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傍晚,顾珩提着食盒而来,他先添了两盏灯,屋内明亮。而后在床榻支小桌,将一碟一碟小菜摆上,四荤两素,每碟菜分量不多。

    他低眉敛目,行事流畅,不过几次,顾珩已然将此事做的得心应手。

    孟跃夹了一块粉蒸排骨,排骨很嫩,入口化开,顾珩坐在床沿,手握镊子,剥新鲜核桃的外衣,玉石一样的手背下,青色脉络若隐若现,像连绵山脉里的蜿蜒溪流,绿意生机。

    孟跃收回目光,多用了几块排骨,有些腻,又夹了两块青瓜。

    她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很快将饭菜用干净,十六皇子将一碟白胖润生的鲜核桃递至孟跃跟前,他收走碗碟。

    孟跃神色不赞同:“你皇子之尊,不必如此。”

    “我甘心情愿。”顾珩回的简洁,把孟跃噎了一下。

    她与顾珩好话说过,却收效甚微,孟跃佯怒道:“男女有别,我不住此地,我要离去。”

    顾珩把最后一个碟子放回食盒,擦过小桌,他坐在床沿用另一方干净手帕擦了擦手,看向孟跃,神情微妙,“你同我说男女有别?你我早同床共枕,你给我名分了?”

    孟跃微愣:“什么?”

    顾珩眼尾微扬,眼波流转,睨她一眼,又垂了目光,眉目间透出羞怯腼腆,“从前你抱着我睡的,你忘了。”

    孟跃微微拧眉,仔细回忆一番,才从记忆里勉强寻到一个适配画面,她神情一言难尽,“那时你病了,年不过七岁。”

    顾珩微笑,端方君子模样:“那又有什么区别?十岁的你是你,六岁的我也是我,本质是一样的。”

    孟跃嘴角抽动,你六岁扮虎吓唬承元帝,那是父子玩笑。现在再试试?

    她心知顾珩耍无赖,静默片刻,孟跃开口问:“你要如何才肯回中州?”

    顾珩不语,他起身拨了拨炭火,令人更换香炉,还擦拭上了香几上的海棠红梅瓶,摆明非暴力不合作。

    孟跃气乐了,她欲掀了床上小桌彰显怒火,目光触及小桌上白白胖胖的核桃仁,顾珩一瓣一瓣耐着性子给剥的。

    孟跃将那碟核桃仁仔细放床头,又将小桌放床下,一抬头,顾珩回到床前,两人对视,孟跃气势全无。

    孟跃:………

    “要如厕?”顾珩口中询问,微微俯身,一只手搂住孟跃的背,一只手穿过孟跃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等一下。”孟跃忙不迭唤:“我没有要如厕。”

    她是想小发雷霆,虚张声势气走顾珩。但是……

    孟跃一脸懊恼,脸色红红白白变化,翻涌若云彩。顾珩心知肚明,俯首凑近她,暧昧低语:“你是想凶我?”

    孟跃神情一滞。

    顾珩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你会打我?”

    孟跃震惊,当即否认:“不,没有的事。”

    顾珩点点头,“别太用力,否则皮肤会又红又肿,”他想象了一下,“像馒头一样,不好看。”

    孟跃:??不好看?

    顾珩将她放回床榻,掖好被子,末了,他握住孟跃的手,亲亲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指尖传来温热濡湿的触感,孟跃被烫到般缩回手,整个人都热起来了,目光紧紧的盯着顾珩。

    顾珩抱歉的笑笑,“是我冒昧了,恳求你的宽恕。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孟跃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顾珩给她设套,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对。只要回应他,两人就似调情一样。

    顾珩没等到她回复,明显有些失望。

    此时齐妈妈送来汤药,顾珩接过。屋外愈发暗了,黄白色的灯火照着顾珩如墨的发,灯影打在他的额间左颊,暖暖的一层光,像黄昏下的江面温柔。

    随着他走动,面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摇曳多情。

    顾珩在床沿落座,耐心的搅动药汤,“我用指腹碰过,不烫了。”

    孟跃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喝完她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蜜饯。

    顾珩拿走空碗,“齐妈妈给你换药。”

    他出屋避开,少顷屋内传来脚步声,不是顾珩又是谁。

    “我看看你,与你知会一声,我就在隔壁屋子,你唤我,我就听得见。”

    孟跃却在想顾珩住她隔壁,那她白日里听见的若隐若现的玉箫声是怎么回事。

    屋内只留下一盏烛火,孟跃阖上眼歇息,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梦里都是忧愁箫声,孟跃大步而行,用力拨开云雾,青山绿水显真颜,苍茂大树后越出一人,敛目轻抬,孟跃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冷淡清冷的眼。

    顾珩。

    孟跃刚要上前,锋利剑尖从后穿过顾珩的心脏,鲜血顺着剑槽汇聚成珠,滴答滴答没入草地。

    眨眼之间,脚下血红一片。

    顾珩身后越出一道高大身影,陌生又熟悉,笑望着她:“孟跃,好久不见。”

    “不——”

    孟跃睁开眼,床帐外暖灯依旧,不叫屋内漆黑一片,孟跃吐出一口气,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疲惫的用袖子擦擦额头,睡意全无,梦里情景历历在目,孟跃抚着心口,感觉心脏也跟着作疼。

    如果顾珩迟迟不归,噩梦也会演变成现实。

    孟跃眸光沉了沉,她知道顾珩为何不肯回中州,她也知道如何令顾珩回中州。

    黑夜如潮水将这间屋子包裹,隔绝外界,孟跃这般捱到天明,眼下带了一层青影。

    早饭后,孟跃向顾珩讨要她的佩剑,顾珩不疑有他,一边将剑还给孟跃,一边轻笑道:“你放心,你的东西,我总是保管的很……”

    孟跃提剑下地,顾珩拦住她,“你这是作甚?

    孟跃目光不闪不避,“昨夜我梦着你被六皇子刺死,惊醒后一片悲凉。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但我不愿看着你去死而什么也不做。

    “现下你要留在江南,自随你去,我走。”

    顾珩眸中涌现痛色:“你在逼我。”

    孟跃神情冷凝:“是你在逼我。”

    顾珩看清她眼里的坚定,忽地生出“果然如此”之感,孟跃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有七窍玲珑心,冷心冷情,最快时间寻出最优解。

    其实比起孟跃对付其他人,章利顺也好,他六皇兄也罢,孟跃对他甚至是温柔的。

    “你不要动气。”顾珩服了软,试探着靠近孟跃右手中的长剑,等孟跃察觉不对时,顾珩空手握住剑刃,对准自己的心口。

    孟跃梦中的惨景与现实在此刻交叠重合,只是刽子手变成了她。

    一瞬间,孟跃感觉天地都静了,周遭的一切远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尖刺破顾珩温热的胸膛。

    不——

    她用尽全身气力收手,长剑应声落地,孟跃看着顾珩猩红的胸膛,又颤抖的握着他左手,掌心血肉外翻,鲜血如注。

    “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

    孟跃扶着顾珩在榻上坐下,她双目含泪,看着顾珩苍白的面色,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顾珩,你真是好样的。”

    顾珩虚弱一笑。

    孟跃气的泪意憋回,大夫来时,看见顾珩的外伤愣了愣。

    孟跃道:“先给他医治。”

    幸甚孟跃阻止及时,剑尖只刺破顾珩胸膛处的一点皮肉,反而是顾珩握刃的左手更严重。

    这一通折腾费了小半日光景,孟跃立在人群外,心如擂鼓,只觉后怕。

    她与顾珩分别几年,如今她也看不透顾珩了。

    忽然一道身影至她跟前,大夫叹道:“娘子的外伤也处理一下罢。”

    孟跃俯首,才发觉中衣晕出血,原是腹部的伤裂开了。

    老大夫给孟跃重新开了方子,临走前看了一眼俩病人,摇头叹息。

    孟跃面上微热,只觉给人添麻烦了。

    老大夫离开后,齐妈妈重新给孟跃换了药和衣裳,孟跃道谢。

    齐妈妈退出屋,屋内又只剩她和顾珩,俩人并肩坐在床沿,不得不说,似一对新人,如果两人身上没有带伤,或是神情没有那么严肃。

    良久,孟跃道:“我同你回中州。”

    顾珩迟疑:“你的伤。”

    孟跃低喝:“闭嘴。”

    “喔……”顾珩弱弱应声,少顷,他偷瞄孟跃一眼,右手手指像小人走路一般,灵活的蹦到孟跃膝上,一步一步,触碰孟跃的指尖

    “啪——”

    清脆的一巴掌落在顾珩手上,如玉的手背渐渐浮现一团红晕,刺刺麻麻的疼,顾珩想到什么,耳根热了。

    孟跃一直留意他,见状不敢置信的睁大眼,你耳根红什么?!

    顾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再低眸,顺从又温顺。

    食人花化身小白莲?

    孟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少有情绪大起伏的时候,哪怕被六皇子的人追杀,差点死在秋夜江里。但遇见顾珩是例外。

    但凡换一个人,任他天潢贵胄,高官重臣也好,狡猾如狐或是穷凶极恶的贼子也罢,孟跃都能想法子应对,可是顾珩不同。

    他们不是敌人,她手中的剑不是用来瞄准重要之人。

    顾珩不是孟跃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第一个给了她最纯粹喜欢,努力护着她的人。

    孟跃心绪万般。

    忽而手上微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根根拨开她左手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

    顾珩弯眸,眸亮如星辰:“你看你都舍不得杀我。承认罢,跃跃,你也对我动心。”

    孟跃:………

    孟跃一时不知道吐槽其中的逻辑关系,还是否了顾珩的话。

    最后孟跃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

    顾珩从前最恨她沉默,此刻却是喜欢的,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渐渐带至他的心口,孟跃有些心软,却见顾珩手腕一偏,握着孟跃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亲。

    孟跃嘴唇微张,“你……”

    “合卺酒与这个应该差不离。”顾珩道,说完又亲亲孟跃的指尖。

    孟跃想收回手,却发现顾珩力气大得很,她又不敢用大力,省得扯了顾珩身上的伤。

    顾珩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罢了,罢了。

    黄昏时候,一行人走水路离开江南,孟跃这才发现她之前住在寺庙后山。

    第52章

    日出东方,云朵高悬,如羽毛似马尾,看着就叫人心情好了。

    然而皇宫内殿,一脸郁色的六皇子直视承元帝:“父皇在位多年,什么阴私没见过,此番儿臣之祸,父皇半分也不觉蹊跷?”

    承元帝身后的洪德忠埋下头,恨不得钻进地缝,这种事不该叫他听得。

    “你退下罢。”承元帝漠声道,洪德忠如闻天籁。

    内殿大门再次关上,承元帝看向他的第六子,面沉如水:“你说你冤枉,朕问你。”

    “贩马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六皇子神情一滞。

    承元帝道:“朕再问你,糖酒之利是否是你所得。”

    “父皇,儿臣……”六皇子差点就道出孟跃,可是耳边回想起孟跃当初在茶肆反击他的话。

    且不提是他当初带刘生进宫,现在麦坊更是在宣兴伯府手中。

    六皇子心中恨极了孟跃,这个歹毒的女人。从一开始,孟跃就是冲着他来的。

    更甚至,这一切或都是十六主导,将他们逐一击破。

    好深的城府,好诡毒的心思。

    “父皇,贩马与糖酒之事,儿臣认了。但是……”六皇子话锋一转,一扫往日清风朗月,目光阴鸷:“儿臣能做戏,其他人就做不得?父皇派人去瞧瞧罢,中州灵华寺有没有十六身影。”

    承元帝面寒如霜。

    半个时辰后,一队轻骑迅速离京,马蹄飞扬,带起一阵瑟瑟秋风。

    孟跃放下车帘,对坐的顾珩询问:“怎么了?今日天气甚好,你不喜欢?”

    孟跃:“我在想京中局势。”

    她的手下都撤走了,孟跃可谓耳聋眼瞎,只能凭借之前的消息推断,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到最后一刻,孟跃并不敢掉以轻心。

    顾珩倾身靠近她一些,宽慰道:“别担心,我那些皇兄们都不是好相与的,此次六皇兄闹出这么大娄子,皇兄们就算不弄死他,也得打他个半残。”

    这话乍听有理,但从顾珩口中说出来就怪怪的。

    孟跃回忆过往,试探道:“从前你与六皇子并无不睦,甚至还因六皇子在演练场骑射了得,你十分钦佩。”

    马车缓缓行驶,车内垫了三层褥子,并不如何颠簸,顾珩闻言,神情淡了:“你当初诈死离宫,我很是病了一场。”

    他忽然转移话题,重提敏感旧事,孟跃默了默,低声道:“……当初,我并不想伤你。”

    但总是事与愿违。

    顾珩笑了一下,略过这茬,他从小桌上捻了一块百合糕,含糊道:“我提此事,不是要你愧疚,而是想同你说,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当年孟跃离去,令顾珩身心受挫,差点病逝。

    外人瞧来是本就体弱多病的十六皇子痛失所爱,急火攻心,生命垂危。

    但顾珩和孟跃都心知肚明,顾珩年少时根本没中毒,是故意诈董嫔。

    后来他好吃好睡,没吃什么念书的苦,偶有兄弟间的争端郁郁,也被孟跃不动声息开导了,顾珩可谓身心健康,健壮如牛。

    然而两人分别后,顾珩高热,久病难愈,诚然有心事,但他底子是好的,不至如此。

    孟跃听出不对劲,她心思转的快,垂落在大腿上的手倏地收紧,声音发颤:“有人给你下毒。”

    顾珩点点头,将半块百合糕吞吃了,用方帕擦擦手,道:“那些日子我心里难受得紧,难以入眠,遂叫人点了安神香,谁料与我用的药相冲了,每每惊醒。”

    “后来呢。”孟跃听见自己轻声问。

    顾珩道:“我日渐憔悴,母妃几乎哭瞎眼,我心想留不住你,不能再害了母妃,非人子所为。”

    于是顾珩尽量用食,夜里歇下,可病况未有缓解,那时顾珩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端过小桌上的热茶呷了一口,冲孟跃俏皮的眨眨眼:“我是装过病的人,当初为了装的像,还看过相关医书。”

    “病者,心病更胜体症。我解开大半心结,有良医好药,又是半大小子,按理该好了,但却没有。”

    “事出反常即有妖,我开始留意春和宫的一切,果然发现好几个生面孔,其中一个宫人进殿伺候,擦拭瓷器桌案。我疑她八九分,于是故意支开其他人,又躺床上装睡,果然看见她在香炉里放东西。”

    “之后我派人跟着她,一旬后,她趁午时离去,跟惠贵妃宫里的人接触。”

    孟跃蹙眉:“惠贵妃是宫里老人,六皇子文武双全,她跟你和顺娘娘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

    甚至比起同在贵妃之位的齐氏,于惠贵妃而言,顺贵妃反而是优选。

    “不是她。”顾珩道:“我查了那个宫人的来历,却像被抹去一般,册子上写她是孤女。我只能从惠贵妃宫里那个跟她接头的人下手。”

    “如此半月,两人一夜之间暴毙,线索全断了,而我手中已查到的线索,直指东宫。”

    车内静默,不消顾珩再说,孟跃猜得大概。

    那时四皇子一派气势正盛,却出了孟跃这事,四皇子一派露了弱点,然而一个“宫人之死”对十七皇子伤害有限,但再死一个皇子,就不一样了。

    届时四皇子一派受重创,后宫中顺贵妃膝下仅有一子,顾珩身死,她悲愤之下,极易被人当了枪使。

    这母子俩仿佛天生就要做人的踏脚石一样,躲过了董嫔,又来一遭,还好顾珩警觉。

    如果顾珩没有及时发现,孟跃不敢想后果。

    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她想说点什么,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哑了声,难发一言。

    “跃跃,别这样的神情,天家无亲情,总要过这关的。”顾珩试图缓解气氛,于是他说起六皇子:“六皇兄,六皇兄这个人很有意思。”

    十六皇子左手疼痛,他取下腰间玉环把玩,转移注意力,“他文武双全,百官称赞,好打抱不平。但我对他总是亲近不起来。不似我与十五哥,一个照面就好上了。”

    “后来我发现,真遇着不平之事,十五哥眼睛一瞪,提刀就上了,但六皇兄不一样,他会摆出一副悲愤交加的模样,好像天下都是贱人,就他一个好人,但实际上,他没出手干预过任何事。”

    顾珩顿了顿,讥讽笑道:“这就不得不提惠贵妃娘娘,我母妃能当上贵妃,是因着吃了几回亏,父皇怜惜。但惠贵妃当上贵妃,是凭她的本事和家世,她宫里有人叛主,她不晓得?”

    孟跃哑声道:“借刀杀人。”

    顾珩不置可否。

    孟跃陡然知晓这些事,心绪复杂。顾珩也说够了话,静静把玩玉环。

    午时,队伍停下休整,底下人熬了肉粥,顾珩左手受伤,粥碗搁在小桌上,他需要微微俯身舀粥吃,可是吞咽时又扯动心口的伤,吃两口粥,他微微拧眉,少顷搁下粥不吃了。

    他背靠车壁阖上眼,微微吐息,仿佛能缓解一些痛苦。

    孟跃抿了抿唇,口中的肉粥瞬间化为药汤,苦涩无比。

    顾珩感觉身旁微陷,睁开眼,微微一愣,孟跃坐在他身侧,端过小桌上的粥碗,舀了一勺喂他嘴边。

    顾珩眸光颤了颤,明亮极了,“跃跃?”

    “吃罢。”孟跃道。

    从前她也这样喂过十六皇子,不差这一回了,孟跃对自己说。

    可是六岁的十六皇子和十八岁的十六皇子,当真一样?

    顾珩细嚼慢咽,咽下一口粥道,“跃跃,你也吃。”

    你一口,我一口。

    顾珩期待着。

    孟跃倾身端过自己的粥碗,几口将肉粥吞下肚,她搁下碗时,看见顾珩眼里的失落。

    孟跃:………

    顾珩取了方帕给她擦擦唇角,莞尔一笑:“跃跃喂我用粥,我给跃跃擦嘴。”

    孟跃眸光偏移,避开顾珩的目光,一勺一勺喂他,顾珩像个孩童那样张嘴叼住勺子,目光盯着孟跃的脸,缓缓把勺子吐出,慢吞吞嚼食着肉粥,他看见孟跃小巧的耳垂,渐渐染上绯色,微微勾唇。

    午后,孟跃撤了小桌,车内空间更宽,她让顾珩平躺着歇下。

    “你也睡。”顾珩道。

    孟跃拒了,她半坐在顾珩身侧,看着青年的睡颜,顾珩说话时,眼睛明亮不觉有甚,此刻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再次闭上,苍白面色一览无余。

    连唇色也淡了。

    孟跃抬手抚过他的脸,她不知道顾珩在查出是他哥哥们想要毒死他的时候,心中是何感受。

    吃不好睡不好,顾珩在病中,她离宫不回,孟跃都不知道顾珩怎么熬过来。

    而穆延来寻她,告诉她关于顾珩的病况,她是怎么回的?

    她以为顾珩在故意示弱,博她可怜,叫她心软回头,所以她义正言辞拒了,还扯出一堆大道理。

    ……愧疚如潮水包围她,这情绪压抑太久,此番寻着突破口,掀起滔天巨浪,将孟跃的理智淹没。

    而这复杂的情绪中,孟跃也不知道是愧疚怜惜,是后悔心疼,还是旁的。

    她分辨不清了。

    喉咙里犹似塞了棉花,呼吸不得,吐出不得。

    她腰间的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最后受不住,孟跃和衣躺下,她偏头看着顾珩的睡颜,无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鲜少后悔,可当初若知内里,她一定会采取更柔和的方式。

    她闭上眼,马车轻晃,如幼儿的摇篮,孟跃心力交瘁,不知不觉睡下,等她再醒来,已是深夜。

    车帘左上角搁了盏暖灯,灯罩上画着猛虎嗅蔷薇,生趣明媚。

    孟跃想起来,顾珩很喜欢老虎,他小时候穿着兽装,学老虎嗷呜嗷呜叫。

    “你醒了。”顾珩半坐在她身侧,青丝半挽,身披月色斗篷,灯光映着他清丽的眉眼,很有几分面薄春山,身若拂柳之态。

    孟跃眸光顿了顿,飞快收回视线,这才发现身上裹着百蝶穿花羊毛毯。

    顾珩扶她半坐起身:“先用饭,再喝药。”又道:“等会儿我让齐妈妈上车给你换药。”

    孟跃轻轻应了。

    第53章

    “驾——”

    一列轻骑踏过山路,直抵灵华寺山门而去,打头的手持腰牌:“天子近卫行事,住持来见。”

    几个呼吸的功夫,年过半百的住持行至正殿大堂,双手合十:“见过长史,不知长史所为何来?”

    “十六殿下何在。”

    住持亲领,带人前往后山,潘长史疑惑:“十六殿下为何不在庙里居住。”

    “长史有所不知,前几日庙中闯进流寇,十六殿下不慎受伤…”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抵达后山院落,见两名护卫侍立左右。

    潘长史道:“我等奉命迎接十六殿下。”

    院门从里打开,十六皇子一身玉袍,外罩浅色斗篷,乌发半挽,斯文病弱。

    潘长史眸光闪了闪:“殿下伤了?下官这就派人为殿下医治。”

    十六皇子摇摇头,温声道:“不必麻烦,本殿已经看过大夫。”

    “此言差矣。”潘长史道:“殿下千金之躯,若有三长两短,下官百死难辞。”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为十六皇子重新包扎伤口,叮嘱他按时用药,莫碰生水,十六皇子温柔笑道:“多谢老先生,我记下了。”

    老大夫多看他一眼,见他金质玉贵,却这样和气可亲,有些受宠若惊,临走了又多嘴两句,“殿下虽未伤及心肺,但也伤了皮肉,若非必要,莫要奔波。”

    这话不知是说给十六皇子听,还是给潘长史听。

    老大夫离去后,潘长史向十六皇子告退,退至院外。

    左右从属询问:“现下当如何?”

    潘长史默了默,当机立断:“一半人手保护十六皇子,其余人随我回京复命。”

    院外马蹄声远去,院内内室,孟跃对十六皇子目露欣赏:“你倒是会顺水推舟。”

    孟跃几乎可以想见,潘长史回京复命后,十六皇子庙遇流寇作乱,险些丧命之事,得稳稳扣在六皇子头上了。

    顾珩笑而不语,在榻上给孟跃剥鲜核桃。

    孟跃在他对面坐下,食指点了点小桌,“所以,尊贵的十六殿下,您是如何未卜先知自己会受伤,提前安排了一场流寇作乱的戏。”

    那时顾珩在江南,他受伤的前一夜,庙里闯了流寇。

    顾珩抬眸,双目圆睁,四分无辜三分清澈,还余三分委屈。

    “我哪晓得自己会受伤,当时只想着制造混乱,浑水摸鱼罢了。”

    孟跃不语,顾珩微微垂了眸,薄薄的眼皮遮掩大半眸光,似雾笼月,月辉削减,暗淡了下去。

    两人僵持着,良久,孟跃轻叹一声,“核桃不剥了?”

    顾珩抬眸,眸光又亮起来,“剥着呢。”

    鲜核桃剥了外衣,白生生的核桃仁清甜脆口,香满唇齿。

    孟跃咽下食物,问:“你打算在庙里待多久?”

    顾珩顿了顿,认真思忖:“等其他皇兄把六皇兄这尊大佛送走罢。”

    十六皇子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潘长史跪在御前:“臣着大夫为十六皇子号过脉,臣也亲自看过,十六皇子确是受了伤。据说是流寇进庙,十六皇子开始以为是普通流民,心生怜悯,不疑有他,谁知一人持双刃匕首刺来,十六皇子避无可避,只能空手握刃,方逃过一劫。”

    承元帝黑了脸,强压怒火挥退潘长史,洪德忠瞅着帝王神色,小心翼翼道:“圣上,这或许是意外。还是六皇子提醒您派人去中州的。”

    “是啊。”承元帝行至殿门前,看着灰暗天色,“潘长史说,根据十六的伤势恢复来看,他伤了有数日。按时间倒推,就在六皇子劝朕派人去中州前后,真是巧了。”

    如果十六不是受伤而不得不在庙里修养,而是因着遇袭,为防下一次刺杀,遂离开寺庙,事后十六向他解释,他是否会信?

    “六皇子确实聪颖,可惜用错了地方。”承元帝闭目,心中有了决断。

    次日圣旨赐下,皇六子稳重可靠,可堪大任,封为桐王,即日奔赴桐州,钦此。

    传旨太监叹道:“六殿下,圣命已下,您接旨罢。”

    六皇子牙关紧咬,红着目,一字一顿:“儿臣,领旨!”

    六皇子府一片悲声,惠贵妃听闻圣命,险些昏过去,在勤政殿外跪求:“圣上,桐州千里之遥,山多瘴气,蛇虫出没,炎热无比,您把皇儿封去桐州,是要他的命啊。”

    “圣上,求您收回成命,圣上——”

    惠贵妃钗落髻散,额间一片血色,“圣上——”

    殿门打开,洪德忠从里而出,惠贵妃眼中浮现希冀:“洪公公,劳你通传,我……”

    洪德忠低声道:“贵妃娘娘,您莫如此了。天子金口玉言,您晓得的。”

    惠贵妃跌坐在地,少顷,眼睛一翻,生生晕死过去。

    承元帝到底不算太无情,令六皇子离京前和惠贵妃见了一面。

    六皇子府外,惠贵妃几乎哭成泪人,紧紧握住儿子的手,“此去一别,不知我们母子何日再见。”

    “皇兄……”八公主泪如雨下。

    六皇子双目通红,深吸一口气,压下离别的不舍,低声叮嘱母妃和妹妹:“顺贵妃母子狡诈,你们要小心。”

    连串脚步声而来,六皇子寻声望去,太子打头,身后跟着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神情悲痛的十三皇子,难过的十五皇子,以及看好戏的十七皇子。

    三年限期已过,十七皇子解了禁,已经出宫建府,就在十六皇子府旁边。

    六皇子看向十五皇子,目光复杂,他看错了十六,怕自己再次看错了十五。于是六皇子不理会十五皇子。

    太子拍拍六皇子的肩:“天降大任,总要受些苦难,本宫相信六弟能将封地治理的焕然一新。”

    六皇子冷笑,“承太子吉言,我有今日,少不得太子……”他目光从四皇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一一看过去,咬牙切齿:“以及诸位兄弟厚爱。”

    太子眯了眯眼,随后一笑了之,一个出局的废物,何必计较。

    太子露过面,转身欲走,却听六皇子道:“你以为是你们逼我至此,其实是……”

    一众皇子疑惑看来,六皇子话至嘴边,忽然止了声。

    他在父皇跟前挑明十六的真面目失败了,为何还要提醒这群人?

    若太子他们信了,他被不声不响的十六打败,难道是光荣之事?

    若太子他们不信,他更是自取其辱。

    且不论太子他们信不信,他今日话出口。传到父皇耳中,恐怕更让父皇厌恶他。

    六皇子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神情渐渐平静,他看着太子,眼里罕见的露出笑意:“臣弟这就走了,惟愿皇兄年年有今日。”

    太子蹙眉,还要细问,然而六皇子挥别母妃和妹妹,带上家眷走了,马车轮子滚动时,六皇子看向人群中的十三皇子,终是哽咽:“十三,保重。”

    十三皇子强忍的眼泪掉落,他追着马车跑:“六皇兄,六皇兄,我们终会再见,莫与我断了书信,六皇兄……”

    六皇子冲他挥手:“十三,别跟了,回罢。”

    “六皇兄——”

    十五皇子上前扶住十三皇子,心里滋味难言,六皇兄临走前,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还以为他们感情比旁的兄弟好些。

    朗朗青天下,身后一群血脉相连的兄弟,十五皇子却感到一阵无边寂寞,他想十六了。

    此刻,很想。

    十五皇子把十三皇子送回十三皇子府,随后他往宫里递了牌子,道有要事求见。

    承元帝不解:“六皇子已经离京,十五还能有什么要事?”

    洪德忠赔笑:“老奴这就不知了。”

    承元帝默了默,搁下御笔,“罢了,让十五进来。”

    不多时,十五皇子进殿见礼,直言今日六皇子离去,他心中悲情,很是想念在中州的十六弟。

    “父皇,之前的谣言如此荒谬,您总不能信了罢,若如此,为绝十六子嗣,以后要十六出家不成?”十五皇子眼睛瞪的像铜铃,大有承元帝应一声,他立刻就闹了。

    承元帝又好气又好笑,嗔骂道:“你那般作势,小心朕治你一个御前失仪。”

    语调轻快,不似恐吓,倒似揶揄。

    十五皇子想了想,认真辩驳:“父皇,儿臣没有失仪,儿臣只是讲理。”

    承元帝:………

    真是一根筋。

    他挥挥手,打发十五皇子:“行了,你要去就去,等你十六弟的伤养好了,就把他带回京。朕看谁敢说三道四。”

    十五皇子听见他十六弟受伤,先是担忧。又听闻父皇给他们撑腰,心里又美了。

    一张脸悲喜交加,很是滑稽,他忙不迭给承元帝行礼告退,飞也似的离宫了。

    有十五皇子这一打岔,承元帝阴郁的心情好转许多。

    那厢十五皇子快马加鞭,一只飞鸟穿过密林,还没靠近院落,就被人打了下来。

    天子近卫捡起飞鸟,与同伴对视,“是一只野鸟。”并非信鸽。

    两人将此事隐下。

    窗边,孟跃收回目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顾珩紧跟其后,不需言语,二人心照不宣。

    又几日,院外传来动静,顾珩远远听见十五皇子的唤声:“十六弟,十六弟我来了。”

    孟跃悄然匿去,顾珩见状微微蹙眉。不给他多想,十五皇子已经逼近院门。

    十六皇子开门迎接,被人抱了满怀,好一会儿,十五皇子才松开他十六弟,看见十六皇子左手的包扎,心疼坏了,“我从宫里拿了最好的金疮药,肯定给你治好。”

    十六皇子微笑:“谢谢哥。”

    两人进屋说话,下人呈上茶水点心,十五皇子嚷嚷着要细看他十六弟的伤,十六皇子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看了。

    “好了七七八八了。”十六皇子道,他重新包扎伤处,理了理衣领。

    十五皇子略放下心,他在榻上落座,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牛饮,他快马而来,一路都没怎么歇息。

    顾珩看见他眼底青黑,心中动容:“我没什么事,你不必这般赶。”

    “我想着亲眼见过才算。”十五皇子放下空茶盏,顾珩把自己那盏茶给他喝。

    十五皇子又饮一杯,而后捧着空茶盏,徐徐讲述京中之事。

    六皇子临走前,不与他话别,终究是让十五皇子难受了。

    十六皇子撤走榻上小桌,与他十五哥并肩坐,一边安慰哥哥,一边问:“六皇兄也没提我?”

    十五皇子道:“你都不在京城,他提你干什么。”

    帐幔后的孟跃挑眉,十五皇子的话再次传来,“太子去送六皇兄,两人话里还别苗头。”

    孟跃思绪一转,了然。

    六皇子落到今日,纵使有她和顾珩的缘故,但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是诸皇子。

    六皇子郁郁难平,乐的瞧十六皇子对付其他皇子。

    至于孟跃,在六皇子心中,应是个死人了。

    谁能想到她连中数刀,跌进江中,还能侥幸逃生?

    六皇子想生见人,死见尸,但被其他皇子围攻的分身乏术,不了了之,才有孟跃的喘息机会。

    一步一步,都是孟跃推演之后,安排的退路。

    她信运,但更信自己。

    第54章

    日出东方,蓝色的天空下,一团一团的棉花云,层层铺散开来,又似一块块闪烁的鳞甲,秋冬日常有。

    孟跃随同顾珩回京,在十六皇子府休养,她打了一套练体拳法,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红蓼上前为她擦拭。

    时隔多年,孟跃与故人相见,红蓼没有一点生疏,只有为孟跃侥幸逃生的喜极而泣,欢喜的跟在孟跃身后,一口一个“姐姐”。

    “我带了早饭来,姐姐进屋用些罢。”

    孟跃莞尔,“你吃过没?”

    “吃过了。”红蓼嘻嘻笑,她如今变化很大,面色红润,四肢健壮,不见当年芦苇棒的羸弱身形。

    孟跃在圆月桌上用饭,红蓼坐在她身边,孟跃递给她一碟红枣糕,红蓼边吃边讲外面的事。

    虽然六皇子已经离京,但是六皇子的母家尚能喘息。宣兴伯府也好生生在京中,从前宣兴伯府与化名孟连穗的孟跃来往密切。孟跃一时半会儿不好在京中活动,省得给顾珩添乱。

    红蓼成了孟跃了解外界的人。

    红蓼说的信息杂乱,孟跃一边吃饭一边整理。饭后孟跃擦擦嘴,在屋内走动消食。

    她伤势未愈,打一套练体拳,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红蓼跟在她身边,一脸神神秘秘,孟跃想当没看见都不行。

    “说罢,什么事?”

    红蓼俏皮的眨眨眼:“姐姐猜一下。”

    孟跃:………

    孟跃轻哼一声,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你想说十六殿下。”

    红蓼眼睛睁圆,惊讶模样,随后又了然,“姐姐还是那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殿下出府去鸿胪寺当值时说了,如果姐姐嫌闷,可以假作小厮给殿下送午饭的由头逛逛。”

    孟跃挑眉,眸光转动,笑应:“好。”

    红蓼跃跃欲试:“我同姐姐一道,姐姐但有差使,我定不容辞。”

    孟跃夸她说话也有文气了,可见认真念了书。

    红蓼心里美滋滋,面上带了出来。

    一刻钟后,一辆青篷马车从十六皇子府后门离去,在城中转悠,途经麦坊时,孟跃看见麦坊里的陌生面孔愣了愣。

    红蓼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

    孟跃道,“此事我早有猜测,不必讳莫如深。”

    六皇子同宣兴伯府交情不浅,加之孟跃早在老太君跟前提过贩马之事,哪怕六皇子和孟跃不提,宣兴伯府也猜到“孟连穗”为六皇子所用,自然也听闻“孟连穗”在江南反水,坑了六皇子一事。

    这般前情,宣兴伯府如何还肯要麦坊。恐怕想起来都膈应。

    红蓼宽慰道:“之前的女娘们另寻谋生,有一两个困难的,殿下也着人帮扶了。”

    孟跃垂下眼,并不如何意外,顾珩向来妥帖。

    她欲放下车帘,忽闻一道稚嫩嗓音,三岁大的娃娃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沾着白糖放进嘴里,笑眯了眼睛。

    百姓常用蔗糖,纯如雪色的白糖价等黄金,若说孟跃在江南大量抛售烈酒对六皇子的打击有两分,她抛洒白糖制法才是真正打在六皇子要害。

    时人不傻,只是碍于知识垄断。如今得了白糖制法,大小商人生产,供应于求,寻常百姓也能吃得起白糖。

    牺牲六皇子一个,造福瑞朝百姓。

    孟跃的计划里,那厢刘生带着糖酒得利逃往隆部,她紧跟其后。

    六皇子有九成几率在诸皇子的围剿中离京,届时京里的商队前往隆部带来确切消息,她抛洒金银招人买马,隐居幕后,打造一支大商队重回京城,马匹换金,继而南下,将瑞朝的瓷器丝绸茶叶带去隆部,夹带私酒,一通走下来,其利润如雪球,越滚越大。

    只要她起势,往后种种,事半功倍。

    太子看着地位稳固,实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四皇子八皇子虎视眈眈,诸子夺嫡,鹿死谁手不好说。

    这就是孟跃的机会。

    这些年她送与孟家金银,结了因果,“悦儿”已故,她与孟家再无干系。

    她无所顾忌。

    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就是荣宠加身,千古留名。

    当年吕不韦从一介商人登顶吕相,如今多一介女相又如何。

    有些事起了念头就无法回头,最初孟跃只是想在春和宫混资历,到年纪出宫荣养。

    车帘落下,青篷马车远去,没在长街尽头。

    午正,鸿胪寺外行来马车,衙卫眼熟红蓼,笑道:“红蓼姑娘来给十六殿下送饭了。”

    红蓼眉眼沉静,矜持的应了一声,举止神态与孟跃颇为相似。

    待进了大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出一段距离,红蓼兴奋道:“姐姐,我刚才表现的怎么样?”她其实想问自己学的像不像。

    孟跃知她意,夸她:“很好。”

    红蓼开心不已,忍不住蹦蹦跳跳,随后又赶紧正身形。

    她轻车熟路带孟跃去十六皇子的办公房,小全子见她们二人来,眼皮子抖了抖。

    十六皇子轻咳一声,吩咐小全子:“正午日光刺眼,你去将门掩了。”

    小全子一步三回头,十六皇子郎心似铁,小全子出屋,红蓼也跟了出来,她快速将门合上,两人一左一右守在屋外。

    屋内光线削减,十六皇子上前拉过孟跃的手,孟跃挣了挣,没挣开。

    她跟着十六皇子坐下。

    十六皇子为她布菜,孟跃道:“殿下,你不必如此。”

    十六皇子回望她,神情正经,话不正经:“其实我更想直接喂你,而不是假惺惺夹菜到你碗中。”

    孟跃嘴角抽了抽,她忽然觉得顾珩给她布菜也不算什么了。

    屋内响起轻微的咀嚼声,两人吃相斯文,末了,十六皇子端起茶盏漱口,还往口中扔了一块薄荷糖。

    孟跃见状静默,顾珩递来一颗薄荷糖,含笑望着她。

    孟跃刚要接,顾珩手一躲,同时上前一步,他手中的薄荷糖递至孟跃嘴边,诱哄:“尝尝,是你喜欢的味道。”

    两人对视,少顷,孟跃微微启唇,那颗薄荷糖喂入她口中,温热的指腹擦过她唇瓣,轻轻按了一下,顾珩眸光一暗。

    孟跃拍开他的手,瞪他一眼,越过他去翻阅公案上的卷宗,顾珩扭身跟上她,软声哄:“跃跃,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要不,你按回来罢。”顾珩凑上脸,眼中期待。

    孟跃一个脑瓜崩弹他脑门儿,屋内传来“哎哟”的吸气声,孟跃抱胸哼笑,眉宇飞扬:“再闹腾还弹你。”

    那样鲜活耀眼,顾珩一时痴了。

    这就是他的跃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笑。

    他握住孟跃的手往自己脑门戳,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孟跃,眼中的情意满溢而出,“我练过铁头功,跃跃尽管弹。”

    情话要用嘴说,可是顾珩的眼睛迫不及待泄露情意。

    孟跃可以冷对阴谋诡计,却无法招架来自顾珩的浓烈爱意。

    重不得,轻不得,她不知道该拿顾珩如何是好。

    最后她敷衍的又戳了一下顾珩的脑门,这才抽回手。她在公案后坐下,顾珩就安静守在她旁边。

    良久,孟跃问:“你怎么会来鸿胪寺。”

    “不知道选什么,就来这里了,图一个清净。”顾珩道。

    屋内又恢复静谧,偶尔传来书页翻动声。

    傍晚两人一起回府,一起用晚饭,期间顾珩温了一壶清酒,三杯酒下肚,顾珩面上晕红,眼神迷离。

    “殿下,十六殿下?”

    孟跃扶顾珩回屋,一路上,顾珩哼哼唧唧,她将顾珩仔细放回床上,忽然腰间一沉,她失去重心,整个人跌在顾珩身上。

    孟跃狐疑:“殿下?”

    “跃跃……”十六皇子轻声唤,紧紧搂住她,孟跃无奈,“殿下,你先松手。”

    毫无动静。

    孟跃握住顾珩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儿,醉酒的人委屈大叫,孟跃脱了他的鞋,给他盖上被子。

    “跃跃别走…”孟跃的手被顾珩拽住,她将要挣开,看顾珩那可怜劲儿,只好在床沿坐下,如从前一般,隔着被子轻轻拍他哄睡。

    顾珩左手伤的重,掌心横着长长一条疤,还有些痂没掉干净。

    这么漂亮的手,如美玉一半,平生瑕疵,每每看见,孟跃总是心疼和愧疚。

    也是因此,她不知该如何向顾珩开口,她要离京去隆部,那里还有人在等她。

    愁绪如雾,漫上眉头,许久,孟跃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她见十六皇子呼吸平缓,试探着挣开十六皇子的手,为十六皇子掖了掖被子,轻脚离去。

    屋门合上,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眸光清明。

    十六皇子蜷缩指尖,握了握,仿佛还能感受到孟跃手心的余温。

    他缓缓抚上心口,重新阖眼睡下。

    十一月初,孟跃身上的伤好了七八,她不再犹豫,决定向十六皇子辞行。

    然而北狄五王子阿斯泰,隆部大王子桑弥同时抵京,打破京城表面的平静。

    金銮殿上,阿斯泰道塞外天寒,冻死大批牛羊,恳请瑞朝施以援手。

    桑弥附和。

    百官静默,不敢抬头瞧天子神色。

    十二冕旒之下,承元帝面色平静,眼中却是一片肃杀,“众爱卿意下如何啊。”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迟迟不语。这话怎么回都不对。

    隆部也就罢了,左右是瑞朝附属国。

    但北狄野心勃勃,近些年才老实,若是瑞朝施以援手,岂不资敌。他日北狄南下,今日赞与者保不齐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若是瑞朝不应,北狄挥兵南下,瑞朝站不住大义。届时瑞朝一应损失,总要寻几个倒霉蛋承担怒火。

    十五皇子见百官不言,刚要出列,被人拽住,一看是他十六弟。

    十六皇子微微摇头,十五皇子止了动作。

    户部尚书齐炔心下叹气,出列道:“圣上容禀,北狄和隆部有难,瑞朝与其互为友邻,老臣以为,我大瑞朝该相助一二。然,量体裁衣,量力而行,圣上虽有仁善之心,也不可枉顾实力,置我朝百姓不顾。老臣想着,不若老臣带人清点今年秋税,有个详细,届时再定夺不迟。”

    总结一个字,拖。

    阿斯泰审视户部尚书,眯了眯眼,狡诈的瑞朝人。

    承元帝神色缓和,“太子,你以为如何。”

    太子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以为齐尚书所言有理。”

    “臣等附议。”百官齐声道。

    四皇子温文有礼,“五王子和大王子远道而来,一路风霜,不若先做歇息,也好让我大瑞朝一尽地主之谊。”

    态度有礼,言辞端方,挑不出错。

    十六皇子出列,笑如清风拂柳,声若珠落玉盘,“也是巧了,正好我在鸿胪寺观摩,又与两位王子年岁差不离,我就托个大,与两位王子介绍京城风情。还望洛卿莫介怀。”

    鸿胪寺卿心中感激十六皇子接了这烫手山芋,面上道:“此事还得问过圣上才是。”

    十六皇子看向承元帝:“父皇,儿臣在鸿胪寺也待了一段日子了,不是毛头小子,你就让儿臣露脸一回罢。”

    承元帝半真半假道:“罢了,拗不过你。”

    按理,接待北狄王子和隆部王子一事,该由储君来。偏偏北狄和隆部来势不善。

    现下十六皇子和承元帝这父子俩在朝堂上演这一出,叫外人看来,活似十六皇子独得圣宠,而瑞朝安排如此受宠的皇子接待北狄五王子和隆部大王子,可谓给足脸面。

    瑞朝这边来瞧,就算最后瑞朝和北狄隆部谈崩了,好不好的,有十六皇子顶着。不伤储君脸面,不伤瑞朝脸面。

    散朝后,十六皇子亲领两位王子前往鸿胪客馆,位于皇城南部。

    出了宫门,阿斯泰不怀好意问:“十六殿下,我听闻瑞朝重尊卑,客馆从东至西,尊贵不同,敢问殿下,如何安置我与桑弥。”

    跟在十六皇子身后的朝臣步子顿住,鸿胪寺卿刚要开口,却听十六皇子道:“来者是客,我瑞朝大国对待客人,一向一视同仁。”

    不给阿斯泰发作机会,十六皇子又玩笑道:“不过五王子说的也对,瑞朝国民是重尊卑,真要论较起来,桑弥还得给我见礼。”

    桑弥脸色有些维持不住,谁让隆部是瑞朝的附属国。

    十六皇子揽过桑弥的肩膀,在唇边竖食指,“同你们玩笑呢,莫要给我父皇告状。”他让桑弥先上马车,又给了桑弥脸面。果然见桑弥脸色好转。

    阿斯泰心中暗恨,他此刻再抓着十六皇子,让十六皇子把北狄和隆部分出高下,他真要同桑弥离心了。

    鸿胪寺卿呼出一口气,默默跟上。

    其他朝臣对视一眼,各自散去,心中是何计较不得知了。

    同一时间,一名小厮回十六皇子府,向孟跃递消息。

    孟跃眉头微蹙,北狄和隆部怎么会这个时候派人来瑞朝。

    她扯了腰间钱袋子给小厮,“劳你辛苦,吃些水酒去。”

    小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接过赏,“多谢姑娘。”

    孟跃在屋内踱步,思忖北狄和隆部来意,对于二者说辞,孟跃一个字都不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

    孟跃回忆瑞朝今岁之事,少顷有了眉目。

    六皇子封王。

    之前朝臣上奏承元帝分封诸位成年皇子,都被承元帝驳了。

    如今六皇子封王,如同一个信号。有了第一位封王的成年皇子,很快就会有第二位,第三位。

    这对太子而言是好事,把有威胁的兄弟们都分封出去,他的储君之位就稳了。

    但对其他成年皇子们而言,则是危险信号。一旦分封,若无大机遇,这辈子也就止步王位。

    然,这终究是瑞朝内部之事,与北狄和隆部无关。

    但这一代瑞朝皇室又有些不同。

    帝王健朗,不足天命。皇子们接二连三长成,如狼似虎。

    搞的好了,是父正子敬,兄友弟恭,兄弟齐心开疆扩土。搞不好了,是子弑父,再来一出八王之乱,民不聊生。

    北狄和隆部此来,恐怕就是探探瑞朝皇室的底儿。煽风点火也就顺手的事。

    孟跃在榻上坐下,神情凝重。

    她原计划这两日离京去隆部,如今有变,还得从长计议。

    傍晚十六皇子回府,红蓼将他请去孟跃院里。

    孟跃道出心中所想,十六皇子接茬:“你若信得我,手书一封,我着人送信去隆部接应你的从属,你留京观察,如何。”

    孟跃思索一番,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遂点头应下。

    此事解决,孟跃问起两位王子之事,忽闻外面动静。

    “十六弟,十六弟…”

    孟跃抓起红木小桌上的茶盏,闪身躲进帘后,十六皇子心道跃跃真细心。

    他打开屋门,差点跟跑来的十五皇子脸撞脸。

    十六皇子扶住他,无奈笑:“慢些。”

    他引十五皇子进屋落座,红蓼奉茶,探头探脑的,被十六皇子淡淡扫了一眼,老实退下。

    十五皇子急吼吼问:“你今日都劝我不要冲动,你怎么揽这差事啊。”

    平日里太子不好做的活,都是老四老七老八他们去做的。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道:“十五哥,因为我想做点事,让父皇高看我一眼。”

    十五皇子噎住,好直白的话,但也好让人信服。

    十五皇子叹气,“十六弟,这个活……”十五皇子挠挠下巴,一脸纠结:“这个活不好干。”

    他看着自己斯文俊秀的十六弟,怜惜不已,真是个小可怜儿,笨笨的,呆呆的,毫无章法的讨父皇欢心,也不知父皇能不能明白十六的心。

    哎,一瞬间感觉父皇好冷酷无情。

    十五皇子郑重许诺:“十六弟,天塌下来,有十五哥给你顶。”

    帘后的孟跃神情微妙,话题怎么绕过来的?

    十六皇子笑应,在他十五哥如水的目光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清茶。

    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就好,不必深究。

    第55章

    孟跃能想到的事,皇室和重臣也能想到。

    勤政殿内,承元帝看向下首的太子,“十六如今把人安置了,之后你可有什么章程。”

    太子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十六与十五交好,正巧十五在禁军历练,不若寻个契机,十五在军营接应,让十六将桑弥和阿斯泰带去军营瞧瞧。”

    大臣们捋着胡须,深以为然。

    若是阅兵,不年不节的,显得太隆重,瑞朝反而有黔驴技穷之嫌。

    但桑弥和阿斯泰也要敲打,彰显我朝威风,震慑宵小。如此,把桑弥和阿斯泰带去军营一观我朝军士训练之勇猛,倒是个好法子。

    承元帝颇为满意,对太子道:“你既有章程,就按你说的做。你和十五十六,兄弟齐心,将此事做圆满。”

    太子拱手应是。

    四皇子敛目,父皇从头到尾都没提及他。一行人退出勤政殿,太子朝四皇子点点头,大步离去。

    四皇子回府,不多时,十七皇子找来。四皇子见是他,温和道:“你不在金吾卫,寻我作甚。”

    “我在金吾卫领的也是闲职,有没有我都无所谓。”十七皇子懒懒地靠在壁刻沧海翻涌纹的紫檀木榻上,拿过檀木小桌子的玉狮子摆件把玩,神情淡淡。

    四皇子心下叹息,当年十六身边的宫人之死,到底还是影响了十七。十七的限期虽解,父皇却并给十七分派正式差事。

    若说十七之事,还能以父皇公正严明骗过自己。

    六皇子在江南捅出那么大篓子,最后六皇子分封出京,惠贵妃安然无恙,没有呵斥,没有褫夺封号贬谪。

    他们的母妃还是齐妃,被压了一头。

    前朝后宫看似无关联,实则息息相关。

    父皇有意压着他们母妃,也是有意压着他们。

    四皇子眸光一沉,手中茶盏四分五裂,清透的茶汤洒了他一身。

    四皇子矜持起身,“我去更衣。”

    十七皇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将玉狮子砸在小桌上,上好的摆件缺了一角,美玉生瑕。

    他们不会一直被太子踩在脚下,就算父皇偏心,他们兄弟也会杀出一条血路。

    四皇子归来时,十七皇子已经走了,他看见檀木小桌上缺了一角的玉狮子,微微拧眉。

    那厢太子派人请十六皇子入东宫,两人商议,十六皇子应道:“我让十五哥加急训练一下,届时把桑弥他们带去军营,军士们也更有气势。”

    太子笑着拍了拍十六皇子的肩:“就知道你是可靠的,不过届时靠前的军士,挑选一些模样周正的,莫损了瑞朝脸面。”

    太子话中有话,十六皇子装作不知,他道:“好喔,到时候我跟十五哥提。”

    太子:“去吧,辛苦你了。”

    十六皇子腼腆笑,“能给皇兄和父皇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太子又夸了十六皇子几句,十六皇子识趣告退。

    一名幕僚从帘后现身:“殿下,十六皇子是否听明白了?”

    “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太子举着手中的白玉盅,神情不明,“父皇将此事交给孤,自然由孤说了算,他不顺台阶下,往后也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有好事没想着他。”

    十六皇子出了宫,小全子试探问:“殿下,咱们现下去哪儿,是不是去寻十五皇子。”

    “先回府。”十六皇子同孟跃商议。

    书房大门合上,屋内微暗,临窗榻桌上,香炉升着袅袅香雾,清心凝神。

    孟跃若有所思,“太子想安排他的人露脸。”

    十六皇子点头,“父皇看重他,此事就算上禀,父皇八成会顺水推舟。”

    孟跃看了一眼十六皇子神色,十六皇子无奈笑:“太子是储君,父皇与储君意见一致,于国于民是好事。”

    孟跃不置可否,她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蜜橘,刚撕开一点皮,橘子的甜香水汽飞溅,衬得香炉过分甜腻了。

    孟跃眉头微蹙。

    十六皇子把香炉拿出去,回来时,孟跃已经拨好橘子,分给他一半。

    十六皇子还没吃,心里就淌了蜜的甜。

    孟跃咬破橘瓣,汁水四溢,问十六皇子:“你怎么想的。”

    十六皇子抬眸看她一眼,又垂眸,不说话。孟跃就知道十六皇子心里有主意。

    “说说。”孟跃催促道。

    十六皇子咽下橘子,说起章利顺一案,孟跃静静听着,并不打断。那事之后,官职空缺,十六皇子向承元帝主动请缨,采取考核入职的法子。

    此次,他打算再次效仿。

    “太子估摸不愿意。”孟跃指出问题,十六皇子弯眸笑,“是啊,但是他把十五哥带进来了。”

    孟跃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肉,十五皇子这人,脾性不像承元帝,不太像庄妃,倒很像他外祖父。

    比起权衡利弊,更坚持自己认定的真理。

    只要十五皇子坚持军士选拔,承元帝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否了他。某种意义上,也算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恐怕事后承元帝还会跟太子说一句,你十五弟就那个狗脾气,别计较了。

    孟跃想了一下,把自己给逗笑,她问十六皇子:“如果太子没有把十五皇子带进来呢?”

    十六皇子道:“这种扬我国威的事情怎么会少了十五哥。”

    两人对视,孟跃从果盘里捡了一个橘子扔他怀里,“你剥。”

    那娇嗔模样,真叫十六皇子爱死了,他垂下眼剥橘子,心里痒痒的厉害,想要抱抱跃跃,喂她橘子吃。

    孟跃单手托腮,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天边云彩。

    顾珩一步一步都走的很稳,每个人的脾性拿捏准了。

    诸皇子中,除了十五皇子,还真没哪位皇子能在此事跟太子硬碰硬,最后还能在承元帝跟前落了好的。

    十五皇子知不知道,他疼惜不已的十六弟早把他看穿了。

    忽然,一瓣沁凉的橘子喂孟跃嘴边,她看了一眼顾珩,张嘴吃了。

    十六皇子眉眼舒展,眸中含情,仿佛汇聚了山水。孟跃也忍不住勾了勾唇。

    一刻钟后,十六皇子出府,孟跃戴上面具,跟在他身后。

    军营里,十五皇子正在操练一队军士,看见十六皇子来了,立刻停下,让军士们歇息,他笑道:“你咋来了。”

    十六皇子言简意赅,末了,提了一嘴道:“禁军人数众多,太子想要些模样好的在前面。”

    十五皇子当下就不乐意了,咋滴,战场上长得帅,敌人就不砍你了。

    十六皇子扯扯他衣袖:“太子发话了……”

    十五皇子更不高兴了,十六皇子叹道:“那如何是好。”

    十五皇子理所当然道:“军营里当然靠拳头说话,谁厉害谁……”

    十五皇子以拳击掌,有了。

    “我让军士俩俩对决,赢的人站前面。父皇也挑不出错。”

    十六皇子犹豫:“这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十五皇子摆手道,“就当平时训练了。”

    十五皇子想到就做,刚要张嘴唤人,被十六皇子捂住嘴,十五皇子下意识过肩摔,十六皇子摔了个结实。

    孟跃:………

    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

    苍天呐!!

    “弟,十六弟,对不住对不住!!”十五皇子忙不迭把弟弟扶起来,围着十六皇子打转,若非十六皇子阻止,十五皇子还要叫御医。

    一行人进入军帐,十五皇子恨不得扒开他十六弟的衣裳,看看有没有扯到他十六弟心口的伤。

    “我真没事。”十六皇子无奈的拉着十五皇子的手坐下,讲正事:“我拦你是有原因的。”

    十五皇子神情愧疚:“什么?”

    十六皇子道:“眼下桑弥和阿斯泰在京城,禁军这边动静过大,他们就知道了。所以我想,你悄悄地干。”

    孟跃戴的面具下,挑了挑眉,这事恐怕瞒不住太子。但转瞬孟跃就想明白了。

    太子不重要,十五皇子才是重点。

    十五皇子为此事费心费力,付出越多,就越不会让太子伸手破坏。

    因为是十五皇子,太子纵然生气,但十五皇子行事向来如此,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毕竟,十五皇子就那么莽撞一人,跟他计较什么。

    所以说,这件事换谁都不行,只有十五皇子能做。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细化章程,准确来说,是十六皇子单方面讲述,十五皇子拿小本本认真记,这种细节,十五皇子向来是最头大的,有他十六弟帮忙,再好不过了。

    一个时辰后,十五皇子出帐,风风火火去做事了。

    十六皇子在帐中喝茶吃点心,他喂孟跃一块焦糖色点心:“口感有些硬,但很有韧劲,还不错,你尝尝。”

    孟跃别过脸,十六皇子又绕一圈,站她跟前。孟跃转几次,十六皇子乐呵呵绕几次,好像两个人在玩一样。

    孟跃:…………

    孟跃张嘴吃了点心,味道确实还不错。

    十六皇子笑意盈盈,“我没骗你罢。”

    直到傍晚时分,十六皇子才离开军营,回到府上用过晚饭,两人在烛下对弈,孟跃道:“你极力促成选拔之事,有你的人在禁军。”

    语气肯定。

    十六皇子应了:“是。”

    孟跃上下打量他,十六皇子大大方方让她看,孟跃启唇:“你……”

    十六皇子:“怎么?”

    灯火摇晃了一下,十六皇子倾身向前,眼睛半阖:“我已经准备好被跃跃夸了。”

    那臭屁模样,顿时将孟跃的思绪拉回过往,冲散她复杂的心绪。她下意识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揉到一半,她的手顿住。

    十六皇子睁开眼,烛光映出他眼里的狡黠与得意。

    孟跃别开眼,欲收回手,却被十六皇子捉住手,按在唇边亲了亲。

    手背濡湿温热,蹿起一撮火苗,顺着胳膊,一路燃到孟跃心里。

    她耳根微烫,强行把手收回来,目光落回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势均力敌。

    孟跃落下黑子,占据微弱上风,十六皇子紧跟其后。

    烛火摇曳,孟跃静观棋局,烛火勾勒她俊秀英气的眉眼,孟跃微垂着头,漆黑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下半张脸完全隐没,而摩挲棋子的手纤毫毕现,修长有力,连红润指甲盖上小月牙也明晃晃,沉稳秀美。

    十六皇子手指蜷缩,喉咙滚了滚,眼睛直勾勾盯着孟跃,从她挺直的鼻梁,好看的眉眼,甚至两鬓细碎绒毛,给那样冷肃的一个人,添了两分可爱。

    孟跃似有所觉,回瞪十六皇子一眼,十六皇子敛目。

    孟跃思绪飞远。十六皇子与其他皇子不同,母族助力几近于无,其他皇子且不提,近的说十五皇子,十五皇子的外家是武将,却不势大,并不受承元帝猜忌。

    任谁来瞧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都会觉得十五皇子优势更显。

    十六皇子无权无势无财,他的一切,来源于承元帝。

    易地而处,孟跃也会选择从基层入手,天然的皇子身份能够提供机会和信息差,给对方指明方向,帮助对方往上走,这种利益中夹杂感情,最是难明,比简单的许利更让人忠心。

    但这个法子好是好,有一个致命缺点。耗时久。

    然,承元帝不足天命之年,还有的好活,纵观历史,不能说没有,但鲜少有实权帝王硬朗健壮时,让位储君。

    十六皇子这步棋,倒也暗合局势。他与孟跃起势形成鲜明对比。

    孟跃无所顾忌,行事快准狠。顾珩韬光养晦,步步为营。

    棋子落盘,声声清脆,最后黑子白子占据棋盘,平分秋色。

    十六皇子轻声:“平局?”

    孟跃眸若星子,湛然有神:“我执黑先行,贴了七目半,最后平局,是我赢了。”

    十六皇子莞尔,“跃跃说的是。”

    第56章

    次日,东宫派人请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十五皇子皱眉:“要事在身,有事回头再说。”

    十五皇子带着弟弟扎入军营,小太监又气又怕,回去添油加醋将此事说了,“殿下,您可是储君,十五皇子也太不把您放眼里了。”

    太子不悦:“行了,下去。”

    太子思索片刻,离宫前往军营,正好看见一群人比试,太子面沉如水,他找到十五皇子,目光扫过十六皇子。

    军帐内,太子道:“十六,你说。”

    十六皇子照实说,十五皇子憋着气:“皇兄想寻潘安是找错了地儿,军营里只有魁梧大汉。”

    太子:………

    太子一时不知是十六装傻,还是十五装傻。

    但回忆这二人过往,总觉得两人都傻的可能性更大。

    若换了旁人,太子强行更改,谁也说不了什么。但十五不同。

    太子不死心,试探了一句:“十五,这选拔停了,我给你派几个……”

    他话没说完,就见十五双目圆睁,胸膛快速起伏,气咻咻要跟他干一架的愤愤模样。

    太子:………

    太子软了两分口气,与他好说道:“十五,父皇将此事交与孤处理。”

    “太子不必拿父皇压我。好不好的,我自己去说。就算军棍加身,军营里也没有靠脸上位的。”十五皇子大步往外走,眼看着要进宫面圣。

    十六皇子和一干将领帮着拦下十五皇子,太子额头隐隐作痛,心头大骂十五皇子真是个狗脾气。

    堂堂皇子,动不动就军棍加身,不像话!

    但事已至此,太子只好作罢。到底气不平,临走前对十五皇子道:“你要死要活揽下这事,你最好办的漂亮,否则父皇跟前,军棍是没有,责罚却是少不了你俩。”

    十五皇子把胸膛拍的哐哐作响,“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交给我,你放心。”

    太子大步离去。

    十五皇子得意哼了哼,留意军帐动向的军士们也松了口气。

    太子离开军营,长随低声道:“殿下,此事是否禀报圣上,您是储君,十五皇子不敬……”

    “蠢货。”太子喝骂,一身寒意:“你眼睛是长脑袋顶了,没看见军营里那些眼睛。”

    这事说破天也是十五皇子有理,军营里不看武力看外貌?

    闹得不够大,是嫌他储君之位太稳当?

    太子把那多嘴的长随打发了,蠢钝如猪,还敢教唆他。

    这事他也没同承元帝说,储君要有储君的心胸,一点小事就上报,父皇怎么看他。

    在军营说那些话,都是吓唬十五的,可惜没把人唬住。

    太子默了默,问:“两位王子在哪?”

    “回殿下,两位王子还在鸿胪寺馆。”

    太子改道鸿胪寺,三人会面,阿斯泰趁机提出去京城逛逛。

    “那位十六殿下呢?”阿斯泰明知故问。

    太子笑道:“十六弟性子活泼,难以约束,孤此刻也不知他在何处。还望二位莫怪。”

    “太子殿下太客气了,小王也有年幼的弟弟,调皮得很。”

    一行人说着话,忽然蹿出一名瞎眼老妇,左右架住她,老妇声嘶力竭:“贵人,贵人知道八皇子府在何处?”

    “民妇有冤,民妇有冤——”

    太子心头一咯噔,阿斯泰和桑弥乐的看好戏,“殿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奇冤,不若上禀天子。”

    太子眸光冷冽,“一事一物皆有章程,既有冤,该去京兆府衙门。若人人有冤,都要上告天子,岂不是乱了套。”

    阿斯泰故作惊讶,眼中含着明晃晃恶意,“我还以为登闻鼓是真的,原来是戏文啊,百姓有天大的冤情,也见不到天子。”

    桑弥呐呐,隆部到底是瑞朝的附属国,桑弥不敢太放肆。

    偏是巧了,老妇呕出一口黑血,几欲昏死。

    阿斯泰嫌恶不已,“殿下快些走,她既要死了,随意扔街边罢,真晦气。”

    太子心口发沉,他知晓阿斯泰是在激他,但他却不能真将这喊冤的老妇弃之不顾。

    太子立刻派人请大夫为老妇医治,却得知老妇是强弩之末,若他坚持流程之说,老妇死在喊冤的半道,可真将瑞朝的脸踩地上了。

    日光晃晃,激的人阵阵眩晕,太子吐出一口浊气,或许他今日不该出东宫。

    十六皇子收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直觉不妙。他想了想,将此事转告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惊讶:“八皇兄犯事了?”

    十六皇子虚掩他的嘴,“十五哥,没定论的事别说,仔细祸从口出。”

    十五皇子点点头,但心里记挂此事。

    那厢孟跃也收到消息。

    时间掐的这样巧,还是在一国储君和两位外邦王子跟前。不论结果如何,承元帝都不会高兴。

    此事落了他的面儿。这等污糟事,怎能拿在外人跟前看。

    事情针对性太强,孟跃迅速排除朝臣,最后锁定几位皇子和大公主。

    与此同时,勤政殿内,太子,三皇子、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两位王子,五位朝廷大臣包括京兆府府尹在内,齐聚一殿。

    殿中老妇声泪俱下述冤,她有一独子,生的聪慧,年纪轻轻有了功名,还入了八皇子的明源堂。

    “…我儿不止一次念叨,八皇子欣赏他的才华,对他的文章夸赞有加,他满心欢喜,想要在春试中大展所长…”

    老妇说到此,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十一皇子厉声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诬告皇子是何罪名。”

    七皇子淡淡道:“十一弟何必疾言厉色,这老媪也未说控告八皇兄。”

    从开始到现在,老妇只询问八皇子府在何处,道自己有冤情。

    这话其实可以理解为,老妇想请八皇子为她做主,而不是要控告八皇子。

    十一皇子出声呵斥,反而把八皇子架起来了。

    十一皇子自知失言,瞪了七皇子一眼,低下头去。

    太子看了一眼他父皇脸色,安抚老妇几句,示意她说下去。

    老妇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儿一直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是,可是春试结束,我儿就傻了,一直在说不可能不可能。八皇子不会这样对他,最后…最后那可怜的孩子,不小心掉落河中身亡……”

    殿内静默,阿斯泰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问:“你儿叫什么名字。”

    “武稞。”老妇哭道,“民妇的儿叫武稞,县里的老学究都夸过的,明源堂的书生也赞我儿聪颖过人。”

    十一皇子面色铁青,刚要张口,被八皇子一个目光制止。

    太子环视众人,问老媪:“听你说来,武郎君倒像是落榜受创,才迷了心智。”

    “……不…不是。”老媪急忙忙道,她眼睛看不清了,摸索着哐哐磕头,直喊“圣上”

    “求圣上做主”,然而对着的却是三皇子。

    三皇子心中大骇,赶紧避开。

    老媪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沓纸,“圣上您看,这是我儿的文章,他没有剽窃,是旁人剽窃了他的文章,博了美名,被举荐当了官,我儿反被泼了脏水,圣上,求您做主啊——”

    老媪一语掀起千重浪,阿斯泰嘴角飞翘,努力压下来。

    八皇子一掀前摆,扭身跪下,“父皇,此事定有隐情,恳请父皇彻查。”

    太子硬着头皮道,“父皇,此事事关重大,切莫冤枉了好人才是。”

    “是啊父皇。”十一皇子言辞恳切,“事到如今,都是这老妇一面之词,不能因为她看着可怜就相信她。”

    十一皇子话音落地,方才还跪地哭喊的老媪哆哆嗦嗦摸索着盘龙柱,临死之际,从肺腑里挤出的力气,像要把心肝血都呕出来地喊道:“圣上,我儿委实冤枉!!”

    “嘭——”地一声。

    她一头撞死在龙柱上,血溅当场。

    第57章

    满殿寂静,那老媪的血仿佛顺着地毯蜿蜒,丝丝缕缕缠绕上八皇子的腿脚,一路飞上,浸入衣袍,没入肌里,深深嵌入四肢百骸中,顺着经脉汇聚成胸,将他一颗心缠紧了。

    十一皇子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中满是肃杀,好歹毒的心肠,这么害他们兄弟。

    京兆府府尹面色苍白,心头发苦,只觉他官职生涯到头了,仔细说来,他还不如上一届京兆府府尹。

    阿斯泰眼皮轻抬,满是戏谑,在这死寂的殿中,微微扬声,“这是,死无对证了?”

    他言语之下,已然是给八皇子定了罪。

    太子喝道:“王子慎言。”

    承元帝面色平静,然而龙案之下,手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因着太过用力,指甲都泛了白。

    “一个京兆府不够,那就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人都叫去。一日之后,朕要结果。”

    众人应是,老媪的尸首被带走,专人看管。

    京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街上来往官兵成倍增长,百姓们心有戚戚,小心避着,连议论也压低声音,不敢在此时犯忌讳。

    八皇子的明源堂被金吾卫接手看管,八皇子十一皇子暂时禁足府中。

    梅妃几次求见面圣,都被挡在殿外。

    洪德忠出殿,看着殿外等候的梅妃娘娘,那张面若桃李,目若秋波的脸上满是憔悴。

    他心下叹息,往头些年,这些娘娘们哪位不是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今岁倒好,前儿有惠贵妃为着六皇子哭求,如今又来一位梅妃。

    真是世事无常。

    洪德忠心下转过好几个念头,面上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对梅妃道:“娘娘莫求了,圣上心头窝火,您搁殿外求,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您说是不是。”

    “可是……”梅妃眼睛一眨,美人蹙眉,我见犹怜。她取了手腕玉镯,借宽袖遮掩塞给洪德忠,“公公,我儿实在冤枉,外使来朝的档口,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洪德忠不想收镯子,但他不收,梅妃今儿还有得闹,他收下镯子,“娘娘说的是,所以这个时候,您一定要沉住气。”

    他又安抚一番,梅妃总算离去。

    洪德忠回了殿,将梅妃贿赂他的镯子呈上龙案:“圣上,娘娘并未说旁的,只是将这镯子令老奴转交您。”

    承元帝瞥了一眼玉镯,没有印象。但他估摸着梅妃是想用旧物唤他心头旧情。

    承元帝不置可否,神色稍缓和些。洪德忠悄悄退下,他干儿子凑上来,低声道:“干爹,那镯子不是梅妃给您的吗?”

    洪德忠低喝:“你懂个屁。”

    有些贿赂能收,有些贿赂不但烫手,还能要命。如今叫圣上误会,回头梅妃知道了,也只会顺水推舟,还念他个好。

    他们这些没根的,唯一依靠就是主子看重,否则一个不好就是万丈深渊。

    那厢三司联通京兆府排查,大半日光景,就将武稞的生平摸了干净。

    武稞,至死时二十有四,临城人士,年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他念书颇有天赋,十八扬名,二十二入京,在京中为富贵子弟讲学为生,出入明源堂,其后在明源堂中颇有文名。

    二十三参加春试,落第,此后有传言武稞剽窃他人文章,武稞消失不见。

    至今日武稞寡母上京告御状,距离武稞死时已有一年光景,此时爆出,实在蹊跷。

    若武稞是受不了落第打击,亦或武稞剽窃他人文章,这事就罢了,算他咎由自取。

    若事有隐情,这事就大了。

    明源堂、八皇子,这牵连的何止数人。

    官府声势浩大,加之武稞寡母当街喊冤,此事一时传遍坊间。

    孟跃匿在茶楼角落,听着茶客们讨论不休,那滔滔不绝,信誓旦旦的模样,仿佛真相就在他们嘴中,一切是他们亲眼所见。

    孟跃摩挲茶盏,斜斜的日光透过海棠凌角式的隔扇窗,在桌面投下大小不一的光纹,明明暗暗,似水中投影一般。

    忽然,一道修长人影踏进茶楼,着锦袍,系美玉,二指宽的织金如意纹腰带勾勒他劲瘦腰身,矜贵逼人。

    茶楼的喧哗声一时止了。

    几年不见,十七皇子容色愈发艳丽,只眉宇间聚着一股狠意,双眸冷厉,常常令人忽略他的好相貌。

    孟跃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十七皇子,这个时辰,十七皇子应是在当值。

    她低下头,搁下一角碎银从后门离去,十七皇子似有所感,望向方才孟跃所在位置,隔扇窗下,光纹依旧,唯余一盏残茶。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孟跃出了茶楼,在街上闲逛,黄昏时候,她撞见官府拿人。人群自发列在街道两旁,孟跃匿在人群中,看见街道中间的男人大声喊冤。

    官兵冷笑:“省省力气罢,有冤去大理寺喊。”

    孟跃有心想跟去瞧瞧,但此刻天色将晚,她身份不明,迟迟未归的话,恐十六皇子担忧。

    片刻后,孟跃调转方向回十六皇子府,正好撞见出府寻她的十六皇子,甫一照面,十六皇子把孟跃抱了满怀,所有的担心化为一句:“回来就好。”

    孟跃庆幸自己选择回府,没有叫十六皇子担心。

    她回抱住十六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回屋说。”

    十六皇子点头,松开孟跃的同时,顺势拉住她的手,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行走,十六皇子讲述军营比试有了结果,夕阳西落,唯余一点残光坠在天边不散。

    暗淡的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雪白墙上,延出长长的影子,花影树枝陪衬左右,静谧而宁和。

    两人进了垂花门,入了厅里,十六皇子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孟跃的手,摩挲指尖,感受余热和粗砺。

    孟跃长年握剑持刀,手上布满大小茧,子,并不如寻常闺阁女儿的手那般细腻。

    厅中掌灯,暖黄色的光将室内的昏暗与冷意一道驱散,空中弥漫着暖暖的檀香。

    红蓼奉上红茶,临退下时,红蓼询问:“殿下,姑娘,是否传晚饭?”

    十六皇子道:“半刻钟之后再来。”

    “是。”红蓼体贴的带上屋门。

    孟跃将今日所见,包括茶楼遇见十七皇子之事,一并同十六皇子说了。

    十六皇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阴狠,转瞬即逝,孟跃再瞧去时,十六皇子双眸漆黑,努力睁大显无辜。

    孟跃饮了一口红茶,敛目道:“往后我会小心些。”她想说她不会给十六皇子添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话说出来,会伤顾珩的心。

    她明了顾珩的心意,纵使不应,也不该糟蹋。况且,她也并非想象中铁石无情。

    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亲昵,何尝不是她默许。

    十六皇子双手捧着茶盏,茶汤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茶身传入他手心,他呵出一口热气,微微垂首,雪白的脸上也被屋内暖意熏的有了温度,双颊晕红,姿容妍美。

    孟跃感觉喉咙有些干,又饮了一口茶水,一口一口,茶水见了底。她倾身给自己续上,被一只修长的手盖住,十六皇子道:“等会儿就吃饭了。”

    孟跃搁下茶盏,十六皇子道:“晚间儿我着人去大理寺打听,有什么消息与你说。”

    孟跃点点头。

    十六皇子又说些军营里的趣事,须臾,红蓼送来晚饭。

    屋内没有多余的杂音,偶尔十六皇子为孟跃布菜,两人对视,孟跃又错开目光。

    夜更深了,寒露重。

    大理寺灯火通明,三司会审,京兆府府尹陪审,公堂两侧的官差手持杀威棒,杵在地面,齐声隆隆如雷贯耳,很是骇人。

    别说犯事了的,就是没犯事儿的人身临此地,也要吓得肝胆俱颤,语不成声。

    惊堂木一拍,似惊雷乍响,开始审案了,鄵呈开始还能狡辩几句,随着证据一件一件往上摆,人证上场,鄵呈辩无可辩,面如死灰。

    大理寺的烛火燃了一整夜,大理寺卿等人带上口供证据,径直上朝。

    八皇子和十一皇子被传召,八皇子看见殿上跪着的男人,心头咯噔一跳。

    那人看见八皇子,忙不迭唤:“殿下,殿下救救我。”

    十一皇子愤怒,刚要把人踹开,被八皇子拦住。

    鄵呈,八皇子府中媵侍之兄,有些才华,但眼下来瞧,这才华有无怕是要打个问号。

    大理寺卿将事情原委到来,鄵呈念了几年书,可惜不精,而立之年还是白身,后借八皇子的裙带关系,出入明源堂,结识受人追捧的武稞。

    武稞本就仰慕八皇子,有心投在八皇子门下,一听鄵呈是八皇子“姊婿”,双方有意,迅速结交。

    武稞所写文章都会第一时间给鄵呈看,由他转呈给八皇子。

    有一次,八皇子当众夸赞武稞,令武稞大受鼓舞,认为鄵呈在八皇子面前为他美言。

    后来春试结束,武稞被指剽窃,鄵呈却在八皇子的人的举荐下做了官,武稞散尽金银,托人谋了一篇鄵呈被举荐时所做的文章,入目眼熟,那分明就是出自他手。

    武稞这才明了,他心心念念的八皇子,他心中高风亮节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弃子,急火攻心之下,武稞迷了心智,一个劲念叨着八皇子不会这么对他。

    而武稞的寡母操办儿子丧事后,一直想谋求真相,可惜地方官听闻涉及八皇子,避开不受,寡母一路碾转,强撑着一口气上京告御状。

    大理寺卿话音落下,偌大的金銮殿悄无一声。

    不知是谁叹道:“若非碰上太子殿下,这冤案恐怕就沉了。”

    太子眉头一跳,谁这么害他,此刻还拿他说事儿。

    八皇子呼出一口浊气,鄵呈给他看过几篇文章,道是在明源堂跟其他人学习所得,言之有物,中上作品。八皇子以为鄵呈是找代写,那时他正对鄵氏有几分喜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后来鄵呈求八皇子要了一个被举荐为官的名额。八皇子也爽快应了。

    ……一步错,步步错。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八皇子闭了闭目,转眼有了决断。他干脆的跪地认错:“父皇明鉴,此事乃是鄵呈借儿臣之势,残害人命。儿臣虽不知情,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儿臣其错一!”

    “儿臣御下不严,管束不当,酿成惨剧,此其错二。”

    “儿臣受蒙蔽不知,枉读圣贤书,更是有负皇恩,此其错三。”

    “错上加错,儿臣愧疚难当,恳请父皇降罪。”

    他神情诚恳,字字恳切,认错认的利落,却又避重就轻,口口声声都是底下人犯罪,连带了他。

    然而无一人敢指出不是。

    现下的档口,事情无可避免发生,当务之急是将事情影响缩小。

    犹如当初十七皇子逼死宫人,承元帝虽然愤怒,私下处置十七皇子,但明面上也会帮十七皇子粉饰太平。

    现下的八皇子一如当初的十七皇子。

    承元帝并不希望史书记载太多皇室腌臜。公道天理,没有皇室脸面来得重要。

    最后八皇子禁足半年,罚俸一年,查封明源堂。

    鄵呈欺上瞒下,谋害人命,不日处斩。鄵氏男丁流放,女眷充奴。

    举荐鄵呈为官的官员,褫夺官职,贬为白身。

    厚葬武家母子。

    四皇子敛目,抚过手上的绿宝石戒子,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阿斯泰知晓后,很是遗憾,他以为这件事能闹大呢,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

    阿斯泰到底不通瑞朝国情,只以为天子做了处置,此事就了了。殊不知,这只是开始。

    当初八皇子开设明源堂,为着招贤纳士,笼络人才,如今武稞一事出,稍有些心气儿和才华的,都得跑了。

    合着他们多年苦读,出谋划策,最后却是给八皇子的姻亲做嫁衣裳,还得被倒泼污水,落个声名狼藉,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搁谁能忍!

    第58章

    天色愈发冷了,天灰沉沉,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今儿实在不是瑞朝将士逞威风的好日子,于是十六皇子歇在府中。

    暖厅里置了两个炭盆,屋内热意蒸腾,温暖如春,十六皇子在红泥小炉上翻烤蜜橘,一个个金黄色蜜橘烤的油亮亮,然后用镊子夹到碟子里冷一冷。

    两人正说着八皇子一事,幕后之人狡猾。原本武稞枉死,圣上狠狠处置八皇子,或是八皇子对外表现出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的模样,给予武稞族里补偿,八皇子也还能拉回一部分人心。

    偏偏外使在侧,朝廷只能快刀斩乱麻,读书人们一瞧皇室这态度,再看八皇子沉默躲避,心都凉透了。

    人心易热,但凉过一回再想捂热就难了。这才是打在八皇子要处。

    背后之人把每一步都算进去了,可谓心思刁钻。

    十六皇子撕着橘子皮,腾腾冒热气,空中漫出一股甜香,他将完整的橘子肉递给孟跃,“跃跃认为是谁干的。”

    孟跃欲答,瞥见十六皇子含笑神情,不答反问:“你觉得是谁?”

    十六皇子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肉,果肉加热有些酸,他嘶嘶吸气,好一会儿才把果肉咽下肚,哼哼:“我们一起说,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孟跃似笑非笑,“若是猜的不同,可见我们想法差异很大,不是一路人。”

    “当然不是了。”十六皇子立刻反驳。他向孟跃跟前倾身,理直气壮:“如果猜的不一样,是人之常情。如果猜的一样,那就更好了。”

    没有好和坏,只有好和一般。

    孟跃也不逗他了,与十六皇子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十七。”

    炉上铁网下爆开火花,噼啪一声响,又消弥无踪。

    十六皇子在短暂的怔愣后,一张漂亮的脸蛋绽放出明媚的笑容。

    “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是天作之合。”十六皇子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肉,这次不觉得酸了,反而甜滋滋。

    孟跃轻笑:“你怎么会想到十七皇子?”

    十六皇子俏皮的眨眨眼,“排除法,你教我的呀。”

    两人还欲再说,小全子急吼吼来报:“殿下,殿下,有事!”

    昨儿夜里天寒,二皇子没熬过来,病逝了。一早给宫里报了消息,这会儿才传至各府。

    孟跃和十六皇子对视一眼,孟跃立刻放下橘子,擦了擦手,回内室换衣戴面具,跟着十六皇子出府。

    他们赶去时,太子刚好从马车下来,神色不太好看。

    孟跃收回目光,于太子而言,二皇子死的委实不是时候。

    但他们到底是兄弟,不能置之不理。承元帝的意思是,二皇子的丧事低调着办。

    十五皇子凑在十六皇子身边,小声嘀咕:“怎么阿斯泰他们一来,京里就闹出这么多事。”

    十六皇子问:“那你要去庙里拜拜?”

    “咱们皇祖母见天儿拜,她之前风寒不愈,听说求神拜佛给治好了。”

    十五皇子翻了个白眼,求神拜佛真那么有用,那他求菩萨保佑瑞朝打败北狄行不行。

    近的来说,求神拜佛有用,二皇兄也不会没了。

    “见过十五殿下,见过十六殿下。”穆延向二人见礼。他曾是十六皇子伴读,也算同皇子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今日得到消息,穆延也来了。

    孟跃不动声色挪十六皇子身后,她回京之事没有知会穆延,十六皇子也默许了,帮着孟跃隐瞒。

    倒不是防着穆延,而是穆延晓得前后事情,又要着急上火,平添烦忧。

    一行人进府,说是帮忙,其实府里自有人收整,皇子公主们只要露个面儿,上柱香就行。

    只二皇子还未封王就去了,追封与否,二皇子的家眷如何安置都是问题。

    宗正寺那边肉眼可见的麻烦,太子神情更凝重。

    晌午,十六皇子离开二皇子府时,看着府前白幡,神情莫测。

    孟跃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回去时,穆延同十六皇子一道儿,他语气里很是伤感,“虽然早晓得二殿下长年卧病,迟早有这一天,但他真的去了,还是叫人心里闷闷的。”

    车前架跟着赶车的孟跃闻言静默,穆延还是那个穆延,一点儿没变。

    十六皇子宽慰:“人总有一死,不过早晚。”

    穆延想说点什么,话出口又是一声叹息。

    马车行至十六皇子府,十六皇子邀请穆延留下用饭,穆延推辞了。

    十六皇子顾忌着孟跃,也没多挽留穆延。

    于是,十六皇子令车夫将穆延送回穆府。

    穆延惊道:“这是殿下的马车,如何使得?”

    十六皇子温声道:“天色阴晴不定,二皇兄就是受寒去了,活着的人该引以为戒。与身体康健比起来,一辆马车算什么。”

    穆延感动不已,向十六皇子拱手一礼:“殿下如此看重我,我…我……多谢殿下。”

    车帘放下,马车远去。

    十六皇子回府后,召了十来个心腹,一通吩咐。

    孟跃从屏风后走出,“明日你想跟北狄的人交手?”

    否则孟跃想不出,十六皇子今夜夜探鸿胪寺馆所谓何事。

    十六皇子点点头,他在榻上落座,单手手肘抵在檀木小桌上,与孟跃道:“我原是想着军士演练震慑他们,但是京里一而再,再而三出事,瑞朝威信降低,得寻个法子找补回来。”

    “再者,我把十五哥扯进这件事,固然有我的私心,但不是为了让他惹一身骚的,总得把事情办漂亮,才能堵了旁人尤其是太子的嘴。”

    孟跃走过去,与十六皇子同榻而坐。她想了想说,“事情一件接一件,我觉得是有人故意搅浑水。”

    二皇子死的太寸了。

    十六皇子洗耳恭听,他双腿并拢,抵着红木小桌的手也收回,微微侧身,正面看向孟跃,一副学生听先生教导的乖巧模样。

    孟跃眸光闪了闪,心头一软,不可否认的有被戳到。

    她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八皇子失人心,原本聚在他身边的贤士何去何从?我托从前相熟的乞丐留意城门处,离京的读书人并不多。”

    “现下二皇子一死,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谁还留意八皇子那边的破事。有心人就有了可乘之机。”

    十六皇子略一琢磨,忽地起身,行至孟跃跟前,拱手深深一揖。

    孟跃扶住他手,无奈:“你这是作甚?”

    “我以为我想的够周全了,没想到与跃跃一番交流,我还有很大不足。此番多谢跃跃指点,给我查漏补缺。”他顿了顿,一本正经道:“多谢孟夫子。”

    孟跃耳根微热,“你别闹。”

    十六皇子顺势握住她的手,微微倾身,两人靠的极近,呼吸交缠,孟跃有些受不住别开脸,那道热息擦过她的耳廓,暧昧低语闯进她耳中:“跃跃,没有你,我真的不行。”

    屋外夜色如墨,鸿胪寺馆起了动静,还好没有人员伤亡,虚惊一场。

    鸿胪寺卿给两位王子赔罪,好一通保证,才将人安抚下来,晚上都不敢回府,只待在鸿胪寺中。

    一夜过去,太子强打精神前往军营。

    他也不计较旁的了,任由十五皇子负责军营演练一事,虽说之前横生波折,但阿斯泰和桑弥被十六皇子带进军营,看见瑞朝孔武有力的军士,锋利的军刀,神情凝重。

    太子见状,沉郁的心情这才缓和。

    此时,十六皇子笑道:“五王子也带了北狄勇士来,不若与我们瑞朝的将士切磋一番如何。”

    太子皱眉,刚要打断话茬。

    阿斯泰就应了,他来探探瑞朝人的深浅。

    双方并非传统的单打独斗,而是北狄出三十人,瑞朝出三十人,各占据场中东西,两刻钟为限,谁能抢到场中的彩旗,并一直拥有,直到时限耗尽,谁就赢了。

    阿斯泰眯了眯眼,十六皇子面上波澜不惊,阿斯泰靠近他:“十六殿下,你觉得谁会赢。”

    “你这问题问的,我十六弟是瑞朝人,肯定认为瑞朝将士赢啊。”十五皇子一脸“你怎么这么笨,问这种傻问题”的不屑模样。

    阿斯泰太阳穴青筋跳了跳,十六皇子打圆场:“五王子,我十五哥虽然话糙,但理儿不糙,莫非你身为北狄人,打心眼儿里希望瑞朝将士能赢。”

    他言语温和,却是绵里藏针。

    阿斯泰被噎的不上不下,扭身走向太子。瑞朝皇室中,还是太子殿下更有风度,令人如沐春风。

    而不是像十五这样的愣头青,堵人话头,以及十六皇子这样面上笑盈盈,说话同样噎人的。

    真是一丘之貉。哼!

    巨大的演练场上,号角吹起,战鼓声声,在一众军士屏息之中,场中双方同时向演练场中心的彩旗奔去。

    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一边埋怨十六临时改主意不知会他,一面又暗自紧张,此次对决只能胜,不能败。

    第59章

    天空澄净,白云如絮。

    演练场上尘土飞扬,拳拳到肉,又一名北狄兵士倒下,阿斯泰稳不住了:“太子殿下,你们两人对战我们一个北狄勇士,胜之不武。”

    太子微微一笑,“王子这话说的没道理,双方都是三十人,混战之下,瑞朝军士友爱互助,联手打败敌人,怎能算胜之不武。”

    十五皇子点头:“没错没错,战场上谁跟你一对一。”

    十六皇子敛目轻声,淡淡接茬:“瑞朝军士二对一,北狄也能二对一,怎么没有?是不想吗?”

    阿斯泰瞪着十六皇子,双目几欲喷火。

    少顷,北狄兵士纷纷聚拢,与瑞朝军士僵持,阿斯泰面色才好看些。

    孟跃匿在人群后,静瞧。

    因着是友好切磋,双方都没有带武器,赤手空拳,但也能看出双方军士不同。

    瑞朝军士稳打稳扎,北狄人身手更灵活,孟跃猜测与北狄人长年在马背生活有关。

    骑马是个技巧活,轻不得重不得,双腿夹马腹过于用力,马得尥蹶子。

    但是打仗不止靠武力,还得靠脑子。

    很快,十八名瑞朝兵士正面直攻,左右各六人切断敌人逃路,瞬间将北狄士兵的堡垒阵型击破,生生凿开一个口子。

    阿斯泰看的咬牙切齿,面色扭曲,太子负手在后,紧握成拳才抑制着没大笑出声。

    十五皇子没那么多顾忌,拍手叫好,“不愧是层层选……”

    “咳——”十六皇子出声,止了十五皇子的话,十五皇子关切:“你昨儿着凉了。”

    孟跃嘴角抽了抽。

    十六皇子神情微滞,随后恢复如初,虚弱道:“有一点。”

    十五皇子重心放在他身上,太子见状松了口气,他真担心十五嘴上没把门,把选拔之事说出。

    只管台上风光,台下辛苦就不必提了。有些事不能放台面上说。

    两刻钟时辰到,瑞朝毫无悬念的胜了,年轻军士用力挥舞彩旗,将士们士气高涨。

    太子也目露欣赏,把方才出众的几名瑞朝士兵叫到跟前说话。

    孟跃注意到,打头的那个,飞快往十六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太子无所觉,对几人不吝夸赞,阿斯泰气不过,插嘴道:“太子殿下,我听闻瑞朝都是三局两胜,一场胜负说服不了人。”

    太子面上喜意收敛,眉目漆黑锋利,冷冷的回望阿斯泰。

    阿斯泰心里有些打怵,但还是强撑着,“北狄军士一路辛苦,初到京城,水土不服。太子殿下,您看这……”

    十五皇子不高兴,刚要开口,十六皇子虚弱的趴在他肩头,低声呢喃:“十五哥,我头有点晕。”

    孟跃默默挪开目光。

    十五皇子揽着十六皇子,叫人给十六皇子送热水,哪里还顾得上阿斯泰。

    孟跃:………

    众人望着太子,等他拿主意,少顷,太子笑道:“一场胜负确实说明不了什么,不知五王子还想比什么。”

    阿斯泰心思转的快,“骑射罢。”他也退了一步,“今日大家乏了,明日再比如何。”

    太子矜持颔首,回宫将此事告知承元帝。

    “阿斯泰观摩军士演习时,十六提出切磋,事后儿臣问过十六,十六说这几日京中事多,仅是军士操练,不足以震慑北狄和隆部。所以才有这一遭。”

    太子说的客观,但细细一琢磨,会发现他将自己完全摘出去。

    事情成了,是太子统驭有方。事情没成,是十五十六自作主张,他想拦,没拦住。

    承元帝道:“十六年少冲动,念在他是好心,这回就算了。”

    太子应是。

    少顷,太子退下。

    承元帝行至殿门,看着巍巍皇城,一声叹息。

    洪德忠赔着小心,“太子殿下如此进退有度,是瑞朝之福啊。”

    承元帝扯了扯唇角,却没应声。

    太子不能说做的不对,十五十六也确实自作主张了,但是太子把责任撇的干净,总叫承元帝心里不得劲儿。

    次日第二场比骑射,双方平局。

    第三日,双方兵士单打独斗,三局两胜,阿斯泰眼瞧着要输了,道自己手下水土不服,比不了,耍赖扯了一个平局。

    然而第一日瑞朝获胜。后面两场平局,如此算来,还是瑞朝赢了。

    顺贵妃知晓后很是松了一口气,待十六皇子跟着太子进宫复命时,孙嬷嬷把十六皇子请了去。

    顺贵妃看着儿子,半晌道:“瘦了。”

    “劳母妃挂念,儿臣今晚就多用半碗饭。”

    顺贵妃噗嗤笑出声,“你啊。”

    母子俩坐榻上说话,孙嬷嬷带着宫人退下,殿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顺贵妃叹道:“珩儿,我知你是想在你父皇跟前露脸,得你父皇看重,但凡事有度,你可知道?”

    十六皇子干脆利落认错,“母妃,这次是儿臣心急,自作主张。儿臣再不敢了。”

    他这番保证果然安了顺贵妃的心,顺贵妃拍拍他的手:“好孩子,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安稳稳过日子。”

    十六皇子应是,直到顺贵妃又开始提及皇子妃人选,十六皇子寻个由头溜了。

    顺贵妃嗔怒道:“这个皮孩子,方才本宫还夸他乖顺,这会子又由着性子来了。”

    十六皇子出了春和宫,沿路行走,目之所及,一如当初。

    他眼中闪过一抹怀念,上前抚摸假山石头,他九岁那年,与宫人太监捉迷藏,跃跃是第一个找到他的,却没有出声,反而帮他躲着其他人。

    他们两个人藏在假山后,靠的极近,鼻间不知道是园里的花香,还是跃跃身上清淡的草木香,很好闻。有人找过来时,两人都屏了气,跃跃把他护在怀里,天大地大,只剩那一片小空间是真实的,他听见彼此快速激烈的心跳声。

    如今再看,这假山并不大。

    身后传来脚步声。十六皇子回头,眸子明亮,却没什么情绪。

    十七皇子双手抱胸,勾唇笑意,“好久不见了,十六。”

    小全子有些担忧的望向十六皇子。

    十七皇子嗤笑一声,“怎么,你现在身边就这么一个窝囊东西。”

    “小全子很好,你不要羞辱他。”十六皇子郑重道,这话很直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像稚童一样表达诉求。

    但听在小全子心中,十分动容,他紧张的挡在十六皇子跟前,一脸警惕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不屑,“这就是你笼络人心的方式,低劣。”

    他越过十六皇子,两人擦身而过时,十七皇子低声道:“想让父皇瞧得上,做事也周全些,顾头不顾腚,难看得很。”

    十六皇子沉默不语,待十七皇子走远了,小全子才红着眼安慰十六皇子。

    “我又没往心里去,我不难过。你也莫往心里去。”

    小全子呼吸一口气,用力点头。

    两人出了宫,一路回皇子府,十六皇子与孟跃说起宫里遇见十七皇子的事,添油加醋描述十七皇子羞辱他。

    暖厅内,两人对榻而坐,十六皇子手持缠枝纹白玉盅,微微俯首小抿一口,抬眸看孟跃的反应,一副顺从柔弱的模样。

    孟跃莞尔:“难道不是你故意漏的破绽?”

    十六皇子唇口微张,一脸惊讶,“跃跃在说什么?”

    孟跃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搁下茶盅时,发出轻响,她双手拢在袖里,眉目沉静:“事不可太清,人不可太尽。”

    且不说十六皇子提前与太子通气,太子会不会应,平生波折。

    就算太子应了,十六皇子事事做的完美,太子会乐意?

    承元帝会高兴?

    不,他们会下意识防着十六皇子。

    为何承元帝和太子对十五皇子容忍度高,因为十五皇子一眼能看穿,十五皇子莽,藏不住事。

    是可控的。

    孟跃和十六皇子至今只寻到十七皇子谋划武稞一事的轻微痕迹,他很早之前就动手了,天衣无缝。

    但有时太完美,本身就是不完美。

    在帝王有所怀疑时,帝王无法查清一件事,比让帝王查清一件事更恐怖。

    十六皇子拢着茶盅顿了顿,又饮了一口红茶,手顺势挡住半张脸,眸光落在孟跃身上,眼睫颤落,“我才疏学浅,听不懂。”

    孟跃哼笑一声,不再拆穿他,揶揄道:“改日你寻个机会把十七皇子约出来,半道套他麻袋,揍他一顿出气,如何。”

    十六皇子唇角飞翘,故作矜持道:“跃跃说的有理,回头我试试。”

    孟跃:………

    孟跃转移话题,“比试已了,我看阿斯泰他们可能会在宫宴上重提求助之事。户部那边还打算拖?”

    “会出于道义给一部分。”但这种事就不是十六皇子置喙的了。

    果然,两日后的宫宴之上,瑞朝上下言笑晏晏,阿斯泰搁下酒盏,起身行礼,向承元帝重提求助之事:“尊敬的圣上,感激您的款待。但我在大瑞朝宿暖阁,食羊肉,品佳肴,而我的同胞在冰天雪地受罪,生死难明,我心中实在愧疚。”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凝滞,丝竹之乐都变得刺耳。

    七皇子饮了一口酒,温雅一笑,四两拨千斤道:“五王子说的是,不瞒五王子,若非你和桑弥王子两位贵客登门,寒冷时节,瑞朝也不会频频摆宴,毕竟瑞朝百姓也只是饱腹。”

    阿斯泰道瑞朝奢靡,但瑞朝是迎接客人。

    若说瑞朝贫苦,可百姓冬日能饱腹穿暖,不缺力气。若有敌人来犯,有的是铁刀长木仓。

    但百姓也只是饱腹,你要多了粮食,瑞朝百姓就要饿肚子,那不能够。

    道义站稳了。

    桑弥呐呐不言,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他已经歇了心思。瑞朝能给隆部多少粮食,都是隆部赚的。

    阿斯泰几乎维持不住笑,最后冷脸坐下。再一次认识到瑞朝人的狡诈奸恶。

    不过,这一趟他也不是全然无收。

    阿斯泰垂眸饮尽盏中酒,瑞朝皇帝的儿子们,个个智勇无双,远胜虎狼。

    他已经领教过了。

    但是瑞朝的皇位只有一个。

    他看向帝王左下首英俊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能扛几时。

    左右北狄有的是时间等。

    又几日,阿斯泰和桑弥带着粮食离京,先时在与北狄比试中,表现亮眼的兵士也得以擢升,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得了赏赐。

    太子更不必提,朝堂上,上至天子,下至百官,将太子夸的天下无双。

    十一皇子冷眼瞧着风光无限的太子,而后缓缓低下头。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期间,太后前往万福寺祈福,在庙里歇了半个月。

    红蓼提着炭火进屋,一边给炭盆里加炭,一边对孟跃道:“姐姐,太后娘娘还在庙里住着。她老人家都去万福寺礼佛,可见万福寺是极灵验的,年前我是没机会上香了,等年后人少些,我一定要拜拜万福寺的菩萨。”

    第60章

    京里的冬日寒冷干燥,多风少雨。远方的风吹过,兜头打来,脑子都是一阵阵眩晕。

    十五皇子的正妃查出身孕,十五皇子愣头愣脑,庄妃不放心,把身边得用的老嬷嬷派去十五皇子府。

    顺贵妃羡慕不已,与庄妃闲聊时,半真半假道:“十五和十六只差一岁,如今十五都要当爹了,十六还没个定性。”

    庄妃宽慰她:“十六主意正,或许翻年就有好事了。”

    顺贵妃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愈是近年关,京里愈是热闹,十六皇子带着孟跃在京里转悠。

    他们经过鸿禾玉斋时,孟跃掀起帘子瞧了瞧,十六皇子透过车窗跟着看去。

    来往者衣饰崭新,却不华丽,十六皇子道:“我着人盯着此处,并无动静。”

    孟跃刚要放下车帘,却见两名僧人进入玉斋,在堂内短暂停留,被掌柜引着入了内室。

    孟跃心底生出一丝怪异,悄然压下,随后提出去寺庙转转。

    十六皇子眼睫微垂,抬眸时轻声道:“万福寺那边因着皇祖母的缘故,人满为患,咱们去了也是人挤人,不若去城南的灵缘寺,也很是灵验。”

    他话音落下,马车外传来一道紧张又忐忑的男声,“月娘,咱们去灵缘寺罢,那里供了观世音菩萨,听说是保姻缘的。”

    随即一道清脆女声嗔怒道:“谁要同你求姻缘,不知羞,呸。”

    “月娘别走啊,月娘,月……”声音远去了。

    马车内陷入一阵无言静默,孟跃看见顾珩面色都僵了,轻笑出声。

    顾珩委屈巴巴望过来,怀抱希冀:“跃跃,我真的很想去,你会陪我去吗?”

    孟跃唇角勾了勾,轻哼一声,没应也没否认。

    顾珩欢欢喜喜越过马车中间的檀木桌儿,同孟跃挨着坐,“跃跃你对我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我给你剥葵花子。”

    孟跃微微侧首,顾珩说的词儿,同她当年哄顺妃的词儿相差无几,既视感太强了。

    顾珩一面剥葵花子,一面哼小曲儿,轻快悠扬,很是好听。

    孟跃想起在江南养伤时,顾珩吹玉箫,清冷悲伤,箫声不言声声唤,无可奈何花落去。

    如今回想,记忆里画面都蒙了一层雾,连日出天明也是冷色调,心头沉甸甸。

    她不愿顾珩伤心。可她与顾珩不是一路人。

    “跃跃,你吃。”顾珩献宝一样的奉上葵花子仁,递至孟跃唇边。

    孟跃抬手要接,顾珩又凑近她一点,“我喂你,你以前也经常喂我吃东西。”

    孟跃扣住顾珩的手腕,接过葵花子仁,“你以前是孩童,我现在是成人。”她仰头将葵花子仁塞嘴里,配着顾珩失落的神情,口中葵花子仁愈发浓香四溢。

    她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马车平稳行过长街,将一切喧嚣甩在身后,径直前往城南。

    出乎意料的,灵缘寺也香客众多,顾珩撩起车帘,看着上山石阶密密麻麻的人群,傻眼了。

    怎、会、如、此?!!

    他搁下车帘,愣愣的坐回车内,一脸受打击的可怜模样,孟跃默了默,“真想去?”

    顾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眼睛睁的圆圆的,比方才蔫蔫的眼睛大了一倍。

    孟跃从马车暗格里掏出精铁面具,扣在脸上,“走罢。”

    她先行下车。

    十六皇子紧跟其后,小全子也乐呵呵要跟,被十六皇子无情阻止。

    小全子犹如雷劈,“殿下,您不要撇下小的啊。”

    顾珩低声道:“我同跃跃求姻缘,出双入对,你跟着干什么。”

    云后的太阳破云而出,一束光线落在顾珩眉心,显得他正义凛然,仿佛他说的是什么金科玉律。

    小全子顿时被震撼的说不出话,回过神来,十六皇子和孟跃没入人群里,消失不见。

    小全子:………

    小全子抹了把脸,赶着马车去旁边等候,省得碍了后人的路。

    汹涌的人潮里,孟跃和顾珩靠的极近,忽然她手心一热,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握。

    孟跃偏头望去,顾珩抬头看庙宇,耳根却染上薄红。

    孟跃垂眸一笑,手指弯曲,回握住了顾珩。

    这一段拥挤的上山路不再漫长,顾珩由衷的希望再长一点,奈何路有尽头。

    庙宇前面供奉弥勒佛,背面才是观世音菩萨,顾珩去买了香,两个人并肩在菩萨像前燃香敬拜。

    旁边一名孩童拍手笑,“新人拜天地了唔唔”

    孩童被妇人捂嘴,妇人朝顾珩赔礼道歉,顾珩插上香,从袖中掏出一包点心给孩童,飞快道:“借你吉言。”

    孩童弯眸笑,妇人完全呆住了,直到顾珩和孟跃远去。

    孟跃并未将这插曲放心上,她目光在香客之间来往,除却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还有很多老幼,其中不乏富户豪绅,如过江之鲫。

    她记得往年庙里没有这么多香客,真正人多的时候,是大年初一和十五烧香,现下年前,这也太夸张了。

    况且,灵缘寺并非万福寺那种大寺。灵缘寺尚且如此,万福寺又是何等风景。

    顾珩拉着孟跃把菩萨们都拜了拜,后殿院中有一颗千年榕树,顾珩添了大笔香油钱,想与孟跃挂祈愿带。

    孟跃看了一眼,红带下方的木牌上写着:永结同心,岁岁朝朝。

    人来人往,喧嚣如潮,顾珩的眼睛那么亮,如星如辰,盛满了期待。

    孟跃总是难以拒绝他,往后如何不可知,至少现下,她是希望顾珩开心的。

    大抵在江南养伤时,那把剑刺进顾珩的胸膛,孟跃就很难再维持铁石心肠的假象了。

    纵使她知道他们很快会分别。

    今朝事今朝乐。

    两人相望,捧着祈愿带许下愿望,一起将红带抛下榕树,用力之大,祈愿带高高飞起,在顾珩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下,稳稳挂在树梢。

    他笑若春花,眸含春水,周遭一切成了他的点缀。

    孟跃也展了眉眼,尽管被面具挡住大半张脸,可是唇角飞扬,泄露了柔情。

    顾珩十分开心,缠着孟跃在庙里用了斋饭,送斋饭的小沙弥十四五岁,孟跃多瞧了他一眼。

    顾珩疑惑:“怎么了?”

    孟跃摇摇头,午后两人下山,孟跃遥望远方,山间工人如蚁,隐约可见庙宇雏形。

    “京里要修庙了?”

    顾珩颔首,“应百姓之需。”

    孟跃压下不表,回皇子府时,孟跃借口买物件儿,马车绕城晃了一圈,顾珩觉出不对,“跃跃?”

    孟跃放下车帘:“今日在灵缘寺给咱们送斋饭的小沙弥,之前是乞儿。”

    孟跃曾经还令那名乞儿探过消息,一转眼,对方竟然皈依佛门。

    顾珩也觉出几分猫腻,京里是天子脚下,相比其他地方,京里的慈幼堂还算完善,收养孤儿和残缺儿,给口饭吃,不叫饿死。

    街上很多乞儿都是大孩子,或是青壮,他们不愿受堂里约束,与衙役也有一分面子情,有大人物巡街时,这些乞儿都会回自己据点,不叫衙役难做。

    乞儿平日乞讨或做些眼线的活,挣几顿荤腥,日子还算凑合,乐得自由。

    冷不丁有乞儿出家做了沙弥,倒叫人意外。

    而他们一路行来,街上乞儿也少了一部分,孟跃前几年好在京中溜达,与乞儿们也有来往,所以分辨出来。

    “我派人去查查。”顾珩道。

    孟跃劝阻了,“年关事情多,御史台盯得紧,眼下歇歇,等年后再说。”

    顾珩一想是这个理儿,顺势握住孟跃的手:“跃跃说的都对,我听跃跃的。”直到马车行至皇子府跟前,顾珩才恋恋不舍松开孟跃的手。

    之后几日,孟跃趁顾珩出府时,悄悄离府。

    往年她都没给顾珩准备年礼,今岁两人在一道,还不准备年礼就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