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埋的时候一直在哭着道歉。
“不要道歉,你没有错。”
隐隐的,姜冬至听到这样一句话,好像是从消逝已久的早春里传来的,又好像月亮的叹息。他抬起头,看到抱在一起的浓厚云团飘了过来,天被压得很低,蓝得令人目眩。他缩在巨大的云影下,感觉自己像渺小的蚂蚁,迷失在茫茫四野上。
要下雨了。
手上的伤口疼了起来,姜冬至捏着手腕,逆风朝家里走去。
小白猫死后,无意折断的树枝成了棠梨手中的常客,她在抽打姜冬至的过程中发现了烦闷的宣泄口。她开始将谩骂转化为虐待,看见不顺心的事情就拎出来放大数倍,为树枝的登场铺平道路。
姜冬至起初还会因为不解出声问两句,可求解反而会招致更过分的抽打。棠梨变着法的让他为不存在的错误低头认错,以使施虐变得合情合理,然而打完后又会后悔。她清楚孩子没做错什么,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做美梦是一件消耗心神的事,做白日美梦尤是如此。做梦者需要仔细修剪放入梦中的幻影,除掉破坏梦境的乱想,而被剪下来的乱想并不会就此消失,它就像寄生虫一样地附着在心神上,侵蚀理智,使人渐入疯魔。
棠梨做了太多的白日美梦,已然接近半疯,可她到底是一个母亲,对姜冬至,总归还保有一点爱。虐待结束后,母爱加持歉疚,表现出来的就是蜜罐似的疼人法。
棠梨会抱着姜冬至哭着忏悔,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让他不要怪她,时而亲他的小脸,时而摸他的脑袋,给他上药时也是轻声细语,极尽母者的慈爱。
姜冬至心智尚未成熟,从没怀疑过母亲蹩脚的借口。棠梨说他不对,那就是他的不是,是他笨手笨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害母亲伤神,他有错,要道歉的人是他,所以挨打没什么不对。背上的伤越来越多,他对母爱的讨好也愈发卑微,所以总会对母亲的示爱感到诚惶诚恐。
棠梨扔出名为爱的烟雾弹掩盖恶意,姜冬至捡起来,把它当作珍宝,小心地擦净灰尘,放到纯洁的幼小心灵上供着。
爱人者与被爱者都在扭曲,可他们毫无察觉,只有寸步不离的幽魂清楚。
洛雪烟总算明白江寒栖为何经常患得患失,因为启蒙爱的母亲就是这么言传身授的:打一巴掌才能吃上甜枣。
洛雪烟回想江寒栖的言行,总能从中窥见棠梨的残影。
比如江寒栖爱干净,那是因为棠梨有洁癖;比如江寒栖凡事都要争个对错,那是因为棠梨不分青红皂白;比如江寒栖不会剩饭,那是因为棠梨老是不给他饭吃;比如江寒栖不会喊疼,那是因为棠梨不准他在疼的时候叫出来。
然而对棠梨,洛雪烟却也不能彻底地恨上她。
她前十五年被豢养在折芳楼,只知道如何讨人欢心,后来一头栽进爱情的迷梦里,轰轰烈烈地爱上一个不该动真心的人,仓促地做了母亲。带姜冬至北上的这段时日里,她屡遭非议,怯于辩驳,一味忍气吞声,脊梁骨叫人戳没了半截。
说到底,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美美隐身的负心汉。
晚秋时节,嫁衣完工,母子俩抵达了宜州,洛雪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白日梦即将破裂,她预感到不可挽回的悲剧正在金澄澄的秋色中酝酿,只待一场狂风暴雨。
姜家属于宜州的名门望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棠梨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姜府的位置。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如意郎君,棠梨像吃了回春丹一样,枯瘦的身躯里骤然迸发出无穷的生命力,又是那个面若桃李的美娇娘了。她沐浴更衣,顺便把姜冬至里里外外地打扮了一番,找出姜元成为他买的衣服穿上,这时才发现孩子长了个头,衣服小了些,她欣喜道:“你爹爹看到你长个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姜冬至对姜元成没什么印象,感情自然淡漠,可看母亲开心,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临近宜州,棠梨没再打过他,时常和他描绘一家三口和睦相处的温馨画面,将他也拖进了美好到不像现实的白日梦。
棠梨在梳妆台前坐下,姜冬至倾其所能,给母亲编了他所能掌握的最漂亮的发髻,为她簪进了承载着柔情的蝴蝶玉兰钗。
化完妆,棠梨回头问儿子:“娘好看吗?”
姜冬至点头如捣蒜,笑道:“好看,娘是冬至见过的最最最好看的人。”
棠梨在落脚处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领着姜冬至迈出了大门,外面风大,她走两步就要拢拢碎发,向姜冬至确认自己的外表依旧得体。
姜冬至从没见过这样紧张的母亲,她牵着那只留疤的手,抓得很紧,指尖按在凸起的伤疤上,缓解了若有若无的痒意。他此时忘了那把刀扎进去时有多疼,沉浸在母亲愿意亲近他的喜悦里。她许久没牵他的手了。
百步外,斗大的“姜府”二字依旧气派惹眼。棠梨不禁加快了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
她看到了正要出门的姜元成,以及——
他怀里的美人。
呼吸停滞了一瞬,棠梨很快为陌生的女人安上了新身份,姜元成的妹妹。对的,姜郎有个亲妹妹,那一定是他的妹妹,兄妹之间亲昵一些也无伤大雅,不要乱想,不要乱想。
姜冬至不懂女人出现在父亲怀里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他只是觉得母亲抓疼了他的手,想和她说,却又被急促的步伐吓到,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四个人,狭路相逢。
女人看棠梨,棠梨看姜元成,姜元成呆若木鸡。姜冬至被三个人的沉默压得喘不上气,躲到了母亲身后。
女人抖开姜元成的手,抱臂走到棠梨面前,她比棠梨高半个头,垂眼看着她,先发制人:“夫君,这女人是谁?”
棠梨绕开她,死死盯着姜元成,沉声问:“姜郎,这是怎么回事?”
姜冬至感觉母亲的手在抖。
女人不善地眯了眯眼,回头看到姜元成面露紧张,挑了下眉,冷笑道:“姜郎都叫上了,好生亲热。”
棠梨竭力维持着体面:“姜郎,你说句话啊。”
女人学她说话:“姜元成,说句话啊。”
姜元成搂过女人肩膀,要让她回家,低声哄道:“卿卿,你先回去,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棠梨忍无可忍,冲上前声讨道:“姜元成,你说过要娶我的!”
女人受不了当面夺夫的屈辱,反手使劲甩了棠梨一巴掌,咬牙切齿道:“不知廉耻。”
姜冬至见棠梨被打,跑到前面一个劲地推搡女人,护短道:“不准打我娘。”
女人又是一巴掌,把姜冬至推倒在地,愤愤道:“我不仅要打你娘,我还要打你这个不干不净的私生子。”
“卿卿!”姜元成不想在自家门口闹得太难堪,试图从最泼辣的妻子着手。
撞见外室找上门的女人听到这声劝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招呼跟在身后的仆从,命令道:“把他们赶出宜州!”
第230章 222.冬至 来时有多体面,被赶……
来时有多体面,被赶走时就有多狼狈。头发被抓散,衣服被扯乱,脸颊被打肿,白日梦破灭的痛震碎三魂六魄,棠梨离开宜州时俨然是死人一个,躺在泥泞里,两眼望天,眼神木讷空洞。她心死了,被姜元成的漠然杀死了。
姜元成自知对不起棠梨。
他最开始确实是想和棠梨一世一双人,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出于真心,不然也不会为她赎身,在外面为她租下宅子,与她行床笫之事,让她安心地生下孩子,再回家与父母商议提亲的事,与他们僵持了四年,绝过食,也挨过打。
他真的爱过棠梨,但是没办法啊,家中横遭变故,遇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需要靠联姻解决,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家颓败?
他本想对棠梨全盘托出,可见了面,对上那双满怀爱意的眼睛,他稀里糊涂又掉进了美人乡。最后的温存时光里,他愈发觉得棠梨就该像白月光一样的美好,实话会抹黑月光,所以他自私了一回,把月光存入了梦境。
他本以为棠梨性子怯懦,断不会跨越千山万水寻到姜家来,可她……还是来了。
噩梦一样的,月光蒙灰了。
连跪多日,骄横的妻子终于松了口,姜元成长舒一口气,派自己的心腹找到棠梨母子,将他们安顿在宜州附近的小山村,给了一大笔钱,自认为善终了。
姜元成的良心过得去了,棠梨却过不下去了。
她寻过死,前面几次被姜冬至撞见,叫人救了下来;后来村子里的人知晓了她在宜州受辱的事,盼她活着提供新鲜的下饭话柄,好几个伪善之人轮流盯着她,不让她寻死,假意与她谈心,为的就是从她嘴里套出话,好回去二次加工。
棠梨不知道那些村民安的这份心。她理所当然地把村民分成了好坏两种,坏的那批造谣,好的这批维护。她受了一段时间的开导,接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处世之道,踩断蝴蝶玉兰钗,剪毁红嫁衣,浑浑噩噩地度日。
姜元成不爱她,那姜冬至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她之所以爱姜冬至,只是因为她是姜元成的儿子,仅此而已。
棠梨痛恨起了与姜元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儿子,变本加厉地凌虐他,看他快乐心里就不好过。她已经疯了。
可是姜冬至不知道这些。他将母亲打他与母亲不会寻死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所以挨打得心甘情愿。他看棠梨的头发一把一把的掉,面颊也凹了下去,觉得母亲可怜,愈发心疼她。他主动承担起家务,拿起大扫把驱赶门口的骚扰者,听到坏话就出声驳斥,绞尽脑汁地保护棠梨。
他太害怕失去母亲了,经常会被母亲投井的噩梦惊醒,非要跑到棠梨的屋子见到她才安心。
日子再怎么难过,冬天还是无情地来了。
棠梨的头疼病加重,在床上的时间远比在地上长,不得已将殴打换成了谩骂。
在母亲面前,姜冬至抬不起头,像仆人一样低三下四。
有时,他会幻听到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声音,不像是从脑海里发出的,像是在身边,可身边又没有人。他觉得是自己太孤独所致,不过始终搞不懂为何幻想出来的声音像温柔的女孩子。
这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姜冬至要到县里为棠梨抓药,收拾完东西,听到那个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姜冬至,生辰快乐。”
冬至。对哦,今天是他生辰。他竟然这么渴望过生辰吗?
姜冬至把那个声音当做了另一个自己,害羞地笑了笑,小声道:“你也快乐。”
自己给自己送祝福也开心。
姜冬至走进大雪天,衣服不厚,透风,可心是暖的,他觉得这漫天大雪似是在为自己庆生,一句抱怨也没有,愉悦地迎着风雪离去。
他走后不久,一个面目可憎的干瘦中年男人叩响大门,见到了惦记多日的女人。
拿过几次药,姜冬至在郎中那里混了个面熟。
郎中见伸来取药的小手生了冻疮,肿得连关节都看不见了,动了恻隐心,男孩看起来还没他的小孙子大。他说道:“你等一下,我给你拿点涂冻疮的药。”
姜冬至只带了给棠梨抓药的钱,窘迫道:“我没拿那么多钱……”
“不要钱,白送,”郎中把涂冻疮的药膏放到他手里,嘱咐道,“睡前涂到长冻疮的地方,早上起来再洗掉。”
姜冬至许久没受过这般好意,眨眨眼,局促地鞠了一躬,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谢、谢谢你。”
“不谢不谢,”郎中摆摆手,边配药边关切道,“你娘的头疼病好点了吗?”
姜冬至回道:“好一点了,已经能下床了。”
郎中又道:“那就好,头疼病最忌讳心情不好,你多哄着点你娘,别让她生气。”
姜冬至坚定地点了下头:“好。”
郎中正要把药包递给姜冬至,转眼看到单薄得挡不住风寒的衣服,心里不好受,让他留在原地,进屋翻了件旧棉衣出来,给他套在最外面,系紧带子,拢了拢毛领。他见姜冬至又要鞠躬,赶忙把住瘦小的肩膀,说道:“别谢了,快回去吧,等下又要下雪了。”
姜冬至拿着冻疮的药膏,晕乎乎地走出了医馆。他如同一只冻僵的雏鸟,突然遇到一捧篝火,身上暖和过来,脑子还糊着,只会呆呆地拍下翅膀,看着火光傻乐。这份快乐延续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看到棠梨坐在桌边,面前放了碗热乎乎的鸡蛋面,是给他做的长寿面。
棠梨温柔地笑了:“冬至,生辰快乐。”
姜冬至许久没见母亲的笑容,疑心自己在梦里,怔怔地掐了下手上的软肉,冻疮发胀发烫。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他扬起笑脸,扑到棠梨的怀里,想把生辰的福气传递给她,嘱咐道:“娘也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好。”
棠梨的笑意凝滞了一瞬,这一瞬没能逃过洛雪烟的眼睛。
洛雪烟看看异常热情的棠梨,又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狐疑地皱起了眉。不太对劲,棠梨已经不爱姜冬至了,为何会对他如此热切?难道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
她不知道姜冬至之前的生辰是怎么过的,无法妄下定论,只能把棠梨的行为解读成好心。她毕竟是姜冬至的生母。
可那碗面着实不对劲,里面除了鸡蛋还放了一个肉片,肉片很红,如同生肉。
姜冬至舍不得独占肉片,想和母亲分着吃。
棠梨按住姜冬至的手,说道:“我吃过了,你吃吧。”
姜冬至乐呵呵地吃完了一大碗长寿面,连汤都喝光了。他觉得今年的生辰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冬至一过,春天就要来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温柔的棠梨一直留到了姜冬至睡觉前。他躺在被窝里,勾着母亲的手,不想让她离开,他怕醒来棠梨就变回以前的模样。
棠梨柔声哄他,给两只小手涂上了郎中送的冻疮膏,摸摸他的小脸,为难道:“娘有些困了,你乖乖睡觉好吗?”
“好。”姜冬至乖巧地躺好,不再纠缠。
灯灭了,黑暗捎来了困意,姜冬至贴着旧棉衣的毛领,蹭了蹭,面带笑容地睡了过去。他喜欢过生辰,他希望每天都是冬至。
“冬至!快醒醒!”
姜冬至被幻听吓醒了,一睁眼,看到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站在床边,他张嘴想喊,男人捂住他的嘴巴,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进到嘴里,他一时不察,吞了下去。他惊恐地推开男人,跳下床,光脚往棠梨的屋子跑,发现她也被吵醒,正探头查看。
姜冬至急忙牵起棠梨的手,带她往屋外跑,说道:“娘,有人进来了,快跑。”
房门推开,暴雪灌了进来,院子里的积雪冷得苍白,月光也冒着寒气。
姜冬至踩到厚实的雪,想看男人有没有追上来,一回头,看到菜刀的刀刃上淬了寒光,闪电一般地劈下来,破开了胸膛。他骤然瞪大眼睛,踉跄了一下,倒在棠梨脚边,看到中年男子出现在她身后。
姜冬至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男子,提醒道:“娘……”
棠梨蹲下身,双手高举菜刀,面不改色地砍了下去。
“娘。”很轻的一声,像羽毛飘到地上,带着些许不解。
棠梨没有给出回答,再次举起了刀,月光落了满身,唯独略过了那双阴郁的眼睛。
一刀、两刀……
鼻梁上的小痣被血污盖住了,姜冬至微微张开嘴,想喊疼,却忘了要怎么喊。
九刀、十刀……
温热的血融化了身下的雪,姜冬至动了下手指,那上面的冻疮膏已经被血糊住了,他感觉不到肿胀感了。
十五刀、十六刀……
习惯了刀刃砍在骨头上的声音,姜冬至听到寒风呼啸的声音,转了转酸涩的眼睛,看到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像一颗颗小小的白星,有一片落到了睫毛上,没有化,糊成小小的一团黑影。
他心想,我出生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雪吗?好冷啊。
二十刀,二十一刀……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耳朵还在勤勤恳恳地接收着外界的声音。姜冬至听到另一个自己哭得很伤心,好像要把从出生到现在的眼泪流净一样,可他并未感到悲伤,他只是不明白棠梨当初要为何要生他。
身上很疼,他想不明白。
九十九刀,一百刀。
孽缘结出的恶果在刀下变成一滩红色的果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