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0.薄情 江寒栖错愕……
江寒栖错愕地呆在原地,看着洛雪烟飞快缩到床的一角,瞪着他,眼神和他杀她未遂醒来看到他的那个晚上如出一辙,半是畏惧,半是愤恨。被打到的地方泛出刺眼的红色。他有些心慌,又往前伸了伸手。
洛雪烟突然开始发抖,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
江寒栖动不了了,张开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手里流走,像掬了把水似的,攥得再紧也留不住。
“因因,你怎么了?”
江羡年挤到江寒栖身边,把僵在半空的胳膊撞到一边。他一言不发地收回手,看着她着急地爬上床。被子张开一条口,像蚌壳张开,一双手自蚌壳中探出,躲着他的鲛人紧紧抱住了身前的少女。
江寒栖看着那双手,莫名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阳光打在瓶中的桂花上,点点黄花发出宛如碎金般的光亮。雨珠顺着伸展的绿叶滑到叶尖,欲坠不坠地在潮湿的风里颤抖,骤然离了叶尖,极速落下,砸进树下的一处小水洼里。
同一时刻,噩梦中的洛雪烟惊醒,猛地坐起身,慌张地掀开被子去摸自己的小腿,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从腿肚摸到脚踝。
摸到脚踝时,溃散的理智终于回归,她一下卸了所有的力气,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蔫在床上,像一朵被急雨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的花,弯曲的花枝有气无力地擎着花骨朵。
鸟鸣传来,洛雪烟看向窗外,目光呆滞。
金秋时节,一派和谐,她却无端觉得发冷,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极慢、极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臂弯里,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膝枯坐了许久。
画皮擅长伪装,摘星楼这边一直处于被动状态,江羡年想夺回主动权,召集众人商量对策。其他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江寒栖却开起了小差。他垂眸看着横在手背上的狰狞伤疤。那道疤不长,窄窄的一条,却格外醒目,像一条蚯蚓伏在那儿。
他捏住丑陋的蚯蚓,摁了摁。伤口早已愈合,没有痛觉,但莫名生出些许痒意。他轻轻挠了下,想起等伤口愈合的过程。
那时正值盛夏,伤口没好好处理,就用布随便缠了缠,结果发炎了,又疼又痒,反反复复不见好,后来甚至感染化脓,周围生了一圈可怖的红点子。
有个老郎中看他可怜,帮他揭开结疤的伤口,挤出脓水。他用了祛疤的药膏。药膏凉凉的,涂在手上像覆了一层薄冰。
江寒栖现在还记得那个药膏的味道,很好闻,像是野草被掐断,断口处流出的草液散发的草液的清新气息。
他搬走时,老郎中把剩下的药膏给了他,嘱咐他早晚各涂一次,不然会留疤。他依言照做,用完了药膏,可惜伤口处理得太晚,到底还是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手心能看到,手背也能看到。
他留下装药的空罐子,想着以后再见到老中医要报答他的恩情,然而他再也没能回到那个地方,罐子弄丢了,身体也不会再留疤了。
江寒栖松开手,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色掐痕,随即又想起洛雪烟打他那一下。巴掌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疤痕上,疼倒是不疼,只是痕迹久显不消。当时他被打个正着,对上充满戒备的眼神,惊愕不已。
江羡年将洛雪烟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她,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点了点头,紧紧回抱她,再没看过他。
后来也是。
洛雪烟看到前来探望的点翠会笑,看到询问她身体状况的今安在会笑,唯独对他,连目光都吝啬给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巴掌好像打没了某些东西。
“哥!”
江寒栖抬头,发现满屋子人的视线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抱歉,我走神了,”他放下手,露出一贯的和善笑容,“刚才说到哪儿了?”
江羡年应道:“在讨论怎么把画皮妖引出来。哥你有什么想法吗?”
江寒栖回想之前进行的对话,整理好思绪,接着说了下去:“画皮披上人皮以后可以完全隐匿妖气,跟人无异。摘星楼宾客盈门,画皮混在其中根本无法搜寻。排查这条路行不通。”
“只能等它上门?”今安在问道,随即摇摇头,叹息一声,又跟了句,“可这样也太被动了。”
江寒栖摩挲空茶杯,看着插在花瓶里的七种花,杏花送的早,已经掉了不少花瓣。他开口道:”可以主动。”
江羡年追问道:“怎么主动?”
江寒栖拿起茶杯,解释道:“我们现在就像这个杯子,因为杯口朝上,所以无法控制进入杯中的东西。但若是这样呢?”
众人看着他将茶杯倒扣过来,罩住桌面上的一片杏花花瓣。
江寒栖压住杯底,又道:“像这样。”
“由我们来决定杯中之物。”
秋雨后,栾花落了满地,金衰翠减,物华休止。
丹桂悲戚地倚窗而立,看一树栾花于瑟瑟秋风中抖落一地金花,绮华的音容笑貌在金色中缓缓浮现。她感到一阵心绞,不敢多看,关窗遮住了栾树。她是绮华的贴身婢女,绮华待她不薄。
绮华死了一个多月,她还是放不下,每每想起总会悲叹红颜薄命。人死如灯灭,可她跟了那盏灯八年之久,难以接受灯灭的结局。
丹桂走下楼,看到其他人在为点翠忙前忙后。她听说点翠感怀扮演花神的机会来之不易,全仰仗支持她的贵客,所以特地于花萼会前一日登画舫出演,只面向那些贵客,以答谢他们对她的喜爱之情。
要是我家娘子没有惨死,哪轮得着你点翠得意。
丹桂幽怨地盯着和别人谈笑的点翠。绮华在时,点翠处处被她压一头,心中不服,凡事都要与绮华争个高低。绮华不喜点翠,她也不喜。视线偏了偏,她感觉点翠对面的人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认出是那个其貌不扬的织娘。
她叹了口气,心想,也不知万公子该有多伤心。
绮华跟万重山情投意合,但碍于世俗却无法长相守。她是摘星楼的招牌,而万重山已经成家,两人只能背着他人私会,于夜深人静时你侬我侬,互诉衷肠,做一对见不得人的苦命鸳鸯。
丹桂眼睛一瞟,不曾想在拐角看到万重山,心念微动,迈步走了过去,小声叫他:“万公子。”
万重山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绮华娘子……绮华娘子……”
仅仅是提到那个称呼,丹桂便泣不成声,她哭了半天没听到万重山开口,拿开手,发现他还是那个表情,找不出一点难过的迹象。她问:“公子不知道吗?”
难怪绮华死后他没露面吊唁,原是没听到消息,她心里对万重山的埋怨消了些。
“什么?”
见万重山一脸疑惑,丹桂愈发相信他不是绝情之人,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万重山那么爱绮华,她担心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可话已脱口,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将绮华的死讯告诉了他:“绮华娘子她、她死了……”
“绮华死了?”
丹桂一边抽噎一边点头。
“哦。”万重山回过头,望向阿九的方向。
丹桂诧异道:“万公子,你,你怎么无动于衷?”
“于我何干。”
别说是神情,万重山说话的语气也淡然之极,平静到近乎有些残忍。他的话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一下把丹桂悲怆不已的心片了开来,钝痛之余,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绮华活着的时候他立下什么海誓山盟说此生挚爱,死后他却连一滴泪都不掉,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是她看错人了,误把薄情汉当痴心人!
“你……”
丹桂还没来得及发作,看到点翠往她的方向走来,恨恨地咬住唇,剜了万重山一眼,甩袖走了。
点翠将视线从丹桂的背影上撤回,抛向万重山,语气不善:“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话罢了,”万重山看到她身后的阿九,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轻唤一声,“阿九。”
阿九将手递了上去,献上温柔眼波。
“回去吗?”
“嗯。”
两人手牵手跟点翠道别,不知从哪里掉下一枚铜钱,落在阿九脚边。她没发觉,抬脚离开。
一只手拾起铜钱,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九回过头,顺着腕上的红线向上看去,看到一张白到可以与雪媲美的脸,一抹笑擦过苍白的唇,使那张脸焕发出了些许生机。
“谢、谢谢洛姑娘。”阿九接过铜钱,紧紧攥在手里,铜钱凸起的花纹陷进掌心的皮肤,硌得生疼。她另一只手牵着厚实的大手,柔软温暖,那是万重山的手,是她最爱最爱的丈夫的手。
洛、雪、烟。
阿九默念眼前之人的名字,恨意在不见光的阴暗地带滋长,缠住了她的神智。顷刻间,她恨上了面带微笑的少女。
未来某日,她会毁掉她苦心经营的姻缘,让万重山变心!
点翠见阿九表情有些怪异,喊了她一声:“阿九?”
阿九平息滔天的恨意,头一低,又是那般畏首畏尾的怯懦模样。她向洛雪烟道歉:“不、不好意思……我、我……”
万重山替她解释道:“不好意思,阿九她怕生,洛姑娘别忘心里去。”
洛雪烟摆手,对上阿九打量的目光,朝她笑了笑。
她一定要守住她的姻缘。
阿九挂着笑,拳头紧握,指甲陷进肉里,见了血。
第32章 31.眼泪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繁杂的红色符文落在黄符上,收尾的血线甩出一道飘逸的线条。
江寒栖将写好的符放到一堆血符上,手忽然抖了下,眉间莲开始在金色与红色之间摇摆不定,心脏阵痛不断,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不紧不慢地凿,锥尖抵住血肉,而后用猛地锤子猛地一敲,将心捅了个对穿。
江寒栖看了眼用匕首划开的伤口,血流的速度慢了下来,若想暂时压制只能再放一次血。放在以往,他定会果断拿起匕首往胳膊上来一刀,然后在血腥味里手握匕首等待着心绞痛的下一次到来。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有洛雪烟在。
如果不是为了画血符,他早就翻窗进了她的房间,牵着温暖的手听鲛歌。他答应过她要画血符的。
江寒栖数了数血符,四十七张,够洛雪烟用一段时间了。他将符塞进储物袋里,找了条干净的帕子包住伤口,走到窗边,翻窗而出。
皎皎明月,星河流转。如此月色之下,一片枯叶破裂,清脆响声骤然刺穿林中的静谧。经过无数次的林中小路延伸至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的远方,尘土飞扬,急促的呼吸声洒在路上,和风吹叶动的声音搅在一起。
洛雪烟绝望地在林中奔跑。
穿过草丛,她会回首张望。
腿迈过草丛的同时,头转到了后面,望见了挺拔的林木。
到凸起的树根那里,她会被绊一脚。
脚尖踢到树根,慌乱中,手扶住树干,掌心被粗粝的树干蹭破了皮。
看到河流,她会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流水潺潺,笑意牵起嘴角,身体凌空而起,双腿被水打湿,银白色鱼尾铺展开来。
然后是,桥。
内心的恐慌不断膨胀,洛雪烟想要离开河流。她知道,再过不久,她就会被杀死在河里。她倾尽全力改变行动轨迹,妄图逃离倾倒过数次死亡的河流,可身体纹丝不动,按部就班地向死亡奔赴而去。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塞住耳朵,大过其他一切声音,洛雪烟感觉自己快要晕倒在恐惧中,意识被心跳声冲击得七零八落。她要撑不住了。然而纵使是害怕成这个样子,她依旧清醒着浮出水面,望见了那个死亡预告——月朋桥。
我不要呆在河里了,我不想被杀死在河里。
抗拒的念头并未奏效,她重新潜入河水里,摆动鱼尾朝上面的蕴灵镇游去。
利线的破水声按时来临。
不要!我不要在河里了!我不要在河里了……
她想哭,想叫,想要逃跑。可身体做出的动作却没有如愿,穿行变慢,她的心重重坠落,在对死的畏惧中摔了个稀巴烂。
不要回头,求你了,洛雪烟,不要转过头。
脑海在乞求,头却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断成两截的鱼尾毫无悬念地闯进了视野,满眼血色。
顷刻间,世界只剩下红一种颜色。
她尖叫起来,疯狂去扯钻进血肉的红线。一条红线被扯出来,割破了手,她眼看那条线带出了一小块血肉,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张布,那些线像穿在针上的线,无视掉肉与骨的厚度,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身体。
她惊慌失措地阻止红线没入身体,可红线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像一群凶残的野狗,饥不择食,围着她撕开她的皮,扯下她的肉,嚼断她的骨,将她拆吞入腹。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她边叫边哭,胸腔长出的红线灵活地避开手扎进了喉咙,更多的红线紧随其后,一条接一条地穿过喉咙,在血肉里横冲直撞。于是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能承受红线的侵袭,泪水承载所有的恐惧,夺眶而出,融进血水。
不知过了多久,红线忽然全部停了下来。此时她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没能葬身河底。
好可怕……我不要……不要再呆在不见光的河里了……
她靠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抓住了岸边的水草,借力将身体扯了过去。身体变得很轻很轻,流淌的河水将她举了起来,恍惚中,她瞧见了一句咒文,仿佛来自幽冥之界的血色泛出幽光,猩红预示着死的逼近。
我不想死……
她仰望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那双凤眼被玩味的笑勾得弯了起来。
拥有血色眼眸的艳绝恶鬼注视着死亡降临。
洛雪烟猛地坐了起来,颤抖着用手从脖颈往下摸去,急切又害怕地确认着肢体是否完好。断尾的余痛似乎还盘踞在小腿之下,她一会儿看到两条腿,一会儿看到变成两段的鱼尾,骇人的血色时隐时现。
手摸到膝盖时,她看到腕上的红线。霎那间,被线贯穿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
红线杀了她。
洛雪烟崩溃地伸手去扯那条红线。
她会被红线杀死的!
手被坚韧的红绳割破,流出了血,但她好像没看到似的,越是扯不断,越是用力。
“洛雪烟?”
洛雪烟慌张地抬起头,看到梦中的恶鬼向她走去。
“你在干什么?”
江寒栖快步走上前,捉住了那只被缚魂索割得鲜血淋漓的手。他原以为心有异样的感觉是因为莲心针发作,没想到是洛雪烟在扯那段用他心头血召出的缚魂索,因此触发了两者的感应。
他皱眉望着洛雪烟。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又是害怕的神情。
江寒栖惊诧莫名:“你在害怕我?”
他的感觉没错。
前日挨巴掌的时候他就感到洛雪烟变了,好像变回了太守府那个看到他会打怵的养花女,投向他的目光带着提防与戒备。不,她似乎比那时还要怕他,怕到甚至不敢和他对视。昨日他看了她好几次,她每次都故意避开视线,往其他人身后躲。
洛雪烟浑身都在抖,挣扎着要缩回手,一丝丝往后挪去。
“为什么?”江寒栖不解。明明前不久还能跟他手拉手一起吃糕点,怎么发了个烧烧成这幅样子?
愣神之际,洛雪烟已经挣脱他的束缚退至床角,蜷缩身体,将头埋进臂弯里,一边缩一边拼命后退。她本就消瘦,好容易长了些肉,被风寒折腾得薄了一圈。整个人堆在那里,小小的一个。
江寒栖感觉她比猫儿大不了哪儿去。
突然,心脏剧烈收缩,莲心针徘徊在发作的边缘,江寒栖意识到那已经不是靠放血压制的程度了,捂住心口,撑着床喘息。
疼痛来势汹汹,他疼得眼冒金星,手撑着床,艰难地凑近洛雪烟,拽开被子,与她手贴手,气若游丝地央求道:“鲛……鲛歌……”
鲛歌未至,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江寒栖……求求你……放过我……”
江寒栖抬起头,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洛雪烟的脸滑下,泪水砸到冰冷的手背上,像是火星坠落,烫到近乎要把他的皮肤烧出洞来。他愣在那儿,不解道:“为什么?”
“求你……放过我……放我走吧……求你了……”
眼泪将江寒栖拖回了决定将洛雪烟留在身边的那个夜晚。
她那时候刚恢复意识,见到他像见了活阎王一样,抄起枕头就往他身上扔。他靠近,她就抖着后退,直至后背抵到墙壁,退无可退。能丢的东西都躺在地上,她防备地盯着他,一只手半张不张地举在那儿,做好打人的准备。
她眼里有泪在打转打转,湿润的双眼向他投出锐利的警惕目光,像是某种和顺动物受惊做出的本能反应。
然而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不曾崩溃地大哭过。
江寒栖突然觉得这样的洛雪烟有些陌生。
在他眼里,她并不像外表那般娇弱不堪。人不犯她,她挂上客气的笑八面玲珑;人若犯她,她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还回去。
可现在的洛雪烟完全丧失了斗争的勇气,她没有反抗,没有骂人,只是一个劲在求他放她走,语气卑微到极致。
这一点也不像她。
江寒栖望着她,轻声问道:“你还在恨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哭声和拼命想抽回的手。
江寒栖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农夫一直没有释怀蛇的加害,只是因为不敌强大的蛇,才不得不用花言巧语与之周旋,迫使自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挤出笑容去讨他的欢心。
洛雪烟不曾放下对他的怨与恨,不曾。她怕极了他,也恨透了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留下?想来是为了求生自保,才不得不强颜欢笑去亲近他,跟他与江家虚与委蛇一样。结果装着装着自己先被恐惧击垮,彻底陷入了绝望。
都是假的。
没有谁会自愿伴他左右。多可笑啊,明明早就心知肚明,却还是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他以为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力气在流失,江寒栖深深看了洛雪烟一眼,没抓住,被她挣脱,缩回了手。意识湮没在剧痛里,他坠入无尽的黑暗。
第33章 32.生疏 江羡年在睡梦中听到……
江羡年在睡梦中听到规律的敲门声。她睁开眼,披上衣服,拿起放在枕边的霜华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开了条缝,只见洛雪烟站在门口,惨白的脸堪比横死的女鬼。
“因因,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又发烧了?”江羡年摸了摸洛雪烟的额头,没感觉到发烫,摸到一手冷汗。她这才发现洛雪烟额前的头发被冷汗打湿,贴在皮肤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么这么多汗?你先进来,我穿个衣服带你找大夫。”江羡年牵起洛雪烟的手将她拉进屋里。手上的触感濡湿黏腻,她低头一看,看到满手鲜红。她惊得立马松开手,翻过洛雪烟的手查看。全是血,看不到伤口。
江羡年抬眼问她:“谁做的?”
洛雪烟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眼泪唰的一下掉了出来。
“因因你的眼睛……”
洛雪烟向前一步,垂头抵在江羡年的肩膀上,不停发抖。
江羡年一怔,感觉衣领在一点点被眼泪打湿,她略微俯下身,轻轻圈住洛雪烟,问道:“是妖吗?”
洛雪烟摇头。
“是人吗?”
洛雪烟还是摇头。
“做噩梦了?”
怀里的少女顿了下,点了点头。
江羡年稍稍放下心来,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因因,我在呢,现在没事了,你不要害怕。梦里的事不作数的。”
门口有风吹过,灌进屋里,寒意渗骨。
江羡年松开洛雪烟,执起她的手腕,带上门,将她带到屋里。她把洛雪烟领到床边,给她披上被子,又给她倒了杯水,随后找出药和绷带,坐到一旁给她处理伤口。
江羡年小心翼翼地擦掉血迹,看到横在手心上的割伤,细细的几条叠在一起,像用坚韧的细线勒出来的一般。
线?
江羡年想起江寒栖在洛雪烟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缚魂索,拉过洛雪烟的另一只手一看,腕上果然有一道血淋淋的勒痕,缚魂索看起来也比以往更红。
“是哥哥的缚魂索让你感觉不舒服吗?”江羡年看向洛雪烟。她低垂着眼眸,睫毛上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泪珠,仍陷入噩梦带来的恐惧中,表情木木的,身体还在抖。
“因因,”江羡年大声叫洛雪烟,见她向自己投来视线,心疼地抹去她的泪痕,“你已经醒了,现在很安全。”
洛雪烟看了她一会儿,又低下头,看向腕上的红绳。
江羡年上完药,看洛雪烟格外在意缚魂索,特意用绷带遮住红绳。她缠好绷带,说道:“别看了,我明天让哥哥解开缚魂索。”
江寒栖当初留缚魂索的目的是提防身为妖物的洛雪烟反过来害他们,她现在觉得没有提防的必要,洛雪烟不是那种害人的恶妖。
洛雪烟眨眨眼,挂在眼睫上的那滴泪落到衣裙上,洇进了上面沾的零星血迹。
翌日天一亮,江羡年查看过洛雪烟的体温,离开房间找江寒栖,敲半天门没人应。她以为他给点翠当护卫去了,又去问点翠的去向,却被告知点翠被钱进宝叫去商量花萼会的事宜,不便让外人听到。江寒栖自始至终没露过面。
今安在一大早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见踪影,江羡年在摘星楼转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无所事事。她去到会客堂,蔫蔫地趴到桌子上,盯着时不时掠过的飞鸟发呆。
“江姑娘。”
“今安在!你去哪儿了?”江羡年喜出望外地转过头,看到今安在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好奇问,“这是什么?”
“千张包,江姑娘趁热吃。”今安在笑呵呵地把油纸包递给江羡年,看着她睁圆了一双猫眼。
江羡年惊喜道:“你一大清早出去买这个?”
“对,没想到那么多人排队,还好去的早。”
“有口福了嘿嘿。”
江羡年解开油纸包,香气扑鼻,四四方方的千张包规矩地叠成一堆。她捏起一块,咬了一口,外层的豆皮厚实但嫩,内陷为瘦肉,加了鲜笋丁和榨菜丁,和着豆脂的芳香,鲜美又不失清甜。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对着今安在连连点头来表达的千张包的喜欢。
今安在笑道:“江姑娘喜欢吃就好。”
昨日他们陪点翠出门,途经一地时点翠说那里早上会有个小摊卖千张包,每天只卖固定的数量,卖完就收摊。江羡年听她描述千张包的口感如何好吃,馋得不行,又听说得在卯初前后到那儿排队不然根本买不到,顿时打消了吃千张包的念头。太早了,她起不来。
今安在当时走在江羡年身侧,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默默记下那家店的位置,特地起了个大早去排队。
饥肠辘辘的声音插进了无言的空当,江羡年看看今安在,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你没在外面吃早饭吗?”
“没有。”今安在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摊主装千张包的时候说过趁热好吃,他想得让江羡年在千张包最好吃的时候吃到。
“买的人竟然没尝过味道,”江羡年调笑他,招呼他坐下,把油纸包推过去,“来一起吃!”
今安在吃了一个,环视一圈,发现今天的人似乎有些少:“怎么没看到江兄?”
江寒栖平常起得比他还早。
江羡年郁闷道:“我到现在都没看到哥哥。”
今安在想了下,担心道:“江兄是不是也染上风寒了?”
“不会吧……”江羡年也说不准,江寒栖昨日一整天的状态都不太对,老是走神。
今安在主动请缨:“要不我去看看江兄?”
“好,那我回去看下因因。”
今安在找到江寒栖的房间,敲了两下门,没人开。他叫了声,又敲了两下,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寂静无声,好像没人在。他在门口等了片刻,转身要走,门忽然开了。
今安在看向立在门口的人,愣了愣:“江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江寒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惨白里隐着一点灰,嘴唇却比以往更红。病态在红与白的极大反差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再加上他身上穿的白色长袍,往那一站像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易碎玉人。
放血的伤口在疼,江寒栖面无表情道:“无碍。”
今安在担忧道:“你是不是跟洛姑娘一样也……”
江寒栖沉下脸:“提她做什么。”
今安在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那双凤眸一挑,狠狠刮了他一眼。他茫然道:“不能提吗?”
江寒栖提了口气,欲言又止,默了默,露出笑容:“今安在,长嘴不是用来让你问无聊的问题的。”
今安在不明所以,他感觉江寒栖好像在……生气?可他在生谁的气?他的吗?可他也没说什么啊,就提了嘴洛姑娘。
“那江兄你身体没不舒服的地方吧?”
“我好得很。”
“没生病就好,江姑娘去看洛姑娘了,也不知道她今天好……”
青木香气擦身而过,今安在怔怔地看着江寒栖的背影,感觉他今日格外难相处。
江寒栖疾行到大厅,将今安在远远甩在身后。
聒噪!
无名火腾跃而起,烧得他心烦意乱,杀意在心头流窜。
“哥?你没事吧?”
江寒栖循声望去,看到江羡年挽着洛雪烟的胳膊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洛雪烟有些红肿的眼睛上停留片刻,手瞬间握紧,又很快松开,垂眸避开投来的视线,冷冷道:“没事。”
洛雪烟看着江寒栖,想起他疼醒后捂住心口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孤零零的,转眼间被黑夜所吞噬。她知道莲心针发作时有多疼,可她没有为他唱鲛歌。愧疚油然而生,再回神,她对上漆黑眼眸,黑沉沉的,像是蕴了一团没散开的墨。
不远处的人和梦中杀她无数次的恶鬼形象渐渐重叠在一起,恐惧挤掉内疚爬上心头,她的脸白了白,不敢再看他。
四个人终于聚集在一张桌上。
早饭期间,江羡年极力推荐今安在买的千张包,招呼道:“快尝尝,特意给你们留的。”
她和今安在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给江寒栖和洛雪烟。
江羡年期待满满地观察洛雪烟的反应:“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洛雪烟嘴里没味,吃什么都是苦的,但不忍扫了江羡年的兴,还是做出被好吃到的表情。
江寒栖一眼就看出她是装出来的,不由得想起和洛雪烟偷跑出去吃东西的那天晚上。
那晚她有真心实意地笑过吗?还是说都是假的?阑珊灯火下的一个个笑浮现在脑海里,如此鲜活,又如此模糊。那里面哪个是真心,哪个又是假意?他分不出。
“哥,你也来尝尝。”
江寒栖看到洛雪烟的嘴角沉了下去,缠着绷带的手颤了下,随即低下了头,忽然发觉一件事情:假的也好,她现在甚至都不愿意装装样子。
“哥?”
“我吃好了。”江寒栖放下筷子,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餐桌,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
“哥、哥?”江羡年连叫几声,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感觉我哥这两天怪怪的?”江羡年扭头想向洛雪烟求证,结果看到小姐妹也心事重重,压根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她狐疑地看了看洛雪烟,联想到江寒栖的反常,心思千回百转,最终什么也没说。
“今安在,”江羡年把装千张包的油纸包推到今安在面前,惋惜道,“看来只有我们两个享用千张包了。”
第34章 33.花神 江寒栖不知所踪,洛雪……
江寒栖不知所踪,洛雪烟昏睡不醒,陪点翠拜花神的只剩下江羡年和今安在两人。
花神观的香火味远传数里,求神之人揣着各色心愿,跨过门槛,走入观中,还没见到花神像就合掌拜了又拜。观前始终不缺虔诚举香拜神的人,离开一茬又接上一茬。面容慈悲的花神像含笑俯视众生,聆听各色愿望而不动安如山。
点翠进到花神宫里,朝花神的方向拜了拜,走到发放香火的地方。
发放香火的道士跟她打招呼:“点翠娘子,又来拜花神啊。”
“是啊,好久没来看花神娘娘了,得空过来拜拜。”点翠接过香火。
江羡年和今安在也向道士讨了香火,跟点翠走到供奉花神像的殿前,举香拜神。
今安在没什么愿望要诉说。他只是按步骤拜了拜,插好香火,就站到旁边看江羡年拜神。
江羡年举着香,举了很长时间,嘴张张合合,默声向花神诉说心中之愿。其他人也跟她一样,一个个将香举过头顶,垂头祈愿。
其中有穿着满是补丁衣物的平民,也不乏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然而纵使家财万贯,纵使权势滔天,只要有愿相求,神前总也免不了放下身段,垂下往日里高昂的头颅,作为世间里渺小的一粒尘,献上一颗虔诚心,但求所想皆如意。
愿望是红尘的枷锁。有欲所求便被其所困,苦苦求索而不得超脱世俗。
今安在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虽身处人间却仍未真正入世。他无欲无求,没有自己的愿望,杀尽世上作恶妖是他师父所愿,不是他所愿。
僧侣在出家前尚且是世间人,所以需要放下执念,拔除欲望,如此才能遁入空门。然而人的欲望何其顽固,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所以他们要修行,他们要在诵经念佛中磨掉人生来就有的七情六欲,一点点熬成与佛无限接近的慈悲为怀空桑子。
但他不是。
他在走跟僧侣相反的路,沾染红尘的人情味,学着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老道士说他生来便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而且可以修最为上乘的那种——无垠道。他教了他修无情道的法子,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老道士要求他入世三年,用心去感受人的喜怒哀乐恨愿痴。三年过后,若他不愿入世,就修无情道;若他喜欢红尘,就在里面打滚,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修道也好,入世也罢,老道士希望他好好体验一番再做出决定。他的一生,应当由自己来选择。
香火缭绕,诵经不断。今安在的神思逸出身体,漂浮在世俗之外。
“今安在。”
独立于世俗之外的异样感猛地消失,喧嚣声灌入耳中,尘世的风挟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拂面吹过。
“发什么什么呆呢?”
摇晃的手将心绪拽回红尘。今安在回过神,看到那只手放下,现出芙蓉花一般的面容。
“没什么。”他展露笑颜。
点翠供完香火后,走进祀花神的花神殿里。,目之所及,彩绘木雕的十二花神像眼眸低垂,怜爱地俯瞰众生。花神像头簪十二种花,身披帔帛,下着长裙。神像上的色彩已经脱落许多,一块块斑驳诉说着岁月的蹉跎。
点翠见过许多画师笔下的花神。那些画像美虽美,却无法带给她初次见到花神像时的震撼。
彼时花神殿的门槛对小时候的她有些高。带她去朝拜的大人没嘱咐她不能踩门槛,她提裙摆踩着门槛进到里面,被一个香客撞见,劈头盖脸指责她对花神不敬,同行的大人也开始说她的不是。
小点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还是有些委屈。她第一次拜神,没人告诉她神殿的门槛不能踩啊。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有人高喊观中的桃花一下子全开了。香客和大人闻言抛下她跑出去看奇观。
“别哭了。”温柔的女声从花神殿最里面传来的。
小点翠抬头看去,看到眼前花团锦簇,五颜六色的花极速绽开、盛放、凋谢,层层色彩叠加变换,令人目不暇接的花枝隐去,那座花神像就那样跟她打了照面。
千花万开,一眼万年,
她感觉她的魂好像跟许许多多的花撞了个满怀。那些花瓣轻轻柔柔的,迎面相撞也不疼,只是会激起一阵好闻的花香,香得她头晕目眩,恍恍忽忽不知今夕何年。她呆呆地抬头仰望花神像,心想,好美。
惊鸿一瞥,花神像给幼小的点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再也没见过比花神像还美的事物。这也是她对花萼会有执念的根源所在。她爱美,追求美,自然也会对最美的事物心向往之。她想让世人见到她眼里的花神——
一个美丽、温柔、又极度包容的神明。
花神娘娘,请保佑我得偿所愿。
点翠朝花神像叩首三次,双手合十向她祈祷。
走在回摘星楼的路上,江羡年晃了晃手里的绿色袖珍香囊,看着上面的百花花纹和“安康”两字,想起洛雪烟的病容,心情不禁沉重了起来。
高烧退后,洛雪烟的精神状态变差了很多,好几次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没多久又会突然惊醒,惊慌不已地低下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知道洛雪烟晚上失眠。
刚睡在一起时,洛雪烟夜里睡不着辗转反侧,把她弄醒过几次,心里过意不去,跟她说搬回自己房间睡觉,她没同意。那之后洛雪烟很少翻身。可她半夜醒来总能听到沉闷的呼吸声。
江寒栖这两天也不太对劲,话少了很多,像揣着满当当的心事,肉眼可见地日渐疲惫下去,一问他却说是她多心,用柔和笑意搪塞过去。
至于缚魂索,虽然江寒栖没有明着表意,但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愿意解开。他说那截缚魂索并不具备攻击性,只保留了追踪的功能。她这才知晓了王家狼狗袭击一事。倘若没有那截缚魂索,洛雪烟当时很有可能就死在了狼狗嘴下。
“我留缚魂索不是为了防她,是为了护她。阿年,你信我。”江寒栖说得情深意切,她也不好再说他什么。
江羡年总觉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江寒栖和洛雪烟平常根本没有互动,客气到连称呼都维持着“江公子”“洛姑娘”,举止也不见熟悉,递个东西都得经她之手。
“哎,小心,”江羡年没看路,差点撞上一个提着礼盒的人,被今安在拉到身边。他跟那个路人道了个歉,让出了路。
江羡年难为情道:“抱歉,我没看到那人。”
今安在见她眉头仍未舒展,关切道:“江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吗?方便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江羡年望着今安在,想求证自己的直觉,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哥和因因两个人之间怪怪的?”
今安在反问:“哪里奇怪?”
“我感觉他们两个这两天在躲着对方。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吵架了?”
今安在斩钉截铁:“不会。”
“怎么不会了?”
“因为……”话在嘴边,今安在想起给出的许诺,及时打住,僵硬地补了一句。“我感觉他们不会吵架。”
“哦,”江羡年尾音上扬,眼睛一转,瞥向今安在,“可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我哥和因因关系不好吗?现在怎么这么笃定他们不会吵架?”
“今安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事瞒你。”今安在被问得耳热,躲开灼人的审视目光。他实在是不擅长撒谎,耳廓整个都是红了,脸也在慢慢变红。那双干净的眸子藏不住半点事,透出说谎的心虚。
“真的吗?”江羡年看他笨拙地装出坦然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定是看到了什么。
“真的。”回答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敢不……”
“江兄!”今安在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看向前方。
江羡年转回头,还真在摘星楼的门口看到了一上午不见人影的江寒栖。她走过去,发现江寒栖面前站着的是跟给洛雪烟看病的郎中,正在跟他说洛雪烟的身体状况。
“洛姑娘的风寒已无大碍,江公子不必担心。”
“嗯,多谢。”
“不过……”郎中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郎中纠结片刻,还是说了:“洛姑娘脉搏弦细而不舒展,失眠多梦,我想给她开些安神的方子,她却……”
“却什么?”
“她让我开了提神的方子。我问她缘由,她说睡着就会做噩梦,不如醒着。”
郎中说完,江羡年看到江寒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整个人愣怔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江寒栖与她不过几步之遥,但她却觉得他好像身在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极寒之地。
大雪过境,他茕茕孑立,沾了一身白。
第35章 34.心软 和郎中见过面的这晚,……
和郎中见过面的这晚,江寒栖做了一个梦,梦到儿时设计杀死江羡年的事。
彼时七八岁的江羡年还不愿叫他哥哥,整天端着大小姐的架子对他颐指气使,处处跟他作对,想把他赶出江家。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眼里,他是跟她抢父亲的野孩子。
江家人都知道江善林疼爱江羡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有人看不下去,不轻不重地教育她两句,就没了下文。
江善林有时也会说她,但只要她一瘪嘴,掉两滴眼泪,质问他为什么要带个野孩子回来,所有的过错都可以一笔勾销。他无法对女儿说实话,甚至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与妖邪势不两立的江家家主为了给女儿续命,将恶妖无生收为养子。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江家,在那之前,他必须要断开和江羡年的生死结。
他精心策划一场谋杀,将江羡年骗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将刀捅进她的心口,一刀毙命。迎着阳光,他手握沾满血迹的匕首,冷漠地看着倒在阴影里的江羡年,心想,结束了。
他扔掉匕首,畅快地笑出了声。他已经能想象到江善林发现女儿尸身的时候该有多么悲痛欲绝,江羡年的死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可惜见不到了。
他大笑着望向烈日。阳光刺眼,晃得眼角渗出了泪花。笑着笑着,他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谁捅了一刀,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心口处的布料被血染红,摸了下,满手黏腻。
不是只要亲手杀死生端之人就能解开生死结吗?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到本该断气的江羡年的胸口又有了起伏。
他失败了,但好在他醒在了江羡年之前,有充足的时间将谋杀伪造成了失足。
江羡年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江善林却将信将疑,对他起了疑心,想把他锁在地牢里,永绝后患。他身上被下了生死结,身为无生,死又死不掉,关在那里跟放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从那以后,江寒栖如履薄冰。若他真被关进永不见天日的地牢,那他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江家了。
为了自由,他打起江羡年的主意,设了场局。在那只被他引来的大妖落下爪子时,他挡在江羡年身前,替她接下致命一击。听到江羡年慌张地喊他名字时,他心想,她果然很好骗。
自此,江羡年多了个哥哥。他戴上温柔兄长的假面,一点点取得了她的信任。
他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人看穿他假面之下的野心与仇恨。包括江善林。他只当是自己的雷霆手段起了作用,用鞭打与疼痛驯服了一只恶妖。
作为“被驯服”的一方,江寒栖深谙调教之道,他可以抛弃道德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顾名誉和伦理,做到比江善林更残忍的地步。他完全可以像江善林对他一样对待洛雪烟,把她当成没有自主意识的工具,以高高在上的支配者的姿态控制她的行为,让她为自己所用。
可如果真的做到那种地步的话……
江寒栖看向自己的手,弯了弯手指。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手心的疤痕,贴着掌面下移,抵在生命线的末端。没有洛雪烟的手,他的体温始终低得像坚冰一样,即使合拢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自发生出暖意。
无生冷血,却向往温暖。
太阳炙热,晒得时间长了会刺痛双眼;沸水滚烫,贴在杯子上会被烫伤;火焰灼人,靠得太近会烧伤皮肤,但她身上的暖意恰到好处,柔柔的,像是春日的暖风拂过。十指相交时,他的手会染上暖意,滞塞的血液好像被唤醒的冻水一般重新流淌。
“江寒栖,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冬天天气变冷可怎么办啊?”洛雪烟嫌弃他,两只手却不自觉地拢得更紧了些,将他的手夹在中间。
“你多捂捂。”
“江寒栖,鲛人的命也是命。”她白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盘算起冬天要买汤婆子暖手的事,顺便把他的那份也一起算了进去。
“不要汤婆子。”
“话说在前面,我冬天是不会给你暖手的。”
他没作声,盯着她,用另一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眼里的威慑不言而喻。
“如果你非要暖手的话,也不是不行……”
江寒栖转念想起她哭着抗拒他触碰的情景。
如果真的做到那种地步的话,他会失去一条会跟他嬉笑怒骂的鲛人,塑造出第二个不堪的自己。她不可能再对他笑,说些奇奇怪怪的玩笑话,牵着他的手穿梭在大街小巷探索某地的糕点。那双看起来好像会说话的眼睛将会永远蒙尘,暗淡无光。
莲花针无法可解,他不可能放她自由,他不想余生和另一个自己为伴。
江寒栖张开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做了个决定。
清晨,洛雪烟在围栏后眺望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石桥。不管什么时候望去,那座石桥都静默地矗立在奔流不息的河流之上,看起来宛如一位年岁已高的老人,无言地凝望着蕴灵镇的方向。
晚上有江羡年陪着,她已经连着两天没做那个噩梦了,可梦的影响犹在,她现在还是没办法克服对江寒栖的恐惧。只要看到他,梦里的情景就会在眼前上演,血色铺展,幻痛蔓延,铺天盖地的红线缠住四肢,勒得她喘不上气。
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还是说……
洛雪烟不禁想起刚碰到江寒栖那会连着三天梦到他死在漫天大雪里。
江寒栖死于冬至,她梦到的是无法更改的既定结局。以此类推,这次的梦也是将来会发生的事吗?她会被江寒栖杀死在月朋桥前?可他为什么要杀她?
洛雪烟苦思数日,找不到江寒栖杀她的理由。莲花针一日不除,她对江寒栖就有利用价值,然而她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将那场梦彻底抛之脑后。
那场梦太真了,真实到不像一场梦。
洛雪烟感觉自己快疯了。
一边是现实里从某种程度上勉强算得上友善的江寒栖,一边是梦里更接近小说前期无情漠视生命的江寒栖,她要相信哪个?是信江寒栖目前对她没有杀心?还是信那个梦是预知梦?
信任错付的代价是丢掉性命,她不敢赌。
万一是真的……洛雪烟盯着那座石桥,眉头紧锁。
明天杀画皮,后天花萼会,大后天修整一日,再过四天,他们就会坐船前往怀梦山开启下一个副本。她不在蕴灵镇,那梦里的在月朋桥前发生的一切也就不可能再现。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先躲四天再说。
突然间,洛雪烟感到一道目光,转过头,看到江寒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植根于内心的恐惧让身体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她后退一步,警惕地跟他对视。
江寒栖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半晌,他才打破了沉默:“接着。”
只见江寒栖抛出两个圆滚滚的物件,洛雪烟伸手去接,发现是两个小袋子,其中一个是她苦求不得的钱袋。再抬头时,江寒栖已经转身离开了,她感觉他的背影细了一些,衣服松垮垮的,没原来那么合身。
洛雪烟先打开了另一个塞得鼓鼓囊囊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堆血符;她又打开了久别重逢的钱袋,看到里面的碎银,我攒了这么多钱吗?
她掂了掂。钱袋沉甸甸的,好像比收走那会儿重了不少。
点翠答谢贵客的消息放出多日,几人一直在等画皮的回应。当然,它不可能主动现身,暴露行踪需要一个人的辅助。
雍容华贵的女子坐在桌前,挥了挥手,藤蔓勾着茶壶斟满了三个茶杯。各色各样的鲜花在她身后一一绽放,层层叠叠,开了又谢,花香混杂在一起,调成奇异的香气。
“请用茶。”
女子动了动食指,一朵硕大的芍药将三个茶杯推到对面。
今安在歪头细细打量热气腾腾的茶,伸出手,将手指插进了茶水里,搅了搅,茶杯化为泡影,升腾出细碎的闪光粉尘。他如法炮制,对旁边的茶杯动手,粉尘又一次腾空,只剩真实的茶杯。
“公子真是好眼力,每次都瞒不过你。”
华掩嘴笑了笑,看向今安在清澈的双眼。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心思澄澈到能一眼看穿幻术的人。
“老师你就别戏弄他们了。”点翠无奈地看着华。她的幻术老师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用幻术诈人,看他们上当受骗以后的窘态。
“哪里戏弄了?不是每次都被小道长识破了吗?”华理直气壮,指挥大芍药拂了下点翠的头,把她盘好的头发弄乱。
“老师。”点翠护着头,连连后退。大芍药不依不饶,插进她的发间,化成一根芍药簪子。
“也就你不经逗。”华嗔怪道。
点翠对华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委屈叫了声老师。
江羡年看着华,脑子里冒出了“驻颜有术”四个字。
华虽为老师,但外表看起来和点翠差不多大,举手投足也含着少女的娇俏任性,两人走在一起不像师徒,倒像姐妹。
据点翠所说,她是在集市上遇到华的。
华那时在街头摆摊表演幻术,点翠突发奇想,想试着把幻术融入平时的表演中,脑子一热,便问华可否教她幻术。
华答应得很痛快,条件是点翠得养她一辈子。于是两人就这么结成了师徒关系。
江羡年私下向点翠问过华的真实年龄,点翠回她,华说知道她真实年纪的人都已不在人世。
“有动作了,”华说完,身后的花聚成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画皮现在长这样,你们可以准备收网了。”
第36章 35.收网 华灯映水荡,画舫凌波……
华灯映水荡,画舫凌波行。断断续续的笙歌洒在河上。
月拢高塔,人影憧憧,不少人纷纷向绕着九曲水湾轻缓移动的精致画舫投去惊羡的目光,低声感叹画舫华美。
初来蕴灵镇的公子哥好奇问道:“那是哪家的画舫?”
身旁的人回道:“摘星楼的画舫,今晚点翠在里面表演。”
公子哥来了兴致:“可是今年扮演十二花神的点翠?”
那人回道:“正是。”
公子哥眺望画舫,借着五光十色的华灯想象出美人怀抱琵琶图,心被勾了起来。他急切道:“现在还能进画舫里吗?”
那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今晚的表演可是特地为答谢贵客而筹备的,你又不在贵客之列。还是等明日花萼会吧。”
晚风清凉,画舫渐行渐远,驶离了人头攒动的闹市区,朝着广阔的无垠江而去。
江寒栖抱着千咒临窗而立,雀室与一层隔绝,间或有宾客的劝酒声翻越木板传来,大多数时间都寂静无声。
江面辽阔,其上映着灯火,如同往江里撒了一圈金粉,合着平缓雅致的丝乐之声在水波中晃晃悠悠。微风渡江,卷起灯笼下的彩绸,长长的绸带悠然摆动。就在这时,下层嘈杂的人声突然全部消失,丝乐不响,绸带垂坠。
千咒上的咒文开始转动,江寒栖走下雀室,闻到混杂在一起的花香。
华先打了招呼:“江公子。”
“到时间了吗?”
“只待百花杀。”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江寒栖看着华的眼睛,突然来了句:“华姑娘装人类真是炉火纯青。”
华微微一愣,转而笑起来,回道:“这话原封不动还给江公子。”
江寒栖猛地抓紧了千咒,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到你的第一眼。”华不动声色地掐指,水仙花开在伸向她的缚魂索上,断开了暗藏杀机的红线。
江寒栖盯着华看。眼神晦暗不明。
一朵水仙开在华的指尖上,她一挑手指,花被抛到空中,散成一堆粉红的桃花花瓣,嘲笑道:“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也难怪那只鲛人怕你。”
江寒栖变了脸色:“你到底是……”
鲛人一族与其他妖有所不同,他们不带妖气,除非化形,不然根本无法凭借外表和气息判断他们是妖。而且就算看到原形,现如今也鲜有人能断定那是鲛人。鲛人灭绝已久,相关记载也少之又少。当时若非洛雪烟主动告知,他完全想不到她就是传说中的鲛人,可华能看出洛雪烟是鲛人。
华从容应道:“非人,也非妖。”
她看了眼千咒上缓缓转动的咒文,接着说道:“我不是好事之徒,保密这事你大可放心。”
江寒栖看了她一会儿,召回了缚魂索。
剑拔弩张的气氛倏尔不见,华有闲心关心起其他的事:“你从哪找到那只鲛人的?”
“不是找到的。”
华脱口而出:“那就是抢来的?”
“不是。”江寒栖断然否认。他回得迅速,可说出口的瞬间他脑子突然浮现出洛雪烟哭着哀求他放过她的模样。
“不是?总不能是她自己送上来的吧?”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换作以前,江寒栖可能会风轻云淡地来一句“为什么不能”,可如今的他无法言之凿凿地给出这样的回答。
笑声突然戛然而止。缚魂索出现在华立足之地,缓慢地在空中扭动。
华的身形一点点在江寒栖背后浮现,没好气道:“好大的脾气。”
“你太吵了。”
千咒挡住来势汹汹的荷花,缚魂索将花撕成了碎片。
琵琶声乘风掠过船舷,华看了看船舱的方向,收起法术,不爽地撇了撇嘴,对江寒栖道:“你该走了。”
江寒栖越过华迈步朝船舱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瞳孔的颜色从血红变成了正常的黑。
非纯种无生和哑巴鲛人,有意思。
华看着他的背影,身形自下而上渐渐散成五颜六色的花瓣,转眼间,船舷只余江风。
琵琶弦冷,仅是试音挑出的短短几个音符就冻住了嘈杂的觥筹之声,到场的宾客无心攀谈,一双双眼睛聚到抱琵琶的美人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接下来的一曲,名唤……”点翠掀起眼帘,美目漫不经心一扫,直直望向端坐在主宾之席的中年男人。
男人感受到她的目光,举杯示意。
点翠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嘴角上扬,一字一顿:“《百花杀》。”
她垂面拨弄起琵琶弦,指尖慢捻,乐声轻缓清脆,像是秋风徐徐扑面而来。随着手指拨弦速度的加快,徐来的秋风变成了肆虐的狂风,伴着骤雨席卷而来。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美人当前,美酒入喉,他却无心享受。藏在衣袖里的手上的皮肤剥落,他一抖袖子,抖落一地黄花。他捂住那只手,看了看掉在席间的花,惊出一身冷汗。
一地金菊!
中年男人正思索着其中缘由,又有一大块皮肤脱离,他亲眼见到肉色皮肤是如何一点点变成菊花,又是如何悠然落地。那朵菊花个头格外的大,躺在之前落下的菊花里,像一个误入孩子堆的大人。
中年男人看着硕大的金菊,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抱琵琶的美人。
“员外?”随中年男人一同前来的人看到他起身离席,叫了他一声。
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盯着点翠,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点翠每弹一个音节,他手上的皮肤就会剥落一块,途径之处,满地金黄,像是秋雨过后打掉一地菊花的残景。皮肤脱落的地方没有露出血淋淋的血肉,那下面的皮更细腻、更有光泽。
琵琶声转急,中年男子的步子也跟着迈得大了起来。他掀开面皮,甩到地上,变成了十多天前死于非命的绮华。
贪婪的光从双眼里迸发出来,化身绮华的画皮冲向点翠。
点翠宛如没看到异常一般,专心致志地弹奏琵琶。
肃杀之风刮过船舱,吹散了一个个宾客的身形,登时花开花谢满天飞。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水箭,蕴含破竹之势,带起的气流破开纷纷扬扬的花瓣,杀出一条箭道,钉入了那只涂着红蔻丹的玉手。
画皮吃痛缩回手,恶狠狠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那边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道士,一双眼睛清明得好似可映万物的明镜。
血一滴一滴落到船板上,正好合上了琵琶声的节奏。
画皮掐断盛开在手背之上的水莲,转过身扑向近在咫尺的点翠。如此近的距离,那副漂亮的皮囊,它志在必得。登船前它已经找好了最佳逃跑路线,谁也别想抓住它。突然,它感到危险来临,下意识抬头,迎上一道带着寒气的剑气。画皮抬手格挡,生生挨下一剑,皮肉破开,寒霜覆盖。
貌美少女手持一柄银白长剑,从天而降,落到点翠身前。
又有水箭射来。
画皮高高跃起,避开箭,撑地空翻。还没等它站稳,江羡年便提剑冲了上去。画皮不敢轻举妄动,转攻为守,但架不住江羡年的剑快,退到船舱中央时它已经中了五剑。
江羡年挥剑,今安在间或在背后放水箭,两人默契配合,丝毫不给画皮喘气的机会。
琵琶声更为急切,其中的杀气和现实的围杀合在一起,让画皮听得心惊,这种恐惧在它看到那个眉间有金色莲花的艳绝少年走进船舱的瞬间达到顶点。
不能再呆下去了!
画皮放弃取点翠皮囊的计划,转身按照规划好的逃跑路线逃去。
江羡年追在画皮后面猛地一刺,眼看刺中了胸腔,但手感却诡异十分。她再定睛一看,发现剑刺中的压根不是画皮,而是绮华的皮囊。
画皮扔掉绮华的皮囊,化身稚童,灵活地躲开了紧随其后的水箭与缚魂索。江寒栖举起千咒往下一劈,砸中了画皮的肩膀。画皮扑倒在地,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从稚童体内摔了出来,爬起来就往船舷跑。
谁也抓不住我。
在跳江时,画皮挑衅地看向后面,笑的得意。
“想跑?”江羡年脚尖轻点,高高跳了起来。一剑挥下,画皮只觉霜雪经过,避之不及,以为要挨下一剑,结果毫发无伤。
“虚张声势。”画皮嘲讽完,脸着地重重摔在冰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
“蠢货。”霜华剑斩下画皮头颅。
血洒江面,琵琶声止。点翠穿过满地零落的花瓣,走到船舷,将登船后收到的金菊丢到江里。那朵金菊像一团金色火焰,乍一看好像在血水里燃烧。
百花杀,金菊绽,秋风过处,片甲不留,此为杀曲《百花杀》之意。
画舫靠岸。
急得抓耳挠腮的钱进宝在看到点翠下船时笑出了一脸褶子,迎上去,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一边看一边问她是否安好。
点翠说道:“钱老板放心,画皮已除。”
“好好好,没事就好,”钱进宝的心放回了肚子里,看到跟在点翠后面下船的其他人,“几位少侠辛苦了,此次全仰赖各位才能除掉画皮,钱某感激不尽。”
“钱老板言重了,”江羡年在钱进宝身后看到洛雪烟,愣了愣,跑到她面前,“因因你怎么没回摘星楼啊?”
登画舫时,洛雪烟跟着钱进宝送他们,那时是傍晚,天还没黑,气温也没降低。江羡年挂念洛雪烟体弱,又是大病初愈,怕晚上秋风凉冻到她,便让钱进宝派人送她回去。
洛雪烟抓住江羡年的手,对她比口型:【不冷的。】
手一如既往地热乎。
江羡年摸了摸洛雪烟衣裙的厚度,这才松了口气,拐上她的胳膊,说道::“江边风大,别在这里待了。”
“江兄,你的手还在流血。”
洛雪烟闻言回头,影影绰绰地看到江寒栖站在不远处,一半脸隐于黑暗,一半脸被灯火照亮。千咒散发着红色幽光,他还在流血。视线交汇前,她垂下眼眸,转了回去。
“我这里有止血符。江兄……”
“不用。”
江寒栖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他昨日决定给洛雪烟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内,他不做主宰生死的刀俎,放手给她彻底的自由。他想试着消除她对他的恐惧。可以的话,他不愿做第二个江善林。
洛雪烟,别让我失望。
江寒栖掐断了和千咒的联系,流出的血渗进刻在棍身上凹陷的咒文,一点点往下流。
第37章 36.花萼会 消灭画皮的第二……
消灭画皮的第二天,江羡年和之前醒的一样早,睡不着,拉着洛雪烟喝早茶。
拿茶壶的动作牵扯到结痂的伤口,有些刺痛。
洛雪烟皱了下眉,合了合五指,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手腕翻转,腕上猩红的细绳滑到腕骨处,在黑夜里泛着幽光的千咒突兀地浮现在脑海里。
随着噩梦残留的影响淡去,洛雪烟渐渐找回平静,开始思考起跟江寒栖有关的事。
小说里淡漠的恶妖无生与活生生的江寒栖到底有些不同。
书里的江寒栖只是一堆文字堆砌而成的角色,她见不到他,摸不到他,只能通过作者的只言片语简单建立起对他的印象,了解他部分的经历和性格。小说写他冷漠无情、嗜杀成性,他在她眼里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小说写他除了江羡年谁都不在乎,他在她眼里便是只能看到妹妹的江家公子。
因为他在书里,所以文字成了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可实际接触后,她才发现江寒栖远比小说中呈现出来的鲜活。
他喜欢甜食,吃到好吃的糕点时眉目会不自觉舒展;他会研究穿搭,衣服和发冠都是一一对应;他嘴上虽然极少来句关心话,但会在一些细节上展现出出乎意料的体贴;他脾气差不假,但哄起来也容易。
关于江寒栖,洛雪烟想了很多很多。她不太希望江寒栖是书里的那个江寒栖。书里的江寒栖要杀她,她不会怀疑;现实的江寒栖要杀她,她会迟疑。
洛雪烟正要拿茶杯,看到江寒栖走进来,穿着一身红衣!
刹那间,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洒到虎口上,火辣辣的疼搅得心绪起伏不定。眼里的红衣抽成一条条红线吞掉其余色彩,涨满视野,像那个怎么挣扎也逃不掉的血色长河。身体还记得在月朋桥发生的一次次杀戮,断尾割喉之疼缠上脖颈。
来蕴灵镇大半个月都没穿过那件衣服,为什么偏偏在即将离开的前两天穿上了……
那场梦…那场梦到底是……
“因因!”
红色隐去。
洛雪烟愣愣地眨了下眼,看到江羡年担忧地看着她。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屋外,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水缸旁。手上湿漉漉的,烫伤处的灼热转成了麻麻的刺痛,雪白的皮肤红了一片。
“你是不是又想起那个噩梦了噩梦了?”江羡年握着洛雪烟的手,感受到她的震颤。
自那日无意中听到郎中说的话后,她便搬到洛雪烟的房间陪她一起睡。
第一天洛雪烟晚上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惊恐不已。然而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却不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后面几天洛雪烟似乎再没做噩梦,精气神逐渐好了起来。她以为噩梦的事就此翻篇,没想到今早又看到洛雪烟这样。
洛雪烟没回应,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两个人的手。
江羡年感觉她好像要哭出来了,抱住洛雪烟,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别怕,只是一场梦。”
也许不是梦。
在相信江寒栖这件事上,洛雪烟失败了。
万众瞩目的花萼会开始了。
一团烟花擦地而起,在摘星楼外的飞仙台当中炸了个满堂彩,象征十二花神的十二种花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花雨凌乱,异香四散。
一女子随花雨翩然而至。只见她梳了个飞天头,发间错落有致地插有十二花,柳叶细眉之下生着一双似蕴秋水的盈盈明眸。正是扮作十二花神的点翠。五彩垂条翻飞,她足尖点在飞仙台中央。舞台之上,百花齐放,窈窕身形在其间时隐时现。
突然间,花瓣倒飞,金蝶飞舞,点翠凌空而起,踩在凭空出现的水仙花上,和乐起舞,舞步灵动飘逸,每走一步,脚下的花便会变换一次。
水仙之后,重瓣梅花抽枝生长,风送桃香。
骑在父亲肩头的男孩伸手去接落下的粉红花瓣。指尖触到花瓣,花瓣散成亮晶晶的粉末。他抓了一把,张开手,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了淡淡的桃花香。
风中香气变换,男孩往天上看去,看到杏花重重叠叠绽开。花瓣一片片脱落,春雪下在金秋时节,像极了他出生时家中院子杏花极盛的光景。一朵小小的杏花主动躺到他手心里,接触的一瞬间,杏花金光耀耀。
花神赐福,所愿顺遂。
洛雪烟也收到了一朵杏花。
江寒栖看着她合掌闭眼祈愿,忍不住去猜她心中所愿之事。或许是希望他恶人有恶报,又或许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逃离他身边,不外乎是这两种。
人们总以为只有所爱之人才会入愿,殊不知恨之入骨之人也可以结出含着仇恨的怨望。
窃窃祈福声中,水仙花燃成灰烬。
江寒栖不信神明,也不信赐福。
从前,他还会虔诚朝拜,一次又一次地向各路神明吐露心愿。起初很多很杂,后来许下的愿越来越少,许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跟自己有关的、再单纯不过的愿望。
他想与世长辞。
随便哪天都好,以什么方式咽气也在所不问,他想终结自己荒诞又可悲的一生。
可是。
无生、无生,却是生生不得死。
手掌大小的荷花飘到今安在面前,他伸出手,托住荷花。
江羡年看了看他手里的荷花,对他道:“原来你的生辰在六月,比我小一个月呢。”她手里握着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
“看来我是姐姐。”
今安在对上亮晶晶的眼睛,知道江羡年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直接戳破了她想要当姐姐的美梦:“江姑娘,我比你大一年。”
“唉,还以为能听到你叫姐姐的。”江羡年撇嘴。先前问今安在生辰她只记得他说不清楚月日,倒是把年份给忘了。她还是四个人里最小的。
“姐姐。”眉清目秀的少年乖顺地喊她。
一声“姐姐”砸懵了江羡年,一向伶牙俐齿的她连话都说不利索:“怎、怎么还真……”
今安在眉眼含笑盯着她看,看得她的脸有些烧,热热的,后面的“叫了”两个字几乎是蹭着喉咙说出的,像是猫咪微弱的呜咽声。
“花神赐福,所想成真。我虽非花神,但满足江姑娘当姐姐的心愿还是能做到的。”
在今安在的目光中,江羡年羞红了脸,应了声,把头转了回去,摸了摸脸,烫得厉害。
花神赐福舞的舞步早已牢牢刻在了骨子里,身体随乐曲变换姿态,点翠感觉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轻盈,如同真正的花神凌空微步一般,脚下无实感,身子轻似云。
回旋时,她看到了摘星楼。
十年前,她见到花神像,许下了想要做十二花神的愿望;五年前,绮华在台上起舞,她在屋里看着在花神宫捡到的山桃花,发了一天的呆;如今,她即是十二花神赐福人间。
“点翠,恭喜你如愿以偿。”高楼之上,华的身形散成代表花神的十二种花,随风而去。
一朵山桃花经过点翠的眼角,带走了她的泪花。
画皮妖牵扯多桩失踪案,千机阁要求江羡年他们到阁里协助官府处理案件收尾,于是四个人在花萼会结束后赶到了千机阁。
洛雪烟掩不住对江寒栖的恐惧,没敢随他们一起进去,找了个借口留在了千机阁外等他们。她站在树荫下,看着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想起前几天还盘算过等以后摆脱江寒栖后来蕴灵镇定居。然而镇子还是那个镇子,她的心境却不似以往。
梦里的她在蕴灵镇外围的月朋桥死了二十七次,她现在只想尽早离开蕴灵镇。
“姐姐。”
洛雪烟低下头,看到虎子站在面前。
“可以跟我来一下吗?娘亲有事找你。”
阿九?洛雪烟有些意外,她跟阿九不过只有两面之缘。
肉乎乎的小手伸出,发出邀请的信号。
洛雪烟牵住虎子的手,指了指千机阁,要把他往里带。她得知会江羡年一声。可虎子拉着她就要走。
虎子的力气出乎意料得大,洛雪烟被迫弯下腰,踉跄着随他走。她以为是虎子没搞懂她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拉住他,将他往千机阁的方向引。
“娘亲有事找你。”
此言一出,迈向千机阁的腿换了方向,跟上了虎子的脚步,洛雪烟眼看自己一步步离开千机阁,步入人潮,朝蕴灵镇外走去。
“娘亲有事找你。”
有人撞到洛雪烟的肩膀。她想和那人求助,竭力逆着控制身体的神秘力量转过了头。嘴皮分开,舌头碰到上牙,她和那人对上视线,伸手要抓他的手臂。突然间,身体的各个关节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一般,求救的手垂回身侧,无事发生。
别走!
洛雪烟不受控制地转回头,盯着圆滚滚的后脑勺,遍体生寒。
待江羡年处理完画皮妖走出千机阁的时候,树荫下早已没有洛雪烟的身影。她找了一圈,没找到人。
江寒栖冷眼旁观她跟今安在两个人找人。
还是跑了。
他自嘲地笑出声,眉间血莲绽开。
第38章 37.替死 乌鸦在草丛中一蹦一跳……
乌鸦在草丛中一蹦一跳,扭动脖子,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站得板板正正的小男孩,见他不动,又往前跳了两下观察他。
男孩的眼睛宛如一潭死水,不含一丝光,瞳孔之中没有任何事物的倒影。他木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棵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参天大树的树干。那下面坐着一个头发凌乱的少女,白衣上沾有泥土。他既没仰头看葱葱郁郁的枝干,也没低头看倒地的少女,就那样目视前方,望着沟沟壑壑的树皮纹理发愣。
乌鸦看腻了呆若木鸡的男孩,翅一展,飞向暮色沉沉的高空。
洛雪烟受惊一顿,屏气看向虎子,见他纹丝不动,稍稍松了口气,继续用匕首割绳索。
洛雪烟是真没料到阿九身上有古怪,画皮妖的故事里没有阿九的身影,她也是亲身参与这个副本以后才知道点翠还有一个跟她相差甚远的织娘朋友。
又一道绳索断开。
洛雪烟动了动手腕,感觉还差一点就能彻底挣脱,将匕首的刃换了个位置,挑住完好的绳索,开始磨绳子。捆住她的绳索比一般绳索要结实,但不像缚魂索那般无坚不摧,不然她袖口中藏的匕首也派不上用场。
之前被杜如云推了一把险些命丧犬嘴后,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鲛人跟主角团走剧情容易出意外,开始找自保的法子。她手里一直不缺江寒栖给的血符,自由行动的话问题一般不大,怕就怕拿不出血符,于是她跟江寒栖讨了把袖珍匕首,可以藏在袖子里的那种。
江寒栖当时还笑她贪生怕死来着。不过笑归笑,他给她匕首后还是认真教了她怎么藏、怎么取、用匕首刺对方哪些地方可以为逃跑争取时间。他还让她被抓的时候扯三下缚魂索,然后只管逃命,剩下的交给时间。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权衡再三,洛雪烟扯了缚魂索。除了江寒栖,她没办法联系其他人。而且……
视线下移,落到红色的绳索上。
红色,又是红色的绳索。捆住她的绳索是暗沉的红褐色,而缚魂索则是血一般的鲜红。都是红色。缚魂索、身上的红绳和梦里的红撞在一起,化成红色迷雾,将她困在其中。
洛雪烟感觉脑子乱糟糟的。梦里她只看到了江寒栖,但现在半路又冒出个阿九。
她不清楚阿九想对她做什么。
虎子没对她痛下杀手,只是领她走到蕴灵镇外的树林里,召唤红绳绑住她,随后就不动了,像是突然被摄走了灵魂,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树皮看。
洛雪烟翻遍了能记起来的小说剧情没找到可以召唤红绳的妖物,阿九一家的底细目前还是个谜。
束缚彻底解开。
洛雪烟小心翼翼地抖动肩膀,放松断开的绳索。她看了眼虎子,目测自己和他的距离,握紧匕首,在心中给了自己三个数的倒计时。
三。
腿并在一起,脚下用力。
二。
上半身前倾。
一。
匕首扎进虎子的腹部,血染红了衣服。
没反应?!
洛雪烟看着无光的眼睛,骤然松开匕首。虎子外表上看起来和人类毫无区别,还是个小孩,她用匕首伤他时不免心惊肉跳,手止不住在抖。
到底是人还是妖?
洛雪烟不解。按理说大部分妖物受伤多多少少都会泄漏点妖气,可虎子身上分明是人类的气息。权衡再三,拿血符的手放了回去。虎子看起来像被操纵一样,不像是妖,万一错杀,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见虎子还是那副入定僧人的模样,洛雪烟拔腿就跑。
树林阴翳,惊雀群飞。
洛雪烟越看掠过眼前的景象越慌。梦中逃过无数次的路延伸到了现实。转头的草丛,会绊人的树根,树林的尽头是河。每一个细节都对应上了。她停在河边,咬咬牙,选择继续在岸上逃跑。
梦。月朋桥。杀人红线。
江寒栖。
他在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洛雪烟想起梦里江寒栖的笑,突然感觉那跟他平时看别人乐子的时候有些像。如果是他亲自动手,那笑只会更癫狂。
月朋桥探出了头。
洛雪烟感到生理不适,四肢出现幻痛,心跳的越来越快。
不要想了!
她对自己说。这次她没有跳进河里,肯定不会发生被杀死在河里的事,梦里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生气。生气。娘亲很生气。很生气。”
突然,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像来自冥府的催命符,洛雪烟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虎子追了上来,肚子上还插着那把匕首。
“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娘亲很生气。娘亲很生气。生气,生气。”
“生气——!”
洛雪烟甩出一张血符,符纸燃尽,血线截断红绳。她伸手要掏第二张血符,看到一根红绳直冲她而来。
她闪到一边,红线像是有感应一般追着不放,擦着手臂过去,留下一道口子,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没拿住装血符的袋子。
“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娘亲。生气。”
数根红线从虎子体内射出,拦住想要捡血符的手。
洛雪烟连连后退,放弃血符,向树木生长茂密的地方逃去,想让树替她挡下穷追不舍的红线。跑出一段距离后,她回头看身后,恰好看到一根红线绕过树干,正对她的脸。
完蛋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伸手去挡,下意识闭上眼,不合时宜地想起被自己冷落多日的江寒栖。
她想他看到她的尸体后一定会很生气,气她莫名其妙的疏远把自己命弄没了,也许会把尸体大卸八块,毕竟他也用不到一个唱反调鲛人的尸体。不过在那之前,她希望他把杀她的阿九一家揪出来,至少不能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突然,青木香气掠过鼻腔,洛雪烟只觉得自己像一阵强风吹起来的落叶,身体猝不及防地腾空,她慌乱地睁开眼,看到红色的团花暗纹。
江寒栖赶来了。
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洛雪烟仿佛回到了和江寒栖走散的那个晚上,人海茫茫,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她。
脖子被温暖的手圈住时,江寒栖看了眼怀里的人。
刚发现洛雪烟不见的时候,他以为她跑了,带着一腔怒火循着在她腕上留下的缚魂索追踪。后来感应到缚魂索被扯了三下,他的火便消了一大半,剩下的那点余火也在看到她差点被红绳伤到的时候彻底熄灭。
她是被抓走的,不是逃了。
江寒栖甩开虎子,将洛雪烟带到安全地方,把她放到地上,提着千咒对上紧随其后的虎子。
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战况。
江寒栖以压倒性优势制住了虎子的进攻,很快就反守为攻,转过去击杀虎子。他下了死手,千咒舞得又急又狠,棍棍对着要害打,无生妖气渐渐逸散出来。
无生为极凶恶妖,妖气霸道强横,含着万骨枯肃杀之地的死气,像是阴差索命的预告帖,但她那颗悬着的心却在浓重的无生妖气中渐渐放回了肚子里。
终于,满身是伤男孩倒地不起,咽了气,红褐色的线凌乱地铺了一地。
洛雪烟看了看惨不忍睹的小小尸体,叹了口气,又看向朝她走来的江寒栖,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江寒栖,局促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开始发愁怎么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
这些天她因为那场梦刻意躲着江寒栖,好几天没和他说话。他私底下找过她几次,每次也不说话,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看一会儿就自行离开,还钱袋后再也没有单独找过她。
她避江寒栖,江寒栖也避她。
早上她处理完烫伤回去,摘星楼的侍女传话说江寒栖有事离开,不用等他吃早饭。
参加花萼会时,她想着花萼会有三人互动的剧情,故意和江羡年分开了,一扭头遇到了消失了一个早上的江寒栖。没等逃走,江寒栖像是没看到她一般目不斜视地从前面走过,他绕开江羡年他们,站到了另一,离她很远,却是个可以让她时刻确定与他距离的位置。
话说回来,那场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雪烟忍不住去复盘那场不过分真实的梦。
如果说她是死在虎子的红绳下,那江寒栖出现在河边又该怎么解释?还是说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树林和红绳又确实对应上了。那场梦到底是预知还是警示?
洛雪烟正思索着,突然看到江寒栖放出缚魂索,朝她跑了过来。
接下来的一切像被无限放慢一般。
缚魂索没能截下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推开她。
无数红线贯穿他的身体。
千咒脱手砸到地上。
鲜血在圆领袍上蔓延开来。
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红线穿骨过肉,在空中缓慢蠕动。
江寒栖抬手控制召出的缚魂索,截下进攻洛雪烟的红线。突然,他的喉咙被一条沾血的红线穿过。红线的那头是虎子的尸身。
“跑……”
江寒栖开口,被满嘴的血呛得咳嗽了几声。他转头望向洛雪烟,张开的手微微合拢,还想再说些什么,更多的红线从他喉间长出,手也在顷刻间生出红线。
“跑……”
江寒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了这个字,看到洛雪烟爬起来,没朝树林深处跑去,而是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洛雪烟的眼泪。前两次皆因对他的恐惧而流,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疼痛剥夺了思考的能力,江寒栖已经不知道是哪里在疼了,红线在体内乱窜,五脏六腑被搅得稀巴烂。熟悉又陌生的濒死感占据了全部的感官,他胸口的起伏变得微弱,一呼一吸间,血从嘴角淌下,流得整个下巴都是。
他以前最喜欢意识处于死亡状态的那段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他真的从世间解脱、再也不会醒来一样,可他这次不想要那段时间了。
洛雪烟还在那儿,他要救她。
血淋淋的红线从血肉里抽出,转向洛雪烟,却被突然疯长的缚魂索一一切断。
江寒栖跪倒在地,摸上身旁的千咒,银色长棍通体变成血红,咒文急速转动。又是数条红线贯穿身体,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条红线环上鲜血淋漓的脖颈,收紧、拉直。
缚魂索铺天盖地,将洛雪烟护在当中,也隔开了她和江寒栖。伸出的手被挡在外面,她眼睁睁看着江寒栖倒下,无生的妖气也随之消失殆尽。
第39章 38.真身 “江寒栖——!”……
“江寒栖——!”
穿书第七十八天,目睹江寒栖死亡后,洛雪烟第一次在没有和他牵手的情况下发出了声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江寒栖死了,就死在她眼前。伤痕累累的尸身在缚魂索的那边,离她很近,又遥不可及。本该从她身上流出的血从他身下流出,像装满水的水壶倾倒一般,急速蔓延开来,形成一道血湾。
梦中笑看她身亡的恶鬼现在却为她而死。
巨大的悲怆宛如掀起的巨浪,浩浩滔天,打得洛雪烟脊背弯曲,她哭着喊不会得到回应的名字,缓缓跪到地上。血一直在流,她眼看着指尖沾上殷红,很快,整个手掌泡在冰凉的血里,就像和江寒栖牵手一样,可他已经不在了。
是她造成了江寒栖的死,是她轻信那场毫无根据的梦疏远他,落了单,给了阿九下手的机会,全是、全是她的错!
洛雪烟语无伦次地向江寒栖道歉:“不该是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全都是因为我,是我害的你,对不起,对不起……”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江寒栖死了,什么也听不到。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红线退了回去,藏在树后面的万重山走出,依旧是一身儒雅扮相,青衣纤尘不染,开口却是一肚子火:“你杀了我的孩子,还破坏我的幸福。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阿九很生气。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阿九很生气。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万重山重新放出一批红线,之前在缚魂索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红褐色细线这次却和缚魂索打了个平手。两种红线交错在一起厮杀,不分上下。他癫狂地喊道:“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洛雪烟。毁掉。幸福。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人是你!谁稀罕管你幸不幸福!”洛雪烟转头瞪着万重山,直觉告诉她,壳子里套的是阿九的意识。她带着哭腔,咬牙咒道,“你不是说我会毁掉你的幸福吗?行,那我祝你跟万重山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万重山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他面目狰狞,操纵红线切断缚魂索,满地都是血红断线。缚魂索越来越少,突然,一条红褐色的线突破拦截,直朝洛雪烟面门而去。
洛雪烟看着那条红褐色的线,心无波澜。她早就应该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穿书不过是上天垂怜,得续数月的寿命。她知足,但有遗憾。她连累了江寒栖,欠他一条命,可惜这辈子是没机会还了。
沾了鲜血的手紧握成拳,洛雪烟盯着逐渐逼近的红线,静候死亡来临。
突然,黑雾裹住红线,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巨兽疯狂吞噬。不消片刻,红线消失殆尽,黑雾带着浓浓的杀气,直奔万重山而去,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万重山陡然变了脸色,慌乱逃往草丛。
不远处的尸体被暗红色的液体层层包住,升至半空,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暗红洗尽,银发少年缓缓抬起眼皮,杀意在血红的眸子中翻涌不息,眉间血莲艳丽欲滴。他抬起手,用看死人的眼神俯视奔逃的身影,冷冷道:
“找死。”
黑雾过境,皮肉皆无,只余森森白骨轰然倒地。
江寒栖落到地上,见洛雪烟跌坐在地,想过去扶她,却在看到她脸上的惊诧时止住步子。他敛了妖气,垂下眼帘挡住投来的目光。他当着洛雪烟的面现出可怖的原形,用无生的妖力杀了人,她不害怕才怪。
江寒栖不愿看洛雪烟的眼神,走向万重山的尸体,默默把给她适应的时间延长到一个月。他想,只要时间够长,洛雪烟总能克服对他的恐惧,他们来日方长。走出去没几步,他若有所感地转过身,被结结实实地扑了个满怀。
“江寒栖呜呜呜,你没事太好了。呜呜呜我……我以为你死了,你没事就好呜呜呜你没事就好。”
江寒栖惊愕地站在原地。
洛雪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她抱得是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紧到甚至有些让他呼吸困难。暖意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感觉怀里好像拥着一朵晒了好长时间太阳的云,温软蓬松,带着阳光的味道。
“你不想我死?”江寒栖整个人都是懵的。洛雪烟被夺舍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怎么会为痛恨的人活着感到庆幸呢?
哭声不减,毛茸茸的脑袋摇了摇。
“你不是恨我吗?”江寒栖糊涂了,他看不透洛雪烟在想什么。
洛雪烟哭得一抽一抽的:“没、没有,没有恨你。”
江寒栖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在躲我?”
“……我、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要、要杀我,我、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江寒栖没想到洛雪烟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就认定他想杀她,还为此生出隔阂,弄得他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几个晚上彻夜未眠。
“就因为一个梦就觉得我要杀你?!你是——”
江寒栖着实是气笑了。他若真想她死还会给她血符教她自保吗?愤怒顶着各种难听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他吸了口气,吐出来的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笨蛋吗。”
轻飘飘的三个字听不出任何责备的意味。
洛雪烟哭得更厉害了:“我、我是笨蛋。呜呜呜,对不起江寒栖,对不起……”
江寒栖的气一下消了。他伸出手,犹豫了下,虚环着洛雪烟,想起复活时看到的惊悚一幕,又问:“刚刚不是叫你跑了吗?为什么不跑?”
假如他复活得再晚一点,洛雪烟就没命了。
洛雪烟心有余悸:“我、我以为你死了……”
江寒栖说道:“我死不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用管我,保护好自己。”
洛雪烟没应声,只是在那里啜泣。
“听到了吗?”江寒栖又问了一遍,看到她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他是无生,死了可以再复活,但洛雪烟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江寒栖等了会儿,见洛雪烟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渐渐焦躁起来。
他跟江羡年逢场作戏,演的是好哥哥的角色,学着其他兄长疼妹妹的方式对她施以假意,以讨她的欢心。可洛雪烟不同。他在她面前从未掩藏过恶劣的本性,也没想过她的喜欢,他没办法把对江羡年演戏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江寒栖想了又想,拍拍洛雪烟的背,生硬地憋出来一句:“别哭了,哭得头疼。”
怀里的人立马噤声,身体却一顿一顿地抽嗒。
江寒栖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去看看那具尸骨。”
洛雪烟抹去眼泪,江寒栖试着牵她的手,没被甩开,他轻轻施力,握得更近了些,拉着她走向万重山的骸骨。
银白色的马尾在余光中一晃一晃的,洛雪烟抬眼打量江寒栖的真身形态。
血肉没,万骨枯,一抔黃土降无生。诞生于死气的恶妖最显著的特征便是银发如骨白,红瞳似血艳。白骨红血织出浴血而出的地狱修罗画卷,一展开,血腥味扑面而来。
洛雪烟无比庆幸,还好江寒栖是不死不灭的无生,他还活着。
江寒栖对上她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什么,放开手,问道:“你是不是能说话了?”
洛雪烟才反应过来自己能说话的事:“还真是。”
江寒栖随口道:“被吓的?”
洛雪烟一阵语塞,她感觉还是被江寒栖追杀更恐怖,万重山的压迫感没他厉害。
洛雪烟迟迟不语,江寒栖以为她真的被吓到了,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说到:“尸骨我看就行,你转过身去。”
“没事,就一堆骨头,我不怕那些。”洛雪烟跨了一大步走到江寒栖身旁,拉着他的袖子,满不在乎地拽着他往万重山的方向走去。她好奇万重山的底细,想知道阿九一家为何会加害她。
江寒栖看了看洛雪烟,挣开手,反手握了上去,温暖的手张开了些,插入他的指缝,两只手严丝合缝地贴到一起。
万重山的骨架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蹲下身,捻起一条仔细看了看,说道:“是傀儡线。”
洛雪烟蹙眉道:“他是人是妖?”
“人,有人给他下了傀儡线,”江寒栖又看了眼胸骨处密密麻麻的红线,面露厌恶,突然明白身上的杀人禁制为何没被触发,“不过傀儡线遍布全身,他就算活着也不能算作人了。”
洛雪烟沉思片刻,喃喃道:“是阿九干的?”
江寒栖接话道:“阿九?那个织娘?”
洛雪烟不记得江寒栖见过阿九,讶异道:“你认识她?”
江寒栖解释道:“她来找点翠那天,我就在楼上,有点印象。她走之前是不是从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洛雪烟惊叹:“这你也知道?”
江寒栖嗯了声,别开脸,装模作样地捡起条傀儡线翻看。他那天之所以在楼上,是因为想暗中观察洛雪烟的言行,等日后投其所好,但这话可不兴说出去。
洛雪烟说道:“她的铜钱掉到地上,我捡起来还了回去。”
江寒栖又问:“你跟她有仇吗?”
洛雪烟笃定道:“没有,我就跟她见过两面。会不会是想抓我来要挟你们三个?我没仇家。”
洛雪烟穿书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身的记忆翻了一遍,确认新身体没给她留下什么烂摊子要处理。
原身的经历平平无奇。她在深海里的一个大蚌壳里化形,游到岸上,被渔民当成落难的渔女,靠着他们的接济度过了最初的时光。了解人类的相处方式后,她想看其他地方的风景,攒了些钱踏上旅途,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定居在太守府。
无背景,无使命,无仇家。
原主的“三无”深得洛雪烟的心,阿九不可能是原身结下的仇。
洛雪烟忽然想起万重山说过的话,他说她会毁掉她的幸福,恍然意识到他就是冲着她来的,又道:“不对不对,她好像就是冲着我来的,但我跟她无冤无仇,好端端的杀我做什么……我们找她对峙吧。”
江寒栖却道:“她死了。”
洛雪烟震惊:“死了?”
“你看骨头,”江寒栖拨开红线,圈了下骨头上的红印,“傀儡线入骨,说明操纵者与傀儡共命,傀儡完全为他而生,顺从他的意志行动。但反过来,傀儡死,他也活不成。”
洛雪烟问道:“那个孩子也是傀儡吗?”
“过去看看。”
黑雾蚀去血肉,白骨露出,和万重山不同,红褐色的线并没有遍步虎子的身体,只是零散地分布在四肢上。江寒栖翻了下骨架,说道:“还没完全成为傀儡。”
难怪总是一副痴呆模样。
洛雪烟转念想起自己被拖到树林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紧张道:“我身体里不会也有傀儡线吧?”
江寒栖应道:“傀儡线没那么容易入体,要让傀儡吃下才行。你那个时候应该只是被他放出的傀儡线暂时操控了。”
“吃下?!”洛雪烟目测虎子身上的红线长度,惊异地又问了一遍,“这些都是他自己吃进去的?”
“对。”
洛雪烟感到一阵恶寒。
对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下手。不对,万重山说不定根本不是她的丈夫……
她随即想起如灰鼠般的妇人仰着头,抻着脖子痴迷地看着风流倜傥的男人的画面,眉头紧锁。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寒栖正在复盘线索,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呜咽一声,没蹲稳,直接跪到地上。他捂着心口蜷缩在一起,疼到气都喘不顺,抖着手摸到匕首,准备捅一刀放血,未曾想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鲛歌响起,迅速镇下无生的妖性。
满头银发一寸寸变回黑色,江寒栖虚脱地伏在洛雪烟的肩头,松开了放在匕首上的手。
良久,歌声微弱下去。洛雪烟晕乎乎地叫道:“江寒栖。”
“嗯。”
洛雪烟眼睛快合上了:“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终结在昏迷前的瞬间。
“下不为例。”
昏迷时,洛雪烟梦到了那场梦的后半段。
洛雪烟从死在岸边的少女体内挣脱出来,视角一转,以一种微妙的第三人视角看到了死相凄惨的自己。尸身上的线是红褐色的,而千咒生出的缚魂索延至另一个方向,她顺着缚魂索看去,发现缚魂索缠在倒下的万重山身上。
原来梦里的她也不是江寒栖杀的。
江寒栖盯着河里的尸体看了会儿,目光在浮在水上的鱼尾上来回打转,蹲下身,合上睁得大大的无神双目,转身离去。当然,他这样没心肺的恶妖并不会产生常人的怜悯,帮没见过的妖瞑目不过是觉得那条鱼尾合眼缘。
怀抱里的人不安分地动了下身子。
江寒栖低头看了眼洛雪烟的睡颜,又看了看桥上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忽然感觉心情很好。月色如水,晚风温柔,流萤四散,她在他怀里安睡。
“好梦。”
奔流不息的河流卷着缱绻缠绵的低语抵达怀中人的梦乡。
梦中,洛雪烟停下脚步,看了眼潺潺流水,尔后追上江寒栖,随他一同走过了月朋桥。
第40章 番外 血爱 “娘,爹去哪儿了……
“娘,爹去哪儿了?”
“他去给客人画美人扇了。”
“那爹爹明天会回来吗?我想爹爹了。”
“会的。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堂。”
“爹爹真的回来吗?”
“快睡,时候不早了。”
带上房门,阿九走下楼,一改哄孩子时的温柔神情,哀伤爬上眉梢,压得眉眼耷拉下去,成了一副令人不适的苦相。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楼下,心里的那块空缺被扯得更大了些,寒意灌进心窝,冻得她魂冰魄凉。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手,却又因为木头的凉意猛地松开,留下一道充血的红印。
阿九心情沉重地走到织机边上,那上面架着一块未织完的布。
布是摘星楼里颇负盛名的绮华娘子订的。按照约定,她后天就要将布交给绮华。没织的布剩得不多,只要她想,一个晚上就能织完。
阿九在织机前坐下,摸了摸那块布,失魂落魄地看着烛台发呆。
可她织不下去。一碰织机,她的脑子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万重山笑意盈盈地搂着绮华走进摘星楼的画面。
是的,她的夫君,移情别恋了。
阿九没有感到愤怒,只是心里堵得慌。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万重山,也不奢求他能全心全意地爱她,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平淡淡的夫妻。
她和万重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才结为夫妻的,准确来说,万重山算是“被迫”迎娶她的。
彼时闹饥荒,万重山挨家挨户讨吃食。那时一个馒头千金不换,哪有人愿意施舍他口吃的?他从村头走到村尾,没要到一口吃食,晕在她家门口。
她的娘亲好心,将万重山带回家,给了口吃的,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万重山醒后感激不尽,又是磕头又是谢恩。
阿九的爹正愁阿九老大小一姑娘嫁不出去,见万重山模样俊俏,灵机一动,问他是否愿意娶阿九。若愿意,他家就为他多添一双筷子;若不愿,那就另寻出路。
能吃上饭对一个饱受饥荒之苦的穷酸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万重山想了一夜,答应了下来。
嫁不出去的丑姑娘就这样有了夫君。
后来阿九的父母相继离世,万重山想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闯。阿九便随他一起到了蕴灵镇,靠织布的手艺站稳了脚跟。万重山则拜一个丹青师为师,随他学画美人扇。他很快就将丹青师的技艺学了个七七八八,开始自己接活画美人扇。
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还有了孩子。
阿九以为他们一家三口能永远幸福下去的,直到她撞破了万重山和绮华厮混在一起。
她早该察觉的。阿九想。
万重山在三个月前就时时夜不归宿。他说是客人要求他上门画美人扇,可她在替他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口脂的印子。
阿九渐感压抑,甚至到了有些喘不上气的地步。她熄灭蜡烛,提着灯笼离开家。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只是不想再在镇子里呆下去了。
阿九走过月朋桥,想起刚来蕴灵镇时跟万重山走过桥的光景,愈发难过。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但现在走在桥上的只有她一个人。
阿九站在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终是憋不住泪水,失声痛哭起来。她这样不堪的人是留不住万重山的。
“需要手帕吗?”
耳畔传来温和男声,清荡荡的,像是流水击石。
阿九本能地遮住脸,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不敢去看旁边的人。
一方手帕递了上来。
阿九怯生生地看过去,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
月华流照其面,他眼似双星,朱唇点红,喜相含笑,貌若佛子,左耳坠着一只白玉雕成的狐狸耳坠。蹲坐的狐狸栩栩如生,耳尖和底部透着浅浅的红。
“你看起来很难过。介意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阿九看着那双饱含悲悯的眼,一下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攒在心底的苦闷与无助在温柔的鼓励里冲破伦理的束缚,她语无伦次地跟男子讲了“家丑”。从与万重山相识到发现他负心背叛,她想到哪说到哪,哭了说,说了哭,心在话语中一次又一次破碎,裂成一片一片的碎块。
她在讲述中渐渐认清了自我——她是个骗子,对自己撒过很多很多谎的骗子。
早在绮华之前,万重山曾经与其他女人有染。有次她看见他们两抱在一起,万重山解释说是那个女人没站稳,他不过是出于好心扶了一把。
他那么说,她就那么信了。
其实相信撞破的谎言很简单。眼睛一闭,回想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的想法,再睁眼,谎言就成了现实。
在和万重山生活的光阴里,阿九将这个方法用得炉火纯青。
男子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爱你夫君吗?”
阿九愣了下,重重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你明天此时再来此地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第二天,万重山仍未归家,阿九如约到了河边。男子背对着她站在岸边。
阿九才发现白玉狐狸身后有许多尾巴,乍一看像一朵高洁的白莲,尖上淋了点血。
“你来了,这个给你。”男子转过身,冲阿九笑了笑,拿出一捆红绳。
“这是?”阿九接过红绳,翻来覆去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门道。她捻了捻红绳,比棉麻韧,比金属软,摸不出材质。
“可以让你夫君爱上你的东西。”男子笑弯一双眼,像极了慈眉善目的佛。
阿九不解:“这红线怎么用?”
“以你的血滋养,使其浸透爱意,然后……”
河水清澈,皎皎白衣倒映其中,吞月纳星。佛子的笑语与风缠在一起,狐狸尾巴轻轻晃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晚风吹散话语,携着声音拂过水面,将那些字词抛进河中,留得一身轻快向远方吹去。
阿九捧着红线立在河边,望着男子上了桥,身形渐渐虚幻。她攥紧红线,疾步朝家里走去。
碗里盛着血,血里泡着线。
阿九将稍大一点的碗倒扣过来,盖在那只碗上,将两只碗推到其他瓶罐之后。她手拿一根红褐色的线,打开木盖,将线扔了进去。线接触到锅里的鲈鱼立刻消失不见。
阿九把鱼装出锅,端着盘子走到饭桌旁,朝楼上喊了一声:“重山,该吃饭了。”
“好香。今天中午做了什么菜?”万重山从楼上走下,被鲈鱼香得猛吸一口气,顿时口齿生津,食欲大开。
“你最爱吃的鲈鱼。”
阿九盯着万重山一口一口吃下鱼肉,暗暗松了口气。
他将她的爱意悉数吞下。
“今晚还去给别人画美人扇吗?”阿九将鲈鱼肚子上最肥美的那块肉夹到万重山碗里。
“画什么美人扇,”万重山吃掉鱼肉,摸了摸儿子圆滚滚的小脑袋,朝他笑了笑,“晚上留在家里陪你和虎子。”
“好。”阿九欣慰地笑了出来。
果然,只有吃下她的爱,他才会感同身受,反过来爱她。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虎子摸黑潜入灶台,想找被娘亲藏起来的糖吃。他看到阿九把糖藏在罐子里,放到了灶台放调料的地方。
虎子摸到一个倒扣的碗,大为欣喜,美滋滋打开碗,往里面一掏,抓出一把湿漉漉的线。
线?虎子抓着那把线走到屋外,借着月光,他看到满手红色。线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红色的液体,他靠近闻了闻,闻到一股怪异的腥臭味。
“虎子。”
听到阿九的声音,虎子下意识一抖,将手背到身后。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把手伸出来,听话。”
虎子看着阿九的笑,心里一阵发毛,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听话。”
阿九步步逼近。
“听话。”
虎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
阿九怒吼,脸扭曲在一起,没有人样。
虎子撞到一堵肉墙,抬头一看,看到了万重山的脸。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无光的眼珠一转不转。
万重山一把夺过红绳,掰开虎子的下巴,塞进了他的嘴里……
又是一个有着清风朗月的夜晚,阿九走下月朋桥,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男子。
“你现在很幸福。”男子笑道,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晚。
“感恩活佛护佑加持。”阿九面朝他,磕头跪拜。在阿九心里,男子就是佛的化身。他是来世间渡她的活佛,救了她余生的幸福。
“我要离开蕴灵镇了,在此之前,有件事我要嘱咐你。”
“活佛请讲。”阿九伏在地上虔诚地仰望着男子。
“我算了一卦,你的姻缘之后还有一劫。这枚铜钱你收好。”
阿九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接下带血的铜钱。
“你将这枚铜钱戴在脖子上。日后第一个捡到这枚铜钱的人会毁掉你的姻缘。”
“有破解之法吗?”
“有。若那人出现的话,你就杀了他。”
佛子耳垂上的红色狐狸耳坠晃了晃,像是在随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