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风如潮涌,天光青灰。

    小厮通传,有来客求见,杜让从账本中抬起头:“何人?”

    小厮奉上一方绣帕,杜让接过,鼻间嗅到一股淡淡酒香,他心有所动,“快请。”

    话音落下,杜让又道:“来人何处?我亲自去。”

    “回郎君,客人在后门。”小厮快步跟上杜让。

    院门从里打开,门外一道修长身影,一身灰色布衣,戴斗笠,露出下半张脸,杜让一眼看出来人。

    “快进来。”杜让激动道。

    两人入了书房,杜让又惊又喜:“我真是没想到你会回来,你不去隆部了?”

    孟跃摘下斗笠,温声道:“瑞朝有难,我虽是商人,但也希望能尽一份力。”

    这可真是……

    与杜氏的儒商之道不谋而合。

    杜让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为孟跃斟茶,“不瞒连穗,我心中也是这般想的,我这边筹集粮食,不日就能送去谯城。”

    孟跃闻言,眸光晃了一下,而后抬眸肃然道:“杜兄,我也要与你说这事。”

    “我撞见太子心腹与大粮商贾氏来往,我恐事里有猫腻。”

    “什么?”杜让迟疑,他原本向孟跃前倾的上半身也慢慢坐回,眉头紧蹙,又看一眼孟跃。

    孟跃叹道:“杜兄,你我相识不过岁载,要你对我全然信任并不现实。但我还是要与你说,太子先到谯城,国之储君何等贵重,天子百官,目光聚焦。太子一路可谓畅通无阻,再贪的官也不敢在此时冒头。”

    杜让深以为然,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静等孟跃后文。

    “然而…”孟跃话音一转,压低声音:“谯城的布粮却是颗粒有数,粥稀见人,再加上太子心腹私会大粮商,我疑邻省怕是调不来粮了。”

    杜让心头一咯噔,手上的茶盏翻落,茶汤洒了他一身,他却顾不得烫,扑过来捂孟跃的唇,“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若孟连穗所言属实,那邻省的粮去哪儿了?

    不止邻省官员,京里户部都得遭殃。而太子明知此事却不举,挪移粮食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届时朝堂大清洗,储君被疑,恐动摇国势。

    屋内死寂,如一汪深潭,杜让心如擂鼓,却对上孟跃平静明亮的双眸。

    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要命的话,还这么冷静。

    杜让声音都在发颤:“连穗,我…我松开你,你莫…胡说…了。”

    孟跃眨了眨眼,杜让缓缓松开她,孟跃弯了一下眉,给杜让一个安抚的笑:“也或许是我想多了。”

    杜让也想笑笑,但他勾了勾唇也不得,实在笑不出来。

    “连穗稍等,为兄失态,先行更衣。”杜让此刻需要独身静静。

    孟跃坐在榻上,今日的天光算不得好,菱花窗内用纱糊了一层,光线透进来,愈发昏暗朦胧。

    孟跃背对菱花窗而坐,半低着头,大半张脸都被黑暗隐匿,沉静的像一座雕塑。

    屋门再次推开,脚步声响起,杜让换了一身雪白色的宽袖长袍,显得他斯文儒雅。

    “让你久等了。”杜让道。

    孟跃摇摇头,两人相视无言,杜让向榻而去,隔着一方小桌与孟跃并坐。

    “你今日来寻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孟跃抬起头,暗淡的光勾勒她流畅的侧脸,轻声道:“随大流,但凡行事都扯上一干商众,对上太子的人记得装傻充愣,不要被利益迷惑。”

    她看了一眼茫然的杜让,又垂下眼,“我还有事,这就走了。”

    杜让回过神来,“这么赶?好歹用顿午饭。”

    孟跃起身,笑了笑:“下次罢,有缘总会相会。”

    杜让微怔,随后跟着笑了一下,“你说的是。”

    他看着孟跃,这会儿细细瞧,才发现眼前人眼底泛青,鬓角垂落碎发,美玉染尘,冷冽之余颇有几分古韵。

    “其实,你不与我说也无妨。”他们认识的日子这样浅,竟值得人这般奔波为他。

    杜让心头像揣了一个火栗子,滚烫一片,他上前拥住孟跃,低声唤:“连穗,你的情我记心里了。多谢。”

    孟跃身子微僵,随后又强迫自己放松,敷衍的拍了拍杜让的背。

    杜让松开她,双眸定定望着孟跃:“连穗,我今日才知了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上苍当真厚待我。”

    孟跃轻笑。

    随后,她离开江州,一人一马穿梭秋风夜露,马蹄踏过泥泞,枯叶盘旋飞舞,不沾她身。

    孟跃赶回谯城,混在灾民里。

    正逢午时,她跟着灾民去打饭,锅里熬着稠粥,孟跃吃了一口,糙米中夹杂今年的新米和青菜。

    周围一片欢喜,孟跃心头发沉,前些日子,灾民吃的都是糙米,那时粥很稀。

    江南的大商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么快供应粮食,不知道太子许了什么重利。

    孟跃随着人群离去,忽而一阵喧哗,孩童的哭闹和抱不平之声。

    孟跃看去,尖嘴猴腮的男人正在抢一个五六岁孩童手里的粥,这里离官差很远了。

    稚童一直哭,“那是给我阿娘的,她病了,我带给她的…”

    男人听的烦躁,抬脚就踹,脚没落到孩童身上,却哎哟哎哟叫唤,旁边滚了一颗鸡子大小的石头。

    “哪个王八蛋偷袭我。”

    “是‘他’。”一个吊梢眼的半大小子指向孟跃,以尖嘴猴腮男为首,另一个敦实男加吊梢眼,三个人把孟跃包围。

    “小子,今天叫你吃个教训,逞英雄要付出代价。”

    “一起上——”

    吊梢眼和敦实男左右包抄,打算架住孟跃双臂,尖嘴猴腮男正面攻击。

    然而孟跃双手使了个巧劲儿,胳膊如灵蛇一般挣脱,双手撑在两人肩头,整个人腾飞而起,一脚上踢尖嘴猴腮男下巴,咔吧一声响,男人向后仰去,嘴里吐出血沫,飞滚两颗牙。

    尖嘴猴腮男脑瓜子嗡嗡,半天爬不起来。

    左右两人都傻了,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一股力拉扯,孟跃退开,这两人面对面撞了一嘴巴血。

    周围百姓纷纷叫好,小孩儿也不哭了,跟着用力拍手。

    “臭小子。”尖嘴猴腮男终于爬起来,像一头牛冲向孟跃,却见孟跃闪身一避,同时脚一勾,那人摔了个嘴啃泥,再次吐出一颗牙。

    叫好声更甚。

    人群外,侍卫小头领望向马车内的青年,轻声问:“十七殿下,咱们要不要上前抓捕贼人。”

    十七皇子好整以暇望着,“好戏正酣,你们捣什么乱。”

    小头领止了声,目光落在孟跃身上,心想这人是个好苗子,回头可以把人招进来。

    那厢孟跃解决了尖嘴猴腮男,正欲解决另外两个,谁知那吊梢眼半大小子撒来一把泥,孟跃不小心被溅到一些,她下意识拨开面前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脸。

    原本看好戏的十七皇子顿时握紧手,一张艳丽如牡丹的面皮紧紧绷着,眼神晦暗难明。

    小头领微惧,“殿下?”

    十七皇子低低笑出声,忽而落了车帘,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下马车,径直往人群中去。

    孟跃将三人撂倒,确定三人半日内跑不远。

    她打算跟顾珩知会一声,把这三人抓走,否则孟跃离开后,难保这三人不会迁怒小孩。

    倏地,平地惊雷炸响般,十七皇子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欺压弱小,聚众闹事,给本殿抓起来。”

    孟跃眼皮一跳,想跑却是晚了,两名侍卫拦在她跟前,“义士,十七殿下有请。”

    孟跃:………

    孟跃稳了稳心神,她还惦记小孩,恳请十七皇子医治小孩的阿娘。

    十七皇子欣然应允。

    孟跃抱拳道:“多谢殿下。”

    十七皇子笑眯眯看着她,把孟跃带上自己马车。

    孟跃推辞:“草民卑贱之身,恐污了殿下………”

    十七皇子拽住她手腕,虽是笑着,眼神危险:“本殿命令你上车。”

    孟跃看他一眼,飞快垂下眼,上了马车也贴着一角坐着。

    十七皇子上下打量她,兴味十足:“听你的口音,是江南人士?”

    孟跃应是。

    十七皇子问孟跃:“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孟跃心念电转,道:“草民姓陆,单名一个穗。家里开了一个小粮食铺子,可惜………”她止了声。

    十七皇子从描金填漆小桌上,取了一枚话李缓缓嚼着,酸、甜、咸、甘数种滋味在口中迸裂开来。

    他神情不变,少顷,将话李咽下肚。

    他微微一笑,眉眼都舒展开,仿若海棠盛开,“陆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孟跃微顿,十七皇子并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

    孟跃扯了扯唇角,含糊应对。

    十七皇子也不恼:“你年岁几何。”

    孟跃随口胡诌:“回殿下,草民二十有五。”

    “喔?”十七皇子声音轻扬,“比本殿大了好几岁。本殿今岁十八,还未及冠。”

    孟跃自认是个健谈的,但此刻却是接不了茬,愣愣点头。

    十七皇子将一碟话李递过去:“味道很好,你也尝尝。”

    孟跃道:“十七殿下,草民卑贱……”

    十七皇子沉声:“本殿命令你吃。”

    孟跃抬起手,在白玉镶金的碟子边缘,捻了一颗话李吃着,又甜又酸的味道,激的她微微皱眉。

    十七皇子笑问:“吃不惯?”

    孟跃斟酌用词,“从前不怎么吃。”

    “往后多吃几回就吃惯了。”十七皇子把碟子放回桌上,后背靠着车壁,矜贵强势:“你家里是粮商,怎么只你一人了。”

    他把之前岔开的话题续回来了。

    孟跃眼睫半垂,眉宇间涌上一层哀色,“都没了。”旁的却是不说了,任人想象。

    十七皇子也不问了,两刻钟后,马车停下,孟跃发现不是刺史府。

    十七皇子看向车内迟迟不下的孟跃,轻笑:“陆穗,愣着做什么,跟上。”

    院子是典型的苏式园林风格,轻盈素雅。

    十七皇子所过之处,仆人恭敬行礼。

    孟跃被十七皇子带进二门,仆人都散了一般,孟跃指尖蜷缩,她站在原地,唤道:“十七殿下。”

    十七皇子回身看她,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廊下,正是午后,日光最盛,将大半个廊道都映的清透。

    可是四下无他人,唯有她与十七皇子对望,天高地阔,寂静冷清,她仿若被野兽锁定。

    十七皇子看见她绷紧的身子,似笑非笑:“你这般怕本殿做甚,本殿又不吃人。”

    孟跃示弱,她神色惶惶,不安的捏着自己手指,道:“殿下身份高贵,草民身份低微,草民不知殿下想要草民做什么,草民…害怕……”

    廊下传来轻笑,十七皇子生的很漂亮,貌若好女,容姿研丽,堆金砌玉养出来的金贵人,他同顾珩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情。

    一个艳丽危险,琢磨不定。一个清丽无双,百般柔情。

    十七皇子看着孟跃,眼尾微扬,锐利夺人,他说:“本殿喜欢你,往后你就跟在本殿身边伺候,保你荣华富贵享不尽。”

    孟跃一个字也不信,却是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殿下,草民不值………”

    “你不是想申冤报仇?”十七皇子轻飘飘一句反问,阻了孟跃的拒绝。

    孟跃倏地抬眸,十七皇子挑眉:“你在车内同本殿说的话,难道不是暗示你有冤情?”

    孟跃张了张嘴,哑口无声。

    十七皇子缓缓靠近她,孟跃步步后退,直到她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一只手抚过她的脸,轻柔擦掉她左脸的泥尘,“男装扮的不错,可惜遇着了我。”

    十七皇子收回手,大笑离去,孟跃权衡一二,咬咬牙跟上。

    第72章

    正房布置不同于园林的玲珑,入门一块巨大的牡丹纹羊毛地毯,大门左右各置一对落地海棠红花瓶,正门上首置百鸟朝凤彩绣座屏,两侧一对玳瑁宫扇,下放大红酸枝木栅足案,案前半人高的鎏金凤首青铜熏炉缓缓烘着热意香气,怎一个奢华了得。

    屋内摆设与园林背道而驰,孟跃猜测是十七皇子亲自改设。

    十七皇子在案前盘腿坐,睨了孟跃一眼:“沏茶。”

    孟跃应是,她手上利落,将茶水奉上,敛目退之一侧,没了那沉静稳重的眸光,十七皇子发现她的五官十分俊秀,犹如美玉,秀丽温润。

    十七皇子看着她,喝了一口茶:“茶水太凉。”

    孟跃退出门,寻了人问明小厨房,须臾她快步取热水回来,重新沏茶。

    十七皇子拽住她手腕,孟跃只得在案边跪坐:“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十七皇子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抵在案上,单手托腮:“茶水太烫,暂时喝不成。你且说说你的冤情。”

    孟跃拿捏不准他的心思,斟酌用词,孟跃自述是江南某地一个小粮商之女,与人成婚,谁知大粮商贾氏仗着家大业大,侵吞他们家产,陆家本欲上告,不想洪水先来,贾氏趁机杀了她家人。

    “如今贾氏与太子门下勾连,草民委实迷茫。”孟跃红着眼道:“恳请十七殿下为草民做主。”

    十七皇子面带遗憾,“你成婚了啊。”

    孟跃:………

    孟跃应是。

    十七皇子单手握着盖子拨动,茶盖与茶盏轻轻相击,发出清鸣之声,“那你现在是寡妇?”

    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孟跃仍然应是。

    十七皇子将盖子重新合拢,发出一声脆响,有些怨念,“你年纪那么大,还是个寡妇,除了本殿不计前嫌,谁还会喜欢你。”

    孟跃忽然后悔跟着十七皇子走,世间法子有百种,她却选择吃力不讨好的那种。

    孟跃谋划逃离,却感觉手上一热,十七皇子握住她的手,眉梢带笑:“我骗你的,我对你一见钟情,一点都不嫌弃你喔。”

    他眉眼弯弯,面庞白皙,笑起来又乖又软,孟跃却总感觉十七皇子随时能咬她一口。

    仆人在门外唤,十七皇子对孟跃道:“去沐浴更衣。”

    孟跃行礼退下,她被仆人带去厢房。

    两个大力婆子用力搓洗她,孟跃感觉皮肉都要搓掉了,她冷了脸,“出去。”

    婆子皮笑肉不笑,“娘子安分些,否则殿下知晓了………”

    孟跃沉声:“殿下知道你这么苛待我,会先打你三十板子,你信不信。”

    她理直气壮,气势太足,俩婆子对视一眼,到底是怕了,讪讪退下。

    孟跃快速冲洗,衣挂上挂着鹅黄色襦裙,胸口银绣如意纹,外套绛红色宽袖衫,下摆处大片牡丹花纹,金线滚边。

    太华丽了。孟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惯作男装,冷不丁打扮,很是陌生。

    孟跃离开铜镜,用毛巾将湿发擦的半干,扯了丝带将头发半束,不施粉黛,重新回到正房。

    十七皇子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望去,一道婉约清丽的身影映入眼帘,玉骨不染俗,凌波仙子醉红尘。

    十七皇子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连指甲盖都泛起青白。

    孟跃上前行礼,十七皇子仔细打量孟跃:“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他拉着孟跃的手在案边坐下,“本殿听了你的故事,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本殿从前身边有一个大宫人,名叫悦儿,聪慧过人,体贴周到,可惜被奸人所害。她死后,本殿日日夜夜都念着她,脑海中描摹她的模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从来没有一个人………”十七皇子偏头看向孟跃,抬手抚着孟跃的湿发,触感冰冷,他笑容更冷冽:“让本殿如此印象之深。”

    孟跃垂下眼,身子紧绷,余光留意十七皇子。危机时刻,她也只能挟持十七皇子逃命。

    忽然,孟跃肩头一沉,十七皇子偏头搁在她肩上,“穗儿,本殿替你沉冤,你要一心一意跟着本殿。”

    孟跃含糊应声。

    那厢,十六皇子久等不着孟跃传信儿,暗暗焦急,派小全子私下打探,“巧遇”孟跃的人。

    “孟姑娘在十七皇子身边…那…”那他们殿下怎么办?小全子怀疑自我。

    他怎么跟十六殿下汇报?!

    然而小全子预想十六皇子的愤怒没有出现,十六皇子道:“她是受人挟持,身不由己,我得救她。”

    次日一早,十六皇子向十七皇子别居的小院发出请帖,道有要事相商,请十七皇子出门一叙,十七皇子看过请帖,笑出了声。

    心腹疑惑:“殿下,十六皇子是不是别有用心。”

    “是啊,他别有用心。”十七皇子随手把请帖扔了,一路回到后院,孟跃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动静回头望来。

    她垂首见礼:“见过殿下。”

    十七皇子向孟跃行去:“你真是好手段,在本殿眼皮底下,都把消息传出去了。”

    他狠狠掐住孟跃下巴,俯身逼近:“你以为十六能把你救出去,你俩做对活鸳鸯?别做梦了。”

    他抬手向孟跃衣襟而去,孟跃抬手抵挡,越过十七皇子向门外去,才发现屋门不知何时关上。

    身后,十七皇子一脚踹她腿弯,孟跃顺势向前滚,卸了力道。

    她就地滚了两圈,迅速站起,与十七皇子对峙。

    孟跃道:“你早认出我了。”笃定语气。

    十七皇子眯眼笑。

    孟跃皱眉,她当初与十七皇子不过几面之缘,没怎么近距离接触,竟然有人熟悉她至此。

    十七皇子好整以暇望着她,“让本殿想想,你现在会怎么做?故伎重演,以死相逼?”

    不等孟跃回答,十七皇子哈哈大笑,又瞬间敛了笑,冷声道:“那你就去死,本殿会向父皇上报,说你是我此生挚爱,追封你为本殿的侧妃。你也不枉此生了。”

    孟跃冷笑,“我为什么要死。”

    他们说话的功夫,门口一直没有动静,孟跃心里有了结论,十七皇子自负依旧。

    她略松了口气,倏地进攻,与十七皇子交手,两人拳脚相击间,十七皇子又露出笑,他躲过孟跃的拳头,快速靠近,“你身上是山茶花香,与本殿的熏香一样,你猜十六会怎么想。”

    孟跃提膝攻他下三路,被十七皇子阻挡,然而十七皇子却疏忽了上半身防守,巴掌裹携香风甩在他脸上,清脆的一声响,十七皇子白皙的脸浮现红痕。

    他退开几步,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失声道:“从来没人打过本殿的脸。”

    当初孟跃诈死,十七皇子被罚,也只是禁足,没挨过巴掌。

    孟跃双眸淡淡,“现在体验过了。”

    “!!”十七皇子的手探向腰间,一道鞭子如灵蛇袭来,那是用钢丝混着牛皮编织而成的长鞭,末端坠着铜杆,甩来时候,带着凛凛破空声。

    孟跃闪身躲开,身后的博古架四分五裂,上面的玉器摆件碎了一地。

    她瞳孔一缩。

    十七皇子咬牙:“看你往哪儿跑。”

    他快步上前,屋子太窄,孟跃一边扔花瓶盆栽抵挡,引着十七皇子入内室。

    她穿过珠帘,钢鞭紧跟而至,将珠帘缠成一串,这短暂的停顿,孟跃回身而来,空手夺过鞭梢,手腕一翻,手里将鞭子绕了几圈。

    十七皇子一时夺不过,而孟跃快步袭来,近了十七皇子的身,两指扣住十七皇子手腕,卸了他力道,成功夺了鞭子。

    两人攻守易型。

    十七皇子退后几步,他看着孟跃,随后又笑了,“你若杀了我,别说你,十六也得给我陪葬。”

    孟跃目光一直留意屋门,道:“我没有要杀你。”

    她只是拖延时间,然而盛怒的十七皇子仿佛被安抚了,软了语气,有些委屈:“你居然打我的脸。”

    孟跃:“………我只是防身,情非得已。”

    她想跳窗离去,被十七皇子看穿意图,十七皇子幽幽道:“我派了重兵把守,纵使你吕布再世,也别想逃出去。”

    孟跃眸光微暗,她扔了手中长鞭,“十七皇子,其实你我并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不死不休。”

    十七皇子控诉:“因为你诈死,我被禁足三年,坏了名声,你说没有仇恨?”

    他那样生气,面颊都因为愤怒晕了红,艳丽若牡丹,但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谁让本殿喜欢你,你在本殿身边乖乖伺候三年,便抵了这债。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孟跃一副意动模样,她靠近十七皇子,两人已经很近了。

    仅三步距离,孟跃忽然拔了头上簪子,抵在十七皇子白皙的颈子,“放我走。”

    十七皇子漂亮的脸上,浮现失望,“悦儿,你又骗了我。你刚才还说不会杀我。”

    孟跃道:“不,我只想活命,不想杀你。”

    十七皇子叹息。

    孟跃眉头微蹙,总觉得十七皇子此刻过分配合,都有些乖巧了。

    忽然,她指尖颤抖,差点握不住簪子,十七皇子笑盈盈道:“是不是觉得手上没力了。”

    叮当声响,簪子落地。

    十七皇子将孟跃揽入怀中,孟跃一边推拒他,一边看向扔在墙角的钢鞭。

    她虚弱道:“鞭子…有毒……”

    “是啊。”十七皇子握着她中毒的右手,掌心紫红,十七皇子轻轻摩挲,忽然手下用力,按在伤处。

    “唔啊……”孟跃吃痛闷哼出声,苍白的额头沁出细汗。

    十七皇子温柔的抚摸她的脸,“现在,你该想办法求本殿放过你。”

    孟跃低低喘着气,缓了一会儿,抬眸:“太子卖官鬻爵。”

    十七皇子脸上得意的笑顿住,孟跃道:“我的身份是假的,经历是假的,唯独看见太子的人与大粮商接触是真的。十七殿下,你那么聪明,其实也有预料是不是。”

    十七皇子不语,屋内一片狼藉,日头高悬,光透过格形窗棂洒进来,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孟跃右手钝钝的痛,脑子也跟着眩晕,她咬了咬舌尖,强撑:“殿下,我自认还有几分聪明,还请殿下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十七皇子挑眉。

    孟跃继续道:“我如今已经中毒,天地之大,我只能留在殿下身边,哪怕为了活命,我也会唯殿下马首是瞻。

    这话搔到十七皇子痒处,他暂时被说服了。

    十七皇子给孟跃喂了一颗药,将孟跃打横抱起,穿过内室放在榻上,居高临下道:“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哼。”

    他打开屋门,命人进屋收拾,决定会一会十六,一人匆匆而来,“十七殿下,四殿下遇刺了。”

    “什么?!”十七皇子立刻带人前去救援。

    他前脚刚走,后脚院内起火,院中喧哗,屋门再次被打开,孟跃强迫自己睁眼,却只看见一道模糊身影。

    “跃跃,我来了。”

    孟跃彻底昏死过去,等她再醒来已是黄昏,身处废弃庙中。

    好一会儿,她眼中才映出清晰篝火,顾珩摸了摸她的额头,“退热了。”

    孟跃脑子迟钝,试探唤:“顾珩?”

    “是我。”顾珩忍不住亲亲她的额头,愧疚不已:“对不起跃跃,是我来晚了。”

    孟跃身心一松,勾唇笑道:“来的不晚,刚刚好。”

    顾珩取了温水和饼子,扶着孟跃半坐起身,喂孟跃吃下。

    用过食物,孟跃才看了看右手绑带。

    顾珩握住她的手,“你右手带毒。时间紧,我只能划开皮肤放血。”

    孟跃眨眼,夸他:“真聪明,”

    顾珩想要笑一下,可是垂眸,眼泪砸在孟跃的掌心,浸湿绑带。

    “对不起跃跃,是我故意给十七写帖子激怒他,才害你受罪,对不起。”他泪湿满面,如雨后梨花,惹人垂怜。

    孟跃抬起左手,温柔的为他擦去泪水:“我都懂。”

    “阿珩,我有些冷,你抱抱我。”

    顾珩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两人相依偎。孟跃嗅闻到顾珩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感到安心,“你给十七皇子下请帖,是想确认我的位置罢。”

    顾珩轻轻应了一声。

    顾珩了解十七皇子,他知道他这封请帖下去,会让十七皇子多想,转而去找孟跃麻烦。十七皇子如果把孟跃藏在他处,肯定会离开小院。反之亦然。

    十六皇子本就负责后勤,对灾民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引导灾民里面的生事者袭击四皇子,引走十七皇子。同时派心腹扮作和尚,佯攻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他也假装被流民袭击,从而失踪。

    这才得以抽身营救孟跃,他略通岐黄之术,暂时为孟跃压制毒性。

    “幸好,我前些日子安置一位杏林圣手,他肯定能救你。”

    顾珩压着后怕,尽量语气轻松,孟跃听着他细细道来,由衷道:“阿珩,你真是妥帖。”

    她念及自己,“我……”

    她被十七皇子发现了,原想着将错就错,利用十七皇子查清太子同大粮商交易了什么。

    她对十七皇子说太子卖官鬻爵,是诓十七皇子。

    这又非皇朝末年,哪里就走到这一步了。

    孟跃叹道:“我低估了十七皇子。”

    她说出十七皇子那根带毒钢鞭之事。

    十六皇子眼里闪过一抹戾意,他垂下眼,淡淡道:“应该是十七禁足期间捣腾的。”

    当年孟跃诈死,十七皇子受罚,牵连他母妃和两个哥哥。

    但齐妃和四皇子七皇子没有迁怒十七皇子,反而趁承元帝怒火稍歇,给十七皇子送了不少解闷的玩意儿。

    第73章

    秋意浓,露更重。

    破庙简单修缮过,挡住夜风却挡不住山中寒意,但孟跃却不觉冷,身前火堆烧的旺,顾珩披着狐裘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寒冷都被隔绝了去。

    她这会儿没有睡意,蜷缩一下指尖,问:“你怎么想着让人假作僧人偷袭?”

    顾珩用脸蹭蹭她的额头,忍不住又亲了亲,“有人想浑水摸鱼,我偏要把他她扯到太阳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京城接二连三建庙,其他地方更甚。

    此次谯城水患,有大户捐钱,却不是以往那般布粥造棚,而是捐钱造庙。

    百姓遇祸,心中迷茫脆弱,被僧人三言两语哄的出家。

    孟跃微微垂眸,漆黑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她在狐裘下握住顾珩的手,指尖摩挲:“庙建了,长长久久在那儿,往后逢人问起,便能提一句某某人出钱,有大善心。若是布粥造棚,灾过了,这些施的恩也都散了。”

    这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前人玩剩下的。

    火堆中的枯枝爆裂出声,蹿起火星子。

    顾珩倾身,从狐裘中伸出手,用长棍拨了拨火堆,火焰更盛。

    他道:“于灾民而言,朝廷对庙宇僧人优待,免赋税徭役,好些百姓此番遭难,磨了心气儿,想着出家过的轻松些。”

    但这只是开始,等灾情后,官府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定会有乡绅富贾把田地挂靠庙宇名下。

    孟跃回想起向她定购马匹的僧人,心头发沉。

    两人不知不觉聊的多了,孟跃的声音里也有了困意,顾珩轻拍她的肩,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哄她入睡。

    孟跃耷下眼皮,睡了过去。

    庙内寂静,顾珩脸上最后一丝温情退去,橙黄色的火光映出他冰冷森寒的脸。

    他静坐许久,期间庙外侍卫又送来干枝,添了火,恭敬退下。

    直到后半夜,顾珩才歇下。

    那厢谯城中,十五皇子到处寻找十六皇子,不顾疲惫,被看不过去的十三皇子强行带回刺史府。

    相比刺史府的喧哗,别院如古潭死寂。

    十七皇子静坐在孟跃住过的屋子,垂着头,面无表情,一星灯火浅浅亮起微光,勉强驱散黑暗,给他身上镀了一层暗黄色的光,将他白皙的肌肤映的昏黄,犹如铜像。

    而他周围,一地狼藉中浸着暗色血迹。

    他看见安然无恙的四皇子时,就知道中计了,急匆匆带兵赶回,却已晚了。

    孟跃不见了。

    他盛怒之下,杀了看守孟跃的侍卫,鲜血飞溅他面上,身上,犹如玉面罗刹。

    又一次。

    又一次,他以为胜券在握时,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十七皇子抬手抚摸脸,孟跃扇过的地方,辣辣作痛。

    夜色寥寥,漫漫无边。

    门口侍卫如木桩守着,不敢相劝。

    夜越来越冷,终于,浓墨般的夜色渐渐退去,天边露出一点青灰。

    屋门从里面打开,十七皇子面色苍白,脸颊上的指印愈发明显,他缓缓抬起头,两侧碎发凌乱,双目泛红。

    侍卫迟疑唤:“殿下。”

    十七皇子遥看天边,可一可二不再三。

    悦儿,你又骗了我。我会找到你,杀了你。

    死人才不会骗人。

    屋门重重关上,十七皇子头也不回的扎入长廊。

    树梢上的飞鸟四下张望,拍拍翅膀飞走,一路出城,没入山林。

    庙外传来响动,顾珩瞬间睁开眼,眼神清明。

    侍卫提着一名蒙眼老大夫,连夜将人从城内带出。

    “老先生,得罪。”顾珩轻声道。

    陶大夫哼了一声。

    这点响动也惊醒孟跃,她看见面前蒙眼的老者,又看一眼顾珩,心下明了。

    多谢,她做口型。

    陶大夫缓缓蹲下,盘坐在地,为孟跃号脉。

    庙内寂静无声,陶大夫双唇紧抿,哪怕用布蒙了眼,也能感受到他的凝重和严肃。

    顾珩忍不住开口询问:“老先生,如何?”

    陶大夫收回手,言简意赅:“老夫要看看伤口。”

    顾珩从衣摆削了一块布,一分为二,蒙住他和孟跃的头脸,这才令人取了陶大夫眼上黑布。

    陶大夫先看周围环境,竟是破庙中,随后看向孟跃和顾珩,目光在顾珩身上停留的久了些。

    顾珩微微侧首。

    陶大夫收回目光,扯开孟跃右掌的布,看着淤紫的伤口,眉头紧蹙。

    孟跃试探问:“这毒很难解?”

    她当时握住鞭子,手上缠了几道,但接触时间算不得长。

    孟跃脑海里划过古代毒物,多是重金属和毒虫毒蛇。

    她伤口淤紫,毒发快,这两样症状……

    孟跃一时难以归类。

    陶大夫语气沉重:“此毒乃五毒混制其他毒物炼制,十分刁钻,娘子幸在中毒初期,有两种法子能解。”

    他看着孟跃的眼睛,“第一种法子是慢慢调理,但此毒混杂,期间有什么变化难以预料。”

    “第二种呢?”孟跃平静问。

    陶大夫默了默,道:“第二种法子,是以毒攻毒。”

    顾珩不太赞同,以毒攻毒最易伤身,可陶大夫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此刻对十七皇子当真起了杀心。

    孟跃却是瞬间有了决断,问:“不知老先生有几分把握。”

    陶大夫道:“七成把握。”

    顾珩听话听音,见孟跃有了决断,心中慌乱,“老先生,若我寻来解药呢?”

    不等陶大夫回答,孟跃淡淡道:“纵使你舍出利益,弃了尊严,向那人讨要,他也不会肯。”

    顿了顿,孟跃嗤笑:“说不得他把解药全毁了。”

    顾珩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破庙位于山中,江南之地物丰雨沛,秋日里寻毒物算不得难事。

    未至晌午,侍卫们将东西备齐,庙中上空升起袅袅药雾。

    药汤入桶,孟跃仅着抹胸亵裤坐于桶中,陶大夫为孟跃施针,顾珩打下手,陶大夫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就像他对孟跃身上的旧伤视若无睹。

    笼子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是蝎子。

    陶大夫取了一只蝎子,在顾珩紧张的目光下,放到孟跃右手小臂。

    蝎尾张牙舞爪甩动,刺破皮肤,蛰入肉里,孟跃浑身都绷紧了。

    蝎毒抗凝,孟跃感觉一直钝痛麻木的右臂,似乎没那么麻了。

    很快又一只蝎子落在她手腕,蝎尾摆动间狠狠蛰去。

    “唔……”孟跃面色逐渐苍白,额头渗出细汗。顾珩心疼不已,取了方帕让孟跃咬着,孟跃摇头拒了。

    陶大夫调动施针位置,双目如炬,又从竹篓中取出一物……

    侍卫们在庙外远远守着,良久,庙内传出短暂的痛呼,孟跃哇地吐出淤血。

    右手掌心再次渗血,在最初的淤血后,终于变成鲜红色。

    孟跃无力倒在桶壁上,虚弱道:“多谢老先生。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必定重谢。”

    陶大夫看她一眼,嘴唇微动,又紧紧合上。

    顾珩为孟跃号脉,确认毒解了,令侍卫蒙上陶大夫的眼,送他回城。

    庙内孟跃力尽,顾珩告了一声得罪,为孟跃换衣,看见她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

    孟跃缓了一口气,反过来安慰他,又道:“如今我没事了,你快回罢。”

    顾珩不愿,孟跃叹道:“不要在此时犯倔,你听我说……”

    下午申时一刻,十五皇子在流民中找到狼狈的弟弟,他围着十六皇子转了一圈,又摸摸十六皇子的胳膊腿儿,这才把十六皇子抱了满怀,哽咽道:“你没事太好了。”

    顾珩回抱住他:“十五哥,让你担忧了。”

    他们回到刺史府,太子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肩,“平安回来就好,往后行事小心些。”

    十六皇子负责后勤,此次变故追究起来,十六皇子难脱责任。太子如此说,就是不追究了。

    十六皇子感激道谢。

    厅内的十七皇子看这两人惺惺作态,冷冷一笑。

    这一笑叫十五皇子看见,十五皇子横眉冷目:“十七,你笑什么。”

    十七皇子微笑,纯良无辜:“十六皇兄平安回来,我替他高兴。”

    四皇子波澜不惊道:“十五,十六安然无事,你也松松心神。”话意叫十五皇子不要一惊一乍。

    十五皇子哼哼唧唧,牢牢守在十六皇子身边。

    八皇子目光在十七皇子和十六皇子之间徘徊,眸光闪烁。

    十六皇子握住十五皇子的手,轻声问:“十五哥,不知你们抓住贼人没有?”

    十三皇子插话:“抓了几个,都是本地混子,打了三十板子丢牢里了。”

    “倒是跑了好些个和尚,如今抓不着。”十五皇子说起正事,深沉肃杀,“我派人去临时庙棚搜寻,那群僧人扯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笑话!那要官府律法做甚。”

    “按我的意思,把这些僧人抓去耕地,省得说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

    “行事哪有你这样霸道的。”太子无奈,劝了十五皇子几句,话锋一转,他令十六皇子把后勤交给八皇子负责。

    十五皇子刚要反驳,十六皇子捏了捏他的手,阻止他。

    八皇子挑了挑眉,接下差事。

    随后一行人退出议事厅,行至前院,眼看要走出刺史府大门,十七皇子叫住十六皇子:“你之前下的请帖,还做数否?”

    十六皇子应声。

    十七皇子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你来别院寻我。”

    十五皇子插入两人中间,把十六皇子挡身后,警惕的看着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眼眸弯弯,眼里却没有笑意,“十五,你真是单纯到了极点。”蠢的叫人生厌。

    他抬脚出府,四皇子紧跟其后,上了十七皇子的马车,肃了脸:“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十七皇子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话李,他递到四皇子跟前,“要是不要?”

    四皇子拒了。

    十七皇子捻了一颗话李放嘴里,咸甜酸滋味迸裂舌尖,四皇子看他一眼,眉中隐忧。

    傍晚,十六皇子准时赴约,仆人引路:“十七殿下在后院亭内温酒等您。”

    院里空旷冷清,一路走来,只有零星几盏石灯,昏昏沉沉,不叫看不见脚下路。

    入了后院,远远看见亭子。

    仆人却不知去向,十六皇子抬脚行去,脚步声在寂静院里十分明显。

    隔着十几步路,十七皇子半坐亭内,手里握着酒杯搭着膝头,晃了晃,笑的恶劣:“解药,我全倒池子里喂鱼了。”

    十六皇子立在芙蓉花树下,冷眼俯视他,“那你叫我过来作甚。”

    “你把她给我,我可以慢慢治她,我配的毒,只有我能解。”十七皇子忽然起身,他起的太急,带翻矮案上的酒壶,滴里当啷滚落,酒水顺着案淅沥沥滴落,满亭酒香。

    十七皇子浑不在乎,赤脚向十六皇子行去,痴痴念着:“你把她给我,十六。”

    两人立在花树下,本就不亮的光晕被树影遮挡,十六皇子敛目低声,“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和跃跃是两情相悦,情比金坚。你这个外来者永远介入不了我们。”

    十七皇子敛了笑,冷冷瞪着他,倏地挥拳砸去,十六皇子闪身避开。

    “十七,住手!”四皇子匆匆赶来,将十七皇子拉开,一边留意十六皇子。

    树影婆娑,十六站在阴影里,有种脱离尘世的疏离,头顶芙蓉花开,他仿若修炼成人的精怪,正看着误入林中的人。

    说不清道不明的眸光。

    四皇子心中怪异,他拦住弟弟,对十六皇子歉意。

    十七皇子不服:“你跟他道歉干什么,他……”

    “十七!”四皇子厉声喝道,面寒如霜,身上裹着凛冽寒意,颇为慑人。兄弟俩对视,十七皇子败下阵来,不情不愿服软。

    四皇子喝道:“来人,送十六皇子回刺史府。”

    院门处,十六皇子遇见赶来的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

    十五皇子带着他十六弟上马车,行远了,他道:“十七心眼子多,你别单独跟他处。”

    十六皇子点头应是,乖的不行。

    十三皇子有些纳罕,又好奇十六跟十七之间的事,旁敲侧击,然而一无所获。

    那厢四皇子也从十七皇子口中问不出。

    十七皇子不愿意说,他身边的人也嘴严,四皇子只好作罢。

    他警告十七皇子:“我不管你跟十六有什么恩怨,现在救灾期间,都给我安分些。”

    十七皇子憋屈应是。

    他送走四皇子,一个人回到后院,十六皇子的话像毒针扎入他心中,叫他钻心蚀骨,夜不能寐。

    十七皇子派人监视十六皇子,时时盯着。

    而孟跃终于寻着机会,与她的人联络上。

    一连串不顺中,刘生那边传了好消息,目前刘生初步取得太子信任。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但有人欢喜有人怨。

    临时搭建的庙棚内,不见僧人慈悲,只见怒目圆睁,“谁让你们动手!现在打草惊蛇,完全坏了主子计划,一群蠢货!”

    第74章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了,谯城不见萧瑟冷意,反而如火如荼。

    城内污水排出,陆陆续续有商人到来。灾后重建,素来是笔大买卖。

    杜氏身为江州三大家族之一,杜让此次也来了,他还想着寻找孟跃,没想到孟跃主动找上门。

    杜让赶紧将人带进正房,挥退仆人。

    “连穗!”杜让惊喜的抱住她。

    孟跃拍拍他的胳膊,半真半假揶揄:“你怎的这般肉麻,动不动就抱,纵是儿郎,也实在腻歪了。”

    杜让哈哈大笑,半点不见儒雅。

    两人在栅足案两侧盘腿坐,杜让为孟跃倒水,“秋日凉,就不饮茶了,尝尝这香茅饮。”

    孟跃浅尝辄止,与杜让说起近事,杜让指间摩挲白玉杯,低声道:“自从你那日与我提了醒后,我心中警惕,但一面又存了侥幸,尤其……”

    江家主找上他,说有好事,话里话外暗示杜家捐粮。

    杜让道:“江家主说有门路,问我要不要捐官,现在是好机会。他说贾氏花费大半家财,谋了一个子爵。若我们也效仿,虽不够爵位,但略次一些的官职也是可的。”

    “石家主已经舍了大半家财出去,想够一个男爵。江家行商理念与杜氏也算有几分关系,所以江家主来唤我。”杜让苦笑一声:“连穗,不瞒你说,若非你提前透了消息,我可能也想去搏一搏了。”

    那是爵位,就算最低等的爵位,也是有品级,错过这次机会就难再有了。

    商人终究是低位了。

    孟跃心下动容,利益当前,动摇者不知凡几,杜让为着她几句话,就坚信不疑。

    孟跃宽慰:“我知你心善,你想帮扶灾民,尽管去就是,只一点,不要冒头。”

    杜让点点头。

    孟跃与杜让分别,混迹人群中,顾珩引走十七皇子注意,她这边压力骤减。

    只是,她不好与顾珩联络,也不知顾珩如何了。

    十六皇子因错被太子夺了差事,转交八皇子。

    于是,十六皇子跟着十五皇子巡逻,间或刺激十七皇子拉仇恨。

    八皇子原想着一些琐碎事,交给手下人处理,最后他拿主意就是。

    “八殿下,东城粮食不足,恳求拨粮。”

    “八殿下,下辖县有人生事……”

    “八殿下……”

    八皇子忙的脚打后脑勺,繁忙之余生疑,先时十六负责后勤,也没见这么多事。

    手下缺粮,八皇子向太子讨,太子不悦:“前些日子才放粮。”言下之意,短短几日怎么又要粮。

    八皇子心中埋怨,面上恭敬:“皇兄,口粮出入都有记录,弟弟这就让人将账本送来。”

    太子沉默,便是应了八皇子的话,要看账本。

    八皇子被质疑也来了气,在太子下首落座,一言不发喝闷茶。

    一刻钟后,底下人送来账目,太子详细翻阅,却寻不出错漏,每一笔花销都合情合理,最后汇成一个大数字。

    “十六他……”太子看一眼八皇子,目光又落回账本。

    此时此刻,太子和八皇子不约而同想,十六莫不是自掏腰包贴补了?

    可这没理由。

    难道是十六为了让太子高看一眼,打肿脸充胖子?

    但十六一个光杆将军,哪来的银钱。

    俩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派人将十六皇子召回,详细询问。

    十六皇子进入议事厅,看见案后的太子和下首的八皇子,拱手见礼。

    太子抬手免礼,开门见山:“十六,同样是拨粮,为何你用粮少,老八用粮多。”

    八皇子目光灼灼,审视十六皇子。

    十六皇子先是茫然,随后道:“还请皇兄将账目与我瞧瞧。”

    太子把账本给他,十六皇子快速翻看,随后道:“我负责后勤的时候,每天下发口粮只需现在的三分之二。”

    太子锐利的目光瞥向八皇子,八皇子怒了,“十六,你是想说我贪了?”

    他怒极反笑,腾的起身,“我堂堂瑞朝八皇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贪那三瓜俩枣,还是从灾民口中夺粮。”

    “羞辱人有很多种法子,你们偏偏选择最卑劣最低级的。”

    “不。”十六皇子安抚八皇子,温声细语,“八皇兄,这里面有误会。”

    “这样,我与你说说我负责后勤时,每日事情。”十六皇子不疾不徐,坦然稳重的模样维控场面。

    八皇子重重哼了一声,重新落座,“你说。”

    十六皇子细细道来,渐渐地,八皇子紧蹙的眉头松展,眼里浮现疑惑。

    十六皇子仿佛听见他心声,温声道:“此次水患牵连甚广,谯城周遭都淹了,庄稼被毁。百姓心里也有数。”

    “我接手后勤之后,与灾民分说利害轻重。除却最开始手生,每日供粥略稀……”

    太子听见十六皇子道“最初粥稀”,面色有些不自然,他比任何人都知晓缘由。

    十六皇子道:“我事情上手后,令老弱妇孺吃个五分饱,隔几日,添至七八分饱,有对比,叫人安心,也叫他们心下妥帖。”

    “卖力气的青壮,口粮虽不能省,但也有其他法子。我往大米里掺盐加糙米豆子,末了淋两勺蛋花酸菜肉沫汤。卖相不如何,但是口味尚可,也能叫人吃饱。”

    “现在是秋日,暂时不必担忧御寒,再过段日子,若是不发放御寒衣物,恐怕要冻死不少人。”

    八皇子愣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太子不太自在的干咳一声,“江南不似北方寒冷,不至冻死人。”

    十六皇子叹息,“皇兄有所不知,人是肉体凡胎,哪怕没有被冻死,但是受了寒,发了热,很可能就丢命。”

    “我们尚且维持灾民口粮,但药材和大夫面对上万灾民,却是杯水车薪,彼时若大量灾民风寒发热,救治不及死了,一来引发恐慌和民怨。二来,我担忧现下压下去的疫病重返。”

    十六皇子话音落下,厅内寂静无声。

    八皇子张了张嘴,感觉口中泛苦,一时怀疑是不是太子借机收拾他。

    太子终于意识到谯城水患和之前雪灾不同,雪灾时候,不必担心疫病,灾民房屋尚在,略做修缮就能用,他出面震着,不叫地方官员贪污,填饱灾民肚子就好。

    但谯城洪水之下,百姓们保住一条命就是大幸运,旁的是不能强求了。

    所以此次赈灾不止给灾民口粮,给个安置地的事儿,灾民们什么都没了,旁的都需要朝廷安置妥当。

    太子感觉额头做疼,他最是烦这些琐碎事:“十六,你当时转交时,难道没将一应事务告知你八皇兄。”

    十六皇子十分委屈:“我说了,但是八皇兄繁忙……”他欲言又止。

    太子:……

    八皇子:……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良久,十六皇子迟疑的声音传来,“事情便是这样,不知两位皇兄还有何事不明。”

    “没了。”太子心累的挥挥手,令他退下。

    八皇子也跟着离去,两人出了院子,刚要进入廊下,八皇子叫住十六皇子。

    “十六,你是不是故意的?”

    十六皇子一张白净的脸,浮现不解:“什么?”

    八皇子面沉如水,气势迫人:“交接事务时,你故意带人与我说些琐碎,因为你知道我不耐烦听,给我挖坑,事后还能把你摘出去,十六,你好深的心思。”

    风吹过云层,掩住日光,天地为之一暗,也给十六皇子那张玉白的脸蒙了一层阴影。

    他终于明白八皇子的意思,眼尾因为愤怒,晕起一圈薄红,像日落时分的晚霞:“我考虑不周,叫贼人偷袭几位皇兄,是我做错了事,太子夺了我差事,我认。但你现在做错了事,你怪我?”

    八皇子纠正他,“是你蓄意构陷。”

    十六皇子嗤的笑出声,眼尾红的愈盛,“八皇兄,你可真是叫弟弟大开眼界。让我想想,今日这局面,你怪我转交事务时,故意拿琐碎事烦你,才致你不耐烦接受,出了差错。若我没有转交事务,或是转交事务时说的不细致,你又会说我故意藏着掖着经验不给。”

    “怎么着都是我的错。”十六皇子愤愤定论,胸膛跟着压抑的怒火起伏,双眸明亮,锋芒毕露。

    八皇子一时有些不适应,皱眉唤:“十六。”

    他想拿兄长的架势压人,但十六皇子不接茬。

    十六皇子冷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天家子嗣,你不过比我早生年数,就对我吆五喝六。”

    “好事从来没我的份儿,但凡有纰漏就寻我不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

    “十六!!”八皇子勃然大怒,面色黑沉。

    十六皇子却不怵他,气势汹汹如虎,“别说储君不是你,就算储君是你,要在你手下过窝囊日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还不如提把剑抹脖子来的痛快。”

    这话险没把八皇子气昏过去。

    十六皇子说了个痛快,睨眼看他:“弟弟还有事,回见。”说罢甩袖离去,留下八皇子愤恨在原地。

    树影后,一道身影悄悄匿去,回议事厅将此事告知太子。

    太子诧异,“十六当真如此说?”

    “回殿下,小的一字也不敢漏。”

    太子与幕僚对视一眼,他挥退手下,在书案后落座,脸色变幻,十分微妙。

    幕僚抿了抿唇,委婉道:“……怪道是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要好。”

    太子嘴角抽抽,他当十六性子软,谁想也是表象,真把人惹急了也咬人。

    太子默了默,傍晚一众皇子回刺史府,太子对十六皇子和颜悦色,关切不已,还送十六皇子一些滋补品。

    十五皇子眼睛瞪的溜圆,四皇子也狐疑。

    十三皇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十六皇子和八皇子似乎不对付了。

    十五皇子压着好奇同十六皇子回了院,十五皇子立刻就问了,十六皇子也没瞒着。

    十五皇子拍桌而起,“这群王八蛋,没这么欺负人的。”

    他抬脚就要找八皇子算账,被十六皇子拦住,十六皇子不好意思道:“我今天反击了,可威风了。”

    十五皇子还是觉得不够,但又觉得十六弟硬起性子能反击,应该夸奖。

    十六皇子笑道:“我都是跟十五哥学的。”

    十五皇子一颗心都软乎了,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肩。心中又遗憾,如果十六弟身子骨好些,拳脚有他的一半,也能把老八揍的鼻青脸肿。

    什么人啊。

    十六皇子反过来给十五皇子顺气,哄他回屋睡觉。

    屋门关上,方才热闹的屋子一下子冷清,十六皇子行于窗前望月。

    月牙高悬,月辉清凌如纱,透着冷气儿。

    十六皇子垂下眼,掩住眼中讥讽。

    这通脾气发出去,一个两个态度反倒好了。

    可惜这些内里不能与十五哥说。

    十六皇子看着月亮,看的久了,只觉那弯弯的月牙像孟跃的眼睛,冷冷淡淡。

    但随后又否了。

    跃跃的眼中有情,并不冷淡,也是这样冷的夜晚……

    十六皇子抚上自己的唇,闭上眼睛。记忆里的触感濡湿温热…而柔软。

    夜风裹携湿意,冷冽刺骨,十六皇子却觉心头滚了一团火,要把他烧着了。

    他匆匆合拢窗扇,叫水梳洗。

    一夜过去,太阳升起,谯城的街上传来喧嚣。

    随着大量商人涌入,盘起经济。灾民中心思灵活的也做起小营生。

    街上卖烤鱼,卖野果子,还有卖鲜花,或一些草编,雕刻品,都是对着进入谯城的大小商人。

    灾民间,有捡到锅碗瓢盆和衣物,用开水煮沸,彼此以物换物。

    孟跃穿梭人群中,忽然驻足,从妇人手中买了一条烤鱼,她见妇人身边恹恹的女童,想了想说:“我手中有一件旧夹袄,但是太小了,穿不了,能不能给你换鱼。”

    妇人眼睛顿时亮了,将剩下两条烤鱼一并给了孟跃。孟跃道,“烤鱼先放你这,我回去拿。”

    妇人眼巴巴等着,一刻钟后,孟跃拿着一件旧夹袄回来,妇人立刻给女童套上,还搓了搓女娃的手,哈气取暖。

    小女孩腼腆笑着。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妇人不愿收,孟跃道:“给孩子的。”

    妇人红了眼,屈膝一礼,“多谢郎君。”

    孟跃避开不受,她拿着烤鱼没入人群中,忽觉身后异常。

    孟跃以为是十七皇子的人,快速拐入胡同,将烤鱼插墙壁缝隙中,右手垂落,袖中划出一把匕首,转身袭击,却又飞快收了匕首。

    太年轻了,十四五的半大小子,最大的不超过二十岁。

    孟跃沉声:“你们是谁?”

    “…打,打劫!”地道的谯城方言,说的磕磕绊绊,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孟跃提拳就上,四五个小子都懵了,还没看清,脸上就挨了拳头,哎哟哎哟叫。

    年纪最大的青年抱住孟跃的腰往墙上撞,其他人也围上来,只是按住孟跃,却没动手。

    “住手——”巷口一声大喝,十三岁的少年人满身朝气,眉毛倒竖,伸手怒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安敢如此!!”

    说罢,少年带人向这群人袭来,孟跃看的面皮抽抽,这也太假打了,她又不是瞎子。

    很快“坏人”被打跑了。

    少年人矜持看向孟跃,“没事罢。”

    孟跃敛眉不语。

    少年笑道:“虽然我救了你,但只是我的顺手所为,不必太在意。”

    孟跃给逗笑了,她抱胸靠在墙上,双腿交叠,显得那腿修长笔直,轻声道:“你们先派人围攻我,又作英雄出来救我,唱的哪一出啊。”

    一干人如遭雷劈,不敢置信的望着孟跃。

    第75章

    “你意如何?”少年问,意外的干脆。

    孟跃眼底划过一抹欣赏,却恐吓他:“抓你们去见官。”

    其他人都被吓到,但少年认真想了想,“你不会。”

    短短接触,陈颂感觉孟跃很奇怪,看穿他们意图,轻描淡写拆穿他们,不像是会送他们见官。

    孟跃低眉抬眸,漾出一抹笑:“两个选择,第一,公事公办。第二,跟着我。”

    陈颂当即抱拳,“老大在上,请受小弟一礼。”

    委实能屈能伸。

    其他人面面相觑,又看一眼陈颂,向孟跃参差不齐行礼。

    陈颂凑上前,“老大,我想吃烤鱼。”

    孟跃瞥他一眼,出了巷子,陈颂立刻取了墙上烤鱼,其他人再也忍不住道:“颂哥,你怎么那么怂。”

    陈颂瞪他,“你懂个屁,我这叫假意投降,让他放松警惕,随后开溜。兵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其他人恍然大悟。

    陈颂咬了一口鱼肉,有些冷了。

    孟跃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说话,他想。

    可以借孟跃过渡一下,届时一飞冲天,做出一番成绩。只要孟跃不害他,他会回报孟跃的。

    他们跟着孟跃到一处小院,摆设简陋,但陈颂一行人看的津津有味。

    “郎君,我们能住这儿吗?”陈颂期待问。

    孟跃在上首落座,看着他们:“我不养闲人。”

    陈颂立刻拍胸脯,“郎君有事尽管吩咐。”但他们办的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孟跃简单认识了一下人,让他们住在院里。

    陈颂疑惑:“郎君,你不住这儿?”

    “不。”孟跃道:“厨房里有吃的,之后有事,我会派人给你们传信。”

    说完,她离去。

    院门关上,一群人又害怕又紧张又激动,“孟郎君好神秘,他是不是世家公子?”

    “颂哥,我们遇上贵人了?!”

    陈颂也拿捏不准,但见孟跃神色从容不迫,确实非凡人。

    孟跃将人晾着,同孟九他们汇合,简陋的小院里,炭火烧的旺,温暖如春,孟九端来紫苏饮,在圆桌一旁落座,她提及陈颂,“郎君是想试试他们的秉性?”

    孟跃喝了一口饮子,摩挲茶碗,“虽是演了一场救人戏码,但一个个都收着手,非奸恶之徒。且陈颂年岁小,还能让一干人听他的,必是有些能处。”

    孟跃手下最缺人,如今遇见好苗子,难免心痒。

    孟九笑了笑,“郎君这样说,弄的我心里也好奇得紧了。”

    她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饮子,同孟跃话事,孟跃折返谯城,有她打算。

    一面是将刘生送到太子身边,协助太子排水救灾,一面孟跃带人帮扶妇孺。

    水患之后,秩序紊乱,妇孺首当其冲。衙门能关照的地方始终有限。

    孟九皱眉道:“如今八皇子接手后勤,每日粥食比从前多,可好些妇孺还不如从前了。”

    孟跃垂眸:“粮食是太子拨的,他只管掌心向上,天塌下来有太子撑着,他每日布粥多,传扬出去还能称赞一句八皇子仁善无双,哪会考虑旁的。”

    十六皇子布粥,粥里掺杂糙米青菜,每人领到的分量少,对于壮年来说,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但对妇孺而言,却能垫个半饱。

    如果想领这份粥,就得老老实实排长队,否则官兵的佩刀不是吃素的。好多贪便宜的赖子觉着不划算就走了。

    这与赈灾粮里掺沙异曲同工,只是太子压住当地官员,省了这层层盘剥,粮食尚算充足,所以谯城的救灾粮没那么极端罢了。

    孟九明悟,她道:“郎君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个缘故。”

    孟跃还不知道十六皇子同八皇子闹了一场,不过她就算知道了,她也更倾向于八皇子明知故犯,拿太子的粮做踏板,来撑他这个好人形象,有利无弊。末了太子问起,八皇子还能把黑锅甩出去。

    八皇子唯一没料到十六皇子的反应罢了。

    一子落错,步步受制。

    八皇子恢复十六皇子当差时的旧制,反落了埋怨,吃力不讨好。

    因着此事,八皇子搁下先时“僧人”袭击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之事,灾民信佛,八皇子不愿此时与民众对着干,自是冷处理。

    而十六皇子跟着十五皇子巡逻,每日奔走,将十七皇子和他的人遛的团团转。

    “十六身边没有生面孔?”十七皇子眼神阴鸷,侍卫骇的低下头。

    “一群废物。”茶盏迸溅,瓷片划伤侍卫的脸,浸出血珠。

    十七皇子心烦意乱,把人打发出去。

    他不信十六能看着孟跃毒发,肯定有什么地方忽略了。

    十七皇子皱眉深思,许久也没有头绪。

    屋内的山茶花香此刻浓腻醉人,他起身将香炉整个丢出窗外,砸在院中石桌,迸出好大声响。

    屋门侍卫低下头,装聋作哑,院中一潭死水。

    十七皇子阖目吐息,悦儿,孟连穗,陆穗……

    好个忠心耿耿的侍女,不声不响,为着十六驱逐六皇子,为十六东奔西走,不辞辛劳。

    十六有什么好?!

    十七皇子睁开眼,面色阴翳不散。

    “来人。”

    两名侍卫进屋,十七皇子吩咐:“将十六身边的人撤了,全力蹲守城中药棚…”

    时间愈久,孟跃身上毒性愈重,他倒要看看谁撑的久。

    城里动向,孟跃很快知晓,略一思考就明了,十七皇子还不知道她的毒解了。

    一个转念,孟跃有了对策。

    她寻了一个同她相似的少年,去药铺买药,果然引起十七皇子的人注意。

    侍卫回了十七皇子,十七皇子刚要捉人又停住,吩咐手下人留意四个城门。

    果然,“假孟跃”出城,后脚某药棚被盗,冲西门而出,十七皇子立刻带人追上去。

    侍卫将一行人团团围住,十七皇子得意的握着缰绳,居高临下俯视道:“你逃不出……”

    话音戛然而止。

    几个混子嘭嘭磕头,“郎君饶命,郎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这就把药材还回去,郎君饶命啊——”

    十七皇子脸色大变,懒得理会他们,匆匆折返城中,一番打听,听闻一支商队出城,不知具体去向。

    十七皇子怒火翻涌,双手紧握,手背爆出青筋。

    “殿下,现下如何?”

    十七皇子一马鞭抽在侍卫脸上,皮肉胀红,“没用的东西!”

    十七皇子回了别院,将自己关在屋里,四皇子知晓后,特意探望他。

    孟九将城中消息带给孟跃,“郎君真是料事如神。”

    孟九都怕那几个混子被十七皇子打死,没想到十七皇子理也不理。

    那几个混子并非孟跃的人,不过却是孟跃一步步引导他们行为。经此一事,那几个人恐怕不敢待谯城,也算为谯城除了几个害虫。

    孟跃令十七皇子以为她已经逃离谯城,城里果然少了许多盯梢。

    她带着陈颂一行人跑商,她手里有钱,来往于秀州江州之地,将物资运到谯城。

    陈颂在明她在暗,他们的货物总是比其他商人便宜三分之一,倒逼其他商人降价。

    很快有人找到陈颂,恫吓他不要坏了规矩,否则没好果子吃。

    陈颂一脚踩在凳上,豪气万千,“我这是帮扶父老乡亲,你以为我像你昧了良心啊。”

    众人纷纷附和,若非那人跑的快,少不得要吃拳头。

    有此一事,陈颂身后又添了好些人,他心里美的不得了。但念及孟跃,翘起的嘴角又压下了。

    随着气温骤降,官府下发棉衣,百姓保持了基本温饱,没出什么乱子。

    幕僚算过,翻年二月,谯城就能完成重建了。

    太子松了口气,此行虽然舍了利出去,到底救灾圆满。

    往后这苦差事,他是再不应了。

    冬至前两日,城里多了欢快气息,本地官员齐齐道贺,不知谁提议,冬至时节,太子殿下与民同乐。

    太子欣然应允。

    冬至那日,太子带领诸皇子和本地官员入庙祈福,在庙外布施汤圆。

    人们里外里围的水泄不通,只为瞻仰太子殿下风华。

    “谢谢殿下。”稚嫩的嗓音传来,太子对上一张小脸,忍不住露了一个笑。

    他到底还是活了许多人的命,这苦也不是毫无意义。

    一刻钟后,专人接手。

    太子漫步人群,长街繁华,吆喝声不断,几乎看不见当初水掩谯城的阴影。

    隆隆声中,舞狮跳至太子跟前,偌大的狮头威风凛凛。

    忽然,寒光一闪,在众人的惊声中,一把匕首刺向太子。

    太子身后的诸皇子和本地官员瞳孔骤缩,十五皇子拎着太子衣领往后甩,他一脚踢向刺客手腕,叮当一声,匕首落地。

    十五皇子取了旁边烧饼摊子上的擀面棍,与刺客缠斗。

    街上乱做一团,十六皇子和十三皇子左右护着太子,四皇子和八皇子拔了侍卫佩刀抵挡。

    不多时,侍卫将刺客砍杀,太子急道:“留活口。”

    奈何刺客自尽,断了线索。

    热闹的长街恍若冰窟。

    太子冷冷看向八皇子,八皇子连声告罪,消息传回京城,皇后将梅妃召至凤仪宫,一通训斥,命梅妃抄写佛经,为太子祈福。

    十一皇子往宫里递牌子,也都被挡了回去,只能干着急。

    太子夺了八皇子管后勤的差事,转交十三皇子。

    他从始至终都未考虑过四皇子和十七皇子,至于十五皇子,十五勇武,但少耐心……

    太子回想冬至那日,面皮抽抽,十五救他的心是好的,但行为能否体面些,他好歹是一国储君。

    因着行刺一事,太子此后在刺史府不出。

    这些事在谯城传遍了,百姓们对刺客们憎恨不已。

    孟跃以为刺客会是僧人,没想到猜错了。

    她思索背后之人,谁想孟九捏着一个小老虎布偶先找上来。

    孟跃看着老虎布偶,心中一动,她将布偶扯开,果然看到里面字条。

    孟九打趣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孟跃原是没觉得有甚,听闻孟九的揶揄,耳根微热。

    她将纸条焚毁,托孟九将老虎布偶重新缝合。

    黄昏时候,她袖中拢着巴掌大的小老虎布偶赴约。

    一方新建的小院,院中栽了青竹,竹后坐落小屋,一明两暗,十六皇子从屋中而出,向她行来。

    “跃跃。”

    十六皇子把孟跃抱了满怀,刚要一诉相思,却听孟跃道:“是不是八皇子自导自演的刺杀。”

    十六皇子愣住。

    孟跃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向屋内去,两人落座,孟跃把老虎布偶放案上。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可能猜的不对。你有其他头绪否?”

    十六皇子摇头,他握住老虎布偶,检查腹部,发现缝合的极好。

    第76章

    孟跃并非无的放失,八皇子负责后勤,能越过他在大街上刺杀太子,实在没几人。

    但凡事都有目的,八皇子此行是为何?

    孟跃一时想不通,她指下点着案面,传来钝钝轻响。

    那声音如此细微,落在耳中却如此明显。因着屋内过分安静了。

    顾珩一言不发,孟跃有所察觉,她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顾珩的目光,恍若闯进弥漫水雾的山林,平静而哀伤。

    屋外冷风起,吹着竹林左摇右摆,猎猎作响,不知是风声还是竹声。

    孟跃回过神,她抬手覆住顾珩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了?”用这种眼神看她,叫她一颗心也跟着发紧了。

    顾珩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谯城已经安稳,此时太子遇刺,无论是父皇皇后,还是百官,都会期望太子早日回京。”

    太子回京,他们这几位协助太子的皇子,也要跟着提前回京了。

    分别总是来的突然与迅速,将顾珩从重逢的喜悦中拎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无形的水汽包裹他,浑身透出萎靡。

    孟跃有些无措的收回手,顾珩要提前回京了。

    她眼底慢慢浸出难过,如墨入水,渐渐晕染。看着颜色浅了,悲意却漫的更远。

    她早知这遭,但真的来临,还是有些茫然。

    屋外的风穿门而过,擦过孟跃冰凉的脸和指尖,她感觉有些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入口温热,泛着淡淡的甜和花香,是蜂蜜花茶。

    顾珩眸光微动,犹如春风拂过湖面,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已经得到答案,如今再问,不过是平添失意。

    他捏着小老虎布偶晃动,口中嗷呜嗷呜,孟跃猝不及防被逗笑,顾珩也跟着笑了一下,小老虎在案上跳来跳去,孟跃抬手抚摸小老虎的脑袋,低眉垂眸,说不出的温柔。

    “你真威风,我好喜欢你。”

    顾珩手一顿,小老虎激动的跳来跳去,脑袋蹭着孟跃手心,“嗷呜嗷呜”两声,柔了声:“跃跃真好,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孟跃轻笑出声,她又喝了一口蜂蜜水,蜜水将嘴唇润的粉嫩,晶晶亮,像早晨含露的花瓣一样诱人。

    她静静望着顾珩,眼神宽和而温柔,甚至隐隐带着一点说不清的鼓励。

    顾珩手指收紧,小老虎布偶都变了形,又倏地松开,他双手撑在案上,倾身吻住她的唇,目光收敛,少顷抬眸,又泄露侵略性。

    孟跃缓缓闭上眼,抬手卡住顾珩的后脑,拇指摩挲。

    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激的顾珩大脑有片刻空白,他闭了闭眼,克制退开。

    孟跃睁开眼,有些疑惑。却见顾珩放下老虎布偶,起身绕过栅足案,俯身摸了摸了孟跃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而后将孟跃打横抱起,向内室去。

    屋外的竹林沙沙,寒意弥漫,屋内炭火猩红,热意萦纡。

    软榻上,顾珩靠在孟跃肩头缓缓喘气,平缓气息。

    孟跃爱怜的给他擦擦汗,指尖滑过顾珩挺直的鼻梁,忽而道:“不该招你的。”

    下一刻,她的手被顾珩捉住,一口咬在虎口,顾珩此刻像小兽磨牙一般啃咬着,在孟跃手背落下一个浅浅的牙印,随后又叠了一个,一个又一个。

    孟跃又好笑又无奈,“怎么感觉你在做记号。”

    顾珩顿了顿,他仰首亲亲孟跃的唇,微微退开,眸子濡湿含情,吐露热息:“你要不要给我做记号。”

    孟跃眼神微暗,捧住顾珩的脸,一口咬在他脸颊,很轻的麻痛,连蚁咬都不如,她又亲亲顾珩的脸,“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像一块美玉。”

    顾珩眼睛定定望着她,脱口而出:“跃跃,你心悦我的。”

    孟跃眼眸弯弯,笑若朗月,一吻落在顾珩眉心,眼梢,鼻尖,与他抵额相触:“阿珩,我心悦你。我的心中,不会再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即将离别的悲苦环绕,可是孟跃太会说甜言蜜语,将他包裹,顾珩整个人连头发丝都透出喜悦。

    他动情的吻了吻孟跃,将人拥入怀中,两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不叫孟跃看见。

    太幸福了,眼眶都泛起酸涩。

    两人在榻上依偎,什么也不说,只这样相拥着,外界的一切都被这方小屋隔绝。

    直到黄昏惨黄的余光,透过薄纱洒进屋里,孟跃从顾珩怀中起身,两人用过晚饭后,顾珩将孟跃送回住处,他转道回刺史府。

    孟跃叫来陈颂,一通吩咐。

    陈颂差点蹦起来,磕磕巴巴道:“几……几百两的生意,你放心……交给我去干?你不怕……不怕我带钱跑了。”

    烛火映出孟跃英挺的眉眼,她的眼睛像琥珀,莞尔道:“世事皆有风险,我既然做了决定,便想到后果。你若是带钱跑了,就是我有眼无珠,我活该。”

    这话陈颂就不爱听了,拍着自己尚且单薄的胸膛,振振有词:“我年岁没你大,但我也是响当当的汉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做好这笔买卖。”

    孟跃垂眸笑了:“嗯,我相信。”

    她打发了陈颂,孟九从竹制屏风后面走出。

    她对于孟跃把手中商事交给陈颂,担忧道:“郎君,这会不会有些冒险。”

    “还好。”孟跃道。

    她没有道出自己的私心,她想留在谯城,尽可能与顾珩多相处些日子。

    夜笼大地,寒意肆虐。

    谯城不比京城,没有地龙,贵人们依靠炭盆取暖。

    今晚餐食里添了一道鹿肉,太子多尝了两块,佐以温酒,夜半时分踢开被子,难耐的抓开领子,将醒未醒。

    不远处的安神香静静燃着,太子不知不觉又睡下,一觉天明。

    早上下人唤了几次,屋里也没动静,于是太子的内侍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被子堆在地,太子躺在床上,气息沉重。

    “?!!”

    “来人,传大夫。”

    太子受了风寒,半日过去才幽幽转醒,其他皇子前来探望,见太子病恹恹靠在床头。

    诸皇子表达一番关切,随后退出正院,八皇子叹道:“眼下五皇兄病中,不知何时才好。”

    “五弟吉人自有天相,过两日应无事了。”

    谁料太子一病难愈,大夫道太子之前受了风寒没有好全,全靠年轻的好底子撑着,如今再次风寒,引发旧疾,身子就撑不住了,还需慢慢调理。

    太子蹙眉,没应也没否认。

    诸皇子日常问候关切,但十七皇子私下与四皇子道太子是真病还是假病。

    十三皇子接手大部分事务,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一道巡逻,趁机与孟跃私会。

    每一次见面都像最后一次,热切而焦灼。

    年前太子接到圣旨,一如十六皇子所预料,承元帝召太子回京,同时派遣官员接手谯城事务。

    算一算日子,若太子即日回京,一路急行,应该能赶上上元节。

    十六皇子抱有微弱侥幸,太子风寒,恐受不住颠簸……

    一夜过去,太子精神抖擞,召集众人回京。

    回京匆促,叫众人诧异,十六皇子委婉道:“五皇兄此次辛苦赈灾,如今离去,百姓们一定依依不舍,不若好生道个别。”

    太子摇头,凛然正义:“孤只是做了孤该做的事,不足挂齿。”

    实则是之前当街刺杀历历在目,若百姓盛情相送中藏了贼人,平添风波。

    左右他赈灾的功绩是铁板钉钉,无人能夺。

    十六皇子还欲再言,太子抬手阻了他。十七皇子注意到十六皇子的反常,目光若有若无打量他。

    十六皇子冷冷瞥他,目光锐利凶狠,十七皇子不悦,刚要上前,被四皇子拦住。

    四皇子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十七皇子只好作罢。

    一刻钟后,队伍启程,天空湛蓝,白云悠悠。街上渐渐涌来百姓,欢送太子。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事已至此,他不能与孟跃亲自道别,只能派心腹与孟跃知会一声。

    长街两侧喧哗声起,百姓们或不舍或好奇或感激的望着太子。

    不知谁先投了鲜花鲜果,随后各色香帕,香囊投向太子等人。

    十五皇子被花粉激的打了个喷嚏,还美滋滋抱着鲜花不放。

    其他皇子比十五皇子矜持些,一方香帕包着果子精准投向十六皇子,他抬手一接,原是不在意,但看见方帕上的虎首,心头一动,顿时张望起来。

    十五皇子打趣:“一方香帕就把你高兴的,哥哥这里有鲜花,分你一半。”

    十六皇子接过鲜花,随口道谢,眼睛仍是搜索四下,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视线一触即分,孟跃按下斗笠,掩去了人影。

    十六皇子心下的焦躁忽地被抹平了,他妥善将方帕收起,果子是蜜橘,金黄金黄,看着就喜庆。

    他拿起果子在鼻下嗅闻,不经意嘴唇触碰果皮,呵出淡淡的热气,在果皮留下细密水汽,一眨眼又散去了。如同孟跃出现在人群中,转瞬没了踪影。

    百姓们目送太子一行出城,直到看不见队伍了才散去。

    陈颂笑盈盈道:“太子可真威风。”

    孟跃不置可否。

    孟九按了按眼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那冤家。”

    刘生也跟着太子一并走了。孟跃有些歉意,因她之故,叫刘生和孟九分隔两地。

    “郎君想多了,等那冤家在京里打拼,站稳脚跟,到时候我摇身一变就是官夫人,神气的嘞。”孟九伸手抚过孟跃的眉头,将它展平,“事不能算尽,还得看天意,是不是。”

    孟跃轻轻颔首,温声道:“是。”

    陈颂目光在孟跃和孟九之间徘徊,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羡慕一会儿又嫉妒。

    孟九注意到他的目光,眼尾一扬,细腰儿一扭,美目生辉:“小颂哥儿,别望了,我不喜欢嫩芽子的毛头小子,不经事。”

    一番话激的陈颂面皮胀红,他吭哧道:“我…我已经长大了!”

    “能经事。”他强调。

    “而且,我喜欢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他大声强调。

    孟九笑的花枝乱颤,甩着香帕,“说的是,我这个年岁都能生个你了。”

    陈颂气鼓鼓跑走了。他身后孟九笑声愈大。

    孟跃道:“逗他做什么。”

    孟九哼哼:“好玩。”

    孟跃摇摇头,牵着孟九的手回去。

    十六皇子随同太子回京,谯城灾后重建也上了正轨,孟跃手下收拢数百号人,男女老幼皆有。

    她意离去,前往隆部。

    她提出此事,老人幼儿和亲人尚在的妇人都选择留在谯城,十岁出头的少年少女选择跟孟跃走。

    二十多的青壮们垂下头,避开孟跃的目光,怕对上孟跃失望的眼神。他们也想待在谯城。

    这与孟跃预想差不离,老幼受不住长途跋涉,妇人与亲人相依,青壮们自食其力,能在家乡谋生,自然不愿背井离乡。

    反而是十岁出头的少女,没个庇护,稍有不慎就是深渊,跟着孟跃反而是条路。

    人群里也有人不赞同,隆部天远地远,孟跃把这些少女卖了都没人知道。

    好在陈颂同行。

    陈颂是本地人,好些个大娘和汉子眼熟他。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觉着孟跃厉害,就想跟着孟跃干。

    因为陈颂这群半大小子,少女们跟着孟跃离去,也让人放心些了。

    孟跃带他们在江南收购瓷器丝绸,在蜀地倾销。这条路她都熟悉了,做起来驾轻就熟。

    陈颂两眼冒星星,崇拜不已,对隆部也更期待了。

    一路上,陈颂都在询问隆部相关事情。

    孟跃一边解答,一边忧心。

    十七皇子已经查出她,来年入夏,她怕是不能入京了。

    事情总是难以预料,孟跃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积攒实力,在意外来临前,不至手足无措。

    第77章

    孟跃一行抵达隆部,两日后,大王子竟然亲自来到他们的落脚处,两人隔着一张小案落座,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奶茶,孟跃用刀切下羊肉置于碟中,双手放大王子跟前,隔着乳白水雾,大王子打趣道:“小王还以为你今岁不来了。”

    孟跃谦卑应和,陈颂借着送点心的名头进屋,好奇的看了一眼大王子。

    大王子也看向他,用瑞朝话道:“这孩子眼生。”

    陈颂笑盈盈回道:“回王子,小的跟着郎君不久。”

    孟跃开口打发了陈颂,大王子似笑非笑:“连穗怕小王挖人不成?”

    孟跃摇摇头:“小子年轻没轻重,怕唐突了王子。”

    “小王听说,这次跟你来隆部的,多是这样大的少年人。”大王子抬眸,与孟跃视线相接,孟跃率先垂眸,轻轻应了一声。

    大王子又是一笑,随后主动转移话题,问及孟跃手里有多少烈酒,王室意欲购买。

    两人三言两语谈了一笔买卖,随后孟跃送大王子离去。

    风雪压身,掩了周遭。

    孟跃回到屋内,盯着莹莹烛火,一个人静坐许久。

    之后,她上午训练手下,下午顶着风雪出门,很晚才回,有时身上伴着浓浓酒气。

    陈颂对此很有意见,原本对孟跃的崇拜也被削减,犹如美玉生瑕,他私下叫孟跃“酒鬼”,被陈昌他们听到,借切磋之名,把陈颂修理了一顿。

    这反而激起陈颂逆反,他原是小声嘟囔,现在大声叫,有时还会在孟跃出门时阴阳怪气一句“又去哪儿品酒啊”。

    他从对孟跃崇拜,又发现孟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巨大落差下,对孟跃有了埋怨。

    孟跃不与他计较。

    日子这样过着,有些闹腾,但总体还算平静。

    而隆部离京远了,消息滞后,孟跃收到刘生的消息时,已经是四月了。

    依太子前言,刘生入东宫,任太子舍人,正六品下官职。

    紧跟着,太子巧立名目,为贾家石家讨爵,他赈灾有功,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朝堂中纵使有人异议,人微言轻,难以抵挡。

    孟跃将信纸搁于烛火之上,火舌舔舐,信纸瞬间沦为灰烬。

    秦秋仔细清理了,又说起小子们的训练近况,孟跃抬脚朝外去。

    这是一派连房,墙上留了门,供人来回穿梭,不至寒冷。

    经过两道门,喧哗声起。孟熙同陈颂他们一起训练,小小的一个人,十分灵活,有时捉弄陈颂,还叫陈颂捉不住,气的陈颂哇哇大叫。

    还有四五步距离,孟跃又听见陈颂的咆哮声。她挑了挑眉,陈颂这小子精力是真好。

    她穿过墙上开的石门,入目是一片宽旷场地,半大小子们穿的单薄,在场中训练,一个个面色红润,额头渗汗。

    角落里放着棍棒木刀,旁边茶几上摆放水和杂物。

    “郎君来了。”众人看见孟跃,兴奋道。

    陈颂扭头看来,方才不见影儿的孟熙扑进孟跃怀抱,仰着小脸,笑的可甜。

    陈颂抱胸不屑:“小狗腿。”

    孟跃揉揉孟熙的小脑袋,牵着孟熙的手走向陈颂:“训练的如何了?”

    隆部天寒,自打陈颂他们入了隆部,几乎都待在屋里训练,可谓突飞猛进。

    陈颂哼道:“非常不错。”他看孟跃一眼,道:“两三个青壮不在话下。”

    很难说他这话有没有映射。

    孟跃看他桀骜模样,勾了勾唇,“切磋一下。”

    堂内倏地一静,随后爆发一阵巨大哄声,“颂哥儿上啊,颂哥儿——”

    陈颂心脏怦怦跳,盯着孟跃:“我不会客气的啊。”

    孟跃莞尔。

    她拍拍孟熙的背,孟熙退开,不知谁又添了两盏灯火,堂内大亮。

    孟跃与陈颂对峙。

    倏地,陈颂袭来,半大小子天然一股莽气,又凶又狠,孟熙瞳孔微睁,旁边人笑道:“颂哥儿真的有两下子。”平日是真没跟孟熙动真格。

    孟熙,孟连穗,都姓孟,陈颂自认不是脑子进水,这么明显的关联都发现不了。

    再者,孟熙年岁小,他总会对孟熙客气些。

    几个回合之后,陈颂飞起一脚踢向孟跃肩膀,却被孟跃把住脚腕,“这招很帅,但仔细下盘。”

    孟跃一个扫堂腿,陈颂骤然失去重心,摔了个结实。他就地一滚,取了角落里棍棒,凌空抛给孟跃一根长棍,他持棍飞身击来。

    那架势裹携雷霆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声,孟跃侧身,抬腿,一脚踢中陈颂腹部。

    陈颂脸色扭曲,整个人倒飞好几步远,滚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众人眼里对孟跃的崇拜都要溢出来了,出手快准狠,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身手。

    孟跃单手甩棍,舞了个棍花,背在身后,对陈颂道:“早与你说过,好看的招式不中用。”

    陈颂气的捶地,爬起来再次攻向孟跃,这一次陈颂的招式简练很多,直击要害。

    可惜他练的时日尚短,有些稚嫩,再次被孟跃踹飞出去的时候,陈颂甚至在想,这次坚持的时间更久,是他胜利。

    “嘭——”

    屁股着地,他翻了个面,趴在地上深思。

    陈昌笑道:“怎么,受打击了?”

    陈颂懒洋洋道:“累了,歇会儿。”

    众人哈哈笑,孟跃也勾了勾唇,适时孟九带人送奶茶过来。

    隆部的四月仍是寒冷,她一身紫底石榴花掐腰夹袄,同色棉裤,乌发挽髻,簪了一朵芍药绒花,她一来,春意好像也来了。

    “九娘子。”一群小子们迎上去,拿自己的奶茶。

    陈颂的眸光颤了颤,刚要起身,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递他跟前。

    陈颂不敢抬眸,吭哧吭哧半坐起身,接过奶茶一口气喝了,孟九接过空碗却没走,持帕给他擦汗,轻声道:“与郎君切磋的人中,你是挺的最久的那个。”

    陈颂抬起头,孟九弯眸,眼似春水,明媚盎然。陈颂鼻青脸肿的脸缓缓红了。

    孟九离去,陈颂还望着她,陈昌抱胸踢了踢他,“看在同一个姓的份上提醒你,别惦记九娘子,她心里只有郎君和刘掌事。”

    “谁惦记了。”陈颂大声反驳,强调:“我喜欢跟我年岁差不多的。”

    九娘子妖妖娆娆,他…才不喜欢?!

    陈昌翻了个白眼。

    孟跃又挑了几个人切磋,而后转身离去。

    四月中旬,孟跃收购马匹,却没有急着走,而是教一群小子姑娘骑马。

    天寒之地,滋养的活物总是带些悍气。孟跃从谯城带来的小娘子们经过数月训练,眉宇之间也带了嫩生生的坚毅。

    马料不足,马匹瘦,慢悠悠溜达,正好给小子姑娘们上手。

    半月后,达木一脸歉意的寻着孟跃,他临时有事,不能随同孟跃入京了。

    孟跃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过来宽慰达木,达木更觉愧疚,他看着孟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陈昌面色沉重,“郎君,我心里不太安宁。”

    孟跃回头看向空旷屋里的少年少女们,眸光明灭。

    太阳下没有新鲜事。

    财宝动人心。财物不止是金银珠宝,也是人,犹以青春年少者最佳。

    有些事,她早有预料。

    陈昌:“郎君?”

    孟跃偏头看他,“怕吗?”

    陈昌心头一紧,少顷,他攥紧拳,“不怕,也就那回事。”

    孟跃拍拍他的肩。

    陈昌扯出一个笑,又想起什么:“郎君,达木…是不是知情?”

    孟跃摇头,“他是被支走了。”

    孟跃这样说,陈昌也就信了,跟在孟跃身边愈久,他对孟跃就越信服。

    夜里孟跃寻着秦秋,询问账目,刘生离去后,队伍里的财务都由秦秋处理。

    她将账本奉上,孟跃有不明处,她立刻解答。

    之后几日,孟跃早出晚归,五月上旬,孟跃买来的马匹喂肥许多,小子姑娘们也能灵活驾马了,她带人离开隆部。

    他们一路顺畅进了瑞朝,陈颂十分兴奋,四下张望:“还是咱们瑞朝好,春天就有花开,蓝天白云,看着就叫人欢喜。”

    然而他们越走越安静。

    零星几只飞鸟,陈颂渐渐敛了笑。

    陈昌、张澄和吴二郎等人已经握紧缰绳,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青壮走外围,将年轻的孩子围在中间。

    忽然一声异响。

    孟跃从马背上取出弩箭,对着声源射去。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干涸地面晕出血迹。

    下一刻,地面震颤,一支马队以震天动地之势向孟跃的商队袭来。

    有别于瑞朝人的形貌,足足四五十人,手持弯刀,凶神恶煞,那样声势浩大,叫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一声厉喝将众人唤醒,陈颂还没反应过来,队伍四散开去。

    对面传来嚣张笑声,目露淫。邪。

    陈颂听不懂他们的话,不是瑞朝语,也不是隆部语,但陈颂肯定不是好词。

    敌人以为冲散了孟跃的队形,胜券在握,谁知孟跃的队伍如游鱼散开,各小队又首尾相接,反将贼人包围中间,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哀嚎声起,贼人顿时倒了大半。

    有人冲出重围,眨眼之间,挥舞的弯刀劈向陈颂,距离那样近,陈颂只能下马逃命。

    然而他眼前一花,贼人便尸首分离,断颈喷洒的血花后,是孟跃波澜不惊的一张玉面。

    “腿吓软了?”她问。

    “不过如此。”她点评。

    孟跃驾马离去,手中的长刀舞的虎虎生风,几个回合,又结果了一名贼人。

    陈颂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害怕和惊惧渐渐被坚毅取代。

    他大叫一声,提刀而上。

    肾上腺激素飙升,陈颂一刀砍进敌人腹部,手都在抖,但是没有犹豫。

    他趴在马背,躲过敌人的弯刀。反手挥去,他的刀刃划过敌人的脖子。

    鲜血粘稠,腥味令人作呕。

    周边喊杀声不断,还夹杂哭声和怒嚎,时间被无限拉长,但事实上,这场战斗只持续了两刻钟。

    孟跃有心算无心,敌人全灭,队伍里轻伤十人,重伤三人,唯一庆幸的是,无人死亡。

    她给人包扎,那双手上一刻还在结束生命,下一刻又在拯救生命。

    陈颂愣在原地。

    陈昌走到他身边,“你道郎君外出不归,一身酒气,是纵情声色。如今可以告诉你,我们的弩箭长刀都是郎君从酒桌上谈下来的。”

    陈颂怔然:“那个时候……”

    “不然呢?”陈昌睨他一眼,“都像你,事到眼前了才着急?”

    “你每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我还当你陈颂多能耐。”陈昌笑了笑,眼里却无笑意,轻声点评:“不过如此。”

    陈颂胀红了一张脸,双拳紧握,却难以反驳。

    他看见孟跃带人搜刮敌人财物,看见他的小弟们同几个小娘子在哭,看见孟熙一板一眼的擦拭带血的刀,没有一丝惧意。

    半个时辰后,敌人堆叠一起,放把火烧了。

    队伍重新启程。

    第78章

    子夜风凉,正院内室传来一声惊呼,小全子顿时惊醒,关切问:“殿下?”

    屋内掌灯,海棠花软烟罗帐子内,顾珩半坐床榻,额头渗出细汗。

    小全子:“殿下,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珩抬头,橙黄色的火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我梦见跃跃被围攻了。”

    小全子宽慰:“殿下,孟姑娘又不是头回走商,路子她都走熟了,肯定不会出事。”

    顾珩摇头,“之前有六皇兄的人跟着她,虽是监视,但也护着她了。”现在六皇子早赴封地了。

    屋内寂静,夜风吹的窗外帘子轻轻作响,窸窸窣窣。

    顾珩揉了揉额头,“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小全子赶紧跑去窗口看,又忙不迭回来:“没有,一点水汽都没有,殿下,您是忧思过重,自己吓自己。”

    他从炉子上提了雨过天青色瓷壶,倒了大半杯热水,呈给顾珩:“殿下,小的记得孟姑娘交了一位隆部友人,正是那名隆部人引着孟姑娘贩马。”

    顾珩喝了一口水,心绪仍是不宁,小全子想了想,“不若改明儿去庙里拜拜。”

    谯城一行,顾珩对寺庙僧侣隐隐抵触,但眼下他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孟跃,也只能求神拜佛求安心。

    顾珩没了睡意,令小全子歇息,他取了小人书看。

    那是孟跃曾为他画的,他保存的很好,只是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再怎么保护,边角也微微褪色,泛起毛边。

    灯火橙红,也给这些简笔画描了一层柔光,顾珩看着看着,一颗心安稳下来,不知不觉睡下。

    次日醒来已是巳时,他也不着急。

    谯城赈灾后,他和八皇子虽有功,也有闪失,功过相抵,不赏不惩。

    四皇子十七皇子虽无功劳,却有苦劳,赏黄金百两。

    十五哥辅助太子有功,营救储君在后,被任命检校太保,遥领丰州刺史,关西之地。

    十三皇子遥领金州刺史,位于西南。

    十五哥和十三皇兄虽是遥领官职,但赏赐一出,朝臣猜测纷纷。

    比起十五哥如今的实职,顾珩称的上闲人,也不必固定当值。

    早饭后,天上淅淅沥沥起了雨,雨势不大,细如银丝,空中漫起水雾。

    小全子打伞,搀扶顾珩上马车,前往城郊寺庙。

    “殿下可是去万福寺?”

    顾珩否了,原是想去保姻缘的灵缘寺,但最后改道去近年新修的庙宇。

    天色灰蒙,细雨绵绵,本以为新建的庙宇香客鲜少,没想到庙里意外的热闹。

    除了来拜佛的人,还有求医问药的百姓。

    一名百姓捧着药与顾珩擦肩而过,小全子低声道:“庙里把医馆的活儿给抢了。”

    顾珩垂眸:“能救人就是好的。”

    主仆俩说着话,忽然一道矮小身影撞来,怀里的药材撒了一地。

    “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无事。”顾珩蹲下为稚童捡药材,重新包装好还给他。

    稚童愣愣望着他,半晌才吭哧道谢,顾珩莞尔:“仔细些,莫再撒了。”

    “是。”稚童抱着药包恭敬垂首,而后跑远了。

    顾珩似有所感,隔着苍叶烟雨望去,对上一双年轻的眼睛。

    檐下青年一身鹅黄布衣,黑色幞头,朝顾珩拱手一礼。

    顾珩朝青年而去,青年道:“某煮了一壶热茶,郎君若不嫌,进屋喝杯茶去去湿意。”

    顾珩爽快应了,小全子欲言又止,来人身份不明,不知好坏,他怕十六殿下着了道儿了。

    禅房有一丈六尺余,左侧靠墙贴放楠木书架,密密麻麻放着经书,下面一张栅足案,案上摆着笔架,三足兽首铜香炉和一盆文竹。

    右侧贴墙暖炕儿,炕面铺着半旧垫子,炕中放了红木小桌,桌上炉子咕噜咕噜煮着茶。

    青年邀请顾珩在炕上落座,小全子跟在顾珩身侧。

    青年似知小全子顾忌,一边为顾珩倒茶,一边主动报上名姓,竟是淝州关氏的旁系子弟,此来京中求官,诸事不顺,又害了风寒,他囊中羞涩,只能退居庙中养病。

    顾珩接过茶碗,顺势道自己家中行十六,关尚可唤他十六郎。

    茶水腾腾冒着热气,一杯下肚,身子都暖和了。

    关尚搁下天青色莲花瓣茶碗,笑问:“烟雨连绵,委实不是求神拜佛的好日子。十六郎怎的挑今日来了。”

    顾珩叹息:“昨夜噩梦惊醒,心中不宁,特来庙中拜佛求个心安。”

    关尚闻言,垂下眼,屋内太过安静,隐约听见屋外嘈杂。

    他将风炉炉口堵住,火势顿小,茶水的沸腾也渐小了,似是不经意提起,“某年幼时,浅学周易八卦,若十六郎不嫌某才疏学浅,某恳请试上一试。”

    顾珩握着茶碗不语,关尚也不催促,取了手腕佛珠,敛目拨着。

    “…是我重要之人,昨儿夜里,我梦她遇险,猝然惊醒。”

    关尚抬眸,轻声细语:“不知是何等凶险?”

    顾珩模糊道:“马贼。”

    关尚又询问一些旁的信息,顾珩缓缓道来,关尚蹙眉深思,顾珩静静摩挲茶碗。

    小全子反而比顾珩这个当事人紧张。

    半晌,屋内传来轻笑,“马乃吉兆,十六郎梦中之人反击马贼,正是驱凶降吉之兆,此乃善事。”

    顾珩手指收紧,“当真?”

    关尚笃定:“当真。”

    顾珩松开茶碗,身子微微后仰,吐出一口浊气。关尚笑意不减:“我与十六郎闲聊,觉十六郎性子温和,性温和之人梦中见马,是有团圆好运之意。”

    顾珩眸光闪了闪,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道:“你我不过初见,焉知我性子温和?是不是太武断。”

    关尚笑而不语,那淡定从容架势仿佛在说:我通八卦周易,知一个人秉性易如反掌。

    屋内再次寂静,许久,屋门打开又合上。

    关尚看着对面凉掉的茶水,耳边萦绕清越之声,“若关郎有才,在下必不叫关郎明珠蒙尘。”

    关尚后仰,靠在炕侧的引枕上,他抬头看着屋顶,志得意满的笑了。

    童子在屋外唤:“郎君?”

    “进。”

    童子进屋收拾,忍不住道:“今日那位十六郎真俊,与郎君不相上下。”

    关尚睨他一眼:“十六郎是生的俊,生的俏,非凡人啊。”他朗笑出声,童子虽然莫名,但见自家郎君开心,他也开心。

    午后,有人送来御寒衣物和五十两银,童子忐忑带回屋,与关尚说明。

    “无妨,收着罢。”

    童子欢喜道:“有了这钱,郎君就能抓好药,早些养好身子。”

    他嘟囔:“若非这病来的不凑巧,郎君说不定都谋了官职。”

    关尚懒洋洋躺在炕上,曲起一条腿,“不,我这病来的正是时候。”

    又几日,天光放晴,十六皇子上早朝,十五皇子看见他来,很高兴,兄弟俩对了个眼神,在队伍里站列。

    最近很是太平,没什么大事,十五皇子昏昏欲睡。

    忽然殿中一声厉喝,吓的十五皇子一激灵,若非十六皇子及时拽住他,十五皇子差点蹦起来。

    所有人寻声望去,只见太子双目赤红,狠狠瞪着弹劾他的殿中侍御史。

    十五皇子后悔自己上朝走神,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现在一脸懵。他与十六皇子低声道:“那殿中侍御史弹劾太子什么了?”

    瞧太子凶神恶煞,几欲噬人。

    十六皇子皱眉摇头,殿中侍御史道太子近来行事太过,应该收敛。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种弹劾,成年皇子都受过,十六皇子性子不张扬,都被御史弹劾过懒散。

    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件小事会让太子勃然大怒。御史中丞出来说和,按理太子顺着台阶下,这事就过了。

    谁知太子不依不饶,矛头对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道御史台成日里揪着芝麻小事,彰显自己用处,骂御史台干拿俸禄不干实事。

    这可捅了马蜂窝。

    以御史大夫为首,御史台一干下属为辅,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太子言行,引经据典,全方位抨击太子,仿佛太子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储君。

    十五皇子瞠目结舌,好、好强的战斗力。

    十六皇子看见快跟他贴一起的十五皇子,又好笑又无奈,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五哥,也会怕文人的唇枪舌剑。

    诸皇子不敢抬头看承元帝神色,纷纷相劝太子和御史大夫,将两边的头儿劝住,此事就止了。

    洪德忠小心看了一眼天子神色,见帝王面沉如水,舌根发苦。

    一刻钟后,洪德忠清了清嗓子,“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承元帝冷面离去,百官退朝。

    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故意落后太子,不敢触他眉头,两人说着话,眼前一花,太子竟然一脚将殿中侍御史踹下玉阶,也是寸了,那殿中侍御史滚落中折了腿。

    御史台众人跑下玉阶,搀扶殿中侍御史,扬言向圣上讨个说法。

    太子嗤笑,扯开衣领,施施然立去。

    诸皇子神情如出一辙的惊愕,十七皇子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亮着,不是做梦。

    此事很快传入天子耳中,天子震怒,呵斥太子,下令将太子禁足三月。

    随后长真公主入东宫,不足半个时辰,匆匆离去,据传离开时,长真公主眼睛湿润泛着红。

    傍晚,十七皇子与七皇子和四皇子在外面院子相会,他含笑揶揄:“太子这是唱的哪一出。”

    四皇子看向七皇子:“你怎么看?”

    七皇子看向十七皇子,“你对这些旁门左道有研究,可瞧出端倪?”

    十七皇子对七哥贬低他的兴趣不满,四皇子打圆场,十七皇子行至窗前,折了开的正艳的芍药,鼻下嗅闻,目光慵懒而犀利:“有人在咱们之前动手了。”

    第79章

    随着孟跃往京中走,刘生送来的信也更早到她手上。

    客栈内,她快速浏览,眉眼一沉。

    秦秋合上账本,开口询问:“郎君,是不是京中出事了?”

    “是太子。”孟跃掌了灯,将信件在火焰上焚毁。

    信纸燃烧时,升腾而起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刘生信中说太子喜怒无常,暴虐阴狠。”

    若无大变故,短期内,人的秉性几乎不会大变。

    只叹他们不在京中,无法知晓更多细节。

    窗外白云舒卷,变化多端,不可预料。

    皇宫,内政殿。

    承元帝看向殿中的第十六子,惊疑不定,“你说太子中毒,可有凭证?”

    十六皇子拱手礼道:“父皇,儿臣自幼多病,久病成医,那日殿中见太子言行,儿臣事后回想,隐隐觉出不对。”

    他抬眸:“五皇兄聪慧过人,是您看着长大,他如何秉性,父皇最清楚。”

    这话说到承元帝心中软处,太子犯错,他固然惩之,但心中煎熬半分不少。

    他气自己教子无方,夜半三更时,亦是辗转难眠。

    如今他的第十六子却说太子疑是被人投毒。

    “说下去。”承元帝自己都没发现他言语之急切。

    十六皇子垂下眼,恭敬道:“不知父皇可听过五石散?”

    承元帝眸色骤暗,上半身微微前倾,呢喃重复:“……五石散?”

    青天白日,殿内却静的落针可闻,十六皇子的声音清晰可闻:“是,最初五石散是治疗风寒之物。”

    十六皇子提及谯城时之事,道太子在启程前风寒不愈,一夜过去却大好了。

    “当时儿臣只觉五皇兄正值壮年,风寒奈何不得他,便没多想。后来回京,五皇兄事忙,儿臣难与五皇兄接触。关于五皇兄种种,多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直到那日殿堂,五皇兄因为一件小事发怒,实在反常………”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声音低下去,“父皇,儿臣不是精于此道,没有十足把握。但儿臣与五皇兄到底是手足兄弟,若非他人投毒也就罢了,若是他人投毒,五皇兄实在冤枉。”

    他一撩前摆,跪下去:“父皇,恳请您不要声张此事,暗中调查。”

    承元帝的脸色变了,又很快平复,看向十六皇子时,眸光甚至称得上温和,令他起身,“此事朕知了,你回罢。”

    “是。”

    当天夜里,宫里一名御医暴毙,十六皇子知晓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了。

    十六皇子正在练字,闻言手顿了顿,下一刻又重新落笔。

    小全子有些担忧。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笔走龙蛇,他做了他该做的,之后事情如何发展,非他左右。

    又两日天子口谕,指派十六皇子新差事,即日出京。

    十五皇子于城门外,匆匆送弟弟一程,不免抱怨,“父皇也真是的,外派了官员不算,偏要你随同。”

    十五皇子说者无心,但承元帝此举,却是有意为之。

    他把第十六子支出京城,却又不给实权,犹如吉祥物。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相拥,退开两步,莞尔道:“十五哥,此乃父皇看重我,我心里欢喜的。”

    十五皇子近距离看着他十六弟,视线落在他十六弟嫩白漂亮的脸,对上那双墨如宝石的眼睛,心里酸涩。

    “十六弟,你身子弱,此行没有哥哥照拂,你万万保重。”

    十六皇子点头笑应,他翻身上马,朝十五皇子挥手:“十五哥,回罢。”

    他驾马行远了,十五皇子身边人迟疑:“殿下,属下观十六皇子骑行,尚算矫健活泼。”

    “你懂什么。”十五皇子道:“我十六弟在强撑,他不想让我担心。”

    属下愣了愣:是、是这样吗?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离开京城。

    宫内御医之死,令人嗅到一丝不祥,四皇子八皇子等人低调行事。

    承元帝加派人手调查太子中毒一事,心中不宁,许久,他搁下御笔,摆驾东宫。

    日头高升,热意蒸腾,空中都荡出波纹,洪德忠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圣上,前儿就是东宫了,正逢午时,圣上可与太子殿下和小皇孙一道用饭,尽享天伦。”

    龙辇内,承元帝的神情柔和,他摩挲着腰间龙形玉佩,一颗心也缓缓静了。

    随着龙辇靠近东宫,若有若无的喧哗之声入耳,洪德忠眼皮子一跳,有些惊慌的看了一眼明黄色纱帐龙辇。

    天子忽然叫停。

    洪德忠一颗心都提起来了,龙辇落地,承元帝自龙辇中而出,面色意外的平静,他瞥了一眼辉煌的东宫,径直踏入。

    守卫看见那道明黄色身影,头皮一紧,刚要通传,却被承元帝制止。

    承元帝所过之处,静谧无声,而身前,喧哗声更盛。

    终于,承元帝立在正殿门外,守卫跪了一地,殿内的污言秽语和女子的喘息透过红木格子大门传入承元帝耳中。

    洪德忠咽了咽口水,“圣……”

    承元帝轻飘飘睨他一眼,洪德忠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殿内愈发放肆,当听闻第三人的娇笑传出时,大门从外面嘭地踹开。

    殿内惊叫声迭起,俩衣衫不整的女子拼命往太子身后躲,太子衣领大敞,乌发凌乱,曲起一条腿,懒洋洋的侧坐在檀木榻上,看着闯进殿的承元帝,扯了扯唇:“父皇来了也不叫人通传,儿臣失礼了。”

    承元帝手背青筋爆起,目光扫过太子身后的女人,“带下去,发配尼姑庵。”

    “圣上恕罪,太子殿下救救奴婢,太子殿唔唔…”俩人被堵了嘴拖下去。

    洪德忠顺势撵了其他人,关上大殿的门。

    屋门光线骤暗,太子有些可惜:“父皇对自己的女人百般怜惜,对儿臣的女人倒是无情得很。”

    “太子。”承元帝沉声警告。洪德忠眼看父子二人对峙,忙道:“太子殿下您受苦了,圣上此行来,就是明了你的冤屈。”

    太子抬眸:“哦?”

    洪德忠偏头看一眼承元帝神色,见承元帝没有打断,于是赶紧说下去:“十六皇子自幼多病,久病成医,那日你殿上发怒,十六皇子觉出不对,于是向圣上禀明,您很可能是被人下了五石散。”

    “圣上派人秘密查探,谁知平日为您请平安脉的御医暴毙了,圣上担心您,这才来看您。”

    太子眼神有一瞬间放空,随后笑了笑,眼底却透着苦意,“竟然是十六发现孤状态不对。”

    洪德忠心里着急,现在不是纠结谁发现此事的时候,而是太子殿下顺势给圣上服软,今日之事就过了。

    太子终于动了,从榻上起身,他环绕殿中,看着殿内辉煌,低低笑出声,“这里是东宫,孤是太子。”

    他仰天大笑出声,“哈哈哈,孤是太子。”

    承元帝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将太子鞭笞,在怒火即将喷涌而出时,太子行至承元帝跟前,双膝一软,跪在承元帝跟前,眉眼低垂,面无表情道:“儿臣有错,儿臣知错,求父皇原谅。”

    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散了,洪德忠舒了口气,承元帝缓缓松开手,静看太子许久,哑声道:“……五石散戒了。”

    “是,父皇。”几缕碎发垂落,太子颓靡。

    承元帝再多的责备咽了回去,只是想到他来时,太子在正殿宠幸宫人,他觉得恶心,午膳到底吃不下去。

    “你好自为之。”承元帝转身离去。

    身后太子高呼:“儿臣恭送父皇。”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承元帝下令禁言,这事还是传了出去。听闻是那两名宫人半道跑了,一路跑一路喊,把事情闹了出来。

    殿内灯火明亮,承元帝垂首批阅奏折,大半张脸匿在阴影中,轻描淡写道:“赐死。”

    洪德忠躬身应是。

    他退出殿,夜风打在头脸,洪德忠后心微凉,原是方才出了汗。

    他摇了摇头。

    次日朝堂,果然有御史就此事弹劾太子,禁足期间白日宣淫,罪加一等。

    然而承元帝强势压下,诸皇子心思各异。十一皇子眸中闪过一抹阴狠,太子禁足期幸宫婢,无心悔改,父皇还要偏袒,实在偏心。

    早朝之后,诸皇子随同大臣们离去,十一皇子走向四皇子,低声道:“弟弟府里种了花,原以为是花开满园,还欲邀哥哥们过府一叙,谁知最后一枝独秀,实在没趣。”

    四皇子神情淡淡:“草木低等,不开灵智。不过是人要它们如何,它们就如何。

    十一皇子眸中冷嘲,随后与八皇子离去,十七皇子眯了眯眼,“十一那张嘴真讨厌。”想给他毒哑了。

    “十七。”七皇子低声警告。

    十七皇子撇嘴,“七哥,你真没意思。”

    他大步离去,七皇子蹙眉,四皇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东宫恢复平静,刘生最新送出的信到了孟跃手中,她想了想,令陈颂持一半货物和人手入京,孟跃带人直入中州。

    陈颂神情几度变化,最后郑重应下。这些日子真刀真枪的历练,他有信心能完成此事。

    他看着孟跃,向她许诺,“郎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孟跃拍拍他的肩,笑的云淡风轻:“我相信。”

    第80章

    烈日高悬,一支商队进入中州城,孟跃掀起车帘,看着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铺子,短暂的陌生后,渐渐熟悉起来。

    她甚至叫得出熟肉铺店主的诨号,店主缓了一会儿才想起孟跃,拍着脑袋不好意思笑:“原来是孟郎君,看我这记性,郎君这样俊俏的人物,我竟然给忘了。”

    他说着要赔罪,主动提出给熟肉打八折,孟跃笑着受了,但临走时补了一张皮子给店家。

    “再过几月就冷了,保暖用。”

    店主推辞,“那怎么好意思,这…这礼太贵重了。”

    孟跃莞尔:“老翁视我做老友,某心中亦是,既是友人,数月相见,怎忍心叫老友平添损耗。”

    店主这才收下,只是孟跃临走时,又往陈昌手中塞了几块熟肉。

    陈昌看向孟跃,孟跃无奈颔首,一行人离开熟肉铺,隔壁铺子的人过来瞧热闹:“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人物了?”

    熟肉铺店家抚摸着皮子,得意哼哼。

    那厢孟跃寻了客栈住下,令众人歇息一晚,次日再寻旧人。

    昨儿商队大喇喇进城,许多人都瞧见了,因此孟跃一夜醒来,之前合作过的商人主动寻来,彼此有过交易,知根知底,都没乱报价,不过两刻钟,双方把事情敲定了。

    晌午,瓷器商人做东,邀请孟跃赴宴,很是灌了她一回酒,言语中羡慕夹杂微妙的嫉妒。

    “孟郎年纪这样轻,却能来往瑞朝与隆部,真叫人佩服。”

    “孟郎走一趟下来,怕是比咱们五年利润都多。”

    “这话夸张了。”孟跃笑笑:“都是辛苦钱,各处打点,兄弟们再分一分,到我手里没落几个了。”

    众人不信。

    孟跃叹气,说起他们之前遇见贼人之事,“那伙人不像瑞朝人,也不像隆部人,倒像是戎人,几十人手持弯刀,驾着马齐齐冲来,不瞒诸位,某当时心跳都快吓停了。”

    她说的绘声绘色,在场诸人如临其境,也提起了心。

    孟跃忽然话锋一转:“幸好我那帮兄弟拼死一搏,这才杀出重围。只是也伤了好几个,有一个缺了胳膊,他是为了我才受的伤,我要保他下半辈子富足。”

    这话说的动情,其他人也跟着红了眼眶,但是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就不得而知了。

    而孟跃这番说辞,佐证她的钱散给商队里过命的兄弟了。

    角落里的冰盆凉丝丝,令酒后的热意缓了些,她举着酒碗,偶尔抿一口。

    旁边富商眼珠子转了一圈,挤眉弄眼:“孟郎,虽说商队离不开你的兄弟,但更离不开你,你是这个。”他比大拇指。

    紧跟着转进话题,“你这般辛苦,也该善待自己,长路漫漫,旅途寂寞,孟郎你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名商人打断话茬:“别想了,咱们孟郎君身边已经有美娇娘了。”

    想给孟跃塞人的富商不信,除非孟跃把人带出来瞧瞧,孟跃含糊其辞。

    陈昌听着隔壁屋的热闹声儿,给同伴对了个眼色,晚上送孟跃回客栈时就将此事说了。

    孟九连夜选衣裳,一定要陪在孟跃身侧赴宴,“我这样的风情万种,看谁不长眼,还想给郎君塞人。”

    果然孟九一露面,孟跃对外的拒绝可信度直升,孟跃耳根子都清净不少。

    因着他们要等京中的陈颂,孟跃在中州停留。

    中州下辖县村几十数,孟跃平日里乘车外出。

    几日后,孟跃冷不丁想起顺贵妃是中州人,心里升起这个想法,就止不住了。

    尽管她知道顺贵妃的娘家人不会在本地为官,但她也想走访,并不为什么目的。非要说的话,她只是想起了十六皇子。

    她好奇十六皇子的一切。

    银钱开路,很快孟跃得了消息。

    马车一路出城,径直往序县瓶水村行去。

    顺贵妃娘家姓连,祖上士族,到她父亲那一代没落了,原以为一蹶不振。

    谁知顺贵妃入宫做了妃子,一路高升。

    连氏族里出了贵妃,跟着往上升了升,只是连氏儿郎资质有限,这些年过去,连氏族里发展最好的连三郎,也只任宜州长史,官职从五品上。

    连氏本家外地为官,本地只剩旁支,距离瓶水村有段距离,孟跃瞥见村头,那是连氏旁支的家。

    青砖瓦房,比普通人家富裕些,但也算不得太好。

    风吹过,白云舒展间揽了大半日光,天地一暗。

    孟跃还未动作,村头一阵嘈杂,一妇人用力拍打院门,哭喊声,喝骂声,声音夹杂着,犹如滚水入油锅,炸实得很。

    孟跃对孟九一番耳语,少顷,孟九带着陈昌行去。

    离得近了,孟九总算能听清。

    并非连家旁支惹的事,而是同村有人欠了钱,一时还不上,要将家里女儿拿去抵了,那家人转而求到连家人跟前。

    口口声声道连家人是皇亲国戚,一定有法子救他们。他们一家生死都在连家人手上。

    孟九拧眉,这话听着刺耳,看似弱势,实则拿捏连家。

    院门打开,又倏地关上。孟跃离得远,看见院子后面跑出去一个少年。

    吕媪挥着擀面杖怒啐:“天底下姓连的多了去,个个都敢攀比贵妃不成?不要命了。”

    “我当你周大郎是同村,见面三分情,平时好言好语,你倒好,顺杆子爬,以为咱家好欺负。”

    她一边说,一边挥舞擀面杖把周家人撵远些,眉毛倒竖:“你自己喝了三两黄酒,心比天高,借了利子钱要做大营生,求富贵。挣了钱是没我们这些同村的份儿。如今亏的底儿掉,债主上门,你倒胡乱扯咬了。”

    周大郎低头不语,周家女眷对着吕媪连声哭求,泪流满面,“杏儿她伯娘,你也是看着杏儿长大的,你忍心看杏儿沦落青楼,夜深人静时,你可安心,你可睡得下?”

    说着话又要拉吕媪的手,被吕媪挥舞的擀面杖吓退,吕媪冷笑:“周大郎都忍心推女儿入火坑,外人能说什么。”

    吕媪凶神恶煞不松口。

    一盏茶后,里正带人赶来,吕媪立刻道:“里正你快来管管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是一个姓的,都攀扯起来了。数遍瑞朝律法,也没这种连坐的。”

    她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把里正一张老脸都臊红了。

    里正露面,骇的周大郎家的顿时没了气势,只是一个劲儿哭。

    “里正,诸叔伯,你们可怜可怜杏儿罢。”

    里正对催债人道:“谁欠债就找谁,不要连累旁人。”

    催债的三人对视一眼,拽起杏儿就走,吓的小姑娘哭喊:“阿娘救我,阿父……”

    周大郎夫妇瑟瑟缩在一旁。

    眼看着杏儿要被带走,孟九忍不住上前,操着一口官话,“这小娘子的家人欠你们多少钱。”

    孟九黛眉红唇,一身湖绿色软缎儿襦裙,身披鹅黄色大袖衫,乌发堆髻,左右各别两对兽首簪,斜插一支蝴蝶金簪,一支红宝石簪子,华丽富贵。

    三人眼里闪过惊艳,领头的客气道:“周大郎连本带利欠了二百三十六两。”

    陈昌脱口而出:“这么多。”

    难以相信乡下人家会欠这么多银子,周大郎赶紧道:“娘子,我没有借那么多钱,我只是借了七十两。”

    孟九和陈昌对视一眼,借七十两,还二百三十六两,三倍有余了。

    周大郎噗通跪下,“活菩萨,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

    吕媪欲言又止,最后看了一眼快哭断气的杏儿,别开了脸。

    她不能救杏儿,但她不会拦着其他人救杏儿。

    吕媪趁机回了院,墙头冒出两颗小脑袋。

    院外,周家人期待的望着孟九,催债人抱胸看好戏,然而孟九摇头,“抱歉,我救不了。”

    她侧身让开路。

    哭声迭起,催债人把杏儿带走了,周大郎夫妇哭天抹地追出一里地,回来看见孟九还在,对着孟九破口大骂,道她妖娆,不是正经女子。

    陈昌那叫一个气,亮出拳头才把人吓跑。

    吕家人飞快道:“周大郎家还有屋有地。”言外之意,真正黑心肝的人是周大郎。

    孟九对周大郎更加讨厌,回去寻孟跃,却发现孟跃不见了。

    “郎君带人追上去了,让我们先回客栈。”

    孟九:……

    孟跃与张澄同乘,跟着催债人一路离去,看见他们将杏儿带进青楼,刚来的良家女性子烈,老鸨一般会关一阵儿。

    孟跃令张澄留下看顾。

    她跟上那三个催债人。

    对方从青楼离去,径直去了酒肆。孟跃跟进去。

    喝酒中,三人说起孟九,言语污秽下流。

    孟跃捻了颗花生米打对方腿,对方腾的起身,张望四下,没见异常。

    随后又坐下喝酒,继续荤话,孟跃又使了花生米打去。

    如此几番,三人心里发毛,匆匆离去。

    孟跃继续跟,见三人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杂货铺,她想了想跟上去,看着铺子里的摆设。

    这家杂货铺子,不似寻常杂货铺那样恨不得连房顶空间都摆上货物,这家杂货铺的货物少的可怜,给人一种店主随时都要跑路的感觉。

    店主见孟跃进铺子,懒洋洋从柜台账本上抬头瞥一眼,随后低下头去,懒得搭理。

    孟跃心下有了判断,开口道:“店主,你这个铺子好像不太行。”

    店主抬头,终于正眼打量孟跃,见孟跃生的年轻,衣着体面,但垂落的双手不安摆动蜷缩,有些畏怯之态。

    店主心里有个猜测,面上堆出笑:“你年轻人,不懂这些。”

    孟跃皱眉:“我懂。”

    “你做过营生?”店主问。

    孟跃迟疑点头,店主垂下眼皮,果然。

    小子,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不坑你都对不起自个儿。

    店主从柜子下面提了一壶茶,两碟点心,同孟跃攀谈。

    孟跃道自己也是杂货起家,赚了些钱,想盘铺子,见店主的杂货铺经营的不怎么样,不太高明探店主口风,转租铺子否。

    店主低眉抬眼间转了话题,顺便套出孟跃家底,鼓吹孟跃做大:“你想想,你租铺子,你生意好了,铺主人涨租子怎么办?”

    “你继续租,等于给铺主家做长工,若你不租,你先时好不容易经营的生意就没了。”

    他幽幽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多憋屈啊。”

    孟跃意动,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

    店主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但是,铺子是你的就不一样了。”

    他话音很轻,蛊惑道:“县中心地段有一家铺子出售,你去买下来,很快就回本了。”

    孟跃迟疑:“我没那么多钱。”

    说了小半日功夫,终于说到正题,店家图穷匕见,笑的肆意:“好说,我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