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17.别扭 青野茫茫,湿气……
青野茫茫,湿气隐在草木的味道里,一呼一吸间,林荫似乎涌进血液,在体内镌刻下新春的印记。
葱郁的林木令阿一想起了几年前的春天。
他于寒冬叛逃,一路刀光剑影,几时不曾合眼,环首刀的刃终日被热血滋养,反出的寒光愈发冰冷。
睁眼闭眼都在杀人,饶是他这般冷血的杀人利器也不免犯起了恶心,看到尸体就反胃。
那年冬日何其漫长,就和好像看不到终点的逃亡之路一样。
组织有条规矩:叛逃只有死路一条,但他硬生生用手里的环首刀破开了死路,血淋淋地走到了春天。
昏迷前,他看到吐出新芽的枝干,心想一定要醒过来,他还没好好地看过春天。
再睁眼,春天竟然化身成一个娇俏的姑娘来到他身边。
桃夭色的长裙,头上没戴珠钗,长发用一条淡绿的发带全部束起,露出圆圆的鹅蛋脸,脸上透着点粉,像一个饱满圆润的桃子,看着就觉得香甜。
他对桃子,一见钟情。
阿一忆起往昔的美好,看了眼左手的影子,握紧手,只抓到了一缕春风。
眼球震颤了片刻,他摔回没有桃子的春天,瞄到贴在身侧的一抹青,转过头,见到那个和自己颇为相似的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白衣少女,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阿一看了他一会儿,主动上前搭话:“喂,你跟人小姑娘吵架了?”
江寒栖听到阿一说话就烦,横跨一步,冷冷道:“没有。”
阿一不依不饶地贴上去:“那你怎么不去小姑娘旁边?”
江寒栖这次跨了两步。
阿一坏心眼道:“你再躲我就喊了。”
江寒栖终于把目光施舍给阿一,不耐烦地瞅着他:“喊什么?”
阿一趁机又凑到他旁边,阴阳怪气道:“告诉小姑娘某人的眼睛长到她身上了,让她可怜可怜你。”
“你,”江寒栖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你很闲吗?”
“很闲,”阿一重重点了点头,“就想管你跟小姑娘的闲事。”
江寒栖气到说不出话,扭头不理阿一。
阿一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所以到底有没有吵架?”
江寒栖冷冷道:“没有。”
阿一追问:“那你在这闹什么别扭?小姑娘跟你说话你都不敢看人家。”
江寒栖这次却有些底气不足:“我……没有。”
阿一瞧见江寒栖面上起了层薄红,心想这人还怪纯情,笑着揶揄道:“那就是害羞喽。”
江寒栖不语,但薄红烧到了耳朵尖上,好似春火蔓延。
嘴上不说,面皮倒是薄得诚实。
阿一看着江寒栖,感觉在他身上看到了和桃子相恋的自己,忍不住想点拨道:“你这样盯着人家哪行?想说话就过去说,都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
江寒栖想要驳斥,却一时语塞。
他……确实想跟洛雪烟说话,但一看到她就想起昨晚的梦,羞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一看得心急,试探道:“我帮你喊喊她?”
江寒栖立即回绝:“不用。”
阿一看江寒栖那张脸以为他对感情应该蛮上道的,那想到是个急死人不偿命的愣头青,问道:“那你这一天都不跟人家说话了?”
江寒栖含糊道:“该说会说的。”
阿一撩拨不动,无趣地摆摆手:“随你吧。”
结果找到灯草时,江寒栖还是没能和洛雪烟说上话,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看了一路。
洛雪烟蹲在河边,看着江羡年小心地扒拉开杂草,让里面的黄色小花露了出来,问道:“是这个吗?”
“是这个,”江羡年喜出望外地指了指状如小灯笼的花苞,“你看,它的花就像小灯笼一样。”
“可爱,”洛雪烟凑近观察片刻,从竹篮里找出铲子和小花盆放到脚边,撸起了袖子,“阿年,你再去找下有没有其他的明灯花,这棵交给我了。”
江羡年跑到另一堆杂草丛寻明灯花,阿一见状把江寒栖推到洛雪烟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去另一个方向搜寻明灯花。
杂草的生命力一如既往地顽强。
洛雪烟拼尽全力薅,草下的土壤仅松动了一点,连根都没露出来。她松开杂草,鼓了鼓劲,一把拽住根部,站起来咬牙往后仰。
她不信自己还斗不过一把杂草。
对抗的那道力突然消失,洛雪烟还没来得及笑出来,感觉重心不稳,直直要摔个屁股墩。
她眼都闭上了,不料没挨上地,倒进一个怀抱里,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我来吧。”
江寒栖帮洛雪烟稳住身体,接过了拔杂草的活儿,闷声蹲在地上薅草。
洛雪烟丢掉杂草,挨着江寒栖又蹲了下去,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见到颊上的两片红晕,连着耳朵也通红。她疑惑道:“脸怎么红了?”
江寒栖回道:“热的。”
洛雪烟满脸问号。
林子遮天蔽日,比城里冷一些,这一路又没跑没跳,最耐热的人竟然喊热?
她转念想起前些日子拖着江寒栖喝姜茶,恍然大悟:“看来喝姜枣茶还是有用的,回头再给你弄点。”
江寒栖顷刻变了脸色,抗拒道:“不喝。”
他痛恨一切辛辣的东西。
洛雪烟劝诱道:“你多喝几天说不定手脚冰凉的毛病就没了。”
“不可能。”
“你都没喝怎么知道不可能?”
一番唇枪舌战过后,江寒栖的那点扭捏被姜枣茶辣死了。
传说中的神花数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随便翻下草丛就是一小堆。
洛雪烟对待明灯花的态度也愈发敷衍,起先还会拿小铲子敲敲土块,唯恐伤到根养不活;后来见到花就一铲子下去,利索地连根拔起,在铺满土壤的小竹篮里扒拉个小坑,往里一栽,堆土完事。
阿一逐渐对明灯花的作用产生了怀疑:“这花真的有用吗?”
按照他的认知,越神奇的东西应该越罕见才对,但明灯花开出了廉价的气势。
“無的传说本来也没什么根据,”江羡年拔完草,站起来拍了拍沾到衣服上的泥土,“就像我大伯说的那样,聊胜于无。万一有用呢?”
他们对無实在是知之甚少,唯一可取的只有那个老掉牙的传说。
白天有太阳又不能追查影鬼,与其在客栈干等到天黑什么也不做,还不如试试那点渺茫的可能。
洛雪烟铲起一棵明灯花,看看篮子,勉强从茂密的花丛里找出一席之地,用食指戳了个洞,把花塞了进去。她抬头道:“篮子装不下了。”
江寒栖瞄了眼篮子,说道:“够用了,我们回去吧。”
河流就在手边,洛雪烟蹲着转过身子,搓掉了手上的泥巴,准备站起来,感觉腿一麻,又蹲了下去。她就近扯了扯江寒栖的衣服:“拉一把,腿麻了。”
江寒栖把洛雪烟拉了起来,见她活动腿站不稳,虚虚环着她的腰肢。
洛雪烟也没客气,把着他的胳膊,脚后跟着地,抬脚掌拉腿肚的肌肉。
阿一看得迷惑,这两人一会儿像老夫老妻一会儿像压根没谈上的。他悄声向江羡年八卦:“他们两个的关系怎么忽远忽近的?”
“可能是情趣,”江羡年单手捂脸偷偷回他,“阿一前辈当没看到就好,我哥他脸皮薄,禁不住说。”
怪不得一撩拨就僵,敢情是个别扭的。
阿一看着江寒栖,联想到一碰到风吹草动就缩进壳里的螺。
螺虽怕变动,却能在流动的水里怡然自得;江寒栖同样如此,怕挑明爱意,但早已深陷其中。
可若一直不说,洛雪烟能发觉吗?
他突然有些期待起两个榆木脑袋的感情走向。
阿一跟三人一同返回客栈,吃了顿饭,呆在今安在的房间休息。
他踱步到窗边,看阳光正好,转头望向坐在床边看今安在的江羡年,问道:“想让你朋友的脸色变好看一些吗?”
江羡年一时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阿一索性走了过去,让她搭把手背起今安在,放到了正对阳光的椅子上。没一会儿,今安在的脸色不在苍白,和常人一样红润,就像正在酣睡一样。
江羡年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今安在,惊喜道:“怎么做到的?”
“影子完全消化前,失去影子的人晒到太阳和活人无异,”阿一看到江羡年欣喜的神情,有些悲伤地笑了笑,“但超过七天就不会有这种变化了。”
江羡年察觉阿一语气里的低落,看了看他的左手,轻声问道:“是因为桃子才发现的吗?”
“是,”阿一答得痛快,“我那时不知道消化掉一个影子需要七天时间,以为只要把影子抢回来就能救活桃子,救活其他人。”
“我把桃子放回到床上,还给她盖好了被子,离开村子找影鬼的踪迹。一个月后,我回到家里,看到桃子死了。”
一个月?那尸体岂不是……
江羡年看了阿一一眼,他背光而立,娃娃脸隐在阴影里,没什么太大的表情起伏,看上去很平静。
江羡年沉默片刻:“前辈报完仇后有什么打算?”
“回家。”阿一抬起头,嘴角带笑。
“桃子在家里等我,我很想她。”
第122章 118.来袭 赤乌醉降西山。……
赤乌醉降西山。暮云沉沉,懒散地挤在一块,像一大块镶着金边的红玉,盛着霞光的余晖。
篮子里的明灯花受到夜的感召,张开花瓣,露出珠子一般的花蕊,一点点吐出昼时收集的日光,渐渐明亮起来。
夜晚即将来临,影鬼的活跃时间到了。
吃过晚饭,三个人人手一株明灯花,随阿一外出探查。
桃子的影子也醒了过来,阿一又开始了他的汇报工作,对着影子说个不停。
洛雪烟在一旁听着,感觉阿一平时话密并非不无道理。
他跟桃子的影子讲了三年的话,早就习惯了自说自话,别人不说,他也能自己抛梗捡起来继续下去。
她听阿一絮絮叨叨地说着,本来还在笑,后来不经意瞥到叠在一起的影子,顿觉心酸。
有情人不怕生离,就怕死别。
月老的红线跨得过千山万水,熬得过酷暑严寒,却连不起冥阳一隔。
“等一下。”阿一突然回头。
洛雪烟登时警惕起来,跟着看向后面。
明月如霜,柳树的上百条柔枝像没骨头的手似的,戏弄着习习晚风。
柳枝摇摆间,糊糊的黑影闪出枝条的牢笼,破锣嗓子冒出啊呀啊呀的音,然后双翅一展,跳到了更高的地方。
阿一的目光逡巡于鬼魅一般的柳树影子,没找到重影的部分,可影鬼就在附近。
“你们先在这里不要动,”阿一握上环首刀,指了指柳树底下,“我过去看一下。”
阿一走到柳树下,低头搜寻重影。
走到某处时,桃子的影子忽然张开五根手指,发出了警戒的信号,可他还是没找到重影的部分,不知不觉间起了一身冷汗。
影鬼就在身边,但他为什么看不到它?莫非……
阿一猛地抬头,看到那只乌鸦飞了起来,直直冲着三个人去了。
“乌鸦是影鬼,”阿一无暇思考为何影鬼有了实体,拔出环首刀,跳上树追赶乌鸦,“快跑。”
环首刀落下,乌鸦滑翔闪避,像箭一样穿过缚魂索,准确降到了江寒栖的影子上。液体状的黑影从乌鸦体内溢出,贪婪地裹住了猎物。
“呵呵。”
影鬼张大嘴,一口吞下期待已久的美味——
血线穿透乌鸦。
黑影缩回乌鸦体内。
影子边缘金光闪闪,完好无损。
所有的事均发生在俯仰之间,洛雪烟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江寒栖的影子,又将手探进了装血符的小袋子里。
“切碎它!”阿一下发指令。
缚魂索锁定目标,以迅雷之势射出,冰寒剑气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乌鸦的碎块被冻成了冰块,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这就结束了?
洛雪烟还没来得及用掉新血符,夹着血符的手在半空中悬着,屏息盯着碎冰看。忽然间,视野中掠过一道影子,她感应到妖气,感觉像是阴风卷起冥币灰扑到身上一样,毛骨悚然。
黑影从碎块中流出,像水一样汇集到影子上,搭上了过客的顺风车。
阿一伸手去抓,却见到影子突然消失了。
蛾子飞过灯笼,影子在黑暗中隐形。
阿一转身奔着灯笼就去了:“在灯笼那边。”
江羡年想起影子的轮廓,问道:“影鬼这次变成飞蛾了吗?”
“跑了!”江寒栖放出缚魂索去截杀突然飞出的蝙蝠,一击致命,但妖气还在,他在地上看到鸟的影子,仰头望天,见到一只无辜过路的喜鹊。
喜鹊闪过,影子遁于黑夜,妖气又消失了。
阿一目测喜鹊的飞行速度,感觉追不上,于是叫停了围杀。
江寒栖对乌鸦一事耿耿于怀,问道:“不是说影鬼没有实体吗?”
他终于知道为何乌鸦会出现得如此频繁了,那根本不是巧合,他们早就被影鬼盯上了。
阿一看了眼冰块,面色凝重:“之前确实没有,但那东西会成长……”
影鬼会长大。
他第一次见到影鬼时,那妖物不过指甲盖大小,只能吞下麻雀之类小型鸟类的影子。
后来影鬼食量大增,它的体型跟着变大,进食习惯也发生了变化,开始食人影。
三年内,影鬼没断过进食,许是又有新形态了……
江羡年回想战斗过程中的细节,说道:“现在看来,影鬼似乎能化形成吃掉影子的活物。”
洛雪烟问道:“那它能化形成人吗?”
“我猜不能,”江寒栖摇头,“我昨晚就看到那只乌鸦,上午又看到它,刚才还是它。影鬼在这一天时间内没变化过其他形态。”
阿一想了想追踪影鬼的经历,赞同道:“影鬼食影是从小型鸟类逐步发展到人影,化形估计也要按照这个规律。它进城后才学会了化形,应该还没成长到吃人的地步。”
“那还好,”洛雪烟松了口气,看到江寒栖的影子在脚下,“不过没想到明灯花真的有用。”
江羡年担心影鬼会祸害普通人,问道:“我们要不要将影鬼与明灯花的事告知千机阁?让官府出面提醒城内百姓采明灯花防范影鬼。”
阿一当即否定:“不行,那样做会打草惊蛇。如果影鬼逃往别处,你朋友就真没救了。”
江寒栖补充道:“还有一点,一朵明灯花只能庇护一晚。城里这么多人,实施起来并不现实。”
洛雪烟接上话茬:“所以我们只能继续追踪?”
阿一正色道:“是,而且必须要在你朋友被彻底吃掉之前找到并除掉影鬼。它太危险了,再不除不知要惹出什么祸端。”
他有预感,如果影鬼能活着离开南浔,他将再也没有办法杀死它。
阿一问道:“你们刚才感到影鬼的妖气了吗?”
三人点了点头。
阿一想尽快找到影鬼的踪迹,便提议道:“接下来分头行动吧。有明灯花在,影鬼吃不掉你们的影子,应该不会有危险。一人一条街,找到再联系。”
几人定下各自的查找方向,在街上分开了。
洛雪烟选了南边的街道。南边商贩云集,夜市兴盛,相对安全一些。她血符不离手,提灯贴着街边走,遇到偏僻处就走进去瞅两眼。
这么走着,洛雪烟渐渐放松下来,思绪飘回影鬼袭击江寒栖那时候。
她当时只觉惊恐,现在冷静下来隐约生出一点庆幸。
阿一说影鬼对心仪的影子格外执着,得不到就会一直惦记,无心寻找其他影子。影鬼这次盯上了江寒栖,怀着穿书秘密的她逃过一劫。
走过夜市,洛雪烟看到一条漆黑的小巷,拐了进去。
威胁的低吼声率先灌进耳朵里,恐惧贴着脊骨窜了上去,像挂鞭一样渐次炸开,炸出一身冷汗。
洛雪烟骤然抓紧灯笼,视线聚焦在暴露在光里的大黄狗身上,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洛雪烟从小就怕狗。
她小时候听到狗叫声就哆嗦,见到狗就走不了路,靠近狗更是会吓得哇哇大哭,而且伴随着强烈的应激反应。
然而养狗的人很多,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狗,时间长了害怕有所缓解,但依旧严重,还是不能近距离接触狗。
冷不丁和最害怕的东西对上了眼,洛雪烟浑身发麻,手开始发抖。
大黄狗护住骨棒,向不速之客呲牙警告,皱在一起的面部在摇晃的光线里更显可怖。
洛雪烟抓住握着灯笼的手腕,试图止住颤抖,然而光抖得愈加厉害。
她小心地往后撤了一步,看到狗露出牙龈,似乎有站起来的迹象。
洛雪烟吓得定在那儿,感觉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滴进了眼里,但她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事实上,洛雪烟在那一刻全然忘了双手的存在,恐惧切断了意识和四肢的联系,只给她留下了一双眼睛,让她不得不直面恐惧源头,忍受着残酷的煎熬。
它会突然冲过来咬人吗?
眼前闪过恶犬啃食血肉的画面,洛雪烟仿佛感到了利齿撕咬皮肤的彻骨痛感。
耳边尽是急促的呼吸和如雷的心跳声,两条腿好像变成了软塌塌的面条,她快要站不住了。
不会过来的,不会过来的……
僵持许久,洛雪烟终于有了再次后退的勇气。
她眼睛一瞬也不敢离开黄狗,僵硬地往后挪步,脚几乎是擦着地面拖行,就那样一寸寸地退到了巷子口。
看到黄狗趴回去继续啃咬大骨,洛雪烟像如蒙大赦似的缓缓吐出一口气,不远处的夜市依旧喧闹,她转头看去,感觉恍如隔世。
她抬手揉眼睛,这才发现浑身都湿透了,像是掉进水里刚被捞出来一样。她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转身继续寻找。
在她离开后不久,肥硕的喜鹊落到黄狗面前,在它面前来回蹦跶,还啄了下大骨。
护食的黄狗立刻扑了上去,按住了喜鹊,张嘴就给它翅膀来了一口。
骨肉分离,浓重的黑影自豁口逸出,缠住了黄狗的影子。
黄狗在啃食,黑影也在吞噬,它们似乎在暗自较劲,一个咬,一个裹,进食速度不相上下。
喜鹊四分五裂,黄狗得意地仰起头,血水从嘴边滴下,它吞下了喜鹊的胸脯肉。
黑影变成狗影子的形状,像蛇吞食一样耸动身体。
黄狗失了神,很快,它欣喜地狂吠起来,尾巴摇个不停。
它在巷子里又走又跑,又趴又扑,还把喜鹊的骨头咬得咔嚓作响。
“呵呵。”
黄狗发出了笑声,循着洛雪烟的气味跑出了巷子。
第123章 119.怕狗 江寒栖循着淡淡……
江寒栖循着淡淡的妖气追到小巷,发现喜鹊尸体,又瞄到啃得精光的骨棒,猜测影鬼此时应该附身在野狗身上。
他走出小巷,瞧见闹哄哄的夜市,以为影鬼会溜进夜市觅食,正要抬脚,却在反方向感到了影鬼的气息。
那气息过于寡淡,被风一吹便没入花香,转瞬即逝。
江寒栖用灵力探寻无果,启用无生的妖力,果然在那个方向捕捉到了残留的妖气。
他走了两步,突然感到了熟悉的气息,愣了愣,想起洛雪烟在南边搜查,有些不安,拿出了通讯符。
“你找到影鬼了?”
听到洛雪烟的声音,江寒栖松了口气,回道:“还没,你在哪?”
“在城南的树林里,准备往集合地点走,”洛雪烟听出江寒栖话语中的担心,问道,“怎么了?”
江寒栖回道:“我在巷子里感到了影鬼的气息,它往城南去了。你周围有活物吗?”
洛雪烟应道:“虫子算吗?”
“拿好血符,”江寒栖叮嘱完,唤起与手链的联系,“看到疑似影鬼的活物,格杀勿论。你先往集合地走,我现在去找你。”
“好。”
洛雪烟收起通讯符,看了看从手链上延伸出来的红线,并不觉得害怕,打着灯笼查了遍目所能及的活物,前往集合地。
走了会儿,她感觉有东西在林间奔跑,回过头看着走过的路,夹紧了血符。
喘息声由远及近,前不久才平复下去的恐惧又在身体里沸腾,洛雪烟什么也没看到,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狗!
“汪!”
半人高的黄狗从灌木丛中跳出,洛雪烟扔出血符,血线命中黄狗,可它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落地直奔她而去。
她又丢出一张血符,看到影鬼还在不要命地往前冲,想起了阿一的话。
洛雪烟猛然意识到血符对黄狗无用,拔腿就跑。
一人一狗离得并不远。
黄狗一个猛扑,前爪勾到裙子,涎水从嘴里淌下,滴到裙摆上,它正要下口,洛雪烟却突然急转,到嘴的影子飞了。
黄狗紧急调转方向,本能地吼叫威慑猎物,发现在前面狂奔的少女趔趄了一下。
影子变得更加香甜,馋虫疯狂蠕动,涎水和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地。
黄狗惊喜地狂吠起来,恐吓着慌不择路的猎物。
太香了!它一定要吃到这个影子!
洛雪烟很快就因体力不支慢了下来。她难受地咳嗽起来,满嘴都是血腥味。就在她捏着脖子试图压住从咽喉里反上来的血腥味时,黄狗扑了上来。
洛雪烟摔在地上,慌乱翻过身掐住它的脖子,和它扭打在一起。
饥肠辘辘的黑影趁机包住了她的影子,准备饱餐一顿,然而碍事的金光又出现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影鬼吐出洛雪烟的影子,猝不及防挨了一脚,恼怒地蹬了她一脚。它一边和洛雪烟扭打,一边思考如何才能吃到到嘴的美味。
无法一口吞掉的话,那拆开吃呢?
新身体连那么坚硬的骨头都能咬断,撕碎一个娇弱的人类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影鬼挑了看起来最好下口的肩膀实验。
“别过来!”洛雪烟拼死抵抗,却不敌影鬼的蛮力,眼见它露出了猩红的牙龈,挨得越来越近,她绝望地大喊,“滚开!”
极度恐慌之际,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永别了。”看不清脸的男子将她放到地上,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起身要走。
她抓住白色的衣摆。
伸出的手瘦到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像糯米纸似的贴在伶仃的骨上。
男子睨了她一眼,发出类似叹息的呼吸声,很轻,显得并不真切。
他抽走衣摆,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温柔地揉了下小巧的耳垂,像是在跟她道别一般。然后,他离开了,走得决绝而又迅速。
铁门落下,另一侧传来野兽的吼声。
她没力气站起来,哭着往前爬,没爬多远感到腰上一空,往后看去,望见形似狗的异兽,嘴里叼着一块肉。
它长着五只眼睛,除了脸上有两只,另外三只分别在双耳和胸前。
胸前那只眼睛大得出奇,褐色的眼珠子像一面镜子,她在里面看到被血染红的肋骨,无助地睁大了眼睛……
洛雪烟做出了同记忆中的自己一样的表情。
恐惧捕杀最后一点力气,她连手都抬不起来,眼见利齿碰到了肩膀。
影鬼张开血盆大口,正准备咬下去,却突然嗅到了让它魂牵梦绕的香气。
它感觉有东西缠住了嘴,随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飞,撞到树干,看到红黑双线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影鬼预感大事不妙,在缚魂索绞杀前脱离黄狗,窜了出去。
江寒栖气喘吁吁地去到洛雪烟身旁,放下千咒,扶她起来的时候发现手在抖。他自责道:“我来晚了……”
说话的声音也在抖,听上去有些陌生,不太像他能发出的声音。
江寒栖搂着洛雪烟,感觉怀里的人抖个不停,柔声安慰道:“狗已经被我赶跑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摸到洛雪烟的手,感觉冰得彻骨,低头一看,发现她怕到无法攥紧,就那样虚虚地握成拳,抖个不停。
江寒栖心疼地包住那只手,听到洛雪烟一直在大喘气,无比后悔让她落单。
洛雪烟看了江寒栖一眼,眼里有了一点光,豆大的泪夺眶而出。
她埋进他怀里,忽然大哭起来。
江寒栖不知怎样做才能将她拽出恐惧的深渊,只能干巴巴地说着没事了,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背,逐渐抱紧了她。
过了会儿,洛雪烟慢慢止住哭泣,把着江寒栖的手臂坐起来,边擦眼泪边抽噎。
她吸了吸鼻涕,看到江寒栖衣服上的水痕。衣服是火赫色的,衬得那一团痕迹更加惹眼。
洛雪烟瞄了江寒栖一眼,就像是做错事看大人脸色的小孩一样,在对上视线前用手挡住脸,难为情道:“对不起,把你衣服搞脏了。这件衣服我来洗……”
她每说两三个字打一次嗝,越打越尴尬,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江寒栖哭笑不得地找出手帕给洛雪烟擤鼻涕,回道:“不用,我有手。”
“哦。”洛雪烟接过手帕,转到一边擤鼻涕,看到树下断了气的黄狗,心有余悸。
“别看了。”江寒栖挡住她的视线。
洛雪烟有些失落:“又让它逃了……”
“我来之前跟阿年联系了,”江寒栖拿下落到洛雪烟头发上的树叶,“她和阿一往那边去了,可能会碰到影鬼。”
“我们也过去吧。”洛雪烟想站起来,起身才发现腿软,一屁股坐了回去。
江寒栖背对她蹲下:“我背你。”
洛雪烟软塌塌地伏在江寒栖的肩膀上,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
她被一条狗吓得走不了路,什么也没做成,光麻烦别人照顾了。
江寒栖走了会儿,感觉洛雪烟一直没说话有些反常,故意往上一颠,问道:“在想什么?”
“感觉有些丢脸,”洛雪烟闷闷不乐,“怕狗怕成这样。”
她对狗的恐惧与生俱来,试过脱敏治疗,却始终无法和狗正常相处,碰一下就会吓哭。
江寒栖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你有七情六欲,害怕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洛雪烟随口问道:“那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江寒栖脱口而出:“有。”
洛雪烟来了兴趣,追问道:“是什么?”
“姜枣茶。”
“?”
被江寒栖这么一打岔,洛雪烟忘了害怕,滔滔不绝地跟他掰扯起姜枣茶的几大功效,还鼓吹姜枣茶是他这种体寒人士的天赐救星。
江寒栖听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默默在心里应答:笨蛋,我手脚冰凉不是因为体寒,而是因为……
他抬头看了眼月亮,清冷的光一闪而过,再一眨眼,那道光染上了骇人的血色。
我早就死了。
微不可查的哀伤从那双凤眸里闪过,像长期蛰伏在死水里的鱼,靠着微薄的氧气苟延残喘,偶尔探出水面吐出泡泡,又任由自己落到铺满残骸的水底。
温软的脸颊忽然贴上耳朵,江寒栖怔了怔,下意识想转头,一动脑袋,温软覆盖的面积更大了,擦过的地方迅速变烫。
洛雪烟问道:“听没听见?”
“听见了。”才怪,一句话都没进耳朵。
“那你同意了?”
“啊?啊。”江寒栖胡乱点了点头。他只想让洛雪烟赶紧趴回去,结束贴脸的酷刑。
“那从明天开始,一天一杯姜枣茶。”
“什么?!”
“你刚才答应了。”
“不作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能出尔反尔。”
“我是小人。”
“小人也可以喝。”
两人拌着嘴,走到了约定碰面的地点,看到江羡年和阿一立在围墙边上,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在和影子低语。
江寒栖问道:“怎么了?”
“哥,”江羡年看到洛雪烟在江寒栖背上,以为她被狗咬了,连忙上前看她的伤势,“因因你没事吧?”
洛雪烟小声道:“没事,就是被狗吓得腿软了。”
江寒栖又问:“影鬼呢?你们没碰到它吗?”
阿一指了指围墙里,回道:“碰到了,它在里面那个婴儿身上。”
第124章 120.走水 月黑风高夜……
月黑风高夜,一个黑影在夜色中潜行,悄无声息地来到屋檐上,正准备扒开屋瓦,又听到了刺耳到足以把整个房顶掀起的哭声。
不用想,阿一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提前垮起脸,收回手,在那声无奈的“小祖宗,你怎么又哭了”抱怨声中原路返回,跳下了围墙。
洛雪烟正好在打哈欠,被他一吓,哈欠吞回半个。她擦掉眼泪,问道:“它还没睡呢?”
阿一没好气回道:“精神着呢。”
“这都到后半夜了……”江羡年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又睁不开了,便使劲扯了下头发。原本还利索规整的发髻经过半夜的蹂躏早已变得凌乱,经她一拽,又耷拉下一缕长发。她干脆拆了发髻,用簪子重新绾了下。
江寒栖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强打起精神,看向阿一,问道:“要不还是强闯吧?”
“强闯我倒是无所谓,”阿一摊开手,一脸风轻云淡,“就是你们很有可能会惹上麻烦,你可要考虑清楚。”
江寒栖又问:“你有多少把握能抓到它?”
阿一想了想,回道:“强闯肯定能抓到它,但能留多久就不好说了。”
江寒栖陷入了沉思。
影鬼附身在婴儿身上,他们一靠近就会哇哇大哭,根本近不了身。除了强闯接近,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可若强闯,要是影鬼把这户人家的影子全吃了,而他们又没能抓住它,那这户人家的性命就要暂时压在他们身上,后期官府那边查起来也是个麻烦事。
不过若是去千机阁申报影鬼之事,倒可以免去官司,所以兜兜转转还是要去千机阁吗……
江寒栖笃定道:“我们不会有麻烦的。”
阿一扣上人皮面具,那张娃娃脸隐藏在刀疤煞神之下,看起来比之前更像冷血杀手。
江羡年准备和阿一一起闯入室内,正在蒙面,看到阿一变脸的过程,好奇道:“前辈为什么会选这样一张人皮面具?”
她心想,难道是因为原皮配不上杀手的气质?不对,可能那张脸也是假面。
阿一边戴半张面具边答:“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通缉令上是这么画的,我就照着做了张。”
杀手组织的头目死后,组织里就没有见过他真容的人,前同事最多见过他的上半张脸。
后来新头目上任,延续前代对他的追杀令,屡屡派出杀手寻找他的下落。
没画像怎么办呢?
新头目捕风捉影,利用组织里的传言拟了张完全不像他的画像。
他那段时间正愁怎么摆脱阴魂不散的刺杀,看到那张画像果断照着做了张人皮面具,到哪儿落脚先戴面具转悠一圈,把刺杀者咔嚓了再摘下面具追杀影鬼。
“这么随便?”江羡年惊讶地看了阿一一眼,系紧了蒙面的黑布。
阿一耸肩,问道:“准备好了吗?”
江羡年点头,江寒栖抽出了千咒。
“走吧。”
阿一一声令下,三个人渐次翻墙入院,大摇大摆地走到婴儿所在的房间。
江寒栖和江羡年守在门口,阿一一脚踹开门,闪到哄孩子的妇人面前,一个手刀将她劈晕,接住婴儿,抓到了逃跑未遂的影鬼,将它一点点抽了出来。
“救命啊——”
影鬼突然发出和妇人一模一样的声音,惊恐地尖叫起来。它喊完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你竟然有帮手!”婴儿睁开眼,面露凶光,声音像是从破锣嗓子发出的一样,刺耳难听。
“托你的福。”阿一冷冷注视着被光映出的长条影子。
影鬼转了转眼珠,一个鲤鱼打挺想要逃离他的怀抱,它一跳才发现阿一死死拽着裹婴儿的襁褓。
阿一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不行,这具身体不能要了。
影鬼主动跳出婴儿影子,切断本体,扑到妇人的影子上,融了进去。
阿一忙把婴儿放到桌上,想要去抓影鬼,却见妇人清醒过来,跑到窗边,他抓上肩膀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影鬼的存在了,妇人的影子也消失了,身体无力地耷拉在窗边。
江寒栖用千咒挑开长刀,感觉影鬼的妖气忽然淡了许多,警觉道:“影鬼跑了。”
话音刚落,阿一就从屋内跑了出来,对两人使了个眼色:“走。”
江羡年打落护卫的长刀,看到旁边有水池,以剑挑水,向水中注入剑气,一挥,冰障震住了余下的护卫,她和江寒栖得以脱身,随阿一离开了府邸。
阿一一路追到河边,再也无法感知到影鬼的存在,把河边的碎石块踢了进去,恨恨道:“又让它跑了。”
江寒栖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阿一连续深呼吸,勉强压住怒火,回道:“它自断本体,跳到妇人的影子里,然后跳窗逃跑了。”
江羡年问道:“那婴儿?”
阿一回道:“婴儿没事,妇人的影子被吃掉了。”
江寒栖说道:“回府邸解释原委,明早去千机阁申报。”
阿一被影鬼栽赃陷害多年,迟疑道:“万一他们不信……”
江羡年倒是很乐观:“我和哥哥都是正经的除妖师,风华录一展,一般人不会有疑虑的。放心好了。”
阿一不习惯在人前抛头露面,回绝道:“我就不过去了,你们两个去吧。”
他手上不干净,看着也不像个好人,没什么说服力。
江羡年接着道:“那要不前辈先去找因因汇合?她还在附近等我们呢。”
阿一答应下来。
交涉持续到后半夜,江寒栖和江羡年取得府邸主人的信任,约定白日就去千机阁申报影鬼,承诺会竭尽所能抢回妇人的影子。
两人找到阿一时,洛雪烟已经抱膝睡了过去。她困极了,抬头看了眼交谈的三人,又立刻昏睡过去。
阿一走后,江羡年过去喊洛雪烟,没喊醒。她转过头,趁机怂恿道:“哥,你把因因抱回去吧。”
江羡年让出位置,江寒栖没有反驳,走过去抱起了洛雪烟。
洛雪烟感觉姿势变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江寒栖,想找个能靠着脖子的姿势,于是勾上他的脖子,将脸埋在颈窝里。
江寒栖配合地围住洛雪烟的肩头,给她找了个好受力的位置,扭头看到江羡年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们。
江羡年连忙收住了笑意,提灯到前面开路,正经道:“打道回府。”
天幕慢慢脱下最外面的那层黑布,露出里面那层紫粉色的绸缎。
云还没有分得很开,懒洋洋地靠在一起安眠,长风还醒着,越过云海,猛地跑过树林,听到树叶嘎啦嘎啦响发出得意的呼啸声。
树叶在动,影子在动,黑影混入其中,像蛇一样游走在林荫之中,享受着最后的清醒时刻。
影鬼从墙缝里钻进院落,嗅着香味爬上府邸主人的床,大快朵颐。
将外室的孩子带回家,换掉正妻生的女儿,骗她生了个儿子。
“呵呵。”影鬼鄙夷地笑出了声。
这影子,吃起来还算可口,不过比起那两个人的影子可差得远了。
影鬼依旧惦记着没吃到的两只猎物,想起两个影子香气,馋得口水直流。
到底有多大的秘密才能酿出那么美味的影子!好想吃,好想吃,好想……
啊,塞牙缝的零食吃完了。
影鬼打了个饱嗝,从床上滑到地面,觉得舍弃的身体重新长了回来。它徘徊在卧房内,思考起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要弄清楚金光的来历……不对,首先要除掉那个碍事的家伙。
影鬼想起阿一就恨得牙痒痒。
三年里,他穷追不舍,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坏了它不少好事。
怎么才能除掉他呢……
影鬼正惆怅着,又打了个饱嗝,灵机一动,打定了主意。
影鬼先是找到妇人的身躯,呕出她的影子安了回去,进去操控了一会儿,发现控制成年人还是有些困难。
接着,它在府邸里逛了一圈,找到年纪最小的杂役——一个十三岁少年,钻进他的影子里试了试,比妇人要容易些。
影鬼借着少年的眼看了看其他的杂役,决定改一改挑食的毛病。
不挑食,才有好东西吃。
它这么勉励自己,一口气吞下了原先看不上的影子,感觉操控变得更加灵活。
影鬼走出房间,找到府邸里所有的活人,不知饥饱地吃了个遍,终于和少年融为一体。
已经被影鬼控制的少年小山拿着蜡烛,点燃帷帐,看着火舌舔上了雇主的皮肤,愉悦地笑了起来。
不久,天蒙蒙亮,早起的街坊看到浓烟,拍门呼喊。
小山将蜡烛丢到床上,推开房门,看到东升的旭日,身后的影子渐渐暗淡下去。他厌恶道:“讨厌的太阳。”
人们开始撞门。
“轰——”“轰——”
门闩却巍然不动。
小山将灰烬抹到脸上,又用长刀划破手臂,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跳进水池里装死。
他跳后没多久,有人在外面搭起长梯,有三脚猫功夫的人爬上围墙,一跃而下,冲过去打开了门闩。
救火的人蜂拥而至,拿着木盆一类的器具跑到府里的水池旁舀水。
一个男子正着急装水,突然感觉手腕一凉,只见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他。
“救救我……”
第125章 121.危止令 “阿一,该起……
“阿一,该起来了。”
光一下变得刺眼,阿一睁开眼,看到桃子拿着芭蕉扇在旁边看着他。他戳了下白里透红的小脸,透着红晕的软肉凹陷下去,将唇边的笑意扯得更大了些。
“别闹。”芭蕉扇轻轻拨开作乱的手,往阿一脸上一扇。
阿一闭上眼,听着桃子的笑声,碰到她的手腕往上一摸,抢回了那柄芭蕉扇。
“哎,还我。”桃子还想要扇子,俯下身,手臂横过阿一,去够他手里的扇子。她眼里只有那把芭蕉扇,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一只手将她圈了起来。
芭蕉扇近在眼前,桃子突然觉得肩头一沉,发出一声惊呼。
阿一松开芭蕉扇,翻过身,将桃子抱在了怀里。
桃子再睁眼,发现自己已经在小夫君的怀里,几乎要和他鼻尖碰鼻尖。
不过,她也确实那么做了,像小狗一样亲昵地蹭了蹭阿一的鼻子,看到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像被微风惊扰的蝴蝶。
“阿一,你的睫毛好长呀。”桃子把手放上去,用掌心碰了碰睫毛,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一没有跟着笑,他默默地注视着桃子,目光狂热,却又含着几分小心,像是在看一个脆弱的心爱之物,连呼吸都在抑制着。
“阿一阿一,笑一笑嘛,”桃子提起阿一的嘴角,化抿嘴为微笑,笑他,“板着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指尖游离在阿一的笑脸上,戳进浅浅的酒窝,捅了捅。
桃子看着阿一,奇怪道:“阿一,你怎么不说话?”
阿一一言不发。
桃子看着薄薄的唇,用食指点了点,又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阿一依旧没出声。
桃子的犟脾气上来了,使出浑身解数想让阿一打开金口,可往日能说会道的小夫君跟毒哑了似的,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吭声,只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由着她胡闹。
“闷葫芦,不理你了。”桃子赌气推开阿一,起身要走。
“别走。”阿一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终于说话了。”桃子眉开眼笑,拍拍环在腰间的手,觉得触感不太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变成白骨。
眼泪滴到肩骨上,生出一朵粉色的小花。
血肉迅速腐烂、消失,五颜六色的小花开在胸腔内,藤蔓绕着骨骼疯长,死亡与新生缠绵在一起。
“阿一……”桃子转过头。
骷髅没有眼睛,她看不到自己的爱人,只能听到隐忍的啜泣:“我说话的话,你就会不见的……”
“不会的,”骷髅的影子逐渐丰腴,就像重新长出血肉一般,它转过身,温柔地拥住另一个影子,“我在你的影子里,陪你生,陪你死。”
阿一突然感觉怀里一空,回过神,发现自己离桃子越来越远。他伸手去抓,只捞到了一朵很像桃子的小花,粉红的瓣,嫩绿的茎。
“阿一,你该走了。”
阿一惊醒,听到脚步声,警惕地看向土地庙门口,右手握紧了环首刀。
门口闪出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仆役打扮,看到阿一惊呼道:“就是他杀的人。”
杀人?
阿一眉头紧皱,还在思索着少年口中的“人”是谁,却见一众衙役闯入了土地庙,朝他亮出了刀……
因为该死的生物钟,洛雪烟没睡成懒觉,顶着浆糊脑袋早早醒了。她怎么躺都睡不着,索性穿上了衣服,打算晚点补个回笼觉。
洗漱完,她揭开盖在竹篮上的布,看了眼明灯花的长势,感觉上面那层土有些干,便接了点水淋了淋,又把布蒙了上去。
洛雪烟下楼找东西吃,瞧见柜台前站了个衙役,旁边围了一圈人,面熟的伙计全在里面。她见没人跑腿,就凑了过去,想听听看是何等精彩的八卦才能让掌柜放任店员旁听。
衙役唏嘘:“城南刘家十几口,一把火全烧死了。啧啧,惨喏。”
掌柜追问:“没有活口吗?”
衙役啃了口馒头,含糊道:“有,那小子也真是命大,据说是跳进水池里装死才没被杀死。”
伙计问道:“不是失火烧死的吗?”
衙役摇头:“杀完人以后才放的火,估计是为了毁尸灭迹。”
掌柜追问:“那凶手找到了吗?”
衙役被馒头噎到了,忙拍着胸脯灌了口水。
掌柜急了:“找没找到啊?”
衙役将馒头送了下去:“去土地庙那边抓人了,现在还不知道呢。”
阿一不是住在土地庙里吗?
洛雪烟有种不祥的预感。
衙役补充道:“那凶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三年前彩云村惨案也是他做的。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比刘家还惨。”
刘家被灭口了?阿一是杀人凶手?
洛雪烟感觉脑袋嗡的一下,疑心自己还没睡醒,用力掐了下虎口。
是真的……可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洛雪烟退出人堆,跑上了楼,因此错过了衙役听到呼喊看向门外那一幕。
领头的衙役看到他,斥责道:“又在扯闲篇!”
衙役慌张地放下馒头,拨开人群,跑到领头人面前赔不是。
队伍中的少年看了眼洛雪烟的背影,记下客栈的名字,又细细打量围在一起往外张望的人。他扫了一圈,相中了趴在角落里睡觉的小白猫。
洛雪烟一行人联系不上阿一,商量过后,决定去千机阁挑明影鬼之事,以此阻止官府成为影鬼的棋子。为了增加可信度,他们还带上了失去影子的今安在。
江羡年找到接见除妖师的阁人,说道:“我想见一下千机阁的阁主,有要事相告,劳烦阁下通报一声。”
阁人睨了她一眼,又继续对镜自赏,冷漠道:“阁主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姑娘有事直说就好。”
江羡年问道:“我需要危止令,你能办吗?”
危止令乃千机阁级别最高的通行令牌,除了皇室禁军,其他级别的民间官员见令牌皆需避让。
阁人回道:“不能。”
江羡年接着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我要见阁主。”
阁人最看不起心比天高的年轻除妖师,看江羡年貌美,觉得她像那种没用的花瓶,厌恶又上了个层次。
她把镜子往桌上一扣,反感道:“阁主不会见你这种级别的除妖师的,姑娘有纠缠的工夫不如多去做做悬赏,我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
洛雪烟在旁边听得火大,呛声道:“你这人什么态度啊?”
千机阁明令禁止阁人浓妆和穿私服。
她看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又看了眼她与众不同的工作服,愈发觉得这人是托关系塞进来的。
江羡年一挥手,召出风华录,特地将卷轴上金光闪闪的“甲”呈到阁人眼前,冷着脸反问:“甲等除妖师也见不了?”
“不够再随一个,”江寒栖也召出了自己的风华录,漫不经心道,“顺便一提,我和她都姓江,江家的江。”
阁人再怎么外行也听过三大除妖世家的名号,知道自己得罪不起两人,立刻换了副嘴脸,招呼他们坐下,急匆匆地跑上楼通报。
洛雪烟愤愤不平:“有没有投诉她的地方?我要写个小作文。”
江羡年看了眼接悬赏的地方,阁人无精打采地磨蹭,除妖师排队排得一脸生无可恋,回道:“看其他阁人那懒散样,估计写了也是白搭,南浔千机阁风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江寒栖突然插话:“有个地方可以写小作文,而且一写一个准。”
洛雪烟问道:“哪里?”
江寒栖报了个熟悉的名字:“萧跃安。”
洛雪烟豁然开朗:“天才,等处理完影鬼就跟圣上投诉。”
三人很快见到了高贵的千机阁阁主。
洛雪烟看那人肥头大耳,又瞄了眼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感觉千机阁最肥的蛀虫非他莫属。
阁主率先开口:“属下招待不周,望二位多多包涵。”
他对着江寒栖和江羡年作揖赔礼,唯独落了洛雪烟。
江羡年略过虚头巴脑的寒暄,言简意赅地向阁主说了影鬼之事,希望他批下危止令让他们自由行事。
“危止令啊……”阁主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七天后才能批下来。”
江羡年坚决道:“太久了,我们现在就要。”
阁主夸张地摆了摆手:“现在哪成?好多除妖师在等着呢。虽然姑娘是江家人,但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地给你行方便吧。”
江羡年不悦地瞪着阁主:“危止令哪用那么长时间?”
她来之前跟江良钰打听过,危止令最慢也能在一天之内办下来。
阁主瞅准江羡年一行人急需危止令,铁了心地想在他们身上捞一笔,赔笑道:“这边的危止令就是不太好办,需要走好多流程。这个官员拦一拦,那个官员扣一扣,时间就没了。江姑娘若是着急,我可以给你打点,就是这开销有点……”
他用大拇指揉了揉指肚,把未言之事放到了手上。
洛雪烟火冒三丈,下定决心要对对南浔千机阁重拳出击。
江羡年和江寒栖自报家门都这个待遇,那出身平凡的除妖师更不用说了。
江羡年的火也快压不住了,正要发作,被江寒栖拦了下来。
江寒栖笑吟吟道:“好说,你报个数。”
阁主张开五指,试探道:“能接受吗?”
江寒栖反问:“马上就能拿到吗?”
阁主还在犹豫要不要加价,却听江寒栖跟了一句:“再加江家的人情。”
阁主眉开眼笑:“成交。”
阁主去办危止令,洛雪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江寒栖:“你怎么就答应了?好歹讲讲价啊,那么多金子说给就给,太败家了。”
江寒栖答非所问:“你不是要写小作文吗?”
洛雪烟莫名其妙:“关小作文什么事?”
江寒栖伸出五指,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点了点掌心,一本正经道:“这个数的贿赂,轻则流放,重则砍头,这一单够他受得了。”
洛雪烟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忽然想起江寒栖本质上是个芝麻馅的汤圆,切开全是黑的。
所以她为什么会觉得他幼稚……
第126章 122.转移 雨珠砸到手臂上……
雨珠砸到手臂上,凉意沁心。
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烈日突然被乌云蒙了个严实,狠辣的光也被雨水击垮,灰溜溜地藏了起来。
影鬼看着灰蒙蒙的天,只觉得全身的皮都舒展开了。
衙役急忙躲到屋檐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奇怪道:“这天怎么忽然下起雨了?邪门。”
才不是邪门,是天助我也。
影鬼阴恻恻地勾起了嘴角。
这种阴天虽比不上夜晚,却比晴天好太多了,省得它还要贴着墙根避光,衙门到鸿运客栈的路可不算近呢。
影鬼对衙役行礼:“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衙役挽留:“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要不先留在衙门?”
影鬼推辞道:“我想尽早回家跟娘亲报个平安。”
衙役见雨势渐大,好心道:“我去拿把伞给你,你在这等我一会。”
影鬼回道:“谢大人。”
衙役走后没一会儿,影鬼突然抽搐了一下,影子的轮廓变得扭曲,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紧缩。它难受地把着梁柱,差点摔在地上。
人类真难操纵。
影鬼艰难地稳固住小山的影子,缓了缓,两条腿终于又听使唤了。
这具身体快要失控了,要赶紧离开。
影鬼走进雨里。
离门口仅有几步之遥时,它突然嗅到求之不得的香气,眼睛都直了,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口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两个……都来了……
影鬼吞下口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咂巴几下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吃到了珍馐。它扇了自己一巴掌,狼狈地找回理智。
不对,他们这个时候来衙门做什么?
影鬼艰难地动起了脑筋。
它吃那户人家的时候顺便读取了他们的记忆,知道江寒栖一行是除妖师,想把它的事申报到千机阁。
现如今它挑拨官府介入,限制了阿一的行动,暂时解决了心头大患。
难道他们是想来救阿一的?但这怎么救?十几条人命可都栽赃到他身上了。
香味逐渐浓郁,影鬼正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听到衙役喊他:“哎,你怎么淋雨走了?”
它看了眼衙役,笑着走了过去。
江寒栖撑伞走下马车,在门口被守门人拦下问话,于是亮出了手中的乌木令牌:“千机阁危止令在此,我要见县令。”
守门人收回手,将他请进了衙门。
院子里恰好有个衙役,主动接过了领路的活:“县令在议事堂查看卷宗,我来给公子带路。”
江寒栖问道:“刘家灭门一案的幸存者还在这里吗?”
衙役怔了怔,回道:“早就离开衙门了。”
看来是跑了。
江寒栖跟着衙役穿过甬道,看了看右手边的屋舍,察觉到新鲜的死气,数量不多,就一个死人。他以为是行刑的地方,也没想太多,扫过一眼就抛在了脑后。
衙役通报完,把江寒栖迎到堂内,带上门,站在外面偷听。
县令对江寒栖有印象,笑道:“江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江寒栖拿出危止令:“我想请县令不要插手刘家灭口的惨案。”
简单明了的杀人案件上升到怪力乱神的级别,县令有些懵:“刘家灭门一案分明就是杀手所为,公子缘何将妖邪牵扯进来?”
江寒栖回道:“县令看看刘家人的尸身有无影子便知我此言虚实,危止令在此,还望您尽快召回衙役,停止搜查。我有要事在身,就不寒暄了,告辞。”
原来是想保住阿一。他回来的话,享受美味就不太容易了,还是要除掉他。
江寒栖推开门,看到衙役贴门站着,起了疑心,看了看地上的影子,潜伏在其中的影鬼紧张地抓牢了衙役的影子边缘。
衙役挂起笑脸:“公子这就要离开了?还需要我送吗?”
没有妖气,真是人类……
江寒栖收回视线,回道:“不用,我认路。”
“公子慢走。”
衙役走进了议事堂,江寒栖听到他在和县令汇报公务,转身走了。他回到马车上,洛雪烟立马凑了上去:“顺利吗?”
江寒栖把伞放到一边:“很顺,可以叫阿一回来了。”
“那我现在跟他联系。”洛雪烟接通了阿一的通讯符,和他定下碰面地点。
江寒栖回想进门时感到的死气,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想了下,问道:“阿年,衙门右边是监狱吗?”
“右边,”江羡年用手比划了一下,“一般是迎宾堂。”
江寒栖钻出马车,问车夫:“方便掉头吗?”
车夫回道:“此路狭窄,掉头的话要去前面的主路。”
江寒栖接着道:“停车。”
马车急刹,两个女孩跟着猛地晃荡了一下。
江羡年扶住倒下的今安在,洛雪烟稳住重心,惊诧地看向江寒栖,问道:“怎么了?”
江寒栖转过头:“影鬼好像在衙门里,我回去看看。”
“带上伞。”就一个侧身拿伞的空当,洛雪烟再次面向车门,那边已经没了人影。她挑开车帘,看到大雨倾盆,而江寒栖已经冒雨跑出了一段距离。
春日的雨还留着冬天的烙印,淋着有些刺骨。
洛雪烟想着影鬼白天无法进食,江寒栖又在旁边,真遇上了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于是回头道:“阿年,我去给你哥送伞。你先呆在车上,有事我再叫你。”
守门人远远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揉眼,发现前不久才登上马车的贵公子跑了回来,还没打伞,头发被雨打湿,像个落汤鸡。
跑这么急,莫不是落了危止令?
这么想着,守门人率先开口:“公子可是忘了……”
江寒栖的问题出乎意料:“右边是迎宾堂吗?”
“是,有问……”
“今日里面可有命案发生?”
守门人完全跟不上江寒栖的思维:“啊?”
死气还在,它真在衙门?
江寒栖拔出千咒,压低了声音:“里面可能有妖,别声张,让我进去。”
守门人听得云里雾里,拿不定主意,正准备伸手阻拦,又看到了那块乌木令牌,讪讪地垂下手,看着江寒栖冲向了迎宾堂。
江寒栖一迈过门槛就看到了死气的源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趴在桌子上,脚下躺着一把油纸伞,地上还有半干的水迹,没有影子。
衙役说谎了。
难道影鬼附身到他身上了?可为什么一点妖气也察觉不到?难道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可影鬼白天不是只能藏在阴影里吗?它是怎么跑到衙役身上的?
江寒栖大步流星地深入衙门内部,打算找到给他带路的那个衙役。他还在路上联系了阿一,希望他尽快来衙门一趟。
议事堂的门咣当一下被推开,潮湿的雨气灌进室内,县令手一抖,结案卷宗的末尾糊了块墨迹。他不耐烦地皱起眉:“都说了进屋要……江公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寒栖问道:“在我之后进来的那名衙役去哪了?”
“外派了。”
“叫回来,他可能被妖附身了。”
下雨天走半路上被召回搞心态,召回后见到大清早从自己手里逃走的凶犯也搞心态,凶犯反过来审判自己更搞心态。
阿一在端详影子,被缚魂索五花大绑的王虎欲哭无泪地向县令辩解:“县令大人,我真不知道那孩子是妖,知道的话就不会好心给他拿伞了。”
县令温和地安抚道:“没事哈,就是正常检查,没问题后自会放了你。”
王虎听到这话心里还是没底,又看向不近人情的冷脸少年,哭丧着脸:“公子,我不是有意要骗您的。我看到他往门口的方向走,以为他离开了,谁想到他偷偷溜到迎宾堂了……”
江寒栖没搭话,他身旁的洛雪烟闻言看向王虎,微笑道:“你不用太紧张,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姑娘你看起来确实不像会对人下死手,但是你旁边那尊煞神就……
王虎还记得江寒栖质问他为何要隐瞒影鬼行踪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感觉江寒栖如果去审问犯人一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好,辛苦桃子了,”阿一看到桃子的影子做出否定的手势,温柔地摸了摸左手,桃子的影子再次进入休眠状态,他抬头对江寒栖道,“可以放开了,不在他影子里。”
王虎终于盼到了判决结果,差点激动地哭出来,连声向阿一道谢。他之前看阿一凶狠,现在看只觉得和蔼可亲。
阿一不习惯别人感恩载德,拘谨地摆了摆手,扯着江寒栖到角落里讨论。
江寒栖问道:“确定不在衙门里吗?”
阿一回道:“不在,应该是跑了。”
江寒栖又问:“你不是说它白天移动不便吗?”
阿一蹙眉:“这个不一定的,有太阳只会让它痛苦,所以它才需要影子藏身。迫不得已时,它还是能顶着日光穿梭,就
是会变得极其虚弱。可今天是阴天,连桃子都能暂时清醒过来,何况它呢?”
江寒栖感觉被影鬼摆了一道,有些烦躁:“它是不是又长大了?”
阿一一筹莫展:“它先前附身乌鸦,好像一整天都在那个壳子里,直到攻击你。后面它又附身到那个少年身上,将刘家灭门的事嫁祸到我身上,它带着衙役来抓我也是在白天……长得太快了……”
洛雪烟问道:“再不解决掉它是不是麻烦就大了?”
阿一点了点头。
江寒栖问道:“那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消灭它吗?”
“目前就知道两件事,”阿一伸出两根手指,“一,见光虚弱。二,切碎它附身的宿主会对它造成伤害。”
洛雪烟头疼道:“不知道那东西现在在哪……”
小白猫正在上蹿下跳地够柳树枝,忽然看到疑似老鼠的黑影溜进了客栈,当即扭转身子,飞扑上去,落地,肉垫踩在地上。
它疑惑地喵了声,打开爪子,里面没有东西。
小白猫竖起耳朵,警惕地四下寻找,也不管主人呼喊,把一楼的角落翻了个遍,老鼠没看到一只,倒毁了好几张蜘蛛网。
它找累了,趴到柜台边打盹,殊不知影子里有个家伙也在昏睡。
第127章 123.毁花 江寒栖洗过澡,……
江寒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今安在房间找阿一。他坐下没多久,洛雪烟也来了,还非常多余地端了个托盘。
江寒栖如临大敌地偏过头:“不喝。”
“不是姜枣茶,”洛雪烟把碗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你看。”
江寒栖瞄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汤汁黑乎乎的,看上去比姜枣茶更要命。
腾腾的蒸气钻进鼻子里,嘴里好像已经被塞了块生姜,辣得他眉头一皱,用食指抵住鼻子,眼一闭,又把头扭到一边。
江羡年十分有眼力见地接上话:“哥,春雨刺骨,你淋了雨,应该喝点姜汤暖身。”
“就是就是,”洛雪烟点头如捣蒜,引诱道,“里面放了很多红糖,喝起来没那么辣。”
阿一坏心眼地加入了围攻:“这么大个人连姜汤都不敢喝。”
江寒栖顺手把姜汤往阿一面前一送,理不直气却壮:“你敢你喝。”
“这又不是为我煮的,”阿一托着碗沿,把姜汤还了回去,幸灾乐祸地看着江寒栖,“无福消受。”
“别闹,趁热喝了,”洛雪烟把勺子塞到江寒栖手里,绕到后面掰着肩膀让他坐正,“你这时候发烧可没人照顾你。”
她故意在说完“发烧”后停顿了一下。
江寒栖视死如归地喝起姜汤,喝一勺皱半天眉,一脸被强迫的不情愿。
洛雪烟在江羡年对面坐下,问道:“刚刚讨论到哪了?”
江羡年回道:“在讨论影鬼可能会去的地方,我和前辈一致认为千机阁的可能性最大。”
洛雪烟追问:“为何?”
阿一分析道:“影鬼现在最想除掉我。可官府这条路因为危止令已经行不通了,它若想废掉危止令,只能从千机阁下手。”
洛雪烟想了想:“危止令是不是只有阁主才有权利废除?”
江羡年点头。
洛雪烟余光瞥到江寒栖喝掉最后一口姜汤,从袖子里掏出包好的蜜饯,递了过去,接着道:“那我们应该给那个阁主送明灯花防范。影鬼无法附身,想必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
阿一赞同道:“对,天黑之前赶去千机阁,守株待兔就行。”
说话间,天上劈下一道白闪,像是从黑墙上不小心掉下来的白蛇,张牙舞爪地破开了昏沉沉的苍穹,吐出了银色的信子。
惊雷帮白蛇造势,轰隆隆响了一串,在檐下避雨的麻雀被吓破了胆,晕头转向地飞到半空,兜了一身寒雨。
江羡年看了眼天色,把半开的窗子带上了,惊叹道:“这天怎么黑的跟晚上一样?”
这么想的不只她一个人,还有苏醒后吃掉猫影子的影鬼。
影鬼蹲在洛雪烟卧房的门口前,张开肉垫,看了看尖尖的指甲,在木地板上挠了一下,留下几道印子。
它听着雨声,惬意地缩成一团,打了个饱嗝,刘家几十口人的影子还没完全消化,积在肚子里,胀胀的。
除去两个影子的位置,我最多还能吃一个人。
影子把挤出来的位置留给了千机阁阁主,把他预定为夜幕降临之后的第一道开胃菜。虽然外面黑得和夜晚没什么区别,但论时间还是在白天,它还不具备吞人影的能力。
它回想这几天的经历,感觉自己就像是天道的宠儿。
天时,今天下大雨,伸手不见五指,让它艰难地吞下了猫的影子,成功附身。
地利,它从衙门跑到客栈,一路畅通无阻。
人和,不对,应该说是猫和,附身的这只猫目睹了洛雪烟抱着竹篮进屋的画面,让它知道哪里能找到那种讨厌的花。
不过能想起明灯花也是运气,谁让它正好吃了听过影鬼传说的刘家老爷呢?
影鬼想得兴奋,看到尾巴一甩一甩的,用爪子去抓。
不远处的门开了,香死人不偿命的味道飘了过来,影鬼放开尾巴,弹射起飞,巴巴地望着走过来的洛雪烟。
洛雪烟从见过小白猫上楼,惊喜道:“小白,你怎么在这啊?”
自然是为你来的。
影鬼踩到她的影子上,狠狠吸了口,感觉自己要化成一滩水。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怎么会这么香?
影鬼晕乎乎地遵循猫咪的习性,在影子上抬脚又踩下,另一股香气也在靠近,它清醒过来,有些畏惧地盯着江寒栖。
它想吃他的影子,却害怕他这个人。
他不会要进这姑娘的卧房吧?不会吧?男女不应该讲究分寸吗?
影鬼炸了毛,跑到洛雪烟脚下戒备着,祈祷江寒栖不要随她进去。
江寒栖面无表情地对上影鬼的视线,影鬼害怕得把尾巴夹到了肚子下,耳朵使劲后撇。
“别怕小白,他只是刚喝完姜汤,”洛雪烟柔声安抚完小白猫,哭笑不得地看向江寒栖,“姜汤有那么难喝吗?”
江寒栖喝完姜汤后就一脸生无可恋,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江寒栖认真道:“有。”
“你今天又是淋雨又是吹风的,我这不是担心你和之前一样发烧吗?”洛雪烟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包点心,放到江寒栖的手心里,“我保证,以后非必要时刻不强求你喝姜汤。”
江寒栖补充道:“还有姜枣茶。”
洛雪烟顺从道:“行行行,加上姜枣茶。”
影鬼眼瞅着江寒栖神情逐渐柔和下来,有些怀疑自己感知危险的本能。一个能因为喝姜汤冷脸,又因为不用喝姜汤笑出来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影鬼放下戒备,悠然自得地蹲坐在门前,等着两人分开。
洛雪烟推开门,觉得脚边滑过一团柔软,低头看到小白猫擦着门缝溜进了屋,她惊奇道:“小白你怎么进来了?”
影鬼翻身露出肚皮,学着正常猫咪的样子对她撒娇。
洛雪烟摸了摸小白猫,见它赖在那儿不走,反手将它推向门口,“我没空陪你玩,你下去找你主人吧。”
那可不行,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影鬼跳起来遛到了桌子底下,一眼锁定了竹篮。
“小白,”洛雪烟蹲到桌前喊它,“真不走啊?”
影鬼敷衍地叫了一声。
洛雪烟和客栈掌柜说了一声,关上了门。
洛雪烟叫不出小白猫,没再理它,挑了几件厚衣服摆在床上,纠结添哪件合适。
她拿起一件袄子,还在揉毛领思索,听到角落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看,惊讶道:“小白你怎么跑到那去了?”
她丢掉袄子,跑过去抱起钻进竹篮里的小白猫——
手背上顷刻间多了两道血印。
洛雪烟手一松,小白猫跳进竹篮,甩开盖在上面的花布,爪子牙齿齐上阵,疯狂地刨土毁花。
影鬼!
洛雪烟扯了下手链,想着一定要保住明灯花,抡起凳子朝影鬼砸下,高喊:“影鬼在这!”
影鬼站起来飞扑到竹篮里,继续霍霍明灯花,泥巴和血点子撒了一地。
“滚!”洛雪烟提起凳子又给了影鬼一下,将它打飞出去,拎起了竹篮。
影鬼没有痛觉,站稳后立即冲了上去。
洛雪烟把凳子扔了过去。
撞击声和踹门声同时响起,红黑双线缠上发狂的白猫,霜寒剑气终结了闹剧。
就在这时,闪光骤降,拓出了窜到窗边的黑影。
“轰隆。”闷雷为绞杀画上了遗憾的句号,敲响了妖物顺利逃脱的警钟。
洛雪烟看到影鬼逃脱,把竹篮往地上一放,蹲下身,心急如焚地检查起里面的花。
而江寒栖满眼都是那只皮开肉绽的手,走到洛雪烟旁边,眉头几乎蹙在了一起,伸手去捞:“你的手。”
“不碍事,等下再说,先找下幸存的明灯花。”洛雪烟手一转,顺势将江寒栖的手摁进篮子,全神贯注地扒拉残花和泥块。
“因因,先处理下伤口吧,”江羡年握住洛雪烟的手腕,把竹篮提到一边,“明灯花还有哥哥和前辈呢。”
洛雪烟随江羡年站起来,看到血淋淋的伤口,这时才感觉到疼,又是皱眉又是吸气的,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放那只手才好。
江羡年给洛雪烟洗手的时候也是拧着眉,似乎那一爪子也挠到了她的手背上。她知道洛雪烟怕疼,要上药的时候反复做心理建设:“可能会有点疼,因因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洛雪烟不忍细看伤口,把头扭到一边,可她看不到又着急上药的时机,禁不住偷瞄,看到江羡年要撒药就挣扎着要缩回手,连连痛呼。
江羡年见状一倾药瓶,又把药粉收了回去,无奈道:“因因我还没开始呢……”
“哦。”洛雪烟尴尬一笑,又侧过脸,手还在紧张地挣扎,时不时就往后撤一下。
眼前忽然覆上一只带着湿气的手,她抬起头,听到江寒栖的声音:“上药吧。”
失去视觉,触觉被放大了数倍,不过仅限于眼周的触觉,因为有只手比她还要紧张。
搭在眉骨上的中指时不时施力轻按,掌心不知不觉贴到了眼睫上,眨眼时,她能清晰感知到睫毛被压翘的瞬间。慢慢地,中指的指节陷到了眼窝里,于是她连眼都眨不成了。
呼吸间,鼻腔内堆满了青木香,清冽的味道经过沉淀变得有些馥郁,像是雨后的青山在流动,一口气下去,五脏六腑都染上了香。
“好了。”
重获光明,洛雪烟离开青木香的牢笼,感觉晕乎乎的。
江羡年收拾好东西,看到江寒栖还在绷着脸打量包扎好的手,揶揄道:“哥你怎么看着比因因还难受啊?”
“没有。”江寒栖丢下这句话,又跑回阿一身旁,帮他找存活的明灯花。
遗憾的是,一篮子明灯花只活下来两朵,他们自己都不够分,何谈匀出一朵给千机阁阁主?
阿一沉思片刻,提议道:“江寒栖拿上明灯花,跟我去千机阁。你们俩去河边再找几朵,如何?”
江羡年点头:“好,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来得及,绰绰有余。
影鬼融入臃肿的影子中,在电闪雷鸣中静候夜的来临。
第128章 124.败事 快马踏雨,闷雷……
快马踏雨,闷雷滚滚,街坊亮起了灯,灯影映在水湾里,仿佛朱红墨汁晕水淡去。
江寒栖和阿一疾驰赶到千机阁,交了马,摘下斗笠,带着一身湿气走了进去,寻了个空闲的阁人,托他找千机阁阁主。
阁人瞅了眼还在往下淅淅沥沥滴水的斗笠,又看了看两人的衣装。
扫到阿一时,他面无表情,转眼打量起江寒栖,见到他腰间的白玉缠枝竹节佩,有金镶边,这才正了眼,笑意堆唇:“阁主现在在接待贵客,不见人,两位先去等候区喝点热茶暖身吧。”
江寒栖问道:“要多久?”
阁人答道:“在下也说不准。”
阿一接过话:“不见面送个东西总行吧?”
阁人为难道:“在下也只是个打工的,贸然上去打扰恐怕……”
江寒栖见这阁人也是个势利眼,搬出江家的名头,把明灯花交到他手里,嘱咐道:“让你们阁主拿好这朵花,告诉他影鬼溜进了千机阁,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他。你务必要把这花交到他手里,不然会有大麻烦。”
阁人不解道:“影鬼是什么?”
江寒栖回道:“说来话长,你把花带上去,阁主自会明白。”
阁人应下来,上到顶楼,走到阁主专门招待贵客的雅间前,被守门的阁人拦了下来。
“是江家大公子让我上来的,说什么影鬼溜进千机阁,让我把这花交到阁主手里。”阁人边说边打开帕子,向看门人展示里面的明灯花。
守门人抬着下巴睨了明灯花一眼,看着眼熟,捏了起来,转着看了看,不屑道:“这不是朵野花吗?我老家的河边多的是,
一抓一大把。你是不是让给人骗了?”
阁人纳闷道:“不能吧?我看他挺像大户人家的贵公子的。”
守门人又问:“还有那个影鬼,你听说过吗?”
阁人摇了摇头。
守门人搓着茎转花,漫不经心道:“最近也没有跟影鬼有关的悬赏。”
阁人又道:“他说阁主知道影鬼的事,哦对,他还说不把花给阁主会有大麻烦。”
守门人嗤笑道:“打扰阁主跟贵客的面谈才有大麻烦,你忘了我是怎么升上来的吗?”
阁主的上一个心腹受人之托,进入雅间传话,结果因此搅黄了生意,当天就丢了饭碗。
阁人忌惮江家长公子的身份,纠结道:“万一阁主因为没收到花治你我的罪怎么办?”
守门人想了个稳妥的法子,把明灯花放回帕子一包,随手塞进衣袖里,说道:“这花我先收着,等阁主出来再给他,这样总归出不了差错,你先下去吧。”
阁人下到一楼台阶的一半时,见到两个冒雨奔来的人还在原地候着,热切的目光砸到他身上,他预感到倘若如实相告肯定少不了一顿纠缠,当下打定了主意。
还没下到底,江寒栖的问句率先迎了上来:“送到了吗?”
阁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送到了,公子放心吧,在下亲眼看着阁主接过花,带在了身上。”
“多谢,”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江寒栖对阿一道,“去那边坐着等吧。”
“好。”阿一也大感轻松。
进南浔以来,影鬼因为长大获得新能力处处压他们一头,将他们耍得团团转,现在他们终于快了影鬼一步。
两人找了张空桌坐下,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雨快停了,天稍稍亮了些,从浓黑褪成了沉沉的灰色,偶有一两声婉转的鸟鸣斜入细雨中,提亮了行人衣物的色彩。
阿一说道:“天快黑了。”
江寒栖把千咒桌上,用手压着:“希望今晚一切顺利。”
洛雪烟听说过下雨会穿木屐,可木屐上脚还是第一次。
她感觉自己的走路能力退化成婴幼儿了,脚尖着地,一走一卡,差点摔草地上,幸亏江羡年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因因,你不要脚尖着地。你把腿抬高些,平着落地,你看,这样就落地就很稳。”江羡年边教边演示。
洛雪烟僵硬地模仿了一遍,确实稳了许多,可到底不太习惯,走出了非人的别扭感,把江羡年逗得哈哈大笑。
江羡年搀着她的胳膊,问道:“因因以前没穿过木屐吗?”
“没,以前下大雨我都是……”脚落地,“穿雨鞋”三个字顺着口水咽回了肚子里,洛雪烟若无其事地把木屐从泥泞里拔出来,平放到前方,“在屋里避雨,没出过门。”
她战战兢兢地挪步,心想还是平底的橡胶雨鞋香。
江羡年总算知道为何洛雪烟拿到木屐迟迟不穿,等她套上一只才弯腰把木屐放到地上。
洛雪烟好奇道:“木屐是不是还可以登山啊?”
江羡年点头:“可以呀,有那种活齿木屐,前后齿都可以取下。我家后面是山,我小时候就是穿那种木屐爬山的,可省劲了。你来我家,我带你穿木屐爬山。”
“好呀,”洛雪烟一不留神又是脚尖着地,打了个趔趄,猛地抓紧江羡年的手臂,痛苦道,“好难走……”
江羡年安慰道:“别着急,走一会儿就习惯了。”
洛雪烟想象着膝盖不会打弯,深一脚浅一脚地梗着脖子换步,没多久,她的确习惯了提腿迈步,但觉得跟两条腿生分了不少,到河边时关节都僵了。
此时天黑了下来,江羡年吹亮了火折子。
洛雪烟把竹篮放到地上,和她一起扒草丛,发现里面夹杂的几株明灯花的花苞全脱落了,黄色零散地分布在草里,像是星星陨落。
江羡年拾起湿哒哒的花苞,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洛雪烟忽然想起一件事:明灯花本身喜雨,淋雨长得快,但它开出的花不禁淋。她拿出自己的火折子,吹了下,提议道:“阿年,分头行动,去茂密的草丛里找,说不定还有幸存的。”
两人背向而行。
江羡年连着搜寻几个草丛无果,感觉天越来越暗,有些着急。
让我找到两朵吧,一朵也行,给因因防身。
她默默许愿。
如今三人当中只有江寒栖手里有明灯花,可阿一说影鬼还盯上了洛雪烟,很有可能会二次袭击她。
不过因因有秘密就算了,为什么哥哥也……
江羡年自认为对江寒栖知根知底,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被影鬼盯上,她虽没问,这几天却总想着这件事。
“阿年!”江羡年遥遥听到洛雪烟喊她,转过头,看到她兴高采烈地举着一朵花指给她看,“快看,我找到一朵!”
江羡年高兴道:“太好了!”
洛雪烟说道:“再找一朵我们就回去吧,这边的明灯花剩得不太多了。需要的话,我们明天再去找新的地方挖花。”
“好。”江羡年干劲满满。
茶喝了一壶,话渐渐说开。
朱鼎然大致摸清了新任监察官的脾气,又得知他和自己师出同门,减了些弯弯绕绕,开始和他称兄道弟,想在称呼上拉近两人的关系。
他知道赵正喜欢字画,话锋一转:“我家中有贾白贾老先生的《曲竹隐》,不知贤弟可否喜欢?”
此话一出,赵正眼里的光也亮了许多。
朱鼎然满意地咧嘴一笑,接着道:“贤弟若有空,今晚不妨来我家吃饭,顺便鉴赏下其他字画。”
他决定今晚送几幅字画出去。
赵正对朱鼎然的想法心知肚明,心想在南浔任职这段时间能搜刮到不少名家珍品,连声道好。
他做监察官不为别的,就贪那点好处。
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相视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无言地敲定了一单长期买卖。
朱鼎然放下茶杯,看窗户之外伸手不见五指,问道:“天色已晚,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
赵正反问:“朱兄不当值吗?”
“我手头上的事都处理完了,”朱鼎然起身,“请。”
赵正随朱鼎然往外走,不经意看到了脚下的影子,只见影子边缘扭曲,像冻一样晃来晃去。他揉了揉眼,这时朱鼎然突然踉跄了一下,眼看要摔倒。
赵正急忙上前搀扶:“朱兄当心。”
朱鼎然撑住墙,晃了晃头,自嘲道:“真是上年纪了,走个路也要摔跤。”
赵正抽空看了看他的影子,发现影子又正常了,心想许是看错了。
朱鼎然脚滑的小插曲很快过去,两人走到门口,守门人行礼问好,把阁人交付的明灯花呈给了朱鼎然,说道:“阁主,
一个自称是江家长公子的人让我把这个给您,还说影鬼来袭,下一个目标就是阁主。”
朱鼎然没接花,愣愣地看了会儿,忽然拍掉花,狠狠踩了几脚,怒喝:“太过分了,一个妖物竟然有胆跑来千机阁下通牒,看我怎么收拾它!”
献花的是妖物?
守门人没想到这个展开,还在愣着神,却听朱鼎然吩咐道:“派人速去追杀献花的妖物!”
阿一正抱臂闭目养神,突然睁开了眼:“影鬼醒了!”
江寒栖立刻拿着千咒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感知不到妖气,问道:“现在在哪?”
阿一回道:“在楼上。”
两人正要往楼上跑,忽然听到顶楼有人大喊:“追杀令在此,目标——”
阿一看到举着令牌的人指向了他。
“准备上楼的影鬼!”
第129章 125.追杀令 追杀令搅活了……
追杀令搅活了一楼的死水。
令牌一出,除妖师哪还顾得上秩序,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活像一群野狗争食,眼睛都冒着青光。
开玩笑,这可是一个能让戊级除妖师一举晋升成甲级除妖师的好机会!哪名除妖师不想混成甲级除妖师赚大钱?
江寒栖眼看混战即将开始,高举千咒,催动了上面的咒文,大声道:“千咒为证,我是江家长公子江寒栖……”
停下来的除妖师又听到顶楼传来另一个声音:“江家长公子与妖同伍,活捉治罪。”
影鬼居高临下地看着恼怒的猎物,挑衅地抬了抬下巴。
朱鼎然的影子意外契合它,装着它不漏一点妖气,就像是为它量身打造的器皿一样。
也许是因为一个贪了近十年的千机阁阁主的心已经脏到和它别无二致的地步了。
人心是和天地最像的东西,善为阳,恶为阴,善恶不清为混沌。
所以不管好人坏人,只要堂堂正正,都不叫混沌。只有好人做坏事隐瞒,抑或坏人想从良撒谎才能孕育出有滋有味的混沌。
朱鼎然对外装了十年的好官,他心里的混沌也发育了十年,阴阳界限早已模糊不清。世人皆说心怀鬼胎,这词一点不错,它就是这么来的。
影鬼惬意地把着凭栏,望着楼下的两人陷入混战,舔了舔下唇,脸都快笑烂了。
如今它就是规矩的创造者,单凭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扭转乾坤,他们拿什么跟它斗?过了今晚,猎物进嘴,敌人死去,而它遁形去寻找下一个美味,快哉快哉。
江寒栖在刀光剑影间瞟见一张熟悉的脸,弯腰将千咒置于背后,挡下了几人的攻击,又奋力一挑,破开了攻势。
他提着千咒扫开挡在前面的二人,俯冲过去,一把抓起阁人的衣领,眼神阴鸷地质问道:“你不是说亲眼所见吗?”
字字咬着牙蹦出。
“救命啊,救命”
千咒将呼救打回了肚子里。
阁人还没咳完,江寒栖又提膝往他腹部一顶,然后突然松开手,长腿一踹,将人踹飞出去。
阁人撞上架子,感觉内脏似是踹爆一般,腹腔没不疼的地方,连呕两口血,竹简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一顿砸,他蜷身抱头,疼得冷汗直冒。
余光隐隐约约糊着一个人影,阁人哆嗦着睁眼,看到化身恶鬼修罗的少年径直向他走来,眉间莲红到宛若用鲜血新描过一般,银色长棍上的咒文疯了一样地旋转。
白脸,红唇,眉间血莲开。
这不是来自阴间的索命鬼差又是什么?
阁人吓破了胆,不敢和江寒栖对上视线,挣扎着想逃跑。
阿一察觉到强到不容忽视的杀气,闪身到江寒栖身旁,抓住了他的肩膀,问道:“喂,你不会真想杀了他吧?”
撇开除妖师的身份,江寒栖只是个人类,法之外,人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江寒栖回过头,阿一在那双凤眸里看到一闪而过的血红,怔了怔,突然被他一把推开,只听见“铛”的一声,蝴蝶镖钉入梁木中,没入两寸有余。
江寒栖转头看向六神无主的阁人,怒喝:“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阿一听到压抑的喘息声,同时感到江寒栖冷静了下来。他顺着一名除妖师的拳头来了个过肩摔。
江寒栖用脚尖挑起长凳,他默契地把除妖师往凳子下一甩,凳子翻转一圈落地,恰好制住了他的四肢。
江寒栖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问他:“上楼还是逃跑?”
阿一看了看顶楼,回道:“赌一把,掩护我。”
话音刚落,江寒栖将凳子连带那名除妖师踹了出去,自己也跟着冲了出去,给阿一辟出一条上楼的路。
阿一一蹬地面,游龙似地溜过不近人情的劈砍,在台阶上如履平地,轻盈到像是会飞。
阿一在跑,影鬼也在跑,它叫来护卫,慌忙窜入顶楼最深处的房间。
江寒栖顾忌无生的妖性,不敢召唤缚魂索,硬着头皮拿千咒硬抗除妖师,只防不攻。他已经对阁人起了杀心,如果全力进攻,只怕会弄出人命。
而和他对战的除妖师却恰恰相反。
楼下的除妖师看到阿一的身手愈发相信江寒栖沦落到与妖为伍的地步,下手慢慢也没了轻重,照着要害就捅,一点也不害怕弄出人命。
追杀令为大,江家追不了他们的责。
其中有些对江寒栖怀有憧憬之心,在打斗中逐渐化仰慕为仇恨,视江寒栖为妖物。崇拜的天才和妖为伍,多么令人不齿!
他们将嫉妒灌注在一招一式间,每化掉江寒栖的招数都禁不住笑出来,心想所谓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
渐渐地,永无止境的打斗幻化成了噩梦中的场景。
灯架上的灯具变成了破旧的灯笼,各式各样的武器变成了农具,五颜六色的衣物变成了朴实无华的粗布麻衣。
江寒栖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使劲甩了甩头,下意识道:“不要杀我,我没想杀你们。”
声音有些抖。
“江大公子和妖物为伍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啊?”
“堂堂除妖师还和妖物搅在一起,天理难容!”
“我们是替天行道!管你是江家、白家还是闻人家,与恶妖为伴就失去做除妖师的资格了!”
江寒栖一个愣神,看到手拿农具聚在一起村民,其中一个指着他的鼻子骂:“妖!”
一个声音冒出来,其他的声音也如骤雨般掷到了他身上,砸得他抬不起头。
是妖就该死!
不,不要杀死我,杀死我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该死!
求求你们饶了我,让我走吧,不要杀死我。
该死!
让我离开吧,求求你们了。
该死!
我不害人的,放我走吧。
该死!
我不会再来村子了,求你们放过我。
镰刀进去时是白的,出来时沾着湿漉漉的红。
锄头举得很高很高,直到背过了身,然后手腕一使劲,笨拙的农具成了伤人的利器。
砍柴的斧头有些钝,划开皮,穿过肉,砍到了坚硬的骨头上,震得手臂发麻。
耙犁有十一个齿,像是一字排开的十一个犬齿,咬在肋骨上。
那些农具没入皮肉,将绝望注入体内。
于是血色绝望,雪色绝望,月色也绝望。
江寒栖感觉有东西陷入了肩膀里,木愣愣地向下一瞥,看到一支箭。他抓住箭杆,猛地拔出了箭,倒刺剌过伤口,鲜血直流。
既然如此,都下地狱好了。
他冷着脸丢掉箭矢,召出缚魂索,将猛烈的攻击隔绝在外,直冲放暗箭的除妖师。
千咒一击,除妖师吃痛松开弓箭。
江寒栖接住弓箭,反身闪到除妖师身后,朝着膝盖窝就是一脚,让他跪倒在地。他拉开弓,俯身套在除妖师的脖子上,五指一放,弦打在皮肤上。
他抓着弣,踩着除妖师的后背使劲向后拽。
除妖师抓着弦求饶道:“求求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没想到真的会……”
弓弦的力道不减反加,江寒栖冷漠道:“我要的,不过是公平二字。”
他想用箭射杀他,那他就用弓弦勒死他,多公平啊。
除妖师感到呼吸困难,慌了神:“你、你杀了我,等同于杀人,是要以命抵命的。”
江寒栖咬牙切齿道:“可你刚刚想杀死我。”
是他们先动的手,他为什么不能讨回来?就因为他是妖,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受着?
凭什么!
那些人都想让他死,那他杀死他们又有什么错?
该死的是他们才对!
“江寒栖,快走!”
阿一的声音短暂地唤回理智,江寒栖感觉心脏抽痛,循声看过去,见到数名神似阁人打扮的人和阿一在楼梯间缠斗。
是十二天佑卫!
天佑卫直属千机阁阁主,共十二名,一卫抵得上一名甲级除妖师,故又称“十二甲”,主要负责千机阁阁主的安危以及处理不便于对民间公开的棘手妖物。
阿一虽是顶尖杀手,却也架不住跟十二名高手同时过招,打一下往下退几个台阶,攻守兼备之余还要在台阶上保持平衡,打得十分吃力。
阿一没听到回应,分神往下面看了眼:“江寒栖?”
他冷不丁注意到江寒栖眉间红艳艳的血莲,感觉他周身的气质又变了。
同样在索命,之前是阴冷威武的阴差,现在是阴郁绝艳的男鬼,刚死不久,怨气颇重。
江寒栖感觉通讯符在震动,意识到洛雪烟可能在赶来的路上,勉强找回一点理性。
他反复深呼吸,压住沸腾的杀意,不耐烦握着弓往除妖师后脑勺上一扣,然后收回隐隐有绞杀之意的缚魂索,飞身跳上楼梯,正面对上十二天佑卫,帮阿一脱了身。
两人合力杀出重围,逃到外面。
江寒栖边跑边接通通讯符,嘱咐道:“别过来,找个地方躲好,千机阁出事了。”
“那我们在哪里碰头?”
“不知道,你躲好,我会找到你的。”
“你还好吗?怎么喘得那么厉害?”
江寒栖握紧千咒,看到马匹,听见阿一喊他上马,闷闷道:“……很不好。”
他挂断通讯符,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
第130章 126.同类 江寒栖的消息让……
江寒栖的消息让两个女孩又折回了采摘明灯花的那片树林里。
两个人在路边焦灼地等,心里揣着不同的挂念。
洛雪烟听江寒栖语气不好,担心他莲心针发作;而江羡年则忧虑着今安在,他一个人在客栈里,身边也没个能保护他的人。
江羡年想到昨日带今安在去千机阁,他靠在她身上,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像一株了无生气的水草。她一下沉不住气了,开口道:“因因,我想回客栈带走今安在。”
洛雪烟猜测道:“通讯符挂了有一会儿了,但他们两个还没过来,说不定就是去客栈带今安在耽误时间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好吗?”
其实洛雪烟心里也不踏实。
江寒栖不知道她和江羡年的藏身之处,要想找到她们只能通过和她腕上的缚魂索建立联系,可那条只有她才能看到的红线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已经到第三天了,”江羡年抱紧双臂,手抓在胳膊肘上,看起来脆弱不堪,“因因,我真的好怕抢不回今安在的影子……”
她今天早上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爬上了今安在提到的那座山,在山顶上见到了他的墓碑。
“别泄气,”洛雪烟拍了拍江羡年的后背,乐观道,“过了今天还有四天呢。”
虽然影鬼的骚操作层出不穷,但她选择相信今安在的男主光环。
手腕忽然生出一条红线,延伸到远方,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洛雪烟循着红线望去,没见到人影,但她知道江寒栖在线的那端,沉声道:“你哥和阿一快来了。”
江羡年一怔,问道:“他们来消息了?”
洛雪烟看着红线,摇了摇头:“没有,直觉。”
江羡年以为洛雪烟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没当回事。
过了会儿,远方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她不可思议地看过去,见到两个黑影。他们穿过阴影,走到月光下,那两个人不是江寒栖和阿一又是谁呢?
洛雪烟见两人骑马速度不快,料想后边没有追兵,迎了上去。
靠得近了,她才发现江寒栖右肩看着比别处要暗并非是因为阴影,那一片全是血,糊在月白色的衣服上,触目惊心。
洛雪烟看得直吸气,心疼道:“怎么流这么多血……”
江寒栖翻身下马,有些虚弱,站不稳,洛雪烟急忙扶住了他。
“哥!”江羡年想去扶另一侧,看江寒栖摇头,收回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一也下了马,解释道:“影鬼把阁主附身了,诬陷我是影鬼,下了个追杀令,还说江寒栖是我的同伙。”
洛雪烟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是除妖师下的手,”阿一看了眼出血量,问道,“还出血吗?”
江寒栖沉默地摇头。
洛雪烟许久未见血红的眉心莲,担忧地握住江寒栖的手。
她觉得他心情差到极点,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火山口一片漆黑,但岩浆却在无声地翻滚蔓延。
江羡年皱眉道:“要赶紧给伤口止血。”
“不碍事,我想歇一会。”江寒栖说完,捏了下洛雪烟的食指。
江羡年皱眉:“可你的伤……”
洛雪烟帮着江寒栖说话:“阿年,先让你哥歇一会吧。”
江羡年看了江寒栖一眼,牵起他那匹马的缰绳,和阿一去安顿马。
洛雪烟扶江寒栖走到树下,让他倚着自己慢慢坐下。她揽着江寒栖的肩膀,想让他靠到树干上,江寒栖突然把腰一弯,埋进她的颈窝里,小声道:“好疼……”
洛雪烟愣住,感觉心跟着颤了下,忙问:“哪里疼?”
“哪里都疼……”尾音缭缭,在空气中散开,像是快要溺亡的鱼在水中挣扎,吐出了一串泡泡,“我什么也没做,他们都想杀我。”
洛雪烟觉得怀里的人好像在慢慢消融,不禁抱紧了些。
“他们都想杀我,都想杀我……”江寒栖咬字极轻,说出的话仿佛一阵风似的拂过耳边。
洛雪烟疑心江寒栖又陷进了过往。他在怀梦山说话的语气和现在如出一辙,字词之间没有起伏,透着平静的绝望。她握住冰凉的手,坚定道:“谁杀你我杀谁。”
她在现实中有个朋友也爱钻牛角尖,后来她发现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要赶在朋友前面发疯。
癫,是堵住牛角尖的不二之法。
当然,江寒栖的心病肯定要比她那个朋友要严重,不过办法是通用的,她直接套到了江寒栖身上。
碎碎念突然消失,江寒栖一下僵住了身子,他沉默片刻,强调道:“他们是人,我是妖。”
洛雪烟有些好笑地反问他:“我不也是妖吗?”
这句话像石头一样正中脑门,江寒栖猛地意识到他们才是同类,他突然就信了洛雪烟哄他的那句说辞。
“是。”江寒栖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洛雪烟是妖更好的安排了。
洛雪烟还想着他最开始喊的那句疼,问道:“所以肩膀到底疼不疼?”
“还好。”
“莲心针呢?”
“也还好。”
江寒栖说完,觉得自己原先喊疼有些矫情,直起身子,打量洛雪烟的表情,看到她在笑。他心虚道:“你笑什么?”
洛雪烟笑嘻嘻道:“你终于学会喊疼了,高兴。”
她一直觉得江寒栖消极厌世和他长时间压抑情绪有关。
高兴的时候不笑,难过的时候不哭,受伤的时候不喊疼,再坚韧的精神也经不起这种蹉跎,所以她才想引导江寒栖展现出真实的内在。
“我只是……算了。”江寒栖也说不清为何能在她面前喊疼,这明明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
洛雪烟奇怪道:“阿年他们怎么还不过来?”
她转过头,看到江羡年和阿一在马旁边聊了起来,看表情是在讨论正事。
洛雪烟随口问:“对了,你跟阿一有没有回客栈?”
江寒栖回道:“没有,追杀令一出,几乎所有的除妖师都倒戈了,后来十二天佑卫也加进来了。”
洛雪烟问道:“明灯花没送到阁主手里吗?”
江寒栖想起被阁人欺骗就气:“没有。”
洛雪烟以为他们手里还有明灯花,兴冲冲道:“花呢?”
江寒栖回道:“花被影鬼踩碎了。花不够吗?”
洛雪烟叹了口气:“明灯花怕雨,河边这一片全军覆没,就找到一朵。”
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中有一人将会面临被影鬼吃掉影子的危险。
江寒栖问道:“花在谁手里?”
洛雪烟回道:“在我这里。”
江寒栖说道:“你留着,不要给阿年。她和我有生死结,不会出事的。”
“不一定,”洛雪烟感觉影鬼吃影子的设定挺无解的,“影子不是身体,谁也说不准被吃掉会不会再长一个出来。”
她不能拿江羡年的命赌生死结是否对影子有效。
江羡年和阿一看到两人分开,走了过去。
江羡年看着江寒栖,觉得他的气色比刚才好了许多,问道:“哥,你好点了吗?”
江寒栖回道:“没事了。”
洛雪烟问阿一:“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
“回客栈接你朋友。”
江羡年接过话茬:“我和前辈打算现在就动身,今安在要是落到影鬼手里就麻烦了。”
洛雪烟问道:“追杀令不要紧吗?”
阿一回道:“我和江寒栖当时被困是因为千机阁空间狭窄,那些除妖师凑在一起,施展不开,后面跑出去打就舒服多了。现在回去估计人已经散开了,放心吧。”
他默默补充道,更别提一大半除妖师已经被你相好打趴了。
当时他在楼上,听到哀嚎,望见红黑双线失控,缠上除妖师的四肢,摆出了绞杀的态势。而位于中心点的江寒栖不闻不问,阴沉着脸向后拉弓,杀心昭然可见。
再不制止的话,他也会走上不归路的。
这么想着,他喊了江寒栖的名字,然后拖着动了杀心的他离开了千机阁。
结果江寒栖一离开千机阁就蔫了,虚弱到好像随时能从马上一跟头栽下来似的。
不过现在嘛……
阿一瞅了眼正在闭目养神的江寒栖,又看了看洛雪烟衣服上的血,背过身去解缰绳。
洛雪烟找出明灯花,塞给了江羡年。
江羡年想还给洛雪烟,却听她说:“影鬼就在城里。你要进城,比我更需要花。”
“那我收下了。”江羡年把花收了起来。
刀剪烛花,人影微晃。
目光爬上臃肿的背影,凝了片刻,厌恶地移向他处。
狗官,肥头大耳不知吃了多少回扣。
姚守良在心里暗骂。
他前年被选上十二天佑卫,刚进来时欣喜能为朝廷效力,没多久却发现朱鼎然只把他们当普通护卫使唤,鲜少派发除妖的任务。
他整日盼着来个刚正不阿的监察官督查千机阁,等来等去,又见贪官抱团,不由得心灰意冷,觉得前途暗淡。
不过今晚怎么想起来追杀妖物了?
姚守良寻思起朱鼎然发布追杀令的事,细想之下只觉惊奇。
阁内没有收录影鬼情报,一个忙于应酬、对千机阁事务漠不关心的千机阁阁主是怎么知道的?还对妖物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姚守良盘了下和妖物对战的细节,觉得那妖也挺奇怪的,打架不靠妖力靠武力,一把环首刀舞得跟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似的。
不仅如此,还有江家长公子和妖为伍一事也疑点重重。
江寒栖和恶妖搞在一起,第一时间处理的不是江家而是千机阁,这合理吗?怎么感觉全是破绽?
他忽而想起江寒栖召出缚魂索那一幕,感到一阵胆寒,他真心觉得在场的无一人是江寒栖的对手。
姚守良听到朱鼎然喊他同僚,回过神,听他接着道:“把追杀令撤了吧。”
“啊?”同僚也傻了,没想到紧急启动的追杀令就这么草草收了回去。
启用追杀令的流程其实相当复杂。
千机阁阁主先要详写妖物情报以及启用追杀令的理由,上报给京城的掌镜司;掌镜司审阅过后视情况派遣镜使下访,到千机阁了解详情,二次审核发布追杀令的必要;有时情况复杂,掌镜司不好定夺还会呈给天子查看,如此一来,就要经历三道程序。
可朱鼎然启用追杀令却没有照着上述流程走。
他扬言妖物关乎全城百姓的安危,怠慢不得,并承诺上面怪罪下来由他一人承担,不顾下属劝阻即刻拿出了追杀令。
可现在他又要收回追杀令?耍什么儿戏?
朱鼎然板起脸:“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他转头对姚守良道:“至于你,跟我去……”
话没说到一半,朱鼎然的身子晃了晃,看着像要昏倒,姚守良不得已搭了把手。
可恶!操控人类怎么这么累?
影鬼瘫在太师椅上,感觉头晕目眩。它捏着眉头,指向姚守良,命令道:“你,现在立刻去鸿福客栈找一具尸体,找到带回来。”
姚守良奇怪道:“尸体?怎么找?”从哪又冒出一具尸体?
影鬼不耐烦地回道:“笨死了,报江寒栖的名字,问客栈掌柜。快去快回!”
它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进城时顺路吃掉的那个影子,心想人虽然没气了,但尸体还有利用价值,急忙撤销了追杀令,想让几个人放松警惕进城救人,来一招瓮中捉鳖,早吃早走。
满屋子的侍从离开后,臃肿的影子像烟花一样炸开,变成了一团庞大的黑影。
第131章 127.叛变 掌柜锁门前往街……
掌柜锁门前往街道上看了眼。
雨后的青石板是吝啬的,饥渴地对着弯月索取光亮,把汤咂进潮湿的躯体中。它仍未餍足,转而向能捉到的声音张开了嘴,不停吸纳着,所以整条街都是静的,连风声也没有。
掌柜感觉心定了些,准备带上门,却见街道那头来了一群人,清一色的靛蓝外袍,瞅着像千机阁阁人的扮相。
他想起除妖师住客闹出的动静,暗叹近日妖物横行不太平,忙合上门扇,却听到一声“掌柜留门”。
掌柜探出头去看,见到领头的年轻人亮出了剑柄上的龙首标志:“千机阁十二天佑卫姚守良,奉阁主之命前来探查,还望掌柜配合。”
难道与下午附身在猫儿身上的妖物有关?
掌柜一哆嗦,点头哈腰地将人迎进了客栈,主动开口问:“长官想查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姚守良问道:“江寒栖住在你这儿吗?”
掌柜如实道:“他住在二楼。不过他现在不在客栈内,这个时间应该在外面捉妖。”
姚守良皱眉:“大晚上的捉什么妖?”
掌柜陪笑道:“我也不清楚。他们这几天一直晚归早出,听说妖物在夜间活动。”
夜间……这不是影鬼的特征吗?他们也在抓影鬼?
姚守良接着问:“他们一共几个人?”
掌柜回道:“四个。不过他有个同伴被妖物所伤,一直昏迷不醒,还在屋里躺着呢。”
昏迷?不是死了吗?
肚子里的疑问又多了些,姚守良迫不及待想探个究竟,命掌柜带路,见到了朱鼎然口中的尸体。
他正要掌灯查看,觉得掌柜碍事,转头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
掌柜离开后,姚守良端详面容苍白的少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试了试他的脉搏。
还真是具尸体。
姚守良用手背碰了下少年的脸,又掀开被子,顺着肩膀把整条手臂粗略地捏了下。
肌肤仍保有弹性,没有出现浮肿的情况,看着不像死了三天的人啊。
“守良,这人没有影子。”同僚贺昭指了指少年的手。
姚守良捏着手腕在灯下摇了摇,果然只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惊讶道:“他已经被影鬼吃掉影子了?”
贺昭半晌没说话,两个人的下属在背后窃窃私语。
“贺昭,你有没有觉得整件事有点不对劲?”姚守良把少年的手放回床上。
“你也觉得?”
听到这话,姚守良知道贺昭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挑了挑眉:“你感觉哪里奇怪,说来听听。”
贺昭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第一,阁主不过问除妖之事,却了解一个并未被收录在案的妖物的习性。”
“第二,那只所谓的影鬼自始至终没有释放出妖气,打斗的时候也没有吃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至于他左手是否有两个影子另当别论,反正我没看见。”
“第三,若这人真是影鬼的食物,那为何影鬼成功逃脱又会冒着风险回来带他?”
“第四,追杀令,这个就不多说了,跟儿戏一样。”
“第五……不说了,感觉全是疑点,经不起推敲。”
贺昭挥了挥手。
“好在这次的搭档是你,”姚守良笑着拍了拍贺昭的肩膀,“换成其他人,我都不敢开这个口。”
十二个天佑卫中,只有贺昭和他是通过重重考核正儿八经进入千机阁的,另外十个人或多或少和朱鼎然带些亲戚关系,平日只会为“朱”首是瞻,对他唯命是从。
贺昭看了少年一眼:“那我们要把这个人带回千机阁吗?”
“要不先……有人!”
姚守良看到窗户上映着人影,条件反射地拔出剑,只听“哐当”一声,窗户被人踹破,两个人闯了进来。
少女二话不说冲了上来,姚守良抬剑格挡,她灵巧地旋剑化劲,轻轻一挑,冰寒剑气窜上了他手中的剑。
姚守良侧身闪躲,少女趁机上前占住他的位置,将少年护在身后。
另一边,贺昭吃力地抵挡着“影鬼”的急袭,他不擅长应付和敌人贴得过近的战局,很是狼狈。
两人的下属也加入了混战,但不速之客的攻击又快又狠,他们一对多并没有捞到多少好处。
“前辈!”地面冰凌乍现,彼此穿插,形成一道冰障。
“影鬼”听到呼唤闪现到床边,扛起少年奔向窗边。
“等等!”姚守良击碎冰障,正要拦住“影鬼”,却见剑光一晃,他急忙用剑劈碎冰柱,再定神,少女也跳窗跑了。
贺昭问:“追吗?”
姚守良甩头:追!”
他追人不为任务,只是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人怕打草惊蛇,让下属留在客栈,各自骑上一匹快马追赶。跑了没多远,他们见到前面的两个人徘徊在街上,原来另有两个天佑卫在街上搜寻,牵制住了两人。
姚守良和贺昭勒马观战。
姚守良眼看那两名天佑卫即将败下阵来,扭头问道:“你说我们要不要上前帮一把?”
反正那两个人也不是少女和“影鬼”的对手,他们这个时候出手协助不过是将战果提前了一些,顺便还能赚一波好感,方便打听。
贺昭不近人情地回道:“跟同僚互殴,你这个月的俸禄没了。”
姚守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有存款,一时半会饿不死。”
贺昭又道:“我没存款,你先保证这个月接济我。”
他说这话时手已经放到剑柄上了。
“行,那我们……啊?这就过去了?”姚守良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在身旁的人闯入了混战,对自己人下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他定睛一看,哦,原来是有个人恩怨的那位,那没事了。
姚守良也冲了过去,看到少女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他朝她笑了笑,拔剑向同僚。
“姚守良,你竟敢助纣为虐!”同僚被打个措手不及,一下落了下风。
姚守良睁眼说瞎话:“阁主要我带回尸体,刀剑无眼,我是怕你弄坏我的任务目标。”
江羡年和阿一双双看向反目成仇的天佑卫,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御马离开,却听到马蹄声在身后如影随形。
“前辈,你先走。”江羡年调转马头,打算去料理两个烦人的跟屁虫。
“姑娘手下留情,”姚守良刻意没出剑阻拦,任由那把散着寒气的剑横到了脖子上,“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了解下事情的原委。”
江羡年狐疑地盯着姚守良,思考这是否是影鬼的把戏。
“这两人是我们的诚意。”
江羡年看向贺昭,见到失去意识的天佑卫躺在他脚边。她挑了挑剑,剑尖抵到姚守良的下巴,她道:“给我一个做这件事的理由。”
姚守良直言道:“觉得整件事太离谱了”
江羡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收回剑,问道:“阁主知道你们这么做吗?”
“不知道。”
江羡年想出了两人的利用价值,扫了眼昏迷的天佑卫,说道:“带上那两个天佑卫,没收他们联络的物件,跟我们离开,此地不宜久留,事情路上说。”
派遣完姚守良后,影鬼被操纵人类身体所累,筋疲力尽地凝着朱鼎然的影子,想尽可能延长当千机阁阁主的时间,根本无暇考虑那之后该如何布防抓人,所以没人看守的城门正在大咧咧地敞着。
其他天佑卫还未收到消息,仍在各自分配的区域巡视找人,不知出城的路已然失守。
四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归途中,江羡年交代了身份,简单说了遍影鬼的事。
两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朱鼎然那么了解影鬼,说得头头是道,原来他自己就是鬼。
贺昭突然向阿一道歉:“抱歉。”
姚守良也跟了句:“不好意思,我们没弄清楚情况就对你大打出手。”
阿一看了两人一眼,又转过头目视前方,像是有些难为情。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不介意这件事,你们若觉得愧疚等下跟江寒栖道个歉吧。”
他多次被影鬼栽赃陷害,再加上本身就是个罪人,承不起别人的歉意,不过他觉得江寒栖需要一个道歉。
贺昭想起被血染红的右肩,担忧道:“江公子的伤还好吗?”
江羡年叹息道:“哥哥他流了很多血。”
比起外伤,她感觉江寒栖伤得更重的是心。
阿一没有详说千机阁的群殴过程,可到那寥寥几语足以让她这个事外人感到心寒。
江羡年敛了敛难过的情绪,接着道:“不说这些了,接下来,我需要你们帮我做几件事情……”
篝火旁,洛雪烟侧头看了眼枕在肩上的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右肩,拿起一看,手指上只有淡淡的血迹,原本流的血还没干。
看来已经止住了。
她凝视江寒栖的睡颜,抚平微蹙的眉,心想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同时用强大和脆弱两个词来形容。
洛雪烟拿开手,看到他的眉眼间还笼着淡淡的哀伤,像一层雾霭缭绕山巅,经久不散。
那是一份不属于今夜的哀伤。
洛雪烟看得有些难过,别开眼,想拿棍子拨一拨最外面那一层的柴火,感觉江寒栖坐了起来,转头,见到千咒上的咒文转了起来。
她跟着他起身,问道:“影鬼来了?”
“没闻到妖气,”江寒栖把装明灯花的芥子袋塞到洛雪烟手里,“拿好。”
除了江羡年和阿一,还有四个人,正在往这边赶。他判断不出影鬼是否在其中。
洛雪烟抓过江寒栖的手想还回去。在影鬼眼里,他比她有吸引力。
江寒栖把拳头一翻,放到身前,淡淡道:“你拿着,等下打起来我可能顾不上你。阿一也在,不会有事的。”
所以你拿我拿有什么区别吗?
洛雪烟刚想吐槽,就见缚魂索将她围了起来。与此同时,远方来了四个人,江羡年和阿一在前面,后面跟了两名陌生的男子。
阿一远远喊:“自己人,别动手。”
缚魂索消散,洛雪烟走到路边,看到两名男子下了马,站到江寒栖跟前,齐刷刷地鞠躬道歉。
最终,江寒栖也没有对两个人的道歉做出回应,但洛雪烟觉得他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点。
第132章 128.消灭 经过几十次溃散……
经过几十次溃散又重组的循环,镀了一层金光的水滴状黑影从臃肿的影子中分离出来。它渗出地面,迅速鼓包、膨胀,转眼间变成一个抱膝蹲在地上的黑色人形,竟是有了实体。
人形像新生儿一般缓缓舒展四肢,稳稳地立在地上,看身形,居然有成年男子那么高大。
一对黄金竖瞳赫然出现在没有五官的平滑面部上,斜睨榻上失去意识的朱鼎然,发出了“桀桀”的笑声。
人形走到窗边,推开纸窗。
月光淋了个全身,它享受地闭上眼,把着窗框,爬到上面,一头栽了下去,掉到了地上——
没有摔碎,青石板像水一样接纳了它。
人形融为黑影,在城内穿梭,直直朝着外面游去。
垂头假寐的朱鼎然睁开眼,活动了一下手脚,很好,它又融进了这具身体。
“铛——”
影鬼吓得哆嗦了一下,不悦地看向窗外,听到一慢三快的锣鼓声,更夫扯着嗓子喊:“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字和字之间像是连了根黏糊糊的丝,一拖音调,丝化在深夜的空气里。
四更天了!
影鬼大骇,太阳出来它就不能再仗着千机阁阁主的身份胡作非为了。它连忙跳到地上,跑到外面,逮到负责传信的人问搜寻的情况。
那人逢迎惯了,上来先笑意盈盈地献了一句:“阁主,您身体好些了吗?”
换作是朱鼎然,身体不适后听到这么一句问候,他必会笑得如沐春风,夸他体贴;可现在是影鬼在这具身体里,它唯一 关心的就是何时能吃上饭。
影鬼不耐烦地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喝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人找到了吗?”
那人忙摆正了态度,回道:“回阁主,姚守良和贺昭刚刚传信说在城外的林子里发现了影鬼的踪迹。”
这两个人的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影鬼又问:“客栈里的尸体取回来了吗?”
“回阁主,姚守良和贺昭就是因为尸体被劫,才追着影鬼跑到了城外。”
废物,到底没能抢到那些人的软肋!
影鬼感到恼火,但转念又想到自己已经知道了猎物的行踪,接下来只需要考虑如何牵制住阿一,吃掉猎物的事,顿时静下心来。
它想了想,吩咐道:“备辆马车,召集剩下的天佑卫还有他们下属,随我出城除影鬼。”
“是。”
影鬼上马车前观天边有月,感觉有人往焦灼的心上浇了锅热油,噼里啪啦,烫得它额头冒出了汗,一颗硕大的汗珠子滑进了鬓边。
看这天,太阳是非出不可了。
影鬼愈发焦急,还没坐稳就催着马夫驾车,嘴里直念叨:“快些,再快些!”
马夫听了把马鞭抡得震天响。
随行的一个天佑卫趁机插话:“阁主莫要着急,我们定能替大人除掉妖物。”
车里的影鬼朝他翻了个白眼,懒得回对自己来说并不吉利的奉承话。
也就草包贪官爱听这种无趣的场面话,从早听到晚也不嫌腻。
影鬼分外嫌弃被自己附身的朱鼎然,虽然他的影子和它最适配。
马车驶出城门,姚守良的下属从暗处现身,给上司报了个信。
“收到,辛苦了。”声音有些疲惫。
下属犹豫片刻,艰难地开了口:“大人,我们这么做真的不会丢掉饭碗吗……”
半个晚上,他们从千机阁的阁人变成了千机阁的间谍,隐藏面容,伪装成“影鬼”的帮手,跟城内的天佑卫周旋,为城外的姚守良拖延时间。
下属听到姚守良说了句“我下属担心丢饭碗”,声音隔得远了些,听起来在对着旁边喊,随后一个明爽的声音作出了回应:“让他来江家。”
姚守良笑嘻嘻道:“放心没?江家大小姐亲口所说。”
下属沉默半晌,悠悠来了句:“那我现在能跳槽吗?”
“你奖金没了。”
姚守良切断通讯符,愤愤地拽了把野草,感觉有些眼花,一屁股坐到地上,边捶打发酸的腰间边打量其他人扒草堆,感觉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他家里人上山挖野菜也是这种找法。
他看到阿一脚边的白布袋,里面的蛇还在激烈地挣扎,拱出了几个角。
姚守良难得能接触到江家长公子和大小姐这号人物,本想着能见识到高超的除妖法阵开开眼,怎料他们压根不走寻常路,让他狠狠地体验了一把乡野生活。
影鬼怕光。
于是他们找到一处空旷地,把周围的地势考察了一遍,砍了些多余的枝杈以保证阳光能最大限度地照到空地上。
影鬼会附到活物影子上。
于是他们在草地里寻找方便摆弄的活物,最终决定将充当影鬼容器的重任交给一条蛇。江寒栖赶蛇,阿一抓七寸,他则撑开白布袋,有惊无险地拉上了袋口。
影鬼怕明灯花。
于是他们跑到河边,一边喂蚊子,一边给杂草理头发,在那其中找小之又小的小黄花。
姚守良歇了会儿,走到另一个草堆,随手一拨,看到发着光的小花在湿漉漉的草里□□。他喜出望外地折断花茎,高声道:“我好像找到明灯花了!”
离他最近的江羡年凑上去看了看。
姚守良期待道:“是明灯花吗?”
江羡年笑着点了点头:“是,恭喜。”
阿一起身,说道:“现在还少一朵。”
六个人,抛去他,还需要五朵明灯花,他们刚找到第四朵,可时间有点来不及了。
洛雪烟接话:“我就不要了吧,反正到时候也不在场,少一朵无所谓。”
按照计划,除影鬼时她和今安在会躲得远远的。
“保险起见还是……”阿一委实被影鬼搞怕了,总觉得稍有纰漏就会出事。
洛雪烟对除掉影鬼的计划很有信心,笑道:“你们不就是保险吗?”
江寒栖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我送你。”
洛雪烟随江寒栖上了马,其他人帮忙把今安在托了上去。
在江羡年的执意要求下,江寒栖不情愿地放弃了让今安在横躺在马背上的想法,让他靠到了身上。
阿一叮嘱道:“有多远走多远。”
洛雪烟可是影鬼的心头好,近了它肯定能闻到她影子的味道。
“知道了。”
江寒栖循着林道一路向东,驱着马狂奔,颠得洛雪烟的尾椎骨发疼。她单手抱着江寒栖,呲牙摸了摸尾椎骨,问道:“还不算远吗?”
她感觉离开好一会儿了,再跑下去都能到天涯海角了。
江寒栖回道:“再走一段。”
“够远了,”洛雪烟看了看比先前葱郁许多的林子,劝道,“影鬼在路上了,你还要赶回去呢,放我和今安在下去吧。”
江寒栖把她和今安在撂在道旁,翻身上马,说道:“林子里蛇多,就在路边等我吧。”
“好,希望一切顺利。”
“会的。”江寒栖看到她手上的绷带脏兮兮的,又渗出了血,心想解决完影鬼后给她再重新包一遍。他夹了下马肚子,踏上了返程的路。
路线又又又变了!
影鬼抓了把松软的坐垫,盘算姚守良多次更新路线的事,挑开车帘,看了看方向,越寻思越奇怪。
刚刚还在往南来着,怎么又返回了?像在……
影鬼大喊:“停车!”
天佑卫紧张道:“怎么了阁主?”
“我要下车看一看路线。”
影鬼跳到地上,不准天佑卫随行,站在林道上嗅了嗅味道,前面没有香味,这条路是错的。
影鬼动用妖力,扩大了嗅觉的范围,闻到东边有香气。虽然只有一点,但它还是认出了江寒栖的影子。
那两个人居然背叛了千机阁!
影鬼回到马车上,命令道:“去东边。还有,看到姚守良和贺昭,格杀勿论。”
“是。”
一番波折后,马车终于步入了正轨,影鬼打量着天色,急切地催了又催,逼着马车和日出赛跑。
香气愈发浓郁,突然间,马车停了,影鬼只听外面传来一声:“保护阁主!”
香气近到似乎能触手可及。
千机阁的打手都跟来了,影鬼听着激烈的打斗声也不害怕,高声道:“活捉江寒栖和……”
另一个去哪了?
影鬼掀开帘子往外瞄,怎料迎面伸来一只手背上有疤痕的手。
江寒栖掐着朱鼎然的脖子,强迫影鬼探出半个脑袋。他勾唇一笑:“你是在找我吗?”
被江羡年拖住的天佑卫见状赶了回去,一刀分开朱鼎然和江寒栖,护在马车前,喝道:“大胆!”
江寒栖蹬地借力,像一支箭一样直直发了出去,直面天佑卫。
千机阁的人和江寒栖一行人打得不可开交,影鬼急得团团转,不时瞟一眼,每次都觉得自己人更占优势,可战局就是僵持不下。
不过,苍天垂怜,天佑卫到底占了上风。
影鬼听到江寒栖逃跑的消息,怕跟丢了吃不上热乎的饭,命马夫驾车跟上。
洛雪烟不在就不在吧,让它只吃一个绝味也不是不行。
影鬼听江羡年惊慌失措地喊了声“哥哥”,得意地笑出了声,它今天肯定能吃到好的。没一会儿,阿一被打伤、几人狼狈逃窜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进了耳朵里。
影鬼乐不可支:“追!”
马车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停在了空地上。
江寒栖落到了天佑卫手里,影鬼命人搜他身上的明灯花,看着影子流口水。
天快亮了又如何?
影鬼不屑地看了眼东方的鱼肚白,饭已经送到嘴边了,只待它张开嘴,一口——
“阎王爷来了,”阿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影鬼身后,一把揪住了它,“别流口水了。”
影鬼操纵朱鼎然的身体反抗,不料姚守良也在马车里,抓着他的双手反剪于身后,嘲笑道:“你还真以为我和贺昭打不过那些草包啊?”
马车边上的天佑卫瞬间被江羡年和贺昭打倒。
江寒栖给押着自己的天佑卫来了一记肘击,又将过肩摔送给了另一个天佑卫,召回了路上的千咒。
阿一揪出影鬼,将它拖到晨光下炙烤,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一将它肚子里的影子一一掏了出来,最后一个影子的头上有个圆滚滚的发髻。被扯出来后,它没有像其他影子一样回
到自己的身体,而是转向了喊他名字的江羡年。
江羡年看到影子没动弹,急了:“前辈,怎么他的影子还不回去!”
阿一回道:“他在乎你,胜过他自己。”
因为你是他的执念,所以你的影子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江羡年愣了愣,又想起今安在失去影子之前的争吵,催促道:“我不怪你了,你快回去呀,走啊,快回去。”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阿一瞟了眼无动于衷的影子,莫名觉得它在凝视着哭泣中的少女,笑道:“看来需要你送他回去了。”
江羡年不解道:“怎么送?”
阿一回道:“很简单,用你的影子牵着他,他就会跟你走了。”
江羡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控制手,牵到了今安在影子的手,轻轻拉了一把。
今安在的影子乖顺地去到她身边。
影鬼的体积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后缩成了拳头大小,颜色也变灰了,可它仍然活着。影鬼虚弱不堪,却还是得意的语气:“现在的我已经不怕太阳了,你杀不死我的。”
它的本体今非昔比,已经不惧阳光了。
“是吗?那我放你一条生路。”
出乎意料,阿一松开了手。
重获自由的影鬼忍着剧痛慌乱逃窜,察觉到活物的气息,它直接钻了进去,狂笑道:“蠢货,你这辈子都别想消……”
缚魂索绞断蛇身,影鬼四分五裂,在灭顶的疼痛中爆发出尖锐的叫声。
“赌赢了。”
江寒栖看向阿一,见他脸上滑下两行清泪:“嗯,我可以回家了。”
影鬼死后,他拿到了死亡资格。
收拾完残局,江寒栖和江羡年策马去找被安顿在远方的两人。
路上,江寒栖怕洛雪烟等着急,用通讯符联系她,可她始终没接。他有些不安,捏了下心诀,却没有看到本该出现的红线。
洛雪烟死了。
第133章 129.诅咒 不可能。 ……
不可能。
没见到洛雪烟前,江寒栖反反复复念着这三个字,身在尘世,魂在天边,看什么都是虚的。
直到倒在地上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江寒栖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马,恍惚地走过去,跪在地上小心地将洛雪烟扶了起来。
洛雪烟头一偏,靠到肩膀上,死气沉沉地盯着他,浅褐色的瞳孔已经涣散,像一朵被折下来放了很长时间的花,花瓣都脱了水。
在做梦吧?
江寒栖将抖个不停的手放到她的鼻子下,还抱有一丝侥幸。
有死气又怎么样?万一还有救呢……
没有气息。
呼吸顿了下,江寒栖忽然不会换气了,就那样屏着呼吸将手搭到纤细的手腕上,碰到了他送她的桃花手链。
没有脉搏。
江寒栖垂下头,见她手里还死死攥着血符,错愕了一瞬。
他错了。
这东西根本无法保护她,他昨晚就应该知道的,应该知道的……
可他又让她落单了。
“哥!”江羡年喊破了嗓子,也没喊回江寒栖的理智。不得已,她只好上手把紧紧贴在一起的的两人分开。
江羡年刚插进手去,就见那双凤眸往上一挑,露出一对宛如黑琉璃似的眼珠,瞳孔极大,没反一丝光,沉沉地瞪着她,眉间的点红饱胀得像是即将,似乎下一刻就能炸出殷红的血,溅到那张堪比纸白的脸上,锻出一只恶鬼。
她被江寒栖吓到,缩回手,吸了口气才想起要说什么,开口道:“哥,因因没死,她的影子被偷走了。”
“你说什么?”那双凤眸顷刻间沾上了光亮。
“你看,”江羡年抓起洛雪烟的手晃了晃,“因因的影子不见了。”
江寒栖看着影子,又惊又喜,又气又恨,表情之复杂让江羡年想到一个词:关心则乱。
这段时间,她时常想起慌里慌张的第一天,对江寒栖遇事不慌的沉稳性子又羡慕又嫉妒,想着打磨心性任重而道远。
可今日一看,她才发现江寒栖哪里是沉稳?他不过是对今安在不上心罢了。遇到放在心尖上的人,他照样失态,甚至连影鬼留下的妖气也没察觉到。
哥哥也是个普通人啊。
江羡年感到无形的压力小了些,见江寒栖有些无措,提议道:“我们把阿一叫过来再去追查……”
“我现在去追,”江寒栖把洛雪烟托付给了江羡年,“她就交给你了。”
“哥!”江羡年想留住江寒栖,没抓住,眼见他跨到马背上,直直朝一个方向奔袭而去。
难道哥哥能捕捉到影鬼的妖气?
江羡年疑惑不解。
她方才用灵力探测过四周,方圆几里内,仅此处有零星的妖气,根本无法确认影鬼的逃窜方向。
江羡年看看洛雪烟,又望向还没清醒过来的今安在,最终找出了通讯符。
光斑落到乌黑的躯体上,一缕白烟从表皮升起,嘶哑的抽气声从腹腔内迸出。
影鬼大步一跨,走进了旁边的树荫里,一边轻抚被阳光灼伤的皮肤,一边倒吸气。
身体真麻烦。
影鬼不爽地踢了脚厚实的落叶堆,看了看那只空闲的手,心念微动,回身劈向树干。手没入,它控制力气,止在树干的中心位置,抽出手,打量留下的口子,有些诧异。
新身体虽然怕光,却比原先的本体要强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影鬼握了握手,感到一种强烈的喋血冲动,眯了眯那对黄金竖瞳。
影鬼对这具新身体并不熟悉。
在闻到早已深入骨髓的香味前,它甚至没有觉醒自我意识,浑浑噩噩地朝着某个方向疾行。那完全是出于身体内的某种本能,它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香味钻进鼻子,涎水淌下,它才想起来自己为何物,毫不犹豫地奔着洛雪烟就去了。
它很幸运。
洛雪烟身边除了那具没派上用场的尸体再无他物。
她吓得不轻,当时它还没意识到她的视线在地面之上,冲过去被血线射穿了身体,又挨了一巴掌才发现自己有身体了。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它把她摁到地上,抓住她的影子,囫囵吞枣地塞进了嘴里。
那真是它平生吃过的最最最好吃的影子!
吞下去的那一刻,它感觉灵魂都被洗涤了一遍。
到底有多大的秘密才能喂出这么美味的影子?
吃完后,它也不着急离开,站在原地把她的秘密里里外外地扒拉了一通。
认知被来自天外的秘密推翻,巨大的欢愉填充了每一寸皮肤,它大笑着说了好几个“原来如此”,感觉此间再无秘密能让它为之癫狂。
这个世界居然是一个话本!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江寒栖魂灭,江羡年和今安在不得善终,妖王祸世之势无法阻挡。
所有人的命运铺在纸张上,一目了然,而这个弱小到无法自保的鲛人却妄想逆天改命的美事?
真让人笑掉大牙。
影鬼回味影子的味道,忽然在想自己莫名其妙有了实体,死里逃生,是否也是哪个写书人的怜爱?它或许也有属于自己的话本,在那里面,它无所不能,大杀四方。
它沉浸在当话本主角的美梦里,感觉自己迟早有天能找到消灭太阳的方法,让人间永坠冥夜。
风过林动,肃杀之气涌到脚下,影鬼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想缩成一团避难。
被镇压前,它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捕食过一只无生的影子,那是它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无生不死不灭,包括影子。
那只无生毫无意外地复活了。那之后,它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猎物灰飞烟灭也就算了,无生还故意让它寄生影子的宿主尸骨无存,让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狗皮膏药一样的妖物最后死在噬魂箭下,就此灭绝。
影鬼没想到江寒栖的真身竟然是它过往的噩梦。
阴魂不散。
“把她的影子还给我!”
影鬼惶恐地用手格挡缚魂索,感觉手穿了过去,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切碎了缚魂索。
对啊,它已经有身体了,还是一个强大无比的身体。
【我要这个无生的身体。】
邪恶的笑声在脑海中回荡,想要逃跑的惊恐被嗜杀的躁动顶替,影鬼不顾光斑灼烧,遁地潜行,闪到江寒栖身后,从树荫里钻出,捅向他的后背。
江寒栖身子一斜,把千咒往后一捅,打到影鬼的腹部,感到皮肤坚硬无比。他以千咒撑地,跳到影鬼上方,当头一棒。
影鬼举起手,握住了千咒,黄金竖瞳一眯,把江寒栖甩了出去。
江寒栖轻盈地落到地上,感觉身后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他放出缚魂索隔断,俯冲到前方,回过头,影鬼气定神闲地切断了所有的缚魂索。
不过这种神气并未持续多久,影鬼身上冒起了白烟,它疼得扭来扭去,慌乱躲到树荫下。
江寒栖看了看它头顶的枝杈,放出了缚魂索。
树荫消失,影鬼抱头逃窜,它惹不起无生。
【我要这个无生的身体。】
奸诈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影鬼感觉身体又不听使唤了,转身和杀红了眼的江寒栖扭打在一起。它动手时有多利索,和血眸对视时就有多惶恐。
它没一会儿就想遁地跑了,但散不了形,被迫接下一棍子。
“把影子交出来。”
黑雾包裹,树木枯萎,日光畅通无阻地倾泻下来。
江寒栖制住了影鬼,单手掐住它的脖子,把千咒插进了它的肩膀里,催动缚魂索在体内游走,粉碎了一条胳膊。
影鬼惨叫,感觉缚魂索聚到了另一条胳膊里,惊慌道:“我还!我还!你放开我,我把影子还给你!你这样压着我我没办法还!”
缚魂索停了下来。
江寒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一定,一定!”影鬼哆嗦着回应。
江寒栖察觉到影鬼无法散形,把它的脚卸了下来,让它逃脱不得。
影鬼疼得满地打滚,此时早已把话本主角的白日梦抛在了身后,它只想离无生远远的。
它爬到阴凉处,掏出洛雪烟的影子,卑微地伏地奉上,正准备说几句中听的保命话,感觉头一晕,世界被金色包裹。
“在此之前,”影鬼扒拉回影子,仍然伏在地上,黄金竖瞳狡黠地往上一挑,对上了冷漠的血眸,“你不好奇她有什么秘密吗?”
“把影子还我。”江寒栖的手悬在光亮处。
影鬼不管不顾地接着道:“她出现得那么突然,你就不担心她某天会突然消失?”
“你想说什么?”
问,就代表动摇了。影鬼笑了笑,引诱道:
“她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我去不了,你也去不了。你知道怎样才能永远地留住她吗?”
“想知道吗?”
“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以让你看到她的秘密。”
“把手放到她的影子上,你就会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永远地……留住。
江寒栖迟疑地把手往前伸了伸,停在光暗分界处。
“她不说的,影子会对你坦白。把手放到上面,只要放到上面,你就能……”
江寒栖的手越界了。
黄金竖瞳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就能被我夺舍了!
匆匆赶来的阿一看到影鬼钻进了江寒栖的影子里,大喊:“江寒栖!”
下一刻,缚魂索绞断半条胳膊,将断手送到了毒辣的日光下。
银发血眸的妖物抬了抬手,黑雾吃掉了寄生着影鬼的断手。只听到影鬼吱哇乱叫,先是痛哭流涕地求饶,见江寒栖不应,转而尖声诅咒道:
“你早晚有一天会失去她!永永远远地失去她!”
黑雾散去,一枚金色碎片悬浮在半空。
原来是因为这东西才发生了异变。
江寒栖勾勾手指,黑雾拥着妖王碎片飞到他掌心里。他抓着碎片,面无表情地看向错愕的阿一,抬起的手还没放下。
阿一笃定道:“你想杀了我。”
江寒栖漠然道:“死人的嘴才严。”
“我会避开他们远走高飞的,”阿一握紧了左手,“我不想死在这。”
余光瞄到一个黑影,江寒栖低下头,看到洛雪烟的影子飘到了身边,似是在阻拦。若她本人在场,绝不可能让他对阿一下手。
他盯着影子看了会儿,放下了手。
“多谢。”阿一离开了。
江寒栖看洛雪烟的影子没动,问道:“还不满意?”
影子绕到断手的那旁,偏头看地上的血泊。
一只崭新的手长了出来,江寒栖牵住影子,将洛雪烟的秘密牢牢抓在手里,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影鬼!
洛雪烟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转头看到江寒栖坐在床边,手里还扯着绷带的一头。她顺着绷带看过去,见到了自己的手。
洛雪烟看向江寒栖,开口道:“影鬼它……”
“死了。”
“阿一呢?”
“走了。”
“今安在醒了吗?”
“醒了。”
“阿年她?”
“在今安在身边。”
“那……”
“还想问什么?”
“小作文什么时候写?”
“现在就可以写。”
“我的手不方便。”
“我代笔。”
洛雪烟默默观察江寒栖的神情,感觉他并不知道穿书的事,舒了口气,正打算把手递过去,却听他冒出来一句:“影鬼说你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洛雪烟心中警铃大作。
大嘴巴!真抖出去了!
接下来不会要问我从哪来的吧?要不要说实话?说几分实话?怎么说合适?
可江寒栖并没有问,他抻开因紧张而攥紧的手,自顾自地缠着绷带,淡淡道:“我不关心你来自何方,我只想知道你今后会在何处。”
洛雪烟蒙了:“今后?”
江寒栖点头:“回家也好,去其他地方也好,不要骗我。”
洛雪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应该会周游全国,搞个糕点测评手札。”
“说实话。”
“我发誓,如有半句假话,不得……”
食指封住了未竟的誓言,江寒栖看着洛雪烟,回道:“我信了。”
洛雪烟讪讪地放下手,看江寒栖给绷带打结,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看自己今后的归处。”
“啊?”
杀死影鬼后,江寒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过诱使洛雪烟说出来处,也想过让她发誓永远留下,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踏实。
洛雪烟像风一样无形不可拘。
他心想,与其站在原地傻等着风的垂怜,倒不如追着风与其同行。
反正他早就失了根,这件事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第134章 番外 亡妻 我叫桃子,刚死不……
我叫桃子,刚死不久,正看着夫君抱着我的尸身失声痛哭,有些懵。
“阿一。”我想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果然,人鬼殊途,我摸不到他。
阿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看着难受,蹲到他旁边,眨了半天眼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唉,怎么变成鬼连哭都没法哭。
我叹气,瞄到阿一的影子,定睛看了看,那上面有我身前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右手的影子。
还好我被吃掉影子前恢复了片刻的意识,用那只手甩了妖物一巴掌,护住了阿一。
我看着哭成泪人的阿一笑了出来。
你还活着,真好。
那一刻,我又忘了鬼碰不到人,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擦掉他的眼泪,却听他哽咽道:“对不起桃子,我不该撒谎的,对不起……”
手顿在半空,我呆在那儿,听阿一零零碎碎地讲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他不是路见不平的正义侠客,而是杀手组织里的头号杀手。受重伤也不是因为劫富济贫被坏人联手报复,而是叛逃被组织被发现遭到了围攻。
阿一的名字读快了像是“爱”。
和阿一成亲前,我很喜欢把“阿一”和“爱”混在一起喊,觉得他的名字甚是可爱。
直到此刻我才知晓他名字的含义:杀手榜上永远的第一,和可爱差了十万八千里。
很快,阿一说到了那个吃影子的妖物。
有次砍柴,阿一在山脚下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钵,外面锈迹斑斑。他走出去没多远,听到身后传来爆裂声,转头看到钵四分五裂,一个黑影像鱼似的钻进了阴影里。
他折回去看了眼,没寻到黑影,弯腰拾起钵的碎片,发现内壁有咒文一样的东西。
我记得这件事。
阿一那天回来就跟我说了,我们吃饭时还讨论了一会儿,都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鬼怪神灵的下饭菜。
然而,阿一没多久又见到了那个黑影。
他起夜时看到黑影吞掉一只鸟的影子,正要若无其事地溜走,却见妖物钻进了他的影子里。
阿一跑到火光里,只听那个黑影惨叫一声,从影子里跑了出来。他急中生智,拿蜡烛追着妖物照,想把它除掉。
这时,妖物开口了,它准确说出了阿一的秘密,反过来威胁他,扬言若他继续拿着烛火,它就喊醒熟睡中的我和爹爹,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们。
妖物说,烛火可以杀死它,但需要很长时间,足够它把阿一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阿一怕了。
他怕我会不要他,怕其他人会厌恶他,怕自己被逐出村子。
阿一说,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梦这样的生活。
因为太美好了,所以他有时会惶恐不已,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
妖物再三与阿一保证,绝不吃人影。
阿一最终默许妖物的行为,换回了自己的秘密。
阿一说到这儿,我想起几次半夜醒来,看到他眨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我。
晚上不点灯,只有月亮照明。
那双眼睛不知为何显得格外亮。
我问他为什么不睡。
阿一每次都不说话,只是摸摸我的脸,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地笑了起来。
我当时看不懂他的神情,现在懂了。
妖物的胃口与日俱增,进食的范围逐渐扩大到村子里的家畜。
什么鸡瘟、猪瘟,原因不明的暴死根本不是疾病所害,它们都是被影鬼吃掉了影子。
阿一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敢说。
阿一感到煎熬,动了想跟我坦白的念头。他说其他人他可以不在乎,唯独我,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阿一提起试探我的事。他一提,我就想起来了。
那天他晚饭吃得很少,我担心他旧伤复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没事,和我一起收拾了饭桌,和往常一样接过刷碗的活,然后忽然问了一句我对杀手的看法。
我看他心情不好,以为他想起以前做游侠时与杀手搏斗的血腥往事。他以前说过,最痛恨平白无故害人性命的杀手。
于是我把平生能想到的所有表达鄙视意义的表达都用了上去。
我说,我讨厌杀手。
阿一笑着说,我也讨厌。
谎言的纵容使妖物愈发肆无忌惮,最终,它对着村子里的人张开了嘴。一个晚上,全村人的影子都被吃光了。
我看着哭干眼泪的阿一,想恨,又不知从何恨起,然而可怜他,又觉得对不起枉死的人们。
他撒了个谎,全村人来陪葬。
“对不起桃子,我不该骗你们的……该死的是我……对不起……”
阿一几乎要哭抽过去,把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嗓子都哑了。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心如刀割,不愿再看他,走到外面,看到失去影子倒在路上的村民,原谅阿一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
但我也有错。
我错在不该爱上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和他成亲,做了他的妻子。
【对不起。】
鬼魂是哭不出眼泪的,我只能捂着脸,跪在那些人面前,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和他们道歉。
果子爷爷的大狗前天下崽了,他说等养大一些再送我。
巧婆婆昨天送来的芥菜饼还没吃完,她说吃完跟她说,她再上锅蒸一些送过来。
小溪姐怀孕五个月,肚子已经鼓起来了。我去找她玩的时候她让我摸她的肚子,说小宝宝学会踢肚皮了……
我喜欢村子里的所有人,他们也喜欢我,但我的夫君把他们都害死了。
我不能同情他。
我不应该同情他。
可是、可是……
有光照下来了,我抬起头,看到一轮红日。
鬼怕太阳。
我跑到太阳底下,想尽快灰飞烟灭,解决两头为难的煎熬,但是太阳没收我,它只是把我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了些。
“桃子!”
这时,我听到阿一在喊我,以为他能看到鬼了,跑到一边,许久也没见人追上,但屋子里还有他的声音,听着很高兴。
阿一跑到屋外,把倒在路上的人一个一个抱回了他们的家,他嘴里不停念叨着:“你们等着我,我会回来救你们的,我一定会杀了那个妖物的。”
这是……疯了吗?
我旁观阿一欣喜若狂地搬运尸体,把他们妥善安置到屋子里,心情很是复杂。
阿一离开了村子。
我本来犹豫要不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与留在他左手上的影子存在联系,离他太远就会被迫拽到他身边。
途中,我发现自己竟然能感知到妖物的气息,心想也许阿一也能察觉到。
但随着太阳升起,我慢慢感觉不到影鬼的存在了,阿一好像也迷失了追寻的方向。
一人一鬼走到离村子最近的清水镇上。
后来我才知道妖物无法在白天移动,脚力与人相似,想来那时的阿一应该就是根据这两点赌妖物在小镇里。
阿一漫无目的地在镇子上乱窜,一直低头看影子,甚至被好几个人当成了脑子有问题的。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个正常人,蓬头垢面,眼睛红得像兔子,憔悴不堪。
阿一就那样找到天黑。
影子对妖物的感知能力渐渐强了起来,我感到妖物在镇子的西南方向,可看阿一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
这时,我发现自己能控制右手的影子,试着伸出食指指了指西南方,但阿一没发现。
我急切地扯了下他的袖子,卷起一阵阴风。
阿一怔了怔,终于看到我右手的影子,惊奇道:“桃子!是你吗?”
我还在生气,不想回这个问题,继续指着西南方。
阿一问:“那边有妖是吗?”
这让鬼怎么回答?
我用手指随意比划了一下,阿一弄懂了我的意思,追了过去。
妖物的灵活程度让我俩始料未及。
阿一用完火折子后有些被动,一时找不到能拿在手里的东西照明,急得跳脚,被妖物摆了一道。
为了救一个人的影子,他情急之下抓了下妖物,没想到竟然抓住了,不过就短短的一瞬间。
妖物吓坏了,窜出去好远好远。
有惊无险的一晚上在日光中结束,阿一精疲力尽,还没等到喘口气歇一歇,一群杀手找上了他。
我第一次看他用那把环首刀,看得都呆住了。
我觉得我死后才真正认识了阿一。
三天后,阿一才摆脱掉穷追不舍的杀手,重新踏上追杀影鬼的路程。
可能是因为太孤独了,他莫名养成了一个习惯:对着我的影子说话。
他什么都说。
血腥的童年,残酷的竞争,对无辜者的忏悔,叛逃的原因,对我一见钟情的感受,在村子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起初,他不习惯自言自语,说的话干巴巴的,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接。自虐一般的,一边说一边哭。
后来时间长了,他逐渐变得擅长,学着说书人的口吻对影子说话。
因为我以前跟他说过想要听一次书。
慢慢地,我,恨不起阿一了。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样对村子里的人不公平,我不能原谅他。
可是我无法强求自己的心。
我爱阿一,哪怕他是个杀手,哪怕村子里的人因他而死。
我没有投胎,不知黄泉路上是否真的有十八层地狱。如果有的话,我觉得阿一会下地狱,我也会下地狱。
他杀了很多人,但我爱他,所以与他同罪。
阿一给那妖物起名影鬼,事实上,它的确很“鬼”。
一个月后,影鬼将村里人的死嫁祸给阿一。它告诉县令,臭名昭著的杀手屠了一个村。
阿一得知后,急匆匆回到村子,怕官府将断了气的我们收走。
他固执地以为我们还有救,因为太阳出来后我们的皮肤会有血色,这也是他彻夜不眠追杀影鬼的理由。
可是阿一,我已经死了。
阿一抱着已经腐烂的我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官府很快赶到村子,将整个村子封锁起来。
阿一在外名声很差,调查的官吏草草看了一遍就认定是他所为,把我们的尸身就近葬了,后来发布了对阿一的通缉令。
阿一就在暗处看着官吏埋葬我们的尸身,手里握着环首刀。
他想随我们而去,但又觉得不报仇没资格谈死。
我能看出来,让阿一活着,比让他死更难,可他还是收起了环首刀。
临走前,阿一偷偷跑到坟前,给每人磕了三个头,额头破了,血糊了他一脸。他麻木地擦掉血,发誓不杀掉影鬼不回来。
就这样,绝望的阿一重新上了路。
在追杀影鬼的同时,他还要对付阴魂不散的杀手组织。
在九死一生的刺杀里,阿一捡回一条命,却毁了容。
他昏迷无人医治,我硬闯入郎中的梦,伪装成神仙,让郎中救他。
入梦耗尽了一个鬼魂的力气,我那段时间连控影都做不到。
阿一把影子当成了我,他以为我因为他毁容厌恶他,后来做了一张和他本来那张脸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戴在了脸上,说他的脸回来了,求我回来看看他。
我不知道怎么和阿一解释,费劲地动了下影子,反而让他更确信我爱他的脸胜过他这个人。
笨蛋,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我听着他卑微的乞求,骂着骂着就难过起来了。
如果鬼有眼泪的话,我感觉我能哭出一条冥河来。
阿一孤单了三年,终于在南浔遇到了同伴。他觉得那个像江寒栖的少年很像他,总是忍不住开口点拨他。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和他之间尽是遗憾。
影鬼还是对阿一下手了。
阿一睡觉时,我听到脚步声,看他皱着眉迟迟不醒,紧忙入了他的梦,把他喊了起来。他永远都想不到是真正的我结束了那个与我有关的梦境。
第三天,事情变得顺利起来,影鬼被消灭了。
阿一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也是,所以一人一鬼在听到洛雪烟的影子被偷走的消息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而更令我们震惊的事还在后面。
江寒栖,竟然是妖!不仅如此,他还想杀掉一!
亏他还点拨你来着!
我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又急又气,生怕那团黑雾缠上阿一,但我只是一只鬼,最多只能扬起一阵阴风。
好在小洛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她让江寒栖放走了阿一。
走了三年,阿一最终回到了村子里。
他哭着在坟前宣告影鬼已死,大仇得报,把坟堆打扫了一遍,烧了用最后那点银两买的纸。
那之后,他走到我的坟前,摸了摸木头做的墓碑,摩挲“爱妻”两个字。
他没钱立碑,这块木头是他自己雕的,怕找不到埋我的地方。
“桃子,对不起……”
环首刀最后一次出鞘杀的是他的主人。
成了鬼的阿一终于能看到我了。
【阿一,我爱你。】
在消散之前,我抱住了阿一。
【第九卷·春丝渡】
第135章 130.碰巧 序章 【古有奇树……
序章
【古有奇树,扎根极寒,干为七彩琉璃色,枝流光,叶垂丝。
逢春,柔丝结花,花开三日结粉果。
果似人形,坠地即成妖,粉发绿眸,皆为女身,通人语,手持长丝。长丝解冬,随风化解,可融万年冰,令天地同春。
其名春丝,由此得来。】
执卷之人的胸腔乍起一声闷响,紧随而至的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他咳得太过用力,握着书卷的手猛地一紧,攥出了褶皱,另一只手捂在嘴上,咳着咳着,额头抵到廊柱上,指缝渗出一点血红。
他咽下涌上来的铁锈味,拿开手,看了眼掌心里的血。
此时恰逢春风骀荡,园林里的山桃花不堪风吹,扑簌簌地抖落粉红,一枚瓣乘着风落入殷红,沾上了血气。
他放下书卷,捻起花瓣,仔细地擦去血迹,可花吸了血,一抹,那血咂了进去,花瓣彻底脏了。
“谢郎。”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美若天仙的女子亭亭立于山桃花下,粉发绿眸,似是从山桃花里生出的精怪。
眼底芳菲忽地失了颜色,他扶着廊柱站起来,迈开羸弱的双腿,径直走向女子。
离了荫凉,春光倾泻而下,尽数淋到身上,把他照得透明起来。
身子越走越轻,他只觉得灵魂慢慢摆脱病体的拖累,轻飘飘地荡在半空,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明媚的日光里。
终于,他触到了女子的脸庞,从此坠入春梦,一睡不醒。
今安在醒后,江寒栖倒下了,因为动用了过多的妖力,于是四人在南浔逗留到朱鼎然被带走流放的那天。
江寒栖围观朱鼎然被抄家时没什么表情,倒是在听到当初骗他献花的阁人被严肃处理的消息时有了笑意。
那名阁人本来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开除后记入黑名单,随他自生自灭。
可江寒栖咽不下被人戏耍的那口气,身体没好利索就执意参与对千机阁的清算中,揪着阁人不放,顺带查出了与他串通的守门人,精准报复了回去。
姚守良和贺昭在清算中出尽了风头。
两人不仅协助京城派来的监察官搜集罪证,还以主考官的身份主持了天佑卫的选拔,辅助新任阁主接手千机阁的事务。
皆大欢喜的结局中,只有一人略感惆怅。
洛雪烟看着掌柜逗猫,柳树枝还是那条柳树枝,猫却变成了三花猫,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剧情走向一样,主人公没有变,故事走向却大相径庭。
原著里没有今安在被影鬼抢走影子的情节。
三人正常接悬赏除妖,某天误入在春日里飘着雪花的诡异之地,发现本该驱赶异常寒气的春丝不见了,由此引发出寻找春丝的情节。
整个副本充斥着惊心动魄的打斗情节,三人从坏人手里抢回被掳走的春丝,让它驱散寒气,又帮它找到娘亲的尸首,将它送回了出生之地。
剧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春丝娘亲的遗物——记载着噬魂箭下落的手札。
她记得作者刻意强调过江羡年把手札放进棺椁的情节,大意是她亲手埋葬了拯救江寒栖的唯一可能。
可他们如今在南浔逗留时间过长,她不知道未来能否触发与春丝有关的故事线,抓住找到噬魂箭的唯一机会。
都说有失必有得,可洛雪烟觉得现在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有得必有失。
得到小说里没有出现的碎片,失去找到噬魂箭的良机。
得不偿失。
洛雪烟放下撑在脸颊上的手,身子往旁边一侧,看到墨绿色的衣角,吓得一个激灵,嗔怪道:“你走路怎么也没个声?”
江寒栖看了眼跳起来够柳树枝的三花,问道:“不怕猫了?”
洛雪烟对被猫抓伤的事心有余悸,这段时间只敢远远看猫,不敢上手摸。
“有点。”洛雪烟闻言转过头,三花还没长开,腿短短的,叫起来奶声奶气的,毛看起来干净又顺滑。
她眼馋三花许久,此时听江寒栖一提,撸猫的心蠢蠢欲动,接着道:“但我觉得有必要尽早克服。”
说完,洛雪烟脑子一热,拽着江寒栖走了过去。
征得同意后,她蹲到三花面前,习惯性伸出右手,看到绷带想起那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此时三花正好挥舞了一下爪子,她飞快缩回手,和三花大眼瞪小眼。
三花觉得无趣,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洛雪烟正要去拦,看到三花一头拱进了江寒栖的掌心里。
他将三花转了个向,托着它送到洛雪烟的手下,特意用食指扣着前肢,说道:“它抓不了人了。”
洛雪烟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见三花不反抗,大着胆子摸后背上的毛。
江寒栖慢慢放下三花,三花回头冲他撒娇,抖了抖耳朵。他怔了怔,揉了下猫耳,一转手,那条丑陋的疤痕出现在眼前。
四指合拢,他感觉中指不偏不倚地抵在掌心上的疤痕上,使劲按了下,收回手,用另一只手盖在了疤痕上。
“太可爱了,”奶呼呼的小猫彻底治愈了被抓伤的阴影,洛雪烟捏捏猫爪,笑得脸都僵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
江寒栖诧异:“你想养猫吗?”
洛雪烟脱口而出:“做梦都想!”
三花不堪狂热的爱意,趁洛雪烟不备溜到了柜台内侧。
洛雪烟叫不出三花,遗憾地转过身,看到江寒栖陷入了沉思。她探头嘿了声,见他一怔,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江寒栖摇头:“没事。”
洛雪烟起身,把江寒栖拉了起来,摸到他手冰凉,手心全是汗。她疑心江寒栖怕猫,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江寒栖拿猫的时候手很稳,三花撒娇还主动捏了下它的耳朵,哪像怕猫的样子?
那满手的汗又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江寒栖察觉到洛雪烟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抽回手,说道:“阿年他们下来了。”
洛雪烟抬起头,果然看到江羡年和今安在作伴走下楼梯。
影鬼事件后,两人消除隔阂,重新做回了朋友。
洛雪烟觉得江羡年不谈恋爱也挺好的,省去在修罗场里摇摆不定的纠结烦恼,不入爱河,一身轻松。
四人坐上马车,打算去千机阁跟朋友道个别,离开南浔接着游历。不过他们扑了个空,姚守良和贺昭有事远行,一时回不来。
“走吧,该动身了。”江羡年牵头往下走。
洛雪烟走在最后,从楼梯往下看,见到一个女子跑进来拦住阁人,看表情有些着急。她站在门口,洛雪烟出门与她擦肩而过,听到她问:“我只有这些银两,能挂悬赏吗?”
阁人反问:“姑娘想委托何事?”
洛雪烟的衣袖擦过女子的手臂。
姑娘回道:“我想让你们帮我找一种妖物,它叫……”
洛雪烟抬脚准备迈过门槛。
“春丝。”
洛雪烟猛地回过头。
春丝?!
洛雪烟跑过去,挤到阁人边上,惊喜道:“你刚刚说的是春丝?”
女子戒备地看着她:“你是?”
洛雪烟大言不惭道:“我就是除妖师,我可以帮你找春丝。”
折回去叫人的除妖师听得眉头一皱,疑惑地看向说谎不打草稿的鲛人,没等开口,被她一把拉了过去,开口道:“你若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看下他的风华录,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姑娘警惕的目光投到江寒栖脸上,洛雪烟趁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悄声道:“给她看下风华录。”
“我为什么……”
“拜托拜托,江湖救急。”
江寒栖莫名其妙地在陌生人面前展示起自己的风华录。
阁人介绍道:“这位是江家长公子,江寒栖。姑娘可以放心将委托交给他。”
阁人的亲口介绍远比展开风华录的自证来的靠谱,女子再无疑虑,希望找个清净的地方细说委托内容。
于是四个人又没走成,在千机阁的接待室里坐成一排。
洛雪烟为了抓住剧情节点,顾不上太多,跟江羡年他们说待会儿解释接悬赏的原因,把话题抛给了女子。
女子开口道:“我叫阮如意,希望你们帮我寻找‘春丝’。”
江羡年问道:“姑娘为何要找春丝?”
阮如意支支吾吾道:“嗯……我是她娘亲。”
你就是副本里开篇即死的春丝娘!
洛雪烟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心情大落大起又起飞,感觉跟做梦似的。
她只是想抓住线索进个副本,没想到一抓抓了个大的,把死亡的关键人物给抓活了。
今安在惊讶道:“那你是……春丝树精?”
除了春丝树精,他实在想不到能当春丝娘亲的其他物种。
“不不不,你误会了,”阮如意摆手否认,“我是春丝降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她喊我娘亲。”
洛雪烟开玩笑道:“那春丝有爹爹吗?”
阮如意突然红了脸,咳嗽几声,小声道:“有,不过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不在身边。”
江羡年又问:“那你和春丝是怎么走散的?”
阮如意回道:“有人想抓春丝,我们是在逃跑的路上走散的。”
江寒栖问道:“在南浔城里?”
阮如意摇头:“在郊外,我进城是想寻求千机阁的帮助。我没有灵力,察觉不到妖气,无法确认春丝的去向。”
今安在问道:“抓春丝的是什么人?”
春丝对四季更迭至关重要,一年只有一代,别说是除妖师,就连那些喜欢炼化妖物的邪道见到它也只会让路。
阮如意回道:“不知道,我和春丝不认识他们。”
江寒栖提议道:“干坐在这也查不出什么,先去现场看一下吧。”
上了马车,江羡年和今安在对阮如意和春丝的关系很是好奇,完全忘了强接委托的事,洛雪烟松了口气,转头看到江寒栖盯着她看。
她默默移开视线,再转回去,又对上那双凤眸,心虚地解释道:“我很久以前听说过春丝这种妖物,一直想看看它长什么样,这是我的一个执念,所以才……”
“我没问。”
“哦。”洛雪烟垂下眼眸,食指摸到江寒栖的虎口,按了按,见那只手往上抬了抬,将四根手指挤了进去,圈住了他的拇指。
真是不会撒谎。
江寒栖看了看眼睫在她脸上投下的一小块阴影,视线下移,看到她的影子,抓住了她的手。
不想说就算了,他心想,看向阮如意。
他会自己找答案。
第136章 131.脱身 阮如意凭借记忆……
阮如意凭借记忆找到了和春丝分开的岔路口。
站在岔路口上,洛雪烟闻到了春丝的妖气。
清新、绵长,含着植被破芽般的盎然生气,无形的香气像快速抽长的藤蔓一般迅速在身体里蔓延,春天在呼吸之间活了过来。
她想到雨后冒出的嫩芽,想到沐浴在晨光中的花苞,想到粉中透紫的霞光。
洛雪烟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好春天的味道……”
“太好闻了,”置身在春丝的妖气中,江羡年感觉自己好像从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滚了下去,撞进花丛,翻过身,看到白云悠悠的晴空,她突发奇想,“要是春丝的妖气能做成熏香就好了。”
对今安在来说,除了香,春丝的妖气中还有莫名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并非来自于长年累月的相处,而是天然的,他感觉自己属于香气的一部分,或者说,他与香气同根同源,仿佛从同一座高山上留下的两股清流,因为走的路不同,所以变成了两条不同的河流,但他们最终还是会在入海口汇合。
而江寒栖则对春丝妖气感到平和。
无生天性贪婪,遇到大部分生灵的本能反应就是掠夺,攫取生命,播下死亡。
春丝倒是个例外,他闻到妖气并没有萌生什么毁灭的念头,感觉就是和带着花草树木气味的风打了个照面,内心一片平静。
阮如意看着他们陶醉的神情,有些羡慕:“有这么好闻吗?”
她恨自己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感受不到春丝妖气的诱人之处。
“有,”洛雪烟点头如捣蒜,尝试用贫瘠的语言交流感受,“阮姑娘可以想象一下春天的花香,所有的花香都取一点,加一点雨后青草的味道……反正就是很好闻。”
江寒栖往前走了走,辨认出春丝残留的妖气,指了下左手边的小路:“春丝往这边走了。”
几个人深入小路,走了会儿,春丝的妖气忽然消失了。
今安在注意到挂在树干上的丝线,拢了下来。
丝线粉绿渐变,阮如意一眼就认出那是春丝留下的,惊喜道:“是小春留下的!”
她转而想到春丝一般只在驱赶寒气时才会放出丝线,由喜转忧,眉毛耷拉下来:“这肯定是她在和坏人打斗的过程中放出来的……”
江寒栖接话道:“春丝到这里时没有受伤。”
今安在还在研究丝线,突然看到手里的丝线开出了花,一眨眼功夫,他手里出现了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他惊讶道:“这丝线怎么开花了?”
阮如意回道:“丝线会开花的,不过我只见过它在小春驱散寒气时开花。”
江羡年和他研究同一根丝线,看到自己手里的这截没有变成花,想了想,托着丝线放到今安在的手上,结果他手里又多了几朵小花。
江羡年笑道:“应该是因为你的灵力。”
洛雪烟顺着荡在半空中的丝线走到树下,说道:“妖气到这里就不见了。”
阮如意急切道:“她是被抓走了吗?”
江寒栖走了一圈回来,猜测道:“应该是逃走了,如果被抓,妖气不可能一点都闻不到。除非它隐藏妖气或者遁形。”
阮如意不解:“遁形?”
江羡年解释道:“就是凭空消失,然后在另一个地方出现。”
阮如意恍然大悟,笃定道:“我猜是遁形了。”
江寒栖问道:“何以见得?”
阮如意回道:“小春感应异常寒气后可以进行一次瞬移,去到离寒气发源地三到五公里的地方,她和我说过下一个目的地是三清镇。”
因为带人瞬移需要耗费更多妖力,她和小春本打算去南浔歇息一下再启程的,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一伙蒙面人。
“这里有一张符。”洛雪烟弯腰拾起紫色符纸,只见一道电光闪过,随即感到指尖一麻,急忙撒开符纸,边痛呼边甩手。
江羡年紧张道:“怎么了因因?”
“这张符电了我一下。”洛雪烟捉着手查看指尖,没有伤口,但是灼烧感还在继续,整只手开始发麻。
江羡年捏住她的手腕,抚过掌心。
洛雪烟感到手上覆盖上一层冰凉,磨人的灼烧感得以缓解。
江寒栖见她不再喊疼,蹲到地上打量符纸,捡起树枝翻了个面,看到繁复的咒文,和今安在对视一眼,不确定道:“天雷符?”
今安在仔细看了看咒文,在里面找到了天雷符的影子,但最外面的笔画像是玄冥符,再加上暗紫符纸,幽蓝笔墨……
今安在想起一种浑身布满闪电的怪异妖物,摇头:“不,这是玄天惊雷符。”
江羡年瞅了眼符纸,奇怪道:“这符纸和咒文的颜色怎么这么奇怪?”
今安在接过树枝,戳了戳符纸,“符纸呈现紫色是因为里面掺了雷兽的骨灰。”
他又点了下咒文:“雷兽的血是幽蓝色的,和这个咒文的颜色一模一样。”
洛雪烟大骇:“妖物入符?”
江寒栖皱眉思索。
千机阁明令禁止除妖师通过残害妖物的手段制作符咒,近些年来一直在严厉打击这种行为,发现除妖师违规将会抹去他的风华录,不准他再次踏入千机阁。
正规的除妖师应该没这个胆子,那是邪道还是……
他起身,看向阮如意,开口问:“当时有多少人追你们?”
阮如意回忆了一下,回道:“大约有七八个。”
洛雪烟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可能是猎妖人做的,”江寒栖鄙夷地瞥了眼地上的紫色符纸,“他们只在乎赏金,不在乎手段。”
阮如意头一次听这个词,问道:“猎妖人又是什么?和除妖师不一样吗?”
江羡年想了个通俗易懂的解释:“除妖师赚的是良心钱,按规矩办事;猎妖人赚的是黑心钱,不择手段,唯钱财至上。”
洛雪烟问道:“他们背后有雇主?”
难道是上一代春丝留下的情债?
阮如意想起和上一代春丝见的最后一面。
粉发绿眸的女子当着那群举着剑的人跳进春丝树,留下一句遗言:“春丝迭代,再不见我。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如何向他复命,走吧,不要再纠缠我的朋友们了……”
那群人凭空消失,只留下了一地残花。
可是春丝都已经迭代了,小春和阿春完全是两个人!那个狗男人难道还在做和阿春再续前缘的美梦吗?
虽然素未谋面,但阮如意已经对阿春的情人恨之入骨了。
阿春察觉到他的情意时就立刻坦白了身份,直言冬天将会离开回到出生地完成迭代,让他不要将感情浪费在只有一年寿命的妖物身上。
那人则说自己体弱,也许比她的寿命还短,义无反顾地和她相爱了。
冬日来临时,他果然也和当初承诺的那样,放她离开,亲自为她践行。
然而阿春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找上她,说他病重,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希望她回去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阿春虽对他有意,却还是觉得完成迭代更要紧,断然拒绝了。
后来就来了一群要抓她回去的人。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阮如意生完闷气,转念想起那个闷葫芦临别前的承诺,他说一定会活着回来。
呸呸呸,也不全是骗人的鬼。
她连忙换了个更严谨的说法。
阮如意完全想不到她方才联想到的两个男人都离做鬼不远了。
其中一个迷失在荒漠中的古国中,艰难地在神罚之下求生;另一个则躺在床榻之上,好几天没睁过眼,全靠药汤吊着一口气。
三清镇外的水塘里,芦苇丛随着暖风晃悠,像是炸了毛猫尾扎堆。
瘦瘦高高的独眼男人经过岸边,往水里瞥了眼。
水是浑浊的灰,即使映着碧空也没沾上一点亮色,深不见底,他心想这层水的下面应该有一层厚厚的淤泥,踩一脚肯定会陷进去,很难拔出来。
停在他肩上的蝴蝶突然飞向那丛芦苇,在里面来回打转。
蝴蝶翅膀上有翠蓝眼斑,左右各四个,身体上方是五彩斑斓的黑,下面则为蓝青色渐变,顶端有两对橙色纹路。
这种蝴蝶名为捉香,对花香极其敏感,能根据三天前留下的香气追踪。
春丝来过了?
男人看着蝴蝶飞飞停停,用灵力探了下,没有妖气,吹响骨哨,把捉香叫了回来。
一个矮小佝偻腰的男子走出林子,向男人汇报道:“头儿,这附近都找过了,没有春丝的痕迹。”
男人回道:“不找了,去清水镇里蹲它吧。清水镇里寒气肆虐,它身为春丝,肯定会去那里。叫上其他人,现在就去。”
“是。”
两个人离开水塘。
许久,一根芦苇杆动了下,慢慢移到岸边,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长。
突然,芦苇杆歪掉,一只小手从水里探了出来,抓住岸边,手指施力,连带着手臂用劲,翻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粉发绿眸,正是阮如意心心念念的小春。
小春没了一只鞋,腿上糊着一层淤泥,衣裙下摆也脏兮兮的。
小春哼哧哼哧爬上岸,瘫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水,结果发现袖子吸了一包水,只好连呸几声。
她看着脚丫上的淤泥,更加崇拜起远在天边的爹爹。他临走前教了她一些遇到坏人脱身的法子,其中一个就是藏在淤泥里隐藏妖气。
不过成功的关键还是小春聪明。
小春有些得意地动了动脚丫,拧了下淌水的衣服,爬起来,看向清水镇。
要进去驱散寒气,但是坏人也在里面,还有娘亲……
小小的脑袋瓜里装不下这么多心事,小春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疼肚子饿。她拍拍瘪掉的肚子,转头钻进了林子里。
第137章 132.遇险 “不用,我会骑……
“不用,我会骑马。”
听到拒绝,洛雪烟有些惊讶地看向阮如意。
她人不高,骨架很小,腰肢盈盈一握,肩窄窄薄薄的一片,走起来似弱柳扶风,眉淡若烟,眼角生着一颗泪痣,是一个顶标致的柔弱美人,至少外表看起来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弱女子当着她的面英姿飒爽地翻上了马背。
江寒栖牵马走来,看到洛雪烟痴痴地盯着阮如意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催促道:“走了,坐前面还是后面?”
洛雪烟看阮如意骑马心痒痒的,脱口而出:“前面。”
她勾住马镫,抓上马鞍,有些吃力地翻到马背上。
江寒栖撤回护在她身后的手,抓着马鞍飞身一跃,稳稳跨到了马上,问道:“坐稳了?”
“好了,”洛雪烟抓紧,马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她看着前面的阮如意,开口道,“你有空教我骑马吧。”
她对江羡年有女主滤镜,整日看她骑马也没生出什么想法;然而今日猝不及防被阮如意帅到,想学会骑马的激情瞬间达到了巅峰。
江寒栖看着阮如意的背影,了然洛雪烟在羡慕她,当即答应下来:“好,不过可能要晚一些。”
洛雪烟疑惑:“为什么要晚一些?”
江寒栖回道:“外面租的马比较高,不太适合初学者。刚开始学最好去马场找温顺的小马,容易上手,不会有危险,现在没空去马场。骑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能速成。”
渴望速成的小心思被戳破,洛雪烟的声音也低了些:“哦。”
“但你现在可以先抓缰绳感受下。”江寒栖摊开手,把缰绳送到洛雪烟手边。
洛雪烟始料未及:“我还什么都不会呢,你就放心让我抓缰绳?”
“抓个缰绳而已,又不会惊到马,”江寒栖碰了碰她的手,鼓励道,“我会抓着的。”
看江寒栖另一只手还握在缰绳上,洛雪烟胆子大了起来,抓起他手里的那截,看向前方,倒真有种自己御马的感觉。
离开城区,踏上林道,没有店铺行人的阻挡,路宽敞不少,四匹马拍成一排,方便几人交流。
阮如意和两个女孩投缘,又是个话痨,话匣子一打开就是跨度五年的传奇往事,跌宕程度不亚于市面上的畅销话本。
她换过三次名字。
第一次随母姓阮,名为圆,寄托了她母亲想要和露水情缘再见的期望。
第二次随父姓楚,名为怜人,为了和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凑个对,她姐姐名为可人。
江羡年忽然想起被萧跃安清算掉的丞相也姓楚,惊讶道:“是前丞相的‘楚’?”
“前丞相?”阮如意一怔,“他犯事了?”
江羡年简单概括了一下祸国妖妃的来龙去脉还有后续的处理结果。
阮如意圈着嘴听完整件事,庆幸道:“还好我跑得快,感恩上苍。”
她边说边望着天合了下掌。
洛雪烟问道:“那你是相府的……?”
阮如意言简意赅:“相府庶女,就是话本里经常出现的受气包。”
洛雪烟脑子里立马闪过嫡女庶女之争的小说变迁史。
早年兴“是个男的都偏爱我”的万人迷走向,小白花庶女顺风顺水过完一生;后来加入了女性意识觉醒的元素,庶女被安上了脑子,和嫡女斗智斗勇最终才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穿书前的那段时间又流行嫡女和穿越女干架,捍卫自己地位的梗。
不知道阮如意属于哪种?
洛雪烟感觉她不像那种坐以待毙、干等着别人救的女子。
江羡年好奇道:“你和相府撇清关系了?”
阮如意不以为意:“两年前就撇清了,我那便宜父亲认我回去是为了让我替他的宝贝女儿嫁出去,给一个病秧子冲喜,卖份人情出去。”
洛雪烟问道:“你识破他的阴谋就跑了?”
阮如意耸耸肩:“那倒没有,婚事操办得太急了,我当时还没想出逃跑的法子……”
江羡年震惊:“你就这么嫁过去了?”
阮如意回道:“嫁到一半,我花掉所有的积蓄雇人来劫下花轿,让他们把轿子丢下悬崖,伪装成有人想杀我,然后就这么逃走了。相府和病秧子那边都有许多仇家,所以也没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假。”
洛雪烟感叹道:“听起来蛮爽的。”
阮如意点头:“当时是挺爽的,但是后面没钱吃饭住宿就惨喽,饥一顿饱一顿的。”
洛雪烟接着问:“你第三次改名字是在什么时候?”
阮如意回道:“就在逃离京城的路上。那天我徒步在林子里走了许久,眼见天阴下来,看到一座土地庙,跑进去避雨。我看着土地公公的神像,向他求了顿晚饭。”
江羡年意外道:“晚饭?”
阮如意像说书人一样绘声绘色:“那时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又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饿得眼睛都发青了。”
洛雪烟急切追问:“真的吃到晚饭了?”
阮如意神气地点了点头:“吃到了,不过是我主动开口要的。”
她默默补充,还要到了一个闷葫芦。
洛雪烟接着道:“但也算是求到晚饭了,土地公公还是灵的。”
阮如意笑了笑:“嗯,我在离开土地庙前又许愿今后事事如意,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想好了新名字。换回我娘亲的姓,加上对未来的期许。”
她娘亲觉得入了相府荣华富贵享不尽,随父姓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归宿。
可那个负心汉又没养过她,看她的眼神跟掂量商品的价值一样,哪里值得她随其姓?
于是她在离开土地庙前忤逆娘亲,用回了阮姓,她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理应是她的血脉。
“有人在跟着我们。”
江寒栖的低语结束了愉快的聊天时光,他确定完追踪者的人数,开口道:“慢慢分开,我殿后,阮姑娘走前面,阿年你和今安在呆在两侧,提速,看他们想做什么。”
洛雪烟紧张道:“人多吗?”
江寒栖回道:“七八个,应该是抓春丝的那伙人。”
“那伙人竟然追上来了?”洛雪烟说完,看到阮如意的发丝在空中飘荡,心陡然一紧。
开篇即死……
如果没有她的干涉,阮如意可能会独自踏上这条路,也许会有同伴,但她最后还是没能到达三清镇与春丝团聚。
她的死亡节点如期而至了。
江寒栖轻声安抚道:“放轻松,猎妖人里大多是混子,没什么真本事。”
这时,树荫里射出一只暗箭,瞬间被缚魂索折断。
今安在捕捉到射箭位置的声响,回身拉开若水弓还了一只水箭。
有人从树上摔了下来,与此同时阮如意骑的那匹马脚下出现了一根绷直的粗麻绳,她只觉得马身一倾,惊呼一声,摔到了粗粝的沙石上。
危急时刻,江羡年一把勒住缰绳,跳下马把她捞了起来,然后拔剑斩断冲着她来的暗箭。
身后,江寒栖和今安在已经来势汹汹的猎妖人干起了架。
洛雪烟跑到江羡年那边,接过疼到直不起腰的阮如意,关切道:“如意,你没事吧?”
“好像摔到肩膀了,”阮如意说几个字就要倒吸凉气,“没事,可能缓缓就好了。”
洛雪烟看到她身后扑上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男人,急忙把她扯到身后,丢出血符,又领着她往三人组成的防卫圈里跑,不料被一道紫色的符挡住了去路。
紫符横出,落雷四起。
“因因!”
洛雪烟看到江寒栖要往她这边跑,被今安在拉住才堪堪躲过一道落雷。
她后退躲着落雷,感觉有人靠近,警惕地回过头,看到独眼男闲庭信步地走过来,对江寒栖放话:“玄天惊雷符已经启动了,我奉劝江公子不要贸然进雷阵。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可不是开玩笑的,除非你急着送死。”
他轻而易举地砍断血线,看向洛雪烟:“姑娘,这话也是对你说的。”
江寒栖被江羡年和今安在合力拖住,没法往前走,恶狠狠地瞪着独眼男道:“别动她!”
独眼男把抢来的布袋子丢到地上,面带微笑地望着退了好几步的洛雪烟:“原来是江公子的人啊……这样,你交出身后的那个姑娘,我就放了你,如何?我不想和江家结仇,但也请你配合下我的工作。”
他把两人逼到坡上,伸出手,勾了勾手掌。
阮如意正提心吊胆着,听到洛雪烟小声问了一句:“会水吗?”
“会。”
话音刚落,阮如意看到洛雪烟朝独眼男点了点头:“好,你别伤害我,我交人。”
然后,一把匕首捅穿了独眼男的手掌。
洛雪烟扭头拽着阮如意冲到坡下,跑进河里,感觉水漫过腰际,说道:“憋气!”
阮如意一头扎进水里,还没拨水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洛雪烟冲刺完,托着阮如意浮出水面,边让她换气边往身后看,岸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雷阵那边也没动静了。
水中起飞的感觉过于刺激,阮如意惊魂未定道:“小洛你游泳好快。”
有东西扫过腿肚,她低头一看,见到水里有一条巨大的银色鱼尾,宛如银河一般闪着碎光。
她往洛雪烟身上躲,惊呼:“下面有好大一条鱼!”
洛雪烟闻言哈哈大笑:“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那条大鱼?”
说完,她故意用鱼尾扫了扫阮如意的腿。
“你、这、啊?”阮如意脑子不转了。
妖和除妖师结伴?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洛雪烟!”
洛雪烟朝江寒栖招招手,感觉心里踏实了,带着阮如意往回游,玩笑道:“你做春丝娘亲了,还接受不了这个?”
“你比我离谱多了!”
第138章 133.同乘 洛雪烟衣服都换……
洛雪烟衣服都换完了,残酷的审讯还未结束。
江寒栖背对她蹲在地上,挡住了倒在地上的人的上半身,那人下半身暴露在视野中,一双腿痛苦地乱蹬着,像是鱼被剁去鱼头,剩下的部分还在本能挣扎一般。
今安在站在不远处,不忍看独眼男活受罪,犹豫道:“江兄,要不你还是给他来个痛快吧……”
虽然独眼男做得确实过分,但江寒栖的审讯手段看着让人觉得他罪不至此,况且江寒栖问一句他答一句,也犯不着施加酷刑逼问。
怎么感觉像是惩罚……
他后知后觉江寒栖的所作所为是带有惩罚性质的,尽管他最初说的是“审问”。
洛雪烟担心江寒栖冲动之下照做,忙喊:“别,留他一条命。”
杀一个人,活活疼死,极限一换一实在不值当。
掐在脖子上的手骤然张开,凤眸冷漠地扫过涎水乱淌的嘴巴,觉得舌头碍眼,两只手一扭,独眼男的下巴被卸下来了。
独眼男晕了过去,那双腿忽然伸直了,像一条鱼死透了,连鱼尾都不甩了。
阮如意怔怔地望着江寒栖的背影,感觉自己看了一场变装表演,活神仙面皮一揭,皮下青面獠牙,俨然是一只食人肉啖人骨的修罗恶鬼。
她感觉阴风吹到湿漉漉的头发上,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旁边的洛雪烟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径直走过去,也没看
独眼男被折磨成什么样,站到江寒栖旁边,递给他一条手绢,平静道:“擦擦手。”
阮如意看看洛雪烟,又看看接过手帕的那只手,最后看了看两人的高度差,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和她不对付的嫡女。
嫡女飞扬跋扈,养了条足有人高的恶犬,见谁都凶,只对她摇尾巴,经常会露出肚皮给她摸。
虽然洛雪烟的性格不娇蛮,江寒栖自然也不是恶犬,但她莫名觉得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和嫡女与狗有些像。
阮如意转头看了看江羡年和今安在,见两人面色如常,料想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独眼男带来了两条有用的情报。
一个是他们的人已经抵达清水镇,在镇子内守株待兔;另一个则是他们背后的雇主是天水山庄,雇佣内容是将春丝带回春丝树逆转迭代,然后取出前代春丝的心脏回去复命。
阮如意震惊:“春丝的迭代可以逆转?”
“的确是前所未闻,”今安在旁听了独眼男的口供,回忆道,“他说他们手里有一种秘法,只要把春丝送回春丝树,就能逆转迭代。”
洛雪烟不解道:“可他为什么要前代春丝的心脏?难道是因为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没迭代前是插翅难逃的追妻强制爱剧情,迭代后心灰意冷只想挖心打击报复?
江羡年感到一阵恶寒,抱紧了双臂:“只因为春丝没有回应他,他就要挖她的心?太恶心了。”
今安在蹙眉道:“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说完,他看向江羡年,忽然有些庆幸他的爱情启蒙老师是她,而不是别人。
今安在取回影子后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江羡年。
脑子还在木着,肌肤率先感到泪珠的滚烫,随后双手也醒了过来。他想抱住娇软的身躯,却想起了羞愤离开的决绝背影,手虚虚环了半天,最终还是垂回了身侧。
无情的人没有拥抱的权利。
那晚江羡年离开后,他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想着她的话,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很过分的错事,由此引发出极度的不安。
他找不到自己的错误,也没人愿意告诉他哪里做错了。他想补救,却束手无策,想来想去最终把一切错误归结到自己。
他是一个没有情根的怪人,所以做朋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因为他回馈不了对方给予的感情,就像是把水倒进一个没有底的瓶子,白白浪费。
他不懂江羡年想要什么,不明白即是原罪。
打算离开前,他没有回客栈和江羡年道歉,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道歉。
应该道歉和懂得道歉是两件不一样的事,一个是从道德看,一个是从内心看。
可他的心是空的,徒有其表。
可到底没有走成,影鬼的搅合让他再次见到了江羡年,还得到了她的谅解。他恍惚不知今夕何年,感觉之前做了一场噩梦,然后醒了三天,又掉进了美梦里。
影子离体太久留下了乏力的后遗症。
他躺在床上,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三份道歉,因为他们趁他偷走影子时翻看了他的游记。
洛雪烟替江寒栖道完歉后就离开了,留下他和江羡年。
磨人的沉默塞在他们之间,沉甸甸的,像是有了实体。
他不擅长开场白,难得憋出一句话,说了不到一半就被江羡年打断了。她把花灯会的告白翻了出来,复述他说过的话,说一句,问他一句当时的想法。
他如实告知,把江羡年逗得前仰后合。听到最后,她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惋惜地说了句:你早点说该多好。
他避开江羡年的视线,自卑道,我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他始终觉得没有情根的自己像个怪物。
秀气的小拇指伸到眼下,勾住了他的小拇指,晃了晃,耳边是宛如歌声般的呓语:江羡年要和今安在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
他当即接上,小狗。
之后两个人都笑了。
突然,江羡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她想教他七情六欲,问他是否乐意。
他想起本打算在放花灯时许下的愿望:愿得一师,教我识七情,辨六欲。
没放出去的愿望意外实现了。
老道士说过多做好事,自有福报。
他注视着江羡年,觉得这个像猫儿又像海棠的姑娘就是他行善积德修来的福报。
如今,今安在更确信当时的想法。若江羡年不是福报,他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有的,”洛雪烟点点头,故作严肃地比出食指晃了晃道,“所以动心需谨慎,小心万劫不复。”
一旁的江寒栖抬眼看了看她。
阮如意焦急道:“我们赶紧去清水镇吧,我好担心小春。”
在她这个娘亲眼里,小春就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别人拿糖葫芦一哄就拐走了。
“好,不过,”江羡年看向拴在树上的两匹马,问道,“马该怎么分?”
一匹马被绳子绊倒,站不起来,另一匹受惊跑了,没追回来,只剩下两匹马了。
洛雪烟想了想,提议道:“你哥骑马,带着我和如意,你和今安在骑一匹马,这不正好?”
江羡年想着她来御马,蒙了:“可我怕痒。”
阮如意大大咧咧道:“小今骑马,你抱着他不就完了?”
江羡年有些脸热:“可……”
除了父亲,她还没坐过其他异性的马,包括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
今安在看她为难,解围道:“那要不你们三个女孩子骑一匹?我跟江兄……”
江寒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行。”
“就这么定了,上马上马,”洛雪烟走到江羡年旁边,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安慰道,“没事的阿年,不要想太多。你看我一直坐你哥的马,不也和他清清白白的吗?”
江羡年欲言又止。
今安在没带过异性,认真学习了江寒栖上马抓着手把洛雪烟捞到马上的全过程,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江羡年:“我上马了。”
“嗯。”
今安在骑到马上,把手伸了出去。
江羡年拘谨地握住今安在的手,感觉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她的上马过程没有洛雪烟那么丝滑,相反有些惊险。
今安在用的劲太大了,再加上她配合地跳了下,两人差点双双坠马。前面的三个人都已经坐好了,他们还在手足无措地找着重心。
马等得不耐烦,哼哧了一声,踢了下前蹄。
揪着衣角的江羡年感觉要往边上滑,搂住了今安在的腰。
今安在一下坐得笔直。
江羡年问道:“你怕痒吗?”
今安在回道:“不怕。”
江羡年试探道:“那我上手抱了……”
“好。”
江羡年轻轻圈住腰肢,感觉自己僵硬得像一块木板。
“坐不稳的话,可以靠到我身上。”
于是她往前移了移,慢慢贴近他,逐渐收紧了手臂。
今安在感觉阳光在灼烧着他的脸,脸颊烫烫的,他问:“坐好了吗?”
“好了。”
江羡年的声音头一次不是透过空气,而是借由今安在的身躯传给了他。
他只觉得那声音如此明晰,就好像她成了一个住在他脑子里的小人,说出的字在脑海中回荡好几遍才消散。
他心想,她离得好近,随后感觉天气更热了。
然而在三清镇外游荡的小春却不这么想。
她没有干净衣服换,还穿着脏兮兮、湿淋淋的衣服,头发也湿漉漉地团在一起,寒风穿林过,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朝着三清镇的方向眺望。
寒气越来越猖狂了,镇子里出现了“返冬”的迹象,聚在天上的乌云无言地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她再不去处理的话,三清镇的春天就要被杀死了。
小春犹豫再三,还是走进了三清镇。
第139章 134.驱寒 临近三清镇,气……
临近三清镇,气温骤降,狂风怒号,天上飘起了雪花。
顶着一头半干头发的洛雪烟缩在斗篷的大帽子里,感觉头发上全是冰碴子,沾上皮肤就是一个寒战。她看着镇子上方的一坨乌云,打着哆嗦道:“这算倒春寒吗?”
江羡年自诩耐寒,仍架不住春暖花开到天寒地冻的急速转化,躲在厚披风里,说话时牙齿打战:“这叫倒冬寒。”
阮如意不住搓手跺脚,猜测道:“小春是不是还没到这儿啊?”
“到了,我闻到小春的妖气了,”今安在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塘,“那边有很浓的妖气。”
阮如意见其他三个人反应,疑惑道:“你们没闻到吗?”
“鼻子堵了。”这是江羡年
“流鼻涕了。”这是洛雪烟。
“……”这是江寒栖。
阮如意打量江寒栖,感觉他像一尊死气沉沉的冰雕,大氅之下,寒气汩汩冒出,哈出的白气也比旁人淡些。
洛雪烟对她笑笑,解释道:“他怕冷,到暖和的地方就正常了。”
今安在提议道:“先上马吧,跟着妖气走。”
第二次上马,江羡年熟练了很多,坐稳了轻车熟路地搂住今安在的腰。
几人循着妖气进入镇子镇子,春丝残留的妖气越来越淡,他们最终停在一家面馆前。
今安在把缰绳交给江羡年,在店前了一圈,确定妖气就是在面馆前消失的。他疑惑道:“难道小春肚子饿了,所以进来吃了碗面?”
阮如意愣了:“可她身上没有银两啊。”
银两在她手里,两人吃饭都是她掏钱。
洛雪烟推测道:“会不会是店家收留了她?等等,小春在普通人面前也是粉发绿眸吗?”
阮如意边摇头边透过门缝朝店里张望:“不是,我进店问下店家。”
阮如意推开门。
他们到镇子上不是饭点,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打盹的店小二猛地清醒,和她对上视线,热情招呼道:“客官,来吃阳春面吗?”
阮如意摆摆手,问道:“请问你有看到一个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吗?”
她在身前比了比:“大概这么高,梳着一对花苞,穿着粉色的裙子。”
店小二赔笑道:“没看见。”
今安在跨进店内,闻了闻,小声道:“不在面馆里。”
两人退出面馆,看到其他三人围着店前的雪堆看。
阮如意挤过去,看了看雪堆,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奇怪道:“这雪堆有什么特别的吗?”
洛雪烟是被驻足在雪堆前的江寒栖吸引过去的,同样没看出门道,捅了捅江寒栖的胳膊,重复道:“有什么特别的?”
江寒栖瞥了她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堆看,片刻后,他指了指雪顶:“有人挖过。”
江羡年俯身看了看,果然看到挖雪的痕迹,那上面新覆了一层雪,并不显眼,她惊喜道:“真的有痕迹。”
洛雪烟不解道:“挖雪和小春有什么关系吗?”
阮如意接着道:“想不出来,不过小春不喜欢雪。”
春丝和雪?
今安在绞尽脑汁地回忆卷轴里的记载。
春丝克寒气,厌冬雪,讨厌雪,妖气消失了……
他恍然大悟:“可能是小春。虽然春丝克寒气,但寒气也可以反过来压制春丝的妖力。”
江羡年说道:“这么说我们现在找不到小春了?”
今安在点点头,随即看向阮如意:“阮姑娘知道寒气发源地在哪儿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去那里找小春。”
阮如意面露难色:“不知道。”
洛雪烟想了想,开口道:“其实找不到小春也没关系,我们找猎妖人也行。领头的带着一只巴掌那么大的蝴蝶,这个特征挺显眼的。”
江羡年赞同道:“如此一来,小春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阮如意刚想附和,感觉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鼻子塞了。
洛雪烟吸了吸鼻涕,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先找个地方把头发烘干吧。”
五人找到歇脚的客栈时,乌云没能兜住肚子里的雨雪,一股脑吐了出来。雨和雪结成绿豆大小的冰晶,乘上肆虐的寒风,转眼间杀尽红花绿柳,泥途尽冰,雏鸟多死。
客栈掌柜心善,看到三两乞丐聚在门口,不仅没有赶人,还命厨子熬了些热粥分发,又把本打算丢掉的棉衣给了他们。
上楼时,江羡年有感而发:“怪不得连邪道都敬春丝三分。”
洛雪烟好奇道:“如果春丝不驱散寒气,这里的春天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今安在回道:“对,洛姑娘听说过无春城吗?”
阮如意抢答道:“我听说过,那座城一年四季都在下雪,现在好像已经变成一座空城了。所以无春城下雪和春丝有关吗?”
今安在回道:“有关。当年那只春丝在不幸被陷阱所困,没能逃出来,错过了驱赶寒气的关键时期,然后无春城就失去了四季。”
江羡年惊讶道:“我以为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无春之地。”
今安在说道:“我师父年轻的时候还见过无春城的春天。他救下春丝后,惋惜无春城的遭遇,立志编一本妖物百科给妖物归类,让人们知道世上有妖也不尽然是坏处。”
洛雪烟问道:“那妖物百科最后编出来了吗?”
今安在点头:“编出来了。”
阮如意以为妖物百科已经出书了,兴冲冲道:“叫什么名字?我想买来看看。”
今安在笑了笑:“买不到,师父他无偿捐给千机阁了。”
不仅如此,他从小背到大的那本卷轴也捐了出去。
江羡年怔住:“千机阁的基础情报不会是你师父提供的吧?”
千机阁的情报分为两种类型。
一种是记载妖物习性、能力的基础情报,而那些挂悬赏的则是在基础情报之上加上了诸如伤亡、癖好、出没时间一类的具体情报。
千机阁的基础情报对外共享,据说是以某个顶级除妖师提供的情报为基础,辅之以其他除妖师在除妖时的心得编写而成,江家的情报网也是依托基础情报建立起来的。
老道士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变得伟岸起来。
今安在回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洛雪烟虽然不懂基础情报的含金量,但看江羡年的表情也知道今安在的师父绝非凡人,打听道:“你师父尊姓大名?”
她感觉今安在的师父是原著里的背景板大佬。
今安在的笑意淡了些,遗憾道:“师父没告诉我。名字很容易成为执念,他不想我被执念所累。”
有次他问老道士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老道士朝虚空中抓了一把,摊开手,向他展示空空的掌心,笑道,想你成为风,从尘过,不染尘。
而名字就属于尘的一部分。
小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两只手握着鸡蛋大小的雪球,指尖泛紫。
体内的妖力正在排斥冰雪,她恨不得丢掉手里的脏东西踩个稀碎,搓上百遍手,但这是保命的家伙什,为了隐藏妖气只能抓着雪走。
脚底打滑,小春没站稳摔到冰上,刚想喊疼,看到一双棉鞋在余光中经过惊觉自己在隐身状态,只好把疼呼声咽了下去。
两只脚冻僵了,其中一只没有鞋,脚背上粘了一片树叶。
她在林中用妖力给自己做了一只叶子鞋,但进小镇顾及藏妖气,收了妖力,叶子一点点掉光了。
仅存的鞋子上糊了一层淤泥,裙子脏兮兮的,娘亲梳的头发也乱了,还要紧紧抓住最讨厌的雪。
小春嘴一瘪,两颗泪珠在半空中开出明黄色的小花,掉到雪上,迅速枯萎了。
不能哭!就快到了!
小春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艰难地爬了起来,看到一个大家伙在半空中扑闪,吓得蹲了下去。
那只蝴蝶可以闻到她的妖气。
捉香在头顶上打转,小春捂住嘴,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捉香飞得更低了些,差点碰到头发,她团在一起,连眼睛都不敢露了。
静止的时间随着哨声流动起来。
小春感觉有人站在她前面,她露出两只眼睛,清楚地看到棉衣边缘翘起的毛毛,小心地向后挪动。
男人对捉香的异常举动感到奇怪,但等了许久也没感到春丝的妖气。
他转头看到街边是家酒坊,挂着桃花酒的招牌,误会春丝是被带着花香的酒气吸引过来,无奈地叫回捉香,训了一顿,转身走了。
小春目送他走远,心有余悸地站起来,快步朝反方向走去。她进入一条小巷,走到尽头,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一个荒废的宅子。
宅子上空堆着冰蓝色的云,看起来像是倒垂的冰柱,冰柱下端直指宅子中央,孕育雨雪的乌云不断从冰柱内分离,飘向镇子。
门上挂了把生锈的锁。
小春抬起手,五彩缤纷的丝线缠上锁,爬上门扇,开满了鲜花。
门开了,一大坨积雪涌了出来,像是山洪暴发。
寒气入侵已经到了后期,即将要发展成春丝处理不了的“永冬”。
小春见状不敢再耽搁,举着手往里走,丝线斥满庭院,红黄蓝绿粉,交错中,春意如海浪一般掀起,杀气重重的百花和积雪厮杀,为她开出前路。
三清镇是最后一个寒气盘踞之地,驱散完这里的寒气,她就可以完成身为春丝的使命。
小春心知驱散寒气时会自动生成结界,她在这个过程中是绝对安全的,可那之后就没有雪了。
坏人还在镇子里,她迟早会被抓。
被抓就被抓吧。
小春毅然决然地摔碎雪球,放出了春丝的全部妖力。
春天的结界就此张开,残冬遭到围捕。
与此同时,今安在若有所感地走到窗边,打开窗,抬头看到五颜六色的丝线在云间穿行,惊呼道:“我看到春丝线了。”
第140章 135.留下 今安在又一次抬……
今安在又一次抬起了头。
江羡年跟着仰头望天,还是只能看到堆在一起的乌云,像一大坨灰色的年糕。
“这边。”今安在发话,拐进了一条巷子里。
江羡年看向今安在的背影,疑心那双大眼睛是天人的明镜所化,所以他才能看到常人见不到的春丝线。
“你闻到春丝的妖气了吗?”洛雪烟扭头问江寒栖。
跑了这么久,按理说他们离春丝越来越近,可她还是没闻到那股令人上头的香气。
江寒栖推测道:“没有。春丝驱寒时有结界,妖气可能传不出来。”
阮如意好奇道:“话说你们用灵力也看不到小春放出的线吗?”
洛雪烟遗憾道:“看不到。”
“好吧,”阮如意看着今安在,心里有些发酸,“看来今安在是天选之人。”
她这个娘亲眼馋小春施法驱寒的奇观已久,可始终看不见小春的妖术。
小春之前驱寒她都陪着,然而只能看到她严肃地挥舞着小手到处甩甩,像一个小神婆一样,指哪哪开花,她第一次看的时候笑得都岔气了。
她转念想到普通除妖师除妖师也看不到,感觉好受了些。
当爬满鲜花的木门映入眼帘时,五个人知道他们找对了地方,检查四周确认猎妖人不在后,守在门口等小春结束驱寒。
乌云渐散,阳光普照,温度直线上升。
除了江寒栖,其他四个人热得满头大汗,手里抱着一堆厚衣服。
洛雪烟用手当扇子扇风,转眼看到只脱了一件大氅的江寒栖,眉头一皱,建议道:“你要不把外面这件脱了吧,我看着热。”
都热成春末了,他穿着带毛领的冬装站在那儿着实不合适。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白而修长的手放在黑色的皮革上,拉满了视觉冲击。
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手看,觉得看江寒栖脱外衣别有一番韵味。
因为感觉不到热,他解扣子的动作是松弛的,慢吞吞地进行每个步骤,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清冷的贵气,莫名有些勾人。
终于到了敞开衣服的环节,洛雪烟看得着急,想帮他扒下衣服,一抬眼,和疑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尴尬地举起手挡住对着他的半张脸,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不,她的脚趾快把泥地抠烂了。
妖精。
她默默给江寒栖安了个新绰号。
“还脱吗?”
妖精开口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的音量被放得很轻很轻。
其他三个人就站在前面不远处。
“随便你……”洛雪烟面红耳赤,不禁加快了扇风的速度。
许久,门扇上的花化作暮春的风,三清镇抓住了春天的尾巴。
小春精疲力尽地瘫在地上,背对着门,等着被抓。她没力气跑了。
“小春——”
咦,是娘亲!
小春喜出望外地回过头,被阮如意一把抱在怀里。她搂着阮如意,软绵绵地喊了声娘亲,鼻子一酸,掉起了小珍珠。
阮如意头一次和小春分开这么长时间,哽咽着应了声,酸涩涌到眼上,忽然闻到一股熏天的臭气,直冲脑门。她皱眉问道:“什么东西臭烘烘的?”
阮如意又闻了闻,感觉是从小春身上飘出来的,低头一看,粉色的裙摆上糊着一圈淤泥,她震惊道:“裙子上的泥是从哪来的?”
小春抽抽搭搭地回道:“水塘里面的……”
有轻微洁癖的阮如意闻言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两眼一黑。她缓了会儿,一把抱起小春,由着淤泥沾到衣服上,屏息道:“走,先跟娘亲回去洗澡。”
小春搂着阮如意的脖子吸了吸鼻子,一抬眼,看到四个陌生人,惊得头发眼睛掉了色。
阮如意安抚道:“别怕,这是娘亲新认识的朋友,都是好人。”
洛雪烟冲她招招手,笑道:“你好呀。”
小春有些怕生,贴在阮如意身上小声回道:“姐姐好。”
其他三个人陆陆续续打了招呼,小春一一看过去,看到今安在时,她的视线不动了,强烈的归属感消弭了和陌生人打招呼的拘谨。
她看着那双大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被春丝树注视着。
四肢退化,身躯凝缩,她变回一颗小小的果子,重新与枝叶连接,寄身天地。
小春还没来得及和今安在说上话,就见他绷住笑意,转过身,纯净的流水在他手上环绕,渐渐定成长弓的形状。
令人胆寒的煞气随之而来。
小春打了个冷战,看了眼长得像神仙的少年,默默蜷起了身子。
江寒栖对洛雪烟道:“去里面找地方躲起来。”
“知道,”洛雪烟拉着阮如意的袖子,“跟我来。”
她挑了间空房,闯进去,飞快带上了门。
阮如意感到小春的不安,柔声道:“别怕,这些哥哥姐姐很厉害的。”
小春点了下头,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一连串的声音让她瞬间红了脸,害羞地看了看洛雪烟。
洛雪烟笑笑:“吃青团吗?”
小春点点头,看到洛雪烟变戏法似的搞出两个青团。她伸出手,看到手上脏兮兮的,羞赧地往衣服上蹭了蹭。
洛雪烟见状找了条干净的手绢,捏着青团递给她,轻声道:“这样就不怕脏了。”
阮如意看着小春狼吞虎咽地吃青团,怕她噎着,连声道:“慢点吃。”
她这时才看到小春一只脚光着,又红又肿,心疼地用手包住脚,问道:“怎么不穿鞋子?”
“鞋子丢了,我没找到,”小春看到脚上还有好多淤泥,知道阮如意爱干净,挣扎着要缩回脚,“没洗脚,好脏。”
“没事,不脏。”阮如意抓住挣扎的脚丫,问小春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春一五一十地告诉阮如意,见她难过起来,把露着豆沙馅的青团递到她嘴边,说道:“娘亲吃青团。”
两个人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洛雪烟看着眼前的温馨一幕,有点能理解阮如意为何把认识不到五个月的小春看得如此重要,这完全是养了个贴心小棉袄。
不多时,外面的打斗声消失了,三个人把余下的猎妖人一网打尽。
审问工作依旧交给了江寒栖。
阮如意想起上次的惊悚审讯,和小春留在另一间屋子等结果。
不过江寒栖这次的审讯倒没那么狠厉。
恐吓、敲打,他轻描淡写地走完前置流程,看对面态度良好,全程没用刑罚,心平气和地问完了话。
这些猎妖人和之前那批一样,只知道要在立夏前取到上代春丝的心,并不知道心脏的用处。
至于为何是立夏,他们说那是逆转春丝迭代的最后期限,过了立夏,春天结束,春丝再无可能迭代。
洛雪烟问道:“天水山庄只找了你们吗?”
猎妖人回道:“应该是,追查上代春丝也是我们经手的。”
今安在问道:“你们还有多少人?”
“没了,一共就派了八个人。”
江羡年想了想:“你们组织后期还会派人吗?”
“可能不会了,最厉害的已经……”说着,那个猎妖人看了看灰头土脸的老大。
审问完,几人把猎妖人移交给临近的千机阁,向客栈走去。
小春得救,猎妖人全部解决,他们四个看起来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但阮如意担心天水山庄再派人过来,请求他们立夏之后再离开。
江羡年爽快答应,和她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洛雪烟又犯了愁。
她解了阮如意的死局,小春不会为了安葬她回到出生地。可若不回去,她要怎么把那本手札搞到手?
江羡年转头征求意见:“大家有想去的地方吗?”
要不回答“想去小春的出生地看看春丝树”?这样会不会有点突兀?
洛雪烟正犯难,听到小春说:“小春想出去玩。”
江羡年问道:“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阮如意回道:“等回去问下掌柜吧,我也没来过这边。”
掌柜给出了去宛城的建议:“宛城美食多,价钱也不贵,满城都有景儿看。几位现在去的话还能吃上灵蛇果。这种果子只有宛城有,别的地方都不产,而且每年只产一茬。”
江羡年兴冲冲问道:“那我们去宛城?”
没人反对,洛雪烟这嘴更张不开,只能违心附和。
“咳、咳。”
撕裂般疼痛在胸腔内炸开,沉重的眼皮缓缓掀起,重影晃了晃,合成一张白色面具。
面具右上垂着一枝栩栩如生的白檀,金色的枝,环在右眼上;左眼之下,半个金色凤尾蝶舒展着翅膀,好像要扑向白檀。
谢知微的双眼被艳红的嘴唇吸引。
真奇怪,那样素的一张面,偏偏用极鲜的红点唇,像涂了一层血。
“醒了?感觉如何?”
面具人的声音染了点笑意,谢知微猜里面的那张脸应该在微微勾着唇。他沉默片刻,突然攥住了面具人的衣袖,乞求道:“白先生,我不想再受病痛折磨了,你能不能……”
面具人拿开他的手,平淡到近乎刻薄:“不是我想你活,是你娘不想让你死。”
“可……”
“我儿,你终于醒了。”喜悦的哭腔堵住了他的话。
谢知微看到喜极而泣的母亲,突然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