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136.灵蛇果 小春害怕他。……

    小春害怕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寒栖自觉和她保持距离,但眼睛还是禁不住往人扎堆的地方瞟,听小春黏糊糊地喊娘亲。

    她与阮如意之间的那种亲昵胜过许多真正的母女。

    娘亲……

    江寒栖不自觉地将中指抵在掌心的疤痕上,最初是轻轻摩挲,随后重重摁了下去,指甲陷进疤里,隔着一层薄薄的肉,磕在中间的指骨上,像是要在上面留下掐痕。

    洛雪烟转头看到江寒栖孤零零地站在远处,悄悄溜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不过去?”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放松手指,感觉掌心火辣辣的。他如实道:“小春怕我。”

    洛雪烟有些意外:“有吗?”

    她只能看出小春很喜欢今安在,别的一点没看出来。

    江寒栖笃定道:“有。”

    他回的时候视线仍放在小春那边,面上没什么表情,反倒显得更加落寞。

    洛雪烟闻言打消了劝江寒栖合群的念头,无生本恶,春丝主善,妖的本性让小春难以对他生出好感。

    不过,她虽解决不了基因问题,却能够让落单的无生不那么寂寞。

    洛雪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胳膊,笑嘻嘻道:“我不怕你,我带你玩。”

    江寒栖还没回话,就听洛雪烟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她拽着他离开了卧房。他有些懵:“去哪?”

    “不知道,”洛雪烟牵着他往楼下走,直奔柜台,“让我跟本地人取一下经。”

    洛雪烟在纸上记出游攻略,江寒栖看她发髻岌岌可危,拆了簪子,顺了顺头发,三下五除二地盘了上去。

    簪子插进去的瞬间,红嫁衣飘了起来,从眼前拂过,留下一尾圆滚滚的小红鱼。

    江寒栖拨了下小鱼,想起洛雪烟还有一个小猫钓鱼的簪子,奇奇怪怪的,和她脑子里的想法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回想起在南浔养伤的时光。

    那段时间阴雨连绵,闭眼黑,睁眼灰,他看什么都没颜色,觉得世界在发霉。

    直到洛雪烟带着两只簪子来找他。

    她拿着簪子,晃了晃,两尾小鱼在湿气中活了过来,游进他的眼里,世界一下有了色彩。

    “快看我的新簪子!”

    色彩的源头是明快的白色,于是心雨不下,眉眼放晴。

    “走,出发!”

    手被牵了起来,江寒栖随洛雪烟走到太阳下,一抬眼,看到碧空如洗,风烟俱净。淡淡的愁思散在惠风中,很快就匿了迹。

    三清镇上有家旺财豆花,老板是北方人,老板娘是南方人,所以咸甜口都能做。

    洛雪烟各要了一份。

    江寒栖看着桌上装辣子的罐子,如临大敌地把它往边上推了推。

    洛雪烟见状笑道:“我猜你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咸豆花这种东西?’”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惊讶的眼神间接证实了她的猜想。

    洛雪烟笑着跟了句:“可是咸豆花真的很好吃。”

    “不好吃,”江寒栖对咸豆花的印象停留在豆花泡在黑乎乎的酱油里,“一股酱油味。”

    洛雪烟回道:“这家不放酱油。”

    江寒栖疑惑:“放盐?”听起来更难吃了。

    洛雪烟卖关子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最先上的是甜豆花,豆花打底,桂花酒酿居中,一边是小汤圆,一边是红豆沙。

    “他的。”洛雪烟指了指江寒栖。

    老板娘把甜豆花放到江寒栖面前,又去拿了两只小碗,回来时看到豆花跑到了洛雪烟那边,她已经吃上了第一口。

    “谢谢,”洛雪烟接过碗,分给江寒栖一只,把豆花推到中间,称赞道,“这家豆沙好吃。”

    江寒栖把上面的小料挨个尝了一遍,果然搭配豆沙是最好吃的。绵密、微甜,配上泡在黄糖水里的嫩滑豆花,令豆香味又提了一个档次。

    老板很快送来了一碗咸豆花,上面盖着一层卤子。

    江寒栖头一次见豆花浇卤,神情复杂地看着洛雪烟舀了满满一碗,伸手要拿他的碗。他迟疑道:“真的好吃吗?”

    “好吃啊,”洛雪烟给他装了一小碗,又道,“我外婆做的豆花也是浇卤子的,我从小吃到大。”

    江寒栖闻言吃了一大勺。

    咸豆花的豆花比甜豆花稍涩一些,豆子味也更加浓郁,而卤子的酱汁偏粘稠,咸香压住了豆腥气,味道刚好。

    他心想,原来她家的豆花是这种味道。

    洛雪烟期待满满:“如何?”

    “好吃。”

    洛雪烟把咸豆花往他那边推了推,笑道:“多装点,我怕你吃不惯,没敢给你装太多。”

    江寒栖边装豆花边不经意地挑起话头:“你外婆做的卤子和这家一样吗?”

    洛雪烟怀念道:“有点区别。我爱吃肉,所以外婆会放很多肉末,然后再加点蘑菇、木耳、葱花一类的提鲜。我觉得比这个好吃,等有机会我……”

    她猛地想起书里没有外婆,但话已经说了一半,不得已生硬地接了下去:“我做给你吃。”

    江寒栖诧异道:“你会做豆花?”

    洛雪烟得意地点了点头,扫了眼店主夫妇,看到两人在晒金银花,时间在他们的谈笑声中慢了下来。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我也想开一家小店卖豆花。”

    自由上下班,出勤看心情,做最放荡不羁的老板。

    洛雪烟看向江寒栖,玩笑道:“到时候把你抓过来给我打工。”

    没想到江寒栖接过话:“工作内容?”

    洛雪烟摸了摸下巴,佯装沉思,回道:“收拾碗筷,打扫卫生,招呼客人,熬糖水,做豆花,哦对,还有揽客。”

    “我不会做豆花。”

    “我教给你。”

    “那你做什么?”

    “看你干活。”

    “?”

    翌日,小春恢复了精神,几人动身前往宛城,半路上看到许多人朝宛城方向走,一问全是过去吃灵蛇果的。

    原来灵蛇果不单单为一种水果,还是一味独特的食材,或炒或炸或煎或炖,一果百吃。

    城门口有摆摊卖新鲜灵蛇果的。

    洛雪烟打量灵蛇果,感觉形状和释迦有些像,不过外表没有凸起,表皮遍布蛇鳞一样的花纹,看起来很光滑。

    与几人同行的老饕是宛城的常客,每年都会来,练就了一双挑灵蛇果的火眼金睛。他往摊子上一瞟,觉得成□□人,蹲下仔细看了看,兴奋道:“这灵蛇果不错。”

    江羡年凑过去问:“怎么看灵蛇果好不好吃?”

    老饕拿起灵蛇果,捏了捏:“灵蛇果熟透会变软,这时候最甜。花纹对口感也有影响。”

    他拿起另一颗灵蛇果,把两只手放到一起做对比:“左手花纹更密,偏甜,适合生吃;右手花纹稀疏,虽没有那么甜,但会更为清香,适合煲汤。”

    洛雪烟拿了颗灵蛇果,摸了摸外皮,又硬又滑,可以反光,拿在手里凉凉的,感觉像在摸蛇。

    老饕换了稍小一点的灵蛇果,介绍道:“这果子偏小,外皮比较厚,油炸绝对好吃。”

    今安在惊讶道:“外皮也可以吃?”

    老饕回道:“当然可以,灵蛇果外皮有弹性,比较爽口,剥下来还可以凉拌或者做咸菜。”

    小春把着一颗灵蛇果蹂躏,感叹道:“娘亲,这果子好像蛇。”

    阮如意配合地拿手比了个蛇头,发出“嘶嘶”的声音,伸过去逗她。

    江寒栖看到灵蛇果还按照颜色分了类,问道:“颜色对口感有影响吗?”

    “有,”老饕挨个指了指,“红色水多,蓝色略酸,绿色有一股草味,黄色吃起来像蛋黄……”

    老饕的同伴听他说起来没完没了,催促道:“老郭,我们该去赴宴了。”

    老饕依依不舍地告别:“几位,就此别过了,有缘再见。”

    目送老饕离开后,几人买了些灵蛇果,每种颜色都来了三个,两人分食一个。

    小春挑了个蓝色的灵蛇果,阮如意掰开给她,她舔了下汁水,抱怨道:“娘亲,这果子咬舌头。”

    阮如意哭笑不得地拿走她手里的灵蛇果,重新掰了个红色的给她。

    小春被蓝色灵蛇果酸到,这一次再吃小心了许多,吃到眼睛亮了许多,表扬道:“这是个听话的好果子。”

    江寒栖掰开一个黄色灵蛇果,转头找洛雪烟,看到她和江羡年贴在一起。

    今安在默认和江寒栖凑对,自然而然地拿走他手里的灵蛇果,笑道:“谢谢江兄。”

    洛雪烟掰下一半红色灵蛇果,分给江羡年,尝了口白色的果肉,感觉肉质像荔枝,多了些绵密的口感,汁水丰沛,一口下去满嘴甘甜。

    她很快吃完一个,对江寒栖比大拇指道:“我觉得灵蛇果适合做糖水,配豆花绝对好吃。”

    摊主闻言指了下前面的街道,说道:“姑娘,前面就有家做灵蛇果糖水的铺子。”

    几人转战糖水铺,痛痛快快地喝了几碗糖水;出门看到街边有人炸灵蛇果串,买了六根;吃着吃着走到一家生意火爆的面馆,排队进去搓了一顿;又遇到卖灵蛇果糕的,要了一盒当饭后甜点……

    灵蛇果就是到这个世上报恩的。

    洛雪烟打了个饱嗝,四处张望看还能买点什么打牙祭,听到江羡年惊讶道:“因因,你的脸怎么肿了?”

    “啊?”

    第142章 137.过敏 别人中午吃灵蛇……

    别人中午吃灵蛇果盛宴,洛雪烟中午喝苦酸中药。

    她捏着鼻子一口闷完,感觉味蕾受到极大的冲击,胃抽搐了一下,压得中药上返,涌到了嗓子眼。她使劲咽了下去,松开手,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觉得反胃,捂嘴干呕,眼睛一酸,啪嗒掉下两滴泪。

    江羡年送上一杯水,心疼道:“因因,漱漱口。”

    洛雪烟漱了三次口,感觉苦酸味在口腔里发酵,仰头伸出舌头,一手叉腰,一手给舌头扇风,六神无主地在房间里乱窜。

    她的脸已经彻底肿了起来,每块皮肤都在发烫,像是要胀开一样。不过最难耐的还是红疹子引发的刺痒,她忍不住去挠,一挠又疼。

    洛雪烟有些睁不开眼,努力撑着眼皮,抬手擦泪花,结果一擦又碰到眼周的疹子,再加上中药的后劲,心里堵得慌,不由自主地落起泪来。

    她悲愤道:“我再也不吃灵蛇果了。”

    天杀的,她在现实世界活了二十多年都没遇到过敏源,结果在宛城遇到了!

    洛雪烟的过敏反应相当严重,主要集中在脸上,看郎中的时候眼都是红的。

    她照到镜子看到肿成猪头的脸一度心梗,拿药离开医馆还把许久没戴的帷帽翻了出来。

    洛雪烟越想越委屈,脸又特别难受,背过身闷闷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小春想过去安慰她:“小洛姐姐……”

    “小春。”阮如意拉住小春,对她摇了摇头。

    小春把糖块放到桌子上,同情地看了眼洛雪烟,跟着阮如意离开了。

    江羡年担心地望着小姐妹的背影。

    江寒栖轻声道:“走吧。”

    门被轻轻带上了,洛雪烟蹲到地上默默掉眼泪。

    她觉得有人在她脸上放了把火,整张面皮都在燃烧,灼烧感里又夹杂着痒意。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痛苦,比手背上的抓伤还要折磨人。

    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相貌上的变化。

    太丑了,她不想露脸见人。

    “叩、叩。”

    敲门声响起,洛雪烟动了下才发现蹲太长时间腿已经麻了,她扶住墙慢慢起身。

    “是我,你该换药了。”

    江寒栖口中的换药指的是抓伤。

    不是晚上换吗?洛雪烟感到奇怪。

    江寒栖又问:“方便进去吗?”

    洛雪烟没吱声,江寒栖也没有下文,但她知道他还在门外。

    不知从何时起,江寒栖改掉了不定时爬窗的陋习,找她的时候都会提前说一声。她什么时候发话,他就什么时候进屋。

    洛雪烟一瘸一拐地走到架子旁,戴上了帷帽,说道:“进来吧。”

    江寒栖似乎真的是为了换药才来的。他给她涂上祛疤膏,换了条干净的绷带,一句话不说,也没抬头看过她。

    也许是为了照顾洛雪烟的情绪,他没有坐到凳子上和她平起平坐,而是单膝跪在地上上药。

    洛雪烟渐渐平静下来,放松地透过轻纱看他打绷带。

    手背上立起一只漂亮的蝴蝶,蝴蝶的造物者突然抬起头,直直看着她。

    洛雪烟垂下眼眸,见到一只手伸到轻纱前:“我的手是冰的,可能会让你舒服一点。”

    江寒栖把手悬在她的手之下,高度的落差传递出绝对安全的信号:主动权在她手上。

    洛雪烟盯着那只手看了会儿,用双手笼住它,拉到轻纱之内,微微垂下头,将红肿的脸贴了上去,起初有些痛,但很快就缓解了疼痛,灼烧感也渐渐消了下去。

    江寒栖曲了曲手指,使整只手严丝合缝地包了上去。他问:“好点了吗?”

    洛雪烟点头。

    江寒栖用另一只手挑开轻纱,洛雪烟向后躲了躲,面纱挡住了手。她闷闷不乐道:“我现在好难看。”

    江寒栖曲起手,将手背展示出来,问道:“你觉得这条疤丑吗?”

    “不丑。”

    江寒栖又问:“那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难看?”

    “……”

    江寒栖再次挑起了轻纱,这次洛雪烟没有躲,红着眼睛望着他,任由他取下了帷帽。她这才注意到他一直跪在地上,愣了下,诧异道:“你怎么不坐啊?”

    洛雪烟抽出张凳子,江寒栖坐到上面,看了眼桌上的糖块,说道:“小春留了糖块给你。”

    洛雪烟看过去,把糖块拿起来,放进嘴里。

    江寒栖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感到她咬碎了糖块,轻声道:“很快就好了。”

    洛雪烟微微歪了下头,靠在江寒栖手上,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嘴角泛起一点笑意:“有人夸过你温柔吗?”

    “没有。”

    “现在有人夸了,”洛雪烟扬起笑容,“谢谢你,江观南。”

    中药虽然苦得惨无人寰,但好在效果不错,洛雪烟睡了一觉,脸已经没那么难受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她和朋友们报喜,发现他们为了她窝在客栈,也没出去玩,心里过意不去,说什么也要陪他们出门接着玩。

    上午觅食时,他们相中一家专做灵蛇果的酒楼,说好晚上去探店。

    洛雪烟想保留这个计划,让后厨做了白粥和咸菜,装到食盒里。她没勇气在在陌生人面前露出红肿的脸,依旧戴上了帷帽。

    小春变出春丝,让它附在轻纱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洛雪烟在镜前转了一圈,看到大变样的帷帽,惊喜道:“谢谢你小春,姐姐很喜欢这顶帽子。”

    她蹲下身,把小春拉到身前,接着道:“姐姐也很喜欢小春留给我的糖块。”

    她在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感觉心里也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

    吃饭的酒楼在宛城的东南方向,名叫“步天高”,共七层。酒楼后面就是灵蛇湖,因其蜿蜒曲折,形似蛇而得名。

    酒楼在湖边栽了一圈灵蛇树,现摘现做。据说灵蛇果在摘下一个时辰内会散发出幽香,做成菜肴能短暂地锁住香气,增加食客的体验感。

    一行人出门的时候在傍晚,到顶楼时正好赶上落日西沉。灵蛇湖慢慢没入黄昏,蛇身染成霞光的颜色,两叶小舟泊在蛇头的位置,挂上了灯笼,像是蛇眼在发光。

    小春认真地看着黄昏中的灵蛇湖,想等爹爹回来时把眼前见到的说给他听。她靠在阮如意的肩膀上,有些失落地问道: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他了。”

    爹爹临走前向她承诺过,等她驱完寒气,他就回来了。

    她已经完成了春丝的任务,保证春天来到人间的每个角落,可他还是没有出现。

    阮如意闻言愣了愣,含糊道:“快了。”

    “好吧。”小春撇撇嘴。

    阮如意隔着衣服摸到吊坠,用手扯着挂绳把它扯了出来,看到水滴状的透明晶体里燃着一团火,火焰内芯为红,越往外越黄。

    这是他的命火。火在人在,火灭人亡。

    阮如意握着吊坠,默默道:我也好想你。

    十道菜上齐,桌子被占得满满当当。

    洛雪烟看看桌上色香味俱全的灵蛇果盛宴,又看看碗里色香味弃权的白粥,心态有些崩,感觉自己像饭桌上的乞丐。

    江寒栖看出她眼馋,问道:“我跟你一起喝粥?”

    洛雪烟搅了搅变稠的白粥,自欺欺人道:“不用,我才不馋。平平淡淡才是真,白粥是世界上最真的美味。”

    “真不馋?”

    “不馋。”

    余光瞄到虾仁,洛雪烟不自觉地看了过去,咽了下口水。

    江寒栖将有虾仁的那道菜和另一道菜对调位置,小声道:“等你好了做给你吃。”

    洛雪烟哭丧着脸,吃掉一大口白粥,幽怨道:“白粥好吃,我一点都不馋……”

    吃到一半,阮如意感觉头有些晕,像喝醉一样。她扶住额头,放下筷子,郁闷道:“我好像喝醉了……”

    江羡年晃了晃脑袋,附和道:“我也有点……”

    她晃了晃小酒壶,感觉里面还剩了一半,奇怪道:“这还没喝多少呢。”

    今安在也晕乎乎的,提议道:“我去要个解酒汤。”

    洛雪烟闻言看了看酒量最好的江寒栖,只见他眼神迷离,筷子夹了三次,没夹到鱼肚上的肉。她惊讶道:“你也醉了?”

    江寒栖嘴硬道:“没醉。”

    “你这鱼肉夹半天夹不上来,还说没醉。”洛雪烟抢过筷子,把鱼肉夹到他碗里。

    “我又不是谢无忧。”江寒栖接过筷子,感觉晕头转向,撑住脸,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从没醉过,怎么可能会被一小壶青梅酒撂倒?

    喝醉……

    他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小春。

    小春吃了没多久就喊困,跟阮如意说眯一会儿再起来吃。

    “不对……”

    洛雪烟听江寒栖嘟囔了一句,随口问道:“什么不对?”

    江寒栖大喊:“别吃了,有人下药了!”

    话音刚落,阮如意也倒了下去。

    江羡年艰难地睁开眼看他,一恍惚,一头栽了下去。

    今安在刚进门就倒在了地上。

    江寒栖给自己划了一刀,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可还是抵不过凶猛的迷药劲,趴到桌子上,半睁着眼看着洛雪烟,气若游丝道:“快跑……”

    什么情况!

    洛雪烟下意识找血符,一摸腰间没东西,这才想起来血符被那个独眼男毁了,江寒栖还没来得及给她画新的。

    突然间,雅间的门被踹开了,一伙陌生人闯进来,为首的看到洛雪烟,有些惊讶:“怎么还有一个醒着?”

    洛雪烟握住了匕首。

    首领冲身后的人招手,命令道:“把她敲晕,带走春丝。”

    天水山庄!他们是冲着小春来的?

    洛雪烟见有人冲上来抢小春,反手给了他一刀,挥舞匕首,将小春护在身后。

    有人拔出长刀,为首的喝道:“不要动她,夫人不想和江家为敌。抢下匕首,把她抓起来。”

    洛雪烟威胁道:“你们不要过来!”

    可她架不住人多势众,防了左边,漏了,被人抢下匕首,扭住了胳膊。

    洛雪烟踩了他一脚,往后一蹬,想带着小春跳湖,结果发现她不在座位上。

    其他人将她围了起来,步步紧逼。

    为首的好言相劝:“姑娘,我们不想伤害你。你乖乖跟我们走,我保证,你和你的同伴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看到洛雪烟跑到窗边,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第143章 138.压抑 有人跳楼了! ……

    有人跳楼了!

    多名食客目睹到少女坠楼,跑到窗边看热闹,只听“嘭”的一声,绿色的湖水吞噬了白色的身影,水花高高溅起,湖面撞开一大圈涟漪。

    他们探头观望,起初期待一只手伸出来求救,后来期待乌发在湖里荡开,最后只希望湖面上能浮现出一抹白色,哪怕一点也行。

    然而少女仿佛被灵蛇湖吃了个干净,白色倩影变成一缕幽魂,沉到湖底,再也没出来过。

    食客们唏嘘不已,纷纷感叹世事无常。

    后面不知从哪儿传来消息,说少女在七楼就餐,帷帽遮面,不见真容。

    这番描述又勾起多愁人的遐思:有人说少女爱而不得悲愤投湖;有人说少女被恶霸看上,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还有人说少女被逼婚,想以死对明志,捍卫对心上人的纯真感情。

    其中有个食客是步天高的常客,每逢暮春都会来此吃灵蛇果。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两年前的某个夜晚,不知名的少女从顶楼坠下,在湖中溺亡。

    食客暗道:难道湖里有专吃少女精魄的妖怪?

    他再看碗里的红色果皮,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顿时没了吃饭的兴致,落荒而逃。

    一时间众说纷纭,谣言四起……

    而引起步天高如此大波澜的女主人公此时正瘫在灵蛇湖畔大喘气。

    碰了水,过敏的症状加重,洛雪烟的脸又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疼。

    她不敢上手摸,虚虚地捧着脸倒吸气,缓了许久才恢复到正常的呼吸节奏。

    洛雪烟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当前的局面。

    她第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候,离步天高不是太远,在果林看到了天水山庄的马车。

    马车共两架,她看到今安在被人搬进其中一架,没过多久马车就动了起来,奇怪的是,两架马车走的方向并不同,载着今安在的马车在果林里穿行,另一架则朝着步天高的方向去了。

    她猜天水山庄的人应该是兵分两路,一路人带着小春回出生地逆转迭代,另一路人则负责牵制江寒栖他们,目的地未知。

    听领头人的意思,他们暂时不会遇到危险,应该只是关在某个地方。

    那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救小春?

    她武力值为零,自卫都做不到。此外还有定位的问题,她又不知道春丝出生地的具体地点,找起来跟大海捞针一样。

    救江寒栖他们?

    还是老问题,她既不能干架又没法确定他们的……

    洛雪烟看到腕上的桃花手链,默念:找到他。

    熟悉的红线划破黑夜,延伸到未知之处。

    现在还剩一个问题,手无缚鸡之力的她要如何从天水山庄手里抢人?她现在除了脑子一无所有。

    洛雪烟抓狂地搓了搓头发,沉沉地叹了口气,看着她和江寒栖之间的缚魂索沉思。

    她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找他了。

    算了,先找再说。

    洛雪烟很快下定决心动身。

    她看到红线伸到了灵蛇湖的另一端,心想游泳要比走路快许多,把手伸进了湖里。确认红线不会被水干扰后,她纵身一跃,朝红线指引的方向游去。

    金芒穿透云层,双瑞迈过门槛,站到了天水山庄的后门前。天灰蒙蒙的,压得极低,林子里的树木却直挺挺地舒展着,冲着天去,蒙上一层灰的绿暗含杀机,撕裂了暗淡的晨曦。七零八落的晨曦被繁密的树叶一筛,少得更是可怜,落地即被树荫蚕食殆尽。

    “叽咕——”怪声荡开,像鸟鸣,却并不清脆,嘶哑得仿佛某种看不见的声音发出的怪叫。

    双瑞感到不安,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拐着竹篮匆匆进到林子里。竹篮里装着两根香烛,三支香,一个苹果,一把刀,还有一些灵蛇果做的吃食当供品。

    他此行是受主子谢知微之托偷着去祭拜他早死的姐姐。

    至于为什么是偷着?

    因为天水山庄的庄主,也就是两人的生母,明令禁止任何人祭拜谢知意。她说大小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不配得人祭拜,还把她葬在荒郊野岭,以示警戒。

    双瑞一想起庄夫人就冒冷汗。

    她长着一张皮薄肉紧的脸,薄薄的一层皮罩着棱角分明的骨,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崩开。面上安了一双三白眼,眼角吊着,似是要斜飞上鬓角。

    她很少笑,笑起来也尽显刻薄。薄薄的两片唇一抿,眼角上生出刀片一样锋利的细纹,面皮绷得更紧,某种压抑的东西在内里沸腾,令人更加不安。

    然而怕归怕,双瑞也是打心底里佩服庄夫人。

    丈夫出意外早死,她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天水山庄,养活了几百号人。平心而论,她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女人。

    路不平,遍地是沙子石块,林地又潮,有些地方踩上去是软的。

    双瑞打了个趔趄,扶住树,瞄到系在树干上的红带子,他找路全靠树上的这些来路不明的红带子。

    他看到带子的一端是脱线的毛边,知道谢知意的坟就在前面,便疾步向前走去。

    双瑞拨开草丛,看到坟前立了个人,心里一咯噔,躲在草后面打量那人。他看到熟悉的衣服,又是一个咯噔,感觉脖子凉凉的。

    那人竟是庄夫人!

    双瑞这下连窥视都不敢了,想跑,又听到草丛发出了声音,害怕被发现,只好往里面一缩,抱紧膝盖闭眼直哆嗦。

    被发现就完蛋了。

    双瑞把祖宗十八代挨个求了一遍,又就近求了求谢知意,让她保佑自己不被发现。

    过了许久,双瑞身上被蚊子咬出好几个大包,他用指甲掐了下最痒的大包,小心地拨开草丛,再一看,庄夫人已经不在那了。

    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一边出去,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周身的动静。

    到谢知意坟前时,双瑞还在冒着冷汗,衣服全湿透了。

    他放下竹篮,心虚地往后看了看,眼睛滴溜溜转了圈,还不安心,又开阔的地方看了圈,这才放下心来,跑到坟前布置供品,把苹果削成三块,一块插香火,两块插香烛。

    双瑞拜了三拜,看太阳出来了,急三火四地拐着竹篮抄近路回到了山庄。他向谢知微复命时碰到白檀从他房中出来,行礼道:“白先生。”

    白檀颔首,双瑞抬眼,看到垂在耳下的白玉狐狸跟着晃了晃。他走进屋子,浓郁的药味扑了过来。

    谢知微倚在靠垫上翻书,他整个人是透明的、寡淡的,羸弱的身体拘不住魂儿,被它扯得往天上飘。

    双瑞虽不认字,却认得他手里的书。那是一本讲怪异奇谈的书,养花的阿春走后,谢知微便迷上了这本书,书页都被翻破了。

    双瑞唤他:“少爷。”

    “双瑞。”谢知微看向他,一笑带出一连串咳嗽。侍奉在一旁的婢女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拍着他的背顺气。

    双瑞看到捂嘴的手帕上见了红,叹了口气,谢知微怕是时日无多了。

    谢知微止住咳嗽后屏退其他人,贴身婢女彩蝶惶恐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哀求道:“少爷,让我留在屋里吧,求求您了。”

    上次谢知微没带随从,独自一人晒太阳,结果倒在院子里,一病不起。

    庄夫人把错归咎到下人身上,不仅遣散了照顾他起居的许多丫鬟,还杖杀他的贴身婢女。

    谢知微看着苦苦哀求的婢女,感觉压在身上的大山又重了一些。他妥协道:“不要往外说。”

    “谢谢少爷,彩蝶是哑巴,彩蝶是聋子。您说什么我都听不到。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彩蝶把地磕得咣咣响,额头红肿了一片。

    谢知微看着难受,说道:“起来吧。”

    双瑞看到彩蝶眼泪都吓出来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这些人光是讨个生活就难于登天了。

    谢知微让双瑞坐在床边,怕他介意彩蝶在场,安抚道:“彩蝶是因为之前的事才……”

    太残忍了,他说不下去,浊气郁结在胸腔里。

    双瑞大度地摆摆手:“没事少爷。”

    谢知微拍了拍胸口,问道:“拜上了吗?”

    双瑞点点头,接着道:“我在大小姐的坟前看到了夫人,胆都快吓破了。”

    谢知微有些惊讶:“娘也过去祭拜了?”

    双瑞摇头道:“夫人没带祭品,也没烧香。”

    他感觉庄夫人过去是为了抓偷着祭拜的人。

    谢知微沉默了片刻,从枕头下摸出一包银子,塞到双瑞手里,笑道:“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双瑞走后,谢知微看到彩蝶的额头,突然落下两行泪来。房间好像变得很小很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急促的呼吸中,他想起谢知意痛恨的眼神,想起无穷无尽的难喝的汤药,想起之前的贴身婢女。

    活着好苦,他早就想一了百了了,可是、可是……

    “娘只有你了,你走了让你娘一个人怎么活?”

    庄夫人的哭腔像一个魔咒,困住了一心向死的他。

    她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少爷,您看我。”

    谢知微泪眼婆娑地看过去,彩蝶做了一个鬼脸。他愣了愣,仍没有笑。

    彩蝶又做了几个鬼脸,还讲了许多笑话,看他眼泪还止不住,又开始磕头哀求:“少爷,求您笑笑吧。夫人看到您哭又要罚我了。”

    彩蝶之所以能当谢知微的贴身婢女,是因为她逗人笑的本事。

    庄夫人坚信好心情有利于恢复健康。

    谢知微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脸,擦掉眼泪,强行挤出一个微笑。

    第144章 139.混入 江寒栖悠悠转醒……

    江寒栖悠悠转醒,看到铁栅栏,反应了一下,往旁边看去。

    这一动让他觉出些异常来。

    他浑身上下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被人脱了骨,松垮垮的皮囊失去了支撑物。

    江寒栖转不了头,只能用眼睛斜斜瞥过去。

    其他人还在晕着,洛雪烟不在这儿。

    江寒栖心一紧,凤眸往下扫,看向左手的无名指,微微愣了下。他还没召唤,红线已经浮现出来了。

    他动了下无名指,想起酒楼后面的灵蛇湖,猜测她可能是逃出去了,舒了口气,研究起身体的异样。

    灵力被封,虚脱无力,但意识很清醒。

    江寒栖忽然感觉嘴角黏糊糊的,动了下嘴唇,发现口腔里残留着生涩的液体,味甘,还带着一点辛辣。

    不是青梅酒,他们后来又被喂下某种药物。

    今安在这时也醒了过来。他靠着墙睡了一晚上,后背僵硬,下意识想活动下身子,然后发现自己脱力了。

    江寒栖问道:“有力气吗?”

    今安在回道:“没有,我一点也动不了。”

    两人的声音吵醒了江羡年和阮如意。

    四个人没骨头的人挣扎了许久,无一人能完成简单的抬手动作。

    小春不在身边,阮如意心急如焚,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对牢外发泄道:“净会耍阴招!难怪阿春恨你!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

    “如意……”江羡年看到牢门前来了几个人,仆人打扮,拐着食盒走到他们面前,她惊恐道,“你们要做什么?”

    “姑娘别怕,”发话这人的衣服配饰比旁人要华丽些,看着像是管事的人,他笑道,“你们中了软骨散,没力气。夫人让我们过来给你们喂饭,几位放心,等事情办完夫人自会放你们离开,这期间保你们吃好喝好。”

    婢女的勺子伸到嘴边,阮如意破口大骂:“呸!拿你们的破饭滚!”

    管事劝道:“姑娘,何苦折磨自己的身子呢?夫人无意得罪几位,你配合下,我们这些干活的也能轻松些。”

    江寒栖问道:“夫人是什么人?”

    听管事的意思,在背后操办一切的人似乎是她。

    管事应道:“是我们庄主。”

    阮如意有些意外。阿春的情人竟然不是天水山庄的庄主?那他是什么身份?

    江寒栖又问:“想让春丝逆转迭代的人是她吗?”

    阮如意闻言怔住,停止挣扎,静静地盯着管事看。

    管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逆转迭代’是什么?”

    阮如意趁机问道:“你们山庄有少庄主吗?”

    管事被问蒙了,看着她点了点头。

    阮如意急切道:“他人呢?”

    管事如实道:“少爷病了许久,这段时间都没出过院子。”

    阮如意追问:“何时病倒的?”

    管事回道:“有时日了,大概是春分前后。”

    时间对不上,难道抓小春逆转的幕后黑手不是他?

    江寒栖见阮如意没再出声,懒得和一问三不知的人掰扯,平静道:“饭,我们不吃,拿走。回去告诉你们庄主,如果不想得罪人,就尽早交出解药,放了我们和春丝。否则日后有她好看的。”

    管事为难地看着他。

    江寒栖耐心耗尽,冷着脸道:“滚,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管事看他们几个都是硬骨头,招呼奴仆离开了牢房。反正庄夫人的命令是别把人饿死就行,他总能等到他们肚子饿的时候。

    江羡年问道:“如意,庄主跟那个负心汉是什么关系?”

    “母子?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个负心汉的事。”阮如意的脑子里也乱得很,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恨错人了。

    不,也许是少恨了一个,母子串通也不是没可能,儿子病倒了,母亲来帮忙。

    熄灭的怒火重新燃了起来。

    今安在才发现少了个人,问道:“洛姑娘怎么不在这里?”

    江寒栖回道:“她逃出去了。”

    阮如意再次燃起了希望:“她会不会把小春也带走了?”

    江羡年附和道:“有可能。”

    步天高后面就是灵蛇湖,她转而想到七层楼的高度,不由得佩服起小姐妹的勇气。

    江寒栖默默道:可能没带走。

    他望着延伸出牢门的红线,想起红肿的脸,眼神渐渐掺杂了担忧。

    天水山庄十多公里外的某家客栈内,洛雪烟正在做着喝药前的准备工作。

    她被过敏折磨了一晚上没睡,一大早就去看了郎中,重新配了药。为了让脸尽快消肿,她特地要求郎中开了猛药,结果就是需要喝药的天数少了,但药包的数量翻倍了,还多了个药膏。

    洛雪烟望着放在窗台上冒热气的药汤,幻视上面咕噜咕噜地冒着黑色的泡泡,眼一闭,背过身,坐到桌前研究路线。

    后面的路没有水路,妄想甩尾巴赶路是不太可能了,只能雇车。

    步行……

    洛雪烟捏了捏酸痛的腿肚。她的脚底板现在站起来还有痛感,走路钝钝地疼。

    洛雪烟惆怅地叹了口气,想枕到胳膊上,记起自己糊了一层药膏,用下巴尖顶着胳膊,瞟到桃花手链,突然念起江寒栖的好来。

    别说,突然和他分开还真有点不习惯。

    把江寒栖和其他人放在一块比较,洛雪烟忽地觉出些不同的滋味。

    今安在是好朋友,江羡年是好姐妹,那他是什么?

    朋友?好像过于疏离。

    和好姐妹并列的好哥们?好像不太符合。

    她和他处在朋友和另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之间,一直在微妙地保持着某种平衡,她无法将任何一个描述关系的词代到他们身上。

    洛雪烟又发现了之前没注意过的一个细节:她在旁人面前依旧喊他真名,但是两人独处时却总喜欢叫他的表字。

    是因为表字更顺口一些?可是为什么当着其他人的面叫不出来呢?

    洛雪烟在心中默念:江、观、南。她忽然感觉脸烫得慌,站起来走到窗边,摸了摸药汤放凉了,端起碗一口喝完了。

    苦涩压住了悄然探头的情愫,她登时被苦得两眼泪汪汪。

    两天后,洛雪烟跟着商队来到了距天水山庄最近的尧城。

    这期间通讯符没收到任何消息,她确定江寒栖他们脱不了身,悬着的心终于放平了。她一个战五渣要想办法救人了。

    他们进城的时候天不太好,飘着小雨,街上没什么人。城内商铺的门面普遍比宛城朴素,招牌上的墨迹褪了色,街道没什么精气神,似乎并不发达。

    商队到达目的地,洛雪烟撑开伞,跳下马车。

    “天水山庄就在那座山上。”好心的商人指了指尧城背后的青山,那个方向正是红线另一端的所在之处。

    还真带到山庄里去了。

    洛雪烟和商队道别,看天快黑了,就近找了家客栈歇息。

    她摘下帷帽,在镜前坐下看了看脸上的皮肤。

    脸消肿了,就是有点泛红,被雪白的皮肤一衬倒像是晒伤一样,看着还是有些别扭。

    洛雪烟边抹药膏边回忆起先前和掌柜的交谈。

    掌柜说天水山庄近期在招婢女,薪资待遇都不错,她若想谋差事可以在第二日早晨去招工点碰碰运气。不过,他额外补充了一点:不要应聘与谢知微有关的差事。

    掌柜压低声音说:“谢知微是个病秧子,你伺候不好可是会丢掉小命的。”

    “这么严重吗?”

    “他之前的贴身婢女就因为一时疏忽被杖杀了。”

    洛雪烟总结了一下谢知微的形象:爱情疯子、病秧子、暴虐,集下头男特质于一身,简直是在毛病上长了个男的。

    她心想,一定要远离垃圾男。

    翌日,洛雪烟一大清早先去买两套朴实的衣裙,在屋子里捯饬了一下,奔赴招工点抢工位。

    她在招工板上找了一圈,没找到天水山庄发布的信息,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不是说天水山庄大量招人吗?

    洛雪烟带着一肚子疑惑找到负责人,问道:“你好,我想问下天水山庄的招人信息在哪?”

    负责人漫不经心道:“你来晚了,天水山庄刚招完人,正打算回去。”

    洛雪烟急切道:“一个位置都没有了吗?”

    负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中年男人:“那人是天水山庄的管家,你直接去问他吧。”

    洛雪烟跑过去拦下中年男人,躬身行礼,恳请他给自己一个工作机会。

    管家打量她,问道:“以前做过婢女吗?”

    “做过,”洛雪烟看他没表现出兴趣,继续自夸,”我之前还在太守府养过一段时间的花,还可以兼顾打理花园。厨娘我也可以胜任,家常菜、糕点、糖水我都会做。”

    管家有了点兴趣:“你会养花?”

    洛雪烟点头,夸下海口:“任何一种花到我手里都能枝繁叶茂。”

    管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跟洛雪烟确认了一下薪资,让她加到了队伍里。

    洛雪烟随队伍跨进了天水山庄的大门,看红线伸向山庄深处,猜想朋友们被关在地牢一类的地方。

    她无心听管家的分配,一路上看布局记路线,全然没注意自己落了单。

    管家叫她:“姑娘。”

    洛雪烟朝他露出微笑:“在。”

    她看了看周围,是个精致的小花园,养了不少娇贵的有名品种。

    管家说道:“你以后负责打理少爷的小花园。”

    洛雪烟当即应了下来,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谨慎地问了一嘴:“少爷是指少庄主吗?”

    管家笑道:“正是。”

    洛雪烟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心想,完了。

    第145章 140.长眠 书香拆开小包,……

    书香拆开小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分到四碗小米粥里,用勺子搅了搅,端着餐盘走进地牢,去到最里面那一间。

    四个人倚墙昏睡,连姿势都没变,他们三天前就是这个姿势。

    书香看着昏睡不醒的四人,生出些恐惧。

    她觉得他们像是死了一样,可他们的胸口的的确确有起伏,脸色也正常,只是昏过去而已。

    书香照例从墙根的少年喂起。她把盘子放到地上,端起米粥,看了眼那张漂亮的脸,一不小心又愣了神。

    真想看看你睁眼的样子。

    书香这么想着,刮了勺米粥,要送到他嘴边,就在这时,紧紧合在一起的眼皮动了动,只见他缓缓睁开眼,逐渐露出的凤眸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有了敌意。

    “放”

    书香手忙脚乱地把米粥塞进少年嘴里,看他要往外吐,把碗一放,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令他仰起头,用力合上他的下巴,迫使他咽下了米粥。

    书香撤回发抖的手,跌坐在地上,转眼间,少年的脑袋再次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看着昏过去的少年,摸了下他的脖颈,指尖碰到凉意就退了回去。

    书香突然感觉失去意识的少年如蝼蚁一般渺小,只能任人摆布,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纸包里的白色粉末。

    她转念想起那个戴着白檀面具的神秘人,他称白色粉末为“长眠”,那确实是再贴切不过的一个名字。

    书香很快镇定下来,端起米粥,把少年推了回去,使他头靠着墙,看到他嘴角渗出一线血红,扒开嘴一看,发现他咬破了舌头。

    对不住了。

    书香擦掉血线,抬眼看到眉间多了抹红色。

    变成红色了……

    书香惊讶地看着血红的莲花,认定少年就是神仙转世,心道他应该是生气了。她一边念咕着“无意冒犯”一边将勺子捅进他嘴里倒米粥。

    书香虽然说着畏惧神明的言辞,喂粥的动作却逐渐变得粗鲁起来,像是在故意挑战神明的权威一般。

    但很明显,生气的神仙不能拿她怎么办,于是她玩味地笑了出来,享受起凌驾的快感。

    管事去白檀处所讨新的“长眠”,进到院落,听到清越悠扬的琴声从屋内流泻而出,伴着风摇竹林的声音,听得神清气爽。

    房门大敞,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隔着一道水晶珠帘,瞧见了抚琴的人。

    白檀一袭绿衣,端坐在琴前,指尖起起落落,琴声进到高潮,他忽然按住琴弦,抬头看向管事。

    管事局促地行了个礼:“打扰到白先生的雅兴了。”

    “无事。”白檀起身,把“长眠”交到他手里。

    管事看了眼小纸包,多嘴问了一句:“白先生何不一次多给几包?我每天来都会打扰到您。”

    白檀笑了笑:“这东西拿多了容易出事。”

    管事愣了下:“这东西有毒吗?”

    白檀摇头:“不,是人心易变。你只管按时来就好。”

    其实他给“长眠”起了另一个名字——凌驾。

    让某人失去意识意味着得到了对他身体绝对掌控权,在这种情况下,欲望与理智之间的平衡是很容易被打破的。

    管事告退后,白檀走到古琴前,摸了摸琴身,暗自嘲笑道,哼,雪夜钟琴,庄夫人也算给他下了血本。

    面具之下,方净善不爽地眯了眯眼,粗暴地拨了下琴弦。

    琴声凌乱,竹林受惊,扑簌簌抖落竹叶。

    若非为了将冰魄草的母体铸成剑,他怎么会在庄夫人绊住,被她强留在山庄内为谢知微吊命!

    天水山庄虽然在铸剑行业里排不上名号,却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领域混得风生水起——将血肉之躯锻造成剑,而且这件事只有庄主才能做到。

    方净善早就呆够了,可庄夫人却推脱说没找到适配那具躯体的矿石,迟迟不铸剑。

    庄夫人也知自己理亏,在物质方面极尽讨好之能,昨天他不过是随口说了句“竹林应当配琴声才是”,今日这把价值连城的雪夜钟琴就出现在他的桌子上。

    方净善冷笑了一声。

    他当初急于卖人情给庄夫人,尽心尽力地将谢知微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时他是真的想救人,用的药不仅考虑疗效,还综合考虑了病人的接受能力以及副作用之类的因素,尽可能减少谢知微的痛苦。

    他现在当然也在治病救人,不过初心已经不在了。

    谢知微病入膏肓,本来就没几天活头,其实续命会加重他的痛苦,但他才懒得管那些。

    反正庄夫人只想要表面的假象,那他就下猛药配合她,至于谢知微死的时候有多痛苦,和他这个神医无关。

    他只负责治,不保证好。

    对了,今天还没去探望我那个可怜的患者呢。

    方净善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

    在他看来,调节心情的最好方式就是找一个过得比自己惨的人,看他在痛苦中翻滚。

    方净善离开自己的院子,迫不及待要欣赏谢知微被病痛折磨的惨相,步子迈得都比平日要大一些,走起来衣摆飘飘。

    有人在花园里?

    隔着老远,方净善就看到了一个鸡窝似的糟糕的发髻在花丛中动来动去。他放轻脚步,随着鸡窝移到花丛边上,一张雪白的小脸慢慢出现在眼前,双颊上贴着两块扎眼的绯红,看着像是过敏。

    他认得这张脸,她抢走了最后两份柿子酥。

    洛雪烟被突然冒出来的面具男吓了一跳,差点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抡过去。她后退了一大步,把剪刀拿到身前,警惕地端详面具男。

    她看到面具上的描金白檀,觉得心脏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附在脊骨上的恐惧活跃起来,上蹿下跳,引起一阵心悸。

    她看到狗也是这种反应。

    洛雪烟本能地厌恶面具男的视线,忍着不适开口道:“少爷在屋子里,门在那边,公子请。”

    她偏过脸,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原先还有点将信将疑,听到声音后方净善确定她就是那个甩脸子的无情路人,轻声笑了笑。

    有意思,冤家路窄。

    他把少女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疑心她出现在天水山庄别有用心。

    单看那双细皮嫩肉的手就知道主人平日不怎么操劳。

    他联想到初见时她披的那件白斗篷,猜想她之前衣食无忧,很有可能是被别人伺候的主儿,然而她现在却在天水山庄做养花女。

    到底是为何而来?

    洛雪烟伸了许久的手也不见面具男挪个步,转头发现他还在透着面具上两个黑漆漆的洞看着她。

    不加掩饰、明目张胆的两道目光扎到脸上,像被长满倒刺的舌头舔到,刺痛过后,感到了残留的粘腻,闻着有些腥臭。

    洛雪烟被盯得有些烦了,咬了咬下唇,换上了担忧的神情,佯装贴心道:“公子是,看不见东西吗?”

    她故意在中间顿了下,装作迟疑,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像是在可怜和惋惜。

    “不,能看见,”方净善的目光在少女泛红的颊上扫了扫,“多谢姑娘指路。”

    方净善绕过少女,径直走进谢知微的卧房。

    猛药见效了,连日卧床不起的病人今日下床到桌边吃早饭,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血色,嘴唇也从青紫变成了浅淡的红。

    欣喜之余,方净善遗憾地想,离开前许是见不到病人受苦了。

    谢知微热情邀请道:“白先生,要来一起吃吗?”

    方净善摇头,在谢知微旁边坐下,扯过他的一只手把脉,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谢知微笑道:“好多了,多亏白先生的药。”

    脉象好转不少,看来他脱身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方净善松开手,开口道:“那就好,你娘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谢知微的嘴角落下去一些:“嗯……”

    方净善看了眼站在边上的婢女,见她额头红肿,挑了挑眉,不经意问道:“话说公子最近招新人了吗?”

    “啊?”

    方净善对上疑惑的目光:“我看打理花园的姑娘面生,之前没见过。”

    谢知微问彩蝶。

    彩蝶回道:“确有此事,那姑娘是今早进来的,负责照顾花草。”

    方净善问道:“她叫什么?”

    彩蝶想了下:“好像叫翠花。”

    方净善噗嗤一下笑出来了。

    翠花,好土的名字,用假名也不知道起个好听点的。

    谢知微感觉白檀对少女颇为上心,担忧道:“翠花姑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如果冒犯到白先生,我代她向先生赔个不是。”

    庄夫人对先前那批婢女的责罚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让他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但是往事如覆水难收,他弥补不了那些婢女,只能把对她们的愧疚转移到新招的婢女身上。

    他想让她们都好好的。

    “不,她人挺好的,”方净善想到折腾人的绝妙点子,“我想借用一下她,到我那边打理花草。不知公子可否割爱?”

    “当然可以,”谢知微欣然同意,对彩蝶道,“彩蝶,你告诉翠花姑娘一声。”

    “多谢公子。”

    第146章 141.抗衡 前往竹苑的路上……

    前往竹苑的路上,洛雪烟默不作声地给面具男比了一路的中指。

    她为了空出时间探索天水山庄的地形,一入职拼命干活,干到一半,面具男一脚插了进来,让她立马收拾东西到他院落除杂草。

    洛雪烟愤愤地瞪着前面的背影。

    她很少遇到刚见面就心生反感的人,面具男是其中一个。

    洛雪烟低头看空中的红线。不过他住的地方离江寒栖他们更近些,找起人来比谢知微那边方便许多。

    她试着扯了三下桃花手链,希望能得到一些即时的回应,然而期待又一次落空了。

    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此时洛雪烟最担心的是除江寒栖以外的三个人。

    截止到目前的剧情线,反派没拿到噬魂箭,江寒栖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可其他三个人都是凡人之躯,命丢了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而且,她想不到能把江寒栖困住的情况。

    如果几个人真的面临生命危险,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别的人他可能见死不救,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跟自己绑定生死结的江羡年送死。

    洛雪烟盯着缚魂索沉思,没注意面具男停了下来,一头撞上他的后背,鼻子一酸,疼痛直冲脑门,顶出了泪花。

    她疼麻了,往后退了几步,捂着鼻子等疼劲过去。

    “抱歉,我没想到姑娘走路不长眼睛。”

    面具男的嘲笑无异于火上浇油,洛雪烟气笑了:“没事,公子的背硬得非同常人,感觉像是背肌劳损,出于健康考虑,我建议您最好找人推拿松松筋骨。”

    她暗自补充道:括号,欠揍。

    方净善笑道:“谢谢,我会认真考虑的。”

    “接下来就麻烦姑娘除一下院中的杂草了,”他指了指院中的花草,看了洛雪烟一眼,语气有些微妙,一听就像是装了一肚子坏水,“你应该知道山庄的规矩吧?”

    洛雪烟警惕道:“什么规矩?”

    方净善回道:“下人没做完手头上的事是不能吃饭的。”

    洛雪烟狐疑地盯着他:“怎么可能有这么过分的规矩?”

    “过分?”方净善眼珠一转,望向打扫房间的婢女,叫她过来,问道,“你说,我有没有在骗她?”

    “没有,”婢女看着洛雪烟怯生生道,“山庄里的确有这条规矩。”

    洛雪烟听完只想对整个山庄翻个大大的白眼,活该生意不温不火,对员工刻薄的地方是走不长远的。

    方净善“善意”提醒道:“马上就要到午时了,姑娘若想按时吃午饭还是尽快动起来为好。”

    洛雪烟这次直接笑出了声。她走来时已经闻到了饭香味,他卡着饭点派活,摆明了是想耍她。

    她笑眯眯问道:“您住在敦煌吗?”

    方净善愣了下,问道:“敦煌是什么地方?”

    洛雪烟依旧微笑:“是个盛产箭矢的地方,感觉您很像那里的人。”

    嘴瘾过完,洛雪烟怨气冲天地钻进了草丛里,看到壮如牛的杂草,再度心梗。她估计这地方至少半个月没除过草,杂草长得比原住民都茂盛。

    她一遍默念“我是来救人的”一边反复深呼吸。

    花园没有高大树种,只有盆栽和花草,很难提供大块的阴凉,洛雪烟只能顶着毒辣的日光拔草,感觉泛红的地方经不住晒,有些疼。

    她抖了抖之前擦手的毛巾,翻到干净的那面,遮住了下半张脸。

    没多久,有人来送饭,洛雪烟眼巴巴地看着托盘进了屋内,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不缺存粮,一拍脑门,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盘腿坐着。

    送饭的人走远,她确认附近无人后,慢悠悠地啃了两张油饼。

    面具男存心跟她作对,她有心赶工也做不完活,还不如偷摸填饱肚子,她这身板可不是能逞强的料。

    吃完饭后,方净善非常有闲心地走到院子里围观养花女拔草,特意撑了把油纸伞,假惺惺道:“辛苦了,今天的太阳可不小。”

    洛雪烟回敬道:“看来您今天中午的菜里放了不少盐。”

    方净善寻思了一会儿,没想出话外之意,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洛雪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根据您牙缝上的菜叶判断出来的。”

    方净善还真下意识地舔了下牙缝,忽然想起自己脸上戴着面具,嘴都没露出来,她怎么可能看到牙缝。

    他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沉了脸,半晌没说话,再看蹲在地上的少女,觉得她像杂草一样,直挺挺地矗在那儿,无用又碍眼。

    不过,就是坚韧的生命才有意思。被压折的杂草不会倒下,淋到雨露又会立马挺立起来,它的生命力是无穷无尽的。

    他喜欢玩弄杂草一样的人。

    午后,洛雪烟彻底摆烂,坐在地上机械地除草,忽然听到面具男叫她。有个托着餐盘的人站在他身后,上面只有一只碗。

    方净善和善道:“今天先到这里吧。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白粥,你在我这里吃完再回去吧。”

    洛雪烟不确定道:“你是说我接下来可以不用干活了?”

    方净善点了点头。

    “算数吗?”

    “算数。”

    洛雪烟收拾好东西,雀跃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

    方净善又道:“屋内有洗手的地方。”

    洛雪烟说道:“不用,我快饿晕了,现在就想吃粥。”

    她走到端托盘的人面前,用眼神询问方净善的意见。

    方净善肯定道:“当然可以。”

    洛雪烟端起白粥,搅了搅,嘴挨到碗沿,仰起头——

    眸子狡黠地一挑,对上期待的目光。

    洛雪烟放下碗,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白粥,说道:“比起我,我觉得有东西更需要这碗粥。”

    方净善顺着问下去:“什么?”

    洛雪烟走到花丛前,将碗倒扣过来,用勺子刮了刮内壁:“您院子里的花该施肥了,我愿忍痛让出这碗宝贵的白粥。”

    方净善还没说什么,她抢先邀功道:“公子不必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方净善沉默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姑娘真是有心了。”

    “那是,”洛雪烟自信回道,脸上透出骄傲,把碗放回到托盘上,“我回房休息了,公子不用送了,回见。”

    说完,洛雪烟拿上工具,脚底抹油一般地溜了。

    开玩笑,她可是曾经被江寒栖整过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看不穿他那点小把戏。

    她从头到尾没跟面具男提过过敏的事,他却用白粥献殷勤,里面肯定放了东西。

    方净善屏退了下人,望着一片狼藉的花丛,白粥盖在土上,像是恶心的呕吐物。

    那是他特地吩咐厨房在里面放了块除过膻味的羊肉熬出的粥,单凭味道是闻不出来的。

    方净善捏着下巴反思方才的对话,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他处处给她挖坑,她却像一只弹跳力极强的兔子一样,掉到坑底,腿一蹬,飞出来,还不忘还一记飞踢,一点便宜也没让他捞到。

    有趣。

    方净善不由得更好奇少女到天水山庄的目的了。

    他想给兔子设下陷阱。

    方净善绕着花圃踱步,想看她这么长时间除了多少草,没想到在竹林前看到两个用杂草堆出的神秘符号,一个长得像扭曲的蛇,一个长得像竖着劈掉一半的葫芦。

    两个符号下面是一个箭头,指着竹林,也就是他卧房的方向。

    他皱眉看了半天,始终对不上号。

    铜镜中映着一张刻薄的脸。

    细看之下,眼角细纹横生,两道笑纹刻在鼻翼两边,眼皮略显耷拉,凌厉的剑眉为步入衰老的脸庞添了点精气神,眉目之间含着一丝阴郁,唇瓣薄得像是用刀过一般,锋利得很。

    庄夫人严肃地端详着镜中的脸。

    她老了许多,时间远比她想象的残酷。

    年纪增长,她的精力也下降了不少。之前早起连轴转还能熬大夜,现在离了午间的小憩不能活。

    替她梳头的婢女忽然开口道:“夫人,有根白头发。”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掷到庄夫人头上,没有砸出血窟窿,只是留下了一个红印。她平静道:“拔了吧。”

    说完,隐秘的紧张在内心迅速膨胀。

    明明不在乎,但庄夫人的目光还是聚到了婢女手上。

    她感觉头皮的某个地方一空,像是开了个微小的口子,焦虑扒着白发的根部从那里溜走了,心顷刻变得空荡荡的。

    庄夫人向后伸出手:“给我。”

    她接过白发,揪着一端,另一只手顺着发根捋到根部,看了看头发的长度,很长。

    她想它应该陪自己走过了好多个春秋,按照交情,她们应该成为亲密无间的同伴;但它投靠岁月背叛了她,所以她们变成了敌人。

    庄夫人用食指绕了绕白发,用力一拽,白发断成两截。她丢掉较短的一截,又拽断长的那截,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她问道:“还有白头发吗?”

    “没有了。”

    “把头发盘起来吧。”庄夫人用手将桌面上的断发扫了下去,再看镜子时,眼中的凌厉不减分毫。

    另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通报道:“夫人,白先生求见。”

    庄夫人默了默,回道:“让他去凌波亭等我。”

    第147章 142.狩兔 五指乱晃,影子……

    五指乱晃,影子投到水中,被密密匝匝的锦鲤挤成了碎纹,涟漪漫卷高台。

    方净善轻蔑地看了眼瓷实的鱼身。

    不管哪里的锦鲤都是一样的蠢,只要看到招手,也不管那只手里有没有吃食,互相推搡着往岸上拱,两侧的鱼目跟个摆设似的。

    方净善往亭子里走,引诱锦鲤随他移动。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在操控它们,就和操控两条腿行走一般,易如反掌。

    不过曾经的他只能做到第一件事。

    方净善忽然想通自己最初见到谢知微时为何会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他不是在同情他,而是在可怜少年时的自己。

    要上台阶时,方净善倒退几步看了看凌波亭的结构。

    单檐四角亭,里面摆了一张石桌,配了四张圆凳,材质皆为普拙的青石,桌上摆了个微型松柏盆景充当内部唯一的亮色。

    方净善有些嫌弃。

    凌波亭和庄夫人一样,板正、严肃、老气横秋,缺了些灵动的变通。

    方净善收回手,走进亭子。

    庄夫人姗姗来迟,一见面就给方净善戴上了医术精湛的高帽,一顿吹捧。

    方净善猜庄夫人许是绕道看过谢知微才过来的,她身上有种若有若无的药香味。他开门见山道:“庄夫人,请问我何时才能拿到预定的剑?”

    庄夫人故作为难地看了方净善一眼,他直言不讳道:“矿石不会要等到令郎痊愈之时才能找到吧?”

    庄夫人被噎了一下,赔笑道:“倒也不会那么晚……”

    方净善冷哼一声:“我说过,令郎此次病发是因为相思成疾。治心疾的方子我誊出来交给了你的人。你后来找我求助,说春丝已经迭代了,要走了逆转迭代的法子。拿了这些还不知足,庄夫人难道要指望我到千里之外取前代春丝的心脏呈到你面前?”

    他说话的声调越拔越高。

    庄夫人讪讪笑道:“自然不是……”

    方净善接着道:“我当时给出的承诺是救活令郎。那之后做的其他事,不是分内,是额外之举,庄夫人不会以为我会留在这儿当一辈子的郎中吧?”

    庄夫人哑口无言。

    方净善用指尖敲了敲石桌,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三天之内,我要拿到剑。”

    庄夫人妥协道:“好。”

    方净善微微颔首,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凌波亭。

    夜深人静,虫鸣阵阵,灯笼阴凄凄地散着昏昏的红光。

    洛雪烟躲在假山后,感觉胳膊痒痒的,随手拍上去,抬手一看,蚊子和血糊在在掌心上,她嫌弃地把手往假山上蹭了蹭,看到夜巡的守卫,又把身子往山体靠了靠,同时攥紧了手里的辣椒粉。

    她身上就带了两个防身的东西,一把小巧的剪刀,好几包辣椒粉。

    洛雪烟进天水山庄前试着找过其他的防身道具,像是烟雾弹、炸弹一类的,结果没想到电视剧里的“老熟人”在民间并不常见,她只好去佐料铺里搞了些辣椒粉,特辣的那种。

    守卫离开,洛雪烟暂时松了口气,谨慎地留意起周围的风吹草动。她只有一个人,踏错一步可就麻烦了。

    等了会儿,洛雪烟才敢前往下一个踩点的地方。

    她感觉脚下这片地好像处处埋着雷,走一步发现没踩雷放松下神经,换腿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站定时身上汗涔涔的。

    洛雪烟趴在树后面,小心地探出头,看到两个守卫,她仔细看了看他们身后的东西,感觉像一扇门。

    缚魂索进到了门里面。

    洛雪烟紧张地扒着树干,盘了下计划:唱《镇魂曲》控人,找到江寒栖,先把他救出来,再去捞其他人。

    《镇魂曲》完整唱下来至少能硬控一刻钟,但洛雪烟不确定身体能否扛得住。万一像之前那次唱几句就吐血,别说进去是进去救人了,她进都进不去。

    拜托了身体,看在我平时早睡早起好吃好喝伺候的份上,千万要扛到《镇魂曲》结束。

    洛雪烟照例跟老天爷祈祷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紧张地吐出了第一个音节,一只鸟掉了下来,落到她脚边。

    她用脚尖碰了碰无辜的麻雀,没有飞走,《镇魂曲》奏效了。

    半句唱完,洛雪烟观察着守卫的反应,丢了块石头出去。石头坠地,成为了鲛人歌喉的俘虏的守卫们毫无动静。

    她稍稍放松下来,又唱了一小段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洛雪烟唱着歌来到地牢门口,看到守卫还在睁着眼,觉得自己像歌舞剧的主角一样,不由得尴尬地移开视线,推了下门,发现门没上锁。

    她摸了摸守卫的腰间没挂钥匙,走进地牢,看到门口坐了个虎背熊腰的人,手边一碗酒,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拿东西吃的动作,停在嘴边,食指和拇指之间空空如也。

    洛雪烟俯身找到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取了下来,继续跟着缚魂索往里面走。这时她的腿有些发软,脚下传来被刀子捅穿的痛楚,体力在飞快地消耗,伴有耳鸣的症状。

    撑住,马上就要唱完了,不可以断掉。

    洛雪烟暗自鼓劲,扶着牢笼外的铁栏杆前进。她感觉有东西从嘴里流了出来,用掌心刮了下。

    是血。

    最后一段路走得格外艰难。

    洛雪烟感觉每个关节像是生了锈,走起来似乎能听到嘎啦嘎啦的刺耳声,艰涩无比。吐出的血也越来越多,手不够擦,抹到沾着泥的下摆上,深深的红渗入灰蓝色中。

    看到江寒栖时,洛雪烟艰难地唱完最后一个音节,几乎要站不住,紧紧抓着栏杆才没让自己跪倒在地。

    太好了,四个人都在!

    洛雪烟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四个人,身上没有伤痕,看起来不像受到虐待的样子。

    她精疲力尽地靠着墙,把手往裙摆上蹭了蹭,看了下锁孔的形状,挑了一把捅进去,没开,又试了一把,还是没转动。

    由于体力透支,洛雪烟的手抖得很厉害,对不准锁孔,只能捏着下面一点点往里送。开锁慢就算了,她的运气也一如既往地差,试了整整一串才找到正确的那把。

    洛雪烟打开牢门,朝着江寒栖就去了。膝盖打了下弯,她站不住,摔在稻草上。

    服了,关键时刻掉链子。

    洛雪烟艰难地撑起身体,有些恼火,她不喜欢被身体反过来支配的感觉。

    好在江寒栖触手可及,她爬起来,坐到他旁边,点了下他的额头,解除了《镇魂曲》的摄魂状态。

    洛雪烟拍他的肩膀喊道:“江观南,醒醒,该越狱了。”

    见江寒栖没醒,她又拧了下他的胳膊,着急道:“别睡了,起来跑路了。”

    洛雪烟本来还胸有成竹,看江寒栖这样渐渐感到慌张。

    为什么还不醒?难道受重伤昏过去了?

    洛雪烟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到袖子上有干涸的血,掀起来看了看,发现伤口已经被包好了,而且那个地方还是他自己划出来的。

    人在危险的环境里着急起来会加快时间的流速。计划卡死在第二步,救人希望渺茫,一刻钟的时长限制忽然变得紧迫起来。

    洛雪烟急出一脑门的汗,上手拍江寒栖的脸,摇他的肩膀:“快醒醒!没时间了!”

    她又用力掐上人中,威胁道:“江观南!你再不醒我就要灌你辣椒粉了!特辣的那种!”

    不会白来一趟吧?

    心里的时钟啪嗒啪嗒地读着秒,洛雪烟心急如焚,心一横,抡圆了手,甩了下去——

    “啪。”

    江寒栖的头歪到一边。

    洛雪烟彻底绝望了,沉重地叹了口气,把他扶正,摸了摸他的脸,开口道:“对不起,我该走了。”

    她恢复了一点体力,看了看其他三个人的情况,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锁上了门。

    洛雪烟抽出钥匙,记下它的特征,还给看守,离开了地牢。

    时间卡得严丝合缝,她刚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到隐蔽的地方,就听到守卫那边传来了动静。

    洛雪烟靠着树干缓缓坐到地上,擦掉溢出来的血,看着从树叶间隙漏下的月光,有些沮丧。

    她以为找到人就结束了,没想到仅仅是个开始。

    洛雪烟低下头,看到肆意绽放的明黄小花,想起肉嘟嘟的小脸。

    小春……

    无梦之夜,方净善睡得却并不踏实,夜半惊醒,再无困意。他披着衣坐了起来,掐指算了一卦,没算出凶险。

    方净善走到院子里,看到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时逢十五,满月盈华。

    他引颈浴光,屏息凝神,徐徐吞下太阴之华,以意投到气海穴,如此六咽之后,满取达成,白玉狐狸耳坠焕发出盈透的白光,温柔的白藤色掠过那双慈悲目,转瞬即逝。

    耳朵捕捉到一丝声响,方净善静心听了一会儿,踱步走出院子,来到通向地牢的必经之路上。

    月光下,沾满血污的少女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她白得像月亮的法相,圣洁,透亮,唯一可惜的是,血弄脏了她。

    方净善笑意盈盈地看着惊恐占据了白净的小脸,心想,他抓到一只不安分的兔子。

    第148章 143.争吵 先入蛇窝,后入……

    先入蛇窝,后入虎口。

    洛雪烟怀疑自己最近犯了水逆。她一只手攥着辣椒粉,另一只手握紧剪刀,死死盯着面具后面那双含笑的眼睛。

    “翠花姑娘好雅兴,这个时间出来散步。”

    什么意思?

    洛雪烟怔了怔,思索片刻,试探道:“公子不也是吗?”

    “有兴趣到我屋里坐坐吗?”

    又要作什么妖?

    洛雪烟皱眉,往后撤了几步:“没有。”

    “那我喊人了。”

    洛雪烟不情不愿地回道:“……有。”

    方净善让少女先走,侧头看了看她的左手:“你手里拿了什么?”

    “剪刀。”

    “拿剪刀做什么?”

    “剪罗里吧嗦的嘴。”

    方净善默了默,绕她身后,看了看另一只手:“这又是什么?”

    少女急忙拉开距离,不爽地瞪了他一眼:“辣椒粉,看到多管闲事的眼睛就撒一把。”

    方净善一笑而过,扫了眼少女的体型,纤细,羸弱,看起来不像会打架的,用剪刀和辣椒粉防身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血又是从哪来的?

    看来时的路是去过地牢,但没有一点打斗的声音。

    而且,她虽然有意识地在暗处躲避,却并没有被人追赶的急切,更多的是怕惊动旁人的小心。腿也瘸了……

    难道是在半路上摔了一跤?

    方净善嗤笑,嘴挺毒的,身体倒是个傻的。

    少女忽然回头用剪刀对着他,不过并没有举到前面,只是竖在自己前面,不满道:“看够没有?”

    方净善收回目光,暗自跟了一句:脾气还不小。

    洛雪烟故意站在原地,等面具男走到前面去才跟了上去,剪刀尖一直对着他。方才她亮出剪刀不仅是因为不怀好意的打量,也是为了试探面具男对她的态度。

    他出乎意料的大度。

    这种大度许是源自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就像人不会介意蚂蚁撞到自己的鞋上。

    他到底想做什么?

    面具男走进屋里,里面没亮灯,像一张静静张开的巨口,黑黢黢的,等候着猎物上门。

    洛雪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台阶前前止步,开口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面具男被阴间的巨口吐了出来,重新涂上了阳间的月华。他立于台阶上,低头看着她,很长时间没说话,像个戴面具的偶人。

    洛雪烟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他耳朵下的白玉狐狸的,摇晃中,时间错乱了。

    某一个时空的月吞掉了当下的月。

    一只手从黑暗中探出,离她越来越近,五指渐渐合拢,并成狗头的形状。

    五只眼睛和血盆大口同时张开——

    “地牢里的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圆月明亮如初。

    洛雪烟打了个寒战,用力抓着剪刀,对上阴凄凄的白檀面具。

    面具男又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长睡不醒吗?”

    洛雪烟沉声道:“你做的。”

    面具男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轻笑,接着道:“我可以给你解药,帮你隐瞒今天的事。”

    洛雪烟愣了愣,不相信他会有这么好心。

    面具男补充道:“不过凡事皆有条件。”

    洛雪烟问道:“你想要什么?”

    面具男想了想,回道:“明天中午陪我吃一顿饭。”

    洛雪烟狐疑地看着他。

    面具男笑道:“只是一顿午饭,不必多想。”

    洛雪烟问道:“你帮我的目的是什么?”

    不挑明目的的邀约一律视为无底的陷阱。

    “很重要吗?”

    “不挑明的话随便你喊人好了。”

    与其被动走进不知深浅的水潭里,洛雪烟情愿跳入明处的火坑里,谁知道谭底住了什么怪物?

    面具男沉默半天,回答道:“我在天水山庄住得不舒服,所以临走前想给这里制造点麻烦。”

    “为什么选我?”

    “你长得像麻烦精。”

    洛雪烟提了口气,微笑着压了下去,垂在两侧的手各送了一个暗戳戳的中指给面具男。

    方净善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少女。

    她虽站在低处,但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昂起,带血的嘴角往下撇着,平白生出些可笑的傲气。

    他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少女张口就来:“叶晔。”

    方净善默念了一遍,了然少女又在耍他,又问了一遍。

    她不服气道:“就是这个,不信算了。”

    方净善看到少女晃了下,很快站稳了。他开口道:“回去吧,明天上午不用过来,中午记得过来吃饭。”

    怕少女不来,他提醒道:“不来就去地牢陪你朋友吧。”

    洛雪烟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病痛放过了羸弱的身子,肢体一下变得很轻,肌肤感到一种晒过太阳的暖意,软融融的。

    一冬未见的阿春在紫藤花下荡秋千。

    她上身穿着赤缇色的褙子,下面配了条青白色的八破裙,头发全都盘了上去,露出一截粉白色的颈子。

    秋千飞到半空时,八破裙的裙摆悉数张开,像是半开的花骨朵迎着风,风钻进花苞里,使它迅速膨开;秋千落下时,花苞又瘪了下去,这时又像一张饿扁的肚皮。

    紫藤花前面就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夜空,莹澈的天幕上嵌着小而闪的星,那些星绕着圆月旋转,像是一群围着篝火的人。

    天幕之下沉着无数盏明灯,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亮闪闪的一片。

    谢知微喊她:“阿春。”

    阿春用脚刹住了秋千,回头看他。

    她的脸带着一点幼态,杏眼,圆鼓鼓的腮帮子,圆而翘的鼻尖,饱满的唇瓣,就连下巴尖也是圆润的。

    她见到他,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一对梨涡大方地分享着主人的欣喜。

    “谢郎!”

    阿春跳下秋千,抱着他的脸啄了一口,痴痴地笑。

    谢知微的面皮薄,兜不住笑,一笑,十颗白牙露了出来,眼睛挤在了一起。

    和阿春相处的每一刻,他的快乐都是发自内心的。

    阿春邀请道:“要不要荡秋千?”

    谢知微大声地回应道:“要!”

    于是两个人爬上了秋千架。

    谢知微没荡过秋千,上得有些狼狈,感觉怎么安放身子都不对劲。他抓着绳子,僵硬得如同坐在身下的秋千板。

    阿春比他放松多了,随便往上一坐,要多肆意有多肆意。她看着爱人笨手笨脚地调整好位置,笑道:“我要荡喽。”

    阿春两只脚往地上一蹬,秋千开始摇荡。她嫌不够高,第二次蹬地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

    紫藤花在飘落,秋千在起飞。

    谢知微渐渐习惯了失重,加入了蹬地助力的队伍。

    秋千之下,是迷乱的万家灯火;秋千之上,是熠熠的天边寒月。

    谢知微吹着晚风,牵着阿春的手,感觉两人像一对比翼鸟,任天高,任低厚,翅膀一展,来去自由。

    再也没有事情能困住他了。

    轻盈的魂儿脱下躯壳,缓缓上升,摘到了星星,摸到了月亮。

    谢知微笑醒了。

    睁眼的瞬间,沉香灌进鼻子里,秋千上的灵魂重重摔了下来,坠入沉重的病体里。

    梦醒了。

    没有阿春,没有秋千,没有紫藤花,床上躺着一个失去自由的病人。

    失落之后,谢知微跳下床,鞋也顾不上穿,走到书桌前,吩咐道:“彩蝶,给我研磨。”

    彩蝶提着他的鞋匆匆过去,嘱咐道:“少爷,地上凉,您把鞋穿上。”

    谢知微随意套上鞋,把堆在桌上的书翻了又翻,着急道:“彩蝶,你有没有看到我平日记东西的本子?”

    “没有。”彩蝶嘴上回得快,眼里却闪过心虚。

    谢知微描述道:“那本子外面是蓝色的皮,巴掌大小,里面还夹了些画。”

    阿春走后,他搞来一个本子,用来记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与她有关的梦境。

    他精神好的时候会坐在桌前画画记忆中的姑娘,画好了就夹到本子里,于是本子变得越来越厚。

    彩蝶若无其事地磨墨:“没看见。”

    找了会儿,谢知微发现经常翻看的几本志怪经传不见了。

    他怔了下,拉开抽屉,发现小匣子也不见了,里面全是阿春留给他的小物件。

    “谁动了我的东西!”谢知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彩蝶心里咯噔一下:“奴婢不知道……”

    “是不是你做的!”谢知微突然转头看她,目光凶狠,像是领地被入侵的狼。

    彩蝶惶恐地伏倒在地。她胆子小,一吓全招了:“是、是夫人让我做的……”

    “哎哟,我儿,怎么大清早就发火?”

    说着,庄夫人就来了。

    谢知微气急了,浑身都在抖,质问道:“娘,您把那些东西藏哪了?”

    庄夫人避而不答,走过去顺他的胸口,和颜悦色道:“我儿,你身子弱,经不起火气。有话慢慢说。”

    “慢慢说?您让我怎么慢慢说!”谢知微有些崩溃,喘息着又问,“您为什么要偷着拿走我的本子和书?”

    庄夫人笑着哄道:“娘就是想看看我儿平时在干什么,没别的意思,等看完就还给你了。别生气。”

    谢知微不依不饶:“本子和书呢?现在在哪?还有小匣子,您为何要拿走匣子?”

    庄夫人打哈哈道:“都在娘的书房里。”

    谢知微坚决道:“那是我的东西,请娘还给我。”

    他向庄夫人伸出手。

    庄夫人含糊道:“都说了看完再还给你,我都没翻开呢。”

    谢知微咄咄逼人:“您说实话,您把我的东西丢哪去了?”

    庄夫人坚持道:“娘都说了没丢。”

    谢知微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上下一甩,一字一顿:“那请娘把东西还给我。”

    庄夫人冷了脸:“我儿,你怎么跟娘说话的?”

    谢知微回道:“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庄夫人沉沉叹了口气,直白道:“都烧了。”

    谢知微陡然拔高了声调:“什么?!”

    庄夫人苦口婆心道:“娘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自从妖怪离开就茶不思饭不想,连着病了几次!人妖殊途,你沉溺过往只会……”

    “为了我好?”谢知微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你在乎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我在乎自己?”庄夫人冷笑一声,又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自己的苦劳,“当初娘难产也要坚持生下你,为此落下了腰疼的病根;你爹去世后,娘一边打理山庄一边照顾生病的你,你说娘哪点亏待了你?你姐姐都说娘……”

    她忽然卡住了。

    谢知微哭着喊道:“你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我!”

    庄夫人甩了他一巴掌。

    谢知微抽噎着,一口气上不来,吐出一大口血。

    第149章 144.封剑 伪善分两种。 ……

    伪善分两种。

    一种是自知的伪善,一种是不自知的伪善。

    方净善把自己归到第一种。

    他惯用的手段是说一半真话,留一半真话。他清楚自己在作恶,所以做得也坦荡,不会自欺欺人。

    方净善把庄夫人归到第二种。

    她行事也坦荡,但那并不是因为问心无愧,只是因为她蠢到把坏事当成好事来做,而且并不自知。

    “辛苦白先生了。”庄夫人明显哭过,眼眶下面还红着,但仍维持着冷毅的姿态,面部肌肉如常紧绷。

    “无事。”

    方净善心道:只不过是加大了猛药的剂量,添了几味刺激的药物,加快了你宝贝儿子去鬼门关的速度而已。

    他坏心眼地打听道:“公子今早缘何动气?”

    庄夫人被戳到痛处,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因为我想让他忘了那个妖怪。”

    她不明白谢知微为何会对一个妖怪念念不忘,就好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怎么劝都走不出来,甚至为她染上了相思病,大病小病连着不断。

    她觉得那个女妖怪在谢知微身体里扎了根,不停地汲取他的血肉,让他陷入了疯魔。

    她看谢知微身体有了好转,想着让他彻底走出来,就毁了与女妖怪有关的所有物件。

    但她没想到在谢知微把那个女妖怪看得那么重,他甚至为了女妖怪顶撞她。

    可女妖怪做过什么?不就陪了他几个月吗?

    她这个当娘的整整养了他十六年!

    方净善有心将话往庄夫人心坎上引,故作痛心道:“是该忘了,为不值钱的情爱病成这样,公子真是个可怜的痴情人。”

    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提议道:“夫人要不择些淑女过来陪伴公子吧,我想他也许是太寂寞了。”

    其实并不是寂寞,只是一个在母爱中窒息的可怜孩子。

    但庄夫人不知道,她在这件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固执地将谢知微的病重怪罪到那个那个倒霉的妖怪头上。

    心盲之人只能自救,不能他医。

    庄夫人果然认真地考虑起来。

    方净善心想,如果没有病痛,谢知微也活不长,就和他姐姐一样。他听说谢知意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不多不少,谢知微也刚满十六岁。

    方净善虽然喜欢看乐子,却不喜欢牵连到自己,于是叮嘱道:“夫人近期暂时不要到公子屋里探望他了,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他可不想最后几天为一个将死之人连轴转。

    庄夫人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闹剧结束时,住在山庄一隅的洛雪烟还在沉睡。她累极了,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山庄地势偏高,她的居所又在山阴处,风是阴凉的,从门缝里灌进来,而被子又是硬邦邦的,侧过来睡时被肩膀拱起,开了两道大咧咧的缝隙,风就这么通行无阻地涌了进去,惹得睡梦中的人一阵战栗,翻了个身,未果,只好把自己团在一起。

    洛雪烟虽累,睡得却并不踏实,一直在做梦。

    她一会儿梦到有狗在追她,怎么跑都跑不掉;一会儿梦到自己被好多张白檀面具围了起来,面具上的嘴诡异地咧着,红得像涂了血;一会儿又梦到那只白玉狐狸耳坠变成一只巨大的狐狸,把山庄一口吞下了,许多残肢从它嘴边掉出。

    再后面就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梦境碎片。

    父母、哥哥坐在客厅看搞笑综艺。

    和朋友沿着河边骑行。

    买到漂亮的小蛋糕,拿手机拍了张照片。

    那些碎片像开了滤镜一样,虚幻,陈旧,光影都是模糊的。

    之后她梦到了阿年,滤镜一下消失了。

    阿年鲜活地笑着,在草地上小跑着放风筝,扬起来的裙摆像是蝴蝶的翅膀。

    今安在在边上吃春卷。

    她没看到江寒栖,转过身,发现他站在身后,眉眼盈满了笑意。她抓起他的手,放到脸上,头一歪,枕到上面。

    梦境戛然而止。

    洛雪烟惊醒,发现自己滚下了枕头,枕在戴着桃花手链的手上。

    她仰面朝上躺着,轻轻揉着僵硬的腮帮子,想起昨夜甩江寒栖那一巴掌,默默向他忏悔。

    洛雪烟躺了会儿,动了下腿,感觉两条腿跟被人敲断骨头刚接好一样。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忍痛爬起来,换上衣服,坐到梳妆镜前梳头,一看镜子里坐了个女鬼。

    幸亏天水山庄没招满人,大通铺变成单间,不然她这个脸色一早能随机吓晕好几个同事。

    洛雪烟在惨白的唇上抹了点口脂,出门奔赴鸿门宴。

    她昨夜仔细揣摩了面具男的心理,感觉鸿门宴有苦头吃,但应该不会致命。如果他真想把她当棋子的话。

    无声的包庇表明了一部分态度。

    面具男不属于天水山庄,与山庄产生利益冲突相对具有可信度。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相当危险,就和狗一样,无法交流,不可控制,可能这一秒还很温顺,下一秒就会跳起来咬穿你的喉咙。

    还没走近,洛雪烟就闻到了喷香的烧烤味。

    有人在庭院里打扫落叶,她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走进了门窗大开的屋子里。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洛雪烟看了眼白檀面具,目光移到香味的来源——

    一只烤全羊。

    见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看着烤全羊看,面具男叫来婢女,让她吃了块肉。他问道:“好吃吗?”

    婢女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洛雪烟,摊开手对着烤全羊,笑道:“这只羊都是你的,只要你吃掉一半,我的话就作数。”

    洛雪烟霎时明白过来他方才的举动是让婢女当着她的面试毒。她无语地看着烤全羊,原来他是想加重她的过敏症状。

    癫公。

    她昨日倒了一碗来路不明的白粥,他今日就贴脸送了只烤全羊。

    面具男坏心眼地催促道:“吃不下吗?”

    洛雪烟杀气腾腾地坐到凳子上,翻了个白眼,闷头吃羊,把骨头咬得嘎啦作响。

    花一般的脸庞融化在流金色熔浆里,浆液里扩散出一些晶莹的蓝,迅速冷却下来,庄夫人见状急忙拉扯风箱,往里面喂了两块极炎石。

    金色再度活跃起来,反扑向冰冷的蓝,将它压制下去。

    熔浆消化了女人的身躯。

    庄夫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一盆铁英沙倒了进去。

    为了方便铸剑,她脱下了繁复的上装,只留了个裹胸。只见她两条手臂皆是精壮的肌肉,背部线条更是刚毅,像峭壁上的经受无数次风吹雨打的岩块。

    冶炼完铁砂,庄夫人夹出一块金黄的钢板,取下架子上的铁锤,砸下第一锤,金星飞溅。

    炼钢时的她褪去了包在最外面的严苛,显露出想砸烂一切的疯劲。

    庄夫人发了狠地捶打钢板,像捶打失意的人生一样,但人生和钢板终究不同。

    上万次捶打能够剔净钢板的杂质,将它锻造锋利的宝剑,而人生一旦过去就定了形,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了。

    庄夫人铸的第一个人是她的丈夫。

    男人是她觅了许久才寻到的良人。

    她将其招为赘婿,为他铺路,让他接手山庄,为他诞下儿女,欢欢喜喜地冠他之姓,摇身变成了庄夫人。

    可男人背叛了她。

    更可笑的是,撞破奸情后没多久,他便和情妇死在海难里。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把男人的尸身领了回来,为他举办了葬礼,将他葬在了祖坟里。

    谁也不知道棺材里是空的,只有那把崭新的剑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亲手把男人铸进了剑里,永永远远地留住了他。

    恨是可以转换成爱的。捶打钢板的时候有多恨,看到成剑的时候就有多爱。

    在男人变成剑的那一刻,她原谅了他。

    多么大度的一个妻子。

    庄夫人铸的第十六个人是她的女儿。

    她很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他们和男人不同,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

    男人死后,她就把两个孩子的姓改成了“谢”,切断了他们与父亲之间的血缘联系。

    至于她为何还要冠庄姓?

    许是因为可怜的自尊心,她不想让旁人发现男人在感情上抛弃她的事实。

    总之,她把两个孩子变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然而长大的女儿也背叛了她,她们变成了敌人。

    女儿的恨意来得莫名其妙,但她是个宽容的母亲,只当她在耍小性子,过段时间就好了,可她竟然妄想私奔。

    她气急了,棒打情郎,要女儿跪祠堂反省。

    然后女儿跳楼了,从顶楼一跃而下,当场咽了气。

    她恨她,所以想用死亡来逃离她。

    异想天开!

    捶打含着女儿尸骨的钢板时,她如此评价道。

    在女儿变成剑的那一刻,她原谅了她。

    多么大度的一个母亲。

    如今她爱的人只剩下谢知微一个了,她爱他甚于爱自己。

    可他呢?非但不领情还倒打一耙。

    难道是因为他们体内流着负心汉的血?所以背叛才是本性?

    庄夫人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己不能失去谢知微。

    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生他,养他,理应占有他,掌控他的一切。

    她是他的母亲。

    一把通体晶蓝的寒冰之剑将冷却水凝成了冰。

    庄夫人抽出剑来,用干抹布擦掉了剑身上的水渍,心想,这把剑也是为你铸的,我儿。

    第150章 145.催眠 冰魄剑到手,方……

    冰魄剑到手,方净善匀出些心思分给挑中的棋子。

    棋子的身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脆弱。他没让她吃下半只烤全羊,半途打了个折扣,提前放她走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病倒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若非他有闲心,恐怕她死在那儿也不会被人发现。

    方净善前去探望时,少女发着低烧,通红的脸发了起来,像打了很多腮红的棉花,惨兮兮地缩在床上。

    他感到一阵快意,为没抢到柿子酥的自己。

    见他进屋,少女抽出枕头下的剪刀,披着被子坐了起来,虚弱道:“你来做什么?”

    方净善站在床边,和她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过来看看你胃里剩了多少羊肉。”

    他听说她吃完回来就吐了,想来是为了减少羊肉对身体的影响。

    少女警惕起来:“你想反悔?”

    方净善回道:“我不喜欢毁约,答应你的会照做。”

    少女冷冷道:“你最好是。”

    方净善看了眼红疹,明知故问:“有人给你看病吗?”

    少女瞪着他,没回话。

    方净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如同他前夜站在高台主导两人的对话一般。他和善道:“把剪刀放下,我给你看。”

    少女回绝道:“不需要。”

    方净善意识到她从没在他面前服过软。

    哪怕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变得乖巧一些,话里话外带着刺。

    可他想看木偶戏了。

    白藤紫胀满瞳孔,白玉狐狸微微晃动起来,少女愣了一瞬,眼神变得迷离。

    方净善命令道:“把剪刀放下。”

    少女死死抓着。

    “放下。”

    那只手慢慢地垂下去,把剪刀放到了床上。

    白玉狐狸晃动的幅度变大了,方净善感到疲惫,他并不擅长催眠,用起来有些吃力。他靠近了些,接着道:“伸出右手。”

    结果少女反倒把手背到了身后,也不知是因为过于抗拒还是因为他的催眠术不精。

    方净善俯下身,眼皮掀起,将白藤紫彻彻底底地露了出来。

    “伸出右手。”每个字都被咬得很重。

    失神的眼睛出现了片刻的震颤,右手极不情愿地执行了命令,腕上的桃花手链暴露在视线中。

    方净善扫了眼,将手搭了上去。

    从脉象看,这具身体并不适合做除妖师一类需要常年在外奔走的工作。

    他觉得少女最好的归宿是做一朵被精心呵护的花,没有风吹,没有雨淋,安逸地开花结果,终其一生。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他只想保证他离开后棋子有足够的精力在山庄里兴风作浪。

    指尖触到桃花手链,方净善想看看精细的绳结,捏着手链转了转。

    少女反手给了手背一巴掌,把手缩了回去。

    方净善错愕地看着她,以为控制失效了,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暗淡,像蒙了灰的宝珠,打手背之举只是出于保护的本能。

    方净善试探道:“把手链给我。”

    少女的上半身往后倾了倾,右手藏得更靠里了。

    方净善来了兴趣,像逗鱼似的晃了晃五指:“把手链给我。”

    被催眠的少女竟然显出一丝愠怒。

    看来用妖术也打不断一身的反骨。

    方净善打了个响指,白玉狐狸不再晃动,少女倒在床上,他没收剪刀,离开了屋子。

    回到竹苑后,方净善提笔开了个药方,命婢女照着上面的方子煎药,给少女送去。

    他想起少女疑神疑鬼的模样,叫住走到门口的婢女,嘱咐道:“看她醒了再送,送去的时候当着她的面把药喝一口。”

    婢女这些日子一直负责照顾他的起居,不免有些吃味:“白先生为何对翠花如此上心?”

    又是请吃烤全羊又是送药,还提了个让人试药的要求。

    可她看翠花也不领情,虽然说的话令人费解,但看倨傲的神情也知道是在冷嘲热讽,没大没小的。

    方净善把玩剪刀,看都不看她一眼,淡淡道:“病人需要偏心。”

    婢女不悦地走开了。

    方净善打开沉甸甸的包袱,里面全是些奢华的珠玉宝石,一个物件代表一次善举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包袱的重量就是善人的重量,沉如累赘。

    方净善享受积攒善意的过程,却不喜欢负重前行,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清空包袱,抛弃无用的纪念品。

    方净善翻了翻,摸出一把镶着宝石的袖珍匕首,拔出来看了看,锋利的刀刃足够割开喉咙。

    他把匕首和剪刀放在一起,发现匕首比剪刀更为小巧,便留了下来。

    方净善在纸上写下谢知微的名字和住所,包住匕首,封进信封里,随后又叫来婢女,让她送药的时候把信捎过去。

    他吩咐完,把包袱给了婢女,温和道:“这些送你了。”

    笼罩在婢女脸上的乌云散去了,只见她高兴地接过包袱,羞涩道:“谢、谢谢白先生。”

    惊喜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方净善看着婢女的神情变化,感觉她像没脑子的锦鲤一样,看到吃的就拱上来,即使喂她不需要的废物也会感恩载德地摇头晃尾,无趣至极。

    “不必客气,这段时间承蒙姑娘关照。”

    听起来温文尔雅,但面具后面的脸却是一副蔑视相。戴面具就这点好处,不用做脸上的戏。

    屏退掉竹苑的所有人后,方净善拿出龟甲,把铜钱放进去卜卦。掷了三次,卦象列在纸上,揭开了未来命数的一角。

    运势中等,有惊,无险,有阻挠之人,不过大体能够如愿。

    阻挠……会是那个人吗?

    方净善凝视卦象。

    不知何时起,他的计划出现了一个碍事者。那个人持续影响着计划的进程,甚至改变了命数的走向。

    他曾在蕴灵镇埋下死劫的种子,可那人逃开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要尽快除掉他。

    方净善把卦象丢进火里,看着火舌舔上未知的命运,将它焚成了灰烬。

    彩蝶走后,一个方脸姑娘顶替了她的位置。

    这次谢知微没有问她的名字,也没有使唤她,两人唯一的互动在抗拒和规劝之间循环往复。

    闹过一次后,庄夫人再没探望,谢知微便把方脸姑娘当成了庄夫人的替身,她让他做什么,他就抗拒做什么。

    拉锯战进行到喝药这一环节。

    方脸姑娘将难闻的药汤递了过去,恳请谢知微喝药。谢知微充耳不闻,盖着被子用后脑勺无声地抗议着。

    方脸姑娘知道谢知微心肠软,跪在地上,把药举过头顶,垂着头楚楚可怜道:“少爷,求您喝一口吧,你不喝夫人会责罚我的。”

    因为执行了庄夫人的指令,彩蝶并没有被辞退,只是调到别的地方当婢女。交接工作时,她把应对谢知微的话术一并教给了她。

    事实上,庄夫人没有对她说过责罚一类的话。

    谢知微不应,她添油加醋道:“您不喝,奴婢会没命的,求少爷可怜可怜我。”

    哪知谢知微忽然爆发了。他掀开被子,撑着身子坐起来,抬手把药打翻,碗碎成几瓣。他颤声质问道:“可怜你?我可怜你,你可怜我吗?”

    方脸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谢知微发疯一般地把床上的东西丢到方脸姑娘身上。

    说丢也不准确,他表情凶狠,扯着被子的一角想抛出去,可架不住浑身无力,抛不出去,最后推了下去,被子软绵绵地堆在脚边,像极了窝囊的他。

    谢知微乖顺惯了,不会发脾气,只是一个劲地对方脸姑娘喊:“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架没吵起来,咳嗽先找了上来。

    方脸姑娘听到似是要把肺咳出来的咳嗽,担忧道:“少爷您别动气。”

    “你走!”

    谢知微一边捂着嘴,一边弯腰推她,像是柳枝推石头,枝叶过于柔软,推过去和挠痒痒似的。

    “少爷……”

    “走!”

    方脸姑娘看他情绪激动,怕惹出什么乱子,退出去向地位稍高的人请示。

    谢知微泪流满面地看着碎瓷片,拾起来,攥得紧了些,感到些许疼痛,但没有割出血。

    一了百了的念头像流星一样划过,留下看不见的星轨,撞进了亲情的漩涡里。

    “我儿,你死了让娘怎么办?”

    咒语又开始发作了,泪涔涔,汗津津,苦哈哈。

    谢知微不是舍不得庄夫人,他只是同情心泛滥,看不得人受苦。

    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对自己有些苛责。

    谢知微一直相信世间的苦难遵循着某种平衡,将每一次病发视为替世人挡灾,以此苦中作乐,宽慰自幼受病痛折磨的自己。

    然而好心肠的人不总是快乐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

    谢知微的手慢慢松开,瓷片落地摔得更碎了。

    他开始幻想一场意外降临,一场能让他毫无防备地死去的、合理的意外,结束他纠结又痛苦的短暂一生。

    谢知微抱膝坐在床边,紧紧地团在一起,像是子宫中的胎儿。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一条鲜血淋漓的脐带从腹部长出,逐渐延展,伸到了门外。

    原来脐带不曾被剪断,他仍然是庄夫人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姐姐呢?已经死去的姐姐也会有脐带吗?

    无人回答。

    他兀自将头埋了下去,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