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双方定了契约,孟跃得了钱,忽而问:“宋店主,你未考察我住址,就将银钱借与我,你不怕我跑了?”
宋店主笑着拍了拍孟跃的肩:“我相信你。”心中大骂孟连穗蠢货,他做这行几十载,这点眼力都没有,也不必干了。
孟跃浑身都透着“我是肥羊”的气息。
她拿钱离去,一共两百两,年利200%,孟跃只借一月,便算利息50%。
宋店主看着孟跃远去的背影,嗤地笑了。
一日后,孟跃去县里中心地段购买铺子,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陈昌和孟九觉出不对,孟跃晃了晃手里的地契,似笑非笑:“契约是真的,屋主是假的。”
“那郎君还……”陈昌迟疑。
孟跃让吴二郎私下打探宋店主那家杂货铺,以及拐了周杏儿的青楼。
吴二郎刚走,张澄回来,他从青楼把杏儿偷了出来,安置在外面一个院子,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郎君,昌哥儿能干,他处理,行不行。”
陈昌睨他一眼,哼了哼,但也没反对。张澄一心念着他妹妹,是好事。
孟跃由着他们。
一旁的孟九想的多一些,青楼是个大火坑,杏儿逃出来,但青楼里还有更多受害的女子。
孟跃拍拍她的手,“路要一步一步走。”
贸然行动,救不出人不说,他们也会搭进去。
孟九应声,自他们行商,哪里是今日才见腌臜,只是能力有限,只能装聋作哑。
如今腌臜事撞在眼前,由不得她们看不见了。
世间不平事太多,眼下能解决一桩算一桩。
陈昌接手了杏儿一事,杏儿从青楼跑了,催债人肯定会去村里找周家麻烦,现在杏儿不能露面。
张澄将人安置在县南那边一个院子,落日余晖中,陈昌推开院门,一根木棍砸来,他闪身避开。
杏儿因为惯性,整个人朝前,眼看要砸在地上,一只手横腰抱住她,须臾站定,她入目一张俊俏白净的脸,有片刻怔愣。
陈昌关上院门,同时嘴里道:“我是张澄的友人。”
杏儿脸上一热,呐呐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你有警惕心是好事。”两人进屋,在堂屋的四方桌落座,杏儿给陈昌倒了一杯水。
陈昌没喝,他摩挲杯子,询问杏儿想法,杏儿人如其名,杏眼桃腮,生的娇俏可人,她听闻陈昌问话,茫然的睁着眼,“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
话落,落了泪。
陈昌抓抓头发,他跟在孟跃身边久了,不喜欢哭哭啼啼。
日子要过的,既然要过,就要想法子把困难解决了。
他给出两条路,杏儿跟他们下江南,离开这里,一劳永逸。
“可是……”杏儿泪如雨下,湿了脸颊,“我没有一技之长,一个人去江南,也只是去另一个火坑。”
陈昌噎住:“那我送你回周家?”
“不要!!”杏儿尖声道。她被送回周家,当天就会被她爹再卖一次。
简陋的小屋内,两人对峙,杏儿哭个不停,陈昌也无奈了,“左不是,右不是,你待如何。”
杏儿睫毛颤了颤,如雨后梨花,楚楚可怜,她抬眸望了陈昌一眼,又慌忙垂下眼,看向别处。
“戏文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杏儿咬了咬唇:“若郎君不弃,杏儿愿伺候郎君左右。”
陈昌:………
陈昌心头把张澄骂个狗血喷头,又庆幸是自己跟张澄换了差事,否则他妹妹怎么办。
陈昌只好道自己有心上人了,匆匆离开。
那厢孟跃像模像样改建铺子,添置杂货,然而开业没几日,一伙子地痞拿着地契,跑来说铺子是他们的,让孟跃交出来。
双方见了官,对方地契在手,铺子判给对方。
而当初同孟跃交易的屋主早不见踪影,短短数日,孟跃不但一无所有,还倒欠一大笔钱。
若她只是寻常百姓,当真叫天不应叫地无门。
客栈内众人愤愤,陈昌一掌拍在桌上,“这群王八羔子,我宰了他们。”
孟跃轻飘飘扫他一眼,陈昌背心一凉,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榻上缝补孟熙袖子的秦秋叹道:“郎君以身入局,你不要添乱。”
陈昌低下头去,不吭一声了。
孟跃也不急,四下闲逛。这下秦秋和孟九也不明了。
孟跃简明扼要:“一月之期。”
两人了然。
这日,孟跃又来到瓶水村,当日吕媪舞着擀面杖的场景,令孟跃印象深刻。
没想到今日撞见催债人来村里闹事,一口咬死是周大郎偷走周杏儿,周大郎反咬催债人害死他女儿。
周杏儿下落不明,周家人是当真认为青楼打死周杏儿,还要来讹他们。
村子里闹闹哄哄,里正用力杵着地,问周大郎:“杏儿在哪儿?”
周大郎指天发誓他们没偷走杏儿,若有谎言,天打雷劈。以他之为人,许下这样的毒誓,可见是没藏人。
里正一扫先时沉默,对上催债人格外强硬:“你们已经把杏儿带走,你们同周家的债就消了,如今你们还来闹事,是真当瓶水村无人,任你们欺负了?”
村里青壮不善逼近,几个催债人骇的后退,丢下几句狠话跑了。
闹事的撤了,村里人也散了,连四郎被人戳胳膊肘,“怎么回事?”
连四郎下意识讲述周大郎被坑前后,说了大半,觉得这声音陌生,扭头看来,发现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怪叫一声:“你谁啊。”
连家其他人也看过来,孟跃拱手:“在下孟连穗,兄台有礼。”
她说着官话,皓齿明眸,面如傅粉,一身八成新的麻衣,乌发高绾成髻,以宝蓝巾帻包髻,露发不露髻,俨然一位俊俏郎君。
连家人惊异,下意识看向吕媪,吕媪上前,爽朗笑问:“从前没见过阿郎,不知阿郎是哪地人士?”
孟跃用之前应付宋店主的说辞道来,随后话锋一转,露出愁色,道自己借利子钱做买卖,结果铺子没了,还倒欠钱的事。
他心中烦闷,出来散心,走到村子附近,听见村里喧哗才过来看热闹。
连家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四郎咂舌:“最近什么日子,傻子那么多。”
吕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连四郎顿时闭嘴。
吕媪叹了口气,委婉提点孟跃可能着了道儿,孟跃仿佛找到救星,上前道:“不知如何破局呢?”
连四郎嘟囔:“跑呗。”
吕媪瞪了四儿子一眼,却没反驳。
树挪死,人挪活。
连四郎嘟囔:“你那么年轻,甘心糊里糊涂把后半辈子搭进去啊。”
孟跃摇头,连四郎哼哼:“这不就得了。”
连家人:………
吕媪干咳一声。
连大郎和连二郎把连四郎拽进屋,女眷紧跟其后。
吕媪进院门时,回头道,“小郎君,非常时行非常事。”
院门关上。
看似无情却有情。
孟跃觉得连氏旁支挺有意思,又去寻其他连家人。
孟跃走了,连家人还记挂他。一张好皮相,确实让人念念不忘。
黄昏晚饭时,连四郎含糊道:“孟连穗长得可聪明,咋就干蠢事。”
“行了,别说风凉话。”吕媪言简意赅道。
“知道了阿娘。”
次日天亮,连四郎搭上村里人的牛车前往县里私塾,他家里人都认得几个字,连四郎是最聪明的,所以家里供他念下去。
用吕媪的话说,不管连四郎最后如何,多念书总是好的,哪怕以后拨算盘,也比其他人拨的响。
除却瓶水村的连氏旁支,周围县镇也有几家,只是吕媪和连四郎先入为主,孟跃之后看其他连家人,总差了点意思。
孟跃再遇见连四郎,是五日后的事情了,彼时,连四郎正与同伴去县城外的草场蹴鞠,看见孟跃也很意外。
孟跃一张笑脸招呼:“你们蹴鞠,能否带上我。”
这也忒自来熟了。
但孟跃生的好,穿着整洁干净,连四郎的同伴也就应了。
连四郎心中腹诽,孟连穗是不是脑子进水,被人坑了还不跑,玩什么蹴鞠啊。
孟跃见他神情变化,猜出七八,却故作不知。
他们到了城外,孟跃同连四郎分到蓝方,随着哨声响起,连四郎再也没空想其他,在场中快速奔跑。
孟跃今日着布鞋,鞋底擦过柔软的草地,有时混有几颗石子,一脚踩上去,十分酸爽。
她怀念起现代的足球鞋,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一跃从红方手里抢过藤球,旁边传来喊声,“连穗,右边。”
孟跃毫不犹豫把球传过去,连四郎接过球,来了一个倒挂金钩,把球踢进入球门。!!
场中一片欢呼,这实在是炫技,蓝队众人把连四郎举起来,哈哈笑:“好小子,什么时候会的这招。”
孟跃朝他比大拇指。
连四郎得意极了。
之后孟跃与连四郎配合默契,几乎都是蓝队进球,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只是对红队不怎么友好了。
一场比赛结束,孟跃看见红队有些挂脸了。连四郎跑过去,不知与人说了什么,红队众人脸上阴转多云。
孟跃挑眉。
双方都是年轻人,率性而为,累了躺在草地上歇息,连四郎也有些累了,不过比同伴体面些,半坐在地。谁知他扭头看见衣衫齐正的孟跃,嘴角抽了抽。
人比人气死人。
孟连穗就跟来踏青似的,除了有些汗意,不见狼狈。
一场蹴鞠很拉近人的关系,连四郎看着孟跃,想起对方挨的坑,愈发同情。
“哎,你想过以后没有。”
孟跃点点头,“我打算把钱还了,堂堂正正离开这里。”
连四郎:………
无语,非常无语。
他气极反笑,阴阳怪气道:“先不说你有钱没有,就算你有钱还,这事也了不了。”
连四郎起身同其他人挥挥手,勾着孟跃的肩离开了,与孟跃说开,“你看着罢,期限到了,你这钱也到不了债主手里,他们会拖你几日,让你逾期,再把利息翻一倍。”
孟跃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难道村里有其他人经历过?”
连四郎翻了个大白眼,“咱们村里就周大郎一个蠢猪,旁的还算好的。”他哼哼唧唧:“只是我在县里念书,见过几个。”被坑的很惨,连四郎不愿提及。
眼见要进城了。连四郎驻足,侧身正对孟跃,认真道:“连穗兄,虽然咱们相处时间短,但我看你也是个不错的人,别耗在这里了,走罢。”
孟跃抬眸望着他,目光凛凛,差点把连四郎看炸毛。她向连四郎拱手一礼,“连郎好意,某记下了。”
连四郎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离去。
期间,吴二郎查到不少东西。
本以为是太平盛世,谁知里面藏污纳垢。
只他们所在县城,便有两座青楼,明面一个赌庄,私下赌棚十几数。
吴二郎汇报时,心情沉重,仿佛每一句都承载了一个无辜者的血泪。
孟跃敛目不语,屋里鸦雀无声。
良久,她道:“过些日子,我去还钱。”
然而孟跃到了杂货铺,却不见宋店主,铺子里伙计让孟跃改明儿再来。
又几日,孟跃再去,原本说过的50%利息,成了100%。
孟跃借两百两,短短月余,要还四百两。
她一怒之下,把宋店主告上公堂。没想到县令驳回孟跃请求,按双方私约处理。
孟跃不服,扬言要上告,却激怒了县令,若非陈昌带着银子通融,孟跃差点挨三十个板子。
出了公堂,宋店主趾高气扬,“孟小哥儿,实话告诉你,别说你上告,就算你告到京城也没用。”
孟跃一脸倔强,“我不信,天理昭昭,我相信世间终有公道。”
宋店主愣了愣,仰天大笑,差点闪了腰,好久他缓过气,手指孟跃:“蠢货!真是个蠢货!”
第82章
孟跃转身离去,围观者摇头叹息,年轻小子不知世道险恶啊。
县衙门发生的事,传入私塾,屋内一静,随后一声叹息,“世道浊浊,何时见青天……”旁边人立刻捂了叹息者的嘴。
连四郎烦躁的抓脑袋,孟连穗怎么就不听劝,若是跑了,哪还有这些事。他也不想想,姓宋的背后无倚仗,安敢如此猖狂。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连四郎也只余一声叹息。
他心里憋屈,闷闷不乐,一时书也念不进。
此时,一封书信送至孟跃手中,陈颂已至中州,即将与他们汇合。
孟跃令秦秋磨墨,与陈颂回信。孟九和陈昌征得孟跃允许,瞧了信件。
“不叫颂哥儿进县城?”陈昌疑惑。
孟跃命张澄送去,她偏头对几人道:“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之后几日,孟跃在客栈中不出,外面有人蹲守,不必问,定是宋掌柜的人。
私塾内,连四郎心神不宁,休沐回家后,家里人见他神情恹恹,出言相问,连四郎也只是摇摇头。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透过窗棂,看向外面。
从前不觉有甚,今日却生出逼仄之感,犹似坐井观天。
书到用时方恨少?
亦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天色渐远,夜幕来临。县里的热闹也散了,陷入静谧,唯有声色场所灯火明亮,好戏正酣。
宋掌柜近日得意,今夜邀了狐朋狗友青楼取乐,身旁美娇娘饮了清酒,俯身嘴对嘴渡给他,屋内愈发热闹。
一人不怀好意道:“宋掌柜,我听闻姓孟的小子那日在公堂外,还敢挑衅你。”
“不止呐,姓孟的嚣张得很,在县令跟前都扬言上告,狂得嘞。”
几人对视一眼,“宋掌柜,你不会就这么放过孟连穗了罢?!”
宋掌柜搂着美娇娘,狞笑一声,“原本老夫只图财,姓孟的不识趣,就别怪老夫要他的命了。”
屋内叮当脆响,众人看去,原是美娇娘手中的酒碗掉了,神色慌张。
“哈哈哈哈,咱们宋掌柜把美人吓着了。”
宋掌柜心情正好,不与美人计较,继续饮酒作乐。众人脚下,清酒在橙红烛火的照映下,隐浮着红。
鲜血渗入地面,又一人倒下,孟跃挥刀甩去血迹,抄了地下钱庄,将花名册和账簿揣入怀中。
月隐在云后,已至后半夜。孟跃与陈颂分向而行,孟跃带人径直去青楼。
黑夜里,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街上的打更人莫名打了个哆嗦,环视四下,看见前方青楼的灯火,松了口气,小跑着走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没在夜风中。
一道黑影从二楼窗口翻进,也是巧了,正是宋掌柜留宿的屋子。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一阵寒意,刚睁开眼,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还来不及害怕,脖子一痛,没了生息。
旁边女子似有所感,睁眼看见黑衣蒙面的孟跃,还有宋掌柜刚凉的尸体,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孟跃:………
孟跃前往下一间屋,往屋内吹了迷香,那厢张澄摸进老鸨屋里,找到花名册和账簿揣怀里,刚要离去时,老鸨回屋,还来不及喊叫,一枚铁针扎入她喉管,当即毙命。
张澄大摇大摆从屋门出去,小半个时辰后,青楼寂静无声,楼内花娘们被堵了嘴,瑟瑟发抖。
孟跃言简意赅:“卖身契还你们,要么自己回家,要么跟我走。”
出乎意料的,有一半花娘想跟着孟跃。
孟跃将选择回家的花娘们迷晕,解释道:“我们要出城,此举是以防万一。她们会在天亮前醒过来。”孟跃既保全自己,也给这些花娘留下离去时间。
城门守卫早被孟跃的人灌醉,城门大开。一群人从城门而出。
一片暮色中浮现青光,天亮了。清晨静谧被一个嫖客的尖叫打破!
县令连早饭都来不及吃,急吼吼派人去现场勘察,他留在府里等消息。
小半日过去,捕役回府禀报,刚要行礼,被县令拦住:“这时候别管虚礼了。你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昨夜死亡上百,青楼钱庄被洗劫一空,疑是山匪作案。但无一例外都与宋掌柜有关。
县令额头渗汗,他用方帕擦了擦,带有一丝侥幸问:“花名册,账簿呢?”
捕役道:“都没了。”
县令脑袋眩晕,差点昏过去。
这哪是山匪作案,这是被人端了窝点。千万千万别牵连他。
县令心如擂鼓,面上虚汗,他胡乱擦了擦,在堂内踱步。
捕役此时还道:“县令,这事蹊跷,虽看着像山匪作案,但是对方目的明确,城中富户一干不扰,只奔青楼和钱庄去。与其说求财,倒更像寻仇。”
县令:………
县令心道用你说。
他咽了咽口水,面上汗如雨下,方帕被浸湿了,色厉内荏道:“少妖言惑众,山匪猖狂,本官这就上报。”
县里出了这样大的人命案子,本就引人瞩目,更遑论宋掌柜背后之人不一般。
这厢县令写了折子上报,同一时间两封出自不同人的密信送往两处。
且不论旁人如何,连四郎从村里回县里,还来不及去私塾,骤然听闻此事,犹如脑中一口大钟被人敲响,巨大声响震的他失语。
宋掌柜的地下钱庄被洗劫了,青楼那火坑也被人砸了。
谁干的?
“连兄。”熟悉的声音传来,连四郎浑身一哆嗦,眼睁睁看着孟连穗向他行来,神情惊恐。
“你…你……”连四郎心头一时间闪过好些念头,话都说不利索。
孟跃一脸了然神情,“你也听说了是不是,昨夜的事。”她以拳击掌:“这次真是恶人遇上恶人了,意外解救了我这个无辜人。”
她晃了晃手里的借据,连四郎眸光颤动,此时又有人经过。
“没想到昨夜的山匪很有情义,借据拿回来了,总算松快了。”
“是啊,卡脖子的绳子没了,再没想到的好事。”
连四郎神情一滞,这下是彻底懵了。
他身体快于脑子,拦住对方,“你们也拿回了借据。”
“是啊。”两人异口同声。
“四个城门边上都挂着借据,好些人收到消息来取。”
“谁知会你们的?”连四郎抓重点。
两人对视一眼,一把推开连四郎,跑远了。
孟跃扶住连四郎,接茬道:“没看清人,对方戴斗笠,只撂下话就骑马走了。”
连四郎脸色几经变化,打消了对孟跃的怀疑,最后露出一个畅快的笑:“真是快哉。”
孟跃捂住他的嘴,带到巷子里,示意连四郎噤声。
连四郎压低声音,笑道:“从前只在话本子看见大侠,如今算是见到活的了。”
孟跃反问道:“你不怕?”
连四郎道:“若山匪都是如此善恶分明,除恶扬善,怕个鸟。”
孟跃也笑了,“连兄真是性情中人。走,我请你吃酒。”
两人勾肩搭背去酒肆,未至晌午,酒肆座无虚席。到处都在讨论昨夜山匪。
“青楼里的花娘们拿了卖身契,回家了,有些却不见了,估摸是山匪把那些花娘绑走了…”
“这话没理。自古美人爱英雄,那些山匪替天行道,肯定是花娘们被他们魄力折服,自愿跟随而去的,否则,山匪怎么不把剩下的花娘带走。”
人们争论不休,连四郎也加入其中。
街上有人喊:“县令传唤花娘们去衙门了。”
酒肆顿时空了,人们齐聚县衙外,县令派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
公堂之上,花娘们重复昨夜孟跃的说辞。
“看罢,我就说另一半花娘自愿跟随山匪走的。”连四郎与有荣焉。
孟跃笑而不语。
县令拍惊堂木,喝问:“你们知不知道山匪去往何处?”
花娘们摇头,最后问不出什么,县令只能把她们放了。
离了县衙,众人只觉天朗气清,飞鸟高飞。
孟跃看着天边,心里数了数日子,顾珩应该快收到信了。
日升日落,序县热闹得紧。茶楼酒肆喧哗不绝,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受不住,离开这城池。
一只麻雀飞过高墙,落在东宫院里,刚要梳理羽毛,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惊的麻雀高飞。
“殿下,殿下——”
太子宾客快步而来,强忍焦灼令小太监通传,殿内声音含笑:“何事让孤的太子宾客如此焦急?”
太子挥退左右,令太子宾客进殿话事。
太子宾客刚在栅足案前跪坐,就道:“殿下,下官查到了一件要事。”
太子端茶的手一顿,挑眉:“喔?”
太子宾客身子微微前倾,忙道:“这事还要从前几日说起。原是太府寺主簿那边递了消息,道未至散值,太府寺丞神情慌张离去,在城里绕了好大一圈,最后去了十一皇子府后门,天擦黑才出来。”
“下官知晓后也觉得奇怪,寻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竟然查到中州序县遇山匪,这事原不稀奇,但怪就怪在,旁的富户无事,唯有地下钱庄和青楼受创。”
太子宾客目光炯炯的望着太子,殿内鸦雀无声,太子搁下茶碗,若有所思。
先是太府寺,十一皇子。随后又是序县地下钱庄被洗劫一空。
太子心中抬眸,轻声道出揣测,“十一,私放印子钱?!”
“不止。”太子宾客垂在身前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跪起,神情激动,“殿下,十一皇子他,很可能私挪国库。”
一旦罪名落实,十一皇子再无翻身机会,八皇子也难脱身。
太子宾客蛊惑道:“殿下,此事运作得当,可除一劲敌,震慑诸皇子,进一步巩固您的地位。”
太子腾的从榻上站起,双目放光,喜形于色,在殿内踱步,“这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太子宾客摇摇头:“暂时应该没有。”
他与太子分析:“按例,序县出了山匪,会先将此事上报州府,未必传入京城,若非太府寺的主簿察觉太府寺丞不对劲,下官也不会寻着痕迹查下去。”
“现在十一皇子肯定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太子殿下,您看,明日早朝我们要不要揭穿此事。”
太子默了默,吩咐:“把消息透给御史台那边,明日早朝,御史台带头,咱们的人附和。”他眸中闪过一抹狠意:“这次,我要十一翻不了身。”
太子宾客跪拜告退,匆匆离宫。
宫门外的拐角处,十七皇子放下车帘,那张盛丽夺目的芙蓉面也被掩在暮色中,车夫挥甩马鞭,一路行远。
长夜漫漫,东宫的灯亮了一宿,太子直到后半夜才浅眠一个时辰,而后梳洗,精神抖擞向金銮殿去。
百官们如往常一般入朝,太子瞥了一眼身后的八皇子和十一皇子,勾了勾唇。
果然,一些琐事之后,队伍中出列一道浅绿色身影,从七品上,殿中侍御史。
没有缓冲,开口便是:“圣上,微臣要弹劾太子,曾挪用宛州秋粮,差点延误谯城赈灾。彼时太子为安灾民,与粮商勾结。”
“一国储君,卖官鬻爵,简直闻所未闻,恳请圣上彻查。”
承元帝当下黑了脸。
满殿寂静,太子扭头看去,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似乎听见轻微的骨骼声响。
一众垂眸低首中,太子对上十一皇子血红疯狂的眼。
他一瞬间明了了,是十一。
“圣上,臣有本奏,微臣要弹劾十一皇子挪用国库,私放印子钱,迫害百姓,逼良为匪。”
“圣上,臣要弹劾………”
“圣上,臣………”
弹劾还在继续,金銮殿外天空湛蓝,白云的云朵堆积如波涛,一看就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第83章
金銮殿上太子一派和十一皇子一派互相攻讦,御史台无差别杀伤,殿上风急浪高,波涛汹涌,寻常官员不敢言语,纷纷埋下头,唯恐波及自身。
十五皇子目瞪口呆,一会儿看向太子,一会儿看向十一皇子,最后不知怎么想的,他抬头看向十二玉阶之上的承元帝。
这时天光一暗,金碧辉煌的大殿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灰色轻纱,朦朦模糊,唯有高座御台的男人清晰可见。
承元帝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似乎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中缓过来,俯视朝堂上的争斗,如风中林木,岸沿磐石。
十五皇子猝不及防与承元帝视线交接,他急忙垂首,打了个哆嗦。
父皇,好吓人…
“…说完了。”良久的沉默后,承元帝终于开金口,朝堂一静,随后齐声道:“事关国本,请圣上彻查。”
承元帝冷冷瞥了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那目光好似寻常,又好似千斤重,令太子心头一颤。
承元帝声音称的上平缓,问他:“太子,你可有话说。”
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了,殿上似乎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不是君臣,只是父子,承元帝在等太子一个说辞。
事情已经过去,太子在谯城赈灾,也处理的很好。
世有黑白,人心有偏。
“人非……”承元帝启唇,殿内却骤然炸响十一皇子的指责:“铁证如山,五皇兄如何辩驳?”
承元帝神情阴狠,这一幕神情变化被太子捕捉到,心中的恐惧在此刻化作愤怒,他沉了脸,“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
承元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冰冷。
这场攻讦最后以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联手清查此事暂止,太子,十一皇子禁足。
朝堂散去,百官踏出金銮殿,看着头顶天空,高悬的明日,一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随即又提起心。
现下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波即将到来。
十一皇子行至太子身边,皮笑肉不笑,“皇兄好狠的心,对弟弟下此狠手。”
太子睨他一眼,挥拳砸去,这一拳太急太快。十一皇子没防备,直接被这一拳砸在地,他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向太子。
众人如梦初醒,将两人拦住,十三皇子劝太子:“五皇兄,事情未有定论,切莫如此。我们到底是骨肉兄弟。”
十五皇子脸色古怪,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朝堂上两帮人争吵的架势,恨不得弄死对方,哪里顾忌是骨肉兄弟了。
太子理了理衣领,居高临下俯视十一皇子,嗤笑:“阴沟里的老鼠。”
十一皇子瞬间暴起,却被八皇子狠狠拉住:“你闹够了没有。”
十一皇子脸色铁青。
太子将众人抛在身后,哪管他们评论谩骂。
十七皇子趴在石栏上,静静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
七皇子叫了他两次,十七皇子才应声。
出了宫门,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同乘,七皇子就此事念叨他,十七皇子背靠车壁,微微勾唇,“七哥,戏要落幕了,要抓紧时间看,往后没得瞧了。”
七皇子蹙眉。
十七皇子哼笑:“你真是无趣。”
兄弟密话也在八皇子和十一皇子之间,不同于人前愤怒,此刻八皇子对弟弟心疼更多。
他安抚弟弟:“我会救你,这事寻一个替罪羊,把罪责全部担下,再找大臣说和,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也不会逼你太甚,届时应该能把你摘出来。”
八皇子话音刚落,静默的十一皇子面色扭曲,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父皇,他、偏、心!”
八皇子不太赞同:“十一,你……”
“八哥,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十一皇子低喝,他恨到极致,眼中滚下一颗泪,又忙仰了头,哑声道:“今日朝堂上,若非我及时插嘴,父皇就要帮太子开脱了。”
“凭什么!”十一皇子闭上眼,所有的恨意几乎化为一声轻语,“八哥,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从前,父皇也很喜欢我们。”
十一皇子曾以为他跟太子的差距并不大,只是太子命好,占了一个中宫嫡出。但父皇不一定喜爱太子。
可是随着年岁日久,他们长大,父皇对太子委以重任,替太子扬名,为太子遮丑,此间种种,十一皇子才明白“中宫嫡出”这四个字,有多大的份量。
太子什么都不用做,哪怕是头猪,凭他坐在那个位置,就有人上赶着解决所有事情。
仅仅是出身而已,因为是嫡出身份。
十一皇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五脏六腑都混在黄连里泡着,心中之苦难以明。
“八哥,我真是不甘心……”他颓丧的低下头,八皇子揽住他的肩,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的揽着他。
车内寂静,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清晰入耳,终于,声音止了。马车停在十一皇子府外。八皇子送他入府,却被十一皇子止了,“别管我了,你走罢。”
八皇子欲言又止。
十一皇子扯了扯唇:“八哥还要救我,你待我府上,谁来做事?”
但是两人心知肚明,三司联查,天子坐镇,只要十一皇子沾手了,就没那么好脱身。
“我会救你。”八皇子既是对十一皇子说,也是对自己说。
而后,八皇子转身离去。
十一皇子径直入府。
一刻钟后,左右威卫上百人数,将十一皇子府团团围住,十一皇子听后暴怒,砸了花厅一切,若非管家跪地苦苦相求,他非要同威卫动手。
“还没定本殿的罪,凭什么圈禁本殿?!!”
十一皇子心中怒极,命人取了酒,一坛酒下肚,神智混沌,对着太子破口大骂。
管家骇的驱赶正院所有下人,四下跪拜,十一皇子酒后之言,莫要传出去。
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计较了。
东宫之内,太子并未发怒,他回到正殿,遣了所有人,关了正殿大门,一路向内行去。
最后,他坐在自己床榻上,门窗紧闭,板棂窗将日光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繁多的光斑洒入屋内,却又被千里江山图纹屏风悉数挡去。
太子低眉垂首,陷在阴影中。
这一坐就是小半日,直到暮色黄昏,殿内愈发昏暗,殿外太监唤了几次掌灯,没听见殿内动静,只好焦灼等候。
又一次太监唤声,太子的眼睫抬起,他缓缓侧身,手伸向床头下的暗格,或许是坐了小半日,身子有些僵硬了。又或许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所以他的动作变得迟疑。
但最后他还是缓慢而又执着的从暗格里拿出一个红木小匣子,里面盛着圆乎乎褐色的丸药。
他捻了一颗,送入口中……
殿门从里面打开,太子看见天边残霞,兴致上来,吟诗一首。
几名小太监对视一眼,齐齐跪地。
太子笑问:“这是作甚?”
小太监哆嗦道:“…殿下,东宫被,被围起来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圣上爱重您,不日就会撤了宫卫。”
太子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喔。”
随后他吩咐:“天晚了,掌灯,伺候本宫用膳。”
小太监们心下松口气,太子殿下肯吃饭就好,说明太子殿下的心气儿还在。
眼下东宫属官都被隔绝在外,太子殿下稳住,东宫属官们就不会乱,一切就有回圜。
京中波谲云诡,风声鹤唳,十五皇子旁观这一切,也觉心累。
傍晚他散值回府,两岁的女儿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来,身后跟着一群嬷嬷丫鬟。
“阿父,阿父…父……”她说的急了,口吃含糊,于是更急了。
十五皇子弯腰抱她入怀,小姑娘圈着阿父的脖子,笑眯了眼。
他抱着女儿向内院去,正好碰上赶来的皇子妃,两人并肩而行。
一家三口用过晚膳,挥退下人,十五皇子同女儿坐在地毯上玩耍,他伸手戳戳女儿的小脸,“之前有人还笑话我至今只得一女,如今瞧来,人丁稀少也是有好处,否则一院子人斗成乌鸡眼。”
十五皇子妃敛目,除了同等身份的皇子,谁敢嘲讽十五皇子。
小姑娘不知大人愁事,她闻言愣了愣,拍手笑道:“乌鸡眼,乌鸡眼哈哈哈。”
十五皇子妃在十五皇子身边跪坐,依偎在十五皇子肩头,轻声道:“十六弟离京,也是幸事。”
十五皇子颔首,“当初我还觉得这差事不好,父皇又不给十六实权,尽让人跑腿。如今京中事多,十六能避开这个风头也好。”
他想起什么,侧首看向妻子,“改明儿你进宫探望母妃,也一道儿瞧瞧顺娘……算了,我告个假,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进宫。自十六离京后,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顺娘娘了。”
屋内灯火明亮,十五皇子拥着妻女,心中惦记十六皇子,也不知他送出的信是否到十六手中了。
又两日,十六皇子方收到十五皇子的飞鸽传书,当初孟跃动手之际与他知会过,现下京中局势与十六皇子推测的差不离。
太子和十一皇子相斗,他不淌这趟浑水是好的。
十五哥的性子他了解,不会掺和其中,他母妃更是会闭宫躲事。真叫他担忧的还是孟跃。
序县到底是事发之地,纵使孟跃艺高人胆大,可她带着一群人,难免出纰漏。早些离开才好。
十六皇子正念着这事,没多久就收到孟跃的信,她带人蜿蜒下江南了。
十六皇子看着信,脸上露出了笑,小全子进屋送茶点,见此揶揄:“是孟姑娘的信罢。”
十六皇子笑而不语,他心里计算路程,他有很大几率同孟跃遇上。
转眼九月初九,重阳佳节,三司查出结果,十一皇子挪用国库,私放印子钱,残害百姓,罪大恶极,夺去一切差事,囚禁宗正寺,限期十年。其同党按罪论处。
太子去岁私挪宛州秋粮在前,卖官鬻爵在后。涉事官员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大粮商贾氏,石家等人也被降爵斥责,但功大于过,到底保留了官身。
太子行事糊涂,动摇国本,朝堂有人奏请废太子。
皇后再也坐不住,是日下午于内政殿外求见。
承元帝合上奏折,洪德忠会意,恭请皇后入殿,随后带人退下。
殿内空旷,皇后看向承元帝,开口便道:“圣上,不过是卖官鬻爵,历朝历代皆有此事,太子纵使有错,也是事出紧急,以灾民为先啊。”
大抵是皇后太过理直气壮,承元帝轻笑了一声,他绕过龙案,一步一步走向皇后,立在大柱的侧面,他大半张脸没在阴影里,鼻梁挺直,额前见光,一双黑眸平静,隐有真龙之相。
皇后微微别开眼,不敢直视,气势也弱下去,“圣上,您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朕的朝臣是小人。谁是君子,私挪秋粮的太子?”
皇后噎住,短短一个交锋,她来时的一股冲劲儿如沙坝溃散。少顷,她眸光颤动,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皇后腿一弯,竟是跪在承元帝跟前,仰首泪目道:“圣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子他只是一时糊涂,您看着太子长大,也是您亲自教太子提笔,他秉性纯良,不过是被身边人带左了,若圣上此番废了太子,才是真的亲者痛,仇者快啊圣上…”
承元帝不愿见她如此狼狈,俯身扶起皇后,到底是多年夫妻,他抬手擦去皇后眼边的泪,帝后二人在榻上落座。
承元帝道:“太子可有悔?”
皇后知晓承元帝是在递台阶了,忙道:“悔,太子有悔。”
皇后帮着儿子说好话,谁知此时殿外传来喧哗,原是梅妃求见。
皇后面色狰狞,转瞬恢复如常,梅妃这个贱人,她还敢来!
第84章
承元帝本就有轻饶太子之意,眼下皇后跪求,梅妃殿外求见,促使他下了决心。
“朕心中有数,你回罢。”
“太子他……”皇后面色哀戚,又带了希冀,承元帝叹道:“太子是一国储君,也是朕看重的儿子。”
这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叫皇后悬起的心放下了,她垂眸低首,又是两行热泪,发妻如此,令承元帝心中怜悯。
他将皇后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以做安抚。
殿内温情。
殿外天边残霞,落日余晖,伴着萧瑟之意,梅妃去了华服簪钗,跪在殿外。
“圣上,臣妾恳求见圣上一面。”
洪德忠再次从殿内出来,对上梅妃希冀的目光,一脸难色:“梅妃娘娘,您回罢,圣上不会见您。”
梅妃急了,“洪公公,你再去帮本宫说和,本宫……”
话音未落,一道华丽身影映入梅妃眼中,皇后眼眶泛红,却不复承元帝跟前的柔弱之态,满眼怨毒的瞪着梅妃。
“圣上不愿见你,梅妃,你还不回去。”
梅妃不理会她,朝着殿内唤:“圣上,圣上…”
两名大力婆子架起梅妃,梅妃勃然大怒:“放肆,本宫乃是妃嫔,你们想以下犯上不成?!”
“以下犯上的是你。”皇后沉声,声色俱厉:“惊扰天子,不德不贤,在凤仪宫好生抄写女诫,修心悔过。”
洪德忠看着皇后带走梅妃,赶紧回殿禀报,承元帝不发一言,洪德忠知晓圣上默许了。
看来那日在朝堂,圣上相问太子时,十一皇子插嘴,确实惹恼了圣上,否则圣上不会对十一皇子的处罚这般重,也不会拒不见梅妃了。
梅妃被折腾一旬才从凤仪宫放出来,原本丰盈娇媚的面庞如失去水的鲜花,憔悴不堪。
八皇子进宫相见,见母妃如此,心痛不已。
“…你父皇…他好狠的心啊……”梅妃把着儿子的小臂,泪湿双颊,泣不成声,她痛心到极点了。
同样是犯错,太子的朋党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却不伤太子本人,只是禁足,限期不明。
限期不明,好个限期不明,禁足一月也算禁足,禁足十年也是禁足。
八皇子一脸痛色,哑声道:“母妃,是儿臣无能。”
保不住弟弟,也护不住母妃。
“那如何能怪你,你父皇的心就是偏的。”梅妃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脸上的脆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是我从前愚昧,误以为帝王有真心。”
“但凡你父皇心里对我们母子有一分情,他都不能如此狠心,我在凤仪宫被皇后磋磨,他不闻不问。对太子不肯重罚,扭头圈禁十一十年,十年啊……”梅妃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仇人肉,一口一口碾磨嚼碎了吞下去。
秋老虎威力惊人,殿内置着冰盆,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却也难以熄灭梅妃心中的怒火。
八皇子劝着梅妃用了一碗粥,随后出宫前往宗正寺,看望十一皇子。
短短时日,十一皇子清减了一圈,下巴带着胡青,几缕碎发垂落,落魄模样,但一双眼睛却格外亮,他拥住八皇子,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除了太子,一定要除了他。”
否则难消他恨。
八皇子拍拍弟弟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着承元帝对太子和十一皇子的处置,京中平稳许多。
十五皇子刚要提议他父皇召回十六弟,朝堂人官员再次奏请,分封诸皇子。
朝堂上又开始新一轮争吵,十五皇子心道他十六弟还是待外面罢,年底再说。
此刻,十六皇子在江州与孟跃相遇,两人林中小屋私会,刚关上屋门,孟跃就被人搂了腰,雨点般的亲吻密密麻麻落下,孟跃微微侧首,寻着间隙道:“阿珩,等……”
顾珩盯着她的眼睛,他一张俏脸,眼尾颊腮漫着微醺般的薄红,既诱惑又可怜,轻声道:“跃跃,我很想你。”
孟跃到嘴边的劝止化为一声叹息,搂着顾珩的后颈,吻了上去。
林中清幽,小屋昏暗,两颗相贴的心却快速跳动,无声诉说对彼此的思念。
一吻终了,孟跃双手卡住顾珩的耳后,轻轻摩挲:“我也很想你。”
顾珩刚压下去的情念腾起,俯首欲亲,却被孟跃拦住,“我这次在中州,寻了你母家旁支。”
顾珩皱眉,此刻他听不进去旁的。
“……呆子。”孟跃嗔骂。到底是没坏兴致,两人好生温存了一番,直到黄昏时候,天色渐暗,小屋内完全黑透了,孟跃掌了一盏灯。
两人靠坐榻上,顾珩靠在她肩头,把玩她的手,摸到孟跃手掌和指腹的茧子。
“你在外面……”他又顿住,东来西往这种事哪是轻松的,肉眼可见的危险。他特地一问,倒像是明知故问了。
孟跃回握住他的手,轻声笑道:“我觉得很好,天高任鸟飞。”
顾珩为她欢喜,又忍不住一丝委屈,孟跃飞行时把他给漏了。忽然,他唇上一热,蜻蜓点水般,他抬眸对上孟跃含笑的眼,“你这么俊,若非是皇室子弟,早把你掳身边了。”
顾珩眸光亮亮,柔和的光打在他的面上,弱化了他成年后轮廓分明带来的凌厉,双眸含情如春水,仰首啄吻,孟跃心中万般生怜。
随即想到分别,又不免生出一丝轻愁,心中有挂念,原是这般滋味。
倏地,屋门被敲响,“郎君,可用晚饭了。”
孟跃看向顾珩。
顾珩一脸懊恼,“看我,都忘了时辰。”
他打开屋门,接过食盒。
孟跃笑问:“怎么有两个。”
“林中夜里冷,我叫人备了炉子。”顾珩一边回复,一边将炉子摆上,期间又点了两盏灯,屋内光亮大盛,孟跃也终于见屋子全貌。
约摸两丈长,一丈深,屋中摆着一个桦木四方桌,墙上挂着粗糙弓箭,整间屋子仅西边开了一个小窗,窗下一张桦木榻,铺着半旧兽皮,一整个下午孟跃和顾珩都在这榻上,思及此,她耳根滚烫。
屋子东边接了一个耳房,依稀瞥见脸盆里架和布巾子。无论从外面看还是里面瞧,都是一个猎户暂住的地方。
孟跃在四方桌边坐下,刚要动筷,顾珩夹来一块糖醋小排,“尝尝,江南的地界儿跟京里做出的味道不太一样。”
孟跃莞尔,她尝了一口,评价道:“很好吃。”
“你再尝尝这道炙羊肉,我刚刚在炉上又加热了,正是可口。”顾珩为她布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孟跃按住他的手,“你给我布了菜,等会儿要我再给你布菜?”
顾珩没吭声,神情很是意动。
孟跃:………
她没让这种事发生,两人一起用饭,末了,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热茶,屋内热意蒸腾,有些闷了,孟跃将屋门打开,一眼望去,灰白一片,她心有所感。
天上明月出,月华如练。
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贴上来,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分别的夜晚,我总是看着月亮,我在想,某时某刻你也会抬头望月。只要一想到我们一起看着明月,心里的思念就能得到疏解。”
他像小狗一样,蹭着孟跃的颈子,脸颊,分明是在叙述事情,可在孟跃听来,却像撒娇。
她覆在顾珩的手背,眉眼温柔:“我有时也会这么想。”
只是很快孟跃会想到顾珩的身边是不是有了其他人,心中又会冒出一股酸涩,便歇了心思。
但这些不足与顾珩道。
她话音落下,感觉腰间的手更紧了,耳边传来喘息,“跃跃,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夜风吹动树影,云层蔽了月光,孟跃只是一个怔愣,回过神来对上顾珩期望的目光,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那张窄小的软榻容纳两个人实在委屈,两个人不得不努力贴近,汗意生起,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当她靠在顾珩的怀里时,神情十分微妙。
那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被颠倒了的不适。
顾珩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哄着她:“跃跃,快睡了。”
孟跃那种微妙感更强烈了,她挣了挣,没挣开,顾珩拍着她的背哄睡。
孟跃:………
原来心里荤黄的人是她啊,她还以为今晚会……
顾珩分明是在模仿她曾经照顾顾珩时的行为。
孟跃心下好笑,眉眼舒展,不知不觉睡下了。
顾珩听着怀里平缓的呼吸声,从枕下摸出一颗糖豆,弹指熄了烛火,屋内陷入昏暗。
他亲亲怀里人的额头,弯眸睡下。
这一觉两人都睡的极好,醒来已是天光大亮,顾珩出去一趟,回来提着热水早饭。
孟跃一侧梳洗,顾珩摆上桌饭,他忽然抬眸环视四下,有感而发:“跃跃,我们真像一对农家夫妻,静谧美好。”
孟跃心说农家夫妻可没这么悠闲,谁种地谁知道苦。
她面上应声,看见桌子的蟹黄毕罗,习惯性夹顾珩碗里,顾珩喜笑颜开,眼睛亮亮给孟跃布菜。
很可爱,孟跃指尖摩挲,忍住揉揉顾珩脑袋的想法。
用过一顿丰盛早饭,顾珩一直缠磨,但孟跃还是得离去了。
数百人在等她。
顾珩只好退一步,提出送孟跃回城。
这条路终有尽头,城门外,顾珩从袖中拿出一物,丝绸包裹。
孟跃好奇,“我可不可以拆开?”
顾珩垂眸不语。
孟跃便不问了,她握住顾珩的手,手指勾勾他的手心,用口型道:回见。
随后,她进城没入人群中,离得远了,孟跃才拆开丝绸,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物,而是一截斑竹。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孟跃抚摸竹身,冷冽淡漠的眼里浮现柔情,心脏在汹涌的人潮中剧烈跳动。
她呼出一口气,将斑竹重新包好,妥帖放入怀中。
头顶天色湛蓝,今儿是个好日子。
忽地,孟跃驻足。
只顾着同顾珩卿卿我我,忘了跟他说正事了。
孟跃捂额,惦记着过两日与顾珩分说,谁知队伍里忽然出了意外,原是跟随孟跃的一名赵姓花娘被城里乡绅看中,当街抢人,陈昌带人赶去时,赵花娘在被乡绅强迫时失手打死了乡绅。
杜让听闻后,第一时间寻着孟跃,“那乡绅背后有人,你们快些离去。”
孟跃只能匆匆留下一封信给顾珩,连夜带人离开江州,之后沿海南下,再往西行。
因着路程赶,陈昌他们这些旧人还好。周杏儿等新加入的人就受不住了。夜晚一行人露宿野外,火堆熊熊燃烧,方驱散冷意。
周杏儿坐在火堆旁,搓了搓胳膊,烘烤自己的饼子,不免怨念:“又不是黄花闺女,扮什么贞洁烈性。”
这话没头没尾,却因为指向性太强,让人顿时明白她在指谁。
赵花娘羞愧低下了头,她的好友兰芳忍不了,当即喝问周杏儿:“你阴阳怪气谁呢。”
周杏儿取了饼子,“我自言自语,不行吗?”
“你……”
赵花娘拦住好友,“别说了,不要为我惹了郎君的厌,咱们能跟着郎君已是大幸了。”
兰芳愤愤瞪了周杏儿一眼,陈昌过来巡视时,风波已经平了,周杏儿举着饼子道:“陈朗,饼子烤好了,你尝尝。”
她双眸莹润,粉面桃腮,端的是小女儿娇羞。
陈昌神情一滞,不太自在:“我吃过了,你自己吃。”说完陈昌离开了。
火堆边传来讥笑,周杏儿柳眉倒竖:“你笑什么?!”
兰芳挑眉:“我自言自语,不行吗?”
“你……”周杏儿背过身去,不看她们。
次日天边青灰,队伍里有了动静,一行人洗漱,吃早饭,继续赶路。
孟跃知道女子不易,队伍里的马车除了运送货物,特意留了位置,供女子们轮流坐一会子,又下车行走。
这样既能锻炼体能,又不会太过,折损了人。
孟跃将江南的一部分货品在蜀地倾销,转手购买蜀地的绣品和茶叶,给花娘们添上御寒衣物。
愈往西面走越冷,当孟跃一行进入隆部地界,天上已经飘落鹅毛大雪,前路难行,孟跃下令扎棚休整。
她带人巡视周围,雪天难明,寒风如刀剐着诸身,陈昌道:“郎君,您先回罢,我带人去巡视也是一样的。”
孟跃摇摇头,俊俏的脸因为寒冷而微微泛青,忽然有人高呼,“郎君,您来。”
漫天大雪中,地面隐出几点红痕,是血。
再晚些时候,血迹被大雪覆盖,他们也瞧不见了。
孟跃手持匕首,沿着血迹沿走,约摸百十来步,前方倒下一个人影。
陈颂冲在前,用刀柄小心翼翼拨动地上人,纵使面带血污,孟跃还是一眼认出对方。
隆部三王子,舒蛮。
第85章
孟跃探了探舒蛮气息,很微弱了。若孟跃放任不管,不必旁的危险,舒蛮就会冻死在雪地。
“今日之事,禁止外道。”
“是。”
陈昌用皮子裹了舒蛮,陈昌陈颂二人犹如抬货物般,将舒蛮抬进孟跃的主帐。
帐里生了炭盆,暖意渐起。孟跃剥了舒蛮上衣,叮当一声,临时搭的床板上滚落一把璀璨夺目的金底宝刀,刀鞘上镶嵌琉璃、玛瑙等七种名贵宝石。
陈颂凑近细看,直言:“这玩意儿值老钱了。”
孟跃一个爆栗弹他脑门:“舒蛮逃命都宝贝着,比起值钱,这应该是信物之类的珍品了。”
陈颂一脸受教。
孟跃把金刀放枕头底下。
舒蛮上身几处刀伤,心口那道最深,刀伤有些奇怪,中间深,一侧次之,另一侧最浅。
“郎君,这像是戎人的弯刀造成的伤口。”陈昌凝重道。
此时队伍里的孙大夫来了,孟跃让出位置,令大夫诊断。
一刻钟后,孙大夫暂施几针,道:“虽然伤势重,但未伤及心脉。兼之天冷,刀伤处的血流减缓,某有七成把握能救。”
舒蛮命不该绝。
孟跃点头,“队伍里的药材,你看着取。”
孙大夫先开了方子,叫药童拣药煎药,他为舒蛮清理伤口,陈昌跟着搭把手,随后为舒蛮上药包扎。
药童端着药碗进屋,孙大夫蹙眉,“郎君,人昏着,这药不好灌啊。”
人昏迷后没有意识,强行灌药很可能呛住。
孟跃行至床前,抓起舒蛮的衣领,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大耳刮子扇上去,两三个巴掌下,舒蛮闷哼出声,眼皮抖动着,将醒未醒。
孟跃扭头问孙大夫:“这种程度可否?”
孙大夫:“……可…”
药童先给舒蛮喂了一碗糖水,舒蛮迷迷糊糊中尝到甜头,主动吞咽,紧跟着一碗涩口药汤灌下,舒蛮本就红肿的脸更扭曲了。
陈颂旁观都跟着难受了,索性出了帐篷,却发现有人在外张望,他顿时冷了脸,三步做两步上前,一个小擒拿手将人拽住:“什么人?!”
“!!是我,是我杏儿。”周杏儿忙道,唯恐说慢了被人当奸细。
天上的雪花纷飞,几粒飞进她口中,呛的她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怜得很。
陈颂闻言也没松开她:“这么冷的天,你不待帐篷里,来这儿干嘛?”
“我,我找陈郎君。”说完意识到眼前人也姓陈,周杏儿解释:“是陈昌陈郎君。”
陈颂这才松开她,“陈昌这会儿有事,忙着呢,你回罢。”
周杏儿头也不回的跑了,因为跑的太急,还摔了一跤,又赶紧爬起来。
陈颂眼珠子转了转,回到主帐,他眉上额前的雪花被热意一烘,顿时化成水,蜿蜒流下,他胡乱擦了擦,“郎君,方才周杏儿来找陈昌。”
陈颂一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乐得看陈昌吃瘪。
果然,陈颂话音一落,陈昌就变了脸,此刻陈昌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心软,留下周杏儿。
陈昌看向孟跃,又低下头。孟跃道:“仔细些,我不反对你们谈情说爱,但不要因私误公。”
“……郎君,我没…”陈昌的反驳弱弱。
他离去后,张澄也偷偷跟上,两人入了帐篷,张澄一边生炭火,一边问他:“大舅哥,你咋想?”
陈昌瞪他:“你跟我妹妹八字没一撇,叫什么大舅哥。”
张澄改口:“哥,你咋想。”
陈昌烦躁抓脑袋,他能咋想,他总不能把周杏儿撵了?那不是要周杏儿的命吗。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暮色四合,孟跃在主帐守着舒蛮,添炭火,喂药,后半夜舒蛮起了热,孟跃只好冰了帕子,盖在他额头,擦拭他手心。
几番下来,舒蛮的高热退了。
孟跃在床尾的折叠椅歇息,睡梦间被一阵动静吵醒,她顿时睁开眼,眼神清明。
床榻上,舒蛮哼哼唧唧,即将醒来,而帐外已经天亮了。
孟跃蹲下添了炭火,床上舒蛮睁开眼,茫然的看着棚顶,好一会儿眼神才聚焦。
“你终于醒了,三王子。”孟跃轻描淡写道。
舒蛮瞬间变了脸色,翻身欲起,却因为动作太急,脑袋一阵眩晕,又倒了回去。
孟跃坐在床尾折叠椅上,等他自己缓过神。
舒蛮甩了甩头,单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坐起:“是你?”
“是我。”孟跃微笑。
天是亮了,但大雪还没停,天色灰蒙,整片大地都一片阴翳。
舒蛮目光看了一眼外面,又收回目光,看着身上的伤,脸色更难看了。
随后他想到什么,四处寻摸。
孟跃淡淡提醒:“枕头下。”
舒蛮掀开枕头,果然看到七宝金刀,双手护在心前,如释重负。
孟跃视若无睹,甚至从边几上拿了肉干爵着吃。
舒蛮见状,肚子跟着发出空鸣,他逃亡路上没怎么进食,又昏睡一夜,早饿得很了。
可他在孟跃这个瑞朝人面前,又羞于启齿。
两人僵持着,孟跃咽下肉干,掀开帘子唤了一声,不一会儿有人送来肉羹,面上滴了香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舒蛮看孟跃一眼,见孟跃神情淡淡,最后还是屈服饥饿,端起肉羹狼吞虎咽,还没怎么尝出味,一碗肉羹就见底了。
孟跃道:“你刚醒,不宜胡吃海塞,垫垫肚子就好。”
舒蛮含糊应了一声,帐内很安静,舒蛮一直等孟跃主动问,然而孟跃却不开口。
最后舒蛮撑不住了,他说:“小王记得达木是你的友人,他已经死了。”
孟跃眸光颤了一下,注意到舒蛮的目光,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大王子跟戎人勾结杀了他。”
如果舒蛮仔细听,或者再仔细留意孟跃的神情,就会发现孟跃这话并不那么肯定,也带着迟疑和试探。
但舒蛮重伤刚醒,不如平时精明,所以听闻孟跃的话,顿时被唬住了。他本就大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的更大了,“你怎么知道!”
难道孟跃跟大王子是一伙的,还是孟跃已经投向戎人?
种种不好的猜测在舒蛮脑内徘徊。
孟跃起身,负手而立,指甲刺痛掌心,才让她维持镇定,“不瞒你说,去岁达木应该同我一起东行前往京城,可是他被支走了,而我们进入瑞朝地界,就遇到戎人袭击。”
舒蛮愣住。
孟跃垂下眼,遮住眼中的情绪,轻声道:“那个时候,我只疑心戎人同隆部有联络,直到我在瑞朝绕了一圈,再次进入隆部之际,遇见重伤的你。”
堂堂隆部三王子在本国地界差点被害,便能管中窥豹,预料到一些事情了。
“而你告诉我,达木死了。前后一联系,我就有了猜测。”
舒蛮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或许是我说谎呢?”
孟跃不语,目光落在舒蛮身上的刀伤。
隆部三王子濒死在雪地,只为跟孟跃开一个玩笑,孟跃会觉得她在做什么荒诞怪异的梦。
她问自己关心的事:“达木的家人,尚在否?”
舒蛮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受伤之前,他们还好好的,现在不好说。”
孟跃沉默,少顷她道:“等会儿有人给你送药,你歇会儿罢。”
她出了帐篷,漫天风雪加身,只她身上还带着刚出帐子的热气,雪还没靠近就化了,雨点一般浇了她满身,一滴雪水落在太阳穴,缓缓下滑,仿若哭泣。
孟跃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很难想,达木被害是不是有大王子因她迁怒达木的缘由。
身边传来轻响,一把雨伞遮了头上风雪,孟九轻声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郎君的身后还有我们,您不是孤身一人,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恳请您保重自身。”
孟跃低应一声。
孟九陪她站着,一刻钟后,孟跃同孟九回了孟九的帐篷。
陈颂他们还不知其他,只好奇孟跃会怎么对待舒蛮。
孟跃不让声张,目前只有陈昌他们这些心腹晓得舒蛮的存在。
周杏儿那边,孟九着人看着了。
又一日,天上的雪终于停了,舒蛮的伤也得到控制,在孟跃来看望他时,舒蛮终于开口求助。
他半坐在简陋的床板上,因为伤势没法穿太厚的衣裳,索性裹着一件半旧狐裘,与孟跃道:“你猜测的没错,大王子与戎人勾结,先是寻了一个晴朗日子,让我去祈福,结果到了祭坛,早有人埋伏,我的护卫拼死助我逃出来。”
孟跃想了想:“什么借口?”
隆部冬日难熬,隆部王对几个儿女都还不错,若无意外,不会让三王子此时外出祈福。
舒蛮脸色变了变,心惊孟跃的敏锐,吭哧道:“父王病了,一直未好,祭师叩拜天神之后,令我去祭坛祈福,才能得到天神垂怜,降下福泽令我父王痊愈。”
孟跃:…………
孟跃沉默片刻,神情有些微妙,反问:“你现在如何想?”
舒蛮“嘭”地一声捶在床板,恨声道:“桑弥利用了天神,他会受到报应。”
孟跃:………
孟跃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你对我说这些,是想我做什么。”
“我想回王宫,那边情况我并不知晓,我担心父王和我母亲。”
炉子上的热茶咕噜咕噜冒泡,孟跃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舒蛮,舒蛮顺势接过,放在床头几上。
他并不喜欢纯粹的绿茶。
孟跃并不在意,她端起茶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三王子,你也说是大王子对你下手。现在我帮助你,就等同与大王子对着干,我这数百人拿命在拼啊。”
帐篷内静默,唯有炉内炭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茶壶里的水汽在高温下蜿蜒而上。
舒蛮脸色泛青,孟连穗不现身,只叫人精心照顾他,舒蛮猜到孟连穗是在晾着他。
孟连穗是瑞朝人,商者,何处不能去?没了隆部,还有整个瑞朝。
但他不同。
舒蛮忍着伤痛,下地向孟跃抱拳,孟跃赶紧扶起,“三王子这是作甚,折煞我也。”
“孟君。”舒蛮直视孟跃的眼睛,“若你助我除了逆贼,待我上位,你就是隆部的座上宾。小王可允你三个承诺。”
孟跃将他扶正,神情依然平静,“我们行商就是求财,哪有那么多奢求。”
舒蛮面上浮现茫然,他一时不知孟连穗是何意思,又总觉得孟连穗话里有话。
孟跃扶他坐下,关切几句又离去了。
队伍迟迟不动,队伍里也有担忧。舒蛮一颗心也跟着忐忑。
孟连穗并没有因为他许诺的回报而动心。
为什么?
只要他除了桑弥,他就是下一任的隆部王,纵使隆部比瑞朝差了些,可是隆部王的三个承诺,就连瑞朝皇子也无法轻视。
帐内炉上熬着羊杂汤,香浓极了。
舒蛮回过神来,一罐羊肉汤几要见底,他面色微红。
此时,药童提着食盒来,跟着舒蛮的视线瞥了一眼瓦罐,“你胃口真好,我师父最喜欢你这样的伤患,能吃能睡,好的最快。”
舒蛮梗了一下,不知道药童是夸他还是损他。
药童打开食盒,将药汤递给他,舒蛮一口饮尽,脸都绿了。
太苦了。
他嘴里塞来一块蜜饯,对上药童乐呵呵的脸。舒蛮也跟着笑了。
“你怎么会跟着孟君?”舒蛮问。
“因为孟君对我们好。”药童十岁出头,不大不小的年纪,没有陈颂那样聪明,寻常孩子,当初谯城遭难,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幸好孟郎君收留他。
“郎君可好了,给我们吃给我们住,教我们认字,后来我被孙大夫看上,跟着学医,往后也有出路了。”
舒蛮问:“孟君让你跟着,你就跟着了?”
药童摸着后脖颈嘿嘿笑,“其实当时郎君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拿六两银子,要么跟着郎君,我选了后者。”
药童说者无心,舒蛮却如当头棒喝,一瞬间福至心灵,他抓住药童的手,神情激动:“去把你们郎君找来,立刻。”
药童被骇住,不敢迟疑,立刻出帐篷寻孟跃。
孟跃安抚药童:“不着急,几步路而已。”
孟跃入了主帐,迎面一道人影,若非舒蛮的短刀带了刀鞘,孟跃都要应激还手了。
舒蛮言简意赅道:“这是我母族仑什代代相传的圣物,七宝金刀。当年我母亲嫁给父王,我外祖以此物相陪。有这把金刀在手,可号令仑什五千勇士。”
他双手捧起金刀,诚恳道:“现在我以此为信物,还请孟君相助。”
孟跃看着金刀,少顷接过,抱拳道:“王子如此信我,我必以命相待。”
第86章
几日驻留后,队伍在一个晴日终于启程,舒蛮与孟跃同坐马车,他身上的伤不轻,于是马车一半铺了厚厚被褥,令舒蛮躺着,尽可能减少震动带来的伤口拉扯。
只是疼痛令他辗转难眠,孟跃点了香,一缕乳白的烟蜿蜒绕过孟跃的脸,从舒蛮的角度看去,瞥见孟跃流畅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弱化了凌厉,看起来很有几分秀气明丽,如女子一般。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舒蛮慌忙别开眼,耳朵却留意孟跃的动静。
含笑清越之声入耳:“这是宁神香,助眠所用,有助伤势愈合。王子以诚相待,某也不是背信弃义之徒,总要盼着你好。”
舒蛮紧绷的身子渐渐舒展,嗅闻香气陷入沉睡。
他昏睡后,队伍抵达隆部的一座边缘小镇,孟跃下马车将众人召集一处:“今岁隆部寒冷,前路难明。以至于某也无法保证每个人的安全。”
顿了顿,孟跃叹道:“某是商人,行商为求财,不愿见血腥。”
队伍里传来窃窃之声,她看向队伍里的妇孺,“你们跟我不久,虽说身子比之前坚韧,但强身健体非一朝一夕之功。今隆部之行太过危险,某欲将你们留在此镇。”
一名花娘哭道:“郎君,您不要我们了?”
周杏儿也被这种恐慌感染,下意识看向陈昌。
孟跃抬手往下压了压,“某对天发誓,绝无抛弃之意。”
秦秋适时开口,细数孟跃留下的物资和路引,“身契早已归还你们,若是郎君迟迟未归,你们…你们拿着文书和银钱就回瑞朝罢。”
孟跃当初接手这群女娘,自然会安排好她们的后路。
她笑了笑,打趣道:“你们若在镇上好生训练,来年能跟队伍里的男儿切磋几十回合,届时只要你们愿意,往后某去哪儿都带着你们。”
孟跃此时的许诺更像一种安抚,并未想太多。
她话音落下,队伍里的低泣止了,赵花娘将眼泪逼回去,“孟君此言当真?”
孟跃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妾身在此等候郎君归来。”她屈膝一礼,端庄大气。
其他妇孺效仿,异口同声:“妾身等候郎君归来。”
孟跃看着一张张坚毅的脸,泛红的眼,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她将妇孺留在这座小镇,一同留下的还有秦秋和孟熙。
秦秋不敢置信,“郎君,妾身是管账的,您怎好丢下我?”
孟跃温声道:“你已经经了许多事,若有变故,你可做主。”她少见的示弱:“我没有太多得用的人,只能如此。”
这话说服了秦秋,纵使她不舍,也只好应了。
这一连串事情不过几个时辰,申时四刻,孟跃的商队,连她在内精简至三百八十七人,皆是孟跃精心训练,同孟跃杀过敌的精锐。
入县后,孟跃寻着从前旧路子,不惜高价为队伍添置武器伤药战马。又令队伍一分为四,陈颂陈昌各领八十人隐匿跟随。
吴二郎带五十人持金刀及舒蛮血书,前往仑什求援。
孟跃领着剩下的人从官道而行,得知是她来,沿途放行,一路顺畅。
孟九难掩惊色,私下舒蛮也向孟跃念叨,孟跃背靠车壁啃干粮,淡淡道:“大王子又不知我救了你。他只知肥羊上门,当然大开门庭迎接。”
舒蛮面皮抽了抽,还真是这个理。
又两日,孟跃在隆部王城落脚,她先去瞧了达木家人,万幸,达木家人无忧。
孟跃搁下礼盒,看向沉浸在悲痛中的达木大儿,她递给对方半块玉佩,手指在对方掌心飞快划下一个符号,随后离去。
适逢午时,孟跃进入街边一家肉馆,店里客人三俩,桌上只有饼子,孟跃点一份炙羊肉,一碗酒,掌柜忙不迭拒了,道店内只有饼子和粗茶。
孟跃遂换了饼子和茶,她疑惑:“掌柜,从前我也来过王城,当时热闹非凡,缘何今日人影稀疏?”
掌柜看孟跃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别开脸叹息一声:“之前大王久病不愈,三王子孝顺,严冬时候前往祭坛祈福,谁知糟了北狄人毒手,大王听闻噩耗竟是去了。王后也一病不起。”
“现在国丧,城里不准食荤饮酒,城里人也不敢随意行走。”
孟跃剑眉微抬,她没想到大王子会把这口黑锅甩给北狄。
随后又了然,北狄在北,隆部和北狄中间隔着大瑞朝,纵使北狄知道自己被泼了脏水,也无可奈何。
孟跃呷了一口粗茶,口感粗糙,她恍若未觉,保持惊讶模样:“不瞒掌柜,我是从边沿小镇而来,一路行来,并未听说国丧。难道是还未将此事宣扬。”
“应该罢。”掌柜也说不准,他是一个小人物,这些王公贵族的事离他太远了。
孟跃敛目,若有所思。
一刻钟后,她搁下银钱离开肉馆,回到住处,与孟九舒蛮等人知会。
舒蛮顿时急了,他恨声道:“我母亲一向体健,不可能重病不起,肯定是桑弥那个畜生害了我母亲。”
他急切的看向孟跃,“连穗,你说过你会帮我。”
孟跃颔首,“这两日大王子应该会召见我。”
舒蛮顿住,神情怪异,他不是看低孟连穗,但孟连穗一介商贾,何德何能能让王族特意召见。
他年岁轻,心思带在脸上,张澄和孟九都有些不悦。
孟跃不恼,她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如清风朗月,“三王子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某手里有烈酒。”
当初大王子对孟跃下手,一是为孟跃手里的烈酒方子,二才是为着孟跃手下那群少年少女。
不是为着训练打仗之用,而是投于风月场所。
舒蛮恍然大悟,随即面色微红,吭哧低下头,孟跃为他沏了一杯茶,放置他跟前:“三王子是隆部好儿郎,矫健勇猛,好于骑射,不似大王子汲汲营营,不留意这些小事也是寻常。”
孟跃不仅给递了台阶,还在一旁搀着,唯恐舒蛮下不来。
烛火摇曳,橙黄色的光影勾勒孟跃的五官轮廓,温润秀美,双眸温和更似一汪湖泊,像隆部草原里的生命之水,容纳万物的宽厚,舒蛮难以相信但脑海里却无法抑制的冒出一个念头——孟连穗有一种无边的胸怀,似年长者包容晚辈的一切,他油然而生亲近,在那一刹那,他甚至强烈期盼孟连穗是名女子就好了。
这个想法太荒谬,无论是他对孟连穗莫名的亲近,还是希望孟连穗是女子。
他腾的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面前的茶盏,茶水洒了桌面,也飞溅他身。
孟跃搀扶他退开,用方帕为他擦拭,“王子眼下好好养伤才是,旁的事交由某去做就好。”
她送舒蛮回房,又派人送了热水,着人贴身护着舒蛮。
孟跃这才回自己屋,她看向圆月桌的几人,叹道:“喜怒不形于色,这番浅显道理,还要我念叨不成。”
孟九咬了咬唇,张澄他们也羞愧低下头,一年轻小子低声道:“我就是看不惯那王子有求郎君,还高高在上的模样。”
“世道将人分三六九等,我行商在外,人家以礼相待,是人家心慈宽厚。若是对我言语鄙视,也是常理,何至于动气。”孟跃从桌面高足盘中取了蜜饯,尝了一口:“咱们瑞朝的蜜饯就是甜。”她捻了一块递给对面的年轻小子,道:“尝尝。”
年轻小子面皮涨红,受宠若惊的接过蜜饯,小口小口吃着,只觉得甜到心坎里。
孟跃落座,招呼张澄他们吃,轻声道:“你们也说三王子有求于我们,咱们拿命助他,好叫他承咱们的情。但你们这脸拉的比驴还长,好嘛,不但不承情了,说不得还怨上咱们。”
孟跃言语温和,不疾不徐,听在张澄他们心中反而振聋发聩,连声应道:“谨记郎君叮嘱。”
孟跃捻了一块桃脯喂孟九嘴边,眉眼温柔,“不过一码归一码,你们如此护着我,为我着急上火,真叫我心中十二分的感动。”
孟九抬眸望着她,目光灼灼,少顷笑捶她臂膀,哽咽道:“你这冤家,真是……”
她不通诗书,不识词藻,她有限的墨水里,用尽知晓的所有美好词汇都无法道尽孟跃的好。
怎么会有人这么护着他们,指点他们,还理解他们。
孟九咬着桃脯,小口吃着,垂眸遮住湿润眼眶。
张澄他们也没比孟九好哪里去,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他最是怕痛怕死,可如果是为郎君,他愿意舍生忘死。
次日巳时,王宫来人,宣孟跃进王宫。
孟九和张澄欲跟随,被孟跃止了,“别急,咱们很快会见。”她对孟九一番耳语,随后独身一人,随同使者进了王宫。
隆部的王宫不比瑞朝皇宫宽阔高大,却别有风情,入目是彩色玉石砌成的平坦广场,每一块玉石四角刻红蓝祥云,中间金莲缠枝纹连成浑圆,内嵌繁复朱红宝相花纹,华丽非凡。
广场上十步一兵,拾阶而上,正面面阔九间的大殿,撑天别地的红漆柱需得俩小儿合抱,殿门之上,飞檐之下,红木底金漆天神飞天像,只描了大概轮廓,不辨男女身。
殿外两侧,五步一兵把守,戒备森严。
孟跃飞快瞥了一眼又垂眸,进入大殿。
殿内约摸二三十臣子,上首宝座一华服珠宝加身的男人——大王子桑弥。
殿内安静空旷,此时有人说话,恐怕都会有回声。
孟跃一步一步向上首而去,群臣也在瞧孟跃,心中惊于孟跃的好相貌。距离王座五六步时,孟跃拱手礼拜,声若金玉相击:“草民孟连穗,见过大王子。”
大臣呵斥:“大胆,卑贱庶民见到大王子,安敢不跪。”
孟跃一脸茫然望向大王子,从前大王子叫孟跃不必拘礼,道孟跃远来是客……
大王子似笑非笑,孟跃抿了抿唇,正欲跪下,大王子幽幽叫停,“罢了,连穗是本王好友,非是一般庶民。来人,搬张席子。”
宫人搬来一张半旧草席,冬日天寒,跪坐草席之上,滋味不会好受。
孟跃拱手又是一礼,小心翼翼的的跪坐席上,身子不时挪动,被草席折腾的不适。
大王子明知故问:“瑞朝礼仪之邦,连穗更是知礼懂礼之人,今日怎么这般作态……”他故意顿了顿,“犹似小儿。”
殿内一阵哈哈大笑。
孟跃低下头,屏气憋红脸,外人瞧去只以为孟跃臊得慌。
大王子故意晾着孟跃,与大臣们闲话,期间更是带人离去,视孟跃如无物。
唯有殿外守卫岿然不动,好似监视孟跃有没有安分跪坐席上。
天上日头升高,西移。
殿外的风穿门而过,无情拍打着孟跃,她冻的面色泛青,手指都僵硬了,无法灵活伸展。
傍晚殿外传来嘈杂,大王子带人回来,看见殿中跪坐的孟跃一脸惊讶:“啊呀,本王这记性,竟然忘了连穗。来人,还不扶连穗起身。”
孟跃腿使不上力,被左右宫人架起,犹如软塌塌面条。
大王子装模作样叹道:“今日累的连穗受罪,是本王疏忽,今夜晚宴破例邀连穗同坐。”
大臣们交换一个不怀好意的目光。
暮色四合,殿内掌灯,孟跃坐在人群末尾,差一点就被挤出殿外了。
晚宴第一道菜是不明圆形物,孟跃有所猜测,面上特意变了脸色。
对坐大臣道:“此为目粽,乃取人眼珠蜜渍而成,口感韧劲,很是补身子,孟郎君长年奔波,恐身子有暗疾,可要好好补补。”
孟跃十分抗拒,目光求救的望向大王子,大王子却道:“连穗尝尝。”
他虽是笑着,眼里却无笑意。
此刻闲聊都止了,殿内死寂,灯火映出大臣们长长的影子,像竖起的长刀,跃跃欲试砍下孟跃的脑袋。
孟跃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目粽”往嘴边送,还未张口,就撒了筷子和“目粽”,一阵干呕。
众臣勃然大怒,齐声道:“孟连穗目无王上,恳请大王将其就地处死。”
大王子冷面不语。
孟跃维持跪坐姿势,向大王子拱手道:“王上容禀,草民自知大罪难饶,恳请王上开恩,允草民将功折罪。”
“哦?”大王子拖长了调子。
今日大王子和群臣对孟跃这一出连消带打,收拾孟跃是顺带的,真正要的还是孟跃手里的烈酒方子。
孟跃被扣留在王宫,侍卫前往他们落脚处,将张澄等百余人带进王宫。
舒蛮被孟九扮作妇人模样,趁夜色一道混进去。
第87章
孟跃一行被安置在单独一个偏殿,除了酿酒造具和相连耳房的恭桶,再没有旁的物件儿。
众人若要睡觉,用木板置地面,蹲坐一团互相挤挤挨挨的睡,才不叫受寒。
舒蛮借着其他宫殿投来的微弱灯火环视四下,隐隐激动,“这里是百花殿,位于整座王宫南方偏东的位置,离我母亲的宫殿很近。”
孟跃记下,她曾哄着舒蛮给她画了一张王宫舆图,但到底不如舒蛮本人对隆部王宫熟悉,后者在王宫长大,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那厢舒蛮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此刻闯入他母亲的宫殿,母子团圆。
孟跃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低声道:“王子,大王子自知无理,对王宫把控颇严,你莫要贸然行事。”
如同瑞朝传位需要诏书,登基需要玉玺,隆部王传位下一任新王,也需要传位文书和信物。
桑弥不敢昭示隆部王去世的消息,只让人在王城周围散播消息,估摸是没有这些东西,打着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主意。
孟跃话音一转,用气音道:“三王子,容某冒犯,某曾听闻大王子与现任王后不睦,可属实?”
舒蛮讥道:“桑弥都对我下死手了,你说呢。”
世间人事,多为利。
隆部人纵与瑞朝人不一样,但都是人,人性难变。
孟跃轻声言:“大王子既然对你和大王下手,没道理留着王后。”
杀一个是杀,杀一群还是杀。
“然而,大王子却对外宣称王后伤心成疾。”
舒蛮若有所思。
良久,孟跃接下去:“我怀疑传位文书和信物应该在王后手中,或者王后知道这些东西的去处。”
只是孟跃拿不准隆部王属意哪个儿子?
但无论隆部王传位谁,王后在眼下处境都不会交出信物和传位文书。
偏殿漆黑静谧,寒意肆虐,舒蛮一颗心也跟着泛寒。
孟跃握住他的手臂,提醒舒蛮并非孤身一人,“三王子莫急,王后暂时应该安全,我会尽可能拖住大王子,给你创造机会,助你和王后见面。”
孟跃的许诺令舒蛮沉重冰凉的心感到舒缓,夜里很冷,大王子吝啬,偏殿连榻都没有,更遑论炭火。
众人依偎在一处才勉强御寒。但舒蛮身上有伤,挤挤挨挨着伤口疼,脱离众人身上冷。
黑暗里,他蹙眉压抑。
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贴向他,将他揽入怀。舒蛮睁大眼睛,他许久从喉咙里哑声道:“你……”
“非常时行非常事,某冒犯了。”孟跃抱住他,令舒蛮靠在她肩头,隔着衣裳,源源不断的热意传去。
舒蛮莫名从心底窜出一股火,顿时散向四肢百骸,他不再感觉寒冷,反而有一些燥热,伤处也微微发痒。
少顷他脑袋动了动,背后传来轻拍,舒蛮猝不及防想起幼时,母亲也是这样拍着他背,哄他入睡。
脑子更热了,舒蛮不敢再动,强迫自己摒去杂念,强行睡去。
次日他醒来,孟连穗不见身影,他身上盖着半旧狐裘。
是孟连穗的。舒蛮双手无意识拢紧了。
此时殿门打开,一名低等侍者送食。
一筐发灰的干饼,喇嗓子眼,吃一口脖子坤二里地。舒蛮匿在人群后,与干饼较劲。
一个水壶递来,舒蛮仰首,对上孟跃含笑的眼。
“上有命令,下有对策。”孟跃促狭的眨眨眼。
既然要她酿酒,总要给她工具,弄热水还是不难的。
两人并排坐着,一口热水一口饼,孟跃被噎的翻白眼,把舒蛮逗笑了。
孟跃笑望他,舒蛮后知后觉孟跃是故意哄他的。
“不要心急,饼子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每一步都走的稳,我们一定会成功。”
没有文绉绉,也没有故作高深,她说的通俗易懂,浅显直白,舒蛮却如闻圣书。他捏紧了手中饼子,少顷轻轻应了一声。
这个冬日寒冷的早晨,太阳升起,有了一丝暖意。
饭后舒蛮跟着酿酒,心里谋划着如何见母亲。
然而孟跃打开殿门,向守卫提出面见大王子,说有宝物相赠。
守卫瞥了孟跃一眼,重新关上殿门。很快有人宣走孟跃。
内殿里,大王子居高临下俯视跪坐席上的孟跃,“你有宝物?”
“是。”孟跃谦卑道:“酿酒只能令草民将功折罪。草民见隆部王宫气派森严,对大王子很是仰慕。”
她抬起头,努力露出一个笑。
大王子心情大悦,懒懒道:“若真是宝物,本王保你富贵,若你敢哄骗……
“草民不敢!”孟跃忙道:“隆部天寒,每年有很多百姓死于风寒,草民今岁入京得到一物,名曰五石散,对治疗风寒有奇效。”
大王子身子坐正,然而孟跃话音一转,“草民身家性命都在大王子手上,草民不敢隐瞒,这五石散好是好,但是药三分毒,它有成瘾性,若不控制量,时日久了,会令人失去神智,对持药者言听计从。”
“此言当真?”大王子腾地起身,向孟跃行来,扶起孟跃:“真有这样的奇物?!”
孟跃一脸诚惶诚恐:“草民游走瑞朝,巧遇神医,将此药改善,最大限度减了毒性。”
她退后三步,深深一揖:“草民绝不敢有害人心思。”
“不……”大王子目露精光。
孟跃一脸茫然,抬眸:“什么?”
大王子紧紧把住孟跃的双臂,“不,不必你减毒性,本王要五石散。”
“若真如你所说,本王赐你黄金百两,从此隆部之内,你来去自如。”
孟跃恍若被惊喜冲昏头,“大王子放心,草民一定尽快做出五石散。”
百花殿夜不熄灯,源源不断飘散药味。
守卫们对此十分怨念,却又不敢言。
两日两夜,五石散成了。
内殿里,大王子来回踱步,见孟跃入殿,刚要言语,却看见孟跃身后四名女娘,身影高大似男儿,皆戴面纱。
大王子询问。
孟跃礼道:“不瞒大王子,除了九娘子,另三人都是今岁新添的,她们通药理,草民就带身边了。”
“这次炼药有些水土不服,肌肤溃烂,我就令她们带了面纱,怕污了贵人眼。”
她言语突然加快:“但大王子放心,这并不传人,草民实在没得用的人,这才硬着头皮带她们,否则万万不敢让她们到大王子跟前。”
大王子眼里闪过嫌恶,“仅有五石散还不行?”
“原是行的。”孟跃欲言又止,还是道:“大王子想要见效快,需以特制药熏。草民一人不成,必须得带上她们。”
大王子明了,命令身边侍者带孟跃一行去东殿。
王后宫殿外重兵把守,但殿内空旷,无人伺候。
舒蛮心急如焚。但碍于大王子的人在场,舒蛮只能克制。
她们穿过红纱帐幔,王后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一眼认出大王子身边的侍者,强撑着半坐起来,嘴唇开合似有话说,侍者立刻上前,却被王后啐了一脸。
侍者抬手欲打,孟跃干咳一声,不经意挪位,挡住身后的舒蛮。
侍者狠狠瞪了王后一眼,愤愤擦脸,“不必说旁的,直接喂药,药熏。”
孟跃拱手礼是,令几人生炭火放入药粉,气味浓烈,呛人得很,侍者几人受不住,出去了。
孟跃对舒蛮低声道:“我看顾着,你有话快说。”
舒蛮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他快步上前,“母后,是我。”
气若游丝的王后闻言,瞬间睁大眼,难以置信的看来,舒蛮立刻扯了面纱,尽管他的眉毛剃去大半,画的细细弯弯,但是王后一眼认出眼前人,“舒蛮,舒蛮……”
王后滚下两行泪,随即想到什么,“你父王是被桑弥捂死的。”她剧烈咳嗽,这些药熏呛人。
舒蛮拿出特制口罩给她戴上,王后缓了缓,继续道:“好在你父王有所预料……临死前将…传位文书和……和金犀尊一并放在桑弥……书房最后一排的……书柜里。你要快些取回……舒蛮…舒蛮…你父皇是传位于你的……”
大王子断了王后口粮,每日只以少量饼汤喂服,短短一番话,王后说的断断续续,她抖着手握住儿子的手,“母后和你姐妹,都靠你了。”
舒蛮咬牙应声,“我会的,母后!你要撑住,这药你莫怕,是为你好的。”
王后任由儿子扯开口罩,将丸药喂她服下。
王后弯眸,眼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她知道,天神会护佑她的儿子,只有她的儿子会坐上隆部王的宝座。
一刻钟后,孟跃出了殿,回去时与侍者低语,“今日对不住,小小心意,还请见谅。”
借着宽袖遮挡,里面是一个琥珀镂空香囊。
侍者瞥孟跃一眼,收下了。
一行人踏入内殿复命。
“开始,王后会恢复气色,红光满面,但草民加重药量,见效快,或许月余,王后就会…”孟跃抿唇,不敢多言。
大王子对此很满意,还夸赞孟跃一番,才令她退下。
入夜,大王子浑身发痒,起了红疹,王宫灯火通明,孟跃打开殿门,对上守卫凶神恶煞的目光,塞过去一个一两重的金元宝,待对方收了,她才轻声问:“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守卫冷脸:“大王身子不适。”
隆部王故去,舒蛮身死,众人默认桑弥是下任新王,私下叫上了。
孟跃退回殿内,借着殿外的光,舒蛮迎上来,“怎么样。”
孟跃:“稍安勿躁,咱们等一晚上。”
舒蛮焦急:“可是……”
孟跃拍拍他的肩:“信我。”
舒蛮只好作罢,但夜里睡不下,一只手揽他入怀,舒蛮脸热了热,一颗心也渐渐平缓,睡下了。
次日孟跃刚动,舒蛮就醒了,他揉揉眼睛,声音有些哑:“天亮了?”
孟跃应声。
他们等到巳时,孟跃再次打开殿门,又塞去两个宝石戒子,“求通传一声,某或许能缓解大王子的不适。”
一刻钟后,孟跃被宣入隆部王的寝宫,桑弥半坐床上,冷冷盯着孟跃:“若你治不好,赐死。”
孟跃噤若寒蝉,少顷,她在隆部医者的杀意下靠近桑弥。
“大王子,您这症状瞧着是风疹。”她一口道出病因,叫人先信了两分。
“大王子是否瘙痒不退?”
大王子颔首。
孟跃道:“大王子像是被什么物品刺激,这病不难除,找到源头清理之后,大王子可不药而喻。但……”
大王子沉了脸:“但什么?”
孟跃叹气:“物种千万,短时间精准寻到刺激物,很有难度。不若同时药熏大王子出入场所,双管齐下,如何?”
“荒唐。”隆部医者立刻反对。
孟跃不惧,她拱手道:“草民是商人,只为求财,大王子是继任新王,草民绝对比任何人都盼着大王子好。”
“若草民敢有二心,隆部儿郎都得把草民生吞了,草民生死都在大王子手中。”
她这话说到大王子心里,“照孟连穗的话做。”
一时间,王宫内烟雾弥漫,味道却不似王后宫里呛人。
孟跃带人盘查,预料之中的进入桑弥书房,孟跃给舒蛮递了一个眼色,随后一脸惊讶的看向侍者,“尊者,某好像知道缘由了。”
她指了指侍者腰间的佩饰,一阵耳语,侍者面如锅底,“你敢害我?!!”
“冤枉啊,侍者听某解释。”孟跃看向旁人,侍者立刻把其他人挥退,关了书房门。
孟跃拉着侍者去帘帐后,舒蛮按照王后所言,在书柜找到传位文书和金犀印,匆匆脱下上衣,把胸前的布包取了,将传位文书和金犀印绑胸前,重新穿好上衣,敲了一下书柜。
这声音很轻,孟跃一直留意才听见,此时她对侍者道:“某不知香囊里的一味药与大王子相克,当真是无心之失,还请尊者救命。”
她咬咬牙,“只要某这次生死关头过去,往后在隆部所得,两成纯利归尊者。”
侍者怒火顿消,心道这瑞朝商人忒会来事儿,况且爆出此事,他被动成了加害大王子的人,大王子也会迁怒他。还不如隐下此事。
侍者看着孟跃,心里琢磨了,往后不妨为其说好话,这样他也长长久久有进项。
两人达成协议,侍者打开书房门,叫人进来,随后舒蛮混在人群中。
是夜,大王子症状转好,再不疑他。
经此种种,大王子原本杀鸡取卵的想法也变了,侍者趁机为孟跃说话,总算令大王子消了对孟跃的杀念。
那厢吴二郎抵达仑什,亮出血书和七宝金刀,现任仑什头领是王后的亲哥哥,亲领三千精锐随吴二郎前往王城。
第88章
桑弥红疹退去之后,他不再执着传位文书和金犀印,连夜召集心腹大臣,择良日举行继位大典。
群臣面面相觑,一人迟疑:“…大王,这会不会于礼不合。”
烛火映出桑弥狰狞的面孔,他冷笑:“所谓礼法规矩皆是瑞朝驯服我族所用,一旦本王继位,必将扫去故日旧耻,将隆部发扬光大。”
他腾的起身,睨视众人:“你们奴颜婢膝太久,忘记隆部儿郎的血性了?!”
众臣心头一颤,齐齐跪地,“我等谨遵大王命。”
众臣留宿王宫,天亮之后匆匆出宫操办大王子继位之事。
逆着晨光,大王子踏入王后宫殿,他看着床榻上憔悴的昏睡妇人,冷声吩咐:“取雪水来。”
须臾,侍女端来一盆雪水,大王子接过,径直泼向王后。
雪水冰凉刺骨,那般大的力道泼来,每一滴水都犹如一根针,扎着皮肉刺骨的痛。
王后意识落了一步,身体在雪水刺激下,止不住瑟瑟发抖,蜷缩被褥间。
头脸更是冻的发痛,被褥浸透雪水,掀开冷,盖着更冷。
一双手扯起她的领子,把她提溜至半空,王后眼皮抖动,缓缓睁开眼,眼前一张放大的扭曲的脸,“贱人,你想过今日没有。”
王后的双眸渐渐聚焦,仔细盯着桑弥的面孔,甚至连对方因为愤怒,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的小弧度也不放过。
两人对视着,一人正值壮年,中气十足,一人浑身湿透,气若游丝。然而王后太过镇定,哪怕她的身子因为寒冷不受制的发着抖,可是眼睛却如狼,野心勃勃。
“桑弥,你弑父杀母,天地不容,天神会降下神罚,你呃啊……”她脆弱的脖子被桑弥发狠掐住,指骨用力,桑弥的手背青筋暴起。
王后不惧反笑,只是她因为面部因为缺氧涨的通红,那笑容愈发怪异诡谲。
大王子瞳孔一缩,倏地收了手,任由王后伏在床沿干呕咳嗽。
“……看住王后。”桑弥匆匆丢下一句,有些狼狈的离开了。
侍女见大王子行远了,才低声道:“王后,三王子已经去了,如今隆部是大王子掌权,您顺着大王子些,也不必吃这苦头啊……”
王后躺回床上,闭目不语。
侍女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息,沉默着换了王后的被褥。
侍女不明白王后与大王子之间的积怨之久,倘若王后示弱,反而最先送命。
王后愈是激怒大王子,大王子反而不会立刻杀她,要留着她,让她受尽折磨。
床上换了新被褥,侍女剥去王后的湿衣,换了简陋中衣,旁的再不能做了。
侍女抿了抿唇,退出殿内。
王后缓缓睁开眼,看着空旷冷清的王殿,扯唇笑了。
她不会去死,她的儿子已经杀回来了,她会活下去,同她儿子一起看仇人气急败坏,身首异处。
双目合上,周围的一切归于漆黑。
大王子回到内殿,后知后觉被王后戏耍,怒不可遏,“去把孟连穗带来。”
“是。”
孟跃还穿着之前的衣裳,刚进殿就被讥讽,“孟郎君家财万贯,怎么连日仅一套衣裳。”
孟跃:?
她人在屋檐下,大王子连口吃的都吝啬,她是能凭空生物,造一套新衣不成?
孟跃一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促模样,慢慢胀红了脸,她如此窘迫,叫大王子心气顺了些。
大王子摆摆手:“罢了,商人吝啬。”
孟跃吭哧吭哧应是,随后又忍不住为自己表忠心,“草民对大王子一片诚心,大王子有令,草民莫敢不从。”
这小小一番马屁很有作用,又散了大王子面上一层阴翳。
“本王晓得你忠心,赐座。”
孟跃受宠若惊,只敢坐三分之一,大王子满意更甚,总算心平气和与孟跃谈论五石散。
“若你在现有剂量翻倍,见效时间是否也会缩短一半。”大王子上半身微微前倾,面露期待。
孟跃心头一咯噔,猜测王后那边怕是有变故,于是斟酌道:“不敢欺瞒大王子,药毒不分家,莫说药的剂量翻倍,有时只是一味药增减几钱,结果可能都大有不同。”
大王子同舒蛮这些年的恩怨,舒蛮与她说了,孟跃也更倾向于大王子意在折磨王后。
因为,孟跃垂眸轻声道:“若依大王子所言,那服药之人很可能暴毙,不过五石散到底有致幻效用,或许会在美梦中离世。”
果然,大王子闻言拧眉,十分不悦:“美梦中离世?忒便宜她!”
孟跃起身一礼,诚惶诚恐道:“大王子息怒,您现下如日中天,矫健威猛,您要做什么事,哪有做不成的,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孟跃这一张一弛,将大王子心思揣度的刚刚好。
孟跃话音落下,大王子面色阴转多云。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大王子挥退孟跃,随后有人为孟跃送来一套新衣。
孟跃:………
孟跃取了金珠送去,对方满意离去。
殿内关上,舒蛮检查新衣,疑惑:“这是为何?”
孟跃拉着舒蛮的手往殿里面去,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挡住他俩。
待离殿门远了,被嘈杂声盖过,孟跃倾身与他耳语,舒蛮顿时变了脸色,被孟跃用力握住手,“小不忍则乱大谋。”
舒蛮浑身紧绷,双手紧攥成拳,恨的目眦欲裂。
孟跃知他痛处,至亲就在不远处,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不能救,枉为人子也。
忽然殿外人影移动,孟跃身体快于脑子,将舒蛮拥入怀中,一只手卡住舒蛮后脑按在自己肩头,气音道:“配合我。”
舒蛮悲愤的情绪被破中断,他微微偏头,鼻尖触在孟连穗细腻的颈子,有些别扭。
殿门从外面推开,竟是大王子身边的侍者,瞥见孟跃搂着身量更高的女娘,嘴角抽了抽。
隆部人喜欢身子健壮的女娘,但不是比自己身子还健壮的,一并走出去,叫外人怎么看。
孟跃也一副被撞破的尴尬模样,顺势将舒蛮挡在人后,她笑脸迎上去:“不知尊者来,某未相迎,失礼失礼。”
侍者从身后人手中接过食盒,转交给孟跃,“大王赏的。”而后似笑非笑看着孟跃。
孟跃接食盒时,借宽袖递过去两个金元宝。
侍者这才满意了,提点孟跃:“大王即日在即了。”令孟跃往后莫再称大王子。
孟跃又是拱手一礼,感激道:“多谢尊者指点。”
侍者离去,殿门合上,孟九这才走近,“这衣裳和食盒估摸是同时赏的。”
张澄打开食盒,从簪子里拨出一根细银针试毒:“送一趟赏,得一回孝敬,又不止,隆部是这样。”
他这人有些结巴,后来跟着孟跃,孟跃劝他多说多练,天长日久,张澄也能说一段长句子。
他收回银针,仰首笑:“郎君,无毒。”
孟跃将食盒里唯一的一碟肉,递给舒蛮,温声劝他:“你还伤着,莫逞强。”
舒蛮不接。
孟跃想了想,道:“你当它是桑弥的肉。”
舒蛮眸光一利,这次不必孟跃再劝,他抓过碟子里的肉,一口一口发狠咬着,细细嚼磨。
孟跃取了一个白面饼子,剩下的让孟九看着分。
她靠着红柱,有一口没一口嚼着饼子,心中思量开来。
她原以为大王子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暂时不能继位。
现下来看,大王子是等不及,打算先斩后奏。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日。
孟跃非是坐等事情之人,她贿赂守卫传信,道自己得知大王子即位,想要送上珍宝。
“…孟连穗只道是瑞朝皇室用物,黄金珠宝打造,因而斗胆询问大王继位的具体日子,想法子把宝物赶出来。”侍者故意顿了顿,而后道:“据说是小儿高的犀牛像。”
大王子神情微动,没应也没否认。
侍者明了,私下回了孟跃:“祭师那边经过推演,在五日后。”
孟跃一脸感激,随后询问自己能否出宫。
“不瞒尊者,某当时进宫匆忙,好些东西没拿。”
侍者颔首,孟连穗出手大方,人又懂事,侍者乐意给个笑脸,允五人随孟连穗出宫,但当日傍晚要准时回王宫。
孟跃连连应是,对侍者又是一番吹捧,待她送走侍者,合上殿门。
她低声问舒蛮,“还剩五日功夫,从仑什到王城,能否赶得上?”
“能。”舒蛮回答的斩钉截铁,孟跃以为舒蛮要道个二五六,谁知舒蛮却道:“天神会保佑虔诚的信徒。”
孟跃一口气梗喉咙,差点没噎死。
还好舒蛮接着道:“放心罢,我曾经驾马来往王城和仑什,对两地距离有数,我舅舅他们一定赶得上。快则后日,慢则继位前一日。”
孟跃一颗心稍微落下,她带人出了王宫。
随着大王子继位日子逼近,戒备森严的王宫也透出喜气,处处张灯结彩,侍者过来看了几遍,见孟跃当真用黄金珠宝打造了一座一岁小儿高的犀牛像,欢喜非常。
继位前一日申时,孟跃寻着侍者,焦急道:“尊者,您瞧那犀牛像的眼睛。”
侍者看去,犀牛像的眼睛是红宝石点缀,他大惊:“怎么是红色的眼睛。”
孟跃道:“尊者恕罪,某是瑞朝人,午后才从守卫大哥那儿得知隆部犀牛像的眼睛不能是红色,有煞气。所以某想抓紧时间出宫,将落脚处的一对极品松石绿宝石给换上。还请尊者行个方便,允某出宫。”
侍者心道临门一脚了,怎么出这个乱子,但孟连穗所言也不是没道理。瑞朝人就是不靠谱。
侍者把自己的腰牌给孟连穗,没好气道:“你快去快回。”
孟跃连连道谢,匆匆离去。
事情顺遂,孟跃一颗心却跳的很快。
脑中不断浮现舒蛮告诉她关于隆部的种种喜好和忌讳。
她抬头望天,天神保佑,她特意选在大王子继位前一日的下午出宫,一定要遇上仑什的救援。
否则,她只能剑走偏锋了。
第89章
孟跃快步进入落脚点,目视四下,旁的没甚变化,但花几上的假石盆景被人挪动了,她眼皮微敛,上楼去。
一刻钟后,楼下咔哒一声,屋门合上,二楼书柜平移开去,露出吴二郎和一位粗犷的男人,孟跃看向吴二郎,吴二郎点头,孟跃用隆部语礼道:“孟连穗见过头领。”
仑什头领冲孟跃笑了笑。
三人落座,吴二郎为仑什头领和孟跃倒水,他解释道:“落脚处没什么人,我们不敢大意。先时见郎君进屋,唯恐郎君身后有尾巴,才没贸然现身。”
比起陈颂的年少意气,矫健勇猛,吴二郎行事更稳重周全。
孟跃夸赞他,吴二郎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脖颈,黝黑的面皮泛红,仑什头领纳罕的看他一眼。
当初这人闯进他们地盘,凶悍如狼,哪像现在这般恭敬温顺。
孟跃主动向仑什头领提及王宫情况,良久,屋内一道闷声。
仑什头领一掌拍在桌上,“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就敢继位,天神第一个容不下他。”
孟跃:………
孟跃深刻认知到“天神”在隆部上下的份量了。
她没有打断仑什头领的怒火,等对方冷静下来,她才向吴二郎询问近况,吴二郎三言两语带过连日的艰辛。
俩人一直用隆部语交流,令仑什头领好感倍增。
随即三人商议章程,孟跃求稳,意在夜袭,届时她带人从王宫杀出,打开城门迎仑什铁骑,打桑弥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仑什头领抬手打断孟跃的提议,他蒲扇大掌撑着桌面,悍然起身,以一种不容反对的霸道宣布:“明日辰正,桑弥继位之际,我会带军杀进王宫,拥护舒蛮现身,让桑弥知晓什么才是正统,什么才是天神眷顾。”
孟跃垂落桌下的手,缓缓收紧,少顷,她低下头:“一切谨遵头领命令。”
吴二郎面色凝重,仑什头领睨了孟跃一眼,心中警惕微微放下。
之后三人又定了细节,孟跃带上松石绿宝石回王宫。
风雪没了孟跃的身影,仑什头领收回目光,看着身边冷肃的吴二郎,如此悍士,待在孟连穗那温吞人的手下可惜了。
不过也亏得孟连穗温吞,拥护舒蛮登顶大位的功劳,仑什才能占首功。
此番,仑什出动三千精锐,也合该是仑什首功。
夜色裹携寒意袭来,百花殿再次陷入黑暗,冷的像一口冰窖,但孟连穗的怀抱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舒蛮听见孟连穗嘭嘭跳动的心跳,好快。
只有这个时候,舒蛮才确信孟连穗不似面上那样平静。
认真说来,孟连穗只是一个局外人,若非他所求,也不必卷进来。
——可他不后悔。
舒蛮伸出手,紧紧回抱住孟跃,恨不得将彼此融入血肉。他会报答孟连穗。
孟跃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但她不想节外生枝,故作不知。
夜凉如水,殿外轻纱似的雾漫起,宫中守卫被寒冷激的哆嗦,借着夜色遮挡,悄悄动了动手足,期盼早些天明。
孟跃这一夜睡的不踏实,闭上眼总有金戈铁马之声,隆隆作响。直到一道悠长浑厚的钟声破开水雾,传遍王城,震响在每个人脑海。
天亮了。
大王子的继位大殿在前殿举行,由祭师上告天神,随后在百官瞩目下,新王入殿,登宝座。
孟跃打开百花殿的殿门,守卫这几日与孟跃熟悉了,对孟跃道:“你不是隆部人,纵使你献上宝物,也不会允许你参加大王子的继位大殿。”
孟跃抬眸,对上守卫的眼睛,对方眼里还有没退去的怜悯。
孟跃颔首,重新关上殿门,今日没人给他们送饭,连仅有的干饼子也无了,但无人在意。
孟九正为舒蛮填补眉毛,描了剑眉,随后舒蛮与队伍里同身形的男子互换衣裳。
掐着时间,殿内起火,守卫们大惊失色。
今日何等重要,安敢出差错。
“……我是想加快进度,为大王献上新酒,谁知道却着了。”孟跃一边赔礼,一边跟着救火,守卫一脚将孟跃踹翻,恶狠狠道:“回头再押你去大王跟前问罪。”
孟九忙不迭扶起孟跃,孟跃拍拍她的手:“我无事。”守卫踢过来时,她抬手拦了一下,卸了大半力。
舒蛮心疼的看了孟跃一眼,咬咬牙,趁百花殿乱成一团,带人离去。
后殿上方升起灰烟,转瞬又没了,大王子面色不虞,派心腹去瞧瞧,而他在祭师的主持下,一步一步行上台基,面向广场。
日头升起,火红的日光将王宫映的如梦似幻。
群臣高呼,唤“新王”。
大王子得意昂首,却听一道怒吼:“他无传位文书和金犀印,凭甚继位!”
众人寻声望去,原本带笑的面孔换了神情,或惊恐,或愤怒,或茫然…
舒蛮迎着晨光大步而来,高举金犀印,神光辉辉,恍若天神降世。
第90章
大王子瞳孔骤缩,金犀印在日光下闪烁璀璨光芒,舒蛮身后,手持长枪,全身皮甲,只露双目的仑什勇士,威风凛凛,若群星拱卫月亮,衬的舒蛮光华夺目,几要刺伤大王子的眼。
嫉妒与怒火叫嚣,催使他不顾一切奔向舒蛮,想要抢夺金犀印,却被止步仑什勇士冰冷无情的长枪下。
他恨之欲狂:“舒蛮,你到底用了什么诡计?!”
“用诡计的人是你。”孟跃搀扶王后而出,仑什勇士如摩西分海般,分站两侧。
王后一身华服,银黑相间的发来不及处理,只能用簪子别了单螺髻。
她落后舒蛮半步站定,尽管容色憔悴,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挺直脊梁,用尽所有力气怒指桑弥:“是你!捂死了大王,你这个孽子!”
广场上的将领和大臣们闻言,脑中轰然炸响,不敢置信的望向大王子。
“不,不——”大王子张望四下,终于,他看见王后身侧的孟跃,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这个狡诈的瑞朝人,一定是你刻意分化隆部。”大王子色厉内荏,“你引起我们内斗,好叫瑞朝侵吞隆部,是不是!”
他本是情急胡诌,但越说越说服自己。
都是这个瑞朝人的错!
他勃然大怒,喝道:“来人,把孟连穗这个奸细拿下。”
“我看谁敢!”舒蛮掷地有声,一双星目微眯,年轻的王子已经初具威严:“桑弥狡猾,我知你们皆是被他蒙蔽,若你们随本王拿下桑弥,之前种种,本王既往不咎。”
原本跟随大王子的文官武将心下动摇。
大王子指尖发颤,巨大的恐惧下催生怒火和暴戾,“休听他胡言,舒蛮是在骗你们,瑞朝人手艺通天,舒蛮手中的传位文书和金犀印都是瑞朝人仿造,你们,你……”
地面嗡嗡颤动,众人心惊:“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啊——”
“看那边————”
日光辉辉,一支重骑兵列阵而来,从勇士至坐下骏马,黑甲披身,手持长枪,冷厉威严,犹如一条长龙蜿蜒,看不见尽头。
其声势之浩大,远胜王宫守卫。
若是这样一支重骑冲来,他们肯定会被碾成肉泥。
力量相差悬殊,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哐当——”
不知谁先丢了刀,随后战刀落地的哐当声如浪潮,接连不断,层层叠起。
“不!不——”大王子挥舞双拳,发狂咆哮,隆部也有一支重骑,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天神哪,难道真要亡他……
桑弥恨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而扭曲,双目都要恨出血来,却也不能改变现实。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部下投降。
舒蛮冷冷望着他:“桑弥,你弑父在前,夺位在后,来人,将这不忠不孝的叛贼拿下。”
桑弥还欲挣扎,很快被人堵了嘴带下,群臣面面相觑,舒蛮轻描淡写一笑,“既是继位仪式,那就继续罢。”
短短两句话,尽显大气。
别说隆部官员,连仑什头领和王后也惊讶的望向他。
舒蛮回头,与孟跃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日头高升,白云悠悠。
祥和的礼乐声传遍王宫,舒蛮手持继位文书和金犀印,在群臣跪拜下,成为隆部新一任的王。
先王新丧,舒蛮将桑弥关押后,遵从瑞朝习俗,守丧二十七日。
孟跃一行退离王宫,回到宫外据点。
期间,桑弥的亲眷和旧党惴惴不安。
二十七日丧期结束,舒蛮正式亲政。有功之臣要赏,而达木枉死,舒蛮嘉赏达木的妻儿。
至于桑弥旧党,舒蛮如先时所言,并不追究,将这一场夺位争斗的影响无限缩小。
仑什头领些许不满,按他预想,他会与桑弥的部将杀的血流成河,彰显仑什在此次夺位中立下赫赫战功,而不是凭借舒蛮的魄力降服桑弥的残党。
仑什头领话里话外暗示追究桑弥旧党,都被舒蛮搪塞过去。
他新任继位又逢年节,每天忙的分身乏术,好几次想出宫寻孟跃,都被其他事打断。
转眼腊月二十九。
天上日头高升,难得的晴日,舒蛮寻着机会,召孟跃进宫,在百花殿接见孟跃。
两人故地重游,感慨颇多。
那厢仑什头领在内殿扑空,问守卫长:“大王去哪儿了?”
守卫长犹豫,仑什头领怒喝:“我乃大王亲舅舅,还不与我说。”
“……是,是大王同孟君去百花殿了。”
不同于前殿,百花殿周围并无守卫,防备松散,仑什头领摇摇头,心道舒蛮到底年轻有疏漏,回头说上一说。
他步子快了些,离的近了,殿内传来声音:“连穗,这次顺利拿下桑弥,你当居大功。”
仑什头领骤然驻足,眉目之间闪过一抹愠色。
孟跃温声道:“是仑什勇士震慑宵小,某不过动动嘴皮子。”
舒蛮:“你当的起。如果不是你与我说,宽恕桑弥的旧党,动摇桑弥旧党的心,这次一定是场血战。”
仑什头领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原来是孟连穗的主意。
日光穿过敞开的殿门,一地碎金映着殿宇。
舒蛮握住孟跃的手,直勾勾的望着孟跃。
舒蛮是隆部人特有的面貌,高鼻深目,头发微卷,野性的帅气。
相比两人初见时,舒蛮的桀骜不驯,此刻舒蛮看向孟跃目光里的温柔要溢出来。
孟跃迟疑:“大王,您……”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疏,你仍唤我舒蛮。”
孟跃心头一跳,强做镇定道:“大王,这于礼不合。况且您继位初期,正是肃立威信的时候。”
两人对视,舒蛮败下阵来。
他仍握孟跃的手,叫孟跃挣脱不得,孟跃只好道:“大王,我有一物与你。”
舒蛮眼中带了期盼:“什么?”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物。
金刀熠熠生辉,吴二郎回来后,把信物交与孟跃,孟跃又还与舒蛮,舒蛮却未收下,只让孟跃先拿着。
“大局已定,也该物归原主了。”孟跃将金刀递给舒蛮,舒蛮却不接:“连穗,我不像桑弥那般通瑞朝的文书,但是我也听过故剑情深的故事。”
孟跃心头一咯噔,直觉不好,她想打断舒蛮的话,却听舒蛮言。
“低谷相遇,患难夫妻。到最后力排众议立下平民皇后,与你我何其相似。”他的目光那样专注,像要将孟跃的身影牢牢印在心中:“连穗,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永远留在隆部。”
“只要你愿意,我会对天神发誓,今生今世,我舒蛮只有你一个王后。”
孟跃:………
“大王,其实我已经有……”
“我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的隆部王。”舒蛮郑重许诺。
孟跃:………
舒蛮把着孟跃的手指,将金刀重新握住,从而推回孟跃身前。
“连穗,我字字真心。”
孟跃哑声。
殿外一阵脚步声,仑什头领高声道:“原来大王在此,真是让我好找。”
孟跃趁机退开两步,拉开距离,舒蛮心下微微失落。
仑什头领以国事为由将舒蛮带走了,两人踏出殿门时,孟跃看见仑什头领一侧攥紧的拳。
她离宫回到据点,叫吴二郎至书房说话,孟跃开门见山:“仑什头领是不是有正宜许婚的女儿?”
吴二郎虽疑惑,但还是认真回道:“我知道的有两个。”仑什头领的儿子们闲话时谈起过。
孟跃扶额,吴二郎关切问:“郎君,怎的了?”
孟跃没瞒着,与吴二郎说了。
吴二郎瞠目结舌,但盯着孟跃的脸,回想孟跃行事,又觉得舒蛮倾慕孟跃,再合理不过。
“仑什头领此刻,恐怕是恨不得除我而后快了。”孟跃怎么也没想到谋划万般,最后竟然会因为男女之事而出纰漏。
她眉头紧蹙。
吴二郎也不知该如何,默默为孟跃沏了一杯清茶。
商队里知晓孟跃女儿身的人不多,吴二郎跟着孟跃的时间久,心细如发,有所猜测后私下寻了孟跃,坦诚此事,不叫两人生嫌隙。
吴二郎干巴巴宽慰,“纵使郎君是男儿,也要离开隆部。”
孟跃沉默。
吴二郎不吭声了,他想着孟跃要纠结几日,还得让九娘子劝劝。
谁知一杯清茶下肚,孟跃恢复冷静:“你与我说说仑什头领这个人。”
吴二郎:“啊?!”
之后舒蛮传唤孟跃,孟跃借口推了,一晃元宵后。
正月二十日清晨,孟跃托人向王宫内传了消息,巳时,车驾接走孟跃。
孟跃命人重新置办百花殿,傍晚邀请舒蛮参加晚宴。
舒蛮故作矜持,一身内敛的玄底银绣缠枝纹锦袍,胸口彩绣犀首,外披雪白狐裘。
傍晚他如约而至,百花殿内用绒花彩绸装点,地置柔软羊毛毯,四下摆着炭盆。
殿中央置一张食案,盛清茶细食,两人隔案盘腿坐。
孟跃为舒蛮斟茶:“这是瑞朝的绿茶,口感很好,大王尝尝。”
舒蛮一饮而尽,烛火映出舒蛮明亮的眼睛,孟跃道:“大王是何时知晓我女儿身。”
舒蛮环视四下,勾唇道:“就在这殿中,夜里你抱我入睡时。”
孟跃心下叹气,果然。
舒蛮摩挲茶杯:“起初我只是怀疑,后来我扮作女娘在胸前塞软布,才彻底肯定了。”
他起身绕过食案,蹲在孟跃身侧,在孟跃疑惑目光下,拔下孟跃头上的玉簪,取下玉冠,三千青丝散落。
兼男子之英俊,不失女子之秀丽,姿容研美,如山似水,左颊的小斑点是这玉面上仅有的瑕疵,但也因这小瑕疵,令山动,水涟漪。
舒蛮眼中闪过惊艳,轻声道:“连穗,你真好看。”
孟跃挪开眼,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舒蛮。
“这是什么?竹子?”舒蛮问,他看着竹子,竹身因为主人频繁的抚摸,透着玉质的润泽,隐隐泛红。他上下打量,“好多斑点。”
孟跃面上闪过怀念:“此物名曰斑竹枝。”
“斑竹枝?”舒蛮跟着念叨:“倒是物如其名。”
孟跃向他伸手,舒蛮把斑竹枝还给她,孟跃抚摸竹身,“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舒蛮有所感,上半身前倾,两人距离极近,他呼出的热意打在孟跃鼻尖,“连穗,这是不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他要来拿。
孟跃躲了,她说:“这是我的情郎在我西行之前,送给我的信物,令我睹物思人。”
一瞬间,舒蛮的神情僵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情郎…?!”
孟跃点头,“我答应过他,等我此行回去,就与他成婚。”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木炭燃着,偶尔发出的爆裂声,分明暖意,舒蛮却如坠冰窖。
他等了这些日子,竟等来这个结果?!
孟跃道:“不止我女扮男装,孟连穗这个名字也是假的,瑞朝女子的名字一般不叫外人知晓。”
这话像一盆冰水,将舒蛮一颗心浇的凉透了,孟跃还在继续,“大王,您不知我来处,不知我名姓,更不知我与我的情郎青梅竹马。”
她缓缓念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够了!!”舒蛮腾地起身,身形踉跄了一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犹如一个败者狼狈离去,却被孟跃叫住,金刀在烛光下耀眼夺目。
孟跃道:“故剑情深的确美好,但大王只知前事,不知南园遗爱。那位平民皇后被权臣夫人毒杀,为扶自己女儿登后位。”
“绝对不会!!”舒蛮死灰复燃,他回身把着孟跃双肩,向孟跃保证,“只要我在一日,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孟跃望向他,目光宽厚而温和,“我不是顾忌这个,只是想告诉大王,凡事不要只看美好的那一面。”
她坚定的将金刀塞回舒蛮手中。
舒蛮走了,殿内踏入两道身影,吴二郎关上殿门退去。
仑什头领看向孟跃,心情复杂。
孟跃举茶杯道:“劳阁下吹了冷风,某这厢赔罪了。”
仑什头领默默在孟跃对面坐下,自己斟茶,一饮而尽。
孟跃朝朝仑什头领笑了笑,“某之前与桑弥说,某是商人,西行只为求财,这句话不曾骗他。”
“如今头领再问我,某还是这句话,某只为财。”
仑什头领敛目:“若你应了大王,所得何止金银?”
孟跃笑了一下,眉目温柔:“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纵使千里万里,我爬也要爬回去的。”
仑什头领错愕,他以为孟连穗有心上人是托辞。
孟跃为他续茶。
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和争斗,多是为利,如今两人之间的核心矛盾去了,仑什头领也终于能客观的看待孟跃。
两人闲话着,月上中天,孟跃似是倦了:“今夜天晚,改明儿再与头领…聚罢。”
仑什头领不置可否,他起身行至殿门时,听见身后轻声:“头领知晓故剑情深里,权臣夫人毒杀平民皇后,权臣一家的结局如何?”
仑什头领侧身回望,孟跃半眯着眼,似呓语:“权臣死后,满门抄斩。”
仑什头领怒色顿生。
孟跃摇头笑:“…本也是姻亲……”
叹道:“也正是姻亲,权臣肆无忌惮,结党营私,总想着帝王不会对他如何。殊不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天子的忍耐是有限的。”
仑什头领反应过来孟跃不是在咒他,而是提醒他,他眸光明灭:“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他自认对孟跃不算友善。
“相识一场,也算共过患难。”孟跃揉揉额头:“某今夜乏了,胡话几句。若有冒犯,恳请头领见谅。”
仑什头领收回目光,心惊孟跃的眼界和心性。若隆部有这样一位王后,一定是隆部的幸运,可惜孟跃不是出身他们仑什部落。
仑什头领头也不回的扎入夜色中。
孟跃躺在地毯上,仰面朝天盯着屋梁发呆。
事情解决了。
吴二郎在殿外轻唤,孟跃疲惫道:“进来。”
她缓缓起身,半坐着。
吴二郎跪坐她身侧,“郎君是与仑什头领言和了?”
孟跃想了想:“……应该罢。”
她往后还要来往隆部,说不得未来某日还需借助隆部之力,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