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山鬼怨】

    第41章 39.白云村 序 红袖……

    序

    红袖之下,青筋凸起的大手不安地抓紧嫁衣。

    锣鼓声像是要吹尽天下喜庆一般热闹,男子死死盯着红盖头下露出的一小片光景——百子百福的花样,一颗心随着花轿乱晃。红盖头将世界遮成一片血红,边上的流苏纠缠在一起,挤来碰去。

    半月前他围观街上的迎亲队伍觉得洞房花烛真乃人生一大美事,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这种话了。

    当时花轿从眼前过,他想的只有新郎抱得美娇娘的喜;如今当了轿中人,他才知那其中的美娇娘眼前所见之物有多怖。放眼望去全是红,像被血浸过一样。

    因为饥饿,胃部的灼烧感强烈到无法忍受,男子弓起身,想要用手捂着。可手被反绑在身后,他只好用力吸气收肚子。他一大早就被拖起来穿嫁衣、戴凤冠、梳妆抹粉,连水都没喝上就被塞进了花轿。

    男子被头上的凤冠压得抬不起头,一弓身,凤冠失了平衡,直直拖着脑袋往下坠,险些让他一头栽在那儿。

    花轿突然停了,男子的心跳也跟着断了片刻。

    “山鬼娶亲——”

    尖细诡异的声音搭配古怪的腔调将尾音迤得老长,唢呐声响彻天际。

    有光透进轿中。

    “有请新郎下轿——”

    只见一只覆着稀疏黑色毛发的手探了进去。

    这到底是成亲还是上黄泉?

    男子离开花轿,跨过火盆,被强压着拜了堂,送进了洞房。盖头挑开,他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

    山鬼、山鬼竟然是……

    嫁衣红上加红,洞房外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大喜之日,岂能哭丧着脸?

    张开的嘴被合上,挑起了嘴角,塑成一抹欢笑。

    第三碗鸡丝面见底。

    洛雪烟向对面的人递了个眼神,咳嗽一声,然后故意埋头在碗里的汤水里挑挑拣拣。

    “来碗阳春面。”

    “好嘞,马上来。”

    不多时,店小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来到桌边,说道:“客官您的阳春面好了。”

    他见洛雪烟碗里就剩了汤水,正要往她跟前放,却见她指了指同桌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点的。”

    “好的好的。”

    店小二离开后,洛雪烟把碗摞到对面那一叠空碗最上面,捏着碗沿将那碗阳春面拖到了跟前。

    江寒栖看了看手边的一摞碗,嘲笑道:“多此一举。”

    洛雪烟冷哼一声,挑开面,夹了一口送进嘴里,看向江寒栖,问道:“吃阳春面吗?”

    装着鸡丝面的碗碰到她的碗边,发出一声短促的清脆响声。

    洛雪烟挑了一大筷子面放到里面,刚准备再挑一筷子,那只碗就被拉了回去:“够了。”

    洛雪烟闻言撤回碗,摸了摸只能感到一丁点饱腹感的胃,含泪对付起第四碗面,郁闷地想,胡吃海塞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渡过阿九那一劫后,洛雪烟突然就能开口说话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好到离谱的胃口。

    先前装一碗饭都费劲的胃一下成了个无底洞,上顿没吃多久就叫嚷着要吃下顿。抛去赶路的时间,她的嘴就没停过,不是在吃就是在找吃的路上,一时不吃就饿得慌。

    她吃,她惶恐,可其他人甚是欣慰。

    江羡年说她大病痊愈,能吃是好事;今安在觉得是她风寒严重,亏损得厉害,胃口好也是应该的;至于江寒栖,那就更过分了,不仅不劝阻还给她加餐。

    江寒栖因暴死被迫恢复无生真身,体内妖气不稳,时时和莲心针相冲,需要她唱鲛歌压制妖性。他来找她的时候从不空手,昨晚拎的是一只烤鸡。

    她跟江寒栖据理力争晚上暴食的坏处,他敷衍地应了两声,手上没闲着,解开油纸包,把烤鸡推到她跟前。

    她愤愤地敲了两下桌子,谴责道:“江寒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江寒栖说着,拽下一只鸡腿举到她嘴边,“尝尝。”

    烤鸡太香了,她没忍住。

    洛雪烟本来担心这么暴食身体会受不住,可精力一天比一天充沛。阿九的劫如同一个转折点,她觉得自己在那儿之后好像获得了重生。

    江寒栖见洛雪烟放下筷子,问道:“还想吃什么?”

    “我饱了。”

    “鲜肉馄饨也是这家的招牌。”

    “江寒栖,我真饱了。”

    江寒栖仍是盯着她看。

    洛雪烟一本正经道:“真吃不下了,骗你是狗。”

    来收碗的店小二看看离去的两人,又看了看桌上高高摞起的碗,好奇数了数,一共六个空碗。他讶异地往街上看去,只见两个远去的背影,一个身长如玉,一个纤细窈窕,转眼间混入人群无影无踪。

    店小二想了想坐在那儿的少年的出众相貌,一边感叹人不可貌相一边收掉了桌上的碗。

    丰泽城最大的千机阁内,交接悬赏的除妖师进进出出。

    负责提供情报的阁人在封管情报的百闻间和接待处来回走动。人人走路带风,算盘声、低语声、翻页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处处都透着紧张的急切。

    “有劳,我想调下怀梦山山鬼的情报。”

    江羡年说话的声音不大,周围陷入了却诡异的片刻寂静。附近的除妖师纷纷看向她,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不少。

    江羡年听到他们在谈论她。她跟阁人交代完,走向离的最近的一个男除妖师,直截了当问道:“有事?”

    那名除妖师被问的一愣,矢口否认,打哈哈意图搪塞过去。

    “有话直说。”江羡年直视那人的眼,抓住了躲闪的眼神。

    “姑娘误会了,我真没在说您。”那人被看得心虚,对一个看起来明显比他年少的少女都用上了敬语。他见江羡年还是没翻篇的意思,迫不得已又开了口,“方才听到姑娘要调山鬼的情报……”

    “是,有什么问题吗?”

    除妖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小道士,又问:“小道长可是跟姑娘一道的?”

    今安在点点头。

    “我劝两位最好不要接山鬼的悬赏。”

    “为何?”江羡年皱起眉。山鬼,又是山鬼。

    “听说接下这个悬赏的除妖师都有去无回。女除妖师相比之下还算幸运,能留个全尸;男除妖师就……”

    他看向今安在,默了默,继续说道:“成为山鬼的新郎,行踪不明。”

    江羡年跟那名除妖师交谈了会儿,看到接待她的阁人端着托盘走来:“怀梦山山鬼情报,请姑娘收好。”

    托盘举起,里面放着一封漆红小笺,封面用鎏金笔墨写有”山鬼”两字。

    竟是红笺鎏金墨。

    江羡年面色凝重地接过红笺。

    记录妖物情报的笺纸颜色按照处理妖物的难易程度从低到高分为白、绿、蓝、黄、红。红笺以鎏金笔墨书写,意在警醒接悬赏的除妖师:富贵险中求,量力而行。至于是泼天富贵还是白白送命就要看各自本事了。

    江羡年出门历练以来接的大多数悬赏都是蓝笺记载,偶尔冒出几个黄笺,处理起来就没那么顺利,往往一波三折,不乏凶险。山鬼用的却是红笺。

    江羡年飞快浏览纸上的情报。

    三个月前,一户人家报案声称十五岁的儿子失踪,此后又陆陆续续发生了几起男子失踪案。官府着手调查,发现线索指向怀梦山的一个叫做白云村的一个诡异村庄。

    村庄从几年前起就彻底与世隔绝,没有任何与外界往来的记录。官府派人到村子一探究竟,但派去的人无人生还。这才有了千机阁介入设立悬赏。

    起初无人知晓白云村的妖物为何,直到一女除妖师逃出来在咽气前念叨“山鬼娶亲”才冠之以山鬼之名。

    今安在记下红笺上情报的关键点,将红笺还给阁人时,看到托盘里还有一折白纸。他拿起白纸,一边展开一边问道:“这上面也是情报吗?”

    “严格来说,这张白纸不算情报,”阁人沉默片刻,沉声道,“这是死在山鬼手里的除妖师名单。”

    阁人说完,今安在恰好彻底展开白纸。一折纸,共七页,正反都记满了名字。数不清的人名挤在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像爬满了蚁虫,一个名字就是一条人命。他忽然觉得手中薄纸有千钧重。

    两人从千机阁里出来时,天阴了下来。乌云渐拢,白日不现,射到地上的光似蒙上了一层灰,暗淡不刺眼,给万物打上了一层萎靡的灰光。

    今安在问道:“还在想山鬼的事吗?”

    江羡年应道:“我在想山鬼有没有可能跟封印异动有关。”

    从蕴灵镇启程的前一天,江家人给江羡年传信,说是代表柳城封印地的灵灯有异,让她速去查看具体情况。她赶到封印地,发现封印已经被加固过一次,但碎片很不安分,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一般。

    经调查,柳城频发男子失踪案,谣传说是怀梦山上的妖物所为,而怀梦山离碎片封印地极近。

    于是他们才去千机阁调阅有关山鬼的情报。

    “妖王……”今安在摩挲食指上的水戒。

    老道士经历过封印妖王的时期,却极少提起。他似乎对妖王很忌惮,嘱咐他日后下山除妖若是遇到妖王残孽就格杀勿论,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怀梦山,白云村,山鬼娶亲和妖王碎片……这其中到底有何联系?

    今安在正思索着,听到不远处传来招呼。他回神望去,看到江寒栖和洛雪烟迎面走来。

    “我们打听到白云村的入口了。”

    第42章 40.进村 木筷重重打在粗糙的手……

    木筷重重打在粗糙的手背上,吃痛的吸气声响起,拿筷子的手缩了回去。

    “这是给你哥吃的,你动什么筷子!”中年妇女横眉冷对,凶狠地瞪了眼低头不语的女孩,还是不解气,逮着又骂了几句。

    年轻男子对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在母亲的咒骂声中夹走盆里的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吃着吃着,他长叹一声,放下了筷子。

    面对儿子,刘巧娥随即换上了和颜悦色的神情,关心道:“根顺,怎么不吃了?”

    “娘,我脑子一直在想着山鬼的事,吃不下。”

    此话一出,刘巧娥也没了笑意,跟着把筷子一放,嘴一瘪,捂脸哭起来。她哭的时候嘴也不停,又是叹自己命苦早早死了男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拉扯孩子长大;又是怨老天不开眼,让唯一的独苗被山鬼看上。

    “根顺,要不咱逃吧?逃出白云村,逃的远远的。娘实在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当山鬼的新郎啊。”

    “娘,”杨根顺又是一叹,“你忘了大有的下场吗?逃不掉的。”

    一个月前,住在他家旁边的刘大有被山鬼选中,一家三口仓皇出逃,隔日便成了摆在家门口的三具尸体。父亲和儿子被剁成肉块,只有母亲留有全尸,怎一个惨字了得。

    杨小禾见母亲和哥哥都愁眉苦脸,没心思注意她,偷偷朝那盆鸡肉伸出了筷子。

    “死丫头,你哥后天就要被山鬼抓走了,你怎么有心情吃的?没心没肺的冷血玩意儿!山鬼怎么就不抓你?怎么不把你抓去!”

    杨小禾麻木地听着母亲的谩骂,缩回手,看了眼手背上的红印,心想晚些肯定会肿。她看看放在杨根顺眼皮子底下的那盆鸡肉,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继续闷头吃碗里的寡水菜粥。

    今年村子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紧着那点存粮过日子。人都快吃不上饭了,更何况牲畜?

    刘巧娥处理掉其他牲口,只留了一只可以下蛋的母鸡。白云村闭塞,外面鲜有人进,里面的人也很少出去,想吃什么只能靠自己种养。她想留只母鸡至少每天还能收个鸡蛋当荤菜。

    若非儿子要被抓去做山鬼新郎,她是断不忍心杀了那只母鸡的。

    杨小禾一口一口吃掉少到几乎可以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米粒。她吃完还要去做农活。杨根顺被山鬼下了聘书后,家里的农活全落到她一个人身上。

    “村子来人了!快去看快去看!”

    这句话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头,霎时激起千层浪。

    刘巧娥噤了声,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走出了家门。

    如血残阳淋在村舍的屋顶,流下晕开的血水。背光而立的村民的脸隐在漆黑阴影里,像是被墨汁刻意涂黑一般,掩住骇人的神情,只有两道阴测测的目光从黑洞似的眼睛中射出,投到村口的四人身上。

    江寒栖本能地握上挂在腰带上的千咒,警惕起来。村民的目光不怀好意。恶妖凶险,但人坏起来也不会比妖善到哪去。

    腕上的缚魂索突然紧了紧。洛雪烟回过头,看了看江寒栖的脸,视线下移,看到紧抓千咒的手,心想假如这人是一只猫的话此时肯定完全炸毛了。

    她对他比了个口型:【放、轻、松。】

    江寒栖的情绪波动会影响无生的妖性。他若平静,无生妖性和莲心针的压制可以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但若他情绪有起伏,无生妖性会随之变强,莲心针的压制也会更加厉害。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拿开了手。

    洛雪烟转头望向村子,复盘起怀梦山这个本的剧情。

    山鬼娶亲,锣鼓满山,大悲无喜。

    原著中三人到怀梦山调查山鬼之事,江寒栖和今安在阴差阳错上了山鬼的花轿,做了嫁给山鬼的新郎。山鬼在酒里下了药,两人喝完后灵力尽失。后面就是江羡年和他们两个漫山遍野大逃亡,差点命丧山鬼之手。

    整个副本相当凶险。今安在变成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江寒栖虽为无生,却没办法明目张胆使用妖力;唯一能打的只有江羡年。然而三个人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山鬼,还有受其驱使的各种精怪。

    她一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做的事,一件和江寒栖有关的事——在幕后主使取走妖王碎片之前找到它。

    副本结局山鬼坠崖而亡,反派赶在主角团下崖探查前剖开其心拿走了供养其中的妖王碎片。一半碎片便可筑出妖王半心,他造出妖王半心后就盯上了江寒栖,寻得噬魂箭,杀之夺身。

    洛雪烟不知道噬魂箭在何处,只知道主线里涉及妖王碎片的几个本。她想改变碎片被反派拿走的剧情,打乱主线走向,让江寒栖避开在冬至惨死的命运。她心匪石,做不到看着为自己死过一次的无生走上绝路却无动于衷。

    不过这些村民怎么那么奇怪?

    洛雪烟接触到村民的目光,感觉像是虫子爬到了身上。就眼前看到的景象来说,她没法将“质朴”一词用到怀梦山的村民身上。她问道:“里面有妖吗?”

    “我没感觉到妖气。”江羡年用灵力探了好几次,村子里全是人,没有妖。

    “我也没有,里面应该都是人……”今安在没说出来后半截话:可他莫名觉得里面应该有妖的,然而他探了又探就是捕捉不到一丝妖气。

    江寒栖冷眼看着那些打量他们的村民。皮囊是人无疑,但内里包着的那颗心有多肮脏就说不准了。

    一行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装作误入村子的过路人调查。他们走进村子,那些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的步伐移动。无数道目光织成一张大网,悬在他们头上,欲坠不坠。

    村头第一户人家大门紧闭。

    江寒栖叩了叩门环,不多时门打开了一半,门后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五官青涩,但透着一种憔悴,加上眼底里透出的沧桑,既像少女又像妇女。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躲在她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望着门口的陌生人。

    江寒栖换上温和的笑,问道:“我们在山里迷路了,请问可以投宿一晚吗?”

    女人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今安在,欲言又止:“可以是可以……”

    江寒栖紧接着抛上一句:“现在天色已晚,山路又崎岖……”

    女人仰头看了看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将四个人迎进了院子,带上门,领他们走向屋子,问道:“几位怎么会来怀梦山?”

    “我们要翻过怀梦山去江阴探亲,没想到山路那么难走,在山里迷路了。”江羡年扔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

    女人附和道:“怀梦山确实容易迷路。”

    洛雪烟走在最后,观察着院子的摆设。地面打扫得很干净,东西少得可怜,院落空荡荡的,有些寒酸。她又看向走在前面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女人跛脚,走起来一瘸一拐,牵着她手的小姑娘穿着厚厚的衣服,像只胖乎乎的小鸟,时不时回头偷看他们。

    家里就两个人?洛雪烟感到奇怪。她没看到女人的丈夫。

    “素素娘,”中气十足的声音绊住了几人的脚步,“家里来人了?”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眼露精光的妇女推门而入。她面上和女人说话,黏腻腻的目光却时不时往两个少年身上贴。

    女人接上话:“是途径此地的过路人,住一晚就走。”

    “哦,”刘巧娥拖长声音,眼睛一扫,将四个人打量了个遍,“这么多人你家能住下吗?”

    “这……”女人犯了难,她家只能腾出两个像样的地方供人睡觉。

    刘巧娥顺水推舟发出邀约:“几位要不来我家吧。我家正好能收拾出四张床。”

    女人对上刘巧娥的视线,抓紧女儿的手,犹豫片刻,说道:“几位要不就去巧娥姐家吧。我家太小了,怕是容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好。”江羡年看出刘巧娥心思不纯,随口答应下来。

    他们来就是要调查怪异的,不怕有事,就怕无事发生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既然刘巧娥蠢蠢欲动,那她就给她个机会,看看她到底能作出什么妖。

    听到应答,洛雪烟心头为之一颤。

    剧情变了!

    原书里三人没换地方,在女人家里将就了一晚。由此引出了江寒栖不愿和今安在睡在一张床上,在江羡年的屋外守了一夜的后续。

    所以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搅乱剧情吗?

    洛雪烟本来还忧虑靠自己一个路人甲的微薄之力难以撼动剧情,但她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也许给江寒栖改命没她想象的那么难。

    江寒栖注意到洛雪烟的笑意从女人家离开就没消失过。他放慢脚步和她并肩,压低声音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好看。”

    “……”

    江寒栖偶尔会觉得洛雪烟还是不长嘴为好。

    第43章 41.探查 杨小禾正在狼吞虎咽地……

    杨小禾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鸡肉,听到交谈声,朝外面看了眼,吐出骨头,扔进了上衣口袋。她拨了拨盆里的鸡块,盖住了那处明显的缺处,又用袖子使劲抹了抹嘴,端起碗装作喝最后一口的菜粥。

    说话声进到屋里。

    杨小禾心虚地站起身,看到杨巧娥带回来四个人,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先发制人问道:“娘,这些人是?”

    “过路的,今天在咱们家留宿一晚,”刘巧娥笑得合不拢嘴,连带着看杨小禾也顺眼了不少,“小禾,你去收拾下西屋,倒个地方给他们睡觉。”

    杨小禾应承下来,匆匆逃离餐桌,心想等会得找机会要把口袋里的鸡骨头偷偷埋了。

    洛雪烟看了看杨小禾单薄的背影,又看向和杨巧娥一起招呼他们的刘根顺。他虽不胖,但和杨小禾的身形比起来明显更为健壮。

    重男轻女?

    她的视线落到那些还没吃完的饭上,碗里只能看到漂着零星菜叶的寡水,如此一来倒衬得那盆鸡成了桌上难得的珍馐,可盆不在桌子正中,而是偏向杨小禾座位的对面。

    “你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洛雪烟一愣,望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江寒栖。只见他面上带笑,大大方方地迎上刘根顺的视线。

    杨根顺被抓个正着,慌张地低头摆手,连声否认:“没有没有,我、我只是……”

    “是什么?”江寒栖笑意不减,藏在笑里的刀渐渐露出来,刀尖对着杨根顺。

    “根顺他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公子模样生得太好了,所以才忍不住盯着看,”刘巧娥伸手怼了杨根顺一下,故作严厉,“还不快向公子道歉。”

    杨根顺依言照做。

    江寒栖凤眸一扫,看向杨巧娥:“哦?那大娘盯着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刘巧娥被他的直白问得一噎,讪讪地打了个圆场。后来娘两再没敢直视江寒栖。

    洛雪烟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江寒栖在整人这方面从没让人失望过,笑容一挂,刀隐话中,三言两语就能把人脸面挑得一干二净,偏偏他的言行举止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对面有苦也说不出。

    刘巧娥打发杨根顺去烧水,招呼四人坐下,说是再去做点饭,让他们稍等片刻。

    洛雪烟笑着婉拒:“我们自己带了吃的,就不麻烦大娘了。”

    上山前,江寒栖和江羡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给她准备了装着一堆吃的储物袋,再加上四个人共同的口粮,她感觉他们自备的饭足够在深山里荒野求生一个月。

    不过看白云村村民的样子,他们备饭确实是明智之举。

    刘巧娥做饭,她还不敢吃呢。她看江寒栖和今安在的眼神太过露骨,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两个人吃进肚子一般,连骨头都不吐,演技拙劣得要命。

    刘巧娥不死心:“那你把饭给我,大娘去给你们热一下。”

    江寒栖回怼:“带的凉菜,不能热。”

    “这天这么冷……要不还是我去做点吧?很快的。”刘巧娥说着,转身要去灶台。

    “真不用。大娘歇着吧,我们歇个脚而已。”江羡年拦住刘巧娥。

    “好,话说几位何时离开怀梦山?”

    “明天早上?”洛雪烟故意拖长四个字,观察刘巧娥的神情。只见她眼睛微微睁大,眼珠子转了转,眉头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

    刘巧娥故作为难:“明天怕是不行……”

    江寒栖问道:“何出此言?”

    “这两天恐怕要下大雨,怀梦山这路也不好走。几位不是迷路才走到这儿的吗?等天好点我让根顺带你们离山。几位先在我家安心住下。”

    今安在道谢:“那就麻烦大娘了。”

    刘巧娥眉头平展,说出的话也带了些真诚的欣喜:“不客气,有啥需要的跟大娘说。”

    这时,江寒栖忽然捂嘴咳嗽两声:“抱歉,我身体有些不适,想去房间休息下。”

    江羡年关切道:“哥你没事吧?”

    “不碍事,可能爬山累到了。”

    洛雪烟疑心是江寒栖心绞痛犯了,看了他眉心莲一眼,没找到红色。

    装的?还是真的不舒服?

    洛雪烟有些担心,开口问道:“真累着了?”

    江寒栖拿开手,看向她,小声应了句:“嗯。”

    看样子是装的。

    洛雪烟放心了。虽然她不知道江寒栖意图何在,但不是莲心针发作都好说,这么多人在场,她找不到机会唱鲛歌。

    杨根顺烧好水走进屋子。

    刘巧娥问江寒栖:“公子要不喝点热水缓缓?”

    “不喝,我想睡一会。”

    “根顺,你领公子去东边那间屋子。”

    江寒栖走后,刘巧娥放得更开了些,又是倒水又是劝饭,契而不舍地和三人套近乎。

    “谢谢。”今安在接过热气腾腾的白水,随手放到桌子上。

    几人在村口观望时约好了进村后不吃村子里的东西,水经他人手后也一概不喝。

    “对了,大娘知不知道最近的失踪案是怎么回事?”江羡年特意把话题引到了男子失踪案上,想借机试试刘巧娥的态度。

    “失踪案?”

    “我们进山前看到城里贴了很多寻人启事,都是男子。太奇怪了。”

    “啊?还有这般古怪事?”

    洛雪烟接上话:“大娘不知道吗?”

    “没听说这事啊。我们一家一直在村子里,外面竟然这么乱。真是吓人。”刘巧娥拍了拍心口,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谁说不是呢?”洛雪烟陪着她演戏,“我看大娘就一个儿子,可得注意点。”

    刘巧娥赔笑道:“姑娘说的是。”

    夜半三更,月隐云后,人影在黑暗中晃动。

    江寒栖蹲在屋顶上,看到刘巧娥鬼鬼祟祟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带上了门。他不爽地眯了眯眼,血色覆上双眸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张嘴。”他张开嘴,吃到掰碎的芙蓉糕。

    洛雪烟见凤眸变回漆黑,暂时松了口气:“控制下情绪。”

    他们四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对村民的恶意感到不适,江寒栖是反应最强的那个。她猜他下午装病那阵其实就是察觉到情绪不对劲,想自己排解下,结果压根调节不好。

    敲开房门时,江寒栖的眉心莲染红了一小块。商量完接下来的计划后,他的眉心莲已经变成了淡红。她在旁边看着,着实捏了一把汗。她扯了个借口和他一块监视刘巧娥一家,这才有机会唱鲛歌镇下了妖性。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刘巧娥一出现,鲛歌直接白唱。

    她下药不成,半夜偷跑出去跟另外几户村民合计算计他们,想把江寒栖和今安在送去顶替杨根顺做山鬼新郎,留下江羡年和洛雪烟给她儿子和另一个打光棍的男人当媳妇。

    江寒栖听完,杀意直接到达顶点,连原形都现出来了。

    洛雪烟说道:“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给你唱鲛歌。”

    江寒栖抱着洛雪烟跳下屋顶,找了个荒地,把她放到地上。

    一曲鲛歌终了,洛雪烟感觉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问道:“好点了吗?”

    江寒栖没吭声。

    洛雪烟找了包点心给他。他接过也没吃,沉默地站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阴沉得仿佛要融入黑夜一般。

    洛雪烟陪他站了会儿,看到身旁长了一丛杂草,扯了几根长的,照着他之前教过的步骤编小鱼。她绕来绕去,举到远处看了看,扯紧了编在一起的草,然后又是一顿操作,再一看,还是看不出鱼的形状。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过洛雪烟手中的“四不像”。只见一双手三缠两缠,编出一只小鱼,又丢回到她手里:“笨。”

    洛雪烟看向江寒栖,月光点亮了那双宛如淬入黑夜的眼睛。她就知道,江寒栖把她编不出来东西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当乐子看。她哼了一声,收起小鱼,问道:“去找阿年他们吗?”

    “嗯。”

    两个人联系到江羡年,找到了去山上探查山顶情况的另外两人,互相交换了情报。

    “山鬼就在山顶,但这里被设了一圈屏障。”江羡年捡了块石头朝前丢去,石头撞上看不见的屏障掉到地上。

    “倒是张扬。”江寒栖仰望山顶。妖气源源不断地从山顶逸出,网罗漫山遍野,仿佛在向天下大咧咧地宣告:此地有妖。山鬼根本不在意被人发现。

    今安在望着被风吹落的一片树叶:“不知道山鬼跟碎片封印有没有关系。”

    卷轴记载山鬼此妖性多为女子形象,性情温顺,不喜与人交,隐山林避世。按理说山鬼不会释放如此凶狠的妖气,可他隐约从山风中嗅到了死气。

    洛雪烟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山鬼杀人蛮奇怪的?”

    江寒栖看向她:“怎么说?”

    “山鬼娶亲只娶男的,但它好像也不挑,不管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只要是男的就行。假如它是想通过吃人增进修为,不应该不分性别一视同仁吗?可它不要女的。还有山鬼对男女的态度也明显不同,男的碎尸,女的全尸。我感觉它有点……”

    江羡年接上话:“厌男?”

    “对,”洛雪烟点点头,“白云村也怪怪的,说不上哪里违和,总感觉有些村民不太像村子里的人。”

    有些女人长得太白净了,看起来不像是山村里的村妇。

    江羡年想了想,说道:“话说我们上山的时候遇到一个疯女人。”

    江寒栖重复道:“疯女人?”

    “对,她跑出家门,又是哭又是笑,后来被一个男人拖了回去。她也不太像村子里的人。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但料子一看就不是那种普通麻布。”

    江羡年好打扮,看人时总是不自觉观察对方衣着装饰。她离疯女人有一段距离,看得不是太清楚,但一眼就能看出她衣服的布料绝不是白云村这种落后的村子里的人会用的那种。

    “疯女人在哪?”

    “在离山顶最近的那户人家家里。”

    第44章 42.剑穗 女人衣不蔽体,倒在稻……

    女人衣不蔽体,倒在稻草上,拢紧撕碎的衣裙蜷在一起,瑟瑟发抖。她嘴角带血,一边脸挂着巴掌印高高肿起,头发看不出扎在哪儿,但又没完全散开。

    其貌不扬的男子啐了女人一口,骂完后不解气又踹了她两脚,骂骂咧咧地提灯离开了柴房。

    房门关上,所有的光亮被隔绝在屋外,黑暗掌控柴房,抹去了单薄的轮廓。

    隐忍的哭泣声填满了屋内的各个角落,女人开始喃喃自语:“林涧、林涧,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林涧……死了。山鬼……不要!”

    她哭着哭着突然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越来越癫,听起来像在哭。下一刻,她一头撞在墙上,当场咽了气。

    江寒栖始料未及,睁大眼睛看着那具尸体,一时间忘了呼吸。

    女人的哭声犹在耳边,一声比一声清晰,和记忆深处的哭声重叠在一起。

    点缀在蝴蝶玉兰钗上的珍珠一晃一晃的,烛火明明灭灭,女人背对他而坐,身子随啜泣声一抖一抖的,背后的肩胛骨像蝴蝶一样,轮廓印在薄薄的衣衫上。大红嫁衣从她腿上滑落,堆到她脚边,像是一大滩血。

    再一晃眼,他的眼前还是那间阴暗的柴房。女人的尸体躺在地上,逐渐逸出死气。

    江寒栖喘不上气。妖性躁动,心脏传来刺痛,他甩甩头,想要将看到的景象抛之脑后,快步离开关着疯女人的地方,沿着山路走了上去,找了处开阔的地方透气。

    怀梦山像是被光抛弃一样,山的剪影嵌在夜幕当中,阴暗吞噬了月辉的光芒,眼前黑茫茫的一片。黑暗在光到达不了的地方滋生繁殖,慢吞吞地咀嚼着其所覆盖的一切。

    江寒栖站在阴影里,感觉灵魂在缓缓坠落,眼前飘起了雪。

    白雪与黑夜厮杀,难舍难分。雪照亮了夜,夜接纳了雪,他困在没有光亮的雪夜,被黑和白消去了存在。

    “江寒栖——”

    雪花消融,白色隐没,江寒栖动了动眼睛,望见黑乎乎的怀梦山。他回过头,看到一抹白闯入漫天的黑,宛如月华凝出的脸庞映入眼帘,眼前的世界忽然亮堂起来,暖意缠上了他的手。

    “怎么跑这儿来了?”洛雪烟将江寒栖拽到身边,担忧地注视着他。她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站在山边,离深不可测的悬崖只有两步之遥。

    她有些后怕,不该跟他分开的。

    四个人讨论完山鬼决定调查下那个半路出现的疯女人。她本来想跟江寒栖一起去探查疯女人家里,但他说人多了容易被发现,一个人去就行。她跟另外两个人组了队去其他地方探索,调查完后联系不上江寒栖,这才有了分头找人的事。

    江寒栖又是以沉默应答。

    洛雪烟看着江寒栖,感觉他的精神状态令人堪忧。她不清楚他这样是因为之前暴死妖性不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说里的他的情绪还算稳定,至少是装得“稳定”,没出现过失控的剧情。

    洛雪烟问:“你是不是很讨厌白云村?”

    江寒栖抬眼看她,仿佛在无声地肯定。

    “为什么?”

    “因为白云村是个村子。”

    村子?洛雪烟正要往下追问,通讯符收到了江羡年发来的消息。她跟江羡年报了个平安,拉着江寒栖回到了村子。

    听说疯女人撞死一事,每个人心里充满了愤怒,江羡年甚至说出要立刻将那家人绳之以法的话。

    “现在还不行。我们来是为了调查妖王碎片一事,要先处理山鬼。现在和村民起冲突的话,我们所面临的就不单单是一个山鬼了,”江寒栖对上江羡年的视线,一本正经道,“阿年,这里的村民远比你想的可怕。”

    “但是……”

    洛雪烟劝她:“阿年,我同意你哥说的话。这个村子不是单靠我们四个人能应付的了的。你忘了我们走了几天的山路才进来的吗?万一发生点什么,没人会来救我们的。”

    江羡年沉默不语,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咬紧了下唇。她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只是、只是……

    洛雪烟抓起江羡年的手,直视她的眼睛:“阿年,那些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一定。”

    江羡年默了默,认真点了点头:“好。”

    江寒栖复述了疯女人的遗言。

    “林涧……这名字好耳熟。”江羡年思索。

    江寒栖问道:“你们那边找到了什么?”

    “我们找到一个剑穗。”今安在掏出一个剑穗,岫玉同心结下坠着一颗珍珠,渐变青色流苏蒙上不少尘土,变得脏兮兮的。

    江寒栖接过剑穗看了看。剑穗做工复杂,不像是普通除妖师惯用的那种廉价朴素剑穗。他问道:“只有剑穗没有剑?”

    江羡年摇摇头:“没找到。”

    江寒栖问道:“这剑穗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遇到疯女人的田埂里找到的,”洛雪烟想了想,补充道,“在一个杂草垛里。”

    江寒栖又看了看剑穗,笃定道:“这剑穗是被拽掉的。”

    三个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自顾自解释下去:“你们看这上面的挂绳,绳子是断的,系剑穗打的死结在这里。所以剑穗不可能是因为没系好掉在田地里的。”

    江羡年对着江寒栖手里的剑穗观察了一下自己剑上的剑穗,扯了扯,赞同道:“我打的也是这种结。这种死结很结实的,我上面的剑穗挂了四年了,从没掉过。”

    今安在推测:“会不会有除妖师在那里遇到了山鬼,在打斗的过程中被扯掉了?”

    洛雪烟听完他说的话,忽然想起山鬼的设定是不能下山。山鬼体内有妖王碎片,上面封印未解,山鬼无法离开山顶。

    田埂,剑穗,离不开山顶的山鬼,要给他们下药的刘巧娥一家,吃人的村子。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形,洛雪烟加入了讨论:“或许不是山鬼。”

    “因因你的意思是……”

    “是村子里的人。”

    之前来村子里除妖的除妖师可能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上怀梦山前,洛雪烟一直以为山鬼就是绝对的恶,村民就是绝对的善。妖杀人,人怕妖,除妖师除妖,一切顺理成章,看起来就是个为民除害的故事。

    可那些“深受迫害”的村民真的只是单纯的受害者吗?

    她感觉小说里的白云村像是深潭里偶尔鼓出的一个气泡。气泡在水面炸开,潭水不惊波澜,平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可她身临其境,站在岸边往里探看,看到的却是暗流涌动,幽绿色的水孕育着扭曲的恶意。

    怀梦山所怀之梦,也许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鸡鸣伴日升,薄雾缭绕山间,晨光熹微,怀梦山如梦似幻。

    杨根顺痴痴地望着在院子里洗漱的少女,不加掩饰的贪婪聚成两道目光沿娇柔柳腰而上,爬到柔顺乌丝,欲望在心头翻腾不止。他看着看着,觉得那双白皙的手在向自己发出邀请,情不自禁走向少女,想要离她更近一些。

    套近乎的说辞在喉头滚动,杨根顺深吸一口气:“姑娘”。话没说出口,他就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黑衣少年大步一迈,将少女挡了个严严实实:“滚。”

    杨根顺感觉自己像被蛇咬了一口,寒意彻骨,落荒而逃。

    江寒栖冷着脸看着杨根顺的背影。杀人的念头和暴动的妖性撞在一起,他不自觉握上了千咒,灵力催动,咒文移转。就在这时,耳边忽然飘来一个接地气的问句:

    “江寒栖,吃早饭吗?”

    江寒栖撤回视线,放下手,转过身,看到洛雪烟晃了晃油纸包,伸出了手。

    洛雪烟拆开油纸包分了张油饼给江寒栖,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凤眸下的眼眶微微发红,眼底浮出一圈青黑,一看就没睡好。她问:“昨晚没睡好?”

    江寒栖直接承认:“没睡。”

    洛雪烟震惊:“没睡?!是莲心针吗?”

    江寒栖以前经常因为无生妖性和心绞痛失眠,后来鲛歌听多了,他鲜少受杀意和疼痛影响,失眠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不全是,”江寒栖摇摇头,“我不想和今安在睡在一个屋子里。”

    洛雪烟一时语塞。不过是在一间屋子里,在两张床分开睡都接受不了,不愧是修罗场文的男主。

    “你就不能凑合下?又不是在一张床。你们两的床隔那——么远,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洛雪烟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两张床的距离。她去过那间屋子,两张床的位置可谓是天南地北。

    江寒栖义正言辞:“不能。”

    洛雪烟信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忍一时风平浪静。

    江寒栖听着她念叨,戾气稍微散了些。

    他撒谎了。

    他失眠并不是因为今安在,而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另一个村子里的事情。

    那时的他,还不叫江寒栖。

    第45章 43.视线 后半夜下了场雨,小路……

    后半夜下了场雨,小路一片泥泞,一脚一个坑。

    今安在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挪开脚,突然警觉地向一边看去。睫毛染了湿气,眼前雾蒙蒙的,他依稀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但察觉不到被窥视的感觉了。可就在他回头看路时,被人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那些窥探的视线像细针扎在皮肤上一般,让人产生轻微的刺痛感。他循着一条条视线回望过去,得不到一双眼睛的回应,可等他看向另一个方向,那些视线又会阴暗地从角落伸出,不断延长、延长,直至攀上他的身体。

    今安在被看得不太舒服。隐密处的视线如同蛛网,不见实体,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到沾到身上的恶心感。

    白云村的村民真的是人类吗?他感到困惑。他从那些人身上感到了比妖还可怕的恶意。

    江羡年看出今安在的不自在,问道:“今安在,我这里有帷帽,你要不要?”

    今安在笑了笑:“不用了。”

    “那你走里边,这边有树荫,能稍微好点。”江羡年让出了里面的位置。

    “没事,我就在外面好了。”今安在摇摇头。他走外侧还能多少挡一下村民的目光,不然就得江羡年来承受那些满怀恶意的视线了。

    洛雪烟摇了摇江羡年的胳膊,指着小溪道:“阿年,你看那边,那个女人走起来也一瘸一拐的。”

    江羡年看向溪边,只见一个女人抱着木盆,拖着左腿费劲地走上岸。她和他们一行人相对而行,打照面时胆怯地抬眼看了江羡年一眼,捂住额角的疤痕,头一埋,长长的刘海遮住面容,快步走了过去。

    江羡年数了下出门以来遇到的坡脚女人,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四个了吧?”

    洛雪烟说道:“加上素素娘,一共是五个。”

    溪边浣衣的几个女人转过头,看了看江羡年和洛雪烟,打量的目光除了羡慕还带了些同情。

    她们大多面容憔悴,脸庞蜡黄暗沉,腮边凹了进去,颧骨突出。视线相对,她们飞快把头转了回去,挨到一起,偷偷说只有她们几个人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江羡年问道:“你说我们过去问她们能问出东西来吗?”

    “问不出来的,”洛雪烟拐着江羡年的胳膊拉她往前走,“我们是外人。她们说出隐情就是在背叛村子。”

    从向刘巧娥一家打探情报一无所获时起,洛雪烟隐约预感到他们将来也无法从白云村村民的嘴里套出情报。村民人人守口如瓶,共同守着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排斥着他们几个外来人。

    面容姣好的女人出现在穷山恶水之中。

    她大概猜到了那些女人残疾的原因,但他们目前不好插手她们的事。

    白云村位于与外界隔绝的怀梦山里,他们找路找了整整五天,难以外面的人取得联系。假如他们现在和村民发生冲突,就是四个人对上整个白云村,打是能打,但牵一发动全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数?

    村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要是村民下死手,他们是以暴制暴还是被动防御?这其中的度太难控制了。更何况,他们是以除妖师的身份进村的,解决山鬼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那些女人肯定要救,但不是现在。

    关过疯女人的人家大门敞开。

    江寒栖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一对父子蹲在院子里吃面,柴房的门上挂着锁链,里面静悄悄的。父子俩直勾勾望着他们经过家门口,浑浊不堪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膜,肮脏龌龊的想法在里面鼓胀。

    像臭虫一样。

    江寒栖压下反胃的感觉,把注意力放到走在前面的洛雪烟身上。她的衣服全是白色,浅白、银白、乳白,各种各样的白穿在她身上,将她衬得像月光雕刻白雪造出的人儿一般。

    干净的人在这种村子里活不久的。

    江寒栖突然很想抛下其他人带她离开白云村。他莫名感到不安,白云村太脏了,他怕他护不住她,让她掉进村子的泥淖里,葬身在吃人的山村里,尸骨无存。

    正想着,江寒栖感觉有人勾了勾他的小拇指,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个方方正正的小物件。

    “吃糖别瞎想。”洛雪烟点了点他的手心,看了眼江羡年和今安在,他们还在讨论野菜的做法,没人注意她跑到了江寒栖身边。

    洛雪烟包住江寒栖的手指,小声道:“厌恶就别看,讨厌就别听,少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感觉自己为江寒栖的心理健康操碎了心。发现腕上的缚魂索不对劲时,她冒着被造谣的风险偷跑到后面安抚他的情绪,开导的同时还得提防被另外两个人看见,跟做贼一样。

    洛雪烟回去后,江寒栖拆开包装纸,将酥糖放进了嘴里,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他现在是无生,是可以主宰人生死的恶妖。

    几个人爬上山,沿着山鬼设下的屏障走了一会儿,发现在外面很难打破屏障。

    江寒栖敲了敲屏障,说道:“看来只能通过当新郎接近山鬼了。”

    今安在问道:“刘巧娥那边怎么办?”

    江寒栖回道:“将计就计,既然她想把我们送给山鬼,那我们就如她所愿。”

    下山的路上,洛雪烟一直在想剧情线变动的问题。

    因为她,打听情报同情村民的剧情变了,主动代替杨根顺嫁给山鬼的剧情变了,村民热情招待感恩载德的剧情变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没在素素娘家住下。

    小说里他们主角团看到素素娘家睡觉的地方,觉得三个人能应付一晚,就拒绝了刘巧娥的邀约。素素娘没有隐瞒山鬼娶亲的事,他们一打听,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去。

    三人得知杨根顺被山鬼选中,去山上看了下山鬼的屏障,主动请缨代替杨根顺嫁给山鬼。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三人被村民奉为救世主,去到山顶,对上了山鬼

    白云村的村民只在铺垫副本背景的时候短暂地出现过。最后山鬼被杀,三人离开,白云村还是那个隐于怀梦山的小山村。

    没有人知道白云村的罪恶,包括身为读者的她。她只当山鬼本是个简单的除妖故事。妖害人,人怕妖,除妖师杀妖,所以村民可怜,山鬼该杀。

    清脆的欢笑声像玉石相碰,叮叮当当地洒在村口的槐树下。

    洛雪烟回过神,看到一群孩子蹲在地上玩。她灵机一动,对江羡年说道:“阿年,我去跟那几个孩子打听下山鬼的事。你们在这儿等我,我怕人太多会吓到他们。”

    “好。”

    洛雪烟走进孩子堆,蹲下身。孩子们一下就不出声了,齐刷刷地盯着她看。

    “吃糖吗?”洛雪烟拿出一把饴糖。白云村不通外界,她猜糖这东西在这儿也是种稀罕物。

    不出所料,饴糖一出,孩子们的眼睛立刻粘了上去,有两个孩子还咽了咽口水。

    其中一个小女孩怯生生问道:“可以吃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洛雪烟见孩子们伸手要拿,把手一合,接着道,“要先回答姐姐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知道山鬼吗?”

    “我知道!山鬼会娶新郎。”

    洛雪烟给了那个孩子一颗糖,引诱其他孩子:“山鬼怎么娶新郎?”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孩子抢着回答,“山鬼会让好多好多猴子抬着花轿来,敲锣打鼓的,那小曲吹得可喜庆了。那些猴子会摇着花轿把新郎带到山顶上,娘亲说他们是被山鬼吃掉了。”

    洛雪烟又给了那个孩子一颗糖。她的计划奏效了,更多的孩子加入了问答环节,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她说山鬼之事。

    “山鬼会把新娘服送到他选中的新郎家里。”

    “山鬼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郎。他看到没打扮的新郎会生气,一生气就会杀人了。”

    “还有还有,山鬼不喜欢逃跑的新郎,被他发现逃走的话会死得很惨。”

    “山鬼好花心的,他娶了好多好多新郎,都快把村子里的新郎娶光了。还好我是女孩子,山鬼只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我娘说我爹当年因为我是个女孩气得要死,现在高兴得不得了。”

    “唉,我爹愁我长大了怎么办。我不想被抓去成亲,我不想死呜呜呜。”

    “你们家怎么不逃啊?”

    “拉倒吧。你忘了大有哥死得有多惨吗?我可不想那么早死,多活一天是一天。”

    “对了,你家不是也被送过新娘服吗?怎么你哥哥还在啊?”

    “我娘跟山鬼求情了,去外面买了个新郎回来给他。花了好多钱呢。”

    “你娘真出去了?”

    “真的,她还从外面给我带了好吃的。”

    “她怎么不带你出去?”

    “我出不去,我哥和我爹也出不去,只有我娘能下山。她说是山鬼的恩赐。唉,我也想去外面看看,村子里太无聊了。”

    ……

    童言无忌,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用单纯的话语描绘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噩梦。

    第46章 44.失控 万里无云,明月高……

    万里无云,明月高悬,寒光自血迹斑驳的屠刀上一闪而过。

    刘巧娥将拿刀的女人引进大门。

    女人矮小敦实,身穿麻布衣服,两只袖子卷至肘处,露出看起来比普通男子都要健壮一些的手臂。其后跟了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还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捆五股麻绳。

    杨根顺听到声响看向来人,跟矮小女人打了个招呼:“福娣婶。”

    “福娣婶。”杨小禾跟着打了个招呼。

    “里边睡熟了吗?”孙福娣问道。

    “熟了。我在门外喊他们都没回应。”杨根顺回道。

    “那两个姑娘呢?”

    杨小禾应道: “也睡熟了。”

    “婶子,记得到时候下手轻点,最好别伤了她们。”杨根顺不放心地嘱咐道。

    短短两天,他被洛雪烟迷得七荤八素的,晚上想得连觉也睡不踏实,做梦耳边都是她的温声细语。

    可江寒栖几乎和她形影不离。她站在那儿,不远处肯定立了个黑色的身影,致使他很难找到机会和她搭话,只敢远远望着肖想一下。

    不过过了今夜她就落到他手里了,江寒栖就是再不愿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这个冤大头明天就要代替他成为山鬼的新郎,马上就是个死人了,能拿他怎么办?

    “瞧我这傻儿子,人还没抱上,倒先心疼上了。”刘巧娥笑着打了下杨根顺的后背。

    “事先可说好了啊,另一个要归我。”贼眉鼠眼的男人生怕自己吃力不讨好,来的路上就反复确认江羡年的归属,现在又强调了一遍。

    “少不了你的。真是,净会操心些有的没的。”刘巧娥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怪不得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她打心底里鄙视男人。畏畏缩缩,软弱无能,还妄想占个大便宜。

    要不是她去找孙福娣商量的时候被他撞见,扬言若不加他就把他们算计的事抖出去,怎么能轮到他要人?她本来是打算把两个女子都留给杨根顺的。

    “刀快吗?”孙福娣看了看杨根顺手中的菜刀。

    “快,这我杀鸡用的刀。我磨了一下午。”刘巧娥笑着接过话。

    “行,等会看我手势。要是不小心醒了要拼命的话,记得先往脖子上砍,砍其他地方可能会醒,那蒙汗药没那么管用。上次那个砍第一下醒了,花好大力气才杀死了。”

    “好,我知道了。”

    孙福娣又叮嘱了几句,叫众人各就各位。她和杨根顺走到两个少女睡觉的屋外,另外几个人则去到西屋。

    孙福娣敲了下门,在门口仔细听了会儿,没听到回应。她冲杨根顺使了个眼色,见他点头,放下高举的手。

    两扇门同时被打开。

    孙福娣和杨根顺冲到床前,一个举起菜刀,一个举起麻绳;两个女人爬上床,跨坐到睡梦中的人身上。

    “人呢?”其中一女人手脚麻利些,感到麻绳套了个空,打的结被用力一系团到一起。

    “在身后。”淡淡的回应在身后炸开。

    缚魂索收紧,手脚受缚的六人倒在地上,像是砧板上的鱼,身子扭动跃起。

    一只黑靴踩到杨根顺的脊背上,将他踩得起不了身。青筋暴起的手抓住他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布满红色咒文的银色长棍贴近他的脖颈,冰凉的触感穿破血肉,直击灵魂。

    “你喜欢身首分离这种死法吗?”黑衣恶鬼笑意吟吟地看着杨根顺眼球震颤,拿千咒绕着他的脖子划了下,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线。血线绕着脖子伸展,两端接在一起。

    “再动一下你这条命就没了,”江寒栖猛地松开手,杨根顺的脸摔到地上,发出一声疼呼,又要开始挣扎,江寒栖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血线实化,红绳紧缩,杨根顺吓得血色全无,像具僵硬的尸体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其他人跟着连声求饶。

    “闭嘴。”千咒不耐烦地往地上一杵,发出玄铁的震颤声。

    屋内顿时没了声响。

    洛雪烟押着人进屋时看到的正是江寒栖威胁杨根顺那一幕。

    今安在就站在江寒栖旁边,看看他,又看看躺在地上几人的惨样,欲言又止。

    真的很像反派。她心想。

    叫今安在一衬,江寒栖像极了小说里常见的貌美反派,长着最漂亮的脸,干着最混蛋的事。

    洛雪烟故意咳嗽两声,提醒江寒栖在人前收敛一点。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退到一边。

    “蹲地上。”江羡年推了把鼠眼男人,眼睛往两个女人脸上一扫,几个人立刻老老实实地蹲到一起,大气不敢出一口。

    洛雪烟挨个扫了一眼,把手往桌子上一拍,问道:“说,你们到底做过多少腌臜事!”

    杨根顺不敢应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江寒栖。

    “让你说就说。话说前头,说假话是要剪舌头的。说话的时候自己掂量下。”江寒栖面带微笑,用千咒碰了碰杨根顺的脖子。

    洛雪烟从支离破碎的话语里理出了白云村犯下的罪孽。

    最初,村民是盼着除妖师除掉山鬼的,但上山的除妖师有去无回,山鬼隔天又会指使手下在村子里大开杀戒。久而久之,村民就达成了共识:若除妖师为男子,则送去成亲;若除妖师为女子,则留下共享。

    江羡年大为震惊,随即想起那个死在柴房里的女人:“关在最后那户人家的女人也是除妖师吗?”

    “是、是除妖师。她大概是在半个月前来村子的……”

    半个月前,一对年轻的除妖师伴侣踌躇满志地来到怀梦山,想要斩杀山鬼证明自己的实力。两人信誓旦旦向村民保证定会除掉山鬼,还怀梦山一个太平。

    少年人的一腔热血还没来得及沸腾就洒在了怀梦山的土地上。

    他们没想到站在他们身后的“受害者”手里也拿着刀。

    昏迷不醒的青年被送上了花轿,同一时间,昏迷不醒的女人被送上了床。唢呐震山,吹出了成亲的喜庆,也吹出了分离的悲哀。

    就这样,青年死无全尸,女人生不如死。她被村民喂下了可以使灵力尽失的药,被锁链锁住手脚,被困在了那个逼仄的柴房,终日不见光。

    有一次,她逃出来,看到自己的剑放在砍柴的木墩上,顺手拿在了手里。她跑啊跑,跑出房门,跑出小路。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不知道,但她不敢停下。

    村民还是在田埂里追上了她。他们用锄头和镰刀打掉她的剑,将她按在杂草垛里拳打脚踢。

    黑夜里,她的哭声传出去老远,可是没能传出怀梦山。

    于是她疯了。她的爱人死在山里,她的灵魂跟着殉情,以疯傻逃离了看不见希望的现实。

    今安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在遇难者的名单里看到过疯女人口中的名字:“她的伴侣是叫林涧吗?”

    “是……”

    屋内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洛雪烟的视线落到地上的屠刀上。暗红盖住了屠刀刀身的原色,刀柄也吸了血,木头现出一种似红如黑的奇妙颜色。屠刀不远处的菜刀则崭新如初,泛着寒寒银光。

    这上面沾了多少除妖师的血?

    洛雪烟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一种平静的、汹涌的恶心。她原本是人,穿书以后也一直把人当作同类看待。所以妖再坏,她也只当是看独立于人类种群之外的生物本身有野性;可她无法把人性的恶解释成野性。

    她忍不住去想小说里白云村里的女人们的结局。山鬼死了,怀梦山还压在她们身上,她们仍然无法逃离。

    洛雪烟忽然觉得自己的穿书是有意义的,至少对怀梦山的女人们来说。

    她的到来揭开了白云村罪恶的一角,看到了她们遭受的苦难。

    人,坏透了。

    江寒栖的眼前浮现出被白雪覆盖的村落,村民手持农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双眼睛含着恐惧又含着厌恶。

    杀人不忌者……

    大雪纷飞,乌云蔽天,弯月如钩,火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灯笼纸打在雪地里,反出一层浅红。

    一双双手举起来,锋利的铁片边缘有银光一闪而过。一把生锈的镰刀先行落下,更多的手落了下去,一下、一下,血溅到雪地上,溶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该以命偿!

    “江寒栖!”

    指尖的暖意让雪停了下来,唤回了失控的意识,江寒栖看到缚魂索已经陷入几个人的脖子里,割破了他们的皮肤,有血流了出来。

    他精神恍惚了下,摸上眉间莲,呼吸急促。

    “阿年,我带你哥出去下。”

    情况紧急,洛雪烟也顾不上避嫌,拉着江寒栖匆匆离开了屋子,找到一处荒地,看了看四下无人,对他唱起了鲛歌。

    手怎么这么凉?

    洛雪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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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江寒栖的手冰得比平时还要过分。之前牵会儿手还能染上些许暖意,这次她怎么捂都捂不暖。

    手指抚过某个凸起的地方时,她看到江寒栖愣了下,低头一看,发现是他手背上那道来历不明的疤痕。她用手盖住那里,轻轻摸了摸。

    那只手总算有了回应,慢慢合拢,主动抓住了她的手。

    第47章 45.编发 洛雪烟还是头一次……

    洛雪烟还是头一次在身体变好以后唱鲛歌唱到眼皮发沉。她看了眼瓣尖染血的金色莲,强忍不适接着唱了下去。

    “别唱了。”江寒栖突然出声。

    “好点了吗?”洛雪烟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那双眼又像昨晚一样阴沉沉的,一点光亮也没有,像盖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

    “嗯。”江寒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看着她的手,抓得更用力了些。

    他的周身被月亮镀了一圈虚幻的银光,乌丝泛着白芒,像是一片偶然出现于深秋的薄冰,晶莹剔透却又脆弱不堪,轻轻一折就碎成一块一块的冰晶,再也成不了形,也可能不需要人,一阵轻风就足以让他支离破碎。

    洛雪烟望着他,脑子一热,问道:“要抱一下吗?”

    江寒栖登时讶异地瞪大眼睛。他看到她张开了双臂。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回应。腰不由自主弯了下去,手臂收紧,圈住了温暖的躯体。

    他像一条冻僵的巨蟒,偶遇过路的旅人,和往常狩猎一样,用绞杀猎物的蛮力缠上了路人的身体,但他并不想将路人拆吞入腹,他只是太冷了,而路人的身体又是如此的暖和。

    洛雪烟紧紧回抱他,摩挲他的背,轻声安抚道:“再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

    下午讨论山鬼的时候,她疯狂提醒两人别喝山鬼的交杯酒,两人看样子都听进去了,只要灵力未失,几个人解决山鬼易如反掌。届时山鬼一除,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好。”江寒栖将头埋进她的肩颈里,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两人回到刘巧娥家的时候,江羡年和今安在已经审完七个人,摸清了山鬼娶亲的流程。

    “哥你没事吧?”江羡年问江寒栖。

    “没事,”江寒栖调理好情绪,戴上温和的假面,“刚才是因为太气愤了。抱歉,吓到你了吧?”

    “没事,”江羡年摇摇头,随即看向蹲在一起的几人,“这些人确实让人恨得牙痒痒,等处理完山鬼就把他们的送到官府那里。”

    光是刘巧娥一个人就背了八条人命,其他人手上也不干净,就连看起来最无辜的杨小禾也帮着杀过不少人。

    江寒栖走向孙福娣,蹲下身,和她平视。孙福娣被他盯得一哆嗦,低下头,老实得像个鹌鹑,全然不见拿屠刀的威风样。江寒栖又看向偷瞄他的刘巧娥,她吓得眼一闭,抖着身子缩在一起。

    江寒栖起身俯视他们,取出别在腰间的缩小千咒,拿在手里把玩,问道:“想活命吗?”

    “想!”“想……”“少侠饶命!”求饶声接连不断。

    “那就按我说的做,”江寒栖将千咒抛到空中,“第一,今晚的事不准告诉其他人。谁若多嘴,下场只有一个。”

    缚魂索渐渐显形,张牙舞爪地冲向刘巧娥等人的面门,惊呼声此起彼伏。然而缚魂索只是悬在每个人的眼前,晃晃悠悠地扭动,似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一定、一定,您放心,我们不会往外说的。”孙福娣哆嗦着应允。

    “第二,想办法让我和他坐上山鬼的花轿上山。”江寒栖指了指今安在。

    “少侠要参与山鬼娶亲?”其中一个村妇露出诧异的神色。

    “不行吗?”江寒栖斜睨她。

    “没、没事。”村妇低下头。

    江寒栖又敲打了一会儿,把几个人整得服服帖帖后,解开了捆住手脚的缚魂索,只在每个人的脖子上留了一条。

    几人离开屋子去置办山鬼娶亲的东西。

    江寒栖转过身,看到另外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今安在和江羡年是钦佩和崇拜,洛雪烟则是满脸复杂。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平日里端着的“谦谦君子”的做派。他想找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江羡年和今安在围起来吹捧,听他们说他威胁人的时候有多厉害。

    洛雪烟笑着揶揄他:“没想到江公子敲打人也有一套啊,刚才真是好威风啊。”

    她给他使了那么多眼色,他一个都没看到,我行我素地将恶劣本色贯彻到底。她算看出来了,只有她真心实意为江寒栖人设崩塌着急,他本人都没这么上心。

    “……”江寒栖不想理她。

    两套嫁衣很快送到了两个少年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进村时遇到的素素娘。

    山鬼娶亲要求新郎盛装打扮,凤冠霞帔,画眉口脂一样也不能少。素素娘擅长编发,之前很多新郎的编发都是出自她之手。江寒栖和今安在提出要嫁给山鬼后,刘巧娥就去隔壁把素素娘请过来给他们编发上妆。

    见素素娘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女儿进屋,洛雪烟率先打了个招呼:“你好。”

    素素娘看他们年纪不大,眼里划过一丝惋惜,扬起笑脸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小女孩倚在母亲的肩头,睁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屋子里的人。她有些困,没撑多久就打起了盹。素素娘将女儿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怜爱地将盖在女儿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

    “麻烦你了,这么晚还来给我们编发。”江羡年压低声音。

    她见素素娘第一眼便对她挺有好感的,后来听到刘巧娥她们说她想给女儿积德不曾害过人就又多了几分好感。

    在这种吃人的村子里,不害人就是善人。

    “没关系,”素素娘摇摇头,“你可以大声说话。小雀睡的死,不要紧的。”

    “小雀?是你女儿的名字吗?”洛雪烟问道。

    素素娘点头。

    “好可爱的名字。”洛雪烟想起看到跟小女孩初次见面的那天,裹着厚实衣服的小女孩就跟一只羽毛蓬松的小麻雀一样。

    素素娘朝她羞涩地笑了笑,解释名字的寓意:“我希望她可以像鸟雀一样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高到飞出怀梦山,乘着风飞到山外。

    桃木簪取下,饱满圆润的太极髻散成发尾卷曲的马尾,束发的发带被解开,黑发披散开来,落到肩膀略微靠下一点的位置。木梳从发顶梳到发尾,梳顺了缠在一起的头发。

    今安在有些不太习惯让别人梳头,拘谨地坐在那儿,双手握拳搭在大腿上。他身穿繁重的大红嫁衣,像一个待出嫁的少女一般羞红着脸,直盯着嫁衣上的图案看,似乎是想借此掩盖面对娶亲的紧张。

    江羡年第一次见他散发的样子,盯着看了会儿,转头跟洛雪烟悄声说:“因因,你有没有觉得今安在好像女孩子?”

    眼睛大大的,脸颊红红的,皮肤白白的,比她这个少女还像少女。

    “像,”洛雪烟点点头,不自觉也跟江羡年一样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小声怂恿她,“你以后可以劝今安在让他多穿穿裙子,这样你就会多个小姐妹了。”

    她看过一篇江羡年和今安在的同人文,写的就是江羡年变着法叫他穿裙子陪她出去玩。作者在底下留言说是看完山鬼副本产出的脑洞。

    “好主意,”江羡年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她的建议,接着往下说了下去,“等回头给今安在买条裙子,我感觉他适合穿粉的。”

    “江姑娘,”今安在突然喊江羡年,他看着她,用和她差不多小的声音认真道,“我不想穿粉裙子。”

    素素娘闻言笑出了声。

    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地将话题引到还在换衣服的江寒栖身上。

    “你们今年都多大了?”素素娘突然开口问道。

    “我今年十八岁了。”今安在答道。

    “因因和我同岁,都是十六。”江羡年应道。

    其实洛雪烟新身体的实际年龄比其他三个人都要大,不过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四个便统一口径,对外称她和江羡年同岁。

    “十六,十八,”素素娘重复了一遍,感叹道,“正当好年华啊。”

    洛雪烟看着素素娘的脸,感觉她似乎和她们差不多大,但看眼睛和神态却又觉得她比她们大很多。她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方便能问下你的年纪吗?”

    “你看我像多大的人?”

    “看不出来,我不会看人年纪。”

    “那我说我二十有一你信吗?”

    二十一?洛雪烟再次仔细打量素素娘的脸。那张脸疲态尽显,一点青春活力都没有。若真是二十一的话,看起来确实有些显老。

    “说笑的,你看我多少岁就是多少岁吧。我也忘了我究竟几岁了。”素素娘冲洛雪烟笑了笑。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我觉得你看起来太年轻了才没接话,你别误会。”洛雪烟隐约觉得好像不小心戳到了素素娘的伤心事,有些无措地补救。

    素素娘笑着摇摇头,低下头专心给今安在编发,再没出过声。

    怎么偏要多嘴问人家年纪!洛雪烟暗自唾弃自己那无处安放的好奇心。

    “我哥怎么换了这么长时间的衣服?再不出来今安在的凤冠都要戴上了。”江羡年看出了洛雪烟的无助,又把话题扯回到江寒栖身上。

    “是不是不会穿?”洛雪烟猜测道。

    今安在换嫁衣的时候就是几个人帮他穿的。但江寒栖拿到嫁衣后拒绝了帮忙的提议,自己拎着嫁衣进了屋。

    “不会吧……我哥说他会穿的。”

    “你哥那人有时候就是死要面子,不会穿也说会穿。”

    “我会穿。”

    洛雪烟一怔,转头看向门口,看到一身大红嫁衣的江寒栖“和善”地看着她笑。

    “我是说,你哥说他会穿就是会穿。”顶着江寒栖的目光,洛雪烟梅开二度,尴尬地满地找补。她忽然觉得能开口讲话好像也不完全是好事,尤其是在背地里说人坏话的时候。

    “哥,嫁衣合身吗?”

    “还行。”

    “稍等一下,这位公子的头发还得一会儿。”

    “不用,我自己来。有镜子吗?”

    江寒栖的回答完全出乎在场人的意料,一时之间没有人回他。四双眼睛惊讶地望向他。

    江羡年承接洛雪烟的话,硬着头皮劝他:“哥,编头发这事,不会也没人笑你的。”

    “我真会编头发。”

    最终江寒栖还是坐到了镜子前。他卸掉发冠,一头青丝尽散,垂至半腰后。他分开头发,一双手灵活地穿插在发间,一层一层地将头发编了起来。

    还真会啊。

    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寒栖的手看,思绪七拐八拐,想起上次看他随手拽了根草眨眼间就编出只螳螂,快到像用了法术一样。他无聊的时候就喜欢用草编东西,玩腻了就扔给她。她还留了一只草编小鸟在存放小东小西的储物袋里。

    下次要找他编头发。洛雪烟心想。她手笨,驯服不了头发,每回心血来潮想学个新发型最后都不了了之。

    江寒栖编得晚,却几乎和素素娘同时结束,编发的样式甚至比她的还要复杂些。

    “好漂亮的编发,公子是跟谁学的?”素素娘对江寒栖的手艺赞不绝口。

    “自学的,”江寒栖看了看江羡年贡献出来的胭脂水粉,接着问道,“下一步是上妆吗?”

    “哥你不会连化妆都会吧?”江羡年目睹完江寒栖编发,对哥哥的评价已经上升到“无所不能”,所以江寒栖会什么她都不觉得奇怪了。

    “不会。”江寒栖实诚地摇了摇头。

    “那我来帮公子上妆。”素素娘提议道。今安在那边有江羡年,她正好闲着。

    “我不喜欢外人碰。”

    熟悉的对话唤醒了洛雪烟对原文为数不多的记忆。她记得接下来将要发生江寒栖软磨硬泡要妹妹上妆,跟今安在暗戳戳较劲的剧情。

    “阿年……”

    来了来了!阴暗心机男大战天然呆!

    洛雪烟饶有兴趣地观察三个人的表情。她当时看这一段修罗场的时候激动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现场版的三人拉扯。

    “因因,你不是跟点翠学了化妆吗?”

    “啊?我化得不好……”

    “别谦虚了!你上次不是化得挺好的吗?”

    “我没有……”

    “今安在这里我暂时走不开,你先给哥哥化着,等我弄完了就过去。”

    “不是,我……”

    “哥,你意下如何?”江羡年把选择权递给了江寒栖。

    江寒栖一时也没想好该怎么回。他盯着洛雪烟看了会儿,刚要说话,被江羡年一句话堵了回去:“不说话就是同意喽。去吧因因,哥哥就交给你了。”

    第48章 46.出嫁 “你想化哪里?”……

    “你想化哪里?”

    江寒栖看洛雪烟对着他的脸端详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随你。”

    江寒栖说完,就看到洛雪烟愁眉苦脸地对着胭脂水粉看了又看,用食指点来点去,嘴里又念叨起不知所云的“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

    她点到一盒香粉,打开盖子看了看,又看了他一眼,默默合上盖子放了回去。

    “怎么了?”

    “我感觉你已经很白了,不太需要香粉。”

    洛雪烟点了好几次。每次都以看看江寒栖,再把东西放回去结尾。她看不出那张脸还需要改进哪里。

    “你要不自己决定化哪儿?”洛雪烟再次向江寒栖投出了期待的目光。

    江寒栖清楚洛雪烟纠结的性子,他回道:“画眉,上胭脂和涂口脂。”

    “好嘞。”

    洛雪烟用眉笔蘸了点黛砚中调好的石黛,俯下身,和江寒栖视线持平,比划了下发现隔得远不好上妆,于是凑得近了些。

    她提心吊胆地握着眉笔点到江寒栖的眉毛上。因为紧张,她的手不太稳,一触即离,在眉端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洛雪烟问道:“我可以碰你的脸吗?这样不太好画。”

    “嗯。”

    得到同意,洛雪烟伸出手,轻轻地摸上江寒栖的脸,用手掌托起他的下巴。他主动扬起下巴,枕到她的手心里。她就着顺手的角度调整了下手的位置,一边回想着点翠教她的技巧,一边替他描眉。

    江寒栖注视着她,从她的眼里找寻自己的身影。

    这么近的距离,她的眼里只能装下他一个人。

    他成功靠那次横死走进了她的眼里。愧疚蒙蔽了她的双眼,很多时候,她的视线只为他而停留。

    可是,愧疚能留住她多长时间?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若他恢复正常,她的眼里还会出现他的身影吗?

    有古籍记载,无生,乃极凶恶妖,性贪不知足。

    他以前对这话是不屑一顾的,可洛雪烟抱过他以后,他却对拥抱产生了依恋。

    如果疼痛可以换来温暖的拥抱,他不介意长期与心绞痛为伴。她会因为他疼而施舍一点同情,他可以靠那点带着温度的同情挨过许多个难眠的夜。

    洛雪烟时常后悔蕴灵镇的的疏离。她说,要是她没有相信那场毫无根据的梦,他就不会死了。

    但是他一点也不后悔为她而死。

    习以为常的死亡换来了鲛人的心,多划算的交易。

    他心甘情愿。

    画完眉,洛雪烟向后仰身看了看整体的效果。

    很好!这是她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的一次画眉,比给她自己画好看多了!

    画眉的成功鼓舞了洛雪烟,上胭脂的时候她彻底放开,对江寒栖也不再不好意思,对着那张脸又是抹又是蹭,完全沉浸在化妆的快乐里。

    上到一半,她玩心大起,单手捏住江寒栖的脸,轻轻揉了揉。手感出乎意料得好,像松软的发糕一样。

    脸再冷的人肉也是软的。洛雪烟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

    “干吗?”

    “晕胭脂。”她又是轻轻一按,不舍地松开手,继续给江寒栖上胭脂。

    “?”他怎么不知道上胭脂还有捏脸晕开的步骤?

    口脂的颜色也是江寒栖选的。

    洛雪烟怀疑江寒栖的审美是艳丽的色系,他选了最红的口脂。

    她用指尖沾了口脂,捏起江寒栖的下巴点到他的唇上,顺着轮廓仔细涂开。食指渐渐往里,两瓣唇配合地轻微张开。涂着涂着,她突然意识到距离过近,往后去了些。

    视线拉远,所见的范围随之大了些,一晃眼,洛雪烟就瞧见了鼻梁上的那颗小痣。那颗痣长在白皙的皮肤上,就像是从久悬不落的笔尖上坠下的一滴墨,滴到了空白纸张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墨点牵引,眼帘缓缓掀起,沿着鼻梁朝上看去,撞进那双凤眸里。

    那里面含着她的倒影。

    江寒栖在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看。

    按在唇上的手抖了下,慌乱地擦着唇拿开,口脂斜出唇角,留下一抹浅淡的红。

    洛雪烟见状赶忙拿了条手绢给去擦,她擦的时候江寒栖还在盯着她,目光灼人到令她无法泰然忽视:“你盯着我看什么?”

    “我面前就是你,不看你看谁?”

    “别看了,”洛雪烟被看得心烦意乱,也没心思认真擦,手绢一扫,毁了涂好的口脂。她干脆把手绢往江寒栖手里一塞,迅速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对他说道,“还是擦掉吧,你不适合涂口脂。”

    江寒栖莫名其妙地接过手绢,擦掉了残留的口脂。

    “你的脸好红,发烧了?”

    他眼看着洛雪烟的脸一点点染上了红晕,一下联想到她发高烧昏过去那次。那天早上她的脸烧得通红,但他没往发烧那方面想,后来才知道是高烧所致。

    “没有。”

    “真没有?”

    “真的……你别看我了。”

    江寒栖还打算追问,听到江羡年在那边惊呼:“今安在,口脂是不能吃的!”待他回过头,洛雪烟已经背对着他收拾起桌上的瓶瓶罐罐。

    天蒙蒙亮时,两位新郎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蒙上了红盖头。

    洛雪烟往每个人的手里塞了包垫肚子的零食。

    江寒栖伸手接的时候,她絮絮叨叨地小声对他说道:“里面是你爱吃的那几种点心,饿了就在花轿上吃点。山鬼给的东西千万别吃。等会杀妖的时候收着点劲儿,注意控制情绪。不舒服的话先忍一忍,等你们处理完我就到山上找你们。万事小心为上。”

    透过盖头,江寒栖只能看到洛雪烟的手。他伸出手,那只手自然而然地递了上去,抓住他的手,捏了捏。

    “听到没有?”

    “嗯。”他反手捏了捏那只手。

    “因因,该准备走了。”江羡年喊洛雪烟。

    “走吧。”

    洛雪烟拽着嫁衣的袖口领江寒栖走向牵着今安在的江羡年,四个人一起往山上去。

    白云村的村民都跑出来看热闹。他们走一步,那些村民也跟着走一步。不少人交头接耳小声猜测着他们的结局,有人说这次兴许能除掉山鬼,有人说指望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倒不如相信太阳明天会打西边出来,还有人则惋惜没能留下两个年轻的少女。

    江寒栖一行人自备口粮,村民找不到机会下手。他们听说刘巧娥打算算计他们,盼着得到两个少女,没想到早上等来的却是四人主动上山,她为此没有下手的消息。

    参与昨晚屠杀的几人混在人群里,无心加入其他人的讨论。江寒栖威胁她们若是再敢动什么歪心思就绞杀她们。

    “巧娥嫂,你觉得这次能成吗?”一个村民问刘巧娥。

    “不知道。”

    刘巧娥感觉他们好像比之前来的除妖师都要厉害,但她不想让他们了结山鬼。

    解决掉山鬼后,他们就会把村子里犯过人命的人移交到官府手里,到时候她们还是难逃一死。但他们要是死在山鬼手里,那她不仅可以免受牢狱之灾,根顺也可以保住,一家人还能在一块过日子。

    如此看来,他们还是死了好。

    两顶花轿停在结界前。一群黑色的猴子像人一样站在旁边,看到穿红嫁衣的新郎来了呜哇乱叫,高兴得手舞足蹈。吹奏唢呐的猴子吹起了娶亲的欢曲,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娶亲的喜气直冲云霄。

    只听有一只猴子喊了声:“山鬼娶亲——”山上立马传来了密密麻麻的回应,欢呼声乘着回音在山野间来回激荡。

    “闲人止步,有请新郎——”

    领头的猴子对洛雪烟和江羡年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停下脚步,松开手,交出了跟在身后的新郎。

    身穿红嫁衣的新郎官坐进了花轿。

    “起轿——”

    结亲的队伍抬着花轿走进结界。

    唢呐声渐远,江羡年握紧从猴子身上收回的符纸,转头对洛雪烟说:“因因,你寻个隐蔽的地方等我们消息。等解决完我就给你传音。”

    “好。你多加小心。”

    洛雪烟目送江羡年穿过结界,向山上行进。

    村民停在山下,眼见四人分道,嬉笑又有除妖师要遭殃了。

    花轿晃,凤冠坠,今安在感觉头一点也抬不起来,扶住凤冠活动了下脖子。

    女孩子成亲好辛苦啊。他心想。

    天还没亮就要起来收拾梳妆,编发戴凤冠,一点饭也不能吃,还要坐晃来晃去的花轿。

    为什么非要吃这种苦才能成亲呢?若是心意相通的话,丈夫会舍得让未来的妻子遭这种罪吗?若是心意不通,女孩子又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的人忍受这些呢?

    今安在想着想着,听到猴子喊了声“落轿”,花轿停了下来。他随猴子的指引走下花轿,感到江寒栖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跨火盆,拜高堂,满屋喝彩声。

    今安在和江寒栖被送进了屋里。

    “哟,赚了,来了一对。”

    娇滴滴的女声从散发妖气的中心处传来。

    “让我看看我的新郎官有多俊俏。”

    水戒中的活水流动起来,千咒上的咒文转动起来。

    盖头被挑起,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巧笑倩兮:“好俊的新郎。”

    第49章 47.事发(三合一) 事发 ……

    事发

    江羡年循着迎亲队伍遗留的妖气找到位于山顶的一处山洞,两顶花轿停在洞口,轿帘掀开,里面空无一人。

    前来贺喜的精怪聚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谈论着今天的亲事,像人一样端着碗互相劝酒痛饮。

    江羡年隐藏气息,寻了处隐秘的地方躲在那儿观察山洞。妖气的发源地就在里面。

    她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粗略算了下时间,估计两个人进去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但听动静还没打起来。

    江羡年等了会儿,蹲得腿都麻了,还是没听到打斗的声音,妖气也毫无变化。

    莫非还在拜堂?她猜测。但成亲的流程有这么长吗?

    江羡年正疑惑着,突然看到有个红色的东西飞了出来,撞到树上,发出一声闷响,树叶震得簌簌作响。

    另两抹红色紧跟着出现在洞口,她定睛一看,看到缚魂索朝其中一抹红袭去。

    缚魂索?哥哥。那飞出去的红色是……?

    江羡年朝那棵树底下看去,看到了倒地不起的今安在。

    “今安在!”

    江羡年跳到地上,跑过去扶起了今安在。

    “今安在,你还好吗?”

    “江、江姑娘,快跑。灵力…灵力被封了。”

    “什么?!”

    江羡年还没来得及反应今安在的话,看到精怪围了上来,让今安在扶住树干,拔剑迎上了它们的侵袭。刚出第一剑,她就意识到身上的怪异之处。

    她使不出灵力了!

    “阿年,快跑,”江寒栖及时拦下精怪,召出缚魂索杀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往山下跑。”

    “哥,这到底是……?”为什么会使不出灵力?

    “我们被那些混账暗算了,”江寒栖咬牙切齿道,挡在江羡年身前,杀光了所有的精怪,“你带今安在先跑,下山找洛雪烟,山鬼我来拦。”

    “哥……”

    “跑!”

    江寒栖提着千咒对上了山鬼。江羡年看了他一眼,扶着今安在往山下撤。

    “怎么才一个?不是两个女孩吗?”山鬼看了眼江羡年,跟江寒栖交手之余还有闲心问他问题。

    江寒栖没回。

    山鬼自顾自地往下说:“哦,我知道了,她是不是在结界外等你们?我待会儿派手下找她。”

    “你敢!”江寒栖用力一甩千咒,没打中山鬼,打掉一条粗壮的树枝。他蹬到树干上,借力反身朝山鬼狠狠劈下。

    “对啊,你为什么没有灵力还这么能打?好奇怪啊。”山鬼绕到江寒栖身后,伸手一掏,被他横拿千咒挡了下来。

    “难道是药效还没到,”山鬼侧身躲过千咒,“不应该啊,你的同伴可是一点灵力也没有了。”

    “吵死了!”江寒栖不耐烦地拿千咒一挥,依旧没打中。

    “好凶。”山鬼笑嘻嘻地往江寒栖脸上招呼,缚魂索拦下了长着长指甲的手。

    无生妖性受被背刺愤怒的影响疯狂暴涨,莲心针也濒临发作,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江寒栖咬紧下唇竭力控制着妖性来催动千咒。他的灵力也被封了,目前完全在用无生妖性支撑,再不了结的话就要被压制了。

    江寒栖放手一搏,完全放开了限制,打得越来越狠。

    要杀了山鬼。

    血眸恶狠狠地盯着嬉皮笑脸的山鬼。江寒栖当头砸下,腿往下一扫,千咒倒了个个,击中了山鬼的腹部。山鬼被打飞出去,接连撞倒了好几棵树。

    要杀了山鬼!

    江寒栖冲了过去。千咒照着山鬼倒下的地方重重打下。

    “打新娘的新郎可是要受到惩罚的哦。”

    山鬼像个没事人一样坐起来,单手抵住千咒,笑意不减。

    “轮到我了。”

    山鬼向江寒栖伸出了利爪……

    山路上,江羡年架着今安在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今安在捂嘴咳了两声,吐了一手的血。

    “今安在,你没事吧?”

    今安在摇摇头,问道:“江兄一个人可以吗?”

    “相信哥哥,”江羡年既是在对今安在说,又是在对自己说,“精怪没追上来,哥哥很厉害的,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江羡年就身后传来了山鬼张狂的笑声。

    “接着打啊,不是很能打吗?”

    江羡年回过头,看到江寒栖被高高抛起,山鬼一脚踹到他身上,他碰上山石,呕出一大口血,摔到地上。

    山鬼掐着江寒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五指并拢聚成尖锐的利爪,贯穿了他的腹部。

    江寒栖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下是还你刚才打我的那一下,谁让你下手那么重,”山鬼抽出手,甩了一地血,尔后漫不经心地抬手格挡江羡年的剑,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眼眸一转,对上江羡年愤恨的目光,“好漂亮的姐姐,死了真是可惜。”

    说完,山鬼把江寒栖扔向山崖。

    “哥!”

    江羡年转身要去接江寒栖,还没等蓄力,就被山鬼挡在了原地,山鬼转而朝她发起了攻击。

    千钧一发之际,今安在拉住了江寒栖的手,他扑在地上,被冲击力拽得上半身探出了崖边。

    “江兄,撑住,我马上拉你上来。”今安在单手撑起身体,一点点把江寒栖往上拉。

    江寒栖借着他的力把着崖壁往上爬,眼看着就要够上悬崖边,他感觉右肩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肩胛骨凭空多了一道贯穿伤。

    江羡年被山鬼刺穿右肩,生死结发动了。

    江寒栖使不上力,被迫松开了手。

    山风呼啸,嫁衣猎猎,他看着天离他越来越远,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他和洛雪烟走在回刘巧娥家路上打下的赌。

    他赌第二天是阴天,洛雪烟赌的是晴天。两个人的赌注是一顿饭,约定谁输了就请对方去进村前的那家面馆吃最贵的面,吃到饱为止。

    出太阳了,是晴天,她赢了。他心想。就是不知道赌约什么时候能履行。

    肩膀和腹部的伤还在流血,哪里都在疼。莲心针全面镇压了无生的妖性,心脏像被捏爆了一样,疼得他喘不过气。

    既然都这样了,那再疼一点也无所谓了。

    江寒栖握上千咒,坠入云雾之中,不见踪迹。

    送走江羡年后,洛雪烟照着原定计划在屏障附近找了处隐蔽的地方等他们。

    她本想在结界外等他们的,但江羡年怕到时候山鬼一死,精怪暴动,她离山顶太近容易被波及到,就让她先躲起来,静观其变。

    老天保佑,一定要顺顺利利的。

    涉及到剧情线的变动,洛雪烟心头总是萦绕着淡淡的不安,一有空就向天祈祷。

    两个人不喝酒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焦躁地在林地里踱步,脑子不受控制地盘起打山鬼的前置剧情,反复确认关键节点只有山鬼给的两杯酒。

    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她不停对自己说。

    不会有事的。

    口袋在震动。洛雪烟拿出通讯符,发现是江羡年给她传音。

    “阿年。”她喜出望外地接起来,以为是山鬼已死,江羡年叫她会合。

    她脚都踩到上山的小路了,却听到那边说:“因因,快跑,村民跟山鬼是一伙的!”

    “什么?”洛雪烟完全是懵的。

    “他们给我们下了药,我们三个现在没有灵力了。”

    洛雪烟的心咯噔一下,坠到了无底深渊。剧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可是刘巧娥他们什么时候下的药?

    他们几个人这几天吃的饭是自己随身带的,喝的水是亲自去水井边上打的,化妆用的是江羡年的胭脂水粉,杜绝了被下药的所有可能。刘巧娥到底是在什么里面下的药?

    “快跑!”

    洛雪烟听到江羡年那边好像很混乱,一会儿是女孩猖狂的笑声,一会儿是今安在的吸气声,最后的最后,她听到江羡年喊了声“哥”,通讯彻底中断。

    江寒栖出事了。

    “我看到她往哪儿跑了,大人跟我来。”

    刘巧娥领着山鬼派下来的黑猴子往洛雪烟的藏身之处走去。

    她知道他们手里不缺食物,不会吃他们给的东西,所以,她将山鬼给的药涂到了打水的水桶里。

    自己打水自己喝又怎么样?那个水桶是公用的,他们再聪明也想不到她会在那里下药。

    山鬼刚问世时,村里人跑到山外请过赫赫有名的除妖师来除妖。

    除妖师无能,死在山鬼手里。

    山鬼迁怒于村民,杀了请除妖师的那户村民,又指使手下挨家挨户派发封印灵力的药,说以后若是再来除妖师就给他们下药,下药不成的必须上山通报,知情不报者,死无全尸。

    翻过这一篇,好日子就要开始了。刘巧娥舒心地长舒一口气。知道她罪行的人已经死了,根顺也不用嫁给山鬼,她可以继续享受平淡可贵的农家生活了。

    正想着,刘巧娥感觉套在脖子上的红绳在慢慢收紧。她下意识地扯着红绳往外拉,结果连手也卡进了红绳里。红绳陷入她的血肉里,越勒越深,然后脖子突然一松,眼前所见的一切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极速变换。

    她看到天,地,还有维持着拽绳姿势的无头躯体,抓住绳子的手十指俱断,手指掉在脚边。

    血浸透了暗淡下去的缚魂索……

    血箭

    撞到树上的时候,江羡年清晰地听到了骨头发出的闷响,右肩的贯穿伤疼到让她几乎握不住剑。

    山鬼俯冲下来,她本能地调动灵力用剑格挡。

    霜华剑凝出一道沁着寒意的剑气,还没等成形,身体就遭到灵力被封的反噬,灵气倒行,剑气散去,她喉头一紧,咳出一口血,硬生生用一把没有剑气的剑对上了山鬼。

    使不出灵力的除妖师哪里是妖物的对手。只见山鬼挥手一打,霜华剑就脱手掉到了地上。

    “你哥刚死不久,姐姐说不定能在黄泉路上遇到他,”山鬼掐住江羡年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我这就送姐姐上路。”

    江羡年把住山鬼的手拼命往外扯,用脚去踹她,可窒息感愈发强烈,她喘不上气,挣扎也使不上劲。

    青色血管在娇嫩的小手上凸起,山鬼用的劲越来越大,她铁了心地想取江羡年的性命。她知道,她当着江羡年的面杀了江寒栖,她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她不能留江羡年。

    江羡年感觉喉咙近乎要被山鬼掐断,山鬼的利爪抵在动脉上,她的眼睛和耳朵出现了难以言喻的肿胀感,每一次竭力呼吸都伴随着磨人的窒息。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天和地混为一体,化为白茫茫的混沌。她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有娘亲的画像,爹爹离家时的背影,面带温和笑意的江寒栖,和她嬉笑玩闹的洛雪烟,还有穿着红嫁衣的今安在。

    今安在应该成功逃掉了吧……因因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江羡年的手无力地垂下。濒死前,她看到了疯女人。

    疯女人在月光下狂奔,身影朦胧得像是月亮造就的一场脆弱的幻象。她与疯女人擦肩而过,感到了她扬起的风。

    那时她还不知道疯女人的遭遇,只当她是一个疯子,驻足让出路,看着她朝山下跑去,然后转头和今安在往山上走。

    她忽然想起了挨着林涧的那个名字,姓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名字叫清风。

    会是她的名字吗?江羡年无从求证,疯女人已经死了,就在她遇到她的那个夜晚,死在了那间脏兮兮的柴房里。

    而她的伴侣,则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在了山鬼手里。

    名单上的除妖师都是这么丢了性命的吗?

    江羡年深感无力与悲哀。

    离家历练前,她曾经设想过自己也许有一天会被妖杀死。

    除妖师免不了要与死亡为伴,她不可能每次都遇到比自己弱的妖,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有的除妖师图财,他们会避开比自己强大的妖,只接低级悬赏,打不过就跑。但她是江家家主的独女,生来就有为民除害的责任。妖害人,她必除之,哪怕豁上自己这条命。

    可是,就这么死在山鬼手里,她不甘心,相当不甘心。

    村民算计她,害她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对上山鬼,白白给出一条命,太憋屈了。

    江羡年感觉自己死后会化身厉鬼,失了神智,徘徊在白云村里,日日找害她的村民索命。不,最好是赶在山鬼害洛雪烟和今安在之前变成鬼,这样她还能阻止山鬼残害她的朋友们。

    也许真的能在黄泉路遇到哥哥,她心想。

    “啊!”

    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松开,新鲜空气迅速涌进肺里,江羡年猛吸一口气,跌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的疼。她抬头看向发出惨叫的山鬼,发现她的肩膀被一只血红的箭射中。

    今安在站在山鬼身后不远处,拉弓搭箭对着她。

    他没走!

    江羡年说不上看到身穿红嫁衣的少年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心一下有了定处。

    今安在还在那里,他在和她一起面对山鬼。

    不过若水弓射出的箭怎么是红色的?

    江羡年注意到搭在弦上的箭不是往常见到的那种澄明透亮的水箭,而是鲜红得像是用血凝出的箭一般。

    山鬼疼得小脸扭曲在一起,捂着肩膀大颗大颗掉眼泪:“好疼呜呜呜,好疼。”

    她气急败坏地转头看向今安在,脸上还挂着泪,放出的狠话也因为带着哭腔变得黏黏糊糊的:“我要杀了你!”

    今安在又放出一箭,这次山鬼躲开了。她冲向今安在,今安在持弓边往后退边朝她射箭。射出的箭越来越短,到后面只有不到半支的长度。箭头不再锋利,射中东西就会散成一滩血水,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还不够远。

    今安在目测山鬼到江羡年的距离,咬牙抓起小刀又给手臂上来了一刀。流出的血汇集到残破不堪的若水弓上,他瞄准山鬼,放开了弓弦。

    一般情况下,若水弓放出的箭都是由他灵力所化,灵力充足,弓箭也不会有所短缺,但保不齐也会遇到妖邪难对付灵力枯竭的时候。所以他一直备着一把小刀,为的就是在没有灵力时放血造箭。

    拉弓的手止不住在抖。

    光是召出尚且能射出箭矢的若水弓的部分就达到了今安在的极限,更别提手臂上还有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他强忍灵力压制的不适,尽力维持着若水弓的形态,将山鬼往他这边引。

    要让江姑娘逃走。他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山鬼的攻击过于密集,今安在顾不上准头,控制着每支箭的大小,想尽可能在数量上拖延一些时间。

    终于,山鬼一个猛冲冲到了今安在面前,一爪子打散了溃不成形的若水弓。若水弓和血箭破裂,碎成一个个血和水造就的珠子,洒了一草地。

    “去死吧!”

    山鬼正要将手捅进了今安在的胸口,感到后背有危险来临,反身接住了霜华剑的剑身。

    今安在看到江羡年提剑和山鬼交上了手,重新凝出若水弓,连发三箭。可他实在是撑到了极限,箭刚发出去若水弓就散了形,他呕出一大口血,半跪在地上。

    “今安在!”江羡年回头喊他。

    “江姑娘,别管我了,你快往山下跑,我来拦山鬼。”今安在对江羡年说。

    他已经没了和对打妖物的能力,保他就是带了个累赘。与其双死,还不如舍他拖住山鬼。

    “要跑一起跑,要死一起死。”江羡年挡在他身前,眼神坚毅地看着冲上前的山鬼。

    要么两个人一起活,要么两个人一起死。这么想着,她迎上了山鬼新一轮的袭击。

    长长的一条血线自羊肠小路延伸至树林,喉管被缚魂索割断的杨根顺朝洛雪烟爬去,向她伸出手求救:“洛姑娘……求你……救…救我……”

    洛雪烟冷漠地看着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摸出一张血符,甩到空中,血线交错,将伸向她的那只手切成了碎块。

    杨根顺的血溅到裙摆上。她看了眼裙摆,嫌脏,睥睨地上的尸体,冷冷道:“这么死真是便宜你了。”

    她杀人了。

    虽然是快要咽气的人,但她确确实实地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然而她并没有初次杀人的畏惧,她唯一能感到的只有愤怒,无穷无尽的愤怒。

    把他们往火坑里推的人有什么脸求救?

    草丛被拨开。黑猴子看到洛雪烟,猴脸扭曲变形,像是在笑:“找到了。”

    黑猴子不紧不慢地走向洛雪烟,准备扭断她的脖子给她来个痛快。视线突然碑血线覆盖,它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倒在地上咽了气。

    洛雪烟跨过黑猴子的尸体跑出树林,看了看上山的路,又看了看下山的路,没想好是上山找江羡年他们还是跑出去找人求救。

    现在的处境比小说里的还要糟糕。小说里至少江羡年还有灵力跟精怪抗衡,现如今三个人都没了灵力,她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撑到救援来的那一刻。她手里还有一包血符,如果能和他们会合还能多少帮他们扛一扛。

    还有江寒栖。她不清楚他遭遇了什么,但通讯符里江羡年的语气听起来实在是不太好。他这段时间离不开鲛歌,如果他们两个分开的时间太长,无生妖性搞不好会再次失控。可山上的情势尚不明朗,上去会不会只是送个人头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洛雪烟正权衡利弊,忽然看到四五只黑猴子从山上走来,见到她激动地大喊大叫:“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她扔出血符杀死一只,看到更多的精怪从山上下来。血符一张张被消耗,储物袋渐渐瘪下去,但冲上来的精怪却仍不见少。

    不行,上不去!

    洛雪烟连甩三张符,转身朝山下跑去。她现在上山就是去送死的。

    “姑娘。”

    洛雪烟听到有人小声喊她,转头一看是素素娘站在上山的岔路口。她抓着衣服下摆,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你若信我的话就顺着那条路跑,那条路草密,好藏。”

    洛雪烟看了她一眼。

    素素娘紧张地抓紧了下摆,转身要躲进草丛里,回到村里。

    “我信你,谢谢。”

    素素娘回过头,看到洛雪烟朝她指的那条路跑去。

    喊疼

    招展的枝叶挡住了阳光,林间小路光线昏暗,零星的血散布在枯叶堆上。

    “江姑娘,我跑不动了,你丢下我自己逃吧。”今安在失血过多,加上强用灵力,脑袋发昏,站都站不住,整个人几乎靠倒在江羡年身上。

    “今安在,你再说这话我真要骂你了!”江羡年的语气强硬起来。

    “我现在只会拖累你。”今安在实诚道。抛下他,江羡年可以逃得更快。

    “今安在,我还是那句话,要死一起死。我已经没有哥哥了,不能再看着你送死。”江羡年想起江寒栖坠崖鼻子一酸。白云山那么高,她都不敢去想江寒栖的尸骨是什么样子。不,也许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江姑娘……”听到哭声,今安在有些无措。

    “总之我不会丢下你的,你不要再说这话了。”江羡年抹去眼泪,架着今安在闷头往前跑。

    今安在也不好在说什么,默默调整了步伐,想尽可能减少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江羡年笃定。

    方才打斗的时候山鬼不知为何捂住被血箭射中的肩膀哭着直喊疼,她见状拉起今安在就跑。逃到现在,山鬼还没有追上来。

    “他们两个在那里!大家快来!”一只长臂猿荡着挂在树上的藤蔓追上了两人。

    江羡年回头看了长臂猿一眼,加快步伐往另一个方向跑。

    随着长臂猿播报两人的方位,他们身后跟上了各种各样的精怪。江羡年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剑劈了那只聒噪的长臂猿。

    “江姑娘,我头好晕……”

    “你再忍忍,等我们跑过这段路”话说还没说完,江羡年感觉脚下一空,她下意识把今安在推到坡上,眼看就要滚下山坡,今安在却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护在怀里。

    “今安在……”

    “要死就一起死。”但最好你能活下来。

    今安在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高过人的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草叶被拨开,露出洛雪烟的脸。她探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精怪追上后走出了杂草丛。

    素素娘没有骗她,另一条下山的路虽然难走了一些,但藏身的地方也多。她靠草丛躲过了好几波精怪的追击。

    洛雪烟抬头看了看慢慢落下的太阳。她逃了将近大半天才甩开精怪,左躲一躲,右躲一躲,躲得迷失了方向。她给三个人的通讯符都传过音,没有一个人回她。

    落日西沉,群山合抱,山风凛冽,洛雪烟站在辨不出方向的山间,内心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怀梦山像只巨兽,交叠的山路是它的食道,葱郁的树林是它的血管,奔流的溪水是它的血液。她在怀梦山的体内,在被它慢慢消化。

    洛雪烟拍了拍脸,深呼吸,清除掉消极的念头。她拿出路线图对照周围的景象仔细看了看,找到了所在的地方,又找了找出山的路。

    官府在进山的地方设了重兵把守,她要走出怀梦山求救。

    洛雪烟顺着山路往山下走,走了会儿,听到水流的声音,跑去一看,发现是河流。小河不深,堪堪能没过脚踝。

    要是水深点就好了。

    洛雪烟遗憾地叹了口气,沿着水流继续往下走。走出去没多远,她看到一抹红化在水里。她看了看上游,转身朝山下走,走了没两步又折了回去,在原地等了会儿,看到又有淡淡的红色从上面流了下来。

    血?

    洛雪烟莫名其妙想起第一次撞上江寒栖莲心针发作的那个晚上。他那时就倒在河边,放出的血染红了河水。联想到江羡年切断通讯符时喊的最后一句话,她犹豫片刻,握着一把血符往上走。

    说不定是精怪呢?但是精怪的血怎么会平白无故流到河里呢?又或者不是血?是其他东西?

    洛雪烟浮想联翩。理智告诉她上去查看的风险太大了,她的当务之急是逃下山;但直觉却说:你应该去看一眼。

    水里的红由浅变深,越到上面,红色越明显。

    洛雪烟辨认着河里的红,向前看去,还是只有乱石和野草。她停下了脚步,可河水里若隐若现的鲜红着实勾得她心痒痒的。

    万一真的是他呢……

    洛雪烟想了会儿,决定再走最后二十步。她一边数着步子一边继续往上走,到第十九步的时候,她远远看到河边躺了个身着红衣的人。

    心脏砰砰直跳,她飞快跑过去,那人离她越来越近,她看清了他的脸。

    “江寒栖!”

    柴火噼里啪啦燃烧。

    洛雪烟在洞口布置好血符,回头看到靠在墙上昏迷不醒的江寒栖,火光映在他脸上,给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添了一丝生气。她走到他身旁坐下,让他靠到自己身上,往火里又扔了块柴火。

    她是在逃跑的过程中无意发现这处山洞的。山洞可能是下山人过宿留下的,里面堆了一堆柴火,正好离发现江寒栖的地方也不远,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河边拖到山洞里。

    洛雪烟摸了摸他的手臂,断骨已经愈合了。她又检查了其他伤口,大部分伤口都长好了,只有肩胛骨的伤还在流血。

    她找到江寒栖时,他全身是伤,骨头也没几块好的,一摸几乎全是断骨。

    无生妖性使然,身体想要修复,但莲心针被触发一直压制,结果就是他活活疼死身上的伤却迟迟不愈合。她唱了会儿鲛歌安抚妖性,中和掉莲心针的压制,待太阳彻底落山才等到江寒栖伤好得七七八八,她这才拖着他进了山洞。

    洛雪烟试了试江寒栖的鼻息。没有呼吸,他的意识还处在死亡的状态。

    这才过去几天啊,又死了一次。

    洛雪烟看到他的手,习惯性地捞起来放手里捂着,看着柴火,思考起她存在对江寒栖而言意味着什么。

    没有她的话,他不会在蕴灵镇暴死,后面也不会有三个人统统失去灵力的剧情,他也不会掉下山崖又死一次。

    江寒栖将她强留在身边是留下了不幸吗?

    洛雪烟不是那种妄自菲薄的性格,但就目前看来,江寒栖好像确实是因为她受了很多不该受的苦。

    蝴蝶效应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也许两个人没交集会更好一些。

    “你怎么就非得带上我呢?我还挺喜欢在太守府的。”洛雪烟看着江寒栖轻声埋怨道。

    最开始她觉得江寒栖扰乱了她平静无波的生活经常在心里怨他,可现在她的幽怨却是因为觉得她给他带来了不幸。她在怨自己。

    江寒栖的手动了下。

    洛雪烟一愣,喊了声他的名字:“江寒栖?”

    双目紧闭的人突然睁开眼,狠狠抓住了她的手。江寒栖闷哼一声,想整个人蜷起来,蜷到一半却又强行止住,身体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呼吸急促又破碎。

    洛雪烟连忙哼唱起鲛歌,可他还是在疼得喘不上气,身子无力地从她的肩头滑落。

    “不、不是……”

    “不是什么?”洛雪烟扶住他。

    “禁制……是……禁制……我……杀人……”

    江寒栖感觉有人在用刀子同时刮他全身的骨头,每一寸骨头都在疼。疼痛不集中,怎么安放身体都不对劲,没有一块地方不疼的。疼和疼连起来,他根本受不了,难受得用头撞墙。

    “江寒栖,”洛雪烟抱住他,将他摁在怀里,“你别这样。”

    江寒栖喘息着在洛雪烟怀里乱动。他疼得不知该怎么办好,自虐一般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力贴在一起的骨头更疼,但贴在一起会感受到她的体温。

    “疼的话就喊出来。”

    洛雪烟听着江寒栖的呻吟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然而江寒栖只是在呻.吟,一声也不吭。

    “疼的话就喊出来,喊出来会好一些。”洛雪烟继续劝他。

    江寒栖不会喊疼,无论疼得有多厉害,他只会呻.吟,只会喘.息,但却不愿喊一声疼。她跟他说过好几次疼的话喊出来会好一些,但他就是不喊疼,疼晕过去最多发出一声闷哼。

    江寒栖摇了摇头。洛雪烟不知道他是因为太疼还是在拒绝她的提议。

    “你试着喊出来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关系的。”

    江寒栖疼到浑身颤抖。

    “疼就喊出来,没关系的。”

    “好疼。”

    小心翼翼的一声像一个宣泄口,积攒着疼痛的洪水决堤,冲出堤坝,涌向四面八方。

    “好疼…好疼好疼,疼得想死,好疼,洛雪烟,我好疼啊。”

    江寒栖语无伦次地喊着疼,声音一声比一声坚定。他像是初次经历疼痛的幼童,听到有人告诉说疼可以喊出来,大声地宣泄着身上的疼痛。

    “我听到了,我知道你疼。”洛雪烟低声安抚他,拍着他的背哼唱起另一首安神效果更好的鲛歌。

    一个晚上,江寒栖疼醒了又睡,睡着了又醒,洛雪烟跟着他彻夜未眠,听他喊了一晚上的疼。

    破晓时分,禁制才彻底发作完。

    江寒栖问洛雪烟戴着缚魂索的七个人死没死透。

    洛雪烟想了下见到的尸体,回道:“应该都死了。”

    江寒栖算了算禁制发作的次数,回道:“少一个。”禁制发作了六次,对不上数。

    “杨根顺的死可能算在我头上了。”洛雪烟想起来杨根顺严格意义上不是江寒栖杀的。

    “你杀人了?”江寒栖愕然。

    “嗯。那种人该杀。下次要杀人你给我血符,我来杀,省得你杀完受罪,”洛雪烟说完,怕他以后滥杀无辜也拖着她一起,随即补充道:“不过我只帮你杀坏人,十恶不赦的那种,好人我不杀。”

    “我也只想杀坏人。”

    江寒栖说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就当洛雪烟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曾经屠过两个村子。”

    屠村?洛雪烟怔在原地,小说开头江寒栖就在江家,从他身上禁制反噬的程度来看,屠村应该不是发生在他进江家以后的事。她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因为村子里都是坏人吗?”

    “可能也有好人吧,”江寒栖顿了顿,“但我没有遇到。”

    他的运气实在是烂透了,活了十九年没遇到几个好人,洛雪烟算是其中的一个。

    “睡吧。”

    温柔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江寒栖合上眼,沉沉睡去。

    第50章 50.杀孽 破旧木门打开一条缝,……

    破旧木门打开一条缝,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

    洛雪烟推开门扉,“嘎吱”声绵延起伏,屋内的景象一点点在眼前展开,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人背对着她坐在木凳上。她跨进门槛,就在这时,门扇突然重重合到一起,灰尘扬起,门闩插进门槽里,屋内陷入昏暗,眼前出现红色的幽光。

    是从那人脖子上的红绳发出的。

    洛雪烟怎么挣扎也动不了,眼看红绳慢慢收紧,割破皮肤,陷进血肉,血顺着脖颈流到衣领上,染红了麻布。

    那人缓缓回过头,连接头和身体的血肉在转头的过程中被红线切开,头颅掉下肩颈,全靠一个脊骨连接才没落到地上,那张脸彻底露了出来。

    是死在她手里的杨根顺!

    “洛姑娘……”嘴张张合合,鲜血哗啦啦地直流于地。

    洛雪烟吓得六神无主,忽然发现能动弹了,转身要往外跑,冲到门前伸手去拉槽里的门闩。门闩哐哐作响,门扇却纹丝不动,中间有光透过,窄窄的一片,照到她手上,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

    洛雪烟惊恐地缩回手,翻转手掌,看到满手的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下,白色的裙摆上开出了罪恶的血之花,不知怎的,她认准了那血是杨根顺的。

    身后,杨根顺步步逼近,血线闪现,血肉一块一块掉到走过的路上,淋漓的血线拖在他身后。

    杨根顺癫狂地叫起来:“为什么要杀我?我是人。你杀人了,洛雪烟,你杀人了。洛雪烟,你杀人了!”

    “别过来——!”

    流水潺潺,澄澈河水映出一点被金色裹挟的鲜红。江寒栖对着河里的倒影调了下红金玉髓发冠的位置,看了眼身上的大红圆领袍。他之前那件暗红圆领袍被傀儡线毁了,从头到脚血窟窿,回去就扔了。

    进怀梦山前,他和洛雪烟外出搜集情报时路过一家成衣铺,店头挂着一件大红圆领袍。她拉他进去试了试大小,用自己的钱买下了圆领袍。

    他问道:“你不是害怕我穿红衣吗?”

    她之前说梦里他杀她的时候穿的是那件暗红色的圆领袍,所以花萼会那天看到他穿那件衣服才会害怕。

    洛雪烟说道:“现在不怕了。可惜找不到跟之前那件一样的暗红色,只能赔你件大红的。对了,你之前那件在哪买的?”

    他漫不经心地拂过店家摆出来的布料,淡淡道:“忘了。”

    那件暗红色的圆领袍是定制的,世上只有那一件。不过看在洛雪烟兴致勃勃地给他挑衣服的份上,他决定隐瞒这件事,省得她知道又难过。

    洛雪烟对他的死亡出乎意料的大。他半夜莲心针发作疼得受不了去找她时,她唱鲛歌抓着他的手,整个人仿佛要被难过淹没。

    道德感太强的人活得往往很累。他想笑洛雪烟无处安放的责任心,又有些看不得她为虚无缥缈的伦理所累。所以刚复活那段时间洛雪烟和他道歉,他总会很认真地跟她说没关系,然后找其他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好吧,以后找到更好看的再买给你,你先凑合穿这件。”

    “以后?”

    “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什么。”

    洛雪烟接过店员打包好的衣服,拉着他的手,走出了成衣店。

    他微微垂眸,看到自己留在洛雪烟腕上的缚魂索。

    以后。

    洛雪烟把他放到她的以后里。

    那个时候,他在想,要是没有那段缚魂索,她会留在他身边吗?

    可他最后也没问出来。

    洛雪烟没有像他恨江善林那样恨他,这就足够了。缚魂索将永远留在她的腕上,她会一直在他身边的。

    江寒栖按住右边肩胛骨的位置活动了一下手臂,伤口隐隐作痛,但没有加重的迹象。他又检查了其他的伤口,伤势还是和早上醒的时候一样,没有再产生新伤口。

    江羡年没有再受伤,她暂时脱离危险了。

    江寒栖离开河边,转身朝山洞走去,心想要是洛雪烟再没醒就抱着她上山。他必须要尽快找到江羡年,若她死在山鬼手里,他也会跟着咽气,届时将会承受两次死亡,妖性失控到何种地步尚且不论,复活时长不确定是最大的问题。

    山鬼意欲置于他们四人于死地,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江羡年和他有生死结,所以他们两个怎么都能活下来,可洛雪烟没有。她能毫发无伤地来到他身边已是万幸。以防万一,他清醒后又给她画了一大袋血符。

    临近洞口,江寒栖远远看到蹲在地上的洛雪烟。她在干呕,脸上挂着泪痕。

    江寒栖走过去,紧张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洛雪烟摇头,把头转到一边,用手挡住脸,抗拒道:“你别看我。”

    感觉江寒栖离开后,洛雪烟才放下手,继续蹲在那儿干呕。她长时间没吃东西,感到反胃,呕得两眼泪汪汪,嘴里全是酸水的味道,顶得肠胃一阵抽搐。

    青木香气没多久又出现在身旁。

    洛雪烟手忙脚乱地擦掉眼泪,偏头避开江寒栖的目光,正要用手遮住自己的狼狈样,却听他说:“我不看你,手帕给你,给我你的水囊。”

    一方沾了水的白净帕子递了过来。

    洛雪烟挡着脸接过帕子,解下水囊给了出去,又干呕了会儿。

    恶心的感觉好容易消退,她用帕子擦净脸,发现水囊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拿起来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水。她漱了下口,扶着旁边的山壁慢慢站了起来,回过头,江寒栖背对她站着。

    他听到动静,问道:“好了吗?”

    “嗯。”

    江寒栖这才转过身。他看了看洛雪烟苍白的脸,问道:“到底怎么了?”

    洛雪烟崩溃地捂住脸,无措道:“我梦见杨根顺了。他说我杀了他。我杀人了。”

    直到梦到杨根顺化作厉鬼索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用血符杀人了。那是一条人命,不管杨根顺做了什么,那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杀人了。

    江寒栖不以为意:“你不动手他也会死。”

    洛雪烟反驳道:“可他不是自己死的,是我杀的。”

    “是我们一起杀的,不是你一个人造下的杀孽,”江寒栖拿开洛雪烟的手,直视她的眼睛,“如果你怕报应的话,我已经还了,你不会遭报应的。”

    洛雪烟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杀人偿命。我坠崖死过一次,已经把我们的杀孽还清了。”

    江寒栖特地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洛雪烟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突然感觉好受了很多。杨根顺的死,不是她一个人的杀孽,是她跟江寒栖共同造下的杀孽。

    他们是共犯。

    洛雪烟长舒一口气,将堆在心里的郁结吐了出去。她对江寒栖笑了笑:“谢谢。”

    江寒栖望着洛雪烟,想起她黎明时分立下的豪言壮志。

    她不适合杀人。他心想。她和他不一样,她这双手现在干干净净,以后也应该干干净净的,但他的手沾了太多太多的鲜血,已经彻底脏了。

    江寒栖收回手,说道:“走吧,去山上找阿年他们。”

    眼前红艳艳的一片,江羡年愣了愣,挣脱身上的束缚,看到石榴刺绣。她在今安在怀里。

    江羡年撑着地坐起来,轻轻推了推今安在:“今安在。”

    没有回应,身穿红嫁衣的少年闭着眼,盘好的头发在逃跑的途中散开,嘴上不知是口脂还是鲜血,脸色惨白,看起来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江羡年探完今安在的鼻息后稍微松了口气。他还活着。

    她看了看周围。全是树,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杈看到的太阳像梦中之物,虚幻飘渺,阳光被切成丝丝缕缕的白线穿插在交错纵横的枝叶间,尘埃一样的物质在空中缓慢升腾,树叶腐烂发酵的气息湿漉漉的。

    江羡年低头看向今安在,看到盖住小半张脸的头发之下伸出一道红色。她将他的头发拨到一边,一道细长的刮痕露了出来,像是瓷器上的一道突兀的裂痕。她又喊了两声,不见人醒。

    江羡年扒掉嫁衣,检查起今安在的伤势。

    今安在身上大多是滚下山崖受到的擦伤,最重的伤是自己往手臂上划的两道口子,还有后背撞上尖石留下的创口。

    江羡年找出伤药和绷带,一点点处理起伤口。她看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刮伤,想起滚下山坡的时候他将她死死护在怀里。那其中的某些伤本该在她身上的。

    她看得心疼,别开眼缓了缓后才敢放回视线。

    处理完伤口,江羡年替今安在穿好衣服,将他搬到树下。她抱膝坐在他旁边,望着茂密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高木,骤然生出莫大的悲伤和无助,忍不住啜泣起来。

    江寒栖死了,洛雪烟下落不明,通讯符丢了,灵力没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今安在再出事的话,真的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今安在,你快醒来陪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

    今安在的眼皮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