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年三十那一天,十六皇子进宫参加宫宴,他一走,喜庆的皇子府好像都冷清了。
红蓼张罗了一桌席面,在暖厅里掌了八盏灯,将整个厅堂映的亮堂。
孟跃将窗户支高一些,厅内又是灯盏又是炭盆,她真怕氧气不足,晕过去。
红蓼请孟跃上座,为孟跃满上温酒,她在孟跃手边落座,捧起一杯酒敬孟跃,却是未语泪先流。
天大地大,家人团聚时节,她们却只有彼此。
红蓼仰头将酒饮尽,抹去泪道:“姐姐,我是太开心了,我从没想过有一日还能与你同坐,我……”
她鼻翼翕动,嘴唇颤抖,说不下去了。
孟跃拍拍她的肩,没有拆穿红蓼,红蓼只是十几岁的姑娘,纵使家人不善,可是在这样的日子,独身一人,难免触景生情。
孟跃夹了一块糖醋小排吃着,少顷吐出骨头,又饮了一杯温酒。
她特意蒸馏过酒水,是以温酒入口辛辣,像刀子一样剐刺着口腔喉咙,可是没多久,一股热意从体内渗出,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红蓼,你有没有见过菜籽?”
红蓼吃着鸡翅愣了愣,将食物咽下才点头:“我以前听人说,人就是菜籽命,老天让你好就好,老天不让你好就不好。”
她看着孟跃,忍不住笑了一下,“老天对我还是很好的,宫里那样残酷的地方,我遇见了姐姐和十六殿下。”
孟跃也跟着笑笑,方才的一杯酒太急,她大约是有些醉了,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呢喃道:“红蓼,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当菜籽,不要把你的命运交付他人。”
“姐姐?”
孟跃又饮了一杯酒,面色如常,仿佛一杯酒如清水,她起身打开屋门,冷风吹了她满脸,带来阵阵眩晕。
她看着巍峨的宫城,她晓得太和殿内灯火通明,贵人满座,丝竹不绝。
她曾经也在太和殿中,与那座皇城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红蓼取了披风给她披上,“姐姐,夜里冷,我们回罢。”
两人重新落座,偶有筷头触碰碗碟之声,一顿晚饭结束,侍婢奉上茶水,供孟跃饭后漱口。
那厢红蓼收拾圆月桌上的残羹剩饭,吩咐侍婢们撤下,她净了手,取过面巾浸了热水,拧的半干,上前给孟跃擦拭脸颊。
她仰首看着孟跃:“姐姐,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我做不到你这样。或许我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你的十分之一。但是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相信那是你再三想过的。”
孟跃眸光微动,红蓼低下头去,退出时将门带上走远了。
屋内只剩孟跃一人,榻边炉上温着一壶贡酒,孟跃减了炭火,只留一块炭温着,她取了棋具,在榻上盘腿坐着,与自己对弈。
屋内的灯盏没有少,仍是那样明亮,可她垂首,半张脸无声没在阴影里,时而传来棋落玉盘的清脆声。
夜更深了。
屋内不知何时打开,十六皇子携了一身寒气推开门,他今日着了一身朱底织金满绣海棠花的锦袍,外套狐青裘,额前和眼睫被夜露浸的湿润,那张白玉面上还残留未褪去的焦急之色。
这个年夜里,他一直记挂着府里的孟跃。
孟跃闻声回望,乌发半束,如瀑散落身后前襟,琥珀色的眼睛像猫瞳一样幽深静谧。
十六皇子喉头滚动,他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却着迷的向前,小全子默默关上屋门,把其他人打发了。他远远守着。
夜色被隔离在这温暖如春的小屋外。
十六皇子在孟跃对面落座,瞥了一眼棋局,目光再次落在孟跃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
“喝酒了?”他问。
孟跃道:“喝了一点。”
“我刚回来有些冷,想喝点酒暖暖。”十六皇子将榻边温着的酒壶提起来,满了两杯,一杯递给孟跃,盯着孟跃瞧。
孟跃看他一眼,接过酒。
酒杯相触,清脆声响。两人不约而同道:“新年常乐。”
两人一愣,齐齐笑出声。
孟跃啜了一口酒,酒水微烫,辛辣更甚,一杯酒下肚,方才的酒意如干柴遇烈火,瞬时激发出来。她双颊染了红晕,绚烂若晚霞。
灯火摇曳,面前一张如玉面逼近,孟跃不闪不避。
顾珩俯身捧起她的脸,指尖微微发颤,他眼尾不知是激动还是酒水缘故,晕红一片,那双漆黑的双眸却幽暗难明,“跃跃……”
他指腹上的薄茧擦过孟跃的后颈,微微发疼。孟跃盯着他瞧,眼珠微动,仰首吻过顾珩面颊,蜻蜓点水,触之即分。
孟跃退开,倏地眼前一花,唇上温热,后颈同时被握紧,自顾珩掌下,泛起阵阵酥麻,绕着颈骨蜿蜒而下,如坠深渊。
她抬手推了推,眼前有片刻清明,她看见顾珩熟悉的脸,此刻冷峻的陌生,双手骤然被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攥住,拉过头顶,按在榻间。
顾珩欺身而下,一扫平日的温雅柔和,强势而充满攻击性。
他一边亲吻那朝思暮想的唇,肆意辗磨,另一只手揉搓着掌心下的肌肤,将那片玉色后颈揉搓的糜红艳丽。
孟跃偏首,“等……”她双眸大睁。
说话的空隙,牙齿被强行探开,顾珩的舌头如一尾火蛇,带着高热,灵活的钻进她口腔,攻城掠地。
屋内温度节节攀升,孟跃感觉她整个身子都要着了,顾珩那张盛丽殊色的脸近在咫尺,眼睫垂合,才觉眉宇淡漠,暗色光影投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分明的线条,凌厉尽显。
孟跃怔愣的片刻,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顾珩呼吸不稳,殷红的双唇中吐出黏腻热息:“……跃跃,要专心。”
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漆黑一片,视觉的缺失令感官无限放大,她感觉唇瓣上密密麻麻的嘶咬,复又探入口中,舌头搅弄舔舐。
第62章
顾珩枕在孟跃肩头剧烈喘息,孟跃也没好到哪里去,身子滚烫,后脊渗出细密的汗,将贴身里衣都浸湿了。
胸膛随着每一次喘息起伏,顾珩蹭了蹭她的颈子,委屈道:“跃跃,难受。”
孟跃回抱住他,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安抚,好一会儿,两人从榻上起身半坐,顾珩靠在她肩头,孟跃腾出一只手,将窗户支到最高,无尽的夜风裹着湿露冲进屋内,将一室旖旎冲刷的七七八八。
两人恢复清明,顾珩半垂着眼,故作迷离。他圈住孟跃的颈子磨蹭,殷红火热的唇若有若无的擦过孟跃的锁骨,热气萦纡,缓缓上移,一只手绕过顾珩耳后,扣住他后脑,孟跃垂眸:“不难受了?”
她波澜不惊,若非眼角眉梢还残留一分风情,顾珩恍惚要以为方才是他的一场美梦。
“跃跃……”
孟跃轻轻应了一声,呼吸平缓,冷静持重。
顾珩着迷的望着她,又生出怨怪,引他入情欲的人是孟跃,为何率先抽身的人也是孟跃。
话至嘴边,脱口而出:“跃跃,我是你什么人。”
他从孟跃肩头起身,两人半坐在这一方软榻间,对视着。
夜风吹起孟跃脸侧的碎发,模糊她的容颜,那双眼睛却含情脉脉,“重要之人,心爱之人。”她说。
顾珩方才压下的情念再次翻涌,如玉肌肤漫上红晕,他指尖都在发颤,声音沙哑,“跃跃,是我重要之人,心爱之人。”
他再次倾身,覆上那梦寐以求的唇,只是这次夜风袭面,那唇也染了温凉。
顾珩如捧冷玉,怎么也不肯松手。
支窗的木条取下,窗户落下时,轻微的啪嗒声,宣告着将黑夜隔绝。
榻间两人相互依偎,十指交握,一起守岁,听新年悠扬的钟声,热烈的爆竹声声。
夜色如潮水退去,黎明始来。
炭盆里的猩红变的灰白,顾珩那张漂亮的脸不染疲色,他靠在孟跃肩头,轻轻唤:“跃跃,新年常乐。”
孟跃的眸子顿了顿,微微转动,从她的角度看见顾珩又长又黑的睫羽,挺直的鼻梁和午后蔷薇花瓣一样的唇。
漂亮,无害。
孟跃的心,软和着:“顾珩,新年常乐。”
顾珩眼睛瞬间睁大,直起身看向孟跃,唇角几乎压不住笑意:“你刚刚唤我什么?”
孟跃明知故道:“不能叫名字?那唤……”
“能,能!!”顾珩大声道,他眼尾微扬,伶俐的劲儿很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光明纯净,是全然的欢喜。
孟跃莞尔,笑的温柔多情,给了顾珩一个拥抱,“顾珩,阿珩。”
顾珩用力回抱住她,双手收紧,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骨血。
红蓼听见屋里动静,试探唤:“殿下,可要热水了?”
屋门从里打开,十六皇子红光满面,洗漱后,下人呈上鲜虾饺。
顾珩怀着小心又期待的心情咬破饺子,他往年会吃到拇指大小的金元宝,金瓜子,铜钱。
忽然,顾珩面色有异,从口中吐出一张金叶子,眉开眼笑。
早饭后,顾珩又进了一趟宫,孟跃叫住他,给他一个红封。
顾珩宝贝的揣怀里,临走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飞快道:“我给你的红封在榻上的软枕下。”
他怕孟跃找不着,惊喜变失落。
孟跃哪里不明白,微笑颔首。
顾珩这才离去,入皇宫给长辈请安。孟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双眸明亮而平静。
她与顾珩之间夹杂了太多情感,但此刻她清楚知道,她与顾珩互相爱慕。
不管未来如何,或许某一日,她与顾珩会因为利益站在对立面,但此时此刻,孟跃享受这短暂的温情。
人活一世,世间走这一遭,总要一次看花是花,看树是树。
年后京里平静了一顿日子,顾珩借口天冷受寒,与鸿胪寺告了假,因着阿斯泰和桑弥之事,鸿胪寺承他情,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三月初,乍暖还寒,窗户合拢大半,临窗榻上,两人对弈。
顾珩忽然落了子,砸回棋盒,“跃跃,窗下风凉,我眼睛被吹的疼。”
“你过来些,我瞧瞧。”
顾珩双手撑在小桌上,上半身逼近孟跃眼前,孟跃捧着他的脸,呵了一口热气在他眼皮,如膏腻化了,给他呼呼。
顾珩用脸颊蹭了蹭孟跃的手掌,偏首,吻在她手心,两人目光交错间,很是温情。
孟跃无奈笑道:“不坐这榻上了,去书案练字,我有些日子没见你写了。”
顾珩一口应下,他从小练了一手好字,抬眸落眉间,赋诗一首,以景写情,虽算不得上佳,也是中等之作。
孟跃看过,从诗作平仄韵律,亮眼之处,再到字迹,方方面面都有夸到。
顾珩故作矜持,可眉眼间还是泄露喜意。
“跃跃,这世上除了你,不会再有人这么懂我了。”
孟跃曲指刮了一下他鼻梁,被顾珩捉住手,一阵轻吻。
孟跃无奈笑道:“好痒。”
“我也许久未写了,我来试试。”
顾珩立刻让开,孟跃落座后,他站在孟跃身侧,一只手撑在案沿,一只手撑在椅背,微微俯身,便将孟跃笼在怀中。
孟跃偏头看了他一眼,顾珩目光炽热明亮,孟跃笑:“我才学不如你,便誊抄你的诗作罢。”
她起笔,笔走游蛇,打眼一瞧,竟与顾珩的字迹像了个九成,两人从小一起练字,一起念书,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笔落,顾珩捧起字张,不吝称赞:“写的真好。”
孟跃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变着法儿夸你自己。”
顾珩弯眸笑,又乖又甜。
孟跃忍不住捏捏他的脸,顾珩把另外半张脸也凑过去,孟跃仰首亲了亲,顾珩眼神一暗,俯身欺下,却被孟跃一根食指抵住额心。
他鼓了鼓嘴,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只能罢休。
三月底落了一场春雨,冷了几日,骄阳越出,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朝堂上,一名御史提出诸皇子早已成年,恳请天子封王。
话音落地,满殿寂静。
百官目光下意识投向四皇子,三皇子心下苦笑,他分明居长,封王之事首当其冲,朝官们却总是忽略他。
他这皇兄也当的窝囊,与其在京中憋屈,还不如去了封地,好不好的,也是自己做主了。
四皇子敛目低垂,犹如一个旁观者。
须臾,上首传来承元帝淡漠的声音,“此事容后再议。”
太子垂眸,掩住眼中的嫉恨。
早朝散去,太子离开时被四皇子叫住,百官不远不近跟着,太子扯了扯唇角,挤不出笑,索性冷着脸:“四皇兄有何事?”
四皇子与他寒暄,与百官离的远些,四皇子轻声道:“想不到五弟这么容不下我。”
太子神情一瞬间凶狠。
四皇子退后一步,朝太子颔首,抬脚远去。七皇子和十七皇子默默跟在四皇子身后。
太子垂落的手紧攥成拳,少顷又泄力松开,他仰视日光,日头颇盛,激得他闭眼。
太子立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可春日的阳光总是中看不中用。
瞧着光辉灿烂,却没有多少温度。如同他身为一国储君,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可是父皇的爱重不在他身上,他这太子,也只是名头好听了。
一名小太监默默回内殿,将此幕告知承元帝。
“……太子殿下一个人在广场立了许久,瞧着落寞。”
承元帝不语。
洪德忠朝小太监挥了挥手,而后他安静的退至一侧。
良久,殿内传来一声叹息,“他不明白,刀要放在眼下才安心。”
洪德忠心头一紧,努力降低自己痕迹。
那厢消息传入皇后耳中,凤仪宫清出一地碎瓷,皇后目眦欲裂:“他就那么护着齐氏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儿子!”
嬷嬷忙劝:“娘娘息怒。”
“怎么息怒!难道真要本宫和太子把位置拱手相让?他做梦!”
一事未平一事起。
一旬后,两名御史联合弹劾太子门下欺男霸女,收受贿赂。
紧跟着又有御史弹劾四皇子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十五皇子挠了挠脸,回头看了一眼他十六弟,十六皇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十五皇子垂下眼,当自己不存在。
朝堂上争端显。
此时,一支商队进入京城,客栈屋内,孟九再见孟跃,将她紧紧抱住,“你吓死我了。”
孟跃拍拍她的背,“我没事。”
孟熙抱着孟跃的大腿嚎啕大哭,“郎君,熙儿好想你。”
刘生和秦秋也很激动,只是强行忍着。
孟跃安抚了众人,她看向达木,拱手一礼,达木抬住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孟跃郑重道:“隆部日子里,多谢达叔照顾,某感激不尽。”
达木爽朗道:“你忒客气,朋友就是互帮互助。”
孟跃也不再客气,正巧她叫的席面送来,众人围聚一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分离的生分消弭无踪。
酒足饭饱,达木顺势道:“连穗,你也晓得现下是什么时节,我们带来京中的马并不如何肥壮。”
“我晓得的。”
“孟连穗”在京中有些名气,六皇子一事后,孟跃不方便出面,于是由达木将马匹出手,换取的银钱同孟跃想象中差不多,她当初早料到这个损耗。
令孟跃意外的是,居然有僧侣接手一部分马匹,正是那座新寺的僧人。
去岁冬日刚有雏形的寺庙,不过半年,已经建成,以时下的人力物力,可谓神速。
孟跃将此事按下,五月上旬末,孟跃照旧在临窗榻下,自己与自己对弈,榻边温了一壶酒。
傍晚,十六皇子散值回府,他今日穿了一身月色绣蔷薇的绸袍,腰束玉带,勾勒劲瘦腰身。
他推开屋门看见榻上的孟跃,眉宇间的惊惶才散去。
朦胧晚霞中,他步子缓慢,一步一步向孟跃行来,在孟跃对面落座。
棋盘上,黑白子焦灼,互成犄角,十六皇子捻起一枚白子,随意落下,仿若献祭,“如果是要找靠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孟跃也随意落下一枚黑子,轻声道:“舍不得。”
六皇子就是前车之鉴。
孟跃要挣一番锦绣前程,那路太窄太险。她舍不得把顾珩扯进来。
没有她,顾珩再差也是一个富贵王爷。
没有顾珩,她也少顾忌。一切行事,都问心无愧。
顾珩收了手,他低垂着眼,问:“大年那夜,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你给了我回答。今日我还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
孟跃轻声道:“重要之人,心爱之人。”
顾珩倏地笑了,“跃跃,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是我重要的人,心爱之人。”
棋局没有继续下去,夕阳落下,暮色降临,两人如往常用晚饭,互道晚安。
次日,顾珩再次向鸿胪寺告假,他要去城外送别孟跃,却被孟跃阻了。
“城外人多眼杂,就在此告别罢。”
小全子带着其他人退下,后花园里只剩顾珩和孟跃二人。
顾珩握住她的手:“此去一别,你会不会想起我?”
“会。”
“会不会与我通信?”
“会。”在你定婚之前,孟跃在心中默默补充。
孟跃从没有低估这个时代的危险,也从不高估人性。
顾珩喜欢她,她喜欢顾珩,两人有过美好的相处日子就够了。
见过花开足以,不必记挂花落。
顾珩看着孟跃,她如此波澜不惊,可又对他有真情实意,叫顾珩又恨又爱。
风拂云动,投下一片云影,顾珩终是红了眼眶,“跃跃,风吹的我眼疼,你给我呼呼罢。”
他微微俯首,被人捧住脸,眼上落下温热濡湿的吻。
第63章
孟跃带人一路南下,在中州短暂停留,收购汝窑瓷和钧瓷,后又在平州大量收购毛峰翠兰,都是赶在今岁收的新茶,口感上佳,他花钱如流水,别说达木一行人看的瞠目结舌,刘生他们也是心惊胆战。
这花钱也太猛了,郎君不怕货压手里?
天色晚了,众人在路上歇息,达木递给孟跃一只烤羊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道出心中疑惑。
他感谢孟连穗带他南下,尽管孟连穗一再强调他带孟连穗打通隆部与瑞朝的马路。
烛火映出年轻人清俊的眉眼,孟跃用刀片下几块羊肉,一边笑道:“达叔,你晓得的,江南文风盛,好风雅,汝窑瓷以天青色为主,那群文人士绅爱极。茶叶更不必提,都是今岁的好茶,我此前下江南,与那群茶农接洽过,今岁提早传了信,让他们给我备着,省了中间人赚差价,那群茶农欢喜,我也欢喜。”
“你看着我如今大笔的银子花出去,平摊到每一份货品,价钱却很便宜,等入了江南地界,不消几日,那里的大小商铺就能给我吃干净。”
“小商铺?”达木更惊讶了,之前没听说还同小商人来往啊。
孟跃道:“达叔有所不知,同大商人往来是省事,可一着不慎就得被人拿捏。我与小商人往来,一来探听消息,二来分摊风险,不叫人卡我脖子。”
她把羊肉片放馍馍上,把馍馍对折夹着吃,达木乐了,也学孟跃的吃法,含糊道:“连穗,你这脑瓜子真好使。我家小子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想到这儿,达木又发愁。
孟跃笑道:“瑞朝有句俗语,父强子弱,父弱子强。怪来怪去,还是怪你太过能干,你家里人有依靠,难免懈怠了哈哈哈。”
这话把达木说的忒高兴,隆部没有瑞朝人说法文雅,但是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在隆部也是顶顶受尊敬,说明这个男人特本事。
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一旁的刘生收回目光,将精切的羊肉片夹在馍里,递给孟九。
孟九用湿面巾擦着脸,见状撇开目光,柳眉蹙道:“太腻了。”
说话的调调黏黏,像细雨绵绵的花丛,水雾里都裹着香,甜腻腻。
张澄眼珠子骨碌碌转,朝刘生行去,不经意拍了一下刘生的胳膊,随后刘生跟着离开。
人后,张澄直勾勾盯着刘生手中的羊肉馍,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绿豆糕,九娘子,夸过的,换不换?”
刘生与他交换,一个拿着绿豆糕朝孟九行去,一个拿着羊肉馍朝陈荷行去。
陈昌生吃张澄的心思都有了,我拿你当兄弟,你觊觎我妹妹?!
人干事?!
陈荷接过羊肉馍,却没有立刻吃,她问:“你呢?”
张澄悄悄吸气,把肚子撑起来,“看,鼓的。”
陈荷不疑有他,蹲坐在火堆旁,捧着羊肉馍吃的香,张澄坐她身边,单手托腮望着她,眼中含笑。
陈荷悄悄红了耳朵,幸好光线暗,这才不明显。
陈昌气的咬牙切齿,张澄那个臭结巴,气死他了啊啊啊!!
孟熙捂着小嘴钻进阿娘怀里,母女俩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夜深了,留下一队人巡逻,其他人歇下。
天明时分,众人启程。
他们抵达下一座城,改走水路,直抵江南地界儿,果然如孟跃所料,她这边租赁院落,刚放出消息,就有大大小小的商人找上来了。
刘生他们忙的团团转,孟跃提出银钱不足,可以物换物,不拘是字画古玩,绸缎玉器等,商人狡猾,总有人以次充好,孟跃便带着手下人和达木他们一起把关。
陈昌他们学的很快,也是孟跃看重的好苗子,再过些日子,孟跃打算把陈昌他们扔出去历练。
“哟,这不是孟郎君吗?”
一道揶揄声音响起,陈昌等人蹙眉,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恶意。
孟跃抬眸,来人一身墨色绸子衣裳,细白皮,吊梢眼,小撇胡,两侧飞翘,一副精明相。
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人问:“吴东家,你与孟郎君相识?”
吴四郎望向孟跃,撇了撇他的小翘胡,笑而不语。
孟跃神情淡淡:“去岁江南闹了一场大事,诸位不知?”
吴四郎神情变了,冷沉沉,其他人窃窃私语。
“是六皇子一事罢?”
“虽然对大商人不地道,但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
吴四郎提出借一步说话,孟跃欣然应允,两人去了对面西厢房,经过院中时,厅内忙活的刘生瞧见,微微拢眉。
孟九心思一转,脱了天青色外衫,里面一件胸绣荷花的杏色诃子裙,她扯了一件薄纱披在肩头,又取了两支牡丹簪在发髻间,妖妖娆娆的给西厢房送茶点去了。
刘生眉头蹙的更深,他跟前不知名的小商人苦了脸,“刘掌柜,真的不能再让价了吗?”
刘生沉默。
小商人:………
西厢房内,吴四郎刚落座欲言,孟九呈着茶点而来,搁茶点时,美目流转,似嗔似娇的瞥了吴四郎一眼。
“九娘子,我……”
孟跃:“咳——”
孟九绕到孟跃身后,为她捏肩捶背,小意温柔,吴四郎羡慕不已,这九娘子年岁是大了些,可实在风情万种。
看不出来孟连穗还挺会享受。
他自觉跟孟连穗是一条道儿上的人,俯身凑近,那口黑色的烂牙吐着臭气,孟跃后仰避开。
吴四郎落了面儿,顿时沉脸:“小子,生意场不是好混的。六皇子已经倒台,你指望谁护着你。”
他就是要以此拿捏孟连穗,得意的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刚要喝,却听见孟跃轻笑一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无笑意,“是啊,六皇子倒台,我还活蹦乱跳到处跑。”
吴四郎顿住,一双眼睛精光乍现,落在孟跃面上,“你什么意思?”
孟跃似笑非笑:“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六月的枇杷甘甜多汁,孟九坐在孟跃身侧,素手纤纤,捻了一颗枇杷缓缓撕开皮,露出金黄的枇杷肉,她喂至孟跃唇边,还用一只碟子接着汁水,省得溅落。
吴四郎见孟跃温香软玉在侧,高深莫测的模样,又窝火又顾忌,最后气咻咻搁下茶盏走了。
孟九呸了一声,要将吴四郎端过的茶盏扔了。
孟跃笑道:“别扔,他还会来的。”
孟九这才作罢,她拢了拢肩上的薄纱,又抚过堕马髻,未有簪钗,仅簪了两朵鲜艳的牡丹,眸如春水,“郎君,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孟跃点头,少顷又道:“离了队伍莫如此,外面的人很坏,见色起意,会欺负你。”
孟九噗嗤笑出声,没了故作的媚态,笑声轻快,娇嗔道:“才不给外人看,回头野男人又要醋了。”
孟跃笑笑,并不插手孟九和刘生之间的事。每个人有自己的缘法。
午后东厢房里,孟九趴在刘生怀里,把玩着刘生的头发,吐气如兰:“我那是给郎君送茶点呢。”
“她那么年轻,没点骄奢淫逸的做派,怎么唬住那群老狐狸。”
刘生不语,只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了,孟九娇滴滴唤疼,“你个冤家,轻些。”
刘生顿时红了耳根,手上一松,怀中人跑出几步开外,孟九挑眉,“你就醋去罢。”
她笑着跑远了。
刘生抬起手嗅了嗅,指尖残留牡丹花香,眉目舒展,笑着摇了摇头。
次日巳时,吴四郎又来了,与吴四郎一道来的,还有两张陌生面孔。
陈昌将三人引去西厢房落座,底下人奉上茶水,一炷香后,孟跃乌发半束,宽袖敞袍,揽着美艳动人的孟九进屋。
孟跃在上首落座,面色淡淡,朝三人颔首示意,孟九软软靠在他肩头。
三人目光一会儿在孟跃身上,一会儿在春情无限的孟九身上,互相递了个了然之色。
他们怕是打断孟连穗好事了,难怪孟连穗眉宇间带着不虞之色。
真个毛头小子,天天趴女人肚皮子上。
第64章
日出东方,天空澄净。
窗外风从远方而来,吹动树梢沙沙作响,一派静谧之色。
窗内,吴四郎起身向孟跃敬茶,“昨儿是吴某冒昧了,今儿来,是给孟郎君赔罪。”他仰头将茶水饮了,孟跃端起手边茶盏,用唇沾了沾茶水,虽是轻慢,但也给了一个台阶。
吴四郎笑笑,又夸孟跃斯文俊秀,一表人才云云,好听话不要钱的说。
他见孟跃神色缓和了,这才补充道:“今日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某希望同孟郎君做笔交易。”
吴四郎看中孟跃手里的瓷器和茶叶,希望孟跃能够再让利。
他顺势介绍今日同行两人,孟跃兴致缺缺,忽然,吴四郎话锋一转,“孟郎君有所不知,宋大郎的堂兄在太府寺当值。”
吴四郎没说具体官职,目光紧盯着孟跃。
孟九捻了一块点心喂孟跃嘴边,孟跃细嚼慢咽,随后才懒懒道:“哦?丞以上都还凑合。”
吴四郎三人面色有些不好看,太府寺与户部息息相关,掌钱谷,谁见了不笑脸相迎?
孟连穗还评高论低,挑上了。
然而孟跃如此轻慢的态度,却叫吴四郎等人不敢小觑。如同孟跃所说,去岁江南糖酒之事,手握实权的六皇子都被撵出京城,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守着,孟跃还活蹦乱跳。
如今回想,恐怕就是孟连穗和她背后真正的主子,一起摆了六皇子一道。
而有能力做到这一步的人,屈指可数。
太子?
四皇子?
八皇子?
亦或是天子?!
他们那副想占便宜又瞻前顾后的模样令人发笑,孟九整张脸埋在孟跃肩下,乐不可支。
孟跃抬手揽过孟九的腰,有一搭没一搭拍着。
“听孟郎君口音,像是京里人?”一人试探问。
孟跃摇头:“中州人士,年岁小的时候,入了京。”
吴四郎跟着接茬:“我也是五岁那年,同家里人来了江州,我家兄弟姊妹多,我爹忙着生意,我娘领着几个老仆主理家事,看顾我们,忙的团团转。”
孟跃倾身,从桌中拿了一碟五香葵花子在跟前,“没有下人照拂?我记得一般郎君身边是两个奶妈妈,四个丫鬟,还有俩跑腿小厮。”
吴四郎几乎维持不住脸色,讪讪一笑,低头喝茶。
孟九勾唇,仔细剥着葵花子,少顷捧着肥厚浓香的葵花子仁喂孟跃唇边。
孟跃同吴四郎三人你来我往打机锋,吴四郎亮一亮手上的戒指,另一人跟着取下腰间玉佩,又谈起家里的玉佛。
孟跃单手托腮,不咸不淡应对着,偏她三言两语还言之有物。
转眼近午时,孟跃留三人用饭,三杯酒下肚,吴四郎看着孟跃身侧百般风情的孟九,由衷道:“贤弟好艳福。”
孟九喂来一杯酒,孟跃一饮而尽,笑而不语。
吴四郎到嘴边买孟九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饭后三人醉醺醺离去,孟跃要送,吴四郎道有马车,不必劳烦。
孟跃也不强求。
三人上了马车,哪还有醉意,吴四郎神情严肃:“两位怎么看?”
两人沉默。
衣裳首饰可以装,言谈举止装不了。
更叫几人心沉的是,孟连穗口中的描述,很多都超过大官的规制,更像是描述宫里。与他们之前猜测孟连穗背后的主子人选,倒是合上了。
这般一对比,想要以一个好价,从孟连穗手中买瓷器茶叶反而不值一提。
吴四郎心思转的飞快,此消彼长,孟连穗在高位,他这边得请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才行。
他心里搜罗一圈,还真找出一位人物。
江州三大族之一,杜氏。
吴四郎从前与杜家来往过几次,下午吴四郎定了酒楼,招待贵客。
一日后,吴四郎给孟跃正式下了请帖,邀请孟跃赴宴,将自己生意场上有几分头脸的友人都带出来做赔。
孟跃进入雅间,一眼望去,一群圆润富态的商人间,一人精瘦,四十上下,双目如炬。
吴四郎先将其他人介绍给孟跃认识,对孟跃言语间很见讨好。末了,吴四郎才介绍精瘦的中年男子。
“杜某早闻孟郎君年轻有为,今日一见,孟郎君实在不俗。”
“承蒙夸奖,孟某不胜荣幸。”
两人简单寒暄,吴四郎请孟跃落了上位,孟跃坦然受之。
众人并无不悦,更觉孟连穗不得了,若非有底气,敢这般倨傲?
席面吃了三分之一,吴四郎先看一眼杜郎君,搓搓手,小心翼翼道:“连穗兄弟,不知你手里还有烈酒否?”
这话估摸是提旁人问的。
孟跃漫不经心的晃了晃酒盏,没应也没否认。
江南太大,藏龙卧虎不下京城,有因去岁之事恨极孟跃者,也有意图拉拢孟跃的人。
瓷器和茶叶都是引玉砖,真正的大头在烈酒。这也是为何孟跃故布疑阵,吊着吴四郎的缘由。
世事哪有黑白分明,奸商小人也有用处。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
没了六皇子做挡箭牌,孟跃需得迂回着来。
吴四郎见孟连穗这般作态,心里就有数了,他腆着脸笑道:“连穗放心,你我兄弟,自不会让你亏了去。”
去岁孟连穗同他背后主子是为着拉六皇子下台,如今正经做营生,吴四郎早有预料,孟连穗这烈酒不会便宜了,他也摆出态度。
生意场,谁不想抱座顶硬实的靠山。
只是不知孟连穗手里有多少货,作价几何?
雅间内酒意熏浓,一个个衣着华贵,笑容和善,孟跃敛目欣尽杯中酒,并不小看任何人。
商人重利,如今吴四郎他们以为她背靠皇室,不敢动她。一旦察觉猫腻,第一个吞了她的,就是这群人。
吴四郎活跃气氛,再三敬酒,但孟跃始终没给个准话。
直到宴会散了,她回了院,傍晚就有客人登门。
白日里孟跃见过的精瘦商人,正陪立着另一名年轻公子身后。
来人一身月色锦袍,胸前和下摆用银线绣了竹叶,五官周正,稳重大气。
他朝孟跃拱手一礼:“在下杜让,此时叨扰,还请孟郎君莫怪。”
江州杜氏,经营茶布糖盐,涉猎酒楼点心铺子医馆等等。
去岁孟跃命刘生和孟九抛售烈酒时,杜府抢先购了一批,存在酒楼,很是赚了一笔。
可惜六皇子倒台,杜让还以为再也不买不到这样烈的酒,没想到孟连穗隐匿一年,再次现身。
杜让身后的小厮将礼盒交给孟跃身边的陈昌。
孟跃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叫了席面,杜郎君不嫌弃的话,一道儿用晚饭。”
杜让微笑:“某恭敬不如从命。”
两方人在西厢房落座,孟九特意画了艳丽的妆,红裙纱衣,柔若无骨的坐在孟跃身侧,素手持酒喂向孟跃,眼神若有似无的扫过杜让。
杜让目不斜视,只与孟跃闲谈,“孟郎君这里的酒颇烈,可惜女儿家受不住,我那儿有些百花酿,口感醇和,男女都适宜。”
孟跃看了他一眼,轻轻应声,晚饭后,杜让离去。
关上院门,其他人聚在西厢房,刘生打开礼盒,里面躺着上等的沉水香和一柄白玉折扇。
孟九指尖拂过扇面,“郎君,这位杜郎君还真有意思。”
那百花酿说着男女适宜,可分明就是送给孟九的。沉水香也是。
此时秦秋送来醒酒汤,孟跃喝了两口,胃里好受些,众人关切,孟跃摆了摆手,道:“杜氏嫡子,金堆玉砌长大,学问骑射顶好,只是碍于商户子的身份,不能入仕了。”
孟九听话听音,“郎君早留意他了?”
孟跃颔首:“江州三望族,杜氏推崇子贡范蠡,行广义儒商路子,江氏同杜氏有些相似,行狭义儒商路子,石氏主营水运,手底下不太干净。”
刘生和孟九去岁在江南盘旋,孟跃一提,他们很快分出谁是谁。
秦秋和达木他们听的费劲。达木心道,果然有些营生做不了。
孟九缓和气氛,打趣道:“前两年不见郎君这么仔细。”
孟跃莞尔,“之前受制于人,再仔细也是给人做嫁衣,如今恢复自由身,为自己谋划,再费心都值得。”
孟跃有意与杜氏交好,次之江氏,石氏则是不得罪不拉拢。
陈昌挠挠头,“那个吴四郎看着一副奸相,没想到还能认识杜家人。”
“都是生意场上的,见面便有三分情。”孟跃有心提点陈昌,“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
陈昌立刻应是。
杜让说送百花酿,孟九以为还要几日,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还有一张请帖。
孟跃接下了。
孟九忧心道:“郎君,你带上我罢,你这见天儿饮酒,哪受得住。”
孟跃摇头拒了。
孟九不死心:“再说,我去了也可以帮你试试杜让的人品,”
孟跃叹道:“阿九,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杜让一次两次不计较,次数多了,再好的情分也磨没了。”
孟九神情一僵,“郎君,对不住,我……”
孟跃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抚。
随后孟跃上了马车,吴二郎赶车离去。
达木看着马车远去,由衷道:“连穗懂的真多。”
在孟跃开口之前,达木并不觉有甚,易地而处,他与人谈生意,对方身边的女娘冲他抛媚眼,语笑嫣然,他只会一笑了之。
原来这是有试探的意味。
一名年轻小子乐呵呵道:“叔,连穗这么聪明,还同咱们交好呢。”
达木哼笑一声,一巴掌落在后辈头上,“行了,连穗在前面做事,咱们也不能拖后腿。”
他们另找了地儿,孟九带人蒸馏酒。
只消孟跃将合作谈成,他们便能立马供应烈酒。
第65章
马车停在阖熙酒楼外,杜让一身宝蓝色翻领袍,乌发用一顶小玉冠束着,面皮白净周正,亲迎孟跃下车。
孟跃颔首:“杜郎君有礼。”
两人进入酒楼,酒楼伙计从吴二郎手中接过马车,另一名伙计招待吴二郎进另一雅间歇息。
吴二郎讶异,他一个赶车的,也值得单独雅间?
他心下转过几个念头,但面上不动声色,上了二楼,他留意孟跃进的屋子,这才进屋。
那厢雅间内,摆设雅致,墙上挂着前朝有名大家的山水图。画下左角点缀一盆兰花。
孟跃鼻翼翕动,“这是雀头香?”
杜让为孟跃沏茶,闻言笑道:“孟郎真是见多识广。”
孟跃在案边落座,呷了一口茶,看着杜让,似笑非笑:“雀头香乃贡品,没想到江州随处一家酒楼也能嗅闻,果然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之地。”
杜让在孟跃一旁落座,态度诚恳:“孟郎有所不知,皇室贡品向来是优中择优,这淘汰下来的残次品,才流入民间。”
孟跃笑而不语。
杜让同孟跃说起墙上的山水图,孟跃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声。
茶过一盏,杜让终于切入正题,他欲购买烈酒。
孟跃双眸含笑:“我还以为杜郎不感兴趣?”
杜让笑了一下,“自古酒水多利,从前不做,不过是没门路罢了。”
孟跃想了想:“杜氏在江州确实有几分薄面,但你一家吃不下。”
这就是杜让同孟跃商议之事,杜氏一家不行,杜,江、石三家联合则有一敌之力。
这也多亏孟跃去岁在江南大闹一场,先抛售过一次烈酒。
人总是如此,先把屋顶捅了,随后要凿窗,许多人便能接受了。
杜让此来很有诚意,率先亮出自家底牌,他从言语中得知孟跃不想同石家走太近,杜让也愿意出面周旋,不叫孟跃费半点心。
孟跃捧着天青色茶盅思索,杜让也不催促,他有自信,在江南一带,不会有比他更有诚意的大族了。
屋门从外面敲响,伙计轻声询问:“杜郎,午时了。可传饭?”
杜让应声。
屋门打开,清秀小厮鱼贯而入,摆放席面,礼道:“杜郎,可用饭了。”
两人在桌边落座,杜让为孟跃布菜:“孟郎一定要尝尝这清蒸大黄鱼,正是肥美时候,十分美味。”
孟跃尝了尝,笑道:“不错。”
杜让又介绍其他菜色,为孟跃斟酒,后见孟跃鲜少饮酒,他就不劝酒了,只为孟跃布菜,一顿饭下来,孟跃吃的极好,他倒没吃个什么。
饭后,孟跃松口应了杜让之请,约定两日后,江石两家话事人同孟跃齐聚此处。
孟跃离去时,杜让还奉上礼盒,只道是些江州有趣的小玩意儿。
孟跃坦然收下,她上了马车打开礼盒,里面躺着一个金镶玉的同心锁。
这是让她去讨孟九欢心?!
旁人见了孟九,多是轻视又垂涎,杜让倒是将孟九当正头娘子对待。
车内传来一阵轻笑,孟跃合上盒子,背靠车壁假寐,脑中闪过上午的种种画面。
她不得不感叹,杜让是个妙人,秉性正直,又因为出生商户,从小耳濡目染,聪慧妥帖,无一处不是。观其言行,也是浸染诗书,这样一个人碍于商户子的身份,趴在江州一界,确实屈才了。
那厢杜让给江家石家递了拜帖,如何说服两家,孟跃不得而知。
两日后,孟跃定时赴约,还是阖熙酒楼。
杜让守在大门处,迎接孟跃下车,一边进楼一边道:“江家主和石家主都到了。”
雅间的门从里打开,江石二人看见孟跃,微微一愣,他们早听闻孟连穗大名,但今日才得见真容。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石家主抱拳一礼。
孟跃颔首回应。
江家主侧身引孟跃进屋,不经意将杜让挡了去,待孟跃在上首落座,江家主为孟跃沏茶。
“百闻不如一见,孟郎英俊非凡,若是让咱们江州女娘瞧见,不知掳走多少芳心。”
孟跃端起茶盏,唇沾了沾茶水,又搁下,“江家主谬赞,某不过一庸人尔。”
“孟郎实在过谦哈哈哈……”
江石两家打量孟跃,孟跃也在打量他们,江家主约摸五十上下,故作文雅,遮不住商人的精明算计,不如杜让给人感觉舒服。
石家主约摸三十七八,肤色偏黑,粗眉豹眼牛鼻子,一身悍气,看着能止小儿夜啼。
然而石家主看着凶,但与江家主一唱一和吹捧孟跃,杜让微微蹙眉,有心岔开话题,但他到底年轻,也差了一辈,被两人联手压下。
然而面对两家吹捧,孟跃四两拨千斤,神色波澜不惊,江家主和石家主不经意对视一眼,心往下沉。
年轻小子但凡有些成绩,总受不住铺天盖地的吹捧,但孟连穗不咸不淡,恐怕比他们预设中难缠。
捧杀不成,两人立刻换了路数。
石家主沉了脸,声若洪钟,颇为慑人:“孟兄弟,杜让给咱们透了底儿,晓得你背后有人。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既然到了江州地界儿,总要守江州的规矩。”
江家主轻摇折扇,笑眯眯道:“连穗兄弟,小石话糙理不糙,就是圣上也不能随意打杀商人,行天下,总要讲个理儿,你说是不是。”
杜让脸色不太好:“江家主,石家主,咱们先时商议好了……”
“哎呀,年轻小子就是无礼。”江家主打断杜让的话,“我们同连穗兄弟说话呢,你胡乱插什么嘴。”
“杜郎啊,生意场不似战场,但也不是好混的,你阿父就是太心急,把你拎出来办事,叫我说,你还得历练历练。”石家主喝了一口茶水,咂摸道。
杜让脸色难看。
孟跃目光转动,看着杜让吃瘪,心说杜让还是吃了有文化的亏。
斯斯文文哪敌得过蛮横人。
孟跃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淡淡道:“石家主这哪是说杜郎,这是点我呢,看来今儿这事也谈不成了。”
她搁下茶盏,起身就走,江家主和石家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思绪,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杜让拦住孟跃,一番好话哄着,江家主和石家主立刻跟着劝,两人先时营造的大好舆势,瞬间瓦解。
论资排辈到孟跃跟前儿,上好的话柄给她立威。
之后孟跃引着话题走,江家主和石家主还想将话题拉回来,奈何孟跃言语简短却有力。
屋内香意熏然,孟跃捻了一块点心吃着,唇红齿白,吐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了,“石家主说的是,在江州石家威风八面,某初来乍到,人微言轻。不过树挪死人挪活,江州待不得,便去旁处。只不知石家出了江州,又有几人认?”
“孟连穗!”石家主拍桌而起,“你莫要欺人太甚。”
江家主顺势拦住石家主,刚要充当理中客,实则说拉偏架的话。
孟跃不紧不慢道:“石家主好大的气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江州土皇帝,江州刺史到您跟前儿,都得纳头叩拜行大礼呢。”
这话挤兑的石家主面色铁青,却又不敢真应,民不与官斗,纵使大商人,见着刺史也得点头哈腰。
江家主打圆场,“连穗兄弟真会玩笑。”
石家主就着江家主递的台阶,顺势下了,他们不知道孟连穗的深浅,并不敢真惹恼他。
杜让另起话题,活跃气氛,但孟跃并不买账,直接划分利益,江石两家应就应,不应就作罢。
“屋内香意太浓,我头晕,就这样罢。”孟跃起身,看向江石二人,“我耐心有限,两日后巳时,我得不到准信儿,我就前往下一座城了。”
孟跃抱拳:“山不见水见,再会。”
她不顾杜让的挽留,径直离去,留下江石二人大眼瞪小眼。
那厢杜让送孟跃上马车,神情愧疚:“孟郎,实在对不住,我说的没做到。”
他之前同孟跃的保证言犹在耳,今日却被狠狠打脸了。
孟跃笑笑:“英雄都不以一时论成败,你这小小纰漏又算什么。且宽心些,回见。”
马车轮子骨碌碌驶入人群,杜让看着车架远去,沉闷的心头仿佛被风吹散,露出一抹日光。
他重整精神回了雅间,对江石二人道:“席面已经给二位备下,小侄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等、等一下,杜小侄……”
杜让已经走远,心情明快。
雅间内,江家主冷了脸,“你怎么看?”
石家主一扫之前凶恶无脑的模样,神情凝重:“孟连穗软硬不吃,态度强横,棘手啊……”
这话言下之意,其他人对于孟连穗背后势力的猜测估摸是真的。
两日后巳时,两人老老实实去孟跃租住的院落寻人,意料之中的看见杜让。
这一次,四人在西厢房和气谈合作。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给他们传阅。
纸上写着烈酒划分,目前有八种酒水,每种后面都画着竖条,有的是一条竖,有的是两条竖,有的是三条竖。
杜让福至心灵道:“孟郎,这竖杠是不是代表酒水的烈度?”
孟跃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不错。”
她朝屋外唤了一声,孟九领着秦秋端上几十数酒盏。酒盏上贴心的做了标记。
在孟跃的示意下,三人纷纷品尝,石家主率先尝了最烈的湓水酒,毫不防备,差点被辛辣的口感激的吐了,强行咽下后涨红了一张脸,从口腔到耳下都一片麻痛烫红。
江家主顿了顿,原本一口饮尽也改为啜饮。
熟悉的酒水味道,非要说的话,口感更纯,所以酒也更烈。
曾有人试图复刻,想要酿造出这样纯度的酒,可惜不得其法,只能作罢。
孟跃根据酒水烈度定价,不算低但也不算高。
三人对此没有异议,孟跃与他们签订契约,官府公证。
次日,孟跃派人把烈酒给三家送去。
第66章
孟跃大笔银钱进账,她留孟九刘生等人在江州,她带走一半人手前往淮南秀等地,购买丝绸玉器货物。
他们行为尚算低调,也未招惹什么是非,当孟跃透出手上有好马时,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来临。
茶楼雅间内,来人二十五六,一身玄色锦袍,头戴幅巾,尽管做了伪装,但细节透露端倪。
寻常男子戴幅巾,不可能完完整整将头发包裹,耳前,后颈会露出发根和绒绒碎发但是眼前男子并没有,太光溜了。
姜二郎同孟跃有过两次生意往来,还算熟悉,同孟跃介绍:“这是辽大郎君,家中养了商队,很需要好马,他从我口中知晓孟郎来往隆部和瑞朝,托我说和。”
孟跃眼睫一垂一抬间,堆起笑意与人寒暄,末了道:“辽郎君,某手里的马都是从隆部得来的,你也知隆部离江南有多远。”
辽郎君眼中闪过一抹不屑,道:“银钱不是问题,我不会亏待你。”
孟跃笑意愈浓,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诚恳道,“这是好马的价格,也有次一些的,如果辽郎君要的多,可以算一百五十两一匹。”
雅间内静谧,姜三郎左右看看,忙道:“孟郎,我看外面的马都是七八十两一匹。”就算从隆部带过来,添一二十两也差不多了。
孟跃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辽郎君喝道:“我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也敢哄,仔细走不出秀州。”
孟跃有意激怒他,想探探深浅,但随后顾忌什么,话到嘴边又换了,“郎君莫气,这样罢,算你一百一十五两一匹马,如果再低,我们就要往里倒贴钱了。”
姜三郎朝辽郎君眨眨眼,辽郎君试探问:“不能再低了?”
孟跃叹气:“我若想与郎君讨价还价,我就改成一百三十两了,而不是一口气降到一百一十五两。”
姜三郎为辽郎君添茶水,一边打圆场:“辽郎君想想,孟郎从隆部弄来马匹,一路上草料也得消耗不少,遇上个水土不服,那马也是成片成片倒,风险大得很。”
辽郎君一想也对,便与孟跃商议,定购一百匹好马。翻年尽快送来。
孟跃应是,随后离去,她上马车时令张澄在茶楼外守着,跟着黑袍男人。
张澄在京里干多了这活儿,人又机灵,当下应声。
没多久,黑袍男从茶楼出来,张澄一路小心跟着,最后看见对方进了刺史府。半个时辰后才离去。
张澄还欲再跟,奈何黑袍男一路出城,张澄只好回他们临时租住的院落复命。
孟跃知晓后,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及时低头,否则黑袍男为了拿捏她,令官差将她抓紧衙门大牢走一遭恫吓……
孟跃此前在江州扯虎皮,竖立起来的威势就全完了。
江家不好说,石家必然是第一个扑上来生啃她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盛夏时节,夜里也有些闷热,孟跃叫上陈昌张澄,寻了本地最大的酒肆。
孟跃瞄准大堂角落里的位置,要了两坛酒和猪头肉花生米几碟下酒菜,陈昌和张澄吃着,孟跃留意其他人谈话。
大多吹牛打屁,或是聊女人,来来去去都□□里那点事儿,陈昌坐立难安,张澄也红了耳根,这些人说的也露骨了,郎君怎么听的下去。
孟跃也觉乏味,忍了半个时辰,正要付钱走人时,听见隔壁桌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神秘兮兮道:“嘿,你们猜半个月前,老子去找柳巷那婆娘看见啥了!”
同桌人嘻嘻哈哈笑:“撞男人了。”
细猴儿压低声音,“一个比丘。”
孟跃眸光一晃,手中的酒碗倾斜,洒出来一点酒水,她也毫不在意。
隔壁桌传来质疑,细猴儿急了,“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他信誓旦旦,最后都指天发誓了,“我有半句假话,这辈子碰不着女人。”
这誓忒毒。
众人终于信了,一个十分壮硕的汉子咒骂,被旁边人捂住嘴,“小声点,那些比丘都是大爷,惹不起。”
孟跃想了想,对陈昌一番耳语吩咐,没多久,陈昌走过去,操着一口带京味儿的官话怯怯道:“叔,那群比丘很厉害吗?”
隔壁桌止了声,惊疑不定的看着陈昌,陈昌道:“我们初来乍到,前几日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僧人。”他顿了顿:“我们道歉了,应该不会有事罢?”
孟跃也扭过头,“我们是从京里南下做买卖,没几日就走。”
壮汉见他们年轻,难得怜悯:“别待了,明儿就走罢。”
孟跃惊讶:“这么急。”
孟跃描补:“秀州这么大,我们躲起来行事,就算他一个庙里的僧人都跑出来,也找不着我们。”
陈昌跟着点头,“郎君说的是。”
壮汉嗤笑,“小兄弟,今时不同往日了,秀州新起了两座庙,僧人上千,信众颇多。”
他点到为止,好言难劝该死鬼。
孟跃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秀州也起了庙?我们离京时,京里也起了庙,我还以为只有京里如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壮汉拽了句文,撇撇嘴,随后却是不肯多说了。
孟跃心下一沉。
之后孟跃三人离去,长街上行人往来,陈昌低声问:“郎君觉得僧人有问题?”
孟跃抬头看天,乌云笼月,云层下透出一点朦胧光晕,阴暗压抑。
她垂首看着陈昌和张澄,叮嘱:“往后你们遇见僧人,能让则让,有损失都无所谓,切莫冲突。”
陈昌和张澄虽然不解,但乖乖应是。
又过了些日子,七月中旬,孟跃离开秀州,沿海收购海产品,几乎触及六皇子封地。
而后,孟跃一路西行前往蜀地,将江南一部分货物在蜀地倾销,转而购买蜀锦和名酒瓜果。
这一耽搁,又是大半月。
中秋节刚过,人们还沉浸在节后余韵中,中州连下五日大雨,滔滔洪水将下游的谯城淹没。
一夜之间,上万百姓流离失所。
谯城急报,承元帝连召重臣皇子商议,有人推荐某大臣救灾,有人举荐四皇子或八皇子。
四皇子看了太子一眼,两人目光交接,四皇子眼里闪过一抹得意,太子心头一咯噔。
四皇子道:“父皇,儿臣愿前往谯城救灾。”
一名大臣道:“臣附议,恳请圣上下令户部拨款调粮。”
太子瞳孔一缩,“父皇!”
他骤然高声,所有人都看了来,太子稳了稳心神:“父皇,儿臣曾有赈灾经验,又是一国储君,当救灾的不二人选。”
承元帝欣然应允,给太子指派人手,户部拨钱,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太子率轻骑出京。
午后,七公主入宫拜见皇后,将消息传入,皇后忧心忡忡,“怎么又让你太子哥哥去赈灾,四皇子平日跳的欢,怎么不叫他去。”
七公主挥退宫人,殿门掩上,她握着皇后的手往内间去,母女二人在榻上落座。
七公主宽慰道:“母后,四皇子他们一直在挑太子哥哥的错处,此次赈灾反而是太子哥哥立威信的好时候。”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本宫心里总是不安宁。”
皇后抿了抿唇,看了女儿一眼,头上的十二鎏金发钗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辉,她欲言又止,“当年大皇子就是……”
“母后!”七公主骤然拔高音调,耳下莹白圆润的东珠耳坠来回晃动,仿若敲响钟声的钟杵,那道尖声在寂静的殿内很是刺耳。
良久,七公主抚了抚髻间的鎏金浮雕如意纹步摇,缓了声,“母后,陈年旧事何必提呢。”
她抬眸,双眸明亮,却没什么情绪,轻轻道:“太子哥哥此行一定顺利,您说对不对。”
皇后连连点头,凤头上衔着的流苏也跟着晃动,仿若应和:“对对对,是母后糊涂了。”
皇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又对七公主道,去请一尊菩萨在凤仪宫供着。
七公主无奈:“母后也学皇祖母吃斋念佛了?”
皇后讪讪:“宁可信其有罢了。”
第67章
路面被雨水泡的松软,一声骏马嘶鸣,连人带马重重摔落,太子勒停马,回头望去,那人跪地请罪,太子道:“非你之过,让出位置,整顿好了跟上。”
侍卫感激不已,“多谢殿下。”
太子握着缰绳,在前方徘徊,看着后方高声道:“眼下接近谯城,道路难行,诸位仔细。”
“谨遵殿下之命。”
头顶日光亮的刺眼,灰白一片,太子远目望去,狂风呼啸,三人高的秀木被吹的东倒西歪,几乎折了腰。
身边幕僚皱眉:“殿下,这是大雨前征兆,不消半个时辰,大雨必至。”
另一人跟道:“殿下,从此处到前方县城还有五十多里路。别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难到。”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恳请殿下定夺。”
太子握着缰绳的手,手背青筋暴起,他抬头看天,一片灰白看不见希望。
这场暴雨躲不掉。
太子回望身后骑兵,对上一张张坚毅的脸,他咬牙:“传孤命令,全速前进。”
他想起什么,对身边左右吩咐,一人离去,对挪在路外受伤的侍卫道:“马匹受伤,只能弃了,你与同僚同乘。”
那侍卫原以为自己被放弃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行了,快上马。”
轻骑全速前进,马蹄踏过泥泞地面,齐声隆隆,连大地也发颤。
天光愈白,映出太子分明的轮廓,他今岁二十有八,将近而立之年,愈发有威严,双目漆黑如潭,没有半分忐忑。
忽然,眼梢一点冰凉,激的太子眼皮一眨,那滴雨珠滚落,从眼尾滑落下颌,留下湿痕。
那是一个征兆,随后两滴,三滴雨珠,太子的厉声比暴雨更甚,“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他身后左右传声,连成一片又一片声波,仿若春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的涟漪,直抵轻骑心中。
大雨倾盆,天仿若洞穿一个窟窿,水流如泄,管道上蜿蜒而行的轻骑,犹如海上孤舟,艰难前行。
寒意无孔不入,天地只剩哗哗雨声,人们几乎要在这噪声中麻木时,一道惊喊破雨而来。
“长阳县令恭迎太子殿下——”
“长阳县恭迎殿下——”
雨声被回字形隔扇窗隔绝之外,太子一身干净中衣,用毛巾擦拭头发,眉头不展:“这场雨要下多久?”
“回殿下,这个说不准,快的话几个时辰就停了,慢的话……”后面没说下去,总归不太理想。
太子沉默,少顷道:“叫长阳县准备蓑衣斗笠。”
“殿下?!”
其他人也惊了,“殿下,您贵为千金之体,不可冒险。”
太子态度坚决,不容置喙。天上不打雷,就能行路。
从长阳县到谯城还有一日半路程,太子不敢耽搁。
县令准备用具的时刻,太子靠在榻上歇了会儿,面上难掩疲惫。
幕僚们退下,出了屋一人忍不住嘀咕:“咱们殿下真难,没见哪位储君如咱们殿下这样奔波的。”
另一人欲言又止,似有难言。
“怎的了?”
“没怎么。”
小半个时辰后,长阳县传信儿,一应都准备好了,太子睁开眼,动身前往谯城。
轻骑抵达谯城,邻省调粮,太子派兵镇压宵小,安抚灾民,着人商议洪水事宜,焚膏继晷,孜孜不倦。
刺史府书房,数星灯火驱散昏暗,太子立在案后观案上舆图,愁眉紧锁,案前幕僚们争吵不休。
“……殿下,中州雨水不绝,谯城难除水患。”
“殿下,当务之急是泄洪。”
“殿下不可!一旦大规模放闸泄洪,不止谯城,方圆千里全部波及,届时良田被毁,流离失所者何止上万。那才是大孽债,千古骂名。殿下,三思啊!”
“糊涂,中州大水,堵不如疏,眼下当是舍小保大。”
“殿下?”
“殿下……”
幕僚们的声音不绝,一声接一声砸在太子脑中,他眼前眩晕,四下张望,朦胧光影下,人景一片模糊。太子意识消散前,只听见焦急唤声。
“殿下?太子殿下!!”
“来人,传御医!”
夜色笼罩,漆黑无光。
孟跃在灯下看着信件,神情凝重。秦秋在屋外唤:“郎君,我给您熬了安神汤。”
“进来。”
屋门一声轻响,秦秋一身素衣进入屋内,她将安神汤搁下,见孟跃神色,委婉问:“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是杜让传的信。”孟跃把信件给秦秋瞧,她喜道:“太子殿下去谯城赈灾了,这下事情能解决了。”
在她认知里,储君和天子是无所不能的。
孟跃不语。
秦秋收敛神色,小心问:“郎君,是不是我说错了。”
孟跃在圆月桌边落座,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叹道:“中州雨不停,谯城之患解不了。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
孟跃心头沉重,这种自然灾害前,人力势弱。
秦秋也沉默了,只有烛火时而跳动,映的地面人影摇晃。
一如孟跃摇摆的心。
她想,是就此西行,在隆部装聋作哑,还是折返谯城?
水患如一层阴云,也笼罩皇城,承元帝夜不能寐,口中生疮。
太后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只在佛像前一遍遍祈祷。
大公主挥退嬷嬷,跪在太后身侧:“皇祖母,水患之事,乃国之重事,孙女身为一国公主,也想尽一尽力。”
“孙女和母妃愿意捐出所有体己,在京郊再起一座庙,一来,为谯城受灾百姓祈福。二来,也收留京中孤苦百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孙女想,积攒的功德多了,总能惠及瑞朝,保佑中州早日停雨,届时谯城水患迎刃而解。”
太后缓缓拨着手上佛珠,神情意动。
次日大公主与贤妃拿钱,贤妃神色忧愁:“若是起了庙,中州雨不停怎么办?”
大公主宽慰:“母妃放心,纵观瑞朝史书,特大暴雨不超过十日,如今也有七八日了,探子回报,中州雨势减弱,有经验的老农都说就在这两日,雨就停了。”
贤妃还是有些担忧。
大公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母妃,退一步说,纵使雨不停,也不关我们的事,古往今来,逢遇特大灾害,天子祭天,甚者下罪己诏。”
贤妃指尖颤抖,哪怕被女儿握着,仍觉手心沁凉。
“永福,”贤妃双目盈盈,仿佛有千言万语。
大公主手下用力,率先问:“母妃,您忘了丧子之痛了?”
贤妃双目一阖,滚下两行热泪,“没有,母妃没忘。”
她倾身抱住大公主,一遍遍唤着,“永福,母妃的永福。”
眼泪滚烫,灼烧冰冷的心。
大公主轻轻推开贤妃,“好了母妃,女儿还有事,先告退了。”
她转身离去,消失在长廊尽头。
大公主前往勤政殿,汇报此事。承元帝不但允了,还从私库拨了一笔钱给大公主。
承元帝也在筹码祭天之事。
幸甚,中州传来雨停的好消息。
朝堂上下齐齐松了口气,承元帝高兴之余都笑言:“可见这庙宇该修。”
当日,皇后请了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进凤仪宫,保佑太子平安归来。
七公主由着她母后去,甚至跟着拜了拜,出凤仪宫,在御花园撞见大公主。
园中百花争艳,大公主一身素衣,竟有种清丽脱俗之美。七公主眯了眯眼,“大皇姐真是贵人事忙,如今跟着皇祖母,到底是不一样了。”
大公主瞥她一眼,神情淡淡:“皇祖母怜惜我,我亦时时念着皇祖母,念着父皇母后和兄弟姊妹们,更因为七妹妹情路坎坷,所以常在佛前替妹妹……”
“啪——”
清脆的一道巴掌声,大公主的脸被扇向一旁,头上的偏凤步摇也在这力道下,砸落在地。
两方宫人骇然,大公主身边的宫人刚要拦阻,被七公主的人捂了嘴带走。
七公主逼近大公主,掐着大公主下巴,怒火翻涌:“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提。”
大公主敛目,“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七妹妹如今也成婚生子,你………”
七公主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去,其用力之大,大公主白皙的双颊红肿滚烫,嘴角渗出血。
大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清明一片,“七妹妹还是这么冲动,但冲动会付出代价。”
七公主抬手再打,却被大公主挡住,一把将七公主推开。
大公主抚摸自己脸上的伤,眼神没有温度,“我正欲向皇祖母复命,时间紧急,这伤一时半会儿掩不住了。”
大公主带人离去。
七公主身边的大宫人担忧:“公主,怎么办?大公主身后毕竟是太后。”
七公主嗤笑:“那又如何。”
两刻钟后,太后带着一脸掌痕的大公主主仆,怒火冲冲闯进凤仪宫,“皇后,你……”
正殿内,皇后正为七公主额头上的伤上药,太后到嘴边的责问顿住,视线在七公主和大公主之间徘徊。
皇后压着怒火,带女儿给太后见礼,随后大公主上前给皇后见礼,听见皇后斥道:“永福,你如今仗着太后撑腰,无法无天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法度。”
太后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大公主哪还不明白,但她只能装傻,“皇祖母,孙女不知啊。”她望向太后,双目含泪,楚楚可怜。
皇后冷笑,令七公主身边的大宫人说话,大宫人怯怯看了一眼大公主:“回太后,回皇后娘娘。七公主从凤仪宫出来,在御花园撞见大公主从宫外回来,大公主说她替太后娘娘督促建庙宇之事,还说七公主情路坎坷,为刘因刘郎君祈福之事。七公主令大公主慎言,大公主不允。”
“两人争执,大公主推了七公主一下,使七公主磕到头,奴婢忙着搀扶七公主起身。谁知大公主就不见踪影了。再见面就是现在这般情形……”
大宫人恰到好处的留白,叫众人想象。
皇后勃然大怒:“好你个永福,本宫当你在太后身边吃斋念佛,修菩萨心肠,原是佛口蛇心,专挑你七妹妹痛处,还想倒打一耙。”
太后惊疑不定,大公主把着太后胳膊哭:“皇祖母,孙女没有,孙女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后沉声:“母后,永福是您孙女,长真难道不是您孙女?太子如今冒着生命危险在谯城救灾,他在外面拼死拼活,难道让他母后和妹妹在后宫被人冷嘲热讽,蓄意构陷?!”
这话戳中太后要处,与国之重事相比,后宫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太后闭了闭眼,漠声道:“永福娇纵无度,不敬皇后。从即日起,禁足半年,抄写佛经为太子祈福。”
大公主拽着太后小臂的手松了,她定定看了一眼太后冷漠的神情,退后两步,朝太后行叩拜大礼,又向皇后拜三拜,“母后教训的是,永福知错,一定诚心更改。”
皇后淡声道:“你讥讽妹妹在前,毫无怜悯之心,构陷妹妹在后,心性狠毒,如此恶劣心性需得清修,禁足期间禁荤食。身边小人带坏主子,杖毙。”
太后皱眉,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顿时几个大力嬷嬷把大公主身边的宫人带下去,堵了嘴。只有板子落在肉体的沉闷声。
大公主垂手袖中,指甲差点刺破掌心。七公主轻蔑的瞥她一眼。
太后气势汹汹来,气散而去。
凤仪宫恢复平静,皇后冷哼一声,抚了抚女儿的额头,“为了这个贱人,还累的你自伤。”
七公主笑笑,“母后趁机除了大皇姐心腹,还可以趁机塞人监视她。一举两得。”
皇后揽她入怀,心疼不已。
七公主回抱住皇后,得意的笑了,她母后能无条件信任她,太后能无条件信任大皇姐?
从一开始,大皇姐注定失败。
第68章
太子生疾的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争执不下。
“圣上,太子贵为一国储君,不容有失啊,恳请召回太子。”
“圣上,谯城水患未解,此时召回太子,天下百姓如何看待皇室?又置谯城灾民于何地。圣上,谯城百姓也是您的子民,圣上三思。”
“迂腐!若储君有失,动摇国势,诸位可担待得起?!”
“圣上……”
“圣上!”
“事情迫在眉睫,恳请圣上尽快定夺。”
承元帝一语不发,目光沉沉的扫过御下众人。
四皇子心中掐算,时机成熟,他正欲出列开口,却听见一道清越之声:“父皇,儿臣自荐,恳请带人前往谯城,辅助五皇兄。”
四皇子蹙眉,十七皇子眯了眯眼,心下转动,紧跟其后:“父皇,儿臣不才,也恳请前往谯城,供太子使唤。”
四皇子心里暗骂一声,十七跟着凑什么热闹,他出列道:“父皇,儿臣恳请前往谯城。”
七皇子看着四皇子和十七皇子都出列,他挪动的脚步又退回,京中需要人留守。
八皇子十三皇子十五皇子跟着出列,请求前往谯城。
暂且不提各位皇子心思,只面上瞧来,端是兄弟齐心,皇室和谐的画面。
承元帝面上阴翳退散,大手一挥,准奏。
未至午时,一行人轻装出京,顺贵妃知晓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遣了宫人,在内殿倚榻捶击,云鬟雾鬓间,钗环相击,一支鎏金花卉鸾鸟钗滑落而出,砸在地毯上。
孙嬷嬷捡起金钗,搁在榻上小桌,温声哄劝顺贵妃,顺贵妃美目含泪,“他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没要他做出一番事业,我只要他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就够了。”
孙嬷嬷心下叹息,面上道:“娘娘,十六皇子到底是儿郎。”
顺贵妃垂泪不语。
孙嬷嬷只好道:“中州雨停,谯城那边应是在泄洪了,等十六殿下他们赶过去,或许太子殿下身子好了,水患之事也处理的差不多,十六殿下也就走个过场也说不一定。”
孙嬷嬷将鸾鸟钗插回顺贵妃髻间,又持帕为她擦泪。
主仆俩说着话儿,殿外传来描金挑银之声,“恭迎圣上。”
孙嬷嬷看向顺贵妃,顺贵妃急忙忙按了按眼角,来不及补口脂,匆匆接驾。
“臣妾恭迎圣上。”
一双大手扶起她,带着顺贵妃在榻上落座,描金奉上茶点,恭敬退下。
承元帝拍拍顺贵妃的手,“十六他们离京了,他临走前惦记你,朕想着来瞧瞧。”
顺贵妃听闻儿子,几乎维持不住神色,承元帝温声道:“你把十六教的很好,他是个好孩子。”
今日朝堂上,十六主动请缨,承元帝看的出十六是想得他看重,很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不但不讨厌,反而叫人觉得有趣。
反倒是老四,事事周全,莫测难辨,有时,连他这个父皇也看不出老四在想什么。
顺贵妃鼻尖一酸,险些落泪,“是圣上教的好,臣妾不通诗书,只能看顾十六,免得他冷了饿了。”
殿内帝妃温情,承元帝待了小半日,傍晚与顺贵妃一道用晚膳才离去。
齐妃折了明艳的牡丹,一张美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本宫两个儿子都去了谯城,圣上却去顺贵妃宫里,他心里真的没有我了…”
她尾音很轻,透出茫然,齐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问身边人:“本宫是不是年老色衰了?”
“娘娘多虑,你依然风采依旧。”
齐妃匆匆走进内间,在妆奁前坐下,葵花镜里形容瘦,齐妃指尖颤抖,惊声叫:“嬷…嬷嬷?!”
贴身嬷嬷侍立左右,忙道:“娘娘,这是天色太暗了,明日太阳升起,镜中的你还是那样美丽。”
“本宫的脸上怎么有这么多细纹。”齐妃双手捧脸,指尖牢牢覆盖眼尾,想要将细纹遮掩。
贴身嬷嬷心中发苦,四皇子已经二十有八,齐妃娘娘都是做祖母的人,面上有细纹多么正常。
甚至比起同年岁的妃子,齐妃已经算驻颜有术了。
贴身嬷嬷只能一遍遍安抚,齐妃却未听进去,垂泪深夜,不慎染了风寒倒下了。
消息传入承元帝耳中,洪德忠迟疑,“圣上,您看……”
承元帝问:“叫过御医没?”
洪德忠垂首,说的客观:“叫过了,只是齐妃娘娘身边人说,齐妃娘娘半梦半醒间,一直在唤您。”
殿内寂静,许久传来一声轻叹。
晌午,承元帝摆驾齐妃宫中,齐妃确实病了,她陷在海棠花的锦被里,双目紧闭,额头滚烫,花瓣一样的唇失去鲜活,喃喃呓语。
承元帝凑近了,才听清齐妃唤着“顾郎”。
心头似被蜂针蛰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滋生,承元帝坐在床沿,亲自拧了湿帕搭在齐妃额头。
他想,等这次老四他们回来,就顺势复了齐氏封号。
殿外明日高悬,是个好日子。
四皇子一行快马加鞭,晌午只做短暂停留。
众人在树荫下歇息,皇子们也同兵士一样啃饼子,十五皇子捧着热水来,“十六,给。”
十六眉眼弯弯,“多谢十五哥。”他递给十五皇子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肉干。行事匆忙,十六皇子也只带了一点儿。
十三皇子见状,半真半假道:“都是兄弟,厚此薄彼啊。”一时不知点谁?或是十五十六两个人都点。
十五皇子一脸认真,“十六从小身子不好,要仔细些。十三你活蹦乱跳的,矫情什么。”
矫、矫情?!
十三皇子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你说我矫情?”
十五皇子点头,把十三皇子气了个好歹。
十六皇子垂眸,遮住眼里笑意,扯了扯十五皇子衣袖,示意他快吃东西。
十七皇子见状冷笑,一群蠢货。他咬下饼子,缓缓咀嚼着,目光已经望向远方山峦,苍茂山林。
离了皇城,看什么都不一样,山青水阔,也不知谯城是什么光景,听说水淹千里,浮尸无数。
十七皇子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一抹明晃晃的恶意,蠢货死一两个在半道,也合情合理。
十五皇子咬着肉干脊背一激灵,十六皇子抬眸:“十五哥,怎么了?”
十五皇子挠了挠后背,圆眼睛满是疑惑,“感觉有一股寒意。”他同十六皇子大眼对小眼,“这会儿又没了。”
十六皇子目光环视四下,在东南角儿的十七皇子身上停顿,十七正好对着十五哥的后背。
十六皇子挑眉,看着原地抓挠的十五皇子,他十五哥有这般敏锐?
随后,四皇子召集众人赶路,与十六皇子视线交错时,神情复杂。
昨日朝堂,十六抢了他风头,时机那样巧,十六是有心,还是无意?
众人翻身上马,纵马疾奔。
那厢谯城刺史府,太子缓缓醒来,勉强用了药食,召见手下询问水患之事。
眼下中州雨停,谯城只待平稳泄洪,安抚灾民,事情就成功一半。余下防范瘟疫,重建村屋,恢复经济。
事情一条接着一条,挨个整顿好了,便是大功一件。
然而在泄洪之事上,底下人却是吵闹不止,事情仿佛回到原点,太子心头激荡,险些昏厥。
此时,一名随侍进屋通报,欲言又止,太子沉了脸,“屋内皆孤心腹,你尽管说。”
“回太子殿下,今上闻您有疾,特遣四皇子,八皇子,十三皇子,十五皇子,十六皇子,十七皇子等六位殿下相助而来。”
太子瞳孔骤缩,喉间倏地尝到腥甜,呕出一口血摔倒在榻沿,屋内陷入慌乱。
四皇子等人抵达谯城时,太子病情不但未缓,反而加重了。
谯城刺史诚惶诚恐给六位皇子安排住处,唯恐招待不周。
四皇子询问太子住处,刺史领着六位皇子去正院,却被太子身边的长史拦下:“诸位殿下,天色已晚,太子殿下用了药歇息,不便见人。诸位殿下明日再来罢。”
众人在院门处一礼,做足礼数,这才分散而去。
八皇子和十三皇子单独一个院,十六皇子同十五皇子住一个院。
十七皇子和四皇子一个院。
两星灯火下,十七皇子吃着冷茶,皱眉搁下。与四皇子道:“四哥,我们怎么做。”
“等明儿太子见我们再说,你不要胡来。”四皇子看着弟弟,神情不赞同:“十七,你此次不该来。”
光线昏黄,十七皇子的面色过分雪白,像夜里盛开的昙花,惊鸿一瞥,容色清丽。
他起身向榻上去,手肘抵在小桌上,双腿随意交叠,显得腿格外修长,手里把玩着半旧的缠枝纹茶盅,轻描淡写道:“我不来看着,旁人把你害了怎么办,届时母妃要哭瞎眼了。”
四皇子低声:“十七,慎言。”
十七皇子偏首望来,微微一笑,乖巧极了:“知道了四哥,说点别的罢。”
夜色如墨,天边不见月光。
十五皇子将窗户合拢,又摸了摸被褥,感觉有些单薄,“十六,叫人添一身被子。”
“不必了十五哥,晚上盖多了沉。”十六皇子轻笑道:“夜深了,十五哥也奔波一路,快些回屋睡下罢,明日咱们还有正经事。”
十五皇子一想也是,他大步走出门外,“你不必出来了,我给你关门。”
他转身关门时,看见灯影下的青年,双眸如水,面庞秀丽,橘黄色的灯火给十六皇子镀了一层柔光,显得他格外温柔。
十五皇子软了声,“十六,快睡了。”
十六皇子颔首浅笑。
屋门合上,十六皇子在案上展开舆图查看。
更深露重,红烛削减,他脑海中冷不丁浮现一道修长身影。
跃跃。
按之前通信来瞧,再有些日子,跃跃应该抵达隆部了。
去隆部也好,隆部安稳。
疲惫如潮水而来,十六皇子剪了烛芯睡下。
天边露出青灰,刺史府一众还在眠中,一队人马迅速前往谯城。
初秋的清晨湿冷泛凉,露意裹着风拍在脸上,冰冷无比。
刘生看向前方驾马的女子,微微俯身,藏青色衣衫下看见劲瘦的脊背,那么单薄,却又厚重,仿佛能扛起任何事。
达木询问孟郎的场景浮现脑海:“你当真要折返?想好了?”
女子神情坚毅,言简意赅:“想好了。”
达木爽朗一笑,拍着孟跃的肩,“连穗,易地而处,我或许也会如此。你是一条好汉,我敬佩你。去罢,希望明年还能再见到你。”
陈昌带走一半人手跟随达木去隆部,刘生等人选择跟随孟跃折返谯城。
她说,跟着她就会找到活的意义。
刘生看向身侧的孟九,身后的同行者,不用以后,现在他就知道了。
寒风呼啸着拍打他的身,可是他的心一片火热。
第69章
天光大亮,诸皇子前往正院看望太子,也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这两日用药起了效用,太子身子好转许多,虽然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是双眸明亮,湛然有神。
厅内,太子高座上首,四皇子带头给太子见礼,太子抬手免了:“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八皇子离太子坐的近,他一身宝蓝色翻领袍,发束玉冠,生的斯文儒雅,一脸关切:“皇兄可好些了,我们临出发时,父皇还念叨你。”
太子神情微微凝滞,时间太短,等闲看出端倪。可惜这屋里坐着的大多是人精。
十七皇子端起手边茶盏,一下一下拨着,却是不喝。
十五皇子未觉,刚要应和八皇子的话,被十六皇子眼神制止。十五皇子不懂八皇子和太子,但他懂他十六弟。于是乖乖闭嘴。
太子喉间发痒,以拳抵唇,还是泄出几声低咳:“劳父皇惦记,我如今好许多了。”
他起身,神情淡淡:“灾情之事去书房谈罢。”
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落在人后,十五皇子想要询问,十六皇子轻轻摇头。
有些事无法同十五哥说明。
父皇和太子之间没有外界以为的那么融洽,老四和老八见缝插针,他也在其中浑水摸鱼。
太子生疾,水患又迫在眉睫,朝廷此时增派人手,可解太子困境。
偏偏来谯城的是一干皇子。
承元帝眼中,诸皇子同太子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在太子看来,就是承元帝不信任他,质疑他能力,派一群兄弟来桎梏他。
八皇子对太子的关切,乍一听没什么,可落在太子耳中,却如同警告。
警告太子,他的所作所为,天子都知晓。
书房内,声音断断续续,诸皇子的加入并没有起到明显的效用,许多提议都是太子的幕僚们曾提过的,而后叫他定夺。
或通俗些说,叫太子顶着。
太子摩挲案上舆图,忽然指尖微颤,身上又开始冷了,他微微蹙眉,快速下达指令:“你们今日出去走访,回来拿出有用的章程。”
众人应是。
诸皇子陆陆续续出了刺史府,十三皇子发愁,“完全没有头绪啊…”
他左右张望,四皇子身边有十七,十五同十六凑的近,他也懒的靠近,于是同八皇子商议,想要暂时跟着八皇子。
八皇子欣然应允。
马车向不同方向行驶,十五皇子将车帘卡在一侧,最大限度的观察城中情况。
城里还有些积水,比脚背高一点,随处可见清理的百姓。
“洪水似乎退去了。”十五皇子有些惊喜,这比他想象中好许多了。
十六皇子一边看,一边回忆舆图,神情凝重:“十五哥,谯城是这一带地势最高的地方了,五皇兄这些日子治理着,城内积水都还能没过脚背,便知方圆百里的情况。”
十五皇子愣住,忽然有些难过,整个人也萎靡了。
十六皇子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温声道:“不要气馁,这就是我们来的意义,只要我们齐心,一定能治理好谯城水患。”
十五皇子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双眼也有光了,他回握十六弟的手晃道:“我们一起努力。”
兄弟俩心连心,精神抖擞,十六皇子还欲说什么,忽而眸光一颤,整个人都扑向车门,他速度太快太猛,若非车夫手快拎他胳膊,十六皇子整个人都得扑出去,摔的鼻青脸肿。
孟跃也被十六皇子惊了一跳,见他无事,于是从拐角后离开。
车内十五皇子把他十六弟紧紧护在怀里,虎目圆瞪,厉声喝问:“谁在装神弄鬼?!”
“出来——”
车后随侍也齐齐亮刀,护在马车外,将不明真相的百姓骇了一跳,缩在街角瑟瑟发抖。
十六皇子把住十五皇子的胳膊,哑声道:“十五哥,我没事。”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平复心绪,然而从十五皇子怀里退出时,他湿润泛红的眼眶,还是把十五皇子吓了一跳。
“十六弟,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
十六皇子摇摇头,“不,没有。”
话落又跟着改口,“是,我有些不适。”
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
丸辣,弟弟好像真的要坏掉了。
十六皇子百般保证,才哄的十五皇子把他放在街边茶楼,十五皇子临走时还道:“你不要乱跑,我一个时辰后就来找你。”
十六皇子小声催促:“去罢去罢。”
十五皇子走后,十六皇子又接连把侍卫打发了,不多时,雅间的门敲响。
十六皇子压住过快的心跳,尽量平静道:“谁?”
“是我。”
屋门从里面打开,孟跃被一股大力带进屋,还没看清眼前人,就被人抱了满怀,十六皇子声音都在发颤:“你怎么会在这里,跃跃,跃跃。”
他闭上眼睛,若非怀中温热,他都要以为是做梦。
孟跃回抱住他,脑袋抵着他宽厚的肩膀,轻轻道:“国朝有难,匹夫有责。”
这话出乎十六皇子意外,但想到说的人是孟跃,又不意外了。
十六皇子恋恋不舍松开孟跃,双手抚摸孟跃的脸,“真是再没想到的。”
孟跃抬手握住十六皇子的手,侧首亲了亲他掌心,好些日子没见,她心里也是念着顾珩。
顾珩感受到手心温热,十分情动,“跃跃,我……”
孟跃拉过他的手朝桌边行去:“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孟跃松开顾珩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张舆图,竟然比官府的舆图更清晰。
孟跃指着谯城周围地势,与顾珩分析:“从中州到谯城有一条大河,也是水运主路,宁河。”
孟跃食指和双指并拢,沿着舆图上水路滑动,“你看,中州大水通过宁河奔腾而下,冲击谯城。”
一般这种水量大的运河都会修堤坝,坏就坏在这次中州暴雨,直接将堤坝冲毁。
孟跃说的仔细,顾珩听的认真。随后孟跃手指横移,“你注意这里,宁河在谯城东方,而谯城西边还有一条河。”
顾珩见状摇摇头,“跃跃,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西边这条河太窄了,就算把宁河的洪水引过去也不行。”
孟跃手又退回谯城,点了点谯城下游某处:“所以要想法子。”
孟跃偏头看向身边人,直视顾珩的眼睛,“我相信太子那边肯定多轮讨论过了。最后要解决谯城水患,还是会舍小保大。”
顾珩颔首。
孟跃问顾珩:“怎么保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顾珩一时也给不出回答,他垂下眼握住孟跃的手,像过往面对孟跃提问,心里没底时那样,“我来的时候想过,最后也只是舍弃一部分村落良田,保住大城。但具体舍弃哪里,还没想好。”
他摩挲孟跃的手指,将手指插入,两人十指交握,直觉他能等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孟跃嗔怪,“阿珩,回答问题要专心。”
顾珩在圆凳坐下,顿时比孟跃矮了一截,仰首看向孟跃,双眸湿漉漉,无辜又无害。只他终究不是孩童,再如何伪装,也不似孩童的天真无邪。
孟跃一声轻叹,却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她重新点了点舆图:“你看这里,谯城下游东南角三十里的村子,以及这个村落对坐的村子,如果舍弃这两处,沿着村子深挖,将它作为一个蓄水湖,是不是能解决八成洪水。”
顾珩坐直身子。
“这两处村子地势低,周围也无大河,绝了水运。若是利用起来,建造两个蓄水湖,往后枯水期时,蓄水湖往河中注水,便可供大型船只往来,盘活下游经济。若再遇上游大水,也可缓冲水势。”
顾珩若有所思。
孟跃继续道:“谯城往西凿渠,彻底连通西边河道,同时在西城外凿人工湖。城内积水顿时可解。”
顾珩直勾勾望着孟跃,眼神晶晶亮。
孟跃道:“现在百姓流离失所,缺衣短食,索性以工代赈,安置青壮,降低生事风险。同时搭建草棚收留老弱,正逢秋日,天气乍寒乍热,反复无常,最易着凉。需得从邻省调药调大夫。”
“水患之后必有瘟疫,浮尸粪便皆是祸源,得小心处理。”
“蚊蝇也不可忽视,灭蚊灭蝇灭臭虫。这又倒回来,粪便不处理妥当,蚊蝇就会大规模生长。”
孟跃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勾勒无害化粪池图,孟跃指着每一处给顾珩讲解用处,顾珩从不知粪池还有头池,二池,三池之分。
孟跃见他沉默,以为他皇子之身嫌此事腌臜,劝说他:“虽然污秽,但粪便处理妥当,不但能大规模灭蚊蝇,还能肥地。于百姓们种庄稼是好事。”
顾珩闻言赶紧道:“不,我并不是嫌弃污秽。我只是太惊讶了。”
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眼中溢出崇拜,“跃跃,你实在博学。”
孟跃耳根微热,否道:“莫说这话,我才疏学浅,比之大儒远不及。”
顾珩道:“可是现下没有一个大儒,能解决谯城水患。只有你提出切实有效的方案。”
孟跃摇摇头:“是因为他们没有来。”
顾珩点头:“是啊,他们没有来,而你折返回来了。”
孟跃话音止住,少顷,她低头笑了一下,笑容很浅,“若我的提议对谯城灾民有两分帮助,不必人夸,我亦为我自己骄傲。”
“我也很为你骄傲。”顾珩隐隐激动,随后声音又低落下去,“可惜你这么好的提议,却不能叫世人知道你。”
孟跃温声道:“我不是那么无私的人,我不要名,但我要利。”
顾珩:什么?
是夜,刘生从后门入了刺史府。他恭敬的跪在太子跟前。
太子稳坐榻上,居高临下打量他:“是你说要献计,解谯城水患?”
刘生心如擂鼓,但面上绷住,轻声应是。
第70章
刘生从怀中取出舆图交由太子,按照孟跃教过的话转述。
太子原本不以为意,渐渐正了神色,眼中闪出几分光亮。然而刘生话音戛然而止。
太子蹙眉,命令他:“说下去。”
刘生畏怯的看了太子一眼,又慌忙低下头,飞快道:“太子殿下,小人曾在京里谋生,后面遭了变故,一路南下苟活。”
太子眯了眯眼,“献计献一半,你想拿捏孤?”
“不,不敢。”刘生脸色一白,嘭嘭磕头,额头瞬间见了血,左右在太子示意下扶住刘生。
刘生忙道:“殿下容禀,当年小人离京,好不容易在江南有了起色,可是谯城洪水,小人的心血全部泡了汤,再次一无所有了。”
“这份舆图是小人义父所绘,他曾经督促过修建大坝,很有心得,可惜他没在洪水里,小人侥幸逃生。”
“此来献计,小人心中也并无底气。若是能入殿下眼,恳请殿下怜悯小人。”
太子单手搁在炕桌上,淡淡道:“若是不入孤的眼呢?”
刘生愣在当场,神情一片空白,好一会儿眼珠才动了动,呐呐不敢言。
太子心中的警惕去了大半,他念及刘生说到一半的治水计策,目光再次落在舆图上,神情难辨。
少顷,屋内传来威严之声,“说下去,若是好,孤保你飞黄腾达。”
刘生眼睛一亮,连磕三个响头,而后滔滔不绝讲述,太子听出一点话音儿,“你看起来对水利很懂?”
刘生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回话:“回殿下话,小的跟在义父身边学过些日子,但都是皮毛,小的从来没有真正主事过。”
太子挥退他,找人把刘生严加看管,防着四皇子那边抢人。
心腹迟疑:“殿下,这会不会有诈?”
他们来了也有好些日子,无一人献计。如今四皇子他们抵达谯城没多久,就有人献计了。
怕就怕是个圈套,等他们跳。
太子手指轻点桌面,蹙眉深思,又细细摩挲舆图,“真详细,比官府的舆图都详细。”
次日,诸皇子齐在书房,太子摆出舆图,指出舍了谯城东南角三十里处的两个村子时,目光留意诸皇子的神情。
四皇子先是一惊,随后面色微沉。八皇子,十七皇子神情与四皇子差不离。
十三皇子,十五皇子,十六皇子倒是全然欣喜。
十三皇子由衷道:“皇兄不愧是储君,就是比咱们有魄力,有法子。”
十五皇子跟着点头。
十六皇子眉眼弯弯,笑的纯良:“五皇兄真是英明神武,非同一般。”
太子一扫连日来的郁气,故作矜持:“孤也只是提出个法子,你们看着补充。”
四皇子沉默,十六皇子想了想,积极道:“皇兄,洪水常伴瘟疫,不若后勤交给我?”
十六皇子提起孟跃说过的话,遇天灾,必是要免赋税徭役的,而后以工代赈,安置青壮。照拂老幼,处理浮尸粪便。
十七皇子嫌恶不已,“十六,你好歹也是皇子,也不嫌这些话腌臜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十五皇子当即不高兴,为弟弟打抱不平,“十六弟说的是实话,件件都能落实,人吃五谷,谁不拉撒。”
太子干咳一声,止了十五皇子的糙话。
十三皇子说了一句公道话,“五皇兄,我觉得十五弟说的对,十六是个干实事的,也不怕脏不怕苦。十指还有长短,我们不像十七那样母族强大,还有同胞哥哥照拂,不能挑肥拣瘦。”
四皇子眉心一跳,“十三弟……”
十三皇子表态:“我这次出来,也是为着历练。五皇兄看着安排,弟弟能做的,一定尽全力做。”
十五皇子左右看看,然后嚷嚷:“十三皇兄说的话,就是我想的。”
太子神情舒缓,对十六皇子笑道:“既然你心里有章程,后勤就交给你了。”
他看着十六那张明媚的小脸,忽然有些愧疚曾经的阴私,他只对十六出手过那么一次,可是却如鲠在喉。
他对十六,总不如对十五放心。但细细想来,十六又做错了什么?
十六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曾经想用他的命,来算计另一个兄弟。
太子不经意避开十六皇子的视线,挥退十六。
十五和十三也退下了。
书房内剩下太子,四皇子和十七皇子三人。
没了其他兄弟在场,四皇子目光扫过舆图,视线又回归太子脸上,他讨厌太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希望邻省能调来足够的粮,民以食为天,缺了救灾粮,必会生变。”
太子浑身一紧,冷冷盯着四皇子。
四皇子颔首告退。
出了书房,回到自己院落,四皇子忍不住训斥十七皇子:“你是来赈灾的,还是来摆皇子阔头的?!”
十七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惊住了。
四皇子在花厅上首落座,一巴掌拍在椅旁案桌上,桌上茶盏都跟着颤了颤,“十六哪里说错了?他桩桩件件都把灾民考虑到位,你要挑刺也要挑对地方,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也就是太子跟前,若是父皇跟前,少不得一顿骂。”
十七皇子神色愤愤。
“你还不服。”四皇子一口气儿顶着喉咙,好悬没噎着,“你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呢。”
十七皇子立在厅中,神情紧紧绷着,像一根拉紧的弦。
四皇子后面的责备就说不出口了,他改了话,“若今日是我去管后勤,是我提出那些计划,你当如何。”
十七皇子抿了抿唇,不语。
四皇子明了,十七就是跟十六较劲儿。
兄弟俩僵持,少顷,四皇子向弟弟招了招手,十七皇子这才不情不愿的在四皇子下首落座。
四皇子道:“太子能解一时之困,灾粮之事,他还得着急上火。”
十七皇子抬眸望来。
四皇子垂下眼,矜贵冷淡。太子这些年拉拢人手,巩固势力,处处要钱。
户部拨款,邻省调粮?
那也得有粮可调。
谯城邻省的粮早让太子挪了,若非这个缘由,太子哪会积极来谯城救灾,唯恐被其他皇子捅出此事。他亲自来,还能描补。
四皇子倒要看看太子怎么圆。
书房内,太子与心腹商议,刘生一事给了太子灵感。
刘生一个寻常百姓,都想着讨好他,谋求好处。江南多豪富,总有人愿意舍财求名。
屋内寂静无声,心腹难掩震惊,“殿下,这是……”
这是不是卖官鬻爵?
太子目光轻飘飘扫过来,心腹顿时低下头,抱拳道:“谨遵殿下吩咐。”
“去罢。”
屋内鸦雀无声,太子负手行至窗前,看着院中落叶,秋风瑟瑟平添悲意,他手握成拳。
只一次,这一次危机解除,他往后再不了。
他也是为了谯城百姓,为了瑞朝安宁。若无足够的救灾粮,民怨沸腾,又得死伤无数。
太子一遍遍宽慰自己,垂下的头,缓缓抬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孟跃一直留意刺史府的动静,看见几名侍卫从后门相背离去。
孟跃与手下分而跟踪,发现对方竟然出了城。
孟跃迟疑片刻,驱马跟上。
那厢太子召集人手动工,整座城干的热火朝天,十五皇子带兵在城内巡视,防止有人生事。
期间,十五皇子遇见四皇子,冷哼一声,走开了。
四皇子:………
十七皇子不悦:“莽夫一个。”
四皇子安抚弟弟,兄弟俩与十五皇子背道而驰。
谯城救灾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百姓们脸上也终于有了精神,等着洪水退去,重建房屋。
人群中几个人对视一眼,悄悄离去。
下午城外生乱,偏巧遇上十五皇子巡视,刚起了头就被十五皇子带兵压下。
领头的不服:“凭什么毁了我们村。”
十五皇子眉毛一压,气沉丹田,强悍而冷酷:“舍小村保大城,太子已经安排你们新去处,再敢闹事,以谋逆罪论。”
他拔出腰间佩刀,寒芒芒的刀身雪亮一片,十分骇人,厉喝道:“当场斩杀。”
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十三皇子目瞪口呆,看不出来十五还有这么霸气的一面,都不像十五了。
随后十三皇子想起当年在京兆府章利顺一案,十五听着犯事者恶行,也是一脚踹过去了。
好小子,都有迹可循啊。
十三皇子清了清嗓子,握着缰绳上前,缓了声道:“太子已经在谯城西北方划了地给你们建村,眼瞅着未来光明无限,你们在此时受人挑拨,折了性命不说,最后落个叛贼名声,图什么。”
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本就意志不坚的村民被唬的呐呐退后,露出搅事的几人,被十五皇子派人拿下。
十五皇子回刺史府汇报,十三皇子留下安抚百姓,有十五皇子这一通威慑,也压下了宵小。
太子听闻此事,夸奖了十五皇子一番,十五皇子忍不住咧嘴笑,又赶紧压下唇角,再次离去。
太子心道,十五轴是轴了点,不对着自己,还是很不错的。
他呷了一口茶水,眉头舒展。
之后两天,十六皇子那边也传来好消息,因为管控及时,疾病并未肆虐,甚至还有一名孕妇人成功生下龙凤胎。
这实在是个吉兆,太子听闻后,笑道:“既是龙凤胎,赏两贯钱,讨个喜气。”赏的多了,就不是给产妇喜,而是灾了。
十六皇子领命而去。
此时此刻,太子终于觉出,有弟弟的几分好处。
太子松展筋骨,与左右道:“诸事顺遂,孤心中开阔,不必用药都大好了哈哈哈。”
左右连声附和:“殿下乃一国储君,天命之人,自然事事顺意,无往不利。”
那厢太子的人也成功与滨州的大粮商达成协议,孟跃远远瞧见大粮商送人出府门。
她心下转了几个念头,有了猜测,随后见太子的人径直回谯城,孟跃转而前往江州。
她得去给杜让通个气儿,这事儿有古怪,别着了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