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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回:撑场面东府又缺钱,逃魔窟又遭新磨难

    第一百一十一回:撑场面东府又缺钱, 逃魔窟又遭新磨难

    新郎定国公被请到东府正堂里等候,穿戴凤冠霞帔的新娘张德华在东府祠堂里拜祖宗、辞别父母,然后对着松鹤堂的方向拜了拜。

    遥拜了老祖宗之后, 张德华双目已有了泪光,心道:都羡慕我嫁的好, 为什么我还是如此悲伤呢?

    大嫂夏氏上前低声道:“别哭,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虽说你嫁过去没有婆婆,但定国公府一脉已有百年, 徐家族人有好几百, 都盯着你这个徐家宗妇瞧呢。”

    张德华再一眨眼,泪光已经不见了。

    夏氏一瞧新娘子的变脸大法, 就晓得张德华定能作坐稳定国公夫人的位置。

    最后告别姐妹,二妹妹张言华已经泣不成声,张德华反过来还要安慰她, “别哭,我三日就回门,我嫁到西城, 离娘家近, 咱们想见就能见着。”

    又对张容华说道:“三妹妹,我要出门了, 以后梅园就住着你二姐姐一人,你得空就过去找你二姐姐玩,姐妹在一处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要珍惜——”

    这时, 外头吹打的乐声更响了,吉时已到, 乐声是在催妆。唢呐声撕心裂肺,直冲云霄。

    张德华对着前来观礼的亲友们拜了拜,然后转身跟着媒人走出了祠堂,上了花轿,开启新的人生。

    除了张德华这个新娘子去了定国公府,张家还陪了两房人家,以及姚黄,赵粉,豆绿,石榴四个陪嫁丫鬟。

    送嫁的是东府二少爷张宗翰,一直把同父异母的姐姐送到了定国公府,国公府留了这个小舅子吃酒,并打发两匹蜀锦、两部书、两把川金扇子等礼物。

    送别了大姐姐,张言华回到梅园里,梅园一下子空了不少,她心情不好,连晚上的家宴都没去。

    大小姐盛大的婚礼几经波折,从去年腊月四个陪嫁丫鬟名额就开始在各种矛盾里打滚,但,好事多磨,婚礼最终就像她的婚事一样完美,在京城传为美谈。

    晚上家宴散了之后,夏氏连夜算了一下大小姐婚礼的总账目,花了三万八千多两银子!已经超过预计的三万两,都快到四万了!

    如今东府钱库只剩下两万两现银。

    虽说,张家也收了很多礼金和礼物,可这些都是人情,将来要还的啊!总不能把礼金也摸出来花了吧。

    希望今年春天风调雨顺,春季是收获冬小麦的季节,希望田庄能够收些春租上来,否则,东府钱库里的银子根本撑不到今年收秋租,到时候大家过日子的钱都没有了!

    夏氏将钱库告急的事情跟丈夫说了,大少爷告诉了父亲东府侯爷。

    侯爷并不当回事,说道:“我知道了,婚礼就该花这些银子,否则,体面何存?你大妹妹的婚礼谁不说好?该花的就得花,等我奏请的五万盐引一到,就能补上这个窟窿。”

    说完,侯爷从钱库里又支了两千两银子,也不知道拿去干什么了,反正侯爷在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就消失了,一直到张德华三朝回门那天早上,侯爷才回到东府,接待女儿女婿。

    张德华携夫婿定国公回门,定国公已经给她请封了定国公夫人的诰命,这一下张德华和老祖宗一样,都是国公夫人了,比继母周夫人还高出一头。

    回门宴上,周夫人看着容光焕发、梳起了妇人头的张德华、一表人才的定国公,虽然是盲婚哑嫁,小夫妻洞房之前都没有见过面,但能看出去夫妻和谐,是一对眷侣。

    周夫人嘴里的酒都酸成醋了,唉,这么好的婚事,怎么就轮不到我的闺女呢?

    回门宴上依然不见老祖宗,张德华不禁有些担心,问道:“老祖宗身体如何了?”

    夏氏说道:“听芙蓉说,今天下床在屋里子走了走,瞧着精神还好,等吃了饭,你和新姑爷去颐园松鹤堂,老祖宗想看看你们。”

    张德华大喜!老祖宗既然可以见人了,这表示身体在好转嘛!

    东府侯爷听了,忙说道:“母亲康复,真是太好了,我也一道去看望母亲。”

    夏氏心想:老祖宗只是说看看张德华和新姑爷,没说见你这个大儿子啊!

    可是,东府侯爷是夏氏的公公,她不好出言阻拦公公。

    其实这时候应该周夫人出来阻止丈夫,别过去添乱,但是,此时周夫人只顾着嫉妒张德华得了定国公这个绝世好女婿,根本没有把侯爷话听进去,也就没有管。

    眼瞅着婆婆也默认去看老祖宗了,夏氏心道:我开不了口,但是来寿家的最近一直住在松鹤堂,如果她拒绝侯爷探望老祖宗,侯爷不敢不听的。

    这来寿家的平日挑三拣四、吹毛求疵讨人嫌,但关键时刻还挺有用的。

    于是,夏氏悄悄交代魏紫,要她立刻先去松鹤堂找来寿家的,把东府侯爷要跟着新人一起去见老祖宗的事情告诉来寿家的,要来寿家的有个准备。

    魏紫立刻去办。

    吃了饭,东府的大小主子们连同新姑爷定国公一起去了颐园,浩浩荡荡去看望老祖宗。

    松鹤堂里,来寿家的已经得了魏紫的通风报信,早早的在正堂门口等着众人呢!

    看着东府的大小主子们都跟着一对新人来了,来寿家的和颜悦色把众人请到正堂坐下,然后说道:“老祖宗身体初愈,精神头只够见大孙女和孙女婿,人再多一些就乏了,晓得你们都是孝顺的,一起陪着新人过来看老祖宗,只有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样,新人跟我进去,你们就在外头拜一拜,你们的孝心老祖宗心领了,等身子养好了再聚不迟。”

    来寿家的一娘当关,管你侯爷还是侯夫人,说不见就是不见——来了也不见!

    东府侯爷吃瘪,其实这次来他不仅仅是看望老娘,实则是他奏请五万盐引的折子,被正德皇帝留中不发,虽然不是明言拒绝,但跟拒绝差不多,也就是没戏了。

    东府侯爷傻眼了,他还指望着这五万盐引还西府的钱,剩下的还能填平东府钱库的亏空,这样东府就能撑到收春租的时候。

    现在五万盐引成了没影(引)的事,这可在怎么办呢?

    东府侯爷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奏请盐引的主意是老祖宗帮忙出的主意,那么皇帝不肯批,还需老祖宗出面解决啊。

    于是,他就跟着新人来松鹤堂找母亲帮忙。

    但来寿家的拒绝他见老祖宗。

    来寿家的深得老祖宗信任,有资历、有辈分,而且全家都放出去了,已经是自由人,不再是张家的奴了,她的话是有分量的,东府侯爷也拿她没办法。

    可是东府钱库告急,不等人的,东府侯爷只得推说有急事,对着老祖宗的卧房方向拜了拜,先匆忙离开松鹤堂。

    怎么办?东府侯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有钱的弟弟,西府侯爷。

    反正已经借了三万两,就再借两万两应急呗!

    到时候五万盐引一到,就立马还给弟弟,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东府侯爷先走了。

    天气晴好,春日暖阳下,颐园长寿湖上空飞着辟鹈等各种水鸟,湖水波光粼粼,湖畔柳枝飞扬,樱桃花也开了,花红柳绿,着实漂亮。

    但这些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和整日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大厨房没有多大关系。

    颐园大厨房因要准备婚礼女宾的茶饭点心,都忙疯了,还请了几个东西两府懂得厨艺的妇人来帮厨。

    忙完了婚礼上的食物,之后几天还要忙着收尾,清洗厨具,清点器皿等等,到张德华回门这天方整理完毕。

    颐园大厨房总管严婶子把女客们酒席上的打赏都汇总在一起,每一个在大厨房忙活的人都有功劳,每人都分了一份,其中也包括如意娘,得了一两银子和八百个钱。

    这些钱当然没法跟她给人做大席相比,但是严婶子把柳叶鲊的做法亲自教给了她,这才是如意娘最看重的。

    虽然柳叶鲊很多人觉得臭烘烘的,像尸臭,吃不惯,不可能在做大席的时候上这道菜,但只要如意喜欢吃,如意娘就是入天遁地也要学会做。

    严婶子说道:“……这东西熟能生巧,能不能发酵成功,就看温度和做的时候有没有掺进去杂菌,你学着做的时候少用些肉,免得做腐烂了浪费。”

    如意娘点头说道:“我记住了,若做几次都不成功,我还得过来问您。”

    严婶子笑道:“你有一双巧手,又肯下苦功夫学,无师自通就学会了雕萝卜花,做个柳叶鲊肯定没问题。”

    如意娘收拾好了东西,和厨房诸人都一一告了别,如意娘干活麻利,老实勤快,热心助人,虽然话很少,性格内向了些,但厨房的人都很喜欢她的为人,见她要回去了,就把身边好的吃食挑出来送给她,装了满满两个食盒。

    严婶子还拿出整整一根火腿,“这是做宴席剩下来的食材,你拿回去慢慢吃,这东西好放,吃到明年也没问题。”

    如意娘没有拒绝,因为这几天吉祥就在西府里头保护王公子呢!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些好东西都留给吉祥吃。

    两个食盒加一个像琵琶般的大火腿,如意娘一个人拿着很吃力,于是严婶子要一个婆子用担子挑着食盒,送如意娘回四泉巷。

    于是,如意娘把大火腿扛在肩膀上,和挑着食盒的婆子一起走出了大厨房。

    在通往颐园东门的甬道上,来了一个人,远远的就瞧着穿戴不凡,晓得是主子进来看老祖宗了,如意娘和婆子赶紧拿着东西靠在墙根下,垂眸敛手的站着,把甬道空出来,让主子先通过。

    来者正是东府侯爷,他走在半路上,摸了摸腰间,停下了脚步,对站在墙根的两个仆妇招了招手,“你们两个过来。”

    如意娘和婆子赶紧过去,那婆子是东府的人,认识是自家的侯爷,说道:“请侯爷吩咐。”

    东府侯爷说道:“我的扇子落在松鹤堂了,我此刻要去西府。你快过去松鹤堂说一声,要个腿脚麻利的小厮把扇子给我送到西府去。”

    那婆子应下,东府侯爷转身就走了。

    婆子说道:“我先去松鹤堂传个话,如意娘在这里等一等。”

    如意娘脸色惨白,问道:“刚才那个……就是东府的侯爷?”

    婆子说道:“是啊,自家的侯爷还能不认识?哦,你是西府的人,不认识也正常。”

    说完,婆子就去办事了,如意娘再也支撑不住,她拖着身体回到墙根处,灵魂已经不知飘到何处了!

    如意娘认识东府侯爷。

    但是,在她认识侯爷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寿宁侯的真实身份。

    如意娘原本是山东泰安人,泰安有泰山,泰山乃五岳之首,终年游客如织。泰山最著名的神仙是一位女神,碧霞元君。

    传闻,去泰山奶奶碧霞元君那里求子格外灵验,不少人千里迢迢来到泰山,只为求子,求一个泥塑的泰山娃娃回家去,很快就能生孩子了。

    一传十,十传百,除了求子,还有求财,求平安等等,都十分灵验,泰山的碧霞元君就成为了北方最大的女神,和南方的女神妈祖齐名,北碧霞,南妈祖。

    求子原本是人们最朴素的信仰,但是,在贪婪的人看来,这是一门生意。

    男人求子跟女人不同,女人最起码是求子之后十月怀胎自己生,但对于急于求子的男人而言,只要是自己的种,从那个女人肚子里出来都不重要。

    在这种传宗接代的需求之下,泰山附近就产生了一种病态、邪恶的生意:生孩子,或者说,是包生儿子。

    有那种看起来是普通人家,但专门做这种邪恶生意的,让自家的姑娘陪着求子的男客们睡觉,一直到大了肚子,男客们先付给一半定金,等瓜熟蒂落,生了儿子,付另外一半的钱,然后把儿子抱走。

    为什么能包生儿子呢?

    因为如果生下来是女孩,就会被扔到马桶里溺死,客人无需再付另一半的钱。

    这些女孩有很少一部分会被家族留下来,养到十五六岁,就可以女承母业,继续做这门生意了。

    生育能力,居然成为了女性们的遗传诅咒!一代又一代!她们不再是人,就像牛马一样,是一件工具。

    如意娘就是这些被留下来的女孩子其中一个。

    如意娘所在家族家境殷实,七岁时还学会读书识字,用得起笔墨纸砚,甚至连琴棋书画也稍懂一些。

    但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抬高她生儿子的价格,男客们觉得,会读书识字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子“质量”更好一点,他们愿意付钱。

    在这个邪恶的生意里,只要是能够生育的女人,无论美丑、是否识字、读书,通晓文墨等等,都算不得是人,都是生育的物件,只是价格高低的区别,如此而已。

    如意娘第一个客人,是一个来自京城的少年,这个年纪来找泰山姑娘不是为了求子——求子的一般是中年男人。

    年轻人来泰山找她们这样的姑娘,是为了猎奇,想尝一尝传说中泰山姑娘们的滋味。

    所以,如意娘每次陪完这个京城少年,少年身边跟着的小厮会给她喝一种很苦的药,小厮取笑她,“你出身低贱,不配生下我们爷的孩子。”

    小厮每一次都会盯着她喝,一滴都不准剩下,就怕她怀孕。其实如意娘很乐意喝这种药,她也不愿意生啊!

    如意娘见过难产而死的姑娘,也见过因孩子被夺走而发疯的姑娘,更见过那些一出生,只哭了两声就被扔进马桶里的女婴!

    如意娘陪了京城少年十天,也喝了十天苦药。那少年玩腻了,给了家族一笔钱,就带着小厮走了。

    接下来,家族又为她物色了一个中年男人,这一个,肯定是来求子的。如意娘被恐惧笼罩着,她害怕重蹈那些可怜姑娘们的人生,就在接客那晚,把男客灌醉,睡的死死的,然后偷了男客的钱财,穿戴男客的衣服帽子,乘着夜色跑了!

    她一路向北逃跑,一直到了涿州,钱已经花完了,没有吃的,她看着路边有个小饭馆,就去吃客人们吃剩的饭菜。

    小饭馆是一对心善的老夫妻经营,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对外就是说来投亲靠友的远房侄女。

    如意娘在小饭馆打杂,做菜的手艺就是在那里学会的,过了三年安生日子。

    然后,变故来了,饭馆老两口无儿无女,积攒的钱都用来买田地了,打算将来老到彻底干不动了,就把田地租出去,收租养老。

    辛苦多年,买了十几亩地和一户农舍。

    然而,当地有个大户看中了这十几亩地,要买地,但给出的价格远低于市价,老两口无法接受,就拒绝了。

    大户使了个计策,要泼皮无赖去饭馆吃饭,然后就说吃出病来了,打官司要老两口赔钱。

    原本只是想逼老两口立刻把十几亩地卖了,变成现银赔钱。

    但是那无赖为了讹上老两口,偷偷吃了巴豆,不过他不知道轻重,吃的太多,拉了一天一夜,把自己个拉死了!

    这下出了人命,十几亩地是不是够赔的了,老两口就连饭馆和农舍都赔进去,不仅如此,连他们的“远房侄女”也要被官卖换钱,赔给无赖的家里!

    养老无望,还连累了无辜之人,可怜老两口绝望之下,喝下了点豆腐的盐卤,双双毙命,如意娘被官方发卖,辗转被卖到了张家,配给了小厮刚子,生下了如意。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回:磨菜刀逆战旧噩梦,扶哥魔舌战崔夫人

    第一百一十二回:磨菜刀逆战旧噩梦, 扶哥魔舌战崔夫人

    这样痛苦的过去,如意娘恨不得喝了孟婆汤忘记。所以,她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起过往, 很多人误以为她就是府里的人。

    偶尔午夜梦回,如意娘梦到自己没有从罪恶的家族逃出去, 儿子被夺走、女儿被扔进了马桶,多少次从梦中惊醒,看到身边躺着吉祥如意两个小孩子,她会无声的大哭, 然后把两个孩子拥在怀中。

    别人都赞她把吉祥如意两个孩子养的很好, 身体健壮,还有出息。

    但是如意娘觉得, 是这两个孩子治愈了她的不幸,她对他们好,就像她对年幼的自己好一样, 借着养两个小孩,把小小的自己重新养了一遍。

    她其实养了三个小孩。

    吉祥如意,是她对这两个孩子的祝福, 也是她小时候从未有过的东西, 她希望孩子们能够拥有。

    这十五年来,有鹅姐拉拔着, 有九指等这样的好邻居互相照应着,吉祥和如意也都争气,如意娘过上了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

    尤其是这几年, 她已经不再做噩梦了, 好像痛苦的过去只是她的前世,一切都过去了, 她已经投胎转世,开始新的人生。

    直到今天,她第一次看清了东府侯爷寿宁侯的脸,第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她的灵魂猛地被抽走了,回到了噩梦般的过去!

    那个一掷千金买下她的初次,并不准她生下孩子的京城少年,居然是年少的寿宁侯!

    耽于酒色的寿宁侯身体有些发福了,不过相貌轮廓还是以前的模样,声音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如意娘立刻认出了他,那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她陪了十天,每次侍寝之后,他的小厮会给她灌药。

    她不可能忘记。

    不过,东府侯爷好色,他完全不记得二十多年前因猎奇,曾经在泰山睡过的女人。纵使站在他的面前,也丝毫没有印象了。

    “如意娘?你怎么了?这墙根有青苔,衣服都蹭脏了。”

    如意娘猛地从回忆中惊醒,那个传口信送扇子的婆子已经回来了,而她不知何时靠着墙根、双手抱膝的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很难看。

    如意娘连忙站起来,“可能是最近几天太累了,站一会就想坐着,没事,我回去把衣服洗干净就好。”

    那婆子依然挑着两个食盒,跟如意娘回到了四泉巷,如意娘给了婆子打赏,然后关了门,跌坐在炕上。

    痛苦的回忆将她包裹着,她就像溺水似的,沉浸在过去的噩梦里难以自救。

    “如意娘!吉祥晚上要回家吃饭!”

    鹅姐掀起门帘,匆匆赶来,天气暖和了,她的额头都是汗,气喘吁吁的,就没有注意到如意娘的异样,说道:

    “哎哟,我是顶着大毒日头回来的,出了一身汗,我先回去把夹衣换下来再帮你准备晚饭,我看这天都能穿单衣了。”

    鹅姐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听到她的声音,如意娘就像溺水的人得到了别人抛下来的绳子,立刻牢牢抓住绳子往上爬,终于出来了!

    如意娘如梦初醒般大口大口的喘气,换上干净的衣服,她立刻奔向厨房,拿起好几天没有用过的菜刀和一块磨刀石,直奔四泉巷里的井亭,嚯嚯的开始磨菜刀!

    一拿起菜刀,如意娘就觉得方才还飘飘荡荡的灵魂顿时归体了。

    菜刀是她最熟悉的东西,也是她谋生的家伙,她靠着菜刀做出了美食,把吉祥如意这双儿女养的健康强壮。

    也靠着菜刀出去给人做大席,赚了银子,她家如意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跟普通人家的小姐差不多。

    也是靠着这把菜刀,她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即使在能人辈出的颐园大厨房,也有她的立足之地,几道拿手菜上的了台面。

    如意娘把菜刀磨锋利了,回厨房给严婶子送给她的火腿做改刀,精湛的刀工,将一片片的火腿剔的薄如蝉翼,宛若透明。

    这时鹅姐换了单衣过来了,“哟,你都开始了,也不等等我——今晚烧五个菜就行了,我去年胖了太多,今年不敢乱吃了,都说千金难买老年瘦,我得注意着点。”

    如意娘把薄透的火腿片递给鹅姐,“尝尝,这个火腿香的很,严婶子说是云南那边的,可以生吃,好吃的,咱们这边的天气做不出来这个味。”

    鹅姐看着胭脂般的火腿片,没忍住,吃了一片,入口细腻,满口咸香,也不顾上什么“千金难买老来瘦”,一连吃了三片。

    “行了行了,再吃又胖。”鹅姐挽起衣袖,“说吧,我能帮你干些什么?不能光你一个人忙活,花姨娘说既然吉祥今晚要回家,就准了我半天假。哎呦,还真没想到,我还有沾儿子光的时候。”

    以往都是鹅姐听说“你家吉祥又又跟谁打架了”等等,她急匆匆赶回家里,抡着鞋底到处找闯祸的儿子,还通常找不到,然后气急败坏的赶到二门当差。

    如意娘说道:“吉祥好容易回家一趟,五个菜怎么够呢,至少烧十个菜——晚上把九指和长生都叫来一起吃。鹅姐,咱们一起上街买菜吧,买些新鲜的肉,鱼,还有鸡回来,晚上大家好好聚一聚,上一次这样还是过年的的时候呢。”

    两人女人,每人都拿着一个菜篮子,还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边说边聊,往集市方向去了。

    路上,鹅姐说道:“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话有点多。”

    如意娘是故意的,她着急忘记噩梦,就忍不住多说话,这样脑子就没有功夫去想不堪的过去。

    如意娘笑道:“我这几天在颐园大厨房帮厨打杂,每天都能给如意开小灶,亲手给她做饭。加上又听说吉祥出息了,升为管着五十个人的总旗,都叫他吉总旗,我这心里呀,说不出来的高兴,话就多了嘛。”

    儿子终于有出息了,鹅姐这几天也是神清气爽,眉眼都是笑意,不过嘴上还是谦道:“什么总不总的,朝廷又不认他这小官,不是什么正经军衔,也就在豹子营内部这样叫罢了。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如意娘说道:“爱笑就让人笑去,看他们有多少大牙可以笑掉。等将来吉祥有了功劳,不愁没个正经军官做。这孩子才十五呢,未来可期。”

    鹅姐说道:“不只是你这么说,就连花姨娘,还有崔夫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都夸我生了个好儿子,唉,也不晓得你鹅姐夫听到这个喜讯,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鹅姐虽然一生气就要鹅姐夫跪搓衣板,但是三年没有音讯,鹅姐还是挂念的。

    如意娘劝道:“鹅姐夫估摸也快回来了,这不正好双喜临门嘛,老公儿子都有出息,鹅姐可以享清福咯……”

    两人聊着聊着,到了集市,开始买菜,首先买了一只大公鸡,要摊主现杀放血、开水烫毛拔毛,然后买了两尾黑背鲫鱼,用来做汤;买了一只羊腿,烤着吃;还买了一张猪皮,做柳叶鲊的时候用。

    买了新鲜芥菜,用来包饺子;春韭菜,做韭菜羊肉烧饼;香椿芽儿,炒鸡蛋用的……等把两个菜篮子都装满了,再回到卖鸡的摊子,那只大公鸡已经处理干净了,回去直接砍就行。

    菜篮子放不下,就用稻草捆扎住两个鸡爪子,倒提着白生生的大公鸡回到了四泉巷。

    鹅姐坐在小杌子上摘菜,如意娘拿起磨好的菜刀,麻利的劈砍、分解了大公鸡,丢在一个陶锅里小火慢炖,炖出一锅香浓的鸡汤,用来当做做菜的高汤。

    只要开始烧菜,如意娘就心无杂念,全心全意把菜做的好吃。

    一下午,如意娘就整治出来一桌十个大菜的酒席来!

    从颐园大厨房提过来的吃的都没有动,全是如意娘现做的新鲜菜。

    鹅姐先去学堂把长生接回来,不一会九指也回来了,到掌灯的时候,吉祥终于回来了!

    他依然穿着豹子营特有的军服,豹纹战裙格外显眼。

    “一,二,三……”长生用手指着豹纹战裙,数着裙子上的斑点有几个。

    九指围着吉祥转圈,啧啧欣赏着少年军人的姿态,“好看,这战裙非得像吉祥这样高高的个头、紧窄的腰臀、长长的腿穿的才好看,若是像我这种已经开始发福的身体,能把战裙穿成围裙的样子。”

    吉祥被九指夸的不好意思了,“九指叔还是老样子,那里发福了。”

    九指高兴,拍拍吉祥的肩膀,“今晚咱们喝几杯。”

    吉祥说道:“我还在当差,要保护王公子,不能喝酒,吃了饭还得马上回西府外书房,不能在家里过夜。”

    如意娘说道:“那就赶紧吃饭,多吃点——你们吃不吃夜宵?我给你们做好送过去?”

    吉祥忙道:“不用您忙活,那边归西府大厨房管着饭,想什么时候吃都行,再说王公子很快就要回苏州了,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

    鹅姐问道:“王公子一走,你就要回豹子营?你们没有假吗?那些当官的每隔十五天还有个沐休日呢。”

    鹅姐毕竟是母亲,舍不得儿子,希望他能在家里多待一天。

    吉祥说道:“目前没有,我们才操练了一个月,张公公要我们多练。我武艺不错,但是枪法很差,赵铁柱跟我相反,他天生神枪手,我们在营地互相学……”

    看着儿子眉飞色舞的讲述自己在营地的操练,鹅姐又骄傲又心疼,她很想好好抱一抱儿子,但又不好意思。

    倒是宴席散了之后,吉祥要回外书房了,临行时,如意娘忍不住抱了抱吉祥,少年的身体略显单薄,但是如意娘觉得很可靠,很安全,暗道:

    有了吉祥和如意,我下辈子一定很幸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横竖东府侯爷早就不记得我了!

    送走了吉祥,如意娘和鹅姐回屋收拾饭桌,如意娘抱住了鹅姐。

    把鹅姐吓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如意娘笑道:“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想抱吉祥是不是?我替你抱了他,现在把这个怀抱再传递给你,你就当抱着吉祥了。”

    鹅姐轻轻拍了拍如意娘的胳膊,“你今天真是奇怪,从来没有见你这样话多、小动作也多。反常的很,什么抱不抱的,我才不稀罕。”

    不过,话虽如此,鹅姐还是伸手回抱了如意娘一下,就当抱过吉祥了。就跟“千金难买老来瘦”但一口气吃三片火腿一样,鹅姐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

    是夜,鹅姐就睡在如意娘这边,两人同塌而眠,聊着两个孩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如意娘没有做噩梦。

    不过,这一晚西府崔夫人没有睡好,她今天跟西府侯爷吵架了。

    无非还是东府借钱的事,东府侯爷今天又过来借钱了!

    上个月借的三万两银子还没有还,今天侯爷又借出去两万!

    更气人的是,这次又是答应借出去之后,侯爷才告诉崔夫人的。

    西府侯爷说道:“……等五万盐引下来,大哥一并就还了。”

    在崔夫人看来,丈夫是帮扶哥哥扶魔怔了,忍不住说道:“就五万盐引而已,到现在皇上都没批,可见以后也不会批了。咱们家一共借出了五万两现银,就别指望东府会还,就当给出去吧。”

    皇亲国戚奏请盐引,很平常的事情,崔夫人的母亲永康大长公主也奏请过,公主府的开销也很大,靠每年两千石的俸禄是远远不够的,时不时需要向皇帝伸手要盐引矿山什么的换钱。

    有时候皇帝不批,但是会看在血亲的情分上,给点官田什么的作为补偿,不可能一毛不拔,除非对这个亲戚有意见,不想给。

    像东府侯爷这种奏请之后一直留中不发,没有任何后续的,那就是皇帝不想给啦!

    崔夫人实话实说,西府侯爷觉得伤了大哥的面子,听了不舒服,“你的意思是说东府会赖着不还?”

    崔夫人毕竟是公主之女,不会一直忍气吞声,“我可没这么说,是侯爷您自己说的。我只是不指望东府还钱罢了。”

    西府侯爷说道:“这有什么区别?我若不借给东府,东府还得靠老祖宗的面子再去奏请盐引,现在老祖宗病成这样,你忍心再看老祖宗再操心?”

    说的崔夫人一股邪火上来了,“老祖宗晕厥,是我气的吗?反复奏请盐引,是我要奏的吗?怎么非得把我也扯上?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西府侯爷听的脸红,说道:“怎么跟你没关系?若不是你哭着去找老祖宗,说宗院要被刘瑾带到内行厂去了,老祖宗会跟着你来到正堂应付两个太监?”

    崔夫人冷笑道:“老祖宗分明是大哥吩咐来禄去请的,我去只是巧合。侯爷难道不心疼宗院?难道就坐视他跟着王公子一起去内行厂受罪?”

    西府侯爷又羞又怒:“还不是你娇生惯养出来的孽障!原本刘公公是来咱们家查案,为张家平反昭雪,这个孽障非得拉着王公子出来在刘公公面前晃,这不是故意点刘公公的眼吗?”

    崔夫人气的发抖,“我一个人养出来的孽障,他为什么不叫崔宗院,叫张宗院呢?”

    “你——”西府侯爷语塞,拂袖而去,晚上在花姨娘院里歇息。

    崔夫人也窝了一肚子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王延喆和王延林都收拾打点行李,并向东西两府辞行,明日就要坐马车去通州登船回苏州了。

    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快一个月才到京城,原本打算多住些时日,结果因刘瑾对王延喆发难,王家兄妹住了七天就要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又得折腾一个月。

    老祖宗强撑着见了王家兄妹,“这次是我们张家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

    王延林说道:“老祖宗千万别这样说,这七天有如意在颐园陪着我玩,吟诗作画,把园子都逛遍了,和三个外甥女一起行酒令,很是开心。”

    王延喆也说道:“有宗院陪着我,还有吉祥保护我,还亲眼见到豹子营打内行厂,这种热闹,在那里瞧去,来京城一趟,也算是见过世面了。老祖宗莫要挂念,我们一回苏州,就写信给老祖宗报平安。”

    老祖宗依依不舍,但也晓得现在不是留客的时候,她苦心经营张家人脉关系,想拉拢王阁老、以及苏州王氏这种书香世家,都因曹祖诬告案而引发的一系列风波而竹篮打水一场空。

    路途遥远,自己身体又不好,很有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王家兄妹了。

    想到这里,老祖宗又觉得头脑发晕,来寿家的见老祖宗脸色不好了,连忙说道:“没事的,这不还可以通信嘛,等老祖宗养好了身子,就去江南玩一玩,都说江南风景好,到时候我沾老祖宗的光,也跟着下江南去。”

    这肯定是没谱的事儿,但总比黯然伤神的好,老祖宗点点头,问道:“明天谁跟着车?”

    来寿家的说道:“依然是老祖宗派去苏州接他们的人马,送也是他们,都是办事办老的人,必定稳妥的。只是明天多了如意姑娘和吉祥,他们会一跟着到通州码头,送上官船。”

    老祖宗就把吉祥和如意都叫进来,叮嘱几句。

    吉祥如意一进来,已经老眼昏花的老祖宗都不禁眼睛一亮:好一对儿女!好个精气神!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回:送贵客奔赴通州港,遇故人厨娘现刀工

    第一百一十三回:送贵客奔赴通州港, 遇故人厨娘现刀工

    躯体和精神都逐渐枯槁的老人就喜欢看吉祥如意这种气血充盈的少男少女,充满了生机。

    老祖宗赏了两人每人两匹锦缎,吉祥还有两把扇子, 并一副金七事,还跟芙蓉说道:

    “把我衣箱里没有穿过的鲜嫩颜色的衣服找出几套来, 送给如意,再把妆奁里的珠箍拿出来送给她,我年纪大了,戴着觉得头沉, 给女孩子们戴着好看, 珍珠放长了,珠光就没了, 成死鱼眼就不好看了。”

    这衣裳和珠箍,少说也得将近一百两银子了。

    吉祥和如意谢过老祖宗。

    老祖宗说道:“明天路上小心伺候着王家兄妹,到了通州港, 你们先上船,看看缺不缺什么东西,横竖咱们张家在那里有宝源店和宝庆店两个大塌房, 里头什么东西都有, 缺了什么,立刻就从店里拿了东西补上, 可别委屈了他们,他们还要在船上飘着将近一个月。”

    王家兄妹来一趟不容易啊,一来一去两个月没了——须知一年也只有十二个月, 一年六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路上了。

    吉祥和如意都应下了, 两人一点离别的哀伤都没有,相反, 两人都有些兴奋呢,自打出了娘胎,就一直生活在京城。

    如意去过的、离家里最远的地方,就是童年时为了躲避水痘瘟疫,被鹅姐夫连夜带到翠微山国公爷的墓地祭屋里住了两个月。

    而吉祥也只是为了帮助给蝉妈妈寻亲,和九指一起去过永定河旁边的大兴田庄。

    明天就要去通州了,这是他们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新鲜。

    紫云轩,王嬷嬷自是各种叮嘱如意,“……等你们到了通州,天都黑了,当天回不来,自是要在通州住一晚,你把被褥带上,可不准用外头的铺盖,小心过上虱子。”

    如意说道:“知道,我就睡在咱们家宝源店曹婶子那里,不住外头的客栈,曹婶子那么干净利索的人,您就放心吧。”

    曹鼎被紧急召回京城处理父亲曹祖诬告案,这个案子现在交给了刑部审理,曹祖已死,这种无头案没法查,刑部正在想法子结案交差,曹鼎每天都往刑部跑,送钱打点,求快点结案。宝源店的生意是曹婶子独当一面支撑着。

    王嬷嬷恨恨道:“这个曹祖真是该死,卖了亲儿子不说,还差点害得曹鼎失去了侯爷的信任。得亏西府侯爷是个明事理的,依然把宝源店交给曹鼎夫妻。”

    曹祖之死,让如意知道这世上有专门吃儿女的豺狼父母,很是唏嘘,说道:“如今曹祖死了,再也祸害不到曹鼎夫妻,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魏紫来了,说道:“我给夏收置办了一些春夏的新衣服鞋袜,已经放在马车里了。还写了一封信,拜托你到了通州之后,一并转交给夏收。”

    夏收今年接替了白杏,成为东府宝庆店的掌柜,和魏紫两地分居已经两个月了,魏紫很挂念丈夫。

    如意接了信,笑道:“夏收一定有回信和礼物的,到时候我给魏紫姐姐捎回来。”

    魏紫嗔道:“随便他回不回信,我才不稀罕!”

    话虽如此,眼神还是很期待的。

    如意用手指羞羞脸,“口是心非。”

    如意回到承恩阁,简单收拾自己的行李,她把老祖宗赏的衣服首饰拿出来,挑了一件桃红的短袄、绿闪缎百褶裙,还把那个珍珠头箍戴在头上,一颗颗圆滚滚的珍珠发出淡金色的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沉是沉了些,但是真好看啊!如意决定明天出门就穿戴上。

    如意照镜子的时候,蝉妈妈进来说道:“外头看门的小厮辛丑要一个妈妈过来给你捎个话,说你娘在颐园大厨房等你,有话和你说。”

    如意赶紧摘下珍珠头箍,去了大厨房。

    如意娘紧紧握着她的手,“听吉祥说你要送王小姐去通州码头上官船,你还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又不是城里,日夜都有兵马司的人巡街。”

    “那里人多,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乱得很,有丧尽天良的人牙子,专门盯着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你一定要小心,和吉祥寸步不离的在一起,或者和曹婶子在一起,出门在外,千万不要落单。”

    如意不理解母亲的紧张,说道:“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就出个门而已,身边有吉祥,住在曹婶子家,母亲放心吧。王姑娘这种千金小姐都要在路上一个月呢,我在曹婶子家里过一夜就回来了。”

    如意娘说道:“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看起来面善的也不行,还有那种说迷路了找不到地方,要你带路的,或者热情给你吃什么东西的,千万不要走给人带路,不要碰任何陌生人给你的食物,除了吉祥和曹婶子,谁都别信啊。”

    如意说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这么容易被骗。”

    虽然如此,如意娘还是把车轱辘话一遍一遍的说,生怕如意疏忽了,如意都不记得自己最后说了多少遍“我记住了”。

    次日,天还没亮,如意就和王延林登上了去通州的马车,王延喆和吉祥都骑着马,紧紧跟在马车旁边,身后还有两辆马车,坐着一路服侍王延林的六个王家的丫鬟婆子,并五辆拉着满载行李的马车。

    王延林已经习惯了舟车劳顿,一上车就补觉,如意兴奋的很,趴在窗边看着天越来越亮,沿街的铺面一个个开门开市,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

    浩浩荡荡的车队出了城,到了郊外,天才大亮起来,春光明媚,暖风阵阵,如意干脆把窗户打开了,欣赏着沿路的春光。

    王延林睡醒了,看着如意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说道:“你就看吧,过一会就腻了。”

    如意这九天和王延林短暂相处,十分投缘,已不复初见时的拘束,严守着高低尊卑。

    王延林还在“倦鸟花影一径深,穿林踏石友相携”的诗中把她当朋友,而不是丫鬟,这让如意对王延林又多了几分亲近。

    王延林很欣赏如意大大方方,一身的干劲,好像永不疲倦,真是有趣,更难得的是还懂得她的画,便当成了知己。

    所以,私底下如意和王延林说话就随意了许多,应道:“等我看腻了再说,郊外跟城里真的很不一样。”

    王延林坐到了如意身边,也看着窗外,沿路不是林地,就是青青的麦田,说道: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个季节的江南是极美的,苏州更不输扬州,你要是能够跟我回苏州就好了,我一定带你游遍苏州。”

    如意笑道:“以后肯定有机会的,我要是去了苏州,你可不要食言。”

    王延林说道:“我一定守诺,我们苏州王氏的名声,你去了就知道了。”

    苏州王氏出了王阁老这个神童,是江南解元,还是会试会元,殿试探花郎,还入了阁,自然是当地书香的名门望族。

    王延林写个书签给她,“我们以后可以通信,闺阁女子不便留名,这是我奶娘家的地址,你在信封上画一个如意,我奶娘就会转交给我。”

    明代民间有商业的民信局,可以在大城市之间递送信件和包裹。基本按照东西的重量,还有每天行进的速度收费,比如最贵的八百里加急,就是平均每天行程有八百里,苏州到京城水路加陆路大概三千多里,八百里加急的话,最快四天就能到。

    不过,很少有人选择这个最贵的,一般就是日行五十里的速度,得六十天;稍快一些日行一百里,也得一个月。

    如意接下了,“好啊,你回信就写给我娘,建昌侯府四泉巷如意娘收,也在信封上画一个如意,我娘就给我了。不过,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写什么湿(诗)呀干呀的,和你诗画相答,我写的就是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啰嗦的很,一封信估计十几页纸,你别看花了眼。”

    王延林也笑道:“你敢写,我就敢看,就怕你如意姑娘平日忙得很,没空写。”

    两人在颠簸的马车上说笑着,到了中午,丫鬟婆子们下车,拿出自带的炉子和炭热了饭——王延林养的矜贵,从不吃外头沿路饭馆客栈的饭。

    吃罢了饭,继续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通州港,王家的官船还弯在那里。

    晚上不好开船,王延林和如意,以及跟随的丫鬟婆子住在宝源店曹婶子家里,王延喆和吉祥,以及跟随的王家家丁护院等男客都住在宝庆店夏收那里。

    如意和吉祥没有忘记老祖宗的嘱咐,要在王家兄妹上船前先去官船看一看是否有缺的东西。

    两人提着灯笼登船,大官船足足有三层,王家兄妹住在最上面。

    单是船帆就有四张,每一张船帆大的就像屋顶,因还没有开船,船帆都收起来捆扎在柱子上。

    吉祥摸了摸船帆,“单是河船就这么大了,我爹和杨数他们出海的船只得有多大啊。”

    吉祥想爹了,如意也在想他们呢,说道:“今年差不多就能回来了吧。”

    两人拾阶而上,到了第三层王家兄妹起居之处,东西都是全的,只是被褥等物有些潮气,如意命人拿来熏笼,将这些东西都烘一烘,床单被罩都换了新的。

    因要保证王家兄妹的安全,大官船只在白天航行,到了傍晚会寻找合适的港口停靠,如果遇到恶劣天气还会停航,所以他们走的慢,差不多一个月才到,不用像商船那样昼夜不停的赶路。

    一行人晚上在朝廷修建的驿站里歇息,王家人手里有朝廷颁发的堪合,在驿站吃住都不要钱,还能保证安全。

    吉祥如意看了官船上挂着的水路地图和标记出来的驿站地点,吉祥啧啧说道:“怪不得都挤破了脑袋想当官,当官有这么多好处,我将来也要当官。”

    王家兄妹的行李、张家的回礼也一一运上来了,如意剪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樱桃花插瓶养在水里,还买了一盆盛开的茉莉花,一盆在暖房里催出翠绿花苞的栀子花。

    甚至还买了一盆小金鱼,希望这些花花草草鱼鱼能够陪着王延林在漫长的旅途中解解闷。

    想着王延林喜欢作画,如意又买了各种颜料、纸张,连笔都买了十支。

    吉祥手里提着,肩上背着,就像一个货架似的,跟着如意在通州各个店铺里穿梭,这里不像京城那样有宵禁,夜里灯火通明,店铺都是开着的,生意红红火火,南北百货都有,看得如意眼花缭乱。

    吉祥累得不行,“我的姑奶奶,买够了没有,咱们回去吧。”

    如意意犹未尽,但看着吉祥实在拿不动了,天上响起了几声闷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就摆了摆手,“行,先把这些东西都拿到船上去。”

    吉祥如蒙大赦,屁颠屁颠的跟着如意身后。

    如意把送给王延林的东西都摆好了,吉祥送如意到了宝源店曹婶子家里,然后才回到宝庆店夏收那里,刚刚到家,闷雷变成炸雷,大雨滂湃而下。

    与此同时,京城也在下着暴雨,如意娘在烛光前做袜子,习武之人特别费袜子,如意娘打算在吉祥回豹子营之前赶制十双袜子,带过去好穿。

    这两天西府三少爷伤风病了,在家吃药养病,连学堂都没有去,鹅姐晚上就没有回来住,守在三少爷屋里。

    外头雨大风疾,如意娘手里的针线又密又稳,这时,如意娘听见外头有窗户砸在在窗框上的砰砰声响。

    如意娘睡前都会检查门窗是否关严,这动静肯定不是自己家的,就没有理会。

    但是,这个声响时不时的随着狂风响动,如意娘心道:会不会是邻居鹅姐家的?鹅姐走的时候忘记关严窗户了?

    如意娘有鹅姐家的钥匙,于是拿出了钥匙和一把伞,打起一盏牛角灯笼,穿上木屐,开了门,顶着风雨去了邻居家查看。

    鹅姐家的门窗都关的好好的,又是一阵风,砰砰声再次响起来。

    如意娘寻声而去,原来是自家柴房的门开了。

    柴房堆的都是柴火,不值什么钱,且做饭时随时取用,所以柴房都没有上锁,只是用木栓栓在门环上。

    如意娘做完饭都会把木栓栓上,现在,木栓掉在地上,木门大开,随着狂风拍打撞击着门框。

    一定是四泉巷的熊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把门栓弄掉的。

    如意娘捡起门栓,把柴房的门关好,提着灯笼回到了家里。

    把雨伞收起来,竖在墙角,换下木屐,如意娘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你果然就是那个泰山娘们。”

    如意娘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身,她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虽然相隔了十九年,但是她不可能忘记这张脸。

    正是十九年前,那个每次都看着她喝完汤药的京城小厮!

    如意娘喃喃道:“你是……小白。”

    那个京城少爷把这个小厮叫做“小白”。

    如今,这个小厮已经变成中年人了,小白已经成了中白,穿着一身黑绸油布做的雨披,手里拿着一个斗笠。

    原来柴房的门栓就是他偷偷拔掉的,目的是引如意娘出来,他乘机混进屋子里。

    小白说道:“我不叫小白,我叫做白杏,是东府的人……”

    白杏是东府周夫人的陪房小厮,当年周夫人刚刚嫁到东府时,周太皇太后还活着,张皇后还没有生下皇嗣,后宫无妃,张皇后压力很大,张家人恨不得把周夫人供起来,以讨好周太皇太后。

    那时候的东府侯爷要出去玩山玩水,周夫人不放心,就把自己的陪房小厮白杏安插在丈夫身边。

    但是东府侯爷收买了白杏,在外头花天酒地,白杏还帮忙遮掩。

    泰山之行,当然也是白杏跟随。那时候东府侯爷因畏惧周太皇太后,不敢得罪周夫人,更不敢瞒着周夫人在外头搞出孩子来,所以要白杏盯着他玩弄过的泰山姑娘喝药,不能留下孽种。

    白杏有周夫人撑腰,在东府着实过了十来年好日子,直到周太皇太后去世,庆云侯周家迅速衰落,周夫人在张家的日子渐渐不好过,白杏也跟着不好过起来。

    好容易周夫人给白杏谋了个宝庆店掌柜的位置,干了三年,因不善经营,东府侯爷勃然大怒,把白杏免职,要他去给周夫人的嫁妆田收租,改为要夏收当了掌柜!

    从油水多的宝庆店掌柜到收租,白杏不服气啊!宝庆店日进斗金,周夫人田庄只能收春秋两季的租子,最近风调雨顺,粮食又不值钱,白杏习惯挥霍无度,纸醉金迷,如何能忍受乍然“返贫”?

    自打他断了来源,什么酒楼、赌场、行院、花楼等等都来找他催账,要他还钱。

    白杏恨死了抢了他钱袋子的夏收和魏紫夫妻,恨不得撕了这两口子!

    没钱使人发疯,于是白杏这两个月暗处打听,到底是谁从中作梗,让夏收抢了他宝庆店掌柜的宝座。

    没有不漏风的墙,何况王嬷嬷今年过年的时候拿着厚礼来到四泉巷看望手下如意,曾经震惊了整个四泉巷,看到鹅姐和如意娘热情的送走了王嬷嬷。

    再顺藤摸瓜,如意娘和鹅姐关系好的就像亲姐妹,鹅姐和曹鼎的老婆曹婶子是多年故交、夏收魏紫夫妻在过年时在棉花胡同的山东菜馆里请曹鼎夫妻吃饭……

    种种线索,让白杏盯住了四泉巷的鹅姐和如意娘。

    鹅姐是西府三少爷奶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白杏认识,但是如意娘深居简出,即使出去做大席,也只待在厨房,所以白杏没见过她。

    正好前几天因大小姐出嫁,如意娘每天都要去颐园大厨房帮厨,来往其间,就让白杏给瞧见了正脸,听到了声音。

    这不就是那个泰山娘们吗!

    尤其是如意娘见到他的瞬间,脱口而是他是“小白”。这让白杏更加确认她的身份。

    炸雷闪电之下,白杏兴奋的脸越发狰狞,说道:“可算让我逮到了你们的错处。你们收了王嬷嬷给的重礼,出面给夏收和曹鼎夫妻牵线搭桥,把我的饭碗给了夏收,可想过自己身后还有一堆烂事!”

    “等我把你在泰山做下来的丑事公布于众,看你有没有脸装什么活菩萨!”

    卑劣之人,只敢欺负比他弱的人。

    其实在东府原配和继室争夺宝庆店掌柜之位的过程中,如意娘没有起任何作用,真正让白杏失去宝庆店的是鹅姐、王嬷嬷、夏收魏紫、曹鼎夫妻,甚至是东府侯爷。

    但是,这些人白杏都不敢碰啊!

    唯有如意娘,出身卑贱,身如浮萍,最好欺负了。

    如意娘当场跪下了,”求求你,行行好,不要把我的来历说出去,我就是赔上这条命也无所谓,只是连累我的女儿不好做人,我愿意把毕生积攒的钱都给你!”

    一听说有钱,白杏眼睛比闪电还亮,最近债主追的紧,能够从如意娘这里搞些钱应付一下也是好的——有了这个把柄,将来还能再榨一些钱出来,如今如意是颐园最出挑的一等大丫鬟了,以她娘的出身为把柄,说不定能够弄更多的钱呢。

    白杏问道:“你有多少钱?”

    如意娘说道:“我积攒了有几百两银子,都兑成银票,包裹在油纸里,埋在在厨房地砖下面,我就去取。”

    白杏跟着如意娘来到隔间厨房,如意娘指着墙角的水缸说道:“就在水缸下的地砖里头,水缸重,我挪不动,还得小白你……白杏你帮个忙。”

    白杏俯身搬水缸,身后如意娘拿起了厨房案板上的菜刀。

    因愤怒和恐惧而浑身颤抖的如意娘,只要一拿起熟悉的菜刀,她的手就很稳当了。

    菜刀是前天在井亭里刚刚磨过的,非常的锋利。

    如意娘从未杀过人,但是她杀过无数只鸡鸭。

    眼前的白杏,就是一直待宰的鸡,她熟练的用左手抓着白杏的发髻,右手拿着寒光闪闪的菜刀,在他脖子上一抹。

    颈血喷涌,一滴不漏,灌进了水缸。

    不要惹一个厨子发怒,会变成一盘菜的。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回:做鲊肉隐藏真尸臭,躲外债债主追外甥

    第一百一十四回:做鲊肉隐藏真尸臭, 躲外债债主追外甥

    厨房是厨子的地盘,在厨房欺负厨子,就是白杏的下场。

    如意娘看着趴在水缸上、刚刚放完血的白杏, 她并不是一时冲动的杀人灭口,曹鼎被烂赌鬼父亲曹祖纠缠, 使出雷霆手段把曹祖远远发配出去,但最后又怎么样呢?依然纠缠到死,差点被曹祖毁了苦心经营的事业。

    所以,如意娘见到白杏的一刹那间, 就下定决心灭口, 前头跪地乞求什么的都是假的,目的只为了引白杏来到厨房。

    厨房是如意娘最熟悉、也是最自信的地方, 她在这里得心应手,况且在这个地方即使有飞溅出去的血迹,也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

    果然, 让她得手了,如意娘心中盘算着:这么大个人,她没有办法把他囫囵个弄出去, 只能化整为零。

    如意娘把白杏身上那件黑绸油布雨披解下来, 铺在地上,这东西防雨, 也能防止血水沾染到地砖上。

    如意娘从屋里抱了一床被子,铺在雨披上,然后把厨房的门栓上。

    用围裙蒙住厨房的窗户, 这样人们就不会发现厨房夜里灯是亮的。

    如意娘把尸首推倒在铺着被褥和雨披的地上, 把上面的衣服都剥了,扔进炉灶里烧掉。

    现在, 白杏在如意娘眼里,就是一头需要各种改刀的牲口。

    如意娘拿出她做大席的全套刀具,一共有十几把,各有各的用处,有沉重的斩骨刀,即使遇到粗壮的牛腿骨,也能一刀斩断,露出凝稠的牛骨髓,用来做髓饼最香了。

    也有如柳叶般的小刀,这是用来剔肉的。

    如意娘的刀功一绝,因如意从小就不喜欢吃带骨头的肉,如意娘就把肉剔出来做菜,大到一整块的鸡腿肉,小到统共都只有几钱重的田鸡肉,如意娘握刀的巧手翻飞,很快就能剔的骨是骨,肉是肉的。

    十几把刀具都排上用场,灵活运用,当了十八年厨娘的如意娘充分展现了她精湛的刀工,庖丁解牛似的,厨房的尸体渐渐地不见了,只有半桶下水,一桶肉,和一桶骨头。

    沾血的被褥和雨披,连同头发等等,一一扔进炉灶里烧了。

    水缸里的血水也倾倒出去,随着暴雨的冲刷,在阴沟里冲的干干净净。

    一套刀具被雨水洗的雪亮,如意娘用干布擦拭水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如意娘把炉膛里厚厚的灰烬一铲铲的倒进阴沟里,随着雨水冲走。

    这时,天蒙蒙亮,雨也变小了,不过因还下着雨,天光不显,大多还藏乌云里,犹抱琵琶半遮面。

    忙活一晚上,如意娘现在才觉得累,双手因握刀的时间太长,已经有些发麻了。

    但现在还不是她休息的时候,厨房已经清理干净,春雨又将一切痕迹都冲没了,但是还有下水,骨头和肉等着她运走。

    如意娘力气有限,不可能一下子把这些东西都弄走,只能慢慢来,下水臭的快,必须今天就运走;骨头太显眼,也需弄走,肉……没有谁能够比一个厨子更懂得处理肉了。

    春天越来越暖和了,肉容易臭,如意娘把预备做柳叶鲊的盐、各种香料还有磨碎的米粉等等都倒在肉上面,以延缓发臭的时间。

    由于此时临近清明节,如意娘买了些黄纸香烛等物,预备烧给亡夫刚子。

    现在排上用场了,如意娘一手提着装着下水的食盒,并把铲灰的小铁锹放进篮子里,再往铁锹上放着黄纸香烛等等作为掩饰,一手一个提出去,给厨房上了锁。

    如意娘一大早的出门,走去了一个车马行,雇了一辆车,去了城外的化人场。

    化人场就是没钱买坟地的穷人们或者流浪者的最终长眠之地,在这里火化之后,骨灰里若还有烧不尽的残骸,就在化人场后面的一块地里胡乱点了个穴埋了,所以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十五年前,亡夫刚子就长眠于此,乱葬岗是没有墓碑的,埋在土里只是为了残骸不被野狗啃噬而已,只有个土馒头似的小坟堆。

    十五年过去,土馒头早就平了,被新的土馒头取代,根本晓不得刚子的葬身之处。

    京城之地,从来不缺穷人。

    到了化人场,雨已经停了,如意娘提着东西去了乱葬岗,雨后的土地松软,容易挖坑,如意娘很快挖了个深坑,把下水倒进去埋了,现在天气渐热,这些东西不到半个月就能烂成泥。

    食盒和篮子,连同黄纸香烛等等都一起烧掉,彻底毁灭痕迹。

    如意娘看着一团灰烬,默默祈祷:刚子,你走的早,没有机会尽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现在机会来了,你在地下保佑我不被发现,我们的女儿还小,她不能没有我。我发誓,一辈子都给你烧纸。

    如意娘回去,已经是中午了,天气放晴,把骨头分装在两个篮子里,又用黄纸香烛作为幌子,提着篮子出去,依然是在附近车马行雇了车,去了什刹海,这里寺庙多,过年时和如意他们在这里走百病。

    但如意娘下车之后,找附近的车马行,又雇了一辆车,还是去了乱葬岗。

    这时再到乱葬岗,已经是黄昏,幸好这里阴气重,一早一晚都没有人敢到这里来,如意娘挖坑埋下水埋骨头都无人瞧见。

    如意娘紧赶慢赶,终于在关城门之前赶回城里了,雇了一辆轻快的马车奔到张皇亲街,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如意娘没有回四泉巷,而是直奔颐园,找看门的小厮辛丑,问:“如意从通州回来了没有?”

    就是再累再忙再紧张,如意娘惦记的也是出门在外的女儿,自己的安危排在后头。

    辛丑说道:“正是巧了,刚刚回来,是吉祥大哥亲自送回来的,就和您前后脚。吉祥这时候应该去四泉巷了,你赶紧回家吧。”

    听说女儿安全回家,如意娘放了心,快步回到四泉巷,果然吉祥回来了,见她不在家,就先去了九指叔家里,把从通州港买的一些新鲜玩意儿给长生玩呢。

    见如意娘来了,吉祥忙站起来说道:“我和如意也给您买了些东西,都堆在我家里,我给您拿去!”

    如意娘关切的问道:“赶路辛苦了,你吃了饭没有?”

    吉祥说道:“还没,都这么晚了,您别下厨了,我请您还有九指叔长生下馆子去——老祖宗说我送王家兄妹有功,给了我好多打赏,咱们好好吃一顿。”

    其实忙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如意娘此时精疲力竭,已经没有力气做饭了,就没有反对,“好,咱们去外头吃。可惜鹅姐在照顾生病的三少爷,要不就叫她一起了。”

    四人一起出门,吉祥问道:“如意娘,您今天去那里了?怎么听九指叔说您一天都不在家。”

    如意娘说着早就编好的谎言:“可能是快到清明节了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做梦,梦到了如意她爹,恍惚中,跟我说冷什么的。我就一大早起床,去了当年她爹撒骨灰的乱葬岗,烧了一些纸钱纸衣香烛。”

    “中午回到了家里,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就去什刹海那边的庙里拜了拜,想着咱们过年的时候一起去那里走百病,看到了好多庙宇,希望神佛保佑她爹在天之灵,我也不晓得那座庙灵验,反正那里庙多,遇到庙就进去拜,希望神佛保佑她爹在天之灵,拜了一下午,我不记得进了几家庙了,一直到天黑,寺庙关了山门才回来……”

    因吉祥出生时刚子就死了,所以吉祥对如意娘今天烧纸拜佛的事情没有很大的触动,但是九指是刚子的结拜兄长啊,听了很是感动,说道:“你如此心诚,神佛定会保佑刚子的,唉,希望他来世投胎去个好人家……”

    四个人下馆子吃饭,回到四泉巷,如意娘把做好的八双袜子拿给吉祥,“你明天就要回军营了,袜子拿去,每天都要洗脚,换干净的袜子,一旦烂了脚,可就不好治了。”

    这个生活经验,当然也是如意娘逃亡路上得来的,挨饿受冻的如意娘当年的脚就是逃亡路上发烂发臭,后来被善良的小饭馆老夫妻收留,老夫妻从山上采了草药,给她泡脚治疗,足足泡了一年才好。

    因而如意和吉祥打小就被如意娘教导着睡前洗脚泡脚,不洗不准上炕睡觉。

    吉祥接过袜子,提着两个箱笼过来,“这都是我和如意在通州给你们买的东西,吃的玩的穿的都有,这一箱是您的,另一箱是我娘的。等我娘回来您就转交给她,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来不及辞行了,只要得空我就回来看你们。”

    看着懂事的吉祥,如意娘忍不住又抱了抱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就像亲骨肉似的贴心,她的人生先苦后甜。

    如意娘心想:无论是谁也别想破坏我的幸福!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如意娘累极了,沉沉睡去,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已经快到中午,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睡懒觉,赶紧起来洗漱,厨房里还有一缸子肉等她丢出去呢!

    又是一个艳阳天,又是大中午,天气热,连薄袄都穿不上了,只穿着单衣。

    如意娘拿着钥匙,打开厨房的门,直奔腌菜的缸子,缸口扣着陶盖,缸沿还注水封缸。

    如意娘揭开盖子,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就飘出来了!

    做鲊肉的猪肉是洗干净之后晾干水分,再用盐、香料还有米粉发酵,但人比猪脏多了,在前晚那种紧张的情况下,又不能清洗干净再用,不知觉就掺进去许多脏东西,发酵失败,没有鲊成功的肉就会立刻腐烂,变成臭肉,完全不是鲊肉的酸鲜味。

    如意娘赶紧把盖子封好,就这个霸道的臭味,根本没有法子起缸一块块的运走——别说运出城了,就四泉巷都出不了,这股比粪还臭的臭味太容易露馅了!

    不过,鲊肉发酵失败变成臭肉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如意娘有了主意,她照常去集市买菜,去井亭洗菜,和一群妇人聊天,“……我第一次做鲊肉,没经验,把肉给做糟蹋了,臭气熏天,倒进厕所都得臭好些天,熏着大家,这可怎么办啊。”

    如意娘心善,经常无偿的分享食物和厨艺,人缘好,洗菜的妇人们纷纷给她出主意:

    “找收金汁的粪户过来收,他们专门干这个的。咱们四泉巷的厕所,也是他们每个月过来掏一次,一次收五十个钱,掏的可干净了。”

    “对,你给几个钱,他们就立刻把粪车推过来收了。这东西他们收了就运到城外粪厂里卖了,还能再赚几个钱,无本的买卖,粪户家臭是臭了点,但都有钱。”

    如意娘想的其实也是这个主意,鲊肉发酵失败就是尸臭的味道,如果她突然叫了收金汁的人过来运失败的“鲊肉”,从缸里把鲊肉倒进粪车时,气味过于霸道,怕是会引起四泉巷住户的注目。

    如果提前跟大家说一下,大家心里有数,就不会有过多的议论。

    于是,如意娘把收金汁的粪户叫来,给了二十个钱,要粪户把一缸子做糟蹋了的鲊肉收走。

    那走街串户的粪户把粪车推进来的时候,里头的金汁已经收了大半车了,粪户打开腌菜坛,要把鲊肉倒进去,那股臭气就像烟花似的喷涌而出!

    臭到极致时,臭气都能从无形变成有形。粪户的脸就像被臭气打了一拳似的,都变形了。

    阅臭无数的粪户赶紧把盖子盖上,说道:“实在太臭了,我的眼泪都快被熏出来,得加钱。”

    “加多少?”如意娘问道。

    粪户说道:“加二十个钱。”

    有邻居看不惯粪户临时加价的行为,欺负如意娘这个寡妇,如意娘平时不善交际,话不多,不会讲价,领居们就上前给如意娘帮腔:

    “说好了二十个钱,又加二十,你这是翻倍要价啊,那有这样干活的。”

    “就是,粪户多得很,你不干我们找别人来干。”

    “想在我们四泉巷坐地起价,你还早些个呢!”

    “不是我故意要高价,你们自个闻闻。”言罢,粪户把坛子的盖子一揭,那臭气接连打了个连环拳,把领居们都臭呆住了!

    邻居们捂着鼻子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井亭下,大声说道:

    “如意娘,快给他吧,这钱确实该他挣。”

    “赶紧运走,坛子也别要了,都臭入味了!”

    如意娘连忙给了粪户五十个钱,“再多给你十个钱,麻烦你把这个空坛子也运走,我都不要了。”

    那粪户收了钱,往口鼻上捂住一块厚布,然后提起缸子,把臭肉咕噜咕噜全部倒进了粪车,盖上了车盖,从安定门出城,运到了城外粪厂。

    连缸子一起倒进大粪坑里发酵成熟粪,再自然晾晒成粪饼,然后一块块的卖给田庄肥田种庄稼。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且说东府的白杏突然没了音讯,家里人,连同十几个债主都在找他,找了几天找不到。

    鉴于白杏素日的品行,大家一直认为,白杏是躲债去了!

    债主们收不到钱,又没有胆子闯进东府的仆人院落里找白杏的家人变卖家产逼债,更没有胆子去找白杏的主人——东府周夫人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白杏躲债,不知何时能够出现,又不敢去东府要债,怎么办呢?十几个债主在一起合计,想出了一个人。

    正是东府三少爷张宗翔。

    张宗翔的生母是苹姨娘,叫做苹果,苹果和白杏是亲兄妹。

    当年,周夫人嫁到张家来,苹果是陪嫁丫鬟,白杏是陪嫁小厮。周夫人在生下一双儿女之后,给苹果开了脸,当通房丫鬟,生了张宗翔之后,抬了姨娘,只是苹姨娘死的早,张宗翔五岁时就去世了。

    周夫人平日只关心亲生的一双儿女,二少爷张宗翰和二小姐张言华,很少管这个庶子;东府侯爷就跟不提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有三百天在外头过,不着家,连两个嫡子都很少过问,这个庶子就更疏远了。

    张宗翔七岁就开蒙了,在张家学堂里读书,今年也是十五岁。

    同样是庶出,同样排行老三,西府庶出的三少爷张宗讫还有生母花姨娘贴补、奶娘鹅姐管束照顾,张宗翔就差远了。

    生母苹姨娘死的早,奶娘又不敢管他,嫡母不亲,父亲不爱,两个嫡兄各忙各的,也无心去管这个庶出的弟弟,和张宗翔唯一走的近的人,就是血缘上的舅舅——白杏。

    当然,血缘归血缘,白杏在张宗翔面前只是个家奴,不敢以舅舅自居,依然称呼张宗翔为“三少爷”。

    白杏在宝庆店当了三年掌柜,自然也是沾了这个“外甥”的光。

    白杏有钱的时候,时常带着张宗翔出入各种场合玩耍,美其名曰“见世面”,其实是为了拉拢这个血缘上的“外甥”,将来好为他做靠山,因而债主们也就都认识张宗翔。

    现在白杏在京城消失,不知去了何处躲债。债主们到处找不到,目光自然落在了他“外甥”张宗翔身上。

    张宗翔读书的地方张家学堂就在东府里头,债主们不敢进去,但是张宗翔有时候会去茶楼喝茶听书散散闷,这不机会就来了!

    父债子偿,舅债甥偿。

    张宗翔看着一堆债主拿着借条围着自己,顿时有些慌乱,但是转念一想,我是寿宁侯的儿子,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于是,张宗翔壮起胆子,把手里的借条往空中一撒,“一个家奴的债务凭什么要我还?白杏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去。”

    债主们围住张宗翔,不让他走,说道:

    “白杏躲起来了,我们找不到他,不找三少爷找谁。”

    “就是就是,白杏签下这个酒账的时候,那晚三少爷也在席上,这酒少爷也喝了。”

    “三少爷行行好,就替你舅舅把账还了吧,我们小本买卖,都这样赊账不还钱,就没有活路了。”

    张宗翔脸都气白了,“我舅舅?我舅舅是庆云侯,又从那里多出个舅舅来!”这就庶出的悲哀了,伦理和血缘是割裂的。

    债主们七嘴八舌的说道:

    “舅舅可以不认,债不能不认。”

    “好歹替白杏还一半债吧,是这么个意思。白杏不可能躲一辈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只找他还。”

    “没错,三少爷只需还一半,我们以后就不找您的麻烦了,否则,您只要从东府出来,我们就在跟在您屁股后面要债,多不好看啊。”

    “您看,这一半也就一百两银子,三少年从手指头缝里漏出一点就够还债,落个清净。”

    张宗翔一听,确实是这么道理,他不可能像白杏一样一直躲着这些追债人,他可是寿宁侯的少爷啊!

    一直憋在东府不出门,这样太窝囊了,他做不到。虽然这些债主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嗡嗡叫,也是烦人。

    不如先替白杏还了一半债,等白杏把周夫人嫁妆田里的春秋两季的租子收上来,手里有了钱,再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张宗翔毕竟涉世未深,只想快点脱身,他还不晓得一旦卷进去别人的债务,就会像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张宗翔虽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毕竟出身侯门,这些年也积攒了一些银子,一百两拿出来还是很轻松的。

    张宗翔就把这一百两还上了。

    次日,张宗翔刚刚从学堂回来,就被大哥张宗说叫到外书房里。

    都说长兄如父,张宗翔对这个大哥是有些畏惧的,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张宗说问道:“你在外头欠账了?到底欠了多少钱?今天要债的都往我这里递帖子,催你还钱。”

    张宗翔大惊,“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小弟虽不争气,那里敢在外头借钱?”

    张宗说拿出一张还钱的字据来,“你没有借过钱,为什么平白无故还给了人家一百两银子?你的字迹我是认识的。”

    张宗翔一看,顿时明白他被人算计了!

    当时张宗翔替白杏还钱的时候,债主们给他一张写好的字条,上面写着“张宗翔已还一百两银子”要他签字。

    张宗翔还天真的想着:哟,这帮人还怪讲信用的,收了多少钱写的清清楚楚,就签了字。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回:为还债庶子找亲爹,灭痕迹厨娘炸厨房

    第一百一十五回:为还债庶子找亲爹, 灭痕迹厨娘炸厨房

    张宗说听庶弟讲到这张还钱字据的由来,气得直拍桌子,“是他们收了你一百两银子, 应该是他们写个一百两的收讫给你啊,怎么反过来了?你这个还钱的字条一写, 他们就更有理由找你还白杏的债。”

    张宗翔忙道:“是他们算计我,我又没有写过借条,他们就是去衙门告状,也是证据不足, 告不到我。”

    张宗说看着这个不省心的三弟, “曹祖诬告案至今还没有结案,那曹鼎还在京城等刑部的判决, 宝源店的生意都交给他娘子了,天天心急如焚,你这会子又闹上衙门, 还嫌家里不够乱?”

    张宗翔问道:“依大哥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张宗说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杏虽然躲的无影无踪, 但欠账迟早要还的, 他不可能躲一辈子,你把字据一写, 就是代替他先把钱还上的意思,怨不得债主找你。”

    张宗翔惊道:“这么说,我还要还给他们一百两?我……我这……我也太倒霉了。”

    张宗说甩出一封信, “你又被骗了, 白杏一共欠账五百两,不是二百两。他们故意把数目往少了说, 就是引你出钱平事,若一开口就是五百两,你一开始就会拒绝,那里会有今日的风波。”

    好狡诈!张宗翔惊呆了:“五百两!也就是说我还要代替白杏再偿还四百两!可是我……我没有这么多银子啊。”

    张宗翔是个庶子,生母早死,没有姨娘贴补,吃穿用度皆是公中的份例,多一点都是没有的,虽然穿金带玉,呼奴唤婢,房里器皿摆设皆是值钱的家伙,可这些都是官中账上的东西,他又不能变卖的了去!

    每月五两的月钱、逢年过年长辈们给的金银馃子、偶尔父亲给一些银子等等,张宗翔好容易积攒了小几百两银子的体己,眼瞅着全部赔出去都不够了!

    张宗说说道:“我那点俸禄都充到官中账目里过日子去了,没有余力帮你,你还是趁早跟太太坦白,看太太怎么办。”

    张宗说当然有钱啊!靠的是继承他母亲王氏的嫁妆。王氏的嫁妆是王嬷嬷的丈夫王善打理经营的,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他,一半给大小姐张德华当嫁妆,陪嫁到了定国公府去了。

    但是张宗说已经有了妻小,这些钱财都已经交给了妻子夏氏,他不可能用小家的钱,给庶出的弟弟还债。

    再说了,张宗翔名义上的母亲是周夫人啊,父母皆在,轮不到他这个当大哥的操心。

    所以说,虽然大户人家正出庶出都是一样的,官中的份例不会有厚此薄彼,一草一纸都不会短了庶出的,但实际上若没有生母替他们谋算,他们手里可以掌控的钱财是天壤之别。

    张宗翔只得去找嫡母周夫人。

    周夫人还在拣佛豆呢,本来就拣的火气直冒,闻言,更是暴躁,恨不得把佛豆扔到张宗翔脸上!

    不过,打骂庶子有损她宗妇的名声,不体面,传出去惹人笑话,说她不知礼数——若是她亲生的嫡子张宗翰,她能打得骂得,还有人赞她是严母。但是庶子就不一样了,总不能指着庶子的脸直接骂。

    于是,周夫人命人把张宗翔的奶娘叫来了。

    这奶娘也不是别人,正是白杏的老婆白婶子,从血缘上来说,还是张宗翔的舅母。

    周夫人骂道:“瞧瞧你喂养出来的糊涂虫!不欠钱写什么字条,这下有理都说不清了!”

    “你那没用的丈夫白杏把脖子一缩,躲着不见人了,亏得我当年推荐他当宝庆店掌柜!干了三年,钱没赚到,外债欠了一堆,连宗翔都被他拉到阴沟里去了!”

    “现在没钱还债,来找我要钱,我告诉你们,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的!”

    这是真话,周夫人账目上的活钱都拿去贴补娘家庆云侯府的窟窿了!否则,她也不至于拿出自己的珍珠衫典当了出去。

    周夫人现在只有东府官中发的每月二十两银子的月钱,私房钱至少要等到嫁妆田收了春租。

    但是,周夫人已经决定把嫁妆留给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女了,别说庶子张宗翔,她连娘家庆云侯府都不打算再贴补一个钱了!

    白嬷嬷被骂哭了,跪地求饶:“夫人,是我没用,我管不了白杏,也没有教好三少爷,我太没用了!只是求夫人不要把我们全家赶出府去,只要踏出东府半步,那些追债的人会活吃了我们!”

    毕竟是把自己养大的奶妈,张宗翔看了于心不忍,就去扶起白嬷嬷,“嬷嬷不要这样,此事说到底与你无关,都是白杏作孽。”

    周夫人更生气了,“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里哭丧!哭给谁看?我赶你出去了没有?若传出去,又议论我刻薄寡恩。”

    哭的哭,扶的扶,骂的骂,正房里乱成一团。

    这时大管家娘子腊梅闻讯赶来,连忙带人把白嬷嬷给叉出去了,温声细语的安慰她,“你别哭,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夫人为难三少爷呢,传出去多不好听,如今二少爷和二小姐都已经在相看议亲了,也难怪周夫人会跟你急。”

    白嬷嬷哭道:“我是哭自己命苦,怎么摊上这么个丈夫,欠一屁股债,自己跑了,不管三少爷的名声、也不管家里人是死是活。”

    白杏如此没有担当,直接躲债消失,连腊梅也狠狠唾弃他,同情白嬷嬷,说道:

    “你就当他死了、你是个寡妇呗——难道你是个寡妇,这日子就不过、跟他一起去死?日子还得继续过不是?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

    白嬷嬷哭道:“债主们在外头,我都不敢出门,这跟蹲大牢有什么区别,就是在东府里头,我也没脸出去见人,还连累坏了三少爷。”

    腊梅曾经是个寡妇,她同情不是寡妇、却过的比寡妇还惨的白嬷嬷,说道:“那就让三少爷先替白杏把债还了,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张宗翔说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太太又不肯给。”

    腊梅说道:“太太现在一个钱也没有,这是真话。但是侯爷刚刚从西府借了银子,侯爷有钱,三少爷找侯爷要去。”

    腊梅消息灵通的很,东府借钱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张宗翔说道:“可是父亲基本不在家,我去那里找去?”

    腊梅瞧着白嬷嬷都哭的直打嗝了,就对张宗翔说道:“三少爷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侯爷在那里。”

    张宗翔凑过去听,腊梅说道:“侯爷八成在外室钱帚儿那里,棉花胡同的山东菜馆。这个新宠手段很厉害,侯爷已经被她笼住了,其他几个外室很少去,专宠钱帚儿。”

    有了“仙人指路”,张宗翔就过去找,小庶子找爹爹,他没有亲娘,不靠爹靠谁去?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张宗翔扑通跪下,把白杏消失躲债、债主设了圈套要他偿还的事情说了。

    东府侯爷就像听笑话似的,“这世道的险恶、人情世故,不是你在学堂读几年书就能学来的,就当是买个教训吧,这五百两我给你补上,以后可要放机灵点,别再受骗上当了。”

    东府侯爷刚从西府那里借了两万两,他自留了一万,剩下一万给了东府钱库作为家用,手里有钱,给儿子五百两不算什么。

    张宗翔大喜,心想:早知如此,我何必去找太太,白白受辱!

    张宗翔给亲爹磕头。

    一旁端茶递水的钱帚儿笑道:“侯爷,三少爷大了,要使钱的地方多,也没个姨娘替他算计着,被债主围堵,传出去侯爷也没面子。依我看,侯爷不如凑着整数,就给三少爷一千两银子吧,三少爷手头宽裕些,方是大家公子的气派。”

    在美人面前,东府侯爷也要面子,就给了张宗翔一千两银票。

    有钱就是娘,在东府连连碰壁,碰了一鼻子灰的张宗翔就连父亲的外室钱帚儿也一并鞠躬作揖谢了。

    钱帚儿侧过身去,不敢受礼,娇嗔道:“我可受不起三少爷的礼,快快请起,别折杀我了,横竖又不是我的钱,我只是多说一句话,顺水推舟而已——三少爷吃了饭没有?”

    张宗翔手里有了钱,心里就不慌了,他琢磨着钱帚儿这个外室在父亲面前说好话,怕是想故意拉拢自己,谋个姨娘的名分,将来登堂入室,在东府当个正经姨娘。

    而张宗翔正好缺个人在父亲面前替自己美言、张罗事儿,大家各取所需。

    于是,张宗翔说道:“我还没有吃饭,能不能在姨娘这里添一双筷子?”

    钱帚儿笑道:“我这里有的是吃的,三少爷以后常来啊——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不收你钱。收钱就见外了嘛。”

    张宗翔答应了,时常来棉花胡同,一来二去,就和钱帚儿熟了。

    就在东府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白杏躲债消失的事情时,西府四泉巷里,如意娘把偷偷买的炮仗一个个的掺进柴禾里。

    自从在厨房里把白杏化整为零、庖娘解人之后,如意娘就觉得厨房脏了,在这里做饭不得劲,做出的饭菜也不香了,浪费粮食,可惜了。

    但是,突然把厨房拆了重建,又会惹人怀疑。

    找个什么正当的理由呢?

    如意娘在烧柴的时候,听到炉膛里传出来的噼啪之声,就猛地想起腊梅的父母来福夫妻去年冬月里死于炸炕的事情。

    炕都可以烧炸了,这柴火灶也可以啊!

    于是,如意娘就把炮仗掺进柴火里,在早上熬麦子粥的时候塞进炉膛,然后赶紧提着菜篮子,去井亭里洗菜。

    刚刚踏入井亭,和打水的邻居们打个招呼,厨房就炸了!

    轰隆一声巨响,如意娘家厨房的墙壁都塌了半边,铁锅飞上了屋顶,锅盖滚到了井亭边,麦子粥糊满了整堵墙,煮沸涂墙!

    家里厨房炸锅了的事情,很快通过看门小厮辛丑传到了紫云轩如意的耳边。

    辛丑说道:“……也不晓得是那个熊孩子玩炮仗时把没有点燃的炮仗丢进柴火堆里了,锅都炸飞了,墙塌了半边……”

    如意大惊失色,几次三番从辛丑那里得知如意娘一点事都没有,一点油皮都没蹭破,那时候正在提着菜篮子在井亭里洗菜,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如意依然放心不下,就找王嬷嬷告假半天,把家里的事情说道: “……嬷嬷,我娘胆子小的很,平日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白天出门买菜,也是尽量结伴。我这次去一趟通州送王姑娘,来去身边都有一群人跟着,她都害怕我被人拐了,唠唠叨叨叮嘱我十几遍,这会我娘还不知吓成什么样子,我想回去看看她,给她压压惊。”

    王嬷嬷说道:“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下午事情不多,秋葵能帮忙料理,就准你半天假,晚上就在家里过夜,明天一早再回来。”

    如意千恩万谢,这时隔壁松鹤堂的花椒来了,送给她一盒药丸子,说道:“这是老祖宗平日里服用的安魂药丸,最能压惊宁神的,宫廷内造的好东西,你拿回家去,给你娘服用。”

    梅园的胭脂红霞也赶来问候。

    如意拿着安神药丸子说道:“我来不及回承恩阁了,直接家去,你们谁得空就帮我给蝉妈妈捎句话,今晚不用给我留门,我在家里睡。”

    胭脂红霞说道:“我们帮你传话,你赶紧家去吧。”

    如意赶紧拿着安魂药丸回到了四泉巷。

    听到消息,还在当差鹅姐,九指都赶回来了。

    九指搭着梯子,爬上屋顶,把屋顶那口锅弄下来了,那锅底炸破了,不能用,成了废铁。

    九指带着几个人,把炸塌的厨房给拆了,还能用的完整砖瓦和木料留下,破的断的就扔掉,准备重建厨房。

    鹅姐把如意娘扶到自己家里,喝茶压惊。

    如意回来了,拿出了安神药丸,“娘的心发慌不?跳的快不?觉得那里不舒服?这是老祖宗吃的安神药丸,花椒说可管用了,我用热水给你化开了吃。”

    如意娘就是不慌也要装作慌乱的样子,“好,我吃,这会子心还是慌的,手脚控制不住的发抖。”

    鹅姐说道:“你家的厨房得重建,都包在九指身上。这些日子你就用我家的厨房,反正一年到头用不了几次,都是新的。”

    如意一边化开药丸子,一边说道:“我今晚就在家里陪娘,王嬷嬷准了我的假,明天早上就回去当差就行。”

    如意娘吃了药,这药有安眠的作用,不一会就睡了。

    如意一直寸步不离的陪在娘身边。

    鹅姐出去跟九指盘算着重修厨房的事情,要添多少砖瓦、木头、需要花多少工钱等等,都列了清单。

    两人又聊着谁家木匠活好,谁家砖头烧的结实云云,打算帮着如意娘修建新厨房。

    与此同时,皇宫豹房旁边的豹子营里,正在建造新营地。

    只有少数的工匠,几乎全是豹子营自己人在忙活,赵铁柱拿着刨子跟着学木工,跟着木匠干活。

    吉祥跟着瓦工,在房梁上行走,挂瓦片。

    郑纲不像吉祥和赵铁柱这种有手艺活的天分人,就只能在下面搬砖,手都磨出泡来了,根本看不出他是武安侯世子。

    张永张公公要豹子营每天例行操练完毕之后建造营房,是为了豹子营即将混进刘瑾家里修缮宅邸为掩护,把龙袍等违禁之物藏进刘瑾家里做准备。

    吉祥正在屋顶挂瓦片呢,底下有人叫他,“吉总旗,外头给你捎信!”

    正是颐园看门小厮辛丑托人捎进豹子营的,他是奉如意的命令,给吉祥送信。

    看到信封上画着如意的图案,吉祥把手洗干净了,才拆开信封,信上说如意家的厨房炸了,幸运的是如意娘那时候刚好在井亭洗菜,没有人受伤。

    这是如意给他写信报平安。但是吉祥如何放心?如意娘把他养大,素日里总是表现的腼腆胆小,吉祥担心如意娘吓着了,就厚着脸皮找张公公告假。

    “……求公公准我家去瞧瞧,去去就回,我落下的瓦工活,明天中午就是不吃饭也会补上的。”

    张公公原本不想准假,但是吉祥和赵铁柱都是正德皇帝点名要他通融一下的人。

    况且,吉祥无论干啥活都很卖力,总不好冷了手下得力干将的心,张公公就同意了。

    吉祥骑着快马飞奔到四泉巷,已经是黄昏了,九指已经带着人把破厨房都拆干净了,和工匠们丈量土地,重新建房。

    吉祥先和九指打了个招呼,九指见到吉祥,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回去吧,回去有大礼等着你。”

    吉祥听得莫名其妙,就回家了,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人跪在搓衣板上。

    一瞬间,吉祥就像回到了三年前无数个熟悉的场景。

    就是亲爹鹅姐夫跪搓衣板。

    吉祥有些不敢相信,就像做梦似的,他揉了揉眼睛,试着叫了一声,“爹?”

    鹅姐夫笑道:“诶,乖儿子回来了,哎哟,长这么大了。”

    鹅姐夫试图站起起来摸一摸儿子。

    一旁鹅姐说道:“要你起来了吗?回来了也不先派人报信,突然出现在门口,把我吓够呛,手一松,把煮好的鸡汤全撒地下了!”

    “是我的错,娘子息怒。”鹅姐夫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跪着。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回:藏巨富姐夫拔鸡毛,赚大钱众人分红利

    第一百一十六回:藏巨富姐夫拔鸡毛, 赚大钱众人分红利

    杨数和鹅姐夫出海回来了,三年多,当年的本钱获得了十倍之利!

    当年西府侯爷给了杨数五千两银子的本钱, 和杨数五五分成,两人各赚了两万五千两。

    如意娘投了二百两, 回来两千两。

    鹅姐一家投了五百两,回来五千两。

    来寿家的给了鹅姐夫五千两银子的本钱,商议九一分成,来寿家的分的四万五千两, 鹅姐夫分了五千两。

    如此, 鹅姐一家靠着出海一共赚了一万两!

    花姨娘在杨数这里投了两千两,回来两万两。

    这一趟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了, 两人一回来,杨数就去西府把赚的钱交给侯爷和花姨娘。鹅姐夫是有家的人,他得回家“面圣”去。

    结果一回家就害得惊喜交加的鹅姐打翻了鸡汤, 被罚跪搓衣板。

    其实不是真心想罚他,就是三年多不见,甚是想念, 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了, 有点“近乡情怯”之感,觉得丈夫熟悉又陌生, 罚他跪搓衣板,也是慢慢找到过去夫妻之间独有的小情趣的意思,不是真的恼了。

    吉祥不懂啊, 还傻乎乎的在一旁劝母亲, “娘,您就原谅父亲吧, 又是什么大事。”

    鹅姐说道:“我一年就下这么一回厨,好容易熬出来的,可惜了。”这傻孩子,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你爹罚跪认主的时候回来。

    鹅姐夫扯了扯吉祥的衣袖,忙道:“没事,儿子,我愿意跪搓衣板,三年多没跪了,还怪想念的。这一跪啊,才有回家的感觉,膝盖碰着搓衣板,虽说有点疼,但是这种感觉特真实!”

    鹅姐夫感慨万千,说道:“我曾经在海上做过无数次梦,梦到自己回家了,被你娘罚跪搓衣板,但跪着就是不疼,轻飘飘的,就像跪着棉花似的,太假了,我就从梦里惊醒过来,结果还是在大海上飘着。”

    “现在好了。”鹅姐夫温柔的摸着膝盖下的搓衣板,“有点疼,有点麻,还有点酸酸的,这种感觉就对头了,媳妇,儿子,我真的回家了!”

    这话说的,鹅姐又是心酸,又是想笑,说道:“行了行了,你起来吧——我就罚你去杀鸡,重新熬一锅鸡汤。”

    “谢娘子开恩!”鹅姐夫就像得了圣旨似的,立刻就起来了,去鸡笼抓了一只活鸡,去井亭现杀。

    鹅姐夫真的是大丈夫中的楷模,能下海赚大钱,也能下厨杀鸡。

    吉祥看着父亲在井亭忙活的背影,问母亲,“娘,如意娘怎么样了?”

    鹅姐说道:“吃了如意带回来的宫廷秘制安魂药丸,睡了一下午,现在瞧着精神多了,正在里头跟如意数钱玩呢。你去跟她们母女两个说话,我拿开水给你爹烫鸡毛去。”

    “如意也回来了了?!”吉祥赶紧去了里间。

    因鹅姐在罚鹅姐夫跪搓衣板,老夫老妻眉来眼去的,如意母女觉得有些尴尬,就在里头数钱不出来。

    如意娘把堆在炕桌上的银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我真的赚了两千两?就像做梦似的。”

    如意笑道:“娘若不信,再数一遍就是了。”

    这时吉祥进来了,如意朝他招手,“吉祥,你帮我娘点一遍。”

    吉祥见如意娘面色红润,喜上眉梢,知道没有被吓出病了,一下子就放心了,坐在如意娘身边点银票。

    如意说道:“你也请假了啊,不过你和鹅伯伯今晚要睡在九指叔家里。我们家厨房炸了之后,连累的卧房和正屋的房顶瓦片也震碎了好几片。”

    “九指叔说把要碎瓦换下来,重新挂上新瓦才能回去住,新瓦最快明天才能到,我和娘今晚就借宿在你家,和鹅姨一起睡。”

    吉祥说道:“行啊,我和长生挤在一个铺上,反正小时候也这样睡过。”

    说着话,吉祥把银票数完了,“瞧,正好两千两。”

    如意娘笑道:“这都是留给如意的,我姑娘这辈子不愁钱花,真好。吉祥,你们家也有钱了,这一趟就回来了一万两银子,够在京城买个像样的宅子了,就像来寿家的似的,在石老娘胡同里宽宽敞敞的过好日子,不用跟我们挤在四泉巷了。”

    吉祥听了,并没有觉得很高兴,反而有些怅然若失,说道:“那不行,要搬一起搬,我还是要跟如意娘当邻居的。”

    鹅姐给鹅姐夫递送完烫鸡毛的开水回来了,说道:“这一回赚的钱,都先别说出去,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外头张罗买房子。若是有人问赚了多少,你们就回答没多少、刚够花就行了。小心有人眼红,盯上咱们。”

    如意娘点头说道:“鹅姐的话准没错,我一时太高兴,心都飘了,光想着买房置地。咱们都没有多大权势,越是有钱就越要藏着,免得被人惦记,现在天气不冷不热,最适合下厨,若有人找我做大席,我就接活,免得别人以为我赚了大钱,就不屑出来做活了。”

    鹅姐一席话点醒了如意娘,确实应该如此,如果一个人缺乏权势,无论拥有钱财还是美貌,都会成为祸根。

    普通人就得过普通人的小日子,钱财和美貌只能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倒是会雪中送死。

    鹅姐说道:“咱们又不是杨数这种海商,专门做这个。就是偶尔投一笔钱,别人吃肉,我们跟着喝口汤就是了,莫要招摇过市,惹来祸患。”

    “就像东府的白杏,三年前得了宝庆店掌柜的位置,哎哟哟,狂的不像样子,逢人就摆阔,一副赚大钱的样子。结果呢,被人拐带着又赌又——”

    本来鹅姐想说个嫖字,但碍于两个孩子在场,就改口说道:“又到处吃喝玩乐,就是金山银山也能花了,还欠了债,丢了宝庆店掌柜的位置之后,债就还不上了,干脆躲债消失了。到如今,无论债主还是家人都找不到他,这不成了败家子了么。”

    如意娘立刻说道:“对对对,鹅姐说的对,财不外露,得闷着赚钱,别吱声。”

    与此同时,在井亭里杀鸡、烫毛、摘鸡毛的贤惠鹅姐夫被一群摘菜的妇人们叽叽喳喳围着说话。

    “鹅姐夫,出海三年,赚大钱了吧!”

    “对啊,什么时候买大宅子?我们给你家暖房去。”

    鹅姐夫憨厚的笑着拔鸡毛,“怎么会,就赚了一点跑腿钱,还不够给吉祥娶媳妇呢,要不怎么一回家就跪搓衣板?”

    “你们看看我,回来也不能随便下馆子吃,还得自己亲手杀鸡、下厨炒几个菜……”

    的确,整个四泉巷都看见鹅姐夫刚刚回家就拿着搓衣板跪下来了。

    看来真的没有赚多少钱,若是赚了大钱,鹅姐夫的脑袋估计要像鹅一样“鹅鹅鹅,举项向天歌”了,怎么会夹着尾巴给老婆跪下呢。

    越是表面憨厚的男人,越是会骗人,就鹅姐夫这幅摘鸡毛的窝囊样子,谁会相信他三年赚了一万两银子啊!

    且说在西府里,杨数把西府侯爷赚的两万五千两,还有花姨娘赚的两万两银子都一一算了账,分给了当年给他本钱的股东。

    西府侯爷高兴的很,当初投入了五千两银子,本就是试一试的想法,毕竟海上也有风险的,风浪大还有海盗倭寇出没,如果运气不好,就血本无归,现在五千两银子翻了五倍,真是意外之喜。

    这比塌房还赚钱啊!

    更难得的是,西府如今能人辈出,有杨数这种海商、曹鼎这种善于经营塌房生意的、今年又有吉祥脱颖而出,成为皇帝亲军豹子营的总旗!

    西府侯爷拿着两万五千两银票,去了崔夫人那里显摆,“……你看,有出就有进,咱们刚刚借给东府两万两,就立刻有了两万五千两的进项。”

    夫妻为了东府借钱的事情吵架,西府侯爷过后有些后悔,崔夫人的娘家,永康大长公主和崔驸马,在曹祖诬告案事发之后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张家的。

    看在岳父岳母的情分上,侯爷也不该为了银子跟崔夫人吵架——将来若再摊上事儿,人家公主驸马怕是懒得管了。

    于是,西府侯爷把这两万五千两银票都给了崔夫人,算是退让一步,和老婆和解,说道:“这银票你收下,也由你处置。”

    崔夫人把玩着银票,“我若是都给了自己生的宗院呢?”

    西府侯爷说道:“你说给就给嘛,说好了由你处置,我就不会再过问了。”

    不过,以侯爷对崔夫人的了解,肯定不会做出如此偏心眼的行为,到最后应该还是给三子一女分了。

    果然,崔夫人说道:“宗俭、宗院、宗讫还有容华,这四个孩子每人分五千两,我先给他们收着,将来他们定了亲事的时候,就交给他们自己保管,以后过日子用。”

    “容华的五千两就给她当压箱底的嫁妆银子。还剩下五千两,就充咱们西府的钱库,以供平日家用,如何?”

    这个就是豪门大族当家主母的做派,不偏不倚不藏私。

    西府侯爷忙说道:“剩下五千两,夫人拿去给自己添几样衣服首饰吧,当家也是很辛苦的。”

    崔夫人晓得丈夫是在主动示好,这过日子,天长日久的,夫妻两个不能总是冷冷的,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轻轻啐了一口:

    “我十里红妆嫁到你们张家,才瞧不上这区区五千两,哪天侯爷给我五万两,怕是才刚刚入我的眼睛。”

    西府侯爷笑道:“夫人说的是,是我小气了。杨数这一趟满载而归,等到季风一来,还是会再出海的,到时候我多投一些,赚的银子都归夫人。”

    崔夫人也笑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杨数在西府侯爷这里交代完,就顺道去了花姨娘院子。

    花姨娘屋里,花姨娘瞧着两万两银子,也是感慨万千,三年了,不担心是假的,有时候还会做血本无归的噩梦。

    但今天的结果,让之前漫长焦虑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花姨娘分了一半,把一万两银票给了杨数,“我听侯爷说,你和侯爷是五五分成。我当时只顾着给你本钱,忘了提分成的事情。你出海一趟不容易,怎么能让你白跑,我们也五五分成吧。”

    杨数忙推道:“姨娘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是花家养大的,没有花家,我早就饿死在杨树下,怎会有今日的杨数。”

    “这一趟我和姨娘没有约定分成,我本就没有打算分钱,只想为姨娘赚一笔银子傍身,将来无论是三少爷娶妻,还是三小姐出嫁,您都能从容的拿出银子来贴补。”

    杨数是个聪明人,深知从情理上来讲,花家的养育之恩并不会因为他已经出宗、改名换姓而消失。

    如果花家厚着脸皮找他要好处,他不能不理会——就像他刚刚得知的曹鼎被烂赌鬼父亲曹祖找上门,差点被生父毁了事业一样。

    生恩和养恩都是大恩大德,很难彻底断干净的。

    但是,杨数若能让花姨娘欠自己的人情,那么,在花家找他麻烦的时候,花姨娘肯定会出手阻止花家犯浑啊!

    这一万两银子,杨数很乐意拱手让给花姨娘,这就类似他和侯爷五五分成,给足了“保护费”。

    无论花姨娘还是西府侯爷,都是他的后台,做大生意的商人,没有后台是万万不得行的!

    杨数不仅不要分成,还拿出了一个首饰匣子来,递给了花姨娘,说道:“这是我出海之前,给花椒妹妹的承诺,说海外多宝石。等我平安回来,定会送给她一匣子宝石玩,如今我回来了,还请花姨娘帮忙转交给花椒妹妹。”

    杨数刚从西府出来,就被曹鼎给“堵”住了。

    “杨兄弟!”曹鼎一把握住杨数的肩膀,“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因曹祖诬告案交给刑部审理,曹鼎必须留在京城,随时听候传唤,焦虑已经让曹鼎一个月就白了好多头发,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

    杨数安慰道:“曹大哥的事情,我在通州的时候就听曹嫂子说了。这是曹大哥命定的劫数,撑过去就否极泰来了。”

    曹鼎叹道:“ 承蒙吉言,我年幼时被生父所卖,春风得意时又被生父连累,几乎毁了我的一生,刑部还把他的尸首交给我,要我将他安葬,没有办法,我已经将他火化,简单的葬了,只希望他的魂魄不要继续来纠缠我,到此为止吧——唉,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走,咱们吃饭去,边吃边聊,最近有家新馆子还不错。”

    有这样的烂赌鬼父亲,还不如杨数这种一出生的被遗弃呢!

    曹鼎在棉花胡同的山东菜馆给杨数接风洗尘,杨数说道:“……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个人从海外运到北方贩卖的货物,都在你的宝源店塌房里入库保存,凡是由你的塌房经纪们撮合成交的,塌房可以收取二成利作为寄存和经纪的费用,这一切我都交代给了曹嫂子,你放心,就是你身在京城,塌房的生意依然井井有条,曹大哥娶了一位贤内助啊。”

    一个弃儿,一个年幼被卖,都是红尘苦命人,大家抱团做生意,有钱一起赚,曹鼎心下稍慰,说道:“多谢杨兄弟来塌房捧场,我们一定给你的货物卖个好钱——你们什么时候再下西洋?我现在有些钱了,也想投一些,入点股份。”

    杨数说道:“要下西洋要等东北季风,要到冬天,还早着呢。不过,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或许能乘着夏天的西南季风去东洋扶桑国一趟。”

    曹鼎忙道:“扶桑国也行,他们的倭扇、漆器、铁器和铜器在塌房卖的也很好。你要是去,我也投。”

    杨数说道:“目前只是有这个想法,最近东洋那边倭寇闹的厉害,路上不太平,就怕有命赚没命花,我先观望着,到时候再说吧,不着急。以稳妥为上,大家赚点钱都不容易,宁可少赚点,也不能全赔进去。”

    杨数年纪虽轻,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曹鼎说道:“你这次回来,就住在我京城的家里吧,客栈人多眼杂,就盯着你这种富商。我家就在张皇亲街附近的白米寺胡同,安静清幽又安全,我现在整天往刑部跑,你在家里给我做个伴,我还能安心些。”

    杨数答应了,两人举杯换盏,尽兴而归。

    晚上,如意和如意娘都歇在鹅姐家里,如意娘和鹅姐都在灯下给吉祥做袜子聊天,如意在另个一个炕桌上练字,心想,反正也是写字,不如给就王延林写信吧!

    如意第一次写信,不知道写啥,开头写了个“见字如面”就顿住了。

    想了想,自己就生活在颐园这方小小的天地,偶尔回一趟四泉巷家里,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够得几日自由,和胭脂红霞出去玩几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好像没啥可写。

    那就写家里炸厨房、铁锅飞到屋顶、锅盖滚到井亭、麦子粥糊了一墙的趣事吧!

    写完这些,觉得字有点少了,民信局的递送费那么贵,反正两张纸是一封信,二十张纸也是一封信啊,写少了怪可惜的。

    于是,如意把最近在颐园放风筝、荡秋千、在长寿湖泛舟、钓鱼等等事情,连最近闹人的柳絮害得她打喷嚏的也都写上去了。

    次日,乘着吉祥要回豹子营,如意把信交给他,要他送到街上的民信局。

    民信局是按照每天行进的距离收费,最贵的是八百里加急,平均每天行程有八百里,在徒经的每个城市的信局之间用快马昼夜不停地接龙似传递,最快四天能到苏州。

    但是这个很贵,一封轻飘飘信就要四两银子,是如意两个月的月钱呢。

    最便宜的是日行五十里,需要六十天,这个时间又太长了。

    吉祥最终选了个日行一百里的,大概一个月到苏州,花了五百钱。

    故,苏州的王延林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回:为避祸张家敲警钟,七月半群芳来纳凉

    第一百一十七回:为避祸张家敲警钟, 七月半群芳来纳凉

    夏天西南季风起,不过杨数因忌惮倭寇,谨慎起见, 并没有组建商队出海去东洋扶桑国,乘着得空, 在各处游历,感受各地的风土人情。

    刑部的判决终于下来了,这是个无头案,但又必须结案, 判决就很荒唐, 说曹祖诬告张家私藏龙袍谋反,是曹祖关在监狱里一个月后, 关得发疯了!一切都是疯子的臆想,发疯乱说的,背后无人指使。

    至于为什么曹祖敲了登闻鼓之后当场吐血身亡, 就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痨,吐血病死的。

    这个判决一看就是为了结案而结案。但是,京城每个月都有更热闹、更离谱的事情发生, 在街头巷尾充当做谈资,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会是山东、河北那边闹土匪, 连官银都敢打劫;一会是宁夏那边安化王朱寘鐇起兵谋反!

    这一次正德皇帝派了张永张公公去平定安化王叛乱,顺便把组建了半年的豹子营也带了去,以实战练兵, 吉祥, 赵铁柱,还有武安侯世子都在其中。

    林林种种, 目不暇接,即使曹祖诬告案闹得如此轰动京城,也很快被人们抛之脑后。

    所以,当刑部对曹祖诬告案做出了正式的判决,除了最倒霉的曹鼎还在关心之外,几乎已经无人在意了。

    结案意味着曹鼎不用留在京城听候刑部随时的传唤,此事就此揭过,他可以回通州宝源店继续当掌柜了!

    临走之前,曹鼎对西府侯爷千恩万谢,感谢侯爷的栽培,没有因他生父的胡作非为而撤了他掌柜的位置。

    西府侯爷把刑部的判决看了一遍,皱着眉头,“你是我张家的人,早就签了死契,生死都与曹祖无关,我不会因曹祖诬告张家而迁怒与你。”

    “可是,这刑部的判决也真真可笑,曹祖的尸格填写的是中毒,判决成了肺痨;还有那个经常给曹祖送饭的猪倌,只字未提,至于诬告张家的背后主使之人干脆没有。”

    西府侯爷把判决重重的甩在案头上,“幕后主使揪不出来,始终都是隐患啊。”

    曹鼎说道:“咱们张家一门两侯,树大招风,保不齐背后有人看咱们张家不顺眼。不过,咱们张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们西府跟谋反不沾边,他们告也告不出什么名堂来。”

    西府侯爷心中依然有顾虑,但也无可奈何。打发走了曹鼎,西府侯爷想了想,去东府,跟哥哥东府侯爷说了几句。

    “……虽是诬告,但咱们家也要从此警醒起来了,那些什么王爷啊、有兵权的武将啊咱们张家一概不交往,就是有人送贴子,主动示好,咱们连帖子都一并退回。”

    “就像现在宁夏那边安化王朱寘鐇起兵谋反,京城里就有人蠢蠢欲动,诬告平日看不顺眼的官员与安化王暗地里交接。也有互相攀咬的,朝廷整天风言风语,都说对方和安化王有私交,咱们张家要应以为戒,不得不防啊。”

    现在京城上到达官贵人,下到黎民百姓,大家聊的最多的就是边关的安化王谋反,朝廷出兵镇压的战况。

    东府侯爷说道:“知道了,我还懒得跟这些人应酬呢,如今东府的往来庶务,我都交给了宗说去料理,早就不管啦。”

    东府侯爷只喜欢被美女环绕。

    看着沉迷温柔乡半辈子的哥哥,西府侯爷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安慰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哥哥是出了名的喜欢女色,没有什么野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名声虽然不好听,但和谋逆等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沾边啊!

    西府侯爷就去叮嘱了大侄子张宗说。

    有一个万事不管、只晓得从钱库里拿钱的爹,张宗说就免不了多操些心了,说道:

    “二叔,我记住了,曹祖诬告案虽然给张家带了很多风波,但也确实敲响了警钟,我要看门的、还有处理书信应答的师爷幕僚们都小心些,每一封信件,都必须过两个人的手,绝不授之以柄,防患于未然。”

    “此外,我以前还喜欢牵头开一些文会诗会什么的,自打曹祖诬告案之后,我就再也不开了,免得那些文人墨客喝多了,想到自己郁郁不得志,就乱写一些发闹骚的诗,到时候连累了我。”

    最近话本小说《水浒传》流行,张宗说也买来看了,里头有宋江酒后提“反诗” 的情节,酒后的胡言乱语,将宋江彻底推向了梁山,这让张宗说很有感触,就把开文会这种爱好给戒了。

    文人手里的笔不好管啊,稍有不慎就引火烧身。

    看着大侄子如此懂事,西府侯爷很满意——他也有这个附庸风雅的爱好,至今戒不了,最近开文会都是叮嘱到场的文人们只可以谈风月,莫论国事。

    西府侯爷说道:“我们西府的吉祥,还有你们东府的赵铁柱这一次都跟着张公公去了西北平定安化王朱寘鐇之乱,这一回我们张家对朝廷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这一关是过了。只是朝廷一向风云突变,关关难过,咱们防着点准没错。”

    张宗说说道:“回头我跟两个弟弟也叮嘱几句。”

    西府这边,无论是侯爷还是崔夫人平时都管的严格,自不必多说。

    颐园。

    入夏之后,王嬷嬷就告了病,回家做金针拨障之术去了。

    请了名医做的,很成功 ,王嬷嬷重见光明,再也不像过去似的,眼睛蒙着一层纱,永远只能看见黄昏。

    金针拨障之后,王嬷嬷在家里休养,东府大管家娘子腊梅告了假,去贴身照顾姨妈王嬷嬷,这是她血缘上唯一的亲人了,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现在东府主持中馈的依然是大少奶奶夏氏,身边的魏紫暂代了腊梅的位置。

    紫云轩自然是如意代为执掌,整天忙得团团转,幸好有秋葵搭把手,还有潘婶子、辛婆子等能干的媳妇子们襄助,这个夏天一切都忙而不乱,没有出过大的岔子。

    今天是七月十五日,也叫做七月半,是鬼节,据说这一天鬼门大开,是新鬼旧鬼来阳间的日子。

    家家户户烧纸钱烧纸扎给去世的亲人,希望他们的魂魄来到阳间时把这些东西都带到地下享用。

    如意娘买了两大篮子的纸钱纸扎,找了个十字路口烧给了亡夫刚子,心中默默祝祷:刚子,你一向勇猛,想必死了也是个烈鬼,到了地下若遇到了白杏这个畜生的鬼魂,想毕也是能打赢的,好好震慑住白杏的鬼魂,不准他出鬼门关找我的麻烦。

    颐园严禁烧纸私祭,这里的下人是不能过七月半的,所以没有任何节日的气氛,如意在紫云轩忙碌了一天,夜里回到了承恩阁歇息。

    七月半正值盛夏,天气炎热,蝉鸣阵阵。

    不过,承恩阁外号广寒宫,山上凉快,清风徐来,驱散了暑热,当差完毕的如意没有回住的地方,她爬上了承恩阁第五层楼,享受清凉。

    蝉妈妈来了,递给如意一封信,信封留着如意娘的名字,但上头画着一个如意,“这是你娘托付辛丑捎进来的。”

    是王延林从苏州的来信!

    这是两人通信以来,王延林写给她的第二封信了,如意高兴的很,用簪子挑破了信封,拆开了信封,因太着急了,还不小心撕破了一页信纸。

    王延林在信中说,她定亲了,明年开年就要嫁人,未婚夫婿叫做朱希召。

    朱家也是苏州当地书香望族,朱希召目前是国子监的监生,但他的亲哥哥朱希周,是个状元!

    这个朱希周执掌翰林院,因今年八月他即将主持应天府地区的乡试秋闱,就顺道回到了老家苏州探亲。

    朱希周也得罪过立皇帝刘瑾,差点把翰林院的差事都丢了,于是在回乡之后,和同样因看不惯刘瑾胡作非为而辞官回乡的王延林的父亲王阁老就聊上了!

    状元朱掌院有个亲弟弟朱希召还没有娶妻,探花王阁老正好有个闺女王延林没有出嫁。

    且朱家和王家都是苏州闻名的书香门第,门当户对,朱家门风极好,不纳妾。

    朱状元和王探花一拍即合,两家结为亲家。

    王延林的哥哥王延喆也在国子监读书,听哥哥说,朱希召为人洒脱,不是迂腐之人,爱好也很风雅——喜欢收集考据宋元两朝的状元的生平,闲的时候,还会奔赴记载中状元们的葬身之地,去抄写人家墓地的碑文!

    如意看到这里,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实在搞不懂这种行为有多么风雅,甚至觉得毛骨悚然,跑到别人家坟地抄墓碑难道不怕鬼敲门吗?

    哎呀,真是搞不懂这些读书人,墓碑有好抄的?

    如意不解的挠了挠头,继续看信,王延林的字里行间好像对这个喜欢到处抄墓碑的未婚夫有些期待,说婚后她就有理由踏出二门,跟着夫婿到处游历,朱希召去某个地方抄墓碑,她就赏景作画作诗,各忙各的。

    如意心想,如果真能如此,这门婚事倒也不错。

    如意把信又看了一遍,乘着还有天光,就提笔给王延林写回信,先细细讲述她在一旁观摩大夫如何用金针刺入王嬷嬷的眼睛、拨开眼睛里的云雾的过程。

    如意不会咬文嚼字,只会写大白话,她写道:“……我看见大夫用一个小箭头般的金针,从眼角下面的切口探进去,入了眼睛里头,还在里头转了一圈!我当时全身都是麻的,眼睛疼的厉害,好像自己的眼睛被金针给刺进去,心想完了,王嬷嬷要瞎……”

    写到一半,蝉妈妈提着食盒,给她送晚饭,天气热没啥胃口,她吃了一碗冷面就不吃了,继续写信。

    一直写到没了天光,需要点蜡烛了,如意还有几页纸没写完——她习惯了过日子精打细算,反正递送费用一样,一封信当然是要写二十张纸左右、必须把信封塞的满满才划算啊!

    如意就把信纸收好,打算明天再写。

    正关上第五层楼阁的门,拿出了锁头要上锁,如意就听见楼下叽叽喳喳的动静,借着最后的晚霞,如意在五楼勉强能够看见楼下是胭脂红霞,还有花椒三个人。

    她们都穿着轻薄,手里摇着纨扇,如意朝着三人挥挥手,“我在这里呢!你们又来承恩阁纳凉啊!”

    正值盛夏,天气炎热,还有什么地方比“广寒宫”更凉快呢?

    三人饭后若无其他事情,就结伴过来乘凉。

    蝉妈妈热情好客,见她们来了,就切了个西瓜送到五楼,这里不仅凉快,蚊子也少,她们没有点灯,一来为了防火,承恩阁毕竟是木头做的,二来灯光容易招来蚊虫,咬一身蚊子包,三来今天是七月半,是满月,月光皎洁明亮,还有漫天的繁星,亮的很。

    众少女都站起来谢过了蝉妈妈,在五楼吃瓜。

    胭脂看着夜空里如圆盘般的明月,说道:“还是承恩阁最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红霞拿着一牙西瓜笑道:“好是好,就是八十一个台阶太难爬了,要是有人把我抬上来就好了。我爬了八十一个台阶,还一口气爬到五楼,这会子腿还是软的。”

    如意打趣道:“等某天你当了诰命夫人,不愁没有八抬大轿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花椒吃了一牙西瓜就停了,拿出一个荷包,倒出来四个戒指,“花卷大哥——不,是杨数大哥给我从海外捎来一匣子宝石,我挑了四个光泽最好的,交给首饰铺子打磨宝石,做了四个金嵌宝石戒指,我们一人一个。”

    花椒开始排排坐,分戒指了,“如意最喜欢红色,这个红宝石戒指给你。”

    如意高兴的双手接过,当场就戴在手指头上了,“好看,我喜欢,叫我拿什么谢你呢?”

    花椒笑道:“你娘跟着颐园大厨房严婶子做的柳叶鲊,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下次若做了新,给我捎一盘,我也爱这口臭臭鲜鲜的东西。”

    又拿出个蓝宝石戒指给了红霞,“你喜欢蓝色,这个就给你。”

    红霞也立刻戴上手指上欣赏。

    花椒拿出一个胭脂色的宝石戒指,给了胭脂,“胭脂当然最配胭脂啦。”

    胭脂接过了,花椒把最后一个绿宝石戒指给自己戴上,“好了,这下我们都有了。”

    月光下,宝石熠熠生辉。

    四个少女互相欣赏对方的戒指,赞这个宝石大,那个宝石光泽好,那个宝石切割的形状漂亮云云。

    说了一会戒指,花椒问如意:“明天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想怎么过?”

    花椒今天送的四个戒指其实上个月就做好了,到今晚才送出去,就是为了等如意的生日,当生日礼物送。

    因如意的生日七月十六就是父亲刚子的祭日,从小到大,就没有庆祝过生日,就是简单的吃一碗长寿面。

    如意晃了晃手指上的戒指,“生日礼物我已经收到了,挺满足的。明天大家都各有各的差事要做,你们若得空来承恩阁纳凉,我就请你们吃碗面,简简单单过一过。”

    红霞神神秘秘的笑道:“你猜我和胭脂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你总是让人猜猜猜的,我偏不猜。”如意本还想说“像个帚儿似的”,但忍住了,“反正不是穿的就是玩的。”

    每一年胭脂和红霞都是凑在一起送一份大礼。

    胭脂待要开口,被红霞用扇子捂住了嘴巴,“别告诉她,明天就没有惊喜了。”

    四人正说笑着,突然看见山下有上夜的女人们一路小跑着,看灯笼的方向,是去了松鹤堂和梅园。

    如意眉头一紧,说道:“这大热天晚上的,大家不是洗澡就是纳凉,上夜的女人走的如此之快,还兵分两路,到松鹤堂都和梅园,我瞧着,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啊。”

    看到灯笼去了梅园,胭脂红霞连忙告辞,“我们要回梅园了,怕是有事情吩咐。”

    花椒也告辞,“我回松鹤堂瞧瞧去,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哗啦啦四人聚在一起,又哗啦啦的散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意就把剩下来的西瓜全部吃完——不吃完还得装进食盒里下五层楼提下去,还不如装进肚子里省事呢!

    这个年纪正是能吃能喝的,如意吃了个肚儿圆,把西瓜皮收拾干净,下了楼,遇到上夜的女人们来巡逻,就问了一嘴,“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去了梅园和松鹤堂报信?”

    上夜的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说道:

    “东府大少奶奶的二姐、魏国公夫人殁了。”

    “恰好今天是七月半,鬼门大开,有出来的鬼,也有来人间勾魂的黑白无常,魏国公夫人的魂就被勾走了。”

    “唉,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出头就是国公夫人,就这么没了。”

    “魏国公府来报丧,咱们大少奶奶都哭成泪人了,当场就换了素服,和大少爷一起,连夜先去了魏国公府。”

    魏国公夫人过年的时候曾经卧病不起,夏皇后下懿旨,免二妹妹进宫朝贺。

    后来正月的时候,传说好了些,可以下床走路,连饭都可以吃一整碗。

    但之后病情开始反复,这半年,吃药就像吃饭的似的,长姐夏皇后心急如焚,隔三差五派太医瞧病开药,各种宫廷秘方都吃遍了,终究还是没能熬得过疾病,消香玉陨了。

    松鹤堂里,听到亲戚家的噩耗,老祖宗很是伤感,说道:“好好准备吊唁的礼物,赶紧把大老爷叫回来,明天一早就和周氏一起去魏国公府登门吊唁。西府也是一样的,要二老爷和崔氏一道去吊唁魏国公夫人。”

    梅园里,听到报信后,二小姐张言华就哭着去了东府正房,跟母亲周夫人说道:“娘,我明天也要跟着你们去吊唁魏国公夫人。夏皇后对我可好了,大嫂子也是个好的,怎么她们夏家三姐妹就魏国公夫人如此命苦,这么年轻就去世了。”

    周夫人满口答应下来,“好,我带你去,明天穿那件素服呢?我来给你挑一挑。”

    女儿哭的梨花带雨,周夫人一滴眼泪都没有,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机会终于来了!我女儿也能当上国公夫人!

    二月张德华风光出嫁,三朝回门,就是定国公夫人的诰命,这让周夫人眼热不已,心想着我的女儿要是也能当上国公夫人就好了。

    没想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魏国公夫人一死,我的女儿就有机会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回:尸骨寒又闻新人笑,远征军偶得一福将

    第一百一十八回:尸骨寒又闻新人笑, 远征军偶得一福将

    二小姐张言华并不知道母亲的盘算,她只是单纯的为年轻的魏国公夫人之死伤心难过。

    次日,去魏国公府吊唁之后, 张言华的眼睛哭的红红的回到了梅园,周夫人则在门口拦住了换下素服、打算去温柔乡的丈夫, “老爷,我有一件事情要与你商量,关于言华的婚事。”

    东府侯爷只得坐下来听。

    周夫人说道:“魏国公才二十出头,且无任何子嗣, 顶多守一年, 必定是要续弦的,我瞧着, 咱们家言华和魏国公十分相配。年纪、容貌、家世,皆是门当户对。何况我们的大儿媳妇夏氏还是魏国公夫人的亲妹妹,我们张家和魏国公本来就是亲戚, 亲上加亲,知根知底,这样的好姻缘去那里找去?”

    东府侯爷没想到周夫人“下手如此之快”, 那魏国公夫人还尸骨未寒呢, 就已经惦记上了。

    不过,周夫人的提议很诱人, 他的长女张德华已经定国公夫人了,如果二女儿张言华也能成为国公夫人,将来有两个国公夫人拉拔娘家, 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东府侯爷说道:“这门婚事若能成, 于张家是有利的。但你我说了都没用,还是得需老祖宗出面, 还有咱们家太后娘娘和夏皇后说和,这婚事才有着落。”

    东府侯爷难得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两口子都是废物点心,私底下关起门来做做白日梦还可以,但要成事,必须得请老祖宗出马。

    周夫人和东府侯爷异口同声的说道:“不如你和——”

    然后都同时不说话了,原来两人都指望对方和老祖宗开口呢!

    不愧为是多年夫妻,这都有默契了!

    周夫人说道:“你说吧,婚姻大事,还得你这个当家做主的人说出来。我如今都不管家了,都是大儿媳妇主持中馈。”

    东府侯爷说道:“还是你说。老祖宗最近不太待见我,自从老祖宗昏厥之后,就没有见我了。”

    周夫人说道:“不只是没见过侯爷,也没有见过我啊。”

    老祖宗那次昏厥之后,一直静养,就没有踏出颐园半步,东府侯爷和周夫人当然没有机会见到老祖宗。

    昨天七月半祭祀,依然是周夫人代为老祖宗在祠堂里带着张家族人们祭祀。

    夫妻两个在老祖宗那里都没脸,只得相对无言枯坐着。

    良久,到底是周夫人更着急张言华的婚事——侯爷反正有大女儿张德华这个定国公夫人了嘛

    于是,周夫人说道:“还有一个月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中秋佳节终究要团聚一下的嘛,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找老祖宗开口了。”

    为今之计,只能再等等了。

    东府侯爷正要离开,周夫人说道:“咱们今天去魏国公府的时候,只看见定国公一个人来吊唁,没有带着咱家德华一起,这是什么意思嘛,连咱们一把老骨头都亲自登门吊唁了,德华为什么不去呢?我问了定国公,为什么德华没来,定国公支支吾吾的,也没说个所以然来。”

    周夫人本来只是想抱怨一下张德华不知礼数,摆国公夫人的臭架子。

    但是,她话音刚落,就有定国公府派的人过来了。

    正是张德华的陪嫁丫鬟姚黄,姚黄如今嫁给了定国公的书童,已经是百年定国公府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子了,帮助定国公夫人主持中馈,地位就和东府的魏紫差不多。

    姚黄梳起了妇人头,穿戴体面,就像大户人家的夫人似的。

    她先给侯爷和周夫人行了礼,说道:“定国公回家的时候说,侯爷和夫人在魏国公府吊唁时问咱们家大小姐为何没来。当时人多,又是在办丧事,定国公不方便和侯爷与夫人直说。”

    “实则我们家大小姐诊出了喜脉,孕妇要忌三房(注:产房,新房,灵房),就没跟着定国公一起去吊唁。”

    东府侯爷喜出望外,“真的?太好了!德华真是争气——几个月了?”

    姚黄说道:“应该是四个月,之前没说出去,是怕胎儿不稳,如今已经满四个月了,咱们家大小姐能吃能睡,面色红润,大夫说胎相稳固,现在说出去想必也无碍了。”

    都四个月了,这么说,张德华二月份出嫁,三月就怀上了,居然如此的顺利。

    周夫人心里醋海翻波,酸酸的,心道:这世上怎么有人运气这么好啊!做什么都称心如意。

    不过,周夫人短暂的酸了一下之后,立刻找到了机会,她赶紧跟侯爷说道:“这么好的事情,咱们得去跟老祖宗报喜啊!”

    周夫人性格虽愚,但在亲生女儿的婚事上,她脑子灵光的很!

    东侯侯爷眉毛一挑: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老祖宗不想见我们夫妻,是因为见了心烦,现在我们去报喜,看在德华的面子上,老祖宗定会见我们的,就不用等到八月十五了。

    免得夜长梦多,魏国公这么好的金龟婿,不知多少人家想抢回去当女婿呢。

    东府侯爷说道:“夫人好主意,姚黄,你跟我们一起去颐园报喜。”

    于是,东府侯爷和周夫人喜气洋洋的去了颐园松鹤堂。

    松鹤堂里,老祖宗昨夜得知魏国公夫人去世的消息,心下有些难过,年老之人,对丧事是十分敏感的。

    不过,魏国公夫人毕竟只是辗转的亲戚关系,不是血亲,难过的有限,故,老祖宗听说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一起来报喜,身边还跟着姚黄,就猜出了应该是张德华有喜了。

    老祖宗一高兴,就准了东府侯爷和周夫人进来说话。

    时隔半年,侯爷第一次见到母亲,面色比晕厥的时候红润了些,也养胖了些,就是头发已经全都白了,满头银丝,连一根黑发都没有了,简单梳成一个圆髻,簪着一根云头的乌木钗,就再无插戴别的首饰了。

    不孝子寿宁侯见到母亲这个样子,一下子跪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了,“母亲……你何时变得满头白发……连首饰都不戴了,咱们家虽然不如从前,但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啊。”

    大儿子不孝,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且是头一个儿子,说老实话,这两个儿子小时候,老祖宗还更疼大儿子一些。

    看到大儿子一见面就哭成这样,老祖宗不禁心软了,跟来寿家的说道:“快把大老爷扶起来,地上没有铺蒲团,别把膝盖跪坏了。”

    又道:“我的首饰多的都快从妆奁里溢出来了,是我年纪大了,一戴那些金的银的宝石的就觉得头沉,压着脖子不舒服,还不如轻飘飘的乌木簪子。”

    “再说插戴全套的头面首饰要把头发梳的很紧,我的头发轻轻一拽就掉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变成秃子,还不如简简单单的,横竖又不见外客,就不用打扮了。”

    东府侯爷哽咽的对周夫人说道:“你来说吧。”

    周夫人笑道:“老祖宗,我们是来给您报喜的,德华已有孕四个月,胎相稳固。”

    老祖宗心里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已经有了四个月,再过五六个月就能抱到重外孙了!

    这么快!

    老祖宗朝着姚黄招招手,“好孩子,你过来坐的近一些,仔细跟我说说,我如今耳朵也不太好了。”

    姚黄当然不敢坐,只是站着,花椒就搬了个脚踏,要姚黄坐下了。

    这姚黄是王嬷嬷调教出来的,口齿伶俐,会察言观色,眉飞色舞的讲老祖宗爱听的话。

    比如定国公和张德华举案齐眉啦、夫妻恩爱,张德华的风筝掉在树上了,定国公爬树去取;张德华怀孕第二个月的时候闻不得荤腥,只吃素,定国公也跟着吃素。

    老祖宗听到这里,忙问道:“德华现在还是闻不得荤腥吗?”

    姚黄说道:“也就那一阵害喜,现在什么都能吃了,吃什么都香的很。”

    老祖宗听了,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这就好。”

    一旁周夫人听了,又是一阵泛酸:唉,怎么就有人干啥都顺风顺水的,嫁人也是,怀孕也是。

    老祖宗心情愉悦,要芙蓉打点上好的补品,要姚黄捎带回定国公府,甚至中午还留着东府侯爷和周夫人吃了饭。

    吃了饭,老祖宗要午睡,来寿家的赶紧催促侯爷和周夫人走,委婉的说道:“天气热,外头是大毒日头,我让人预备了轿子在外头,轿子里头有冰盆,清清凉凉的。”

    这意思是要这对夫妻那凉快去那待着去吧!

    夫妻对视一眼,该说正事了,就对来寿家的等服侍的人说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有些话要跟母亲讲。”

    老祖宗说道:“来寿家的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一场大病之后,老祖宗对来寿家的更加依赖了,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避着她。

    侯爷轻咳一声,说道:“今天我们奉母亲之命,去魏国公府吊唁,魏国公待我们很客气,礼数周到,少年国公,一点架子都没有。”

    周夫人说道:“魏国公丧妻,这样年轻的俊才,又无子嗣,必定要续弦再娶一位新夫人,我瞧着……咱们家言华正在说亲,门当户对,是一门好亲。”

    侯爷嘿嘿笑道:“只是我们夫妻面子薄,有心结亲,但无力结这个缘分。还是老祖宗面子大,只要您开口,这婚事毕定能成,对我们张家也是大有好处。”

    周夫人赶紧成热打铁,说道:“是啊是啊,原本定国公徐家和魏国公徐家同根同源,都是开国大将徐达的后代,徐家两公爵,何等的荣耀啊!咱们张家一门两侯,也配得上,抬头嫁姑娘,不算是高攀徐家。”

    “张德华和张言华若都能嫁到徐家,两个年轻的国公夫人都姓张,这就是珠联璧合,喜上加喜,亲上加亲啊。”

    周夫人素来是个笨口拙舌的,但在亲生女儿的婚事上,倒是说的一点不含糊,明明白白的点名了这门婚事对张家的好处。

    老祖宗向来是以张家的利益为重,周夫人这样一说,老祖宗也动了心,确实是一门好亲。

    老祖宗说道:“我知道了,此事莫要声张。我最近身体养的好了些,可以进宫朝贺了,正好一个月之后就是八月十五,我进宫朝贺,觐见太后娘娘,再跟夏皇后商量一下。”

    东府侯爷忙道:“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夫妻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的走了。

    来寿家的服侍着老祖宗歇下睡午觉,心中叹道:老祖宗还是不可能彻底放下啊,虽然已经是行将就木之年,却依然是张家的主心骨,但凡有大事,都需得老祖宗出面去办。

    老祖宗睡沉了,来寿家的蹑手蹑脚出去,要花椒进去守着,以免老祖宗中途醒来要茶要水的。

    花椒低声说道:“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大冰盆端进去,这会子屋里凉飕飕的,正好歇午觉,您忙了一上午也受累了。”

    来寿家的享受着张家主子们的同等待遇,夏天可以用冰块解暑。

    张家在冬天会从颐园长寿湖里采冰、取冰、储冰,搬到地下的冰室里去,但是家里的藏冰只够用量的一半,另一半还需花将近一千两银子,从外头买来冰块作为补充。

    融化的不是冰水,是银子啊!

    颐园里,只有老祖宗、张言华、张容华以及来寿家的有资格用冰解暑。

    来寿家的说道:“我今天不睡午觉了,你派人把我的份例冰块都运到紫云轩如意那里,如意今天生日,权当贺礼吧。”

    杨数和鹅姐夫出海归来,把来寿家的五千两本钱变成了四万五千两!来寿家的尝到了甜头,如意和鹅姐夫一家关系好,亲如一家,所以来寿家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给如意分一些。

    人情世故嘛,都是这样一点一点的累积起来的,临时抱佛脚的人情太虚了。搞了好人情,不愁没钱赚,等冬天鹅姐夫再出海,她就再投些本钱。

    花椒照办,把冰送给如意。

    紫云轩,来寿家的这份大礼来的及时,如意正热的拨弄算盘珠子都快拨出火星来了!

    如意把脸和手都贴在冰块上,发出喟叹:“真舒服!”

    还是主子们懂得享受啊!

    就在如意享受冰块的时候,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宁夏。

    安化王谋反,豹子营跟着张永张公公出征平乱,从京城行军到这里。

    远征军主帅是杨一清,张公公是督军,一共带了三万大军,沿路还有各地军队加入平乱大军,豹子营二百五十个人也在其中,主要是任务是保护主帐和张公公。

    西北的烈日比京城还能晒,吉祥和赵铁柱热得连盔甲都穿不住了,宁可脱下来扛在头顶上,还能遮一遮烈日。

    张公公看到行军的队伍时不时有军人中暑倒地,就跟主帅杨一清说,干脆鸣金扎营,去道路旁边的树林里休息,等太阳不那么毒辣再行军。

    督军是皇帝心腹,地位是高于主帅的,杨一清就听从的张公公的话,命大军休息。

    豹子营要在林地扎主帐,让张公公能有个休息的地方,但是张公公不同意,说道:“将士们都只有树叶遮蔽,我不能只顾自己享受,你们一路行军辛苦,都歇着吧,喝点水,吃点干粮。”

    主帐不扎了,张公公和豹子营一起靠着树席地而坐,一点督军的架子都没有,这一个月同甘共苦的行军,吉祥跟张公公混熟了,说话就直接了些,用毡帽给自己和张公公扇着风,说道:

    “公公,咱们行军一个月了,连安化王叛军的影子都没瞧见,真是奇怪,不会叛军已经被平定了吧?”

    把张公公听乐了,一手拍在吉祥的后脑勺上,“你小子做白日梦!倒是敢想敢梦,那有这么容易的事。”

    吉祥嘿嘿傻笑道:“反正就是做梦嘛,何不梦的大胆一些?谁家做梦还抠抠搜搜的。”

    豹子营的人听了都哄堂大笑起来。

    赵铁柱也跟着笑,“大哥,他们都笑你呢!”

    “难道你没笑?”吉祥给了他一拳,说道:“行军疲倦,大家笑一笑,乐一乐,解解乏也是好的。”

    吉祥躺在地上,把毡帽扣在脸上,想要歇个午觉,他把怀里如意送给他的半瓶沤子壶拿出来了,放在鼻尖嗅了嗅,清新甜美的茉莉花香飘逸出来。

    吉祥只嗅了两下,就赶紧把木塞子塞上,放回怀里,这是他行军时临睡前的习惯,闻一闻香味,做梦就更容易梦到如意,肉身疲倦,灵魂还是很精神的。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梦到她。吉祥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看到如意穿着一身红,缓缓向他走来,还叫他的名字,“吉祥。”

    吉祥赶紧迎上去,“如意!”

    但是如意却伸手扇着他的脸,一边扇还一边叫着,“吉祥!吉祥!”

    你打我干什么啊!吉祥一着急,就醒了,迎面是赵铁柱晒得黝黑的脸。

    不知何时,赵铁柱把吉祥蒙在脸上的毡帽揭开了,还用手扇他的脸,叫醒他!

    “你干什么!”吉祥一把把赵铁柱推开。

    赵铁柱说道:“前方探子来报,安化王叛军已经被宁夏当地的军队平定了,还活捉了安化王,要把安化王献给张公公。”

    张公公也来了,又是一巴掌拍在吉祥的后脑勺上,笑道:“你小子的白日梦成真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回:拍马屁吉祥思归家,行节省言华心似铁

    第一百一十九回:拍马屁吉祥思归家, 行节省言华心似铁

    远征军喜气洋洋,吉祥恭喜张永,“公公真厉害, 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实就是捡漏,京城离宁夏太远了, 还没等张公公带兵打过去,叛军就被边关的军官给攻克了,但是最大的功劳还得是张公公的。

    一场仗没打,就胜利凯旋, 班师回朝。

    好话都爱听, 张公公笑道:“你这小子,嘴巴比西瓜还甜, 幸亏你品行正直,否则就是天生做佞臣的料。”

    张公公带着三万远征军将叛贼安化王押解回京,虽说没有打仗, 但张公公一路张贴榜文,安抚慌乱的百姓,要他们不要抛弃田地四处躲兵灾, 好好耕作。

    严惩乘机打劫百姓的乱军, 肃清军纪,该砍头砍头, 绝不留情。并做主宽恕了那些被叛军胁迫的人们,让他们各司其职,稳定时局。

    恩威并施, 奖惩分明。

    故, 宁夏这一带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在张永的一路安抚之下, 居然没有耽误夏收和农耕,避免了作乱之后,必定会有□□的惨剧发生,拯救了无数苍生,张公公功不可没。

    入夜,终于有了些凉爽的风,吉祥今晚负责看守叛贼首领安化王,他摸了摸怀里的沤子壶,今天是他和如意十六岁的生日。

    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十二岁以前,每年的生日都一起过,简简单单吃碗长寿面,就长了一岁。

    十六岁的生日没有面吃,就是冷馒头夹着一筷子疙瘩头咸菜,以及一碗面疙瘩汤。

    其中面疙瘩汤还是赵铁柱拼尽全力从伙房里“抢”出来的给吉祥的。

    还正应了如意娘那句话:赵铁柱这孩子,总有法子吃到饱饭。

    想到一个月后就能吃上如意娘做的饭了,吉祥打起精神,埋头啃着冷馒头咸菜就着疙瘩汤,心想:如意这时候在吃什么呢?

    千里之外的颐园大厨房,如意对着一碗红彤彤的汤面发问:“娘,这是什么东西?闻起来酸酸的,但不是醋味。”

    因今天是如意十六岁生日,如意娘就提着食材和亲手擀出来的面条,托了颐园大厨房总管严婶子的关系,来到大厨房亲手给如意做了一碗长寿面——面条就得现煮,从家里煮好了提过来,面就坨了,不好吃。

    如意娘从菜篮子拿出来一个红红的、圆圆的、形状很像柿子的蔬果,“你鹅伯伯出海的时候,从海外带回来的一些蔬菜种子给了我——他晓得我喜欢吃的东西。”

    “清明节之后,我就种在咱们四泉巷的院子里,结出来各种奇形怪状的蔬果,这是其中之一,因颜色形状都很像柿子,由海外来的洋玩意,我就叫它洋柿子。”

    “这洋柿子汁水多,我试着用来做酸汤,放些糖,打个鸡蛋花进去,来中和酸味,喝起来清爽开胃。鹅姐,九指一家都喜欢喝这个汤,我就用洋柿子炒鸡蛋做了个卤子配面条吃,你尝尝。”

    如意先吃了一口洋柿子鸡蛋手擀面,“哎哟,确实好吃!又酸又香。”

    看如意吃面吃的很香的样子,一旁围观的严婶子对这个很好奇,喜欢做菜的人都对新鲜的食材都有探索的兴趣,如意娘就现做了一锅洋柿子鸡蛋汤,热情的邀请严婶子尝了尝。

    严婶子喝了两口,也很喜欢,说道:“老祖宗最近苦夏,胃口不好,这洋柿子酸酸的开胃,你留下一个,我明天做给老祖宗试试。”

    如意娘把菜篮子拿出来,“这东西生吃也可以,我摘了好些个,婶子随便挑。”

    严婶子就挑了两个洋柿子,拿着一个,咬了一口,酸的眉毛都在抽搐,不过吃到第二口,慢慢适应了酸味就好多了。

    如意娘说道:“我平日把这个当凉菜吃,切成片,撒一点糖就可以入口了。”

    如意吃着碗里的,看着菜篮子里的,撒娇道:“娘,我也要吃洋柿子做的凉菜。”

    如意娘就现切了两个洋柿子,一盘给如意,一盘给严婶子。

    无论是洋柿子做的长寿面,还是做的小凉菜,如意全都吃干净了,连红艳艳的汤汁都喝了。

    吃完了面,如意看着菜篮子里还剩下几个洋柿子,就要拿去分给胭脂红霞等人吃。

    如意娘把菜篮子一并给她了,“最近天气热,洋柿子每天都有红的,我自己吃都吃不完,喜欢我就天天给你送。”

    严婶子说道:“你记得留种子,大厨房里有种菜的暖房,冬天的时候有黄瓜韭菜,今天我预留下一块地,种一种这个洋柿子,也不晓得在暖棚里能不能活。”

    如意送别母亲时,塞给她一封信,“依然是上次那个地址,在信封画个如意,选民信局日行一百里的价格。”

    如意娘就把信放在袖子里的暗兜里,如意问道:“吉祥那边有消息吗?”

    吉祥今天也十六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出征,如意一直默默挂念着。

    如意娘说道:“鹅姐夫隔三差五托关系打听,一有消息,我会托人告诉你的。”

    如意拿着篮子,将洋柿子给熟人们分了分。

    且说魏国公夫人去世,东府大少奶奶夏氏因二姐之死,十分悲伤,每天往返于东府和魏国公两府之间,天气又热,在魏国公夫人过了头七之后,夏氏就病了。

    夏氏是当家主母,她这一病,身边的魏紫除了代为料理家务,还要抽空照顾满地跑的张瑶,十分吃力,分身乏术。

    此时腊梅又还在凉爽的香山别院里照顾眼睛恢复光明的王嬷嬷休养身体,不得回东府。

    这一下,好不容易理顺的东府又乱套了,就在周夫人自信满满以为老祖宗会让她重新执掌中馈时,万万没有想到,老祖宗居然要二小姐张言华回到了东府,暂时代大嫂夏氏管家。

    周夫人只是短暂的失望了一下,然后就高兴起来了:老祖宗分明是有心栽培言华的意思啊!这是为了将来当魏国公夫人做准备。

    自己生的女儿,周夫人认为言华的性格太骄纵、太倔强了,需要好好的磨一磨。

    未出阁时,在家当千金小姐可以任性,一旦嫁为人妇,尤其是魏国公府这种百年豪门望族,族人成百甚至上千,就必须收一收性子,学会当一个宗妇。

    张言华“临危受命”,一点不含糊,老祖宗一开口,她就当天就从梅园搬到了东府以前住的院子里,当然,梅园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一并带到这里。

    不过,只限于本就是东府出来的人,比如红霞。西府的人,例如胭脂,就继续留在梅园看房子。

    仅仅是第一步,就让如意对张言华刮目相看。

    如意和胭脂背地里聊张言华,“……这个二小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好像只晓得憨吃酣玩酣睡的,不像大小姐似的知书达理,也不像三小姐谨小慎微,可一旦做起事儿来,就看出心里还是很有成算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东西两府早就分家了,各家门,自家户,西府的人确实不好不少插手东府的事。这一开始,二小姐就站住了礼法。”

    胭脂担心红霞,“可是红霞跟着二小姐过去,她嘴巴快,性格烈,我就怕红霞充当马前卒,横冲直撞,到处得罪人。”

    其实如意也有些担心,但是看到胭脂忧心忡忡的样子,就故意往好的地方说:

    “当家三年狗都嫌,当家不容易。但红霞后台硬,大管家来禄是她姨爹,凭谁都得给来禄三分薄面。纵使大少爷见到来禄,也是要下马打招呼的。红霞就是得罪人,看在来禄的面子上,应不会和她过多计较。”

    “再说只是暂时帮忙料理家务,等大少奶奶康复,二小姐还是会回来梅园的,东府不可能一直由一个小姐管家。”

    当然,此时如意等人都不知道老祖宗的真实用意,是为张言华一年后成为魏国公夫人做准备,其实张言华踏出梅园的那一刻,就不会再回梅园住了——这个连张言华本人都不知道,何况如意只是一个丫鬟。

    胭脂听了,心下稍慰,如意又道:“上回吃的洋柿子,我娘又送进园子几个,我给你留了一个。”

    胭脂看菜篮子只有三个了,问道:“难道这东西到了夏末就结的少了?”

    如意说道:“和以前差不多,就是上回老祖宗吃了严婶子做的洋柿子汤之后,赞不绝口,我娘每天往颐园大厨房送两个新鲜的过去,严婶子想着法儿的做,老祖宗给我娘好多打赏,大热天我娘就不用烟熏火撩的给人做大席了。”

    如意娘母女非常能藏富,赚了二千两银子之后依然该干嘛干嘛,该捞钱就捞钱,丝毫看不出已经是小富婆了。

    东府议事厅,真是“城头变幻霸王旗”,不到一年,就换了三个当家理事的主子,现在轮到张言华。

    张言华并不贪权,她一直都认为自己只是帮助生病的大嫂理家,为大嫂分忧而已。自从执掌中馈以来,要么查账看看旧例怎么办,要么问魏紫——就是懒得去问亲娘周夫人。

    周夫人浑身不得劲:亲生的女儿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眼下一桩要办的大事,就是要预备八月十五中秋节,采买果品花卉之类的,中秋节是大节日,府里上上下下都要做新衣服的,花的银子仅次于过年,也是管事们大捞特捞油水的好机会。

    周夫人想给自己的亲信水果们争取一下,捞点钱,就去找亲女儿说情。

    “……我要的又不过分,就把采买月饼和布匹的活交给我的人。”

    自从大少奶奶夏氏主持中馈之后,所重用之人要么是大房的人,要么本就是东府的家奴或者家生子,周夫人的亲信要么被排挤,要么转投了大少奶奶,唯大少奶奶马首是瞻。

    这种采买大宗物品的大活是轮不到的。

    张言华说道:“我看往年中秋节的开支,月饼和布匹数目最大。我又看了钱库出入的账目,今年钱库吃紧,咱们家居然靠着借西府的银子过日子!”

    周夫人听了,脸都红了。

    张言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嘛,又养在老祖宗那里,远离这些俗事,连算盘的声音都没有听过的,如今掌家不到半个月,大开眼界,才晓得自家煊煊赫赫的背后,居然靠举债度日了!

    周夫人低头说道:“东府以前不这样的,自打四年前修了园子,就开始出现亏空,这几年都没有缓过来——我托付你的这两桩采买,你记住了吧,别便宜了别人,肥水不留外人田。”

    张言华说道:“都这样了,东府若不立刻行俭省之法,省着点花,这银子什么时候能够还给西府?幸好我现在住在东府,不在颐园,否则我都没脸见三妹妹。”

    周夫人的头更低了,恨不得埋进膝盖里。

    张言华继续说道:“我已经决定了,把采买月饼和布匹这两项都免了,月饼由东府和和颐园这个大厨房自己做。布匹我已经要魏紫写信给了咱们通州的宝庆店塌房掌柜夏收,直接从塌房里采买便宜实惠的布匹,运到东府针线上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采买的油水有多大,去年的月饼花了四百多两,五百多人做衣服的布匹也花了四百多两,这账目明显不对,我要红霞出去打听了市价,连零售的价格几乎只有咱们账目上的四分之一,何况的大宗的采买,估计五分之一都不到,全让府里的买办们给吞了。”

    自己做月饼?直接从塌房采买布匹,不让府里的买办们赚差价?

    周夫人犹如晴天霹雳般,连忙道:“万万不可,不让买办们赚差价,你动了好多人的利益,小心这些人在背后给你使绊子。再说东府上上下下五百多人的月饼自己怎么做的来?”

    张言华说道:“我问过西府的如意了,方知西府每年的月饼都是崔夫人要西府两个大厨房做出来的,要厨房多采买一些猪油、干果、蜜饯、蜂蜜和糖便是了,就像包包子似的,用做月饼的模具扣出来,再给做月饼的厨子们中秋节多发五百个钱,都乐意干这个活,人工加上成本,一百两都不到,单是月饼这一项,就节省了三百多两银子。”

    “至于不让买办们赚差价——这些人这些年早就吃油水吃的满脑肥肠,家底殷实,个个在外头都有房舍田地,那个是穷的?”

    “难道主人家要靠借债度日养着这帮奴字辈的奶奶们和管事们?”

    张言华拍着桌子,“反正我觉得借债度日太丢人,在西府面前抬不起头来,宁可得罪这帮买办,我也要把省下来的银子还给西府。我算了算,行俭省之法之后,单是中秋节就能省下将近一千两的银子来。”

    周夫人说道:“咱们如今欠西府五万两,纵使中秋节能够省下一千两,也是杯水车薪,不够还的。你一个姑娘家,刚刚接手管家就闹得人仰马翻,人人抱怨,于名声不好。”

    张言华是个有主意的,“这里省一千两,那里省一千两,积少成多。咱们东府有一千多倾田地春秋两季的租子、夏收今年把宝庆店经营的也不错,府里节省开支,到了年底,凑个两万两的结余是没问题的,先把这两万两还给西府。”

    “到了明年、后年,就肯定把五万两都还上了。”

    周夫人说道:“你想的太天真、太简单了。我就举个例子,你和你哥哥已经到了说亲成家的年纪,这两年肯定会一嫁一娶,结婚可是人生大事啊,如何节省?婚礼办的不体面,伤了张家的脸面,老祖宗也是不答应的。”

    这下把张言华给问的愣住了!

    不过,张言华很快镇定下来,说道:“我不管那么多,当下是我在管家,就得按照我说的来,把采买上大宗东西的权力收在我自己手里,不让买办赚差价,大家过一过紧日子,先把债务解决再说。”

    “正如母亲所说,我只是暂时代替大嫂子管家罢了。我先在前头,替大嫂子披荆斩棘,把府里的毒瘤和沉疴都铲除了,那些被我得罪的奴字辈奶奶们、管事们背地再怎么嚼我,我也不怕,我反正是要嫁出去的嘛,我出了门,他们也无可奈何。”

    周夫人还要再劝,张言华端茶送客,“我很忙,一堆事要处理,母亲请回吧,耽误了事,又是我的责任。”

    周夫人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到底是亲生女儿,又是头一回管家,且还用的是雷霆手段,倘若周夫人这个亲娘都不支持,张言华必定举步维艰。

    周夫人就把自己的一众水果亲信们召集起来,一阵敲打,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得了多少好处,我就不说了。如今我女儿当家,要行俭省之法,你们必定不满,记恨我女儿。”

    手底下的人忙说道:

    “小的万万不敢!”

    “小的对夫人忠心,日月可鉴!”

    周夫人一摆手,“行了,我不管你们真的不敢,还是假的不敢,总之都要做出顺从的样子来,就当是陪小姑娘家玩过家家,不要驳了我女儿的面子,横竖你们这些年也赚够了。倘若驳了她的面子,就是驳了我的面子,我要是不高兴,你们一辈子也别想高兴。”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回:要变革步步皆维艰,扮工匠卧底内相府

    第一百二十回:要变革步步皆维艰, 扮工匠卧底内相府

    周夫人发了话,摆明支持女儿张言华行俭省之法。

    大房这边,魏紫把这些都跟养病的大少奶奶夏氏说了。

    夏氏刚刚喝了药, 嘴里含着一颗蜜饯甜甜嘴,问魏紫:“你怎么看?”

    魏紫当然赞成这个法子啊!因为她丈夫夏收是宝庆店掌柜, 以后东府很多大宗物品的采买会从宝庆店直接购入,不通过买办们层层剥皮。

    自家人的生意也是生意啊,这些利润当然就是夏收将来的“政绩”。

    不过,魏紫不好意思直说, 说道:“二小姐是帮咱们管家, 咱们当然要配合了。”

    夏氏叹道:“这个二姑娘我平日小瞧了她,以为只是个娇生惯养的任性小姑子。如今看她刚刚接手管家, 就开始行俭省之法,还一把抓住了关键,从源头上就控制住了出项。”

    “我真佩服她敢想敢做, 不像我,想行俭省之法最后只是想想而已,这个不敢得罪, 那个不敢顶撞, 到最后一个钱没省下,花的银子反而越来越多。”

    现实就是这样, 越俭省,就越穷。就像一个人要减肥,往往到最后是越减越肥。

    魏紫忙道:“这不是因为恰好遇到了大小姐的婚礼这种大事嘛, 以后就没有大的开销了。”

    夏氏蹙着眉头, “怎么没有?还有两个小叔子,一个小姑子的婚事, 还有老祖宗——算了,不说了,说起来会给二姑娘泼冷水,无论她要做什么,我们都全力支持吧,能省一点是一点,是那么个意思。即使减到我们头上,也别吭声,我自有贴补给你们。”

    大房有大少爷继承了生母王氏的一半陪嫁,还有夏氏丰厚的陪嫁——她娘家庆阳伯府单是田地就有将近两万倾地!须知整个东府的田地是一千二百一十一倾地,在没有修建颐园之前,这些地足够养活东府上上五百多人,还稍有结余。

    而夏家的田地是东府的十六倍!夏氏比大少爷有钱多了。故,无论二小姐如何俭省,削减开支,夏氏从手指头里缝里漏出一点,就足够贴补亲信们了。

    魏紫应下,去吩咐大房的人,要听二小姐的话,别抱怨,别吱声,到时候大少奶奶心里有数,会给大伙补上。

    且说张言华查了东府旧例,以往每年中秋节会采购大概五千个月饼,其中四千五百个是自用的,分给东府和颐园上上下下五百多个人食用,另外五百个是用来搭配在中秋节礼物里送礼的,亲戚朋友,还有府里的清客相公幕僚们人人有份。

    张言华要东府大厨房做三千个,颐园大厨房做两千个,并采买做月饼的模具、面粉、糖油、干果蜜饯等等食材分配下去,务必在十天之内做出来。

    两个大厨房的人中秋节都格外发五百钱补贴,当成做月饼的工钱。

    至于采买的东西大概需要多少、那里的东西好,张言华亲自去西府拜访了二婶崔夫人,虚心请教。如意说过,西府每年中秋节的月饼都是自己做,不去外头买。

    崔夫人见小侄女做事认真,一心想俭省度日,早日把钱还给西府,虽觉得有些天真幼稚,但被张言华的诚意感动,也乐意帮她一把,说道:

    “这些东西我们西府每年中秋节采购都是有数的,因是熟客,价格也压的极低,外头的人去拿货,是拿不到这个价的,不如我一道替你们东府买下来,把食材给你们大厨房送过去,到时候你再来和我结账就是了。”

    张言华忙谢过崔夫人。

    崔夫人看着张言华匆忙的背影,心下暗叹:大哥大嫂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糊涂人,却歹竹出好笋,生了这么个心思纯净的明白人!

    出于淤泥而不染,这究竟是张言华的幸运,还是她的劫难?

    崔夫人办事是十分靠谱的,很快就把做月饼的食材一一采买回来,分给了东府。

    颐园大厨房严婶子看到一桶桶的猪油、蜂蜜、干果、蜜饯等等发愁啊!

    做是能做,毕竟在颐园伺候的老祖宗的厨娘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可人工和烤炉都有限,要在十天内做出两千个月饼,那么一天就要做两百个。

    这期间还得做老祖宗和三小姐,以及颐园一百来号人的三餐和点心呢。

    工期实在有些紧,但不能驳了二小姐的面子,她刚刚当家,正立威的时候,且是老祖宗要她当家的,颐园大厨房必须完成。

    怎么办呢?

    正好如意娘过来送新鲜的洋柿子,严婶子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问道:“如意娘,会做月饼不?一天最多能做几个?”

    如意娘说道:“会啊,我家厨房今年翻新重建过,有黄泥青砖砌的烤炉,平日用来烤着点心、打烧饼,不过我家的烤炉比大厨房小,一炉子只能出十来个,一天最多做三十来个吧。”

    严婶子忙道:“这回你得再帮帮忙,我会把做月饼的原料送到你家去,你做好了,我再派人运过来。每天三十个,十天就是三百个,可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至于工钱,走我的私账,咱们现结就是了。”

    二小姐给的每人五百钱的做月饼补贴,只限于大厨房的人,没有如意娘的份。颐园大厨房又必须完成两千个月饼的任务,人手和烤炉都不够用,严婶子只得自己出工钱,请如意娘帮忙。

    “举手之劳,工钱就不必了。”如意娘不肯要钱,“托你的福,我每天送两个洋柿子,老祖宗就打赏了我好多钱,还得几套体面的衣裳,都是名贵的衣料,我都不认识,说不出名字来,锁在箱子里等坐席的时候再穿。”

    严婶子听了,这欠的人情将来再还吧,为今要紧的事情是把二小姐交代的事情做好。

    唉,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谁叫咱们都是奴儿呢。

    如意娘太勤快了,居然每天能够烤五十个送过去,超额完成严婶子给的数目,严婶子大喜,对待如意就更热情了,时不时给如意加餐饭,多送两个好菜。

    如此,颐园大厨房每天还要做一百五十个才能勉强应付交差,但还要同时忙一百来号人的一日三餐。白天的时间不够用,就得晚上轮流加班,大厨房的烟囱到了半夜还冒着烟呢。

    且说俭省之法开始之后,很快就有效果,开支确实少了许多,又因老祖宗、周夫人、还有大少奶奶夏氏都摆明了支持张言华,听鹈馆的三小姐张容华更自不必说,大姐姐出嫁了,她就听二姐姐的。

    主子们,还有手下亲信们都是明面上赞成俭省之法的,他们的生活好像也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

    可钱确实是节省了好多,减本增效,那么,是谁先吃到俭省之法的“苦头”,减了谁的呢?

    当然是最底层的家奴啊!

    且说如意在紫云轩忙碌,今天是七月二十五——放月钱的日子,也是如意每个月最忙的一天,各个房头的管事妈妈们过来领月钱。

    这个时节,也就是早晚凉快,中午还是很热的,如意穿着单衫,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一上午把月钱都放出去了。

    颐园大厨房来送饭的小丫鬟们抬着食盒进来,把如意一等大丫鬟的份例摆在桌子上。

    小丫鬟们还端出来一盘新鲜荔枝,说道:“这是贡品,宫里头送过来的,老祖宗不能吃太甜的东西,就把荔枝送到大厨房做菜用,严嬷嬷特意给如意姑娘留了一盘新鲜的,当点心吃。”

    小丫鬟们一靠近,如意就闻到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油味,捂住口鼻,后退两步,“你们这几个小丫头是不洗头的吗?严嬷嬷办事办老的了,管的可严了,在大厨房做事的人连指甲每天都要检查的,怎么不管管你们?”

    “腌臜了我不要紧,要是腌臜了老祖宗,你们可要倒大霉了,小心丢了差事。赶紧回去洗洗,横竖大厨房有的是热水。”

    如意是一片好心提醒,被撵出园子的丫鬟在府里也得不到好差事,为了生存,不得不随便配个小厮,一辈子只能干些粗活。

    但小丫鬟们很是委屈,说道:“大热的天每天都洗头的,可是最近官中发放的头油都是劣等货,抹在头发上就是一股烟油味。”

    “是啊,我们也没有法子,不抹吧,发髻梳出来毛茸茸的都是碎发不服帖;抹吧,气味不好闻,如今天气又热,掺和进汗水,大毒日头里晒一晒,就滂臭了。”

    如意一楞,“官中发放的头油变了?不会吧,我刚领出来的依然是以前的桂花油,润而不腻。”

    这时秋葵过来解释道:“主子们的、二等以上的丫鬟管事们都没有变,二等以下的都变差了。我是三等丫鬟,这次官中发的头油确实不太行,幸好我上个月剩下一些,可以接着用,再给上夜的婆子几个钱,托付她们去外头给另我买点好的使。”

    送饭的小丫鬟们艳羡道:“秋葵姐姐得的打赏多,有钱,可以自己出钱另买好的。我们这些粗使丫头连三等都混不上,每个月只有二、三百钱的月例,打赏也少,舍不得自己出钱另买,官中给的头油虽差,也只能凑合用吧。”

    如意就把一盘子荔枝全部分给了送饭的小丫鬟们,还额外给了一把钱当打赏,“来来来,见者有份,你们大热天把食盒抬过来也不容易。”

    众小丫鬟们谢过了如意,拿着钱和荔枝走了。

    如意吃过饭,要秋葵把她新领的头油拿来闻了闻,一股烧糊了似的油腥味,没有半点花香。

    如意把头油瓶放下,叹道:“我算弄明白了,来紫云轩办事、还有领各房月钱的,大小都是个有脸面的管事妈妈,她们的份例没有被克扣。故,我这一上午见了不少人,发了不少月钱,都没有闻出来异味——她们领用的依然是以前的好头油。”

    “扣的都是做粗活的婆子和小丫头,她们的人数也最多,但一般都凑不到主子们跟前去,所以这劣质头油也臭不到主子。”

    秋葵紧跟着说道:“就是看菜下碟嘛。”

    秋葵平日里少说话,多做事,是个老实勤奋的丫鬟。今天话的比往前多一些,是因物不平则鸣,憋着一口气不舒服。

    若说俭省,大家一起俭省嘛,秋葵绝无二话。

    现在倒好,别个都没动,单拿她们这些二等以下的底层家奴们“开刀”。

    富的一点没俭,越穷的越俭,越俭越穷,就像走进了死胡同,这日子连点盼头都没有了!

    虽说秋葵跟着如意做事,沾了不少光,打赏多,但是明明可以用官中的东西,现在却要自掏腰包另卖去,秋葵当然不乐意啊!托上夜的婆子们去外头买好的,不得给人家一些跑腿的钱?不得欠人家人情?

    平白无故的费好些事儿,换成你你乐意?

    如意拿着秋葵的头油瓶,其实这事她可以装聋作哑当不知道,反正没有俭到她头上嘛。

    可是……如意身居丫鬟的最顶端,但她从来不轻视下面的丫鬟婆子们,大家都是当差领月钱,干了活,付出汗水,又不是白吃白拿。

    再说了,一瓶堪用的头油才几个钱?八月十五的中秋节,颐园十里画廊又要点灯到天明了,一晚上烧掉的灯油,足够二等以下丫鬟婆子们一年的头油钱呢!

    俭省俭省,也不该这么瞎俭啊!怎么全俭到苦命人头上去了!

    今天克扣底层家奴的头油,倘若就这么忍了,明天那些人看见这些人好欺负嘛,就有样学样的,克扣的恐怕就是口粮和冬衣了。

    如意的性格不让她坐视不理,等到黄昏时紫云轩的事情都忙完了,如意就拿着秋葵的头油瓶出了颐园,去了东府,先找红霞。

    红霞因她姨爹是大管家来禄的关系,受到了张言华的重用,比从小伺候张言华的红桃还得宠。来到东府协助张言华管家之后,红桃倒退了一射之地。

    红霞在掌心倒了几滴如意给的头油,用指腹打圈揉搓,又黏又腻,凑在鼻尖闻了闻,味道令人作呕,“这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地沟油跟这个比起来都算是干净的了。”

    如意拿着瓶子晃了晃,“这就是秋葵这些三等以及以下丫鬟婆子们刚刚领到的头油,这东西点灯都嫌臭,如何能上头?”

    红霞说道:“头油这种小宗的采买,依然还是以前的买办们出去买来的。我们小姐只管大宗物品的采买,不让买办们从中赚几倍的差价。”

    “府里上上下下五百来号人,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起码三四十来件,不可能什么都自己买的,也就是在大头上做文章。”

    如意心道:既这么着,不是二小姐故意克扣底层家奴的份例,那就好办了嘛。

    如意说道:“以我愚见,怕是那些买办们被收回了大宗的采买权,油水乍然变少了,心里不得劲,就从小宗采买里压榨,能榨多少是多少。他们不敢得罪主子和有头有脸的家奴,就专门欺负底层的家奴。”

    说着这些,如意不禁想起了从前,“想当年,颐园还在修缮的时候,也是中秋节发东西,周夫人的陪房周富贵做主采买了些黑心棉被,那时候刚好闹水痘瘟疫,棉被里的脏棉花好多都是病死的人用过的,唉,这就传开了。”

    “我,吉祥,黒豚,胭脂长生,还有你的表弟赵铁柱等等,一个都没躲过去,全部生了痘,长生还因出痘发烧,把脑子烧坏了,至今呆呆傻傻的。胭脂长生的娘本来身体就不好,带病照顾两个孩子,油枯灯尽,就这么去了。”

    “想起这些悲剧,好像就发生在昨日,我们都长大了,但这不公平的世道啊,始终都是这个鬼样子,一点没变。”

    如意唏嘘不已,红霞性烈如火,往事又点出了好朋友胭脂的痛处,红霞说道:“这头油是谁采买,我去查账便知。谁买的谁赔,要他们自己掏钱补上好的,若不肯掏钱,就别干了,采办这种肥差,多少人排着队想干呢。”

    见红霞表了态度,如意点到为止,就不再多说了。

    红霞问道:“此事说到底与你无关,又不是克扣你的份例,这大热天的,你还来我这里敲什么登闻鼓告状。”

    如意说道:“我是从底层家奴一步步爬上来的,以前被人克扣的时候,总是想,大家都是人,都是干了活,付出汗水的,凭什么被人这样作践呢?这心里过不去。”

    如意回到了承恩阁,把蝉妈妈分的头油也拿来闻了闻,也是一股烟油味的劣等货。

    如意把自己的桂花油分给了蝉妈妈,心道:本来底层家奴的份例就是最低等的,人数最多,花的钱最少,能够用就行了,都这样了,还要克扣,这让人怎么活啊。

    就在如意为底层家奴们争取一瓶可以用的头油时,搬师回朝的远征军还有五天就要回京城了。

    半夜,豹子营营地里,吉祥赵铁柱被郑纲叫醒,“醒醒,张公公有急事找我们。”

    张公公的主帐里,紧急集结了五十来个豹子营精锐。

    张公公说道:“你们五十八个人立刻骑着快马赶回京城,自有人安排你们乔装成木匠、瓦匠和小工等等,去刘瑾的家里修房子。到时候有人会给你们一个小箱子,你们把这东西砌在墙里头。记住了没有?”

    这半年来,豹子营这些人亲手修建了自己的军营,自己住嘛,倘若稍微出点差错,军营要塌的,会压死砸死自己,所以这些人个个都卖力的学干活、学手艺。

    脱下军服,他们就能完美的融入工地,是一群工匠。

    吉祥等人不到两天就偷偷进京了,到了八月初一,这伙人就出现在了刘瑾宅邸的工地上,搬砖的搬砖,砌墙的砌墙,忙的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