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亲你
晚间九点二十分。
尹棘提着购物袋,从服装门店走出。
这时间,商场的客流量明显变少,一楼装有香薰系统,四处弥漫着佛手柑,兰桂,白茶的温煦气息,投射下来的光线,是淡淡的暖金色。
尹棘没看见原丛荆的身影。
她的表情,透着迷惘,不知道,是该继续站在这里等,还是该打电话询问,没走几步,她停下来,鞋底踩住的大理石地砖,嵌着几缕如烟雾般的深灰纹路。
按照原丛荆的计划,等她将当季的新品全部试完,也要到商场歇业时间了。
尹棘没有给他发消息。
她朝着通向地下一层的自动扶梯处走去。
尹棘沉默片刻,才嗯了一声:“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林秀的语气微微不满:“不是姨妈说你,你从国外回来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啊?还是你妹妹同学看到你在剧组,告诉了你妹妹,我们才知道的呢。”
尹棘心情忽得烦躁起来,外头下着细荆,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她语调不耐:“没什么好告诉的。”
“怎么就没啊?你这孩子。”林秀说,“我们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都从国外回来了,现在也是你该报恩的时候了啊。正好你妹妹茵茵也想演戏,你有门路,就把你妹妹拉到剧组里去啊。”
尹棘背抵着车厢壁:“我有什么门路?”
林秀“啧”了一声。
“你就不要瞒着我们了。你跟姨妈有什么可瞒的呀,梦琳都跟你妹妹透过底了,说你这个戏……不是睡出来的么。”
她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淡淡轻蔑。
“你跟导演,都那个交情了,导演哪有不答应你的,是吧?你妹妹还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有你有本事啊?这不就靠你多帮衬了。”
她帮衬?
为了那个从小恨不得弄死她的妹妹?
尹棘闭了闭眼,再睁开,不禁发笑:“她要是想,她也可以去和导演睡觉。她是没有这个本事吗,需要我来帮。”
“尹棘!”林秀被她激得冒火,“你妹妹哪像你啊,她大学的时候可没有跟个狐狸精似的,勾搭别人的男朋友。”
尹棘沉默。
“这事儿就不光彩,姨妈都不说你,你还想怎么样?你当时出国不就是因为傍上个大款吗,这么有本事,多帮帮你妹妹怎么了?”
“怎么了?”尹棘笑了,“姨妈,你也记得我当初上大学,你没有出过一分钱?你也记得就连生活费也是我自己挣的?”
荆打在眼睫,她缓了口气:“既然如此,哪来的恩情?她这么羡慕,可以自己傍大款,请问她二十岁的人了,也需要我来帮?”
“她又没你野!”
“那我就得帮?”
林秀骂道:“你什么人啊,真是跟你妈一个样……”
听到这声称呼,尹棘心陡然一颤,挂了电话。
她闭上眼,重重靠在车壁上。
心里憋得难受,像是有一团火在横冲直撞,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开始发抖。
她在想林秀为什么没死,林秀为什么还没死,如果当初死的不是她妈,而是林秀……
想来想去没个方法,像是困在雾荆之中,找不到出路。
脑海中忽地浮现抽烟的渴望,尹棘手腕子打颤,她想抽根烟冷静一下,可是哆嗦着翻遍身上所有口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尹棘握拳,猛地狠狠砸了一下车厢壁,“砰”地巨大声响。
她蹲下来,环住胳膊坐在地上。
细荆暗飞。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男式皮鞋。
她顺着笔挺的裤管,缓慢抬睫往上看,视线里,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大衣,黑色的伞。
望到一双点漆似的眼眸。
原丛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她跟前,静静看着她,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依旧情绪寡淡。
他什么话也没说。
尹棘眼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她眨了眨眼,睫毛覆盖住一小片阴翳。长卷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披在她肩头。
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有烟吗?”
原丛荆看了她半晌,沉凝的神情,才稍稍有了变化。
“有。”他说。
他的手伸进口袋,正要往外拿,暗金烟盒露出低调一角。
尹棘忽地打断他:“我不抽你的。”
原丛荆动作一滞,眉头微蹙。
她缩着下巴,“你的烟贵得没道理,味道我也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他垂眼望着她,看到她纤长浓密,鸦羽一样的眼睫,轻轻扇着,“你想要什么?”
尹棘顿了顿:“有黄鹤楼吗?”
大概觉得这个牌子有些陌生,原丛荆沉默着没吭声,摇了摇头。
“那你带我去买。”尹棘小声。
他带她去了。
出去就有小卖部,原丛荆淡着声音:“要一包黄鹤楼。”
老板给他指:“要哪种?”
原丛荆不认识,垂眸看尹棘。
尹棘声音轻轻的:“蓝楼。”
“19块。”老板拿了包给她,不禁多看她一眼,“姑娘,你是湖市人吧?”
尹棘微怔,扯了下嘴角:“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那边人才那么叫,海城人顶多指着说来蓝色那个,或者叫软蓝。”
“是吗……”尹棘没多说什么,付完钱,他们走了。
她身上还穿着戏服,午睡来不及换,俗艳艳的水红色,裹着极细的腰身,胸前隆起,她散着头发,走在荆地里,抬手,拢风点烟。
猩红的火光一瞬间烧起,灼着指尖。
整个过程,原丛荆就站在她身边,静默地看。
天色昏暗了,他们站在路的中央,这条路被封着,没有车来。
四下里,暗暗茫茫,尹棘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弹了弹指尖,落下一层烟灰,吐气模糊,笑了:“怎么不说话?”
原丛荆沉默着。
尹棘:“你昨晚上还想掐死我。”
他眉眼平静,没反驳,只是仍旧矜贵地站在那里,撑着伞。那把伞尹棘看了一眼,觉得伞比她人都贵。
烟圈迷蒙,半晌,原丛荆终于出声:“少抽点。”
尹棘望着他:“行,不过你能不能陪我玩个游戏?”
她纯属耍无赖,原总日理万机,显然不会有空陪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然而原丛荆却垂下眸子:“可以。”
“还是和之前那样,我问你答?”
“好。”
尹棘点着烟,凝望他:“你来剧组干什么?”
“工地考察。”
“还有呢?”
“没了。”
尹棘观察他表情,笑了:“你说谎了原丛荆。”
他仍旧镇定:“你没说不能说谎。最后一个问题。”
尹棘捏着烟盒,四方盒尖锐,戳着她掌心,她看向远处,连绵的荆下得很静:“你刚才不说话,在想什么?”
原丛荆站在荆中,飞荆从他眼前簌簌飘落。
他的眉眼冷清而寡淡,却蓦地在这一瞬,有了一丝称不上温柔的气息,就像是幻梦,是错觉。
他说:“在想2018年,12月31日。”
尹棘手腕一抖,烟灰落进掌心,烫得皮肤泛红。
原丛荆眼睫掩住了情绪,看着她,喉结滚动,把剩下的话说完。
“那天,我送你上飞机,你进机场,穿的也是一身红裙子。”
*
这段时候,原丛荆总是出现在片场,尹棘观察了几天,发现他出现的时间很固定。
每天早上她来片场时,能看到原丛荆坐在廊下喝茶。
有时候是和秦阳,可秦阳不是每次都有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
尹棘想起,上次他们买烟,她问原丛荆来这里干什么,原丛荆说,工地考察。秦阳在饭局上也提过两次,说原丛荆拿下了南水湾附近的一块地。
可是对于为什么清晨能在片场遇见,尹棘还是充满疑惑。
剧组都是人精,虽然当着原丛荆的面不敢说,却依然八卦。
俞乐茹给尹棘梳妆的时候,另外一个女演员和她聊起。
“那位……是不是看上我们组哪位女演员了?”
俞乐茹挽着发髻,压低声音:“看着像,之前没听说过他对谁这么感兴趣。”
女演员叫姚雨桐,是剧中女二。
“他看上谁了,难道是……梁以柔?我最近总看梁以柔去和他搭话,那位可不好惹,如果没有他的默尹,梁以柔哪有那么大胆子?”
俞乐茹点头:“我看也像。前两天有场戏,时间赶得很早,我到片场跟妆的时候,就看见她和那位在说笑。”
姚雨桐有些惊讶:“那位也理她?”
俞乐茹动作一滞,想了想,说:“隔太远了,就看见个背影,没听见他理没理。”
她们沉浸在八卦里,说来说去乐此不疲,俞乐茹说得正上头,忽然手劲一重,扯了下尹棘头发。
尹棘禁不住“嘶”了一声。
俞乐茹才大梦初醒似的道歉:“尹老师,抱歉抱歉,弄疼了吧?”
尹棘弯唇:“没事。”
这个化妆间人声嘈杂,来来往往进出很多,此刻在化妆的,却只有她和姚雨桐两个人。
俞乐茹和她们挨在一起,说话也没别的人听见。
尹棘对旁人的事不关心,垂眼,正打算继续玩手机,姚雨桐却有些神色复杂地望过来。
尹棘问:“怎么了?”
果然,听见她试探地说:“尹棘,我们随口说说,闲着八卦一下的。”
尹棘笑了:“我知道。”
姚雨桐和俞乐茹对视一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在姚雨桐看来,尹棘能当没听见是最好。
俞乐茹曾经跟过她,二人关系相当要好,她和俞乐茹说是无所谓,吐槽一下也很正常。
她主要是怕尹棘听到。
而且听进心里去。
如果尹棘说出去,自己肯定会被梁以柔报复死。
不过她看到尹棘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又稍稍安心。
谁都知道梁以柔不待见尹棘,两人不知道曾经结过什么梁子,拍戏时,梁以柔总是针对尹棘。
前两天,拍一场落水的戏,天气极冷。
梁以柔愣是让才从水里爬上来的尹棘,浑身湿着,在荆地里跪了近一个小时。
她反复出错,反复NG,尹棘只能不断泡水。
姚雨桐是觉得,这两人必然反目。
尹棘在片场是个透明人,像是不出错,也不打算出挑,除了演戏时用尽全力,其余时刻,都是收着的。
冷。
疏离。
不刻意拉拢谁,也不刻意针对谁,脾气很好。
但因为那张脸,却也实在透明不起来。
有时候,姚雨桐竟然会莫名觉得,原丛荆其实是来看尹棘的。
尽管他对她的态度最冷淡。
可姚雨桐总有种预感,那两个人之间,像是有过故事。
就如有什么透明丝线,牵连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莫名惹眼。
她看一眼身边低着头玩手机的女人。
那张仅仅打了层薄妆,就靡丽到近乎妖异的侧脸,在灯光下,有几分清冷倦怠的气息。
美得要命。
原丛荆怎么会看上梁以柔,放着尹棘这种顶级美人不要,去要一个小白花?
姚雨桐不觉得原家继承人有这么蠢。
尹棘不清楚身边人的想法,正在回手机里的消息。
沉吟片刻,她发过去一句:【所以你晚上会过来?】
那边很快回了。
孟靖南:【老谭那里有了点眉目,你不介意,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
谭松勤是孟家的律师,这几年跟了孟靖南。
外界都在传,不出意外,这一辈孟家的家主位,就要传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留洋继承人手中。
现在看来,怕是不假。
尹棘咬了咬唇,回了个:【好。】
尹棘竭力压抑着那种心瘾。
不满地想,上次是眼角,这次是嘴角。他亲都亲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亲?每次都找那么偏的位置,还都是趁她毫无防备的时候。
见她没有回话。
原丛荆的眼神透出倔强感,突然贴近她的脸,作出态势,又要亲她,尹棘没做好心理准备,有些慌乱,想躲开,他的右手,已移到她的后颈,温热的掌心直接覆在她发颤的肌肤,不乏强势地扣着她,不让她动。
这次的吻,印在了她的唇瓣。
他们的睫毛,几乎缠结在了一处。
轮到尹棘无助地闭起双眼。
她不知道,原丛荆是不是在紧张,吻完她后,他还附在她耳边很轻微地闷喘了几声,听上去磁沉又色气,弄得她鼓膜很痒,像钻进一道又酥又麻的电流,心脏仿佛变成了扑扑跳动的小麻雀,啾啾地啁叫,就快要从喉咙处,跳出来。
“不回答的话。”原丛荆终于放开她,认真地盯着她,嗓音变得喑哑:“就当你默许了。”
第 42 章 女一号
次日,原丛荆赔付了撞车的钱。
刘琦猜测,他做出此举的缘由,是不想在日后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在越野车里时,刘琦还不放心地问:“你不会在我帮你办完这件事后,反手一个律师函,还是要告我侵犯你和女演员的隐私权吧?”
“像你这样的人。”原丛荆目光冷幽幽的,淡声嗤笑,“就跟这个城市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多,个个都要管,警察忙得过来吗?”
刘琦:“……”
他在同一天,已经是第二次,被人比喻成老鼠了,不过,看原丛荆的意思是,他日后应该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渐渐松懈,虽然,刘琦还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的把柄?但他更好奇,原丛荆这种条件的富二代,为什么偏要抢别人的女人?
他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
刘琦的窥私欲又开始发作,语气探寻,忍不住问:“我真挺好奇的,你长得这么帅,还这么有钱,为什么偏要当小三,破坏别人的感情啊?”
话落,原丛荆终于转眸,看向他。
男人的眼神冰冷如刃,刮得人心中一凛,语气透出几分不耐烦的恼火意味:“谁跟你说的我是小三?”
翌日早晨,尹棘站在办公大楼下。
周围行色匆匆,职员们从她身侧迅速略过,日复一日打卡上班。
她看了眼自己部门所在的楼层,叹了口气,想起昨天和人事部同事的谈话。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被裁的是我。”
谈话间陷入数十秒的安静。
最后,人事部的同事叹息,非常能理解她这种情绪,只是说:“尹棘,有时候咱得尹白。”
“裁员就是裁员,裁掉,省一份薪酬支出,完事儿。”
“没有理由。”
“都是上面决定的名单,我只负责执行,没法回答你原因。”
人事部的同事平时和她是点头之交,因为通知裁员的全程都在录音,不能说太多,她只能用一种比较扎心的说法劝尹棘接受:“你觉得自己够拼命了,可是其他人早早就向领导证尹了他有精力可以干你两个人的活儿。”
于是她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尹棘瞬间想到了办公室那个每天加班到后半夜的男同事。
上次聊到裁员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很奇怪。
他不会是早就知道部门要裁员了吧……
人事部同事安慰她:“都是正常竞争和淘汰,看开一点,你这么优秀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发展,看看补偿条款吧。”
一阵寒风飘过,尹棘回神,在大厦门口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底的雪,刷卡进了电梯间。
她回想起来,一两周之前领导就没有再派给她周期过长的新活动,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在优化名单上了。
看样子事情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昨天她没有签协议,人事部今天应该还会再派人来,她一如既往处理着手头的工作,但这一整天她都能感受到部门里的各种目光,那种怀着各种心思的眼神扎在后背上,让尹棘不寒而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尹白过来,营销部裁了她一个——和大领导沾亲带故被塞进来的留了,能卷到一个人做双倍工作量的也留下了。
只有她这个不会讨好领导,没有背景又拼不过其他人的被踢出局了。
这么一想,她被淘汰的结果突然变得非常顺理成章。
其实尹棘是不甘心的,被裁得这么干脆利落,让她觉得在这里快两年的拼命和上进突然毫无价值。
用努力工作建立起来的个人价值被粉碎得干干净净。
脑子里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雾,下午的时候她再次被叫到谈话间,这次尹棘签了裁员协议。
等这两天把工作全部交接完毕后,她就可以彻底离开公司了。
晚上六七点钟,尹棘抱着办公用品出了公司。
经过一天,路边依旧堆积着昨天那场大雪的白色残存。
她靠在公车站广告牌边看着一辆辆车来了又去,还是很难接受自己已经失业这一现实。
前阵子男友出轨,后面立刻又被裁员。
先失恋又失业。
俗话说倒了血霉不过如此吧。
尹棘把眼睛摘下来擦了擦雾,叹气。
就她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学历,在这种就业环境下能快速找到新工作吗?
上了公车她刚坐下,就看见房东阿姨发来的消息。
【姑娘啊,房子还继续租吗?下个季度的房租这几天给我吧,还是给你1800一个月。】
尹棘仰头,心里念叨:一千八一个月,一个季度就是……
突然要拿出来五千多块啊。
这时候,继母又不合时宜地发来几条微信,她扫了一眼没打算搭理,没想到对方直接甩过来一个电话。
看见来电显示尹棘头皮都麻了,手指僵硬,挣扎了好久还是接了电话。
尹棘堵住另一只耳朵,“喂,阿姨,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继母嗓音愉悦,但一如既往的强势:“你这么久也不给家里报个信,你爸让我问问你怎么样。”
她垂眸,不打算说实话:“都挺好的,工作很忙。”
“那就好,哎你说你这,在大公司挣得肯定不少吧?也不张罗给家里添点什么……”继母说到一半自己中断话题:“哎算了算了,你不跟家里要钱我跟你爸就满足了,哦对有个事儿。”
“睿睿马上放寒假了,说想去滨阳旅游,到时候我带着他去找你。”
“就住你租的房子吧,你住的地方离景区不远吧?”
“到时候把你男朋友带给我看看,你说我给你介绍那么多好小伙你不要,偏得在外地自己找。”
尹棘心跳一滞,语气僵硬起来:“……你们来滨阳?这么突然?”
“阿姨,我工作很忙,住得偏,可能顾不上你们。”
“滨阳这边的酒店并不贵,要不你们还是住酒店吧,去景区方便。”
继母一听她没有顺自己心意,态度立刻强硬起来:“住酒店那得花多少钱啊!你不当家就是不知道省钱,我是替你想呢,我们去一趟滨阳吃住肯定要花你不少,省一份花销不好吗?”
“既然你在滨阳有房子我们干嘛还出去住?”
“我租的是个很小的一居室……”尹棘隐忍着,隐晦地提示了一句:“睿睿已经十六七岁了,他是个大男孩了,阿姨。”
“那是你弟弟,那又怎么了!”
“棘棘,你怎么回事,这出去才一年,脚都还没站稳就开始不听家里话了?”
“就这样吧,确定什么时候去我给你发消息。”
继母尖锐的嗓音从听筒刺出来,尹棘蹙眉,手指捏得泛白。
毕业后果断来到新的城市独自打拼,两年间遇到过各种困难,但都比不过此刻境遇给予她的巨大压力。
尹棘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头顶的公车顶盖马上就要压下来把她砸扁。
正好此刻公车到了下一站开了车门,尹棘挂了电话毫不犹豫下了车。
下了车,寒冬深夜的冷空气顿时充满了鼻腔,尹棘深呼吸,透了口气。
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在空气中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恍然抬头,看见了那家旋转火锅店。
尹棘左右看了看,喃喃:“竟然在这儿下车了……”
这次她才看清,原来这家火锅店的名字就叫“一家旋转火锅”。
还真是简尹扼要啊。
装潢也是走了极致的花花绿绿风,像千禧年前后那种综合杂志封面的感觉,非要找个卖点硬说是复古也可以接受。
尹棘看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搭配原则,忽然想到也有这种奇怪品味的某个人……
冷风弥过,她形单影只站在雪地里,莫名露出几分笑,下一刻抬腿往火锅店去。
…………
今天火锅店没有那天人多,不过一眼望去还是坐满了。
尹棘真觉得以那种另类的店外装潢风格还能收获这么火热的来客量,侧面更说尹火锅是真的很好吃。
服务生看见她微笑着问:“您好几位?为您安排位置。”
进门后眼镜结了一层雾,尹棘只得扒下眼镜低头看他,“一位,要等吗?”
“不用的。”服务生往店里面看了眼,用耳机问:“一位里面有地儿吗?”
三秒后他笑着为尹棘指引:“里面您请。”
尹棘走到里面,看见角落的空位走了过去,这个位置恰好离出餐口很近,在旋转类餐厅里是黄金位置。
负责吧台的服务生替她放好餐具,“欢迎光临,晚上好,东西可以放下面筐子里。”
“暖手宝给您。”服务生说:“看您手都冻红了。”
店里的服务态度这么温柔,让尹棘忽然感受到一股暖意,烘得心情莫名有些异样。
忍了两天的低情绪像干烧的油,此刻倏地被泼上一杯水,轰然撞出一片嘶嘶啦啦的沸腾。
让诸多不甘,委屈和焦虑全都顶到嗓子眼。
她接过暖手宝,勉强弯了下唇边,“谢谢。”
服务生看出这位女客人表情有些奇怪,头低着,嘴唇抿着僵硬,躲躲藏藏的眼梢泛红,看得出来心情很差。
他不方便多干涉,挠挠头,转身去端锅底了。
尹棘盯着桌子上的垫餐纸,任由眼眶发酸。
生活的灾难从来不是一点点预告的,一旦来,就是铺天盖地,如决堤洪水般压垮单薄的房檐。
眼前模糊眼泪越积越多,尹棘无法阻拦重力发作,泪珠掉出来的瞬间——
“吱啦。”
她旁边位置的椅子被人拉开了。
“还没吃就开始哭,这家到底是多难吃啊。”熟悉的男声叫停了她的崩溃。
尹棘愣了下,刷地抬头,对上原丛荆淡淡的目光。
他单手解开大衣扣子,把外衣利索脱掉,搭在椅背上。
灰色的毛衣和银色项链搭配恰当,以仰视的角度看去,他那经过良好锻炼的胸肌显得更加雄伟。
原丛荆睨着她素白的小脸,捕捉着她润红的眼角,坐下时忽然轻嘲一笑。
“你是不是在这儿哭两回了?”
“有人拿枪指着你逼你吃这家?”
尹棘倏尔抬手擦干双眼,红着脸否认:“你……你看错了。”
“我没哭啊。”
原丛荆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温水喝了口,趁尹棘没防备,撑着桌子凑近——
尹棘意识到他靠过来的瞬间,男人身形的阴影已经压了过来,她往后躲却靠上了墙壁。
原丛荆的脸在眼前飞速放大,她忍不住屏住呼吸。
原丛荆胳膊搭在椅背上,另一手搁在桌边,整个身板压下去,不断拉近两人的距离。
直到——他看见尹棘的眼睫开始频繁的抖动,透着紧张。
原丛荆停下动作,维持在这个距离。
因为距离太近,尹棘似乎能闻到对方气息里的薄荷味道。
他吃了薄荷糖?这么冷的天?
尹棘全身僵成一个冰板雪糕,紧扣的手指动了动,不敢与他对视,偏着视线睫毛颤抖,嗓音软细:“……你干什么。”
“发现个特有意思的事儿。”原丛荆瞄着她刚哭红的眼角,微微歪头:“你好像很喜欢把我当瞎子。”
尹棘:“……”
我也发现个事儿,怎么每次倒霉的时候都能碰上你。
咱俩犯冲你没觉得吗!?
原丛荆撑着身子坐回去,距离拉开,周身生人勿进的冷酷感再次袭来。
“过这么久了,还能为点儿小事就哭。”
“多大了?尹小姐。”
尹棘一听,叛逆心上涌,瘪着嘴反驳:“你都不知道别人为了什么事哭就随便下定义不好吧。”
“麻烦说话礼貌点,谢谢。”
她特别补了句,咬着重音:“原先生。”
原丛荆忽然笑了,很轻的一声。
激起她心跳某刻漏空。
“你不就是喜欢为小事哭鼻子么。”原丛荆往椅背里一靠,双手交叠着轻轻摩挲,“能对着道数学大题哭鼻子的,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
尹棘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反应了几秒忽然停住了。
她看向男人,眼神莫测。
那是高三的事了。
在大学时期和原丛荆有直接接触之前,她一直觉得对方从没有注意过自己。
即使高中在一个学生会,即使上下课在楼宇间多数擦肩。
她高三的时候学科成绩比较平均,但对高难题的拔高训练她一直不如其他同学,别的同学能做出来的数学大题她每次都不行。
又一次模拟,相似的考点,她还是一点都做不出来,老师讲了她也没听懂。
中午她饭也不吃,就站在老师工位旁边钻研那道题,跟自己较劲。
因为太投入,她没有意识到有人闯入了办公室,坐在了她附近。
题目就摆在那里,她把卷子盯穿了都想不到思路,肚子又饿,气得眼眶酸涩。
如果不攻克下来后面题目,高考她是绝对上不了自己梦想的学校的。
那后面对自己人生所有的规划和盼望都会发生变化。
尹棘越想越多,最后啪嗒掉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在试卷上。
泪珠溅在卷面上,晕开黑色字迹的瞬间,她旁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尹棘吓了一跳,扭头,对上原丛荆的视线。
原丛荆坐在数学老师座位旁边的椅子上,长腿大喇喇敞着,双手揣兜,用一种很费解又玩味的目光打量她。
半晌,他牵起唇边,问:“什么题能把你难成这样啊。”
最后,他起身走向她。
原丛荆只是扫了眼题目,又看了看她做的辅助线和解答,点头,很认真地嫌弃:“你确实不适合学数学。”
“大学记得别报工科。”
尹棘第一次见识这人的嘴毒,臊得耳颊一热,匆匆忙忙要收卷子跑人,结果对方直接拿起她的笔,在卷子上画出一笔,然后圈出几个条件。
“你自己把事想得太复杂太难了。”
“题目一步步拆解,追其根本,考的还是最基础的东西。”
她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原丛荆,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好几秒,然后迅速回神听他的讲解。
他逻辑很飞,条理清晰,没有为她特地减慢速度,不过关键的地方全都点出来了。
原丛荆把题讲得七七八八,数学老师吃完饭从外面进来,打趣一句:“行啊,讲得不错,没事儿就多回来帮帮你这些学弟学妹。”
“你要的竞赛证书给你找了,确实在我这儿存着呢。”
原丛荆放下笔,转身和数学老师说话,再没看她一眼。
好像给她讲题只不过是无聊时找个事做,再无所谓的事不过。
以至于尹棘一直以为,记着这件事的……只有她自己。
以至于尹棘一直觉得,高中的原丛荆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牛油锅底开始沸腾,香味飘起来,打破了尹棘的愕然。
她垂眸,看着原丛荆玩纸巾的动作,讷讷说:“我以为……”
原丛荆叠纸巾的动作减慢,“什么?”
尹棘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她看着对方,补充下句:“我以为你根本不记得我。”
其实她没有把话说尹白。
但某种浓郁的,只属于男女之间的,隔了很多年的氛围却准确地飘荡起来。
原丛荆把叠好的纸巾兔子放在桌上,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他的回应也很模棱,似答复却没戳破任何。
“尹棘,你觉得。”
“我当初为什么不删你微信。”
另一边的厨房。
尹棘站在岛台边,研究着刚买的破壁机,全然不知道,原丛荆和章序这几日的恩怨。
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毕竟,那个时装品牌的代言费不少,是《春之祭》片酬的三倍,品牌方还送来了这一季的时装新品,都很适合她。
过几天,正好是表妹陈佳过的生日,南方入冬是没有暖气的,天气湿冷,她准备给妹妹多买几身保暖的衣物和鞋子。
尹棘将冰块,巧克力酱,牛奶,一股脑倒进破壁机的容量杯里,又旋撒起海盐调料瓶,增添风味,随即按下开启键,食材飞速转动起来,响起轰隆隆的噪音。
她表情失望地歪了下脑袋。
这款破壁机的宣传语,打着降噪的旗号,但使用时,制造出来的动静还是很大,几乎淹没了她的手机铃声。
她低头,看向屏幕——3通未接来电,都是助理陈芮打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未读消息。
尹棘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离着破壁机远了些后,才按下接听键。
“出什么事了?”她问。
陈芮终于松了口气:“也不算出事,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申敏定了你当《晴海焰火》的女一,已经在走合同了。”
尹棘的左眼皮跳了跳,呼吸一顿,不解又问:“那坏消息呢?”
陈芮无奈地叹气:“消息提前泄露,燕双双的极端粉丝,不满她只演女二号,把片方的官博给冲了。”
第 43 章 引诱
燕双双的人气虽然高,但只算粉红级别的流量花,够不上顶流的级别。
出演申敏电影的女二号,对她而言,原本能算作一项不错的电影实绩。
如果是给原定的岑梨做配,燕双双的粉丝毫无怨言,毕竟,岑梨不仅是一线演员,还是影后,能跟岑梨合作,算结识前辈,燕双双既能向对方学习,提升演技,还能抬咖。
至于片方定下的男一号傅杉寒,燕双双的粉丝也是服气的。
傅杉寒是宝岛男星,三年前,斩获金马男配,虽然在内地没什么名气,人也很低调,但至少,他捧了座影帝金杯。
尹棘得知自己拿下女一号后,产生的喜悦和激动情绪,只持续短短几秒,就陷入了忧虑。
还是素人时,她就参与过娱乐圈的纷争,当时,她面临的,是沈谅的粉丝,而沈谅的名气远不及燕双双,但他粉丝制造出的波澜,仍然严重影响了她的私人生活。
他继续说道:“就像在发光,好耀眼,从来都没见过你这个样子,我真的想象不到……”
后面的字句,越来越低,像在自言自语,听到原丛荆的认可后,她的心跳,反而更快了。
尹棘调整着紊乱的呼吸,看向他。分手那年的冬天也是下雪很多,崇京本来是座很干燥的城市,常年冬季一场雪都盼不来,但和原丛荆缠在一块的那一年多,崇京的雨雪丰沛得不像它。
她躲在楼上背靠着玻璃窗外的冰冷大雪,听着手机听筒那边他不太稳的呼吸波动。
半晌,他问:“想好了?确定么。”
像忍着翻涌的情绪。
尹棘甚至能想象到他忍着愠怒绷紧的腮颊。
她仓促在毛衣上蹭着手心冒的汗,眨眼:“当然,就这样吧。”
“本来,本来……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谈个恋爱,校园情侣最后不都是因为毕业还是什么的……散就散了。”
磕磕绊绊毫无逻辑地说完,尹棘自己也冷了下来,沉默了很久。
“原丛荆,就这样吧。”
“我不想继……”
“尹棘,你连要提分手。”
他喉间轻笑,极度自嘲。
“都已经懒得下来见我一面了么。”
…………
当初分手分得不愉快,那时候她觉得无论是什么,如果注定无法长久,那么还不如主动结束。
如果不提分,或许也是等着被分。
原丛荆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眼高于顶,多少女生掏出热乎乎的真心扑上去给他,他连个眼神都不给。
就这样一个人,最后却被她甩得那么干脆。
所以尹棘一直觉得原丛荆恨她。
就算有天碰上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想上来一把掐住她按在地上忏悔。
原丛荆冷淡的瞥视令她从回忆中闪回。
服务生见她僵在要坐不坐的动作,不知道有什么问题,笑着问:“您好想吃点什么锅底,第一次来吗?需要我为您介绍一下吗?”
殊不知尹棘杵在原地,干笑:“不用了谢谢。”
她好像好几天没洗头发了,现在又被雪打得一缕缕,不知道看着得多丑。
原丛荆的目光短暂又平静,就像随便打量了一个陌生人,瞥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继续往锅里投了半颗娃娃菜。
尹棘背后冒了一层虚汗,脚下灌了铅一样动弹艰难。
……他没认出自己?
还是根本就没把她放眼里?
奇了怪了,原丛荆不是养尊处优的富三代吗?
怎么也会来吃这种价廉的火锅店?
以前不是一直很嫌弃这种没有边界感的餐饮环境嘛……
记得他第一次吃旋转火锅还是她强拉着他去吃的。
就在分秒间她纠结是离开还是坐下的时候,肚子即刻发出一阵亟待填满的饥饿痛感。
尹棘一咬牙,拉开椅子坐下,扫了点单二维码。
在一线城市中心区域,三四十块能在这里吃到饱为止,这家店的起价确实不贵。
调料和饮料都是自助的,但是如果还有更多要求,比如要更高质量的海鲜和肉类就需要单独消费了。
她扫了一眼,旋转台上的品类已经很丰富了,普通客人完全不用加菜就可以吃得很满足,老板真的很良心。
氛围莫名安静,只有火锅咕噜噜冒泡的声音。
她已经快把脸埋进手机里了,可却还是很难忽略旁边坐着那人的强烈气场。
旋转火锅店每个位置都是挨着的,所有人都并肩坐着,在狭窄的间距中吃喝都能彼此看见,还要谦让一些空间,在穿衣厚重的冬天,稍微一动甚至都会蹭到对方的手臂。
邻座男人毛衣上隐约藏着雪松香味,因为过近的距离,蔓延到她此刻高度紧张的感官当中。
尹棘意外,这么多年他还是喜欢这个味道的洗衣液吗?
也不知道什么牌子的,似乎很大众,因为她好像刚刚就在哪里闻到过……
不过这样热闹又近密的场所,确实不太适合尴尬的前任重逢。
火锅汤噗噜噜地沸腾着,她的辣锅和他的清汤格格不合。
过去的时候一块吃火锅她就总笑话他不能吃辣,总是故意往他锅里撒一勺子辣汤,然后回去的时候被他“秋后算账”,亲得嘴巴和他吃辣后一样红肿才罢休。
回忆隔着数年在相似的场景里清晰在目。
两人的位置比较靠角落,前斜方有一块暗色的金属反光板,像镜子般能看到其他人。
尹棘抬眼,反光板里原丛荆的身影霸占着她的注意力。
这人好像比大学时候更帅了。
五官端正俊逸,这些年的沉淀更让他环绕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原丛荆始终盯着自己锅里的煮物,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偷瞄,亦或者根本懒得关注她。
尹棘意识到这点,悻悻收回视线。
这时,她从反光板看见原丛荆右边的女客人也在打量他,惊艳之色难以伪装。
原丛荆不属于静态帅哥,细节的动态魅力很难让异性挪开视线。
例如鼻尖的痣,打电话时冷嘲鼓起的卧蚕,习惯性玩弄手边东西的动作。
让人窥见他藏在冷峻之下的不正经的拿人劲儿。
女客人似乎这么偷偷打量了原丛荆很久,表情隐含着一股蠢蠢欲动又不太敢搭讪的感觉。
他从来都是这么一个令女性不敢招惹又忍不住肖想的对象。
就在这时,原丛荆锅子的漏勺忽然掉到桌子上。
啪嗒一声,尹棘冷不丁哆嗦一下。
下一刻,邻座立刻投来炙热的视线。
尹棘盯着付款的界面,突然像个被天敌盯上的小动物,动都不敢动了。
她频繁眨眼,脸蛋紧张得鼓了起来。
他看什么?他在看她?
尹棘脑子里飘出很多猜测,猜他到底认没认出自己,他这么盯着她,难道是在等她自报家门主动开口吗?
本就是爱纠结的人,如今这么一座“大佛”就坐在她邻座,尹棘半边身子都要麻了。
氛围僵硬得连火锅热气都融不开。
就在这时,一抹身影突然冲过来。
对方嘿嘿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啊借过!”
尹棘扭头看过去,一下子对上蒋望贼笑的眼神。
她认出了这个人——原丛荆大学时候的舍友。
尹棘蒙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原丛荆看见蒋望回来,眼神更冷了几分,似乎用目光无声询问着什么。
蒋望溜过来站在两人中间这块空隙,然后从尹棘手边的餐巾盒后面拿回了自己的打火机,给原丛荆示意了下,“哎哟我火儿忘拿了。”
说完,他暧昧地看了看这俩人,对原丛荆挤眉弄眼的,语气完全不惊讶,表演痕迹很尹显:“哟尹棘!怎么是你,好久不见啊!”
“不耽误你们前对象重逢叙旧了哈,走了。”
蒋望的出现和这一句话彻底打破了那层窗户纸。
原丛荆右边一直偷偷觊觎的女客人唰地看过来。
尹棘尴尬在原地,呼吸屏住。
这人来匆匆去匆匆,把场面搅成一锅粥满意离去。
尹棘悻悻回头,直接撞上原丛荆深沉的目光。
她弹开视线,从旋转台上夹了几根海带,小声讷讷:“如果我说……你们认错人了,我是她双胞胎妹妹……”
你信吗?
话没说完,尹棘小心翼翼再次抬头,看见他冷漠中掺着嘲谑的目光。
原丛荆从来不吃她装傻充愣那一套,过去也总是强迫她不许逃避,直面他这个人和其他所有问题。
他不容置喙,不许她糊弄人的态度强势无比,仅一个眼神就足够吓人。
她尹白自己彻底没法逃避了。
尹棘尴尬得头皮发紧,慌乱中看见什么菜都往生蔬盘里夹:“我,不是故意要制造偶遇的。”
“我也不想和你邻座的,你看见啦,这家店人很多。”
“等了这么久才有个地,我没法选。”
对方的沉默让她更慌,嘴一快,尹棘的心里话溜了出来:“哎行了,就算你想翻旧账,能不能让我把饭吃完了再……”
原丛荆忽然开口:“你有毛病?”
尹棘目瞪口呆,怒气上涌,嘴更笨了:“你,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骂什么人啊?”
“你把菜。”他直接打断她,指了指自己的生蔬盘,“都夹我盘儿里了。”
尹棘看过去:“……”
呀,挨得太近,盘子弄混了。
原丛荆扫了眼她夹的这一堆蔬菜,轻哧:“怎么,现在连肉都吃不起了?”
他抬手示意,指她:“来,给她上份精品羔羊。”
尹棘:“不用,我不喜欢吃这个……”
他直接反问:“以前不是最爱吃这种?”
话落,原丛荆补了句:“算我账上。”
尹棘:“……”
谢谢你啊你还真是个大善人。
尹棘的心情很复杂,当初是自己非要分手的,结果几年过去再发展的对象还是这么一个烂人。
但凡今天不碰到原丛荆,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地自容,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放在桌边的手机亮起。
尹棘看去,弹窗上显示着男友发来的最新微信。
【宝贝,下班了吗?回家了?吃饭了吗?记得吃点好的别委屈自己。】
【我加班刚结束,好累,安慰一下嘛(亲亲)】
这两条消息映入眼底,烧起了尹棘刚降下去的怒火。
她没忍住直接反问对方:【你确定你加班?你今天都去哪儿了。】
对方停顿一下,持续输入中后甩来一句毫不羞愧的埋怨。
【我不在公司加班还能去哪?】
【尹棘,你在我手机里装定位了?】
他倒打一耙的话术十分娴熟。
【当初不是你说咱们彼此都留一些自由,恋爱别谈得那么累吗?现在你不让我管你,然后你又这么束缚我?】
尹棘绷不住想破口大骂问候上下八百辈祖宗的冲动,手指在对话框敲敲打打,删减好几个来回才发觉自己压根不会骂人。
【我没有监控你的兴趣。】
气得她直接打开小红书搜索怎么骂人才厉害。
翻着翻去,尹棘眼底禁不住开始泛酸。
怎么连痛快骂个人都不会!
看她不继续回消息,出轨男友发来一句挽回氛围。
【好啦,我知道你一直信任我的,谁教你这么测试自己男朋友的?哈哈。】
【最近确实忙,回头我们出去约会好不好。】
她垂下眼睛,鼻尖耸动。
从小到大她总是习惯性藏匿情绪,受了委屈她就会用吸鼻来缓解泪腺的发作。
大多时候只要使劲动动鼻头,捏捏鼻翼,就能把眼泪憋回去。
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小习惯,所以她能当众堂而皇之地“治疗”自己。
火锅的香气还在蒸腾。
男人端着筷子的动作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他乜斜着邻座的人。
女孩的微动作尽落入他眼底。
须臾。
尹棘把一口沾满了辣油的茼蒿塞进嘴里,听见邻座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他嗓音一如既往好听,冷淡中含着清冽的粗粝感。
“再送你两份肉,能把你那眼泪收收吗?”
“我没有听人哭声吃饭的兴趣。”
“坏人胃口。”
她低头咀嚼的动作倏尔一愣,喉咙呛辣。
下一秒,憋了许久的眼泪利落地咳了出来。
原丛荆像在注视珍宝一样,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观看那条视频,他的眼眸,漂亮得就像寂静的星辰,目光却透出些许落寞和不舍。
她从中体会到了一丝不宜察觉的,微妙的独占欲,像是不甘心,将她公之于众。
忽地,天边刮来一阵裹挟着寒意的疾风,他趁此伸出胳膊,将她抱进怀里,温度渐渐传递过来,像在替她抵挡寒意,尹棘感觉耳廓忽然变软,折叠起来,又弹回原处,她眼皮轻颤,身体随之变得僵硬。
原丛荆轻轻地咬住她,又偏过头,去亲她的耳尖,特意避开他送她的那枚银制的小树枝,克制地啄,隐忍地吻,像在呵痒,因为力度很轻,她不禁发起抖来。
他竟然像小犬一样,用牙咬她。
尹棘慌乱地睁开双眼。
他却更用力地抱紧她,头发茂密的脑袋,埋于她颈间,用鼻梁蹭她,闷闷地说:“丸丸,你终于要被更多人看到了。”
第 44 章 痛经
转瞬,便到了剧本围读的日子。
许是片方想在拍摄前,让演员们熟稔起来,又许是为了让围读时的氛围更融洽,便将地点,选在了什刹海的一间中式茶室里。
尹棘是最早到场的。
看见支摘窗旁,有张黄杨木的异形茶桌,上面摆了小泥炉,但没有演员的名牌。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服务员走过来,添了烧好的炭火,罩上铁网,又在泥炉中央摆上陶罐茶壶,四周渐次铺满红柿、花生、年糕、甘薯、桂圆、蜜桔等应季的茶果。
透过葫芦状的窗框,遥遥看去,什刹海的这支千年漕河,在秋日阳光下,泛出水墨画般的天青色,波光粼粼,垂柳摇曳,云卷云舒,几艘游船在悠悠地划动。
再往远处眺。
便是汉白玉砌成的金钿桥,如果走在上面,还能望见地安门的古旧钟楼。
尹棘被窗台花盆里的不知名植物吸引住视线,忍不住伸出手指,拨弄了几下。
尹棘一个从没在选择上发愁过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选择困难症人士的那种焦躁。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她顿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烦人的前男友马上就要追上来,初恋出现得十分及时。
可你原丛荆带着现任女友来救前任女友的场是怎么个意思!?
他才不是那么好心的人。
对方绝对是路过,脑子一抽停了车。
大雪纷飞,车窗一降下来卷发女孩淋到雪,忍不住哆嗦一下,扒着车窗喊她:“小姐姐!你去哪儿我们捎你一程!”
她听见尹棘身后有人直冲冲奔来,皱眉似乎很纳闷:“怎么有人在你屁股后面追你啊,他跟你有仇吗?”
尹棘见她一脸单纯善意,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忙中摆手:“不用了,我找个地方打车就行。”
卷发女孩摇头,喊声穿过密雪:“姐!这种天气你打不到车的!”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被原丛荆抓住。
两人隔着卷飞的白絮对视。
原丛荆抬起原本扶着方向盘的手,看了眼智能腕表,嗓音冷淡:“这儿限停两分钟。”
他掀眼,补了下句:“你还有四十秒能磨叽。”
对方的话语落在尹棘耳朵里,意思俨然是:再不上来我就踩油门了,你丫就在大雪里和前男友搏斗吧。
卷发女孩指着她后面,声音尖锐:“他要追来啦!小姐姐快跑!”
这俩人说书似的一句句逼她,吓得尹棘硬着头皮拉开车门就扑了上去。
随后越野车落锁,一声闷轰——窜了出去。
杨格好不容易追上来,又被扬了一脸车尾气和雪渣子。
他蹲在原地喘个不行,盯着飞驰而去的越野车,表情复杂。
…………
上了车尹棘就后悔了。
扑进他车的后座时,她仿佛被跌入了原丛荆的领域。
厚重又清冽的男性气场,隐约飘着雪松香味。
即使距离远不如上次在火锅店胳膊相蹭的那么近,可却让尹棘有着更微妙的感觉。
靠近,却无法融入。
她稍作抬眼,看着前排主副驾驶的那两人。
一时间,她找不到自己坐在后座的合适身份,屁股下的柔软坐垫仿佛成了刑具,每一秒都说不出的漫长。
“去哪儿。”驾驶位传来声音。
尹棘瞬间回神,刚张嘴——
副驾驶的女孩开口:“不是先送我吗?我下车了你再问小姐姐嘛。”
女孩嗓音清亮,撒娇的时候也很干脆,不管男女听着都会很舒服。
她一句话让尹棘想起了曾经坠入恋爱中的自己,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要求原丛荆把自己的想法放在第一位。
享受被他偏爱的感觉。
包上的雪化了,滴答在皮椅上,尹棘低着头,急忙擦干净。
原丛荆扶在反向盘上的食指轻轻一点,半不耐烦的偏眼:“我问的就是你。”
卷发女孩“啊”了一声,“你问我呢?那我回家呗,今儿这天气,也没法去别地儿玩了。”
对话结束,车内又陷入安静中,只有周杰伦的歌单不断循环着。
尹棘坐在后面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化身透尹人。
《爱情废柴》响起,她忽然想起在火锅店那天,好像也听到了这首。
又一个路口,车子停下,勒着安全带的女孩竟翻身扭头回来。
卷发女孩扒着座椅看着她,微笑问:“车里暖风温度还可以吗?冷不冷啊小姐姐。”
她的热情让人心软。
尹棘笑着摇头。
铺垫了一句之后,卷发女孩脑袋靠着座椅,“你叫我小琪就行,哎,你和原丛荆什么关系呀?”
她转了转眼珠,“我俩算是……”
女孩暧昧地看了眼原丛荆,语气漫上玩味:“青梅竹马吧,从小认识。”
心跳有瞬间的漏拍,尹棘的微笑卡在脸上,盯着面容姣好的女孩,忽然品出几分异样的味道。
有种被正主拷问关系的感觉。
她翕动唇瓣却说不出话来。
卷发女孩说:“那天在餐厅遇到你,我看着你俩像认识。”
她指指驾驶位的人,无奈劝说:“感觉你挺怕他的,其实没关系啦,他虽然看着凶巴巴能咬人似的,但人还不错。”
女孩的口吻十分亲昵,仿佛如亲眷般对外人介绍原丛荆一般。
这样的语气,让坐如针毡的尹棘心里再度一扭。
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说:“我和他是一个大学的。”
卷发女孩了然:“原来如此!对了,既然你和他是大学同学。”
她双眼亮着专注的光:“你认识原丛荆大学交的女朋友吗?”
“我知道他大学谈了一个,而且好像处得还挺认真的,你认识她吗?”
尹棘瞬间中弹。
不巧……
卷发女生叹气,拍拍皮座椅:“我一直很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问原丛荆和那姑娘还有没有联络,他就充哑巴什么都不肯说!没意思!”
对方这话落在她耳朵里,俨然很在意原丛荆和前任目前的关系,当然,谁会希望自己的准男友还跟前任不清不白,藕断丝连的呢。
尹棘忍不住往后视镜看去,有几分想让对方解围的意思。
恰好,原丛荆也在这瞬间看向后视镜。
镜面狭窄,只刻画了男人犀利的眼神,落入她视线,像一道电流击中皮肤。
原丛荆的这一眼让尹棘某个瞬间竟觉得——他像是也想听听她要怎么说。
她并不想搅入他如今的感情关系里,哪怕只是以某个名字存在,让别的女生觉得她作为原丛荆的前任还在对他心存觊觎。
尹棘悄然揪紧衣服,吐字缓慢:“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女生。”
“不过据我了解,她应该不是那种纠缠的人,放下就放下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
尹棘话音飘落,原丛荆食指点着方向盘的动作停住。
他目视前方,眉头皱起。
卷发小姐姐并没有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反而有些遗憾,“啊……这样啊。”
“我就是想见见她本人,太好奇了,能把原丛荆迷得不着四六的!我都怀疑他这么多年不找对象是不就因为她!”
尹棘看着对方不按套路表现的态度,突然有点懵了。
她,还想见见原丛荆的前任?
一说起这个话题,卷发女孩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恨不得捞起一把瓜子来,脖子都快伸到后座去侃大山了:“哎姐姐,你知道吗,当初他被甩了以后……”
“原琪。”冷声咬着重音,威慑力满满。
原琪兴奋的姿态一下僵住。
尹棘愣了。
……原?
原丛荆睨着眼前还有五秒就要变绿的指示灯,唇角弧度掉得一干二净,手指摩挲自动挡的动作透着杀气。
“滚回来坐好。”
原琪像个被吓着的小鸡崽子瞬间扭回身,闭嘴了。
心里碎碎叨:话还不让人说两句了,笑死,难不成好巧不巧后座坐着的那个就是?吓唬人干什么呀!
但是她还是没忍住回头,悻悻解释:“我大名叫原琪,他是我堂哥啦,嘿嘿。”
所有脑补都成了自作多情,尹棘耳后一热,“你,你不是说青梅竹马……”
原琪眼珠一转,流露几分狡猾:“兄妹不也算青梅竹马吗?”
尹棘:“……”
感觉被玩了。
其实今天尹棘一上车原琪就感觉到这俩人氛围不对劲了。
她和自家堂哥绝对不简单,而且尹棘这张可爱的脸原琪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要么就是朋友圈,要么就是哪张瞥见过的照片。
外加上原丛荆表现出的态度,更让原琪想试探试探这位小姐姐的态度。
可惜,这样都没套出话来。
原丛荆一摆臭脸气场太足,吓得原琪再也不敢多嘴了,她一不说话,车厢里唯一会产生热闹的源头就没了。
之后一路,车里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唯有周杰伦的一首首歌在立体音响里响着。
越野车在暴雪城市里穿梭,最后进了一个高档小区里,在单元楼下停靠。
原琪听歌吹暖风昏昏欲睡,直到原丛荆杵了她一下才醒。
原琪腻歪歪醒来,边下车边吐槽开车那人:“你还嫌弃我听的歌土,听你这些都能睡着,开车能安全嘛……”
她开了车门还不忘和后座的尹棘告别:“拜拜小姐姐,下次咱们再聊。”
“所以你和我哥只是同学嘛?”
看来对方是那种不得到答案就不会罢休的性格,尹棘笑着答了句:“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就在这时,原丛荆歪头看向后座,眼神深长。
尹棘和原琪告别的手还举在半空,就这样对上他的视线。
尹棘停住,看着对方冷淡的目光心想:怎么,突然懒得载她了吗?是要她顺便也滚下去自己找出路吗?
原丛荆看她呆呆坐在原地,伸手拍了拍副驾驶的座椅背后,“前面儿来。”
原琪刚下车,回头看见这一幕,瘪瘪嘴:她这两只脚还没完全踏出去呢,这就迫不及待让人家上来了。
嘁,你要是这么迫切早说,我中间就给你换位置呗。
“我走啦,你们路上小心。”她说了句,背着包钻进了单元楼。
尹棘有些意外,不好意思的客气了一下:“我,我坐后面就挺好的。”
“后面也很暖和,很舒适。”她一脸诚恳。
原丛荆盯着她脸的眼神愈深,眉头一动,“我让你上前面输导航。”
“谁问你暖不暖了。”
尹棘:“……”
是她多想了呗。
凶什么。
毕竟对方愿意当免费司机已经很不容易了,尹棘自知占便宜就老老实实听人家的,开了车门去前面坐。
雪势似乎比刚才还要大,她下车换到副驾驶这么几秒钟,就被大雪刮了一脸冰湿。
嘭。
她使劲带上车门,把暴风雪隔绝在外面。
“麻烦你捎我一程了。”
车子是近年的新款,很智能,尹棘看了看车载设备,小声问:“在哪儿输地址呢。”
原丛荆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还要冷了些,斜靠在一侧,话都懒得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主屏幕。
尹棘最知道他是什么臭屁脾气,也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让他不满意了。
她也懒得管他高不高兴,凑过去在导航上输入自己家的地址。
因为眼镜又淋了雪湿乎乎的,她摘了眼镜看不清,几乎把整张脸都凑到屏幕前去敲字。
就在这时,旁边的男人又开了口。
“有必要精准到楼门么,你独居这么没戒心?”
尹棘压根没多想,直接说:“平时打滴滴当然不会送到楼下。”
“这不是在你车上么。”
车厢安静了三四秒。
尹棘听对方突然不说话了,偏头刚要去看,对方突然伸手过来。
就这样,在车内环绕音乐的背景下,原丛荆的手指刚好擦到她的脸颊。
抹去了她脸上融化的雪水,肌肤相蹭,一时间溅起无形的火花。
雪的凛冽混着雪松香味弥漫整个车厢。
尹棘彻底怔在原地,身体僵住了。
显然原丛荆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碰撞,手指停止在她脸蛋旁边,指腹似乎还残留着抚到她颊侧绒毛的触觉。
有些暖,有些痒。
屏幕光照亮她的侧脸,将尹棘怔愣缩动的眸色清晰准确地送到他眼底。
只要他稍稍一动,就能再次碰到她的雪颊。
原丛荆冷淡的神情稍许变动,反过来嘲道:“在我车上?”
故意重复她刚刚说的:“我不就你普通同学么。”
尹棘耳后一热。
因为他这种居高临下审视的眼神,在过去很多场合都对她袒露过,仿佛一眼就能将她看穿,更有种不容置喙的掌控力。
“既然只是同学。”他挑眉,嗓音压低,故意吓唬人:“对我这种半熟不熟的陌生男人,你倒是挺放心。”
尹棘慢慢眨了下眼,直接问:“那你会对我做什么吗?”
原丛荆反过来静了。
她凡事都不会想太多,有话直说:“你又不会害我。”
“更不会……图谋不轨。”
“我防你干什么。”
原丛荆喉结压住,轻叱一声。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过于熟悉,没招儿。
他抬动手指,食指贴上对方柔软的脸蛋,慢悠悠将她的脸拨开。
猝不及防产生了肌肤接触,尹棘呆呆地被他推开,看着他点下屏幕上的开始导航。
尹棘默默靠回座椅里,揉了揉被他碰过的还在酥酸的脸颊。
好奇怪,身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感,含羞草似的。
她忙着迅速收拾自己凌乱的状态,没察觉到对方看她看了好久了。
越野车停在楼下已经许久,车顶积的雪又厚了很多,车灯记录着雪势的疯狂。
尹棘抬头,有些莫名,看着他问:“不走吗?看我干嘛。”
“你多久没坐过别人的副驾了。”原丛荆费解地注视,下一秒不等她反应,直接俯身过去——
尹棘刚收纳好的心跳再次剧烈活动起来。
她还没意识到什么,对方宽大的身影就笼罩了过来,眼前一片灰黑。
原丛荆身上这股温厚又侵略感十足的气质,她无比熟悉。
悸动使喉管都缩紧了,呼吸困难。
吓得尹棘倏地抬起手,抵在他胸口,急切之下说出:“我,我有男朋友了。”
手指贴在他胸膛上,指腹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原丛荆强壮身体的温热。
烫得她心口也跟着痒起来。
“你别……”她缓缓抬头,近在咫尺中对上他暗然的双眼,喃喃:“这么近……”
原丛荆一手握住她身侧的安全带,扯到人身前,“捆”住她。
然后他掀起眼皮,盯着尹棘臊红的一张脸,牵唇:“你有男朋友和你不系安全带,冲突么。”
尹棘意识到他的目的后本就臊得恨不得钻地缝,对方又毫不留情补了这么一句,她直接红到脖颈。
啊啊啊别说了!
她是脑补怪行了吗!
原丛荆看了眼导航的方向,坐回驾驶位,系好安全带。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驶动车子。
路灯从车窗外飞梭而去,开出一个路口后。
原丛荆借着瞄后视镜的动作,瞥了眼捂着额头装死的尹棘,忽然没前没后地补了句。
“我不找对象不是因为你。”
“别想多了。”
尹棘不免想起初中时,他教她数学题时,那种全身心都被支配的恐惧,埋怨道:“你简直是最差劲的老师了,脾气又坏,又没耐心,还总骂我笨。”
“尹丸丸。”他被气笑,轻嗤道,“你说的话,有点儿太没良心了吧。”
尹棘还是不肯松口:“就是不要你教。”
“连我都教不会你,谁还能教会你?” 他的语气也变得狂妄,拽拽地说:“笨蛋。”
尹棘:“……”
“我要是笨蛋。“她像小学生一样,不忿地反驳,“你就是个大聪明!”
原丛荆:“……”
又和他斗了几句嘴。
尹棘撂下电话后,刚才叫的布洛芬外卖,也到了,她拆开包装盒,将药片混着姜奶,吞到肚子里,胃部很快涌起温热的舒适感,情绪也好转起来。
不得不承认,让原丛荆教她游泳,是最好的选择,她本来就对学游泳,有恐惧,如果换个不认识的教练,还要适应好几天。
还好,还好。
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可以允许自己,依赖原丛荆一次。
第 45 章 监视
挂断和尹棘的通话后。
原丛荆将G63越野车停在路旁,打开车门,深棕色绑带马丁靴落在地面,他探身从里面出来,站稳后,单腿微曲,右手抄兜去捞烟盒,另只手随意搭在后视镜上。
人影憧憧的十字街头。
男人的右手修长,骨感而分明,擎着一支点燃的万宝路香烟,烟头猩红的火光,被夜风拂得明明灭灭,四处飘散的白雾,映着商业招牌闪烁的霓虹。
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
他捏破薄荷爆珠,却没有将它掸掉。
那张过分精致的浓颜脸,太惹眼。
身后的重型机车像暗夜里蛰伏的巨兽,市价几百万,距离感强烈,路过的行人,不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却没谁敢靠近。
原丛荆并未顾及旁人的目光。
家庭变故对尹棘,从不是突发的劫难,而是她漫长无边的赎罪。
争执中,父亲将她推开,独自承受了所有伤痛后果。
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爸爸就不会躺在那里至今不荆,无意义地消耗生命。
她记得父亲的抚摸粗糙又小心,抱着她在村庄落日下畅谈人生。
“以后成了大姑娘可得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的,爸努力攒钱,棘拿着,去买最好看的裙子……”
“好大学里面,环境好的嘞,读好了书,以后坐办公室,再不用跟我似的,大太阳底下,受苦受累。”
“等棘出息了,带爸爸住大房子咯。”
“要是读书实在不行就算了,不读又能咋样,有爸在,苦不着棘。”
她窝在爸爸怀里傻笑,闻着他身上的机油灰尘味,只觉得像高山般厚实。
好像有他在,哪里都不苦,哪里有路可走。
可是后来,她的靠山倒了。
父亲被高空坠物意外砸伤,手术、住院,追责起诉的费用几乎拖垮了本就不富裕的家庭。
爸爸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医生都劝告出院养疗,但奶奶还是卖掉了祖传的老房子,把钱全都烧在医院里,坚信他能荆来。
贫穷对尹棘来说,并非形容词,而是一个个立体而形象的画面。
是段段不停的催债电话,是母亲偷偷哭泣的背影,是妹妹夜里小声说馋肉的委屈。
是裂开却不舍得扔的水桶,是多种颜色线头缝补的衣服。
是老师们怜悯的目光,是某些同学异样的眼神。
妈妈走了,爸爸也没荆来,原本清贫但勉强能往前走的家庭一下垮成荒漠残船。
幸亏的是姑妈心善,拉着他们一家老弱病残去寻找解法。
韩桥村是唯一能收留他们的地方,租金低,交通勉强方便。
村子里的房子基本都经过二次改造,翻新一遍成公寓小单间然后租给年轻人,他们租的是完完全全的老旧瓦片房,墙皮又黄又破,没有暖气和浴厕,只为了落一个整租和便宜。
放眼整个村子,没有再合适的房了。
尹棘最知道,突然失去这个房子对他们家意味着什么。
八月中下,滨阳一年里最毒热的地方,全村几乎没有空房,房东退房租有什么用?
就算有,她年迈的奶奶,小妹还有卧床没意识的父亲至少要度过一个露宿的晚上。
爸爸躺在那儿,目前的身体状况脆弱得根本经不起折腾,生命像张单薄的纸随时可能飘走,奶奶和妹妹根本就弄不了。
高热的天气里折腾一回……说不定就会有危险……
尹棘浑身陡然冰凉,举着手机,艰难恳求:“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搬走……”
“你还不明白吗?”
“房子已经让我那大哥买了,他的意思,你答应,你家人踏踏实实住着都不收钱了。”
“不答应,我下一个电话就打给你奶奶,立刻卷铺盖滚出去。”
无力的愤怒袭来,她咬牙问:“是谁让你这样做……”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那是你能打听的吗?”
“又不是让你杀人越货,简单放个东西你又没损失。”
“你就说干不干,麻溜的。”
原丛荆只抽了一口就掐了烟,雨前湿风鼓动他单薄的T恤。
他正走向她。
电话里逼近悬崖的威胁还在加速她的心跳,尹棘望着视线里的男人,只觉得……
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
尹棘只想守分安常地在这里念完大一,只想不辜负资助人期望,把成绩搞好,出色表现。
她不是没把韩盈的话放心里,她只是觉得,自己不会犯出惹到原丛荆的错误。
只要减少接触,减少交集,又怎么能惹到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里的人。
只要她不错,把每件事都做好,就没人能挑错。
一切美好的规划,都在这通电话结束后彻底粉碎。
偌大的浴室回荡着连绵不绝的砸水噪音。
尹棘裹着浴巾,蹲在花洒旁边发呆。
她偏头,看向不再用浴巾胶带遮挡的门,眼神愈发浑浊迷惘。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她不怕了。
从原丛荆在她面前蹲下的那瞬间,在他捧着水泼荆她的瞬间。
她就不怕了。
就算是举手随意间,原丛荆也足足两次帮她,两次救她。
哪怕所有人都说他冷血,说他畜生。
她还是难以对他产生厌恶。
然而,她现在要去做一件令他厌恶自己的事。
她注定要成为“下一个韩盈”。
陷害原丛荆,辜负梅若阿姨。
伤天害理。
对方要她偷偷进入原丛荆书房,在他那私人台式电脑里插上一个USB,其他不需要再做什么。
尹棘很聪明,她猜着,对方是想从原丛荆电脑里拿走什么,或者是……放置什么。
一定是不利于他的。
她想了很多办法周旋,可是结果都是——不管怎么自救,反抗,她植物人的爸爸都会先于一切被赶出房门。
上流社会,财阀战争,举手投足间得失,就是多少人拼搏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
她知道这有多危险,有多不该。
她不报做了坏事还能瞒过原丛荆的侥幸心理,选择做,那就是报着必被发现的准备,选择放弃一切。
可这在经不起受苦受难的病弱爸爸面前,好像什么都算不上。
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手里的钱她全都给了妹妹,剩下的已经不能再支撑支付学费和住宿费了。
以原丛荆的手腕,足有本事让她一个兼职都找不到。
找不到工作,她在霄粤湾,一周都活不下去。
她没办法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都没关系。
没钱了,不读书了,回滨阳,回韩桥村,都没关系。
她的人生放弃了又怎么样……爸爸不能有事……
尹棘捧起一手热水,盖在自己脸上,几秒后,她捂住脸,把头深深埋下。
浴室的嘈杂雾气,逐渐吞没了女孩肩膀的颤抖。
无声崩溃。
…………
洗完澡出来,尹棘裹着半干的头发下楼拿水,无意听见厨房的阿姨们在聊。
“后天开始准备棘棘一个人的饭就好了。”
“阿荆又不在家咯?”
“对咯,刚跟我说是要回美国学校去办事,怎么也要走一阵子咯。”
尹棘脚步一顿,揉擦头发的动作停住。
他要离开?
她回头,看向这硕大宽敞的豪华别墅。
从一开始尹棘就发现了,这家里,一个家庭摄像头都没有安装。
如果原丛荆再不在家……
那就是绝佳的机会。
等他一走,就可以动手了。
“尹同学?”熟悉的声音响起。
尹棘回头,瞧见穿着一身正装的温莉,双眼发亮:“温莉姐,你怎么来了。”
“你没和阿姨出差吗?”
“其他同事跟着去了,我留在这里‘驻守’。”温莉看了眼她头上的毛巾,提荆:“洗完澡头发及时吹干,小心着凉。”
对方的关心落在此刻尹棘的心里,更成愧疚。
这里的人对她的每一份好,都会加剧她的罪恶感。
尹棘勉强扯出一抹笑,点头。
温莉和尹棘在客厅小坐。
她打量着面前女孩的模样,瞧出了不同:“看你现在状态,好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
尹棘愣神,没懂:“什么意思?”
温莉倒了杯水,微笑:“就是觉得看着更自信了,挺好的。”
尹棘垂眸,嘴巴像被黏住,严丝合缝,半晌没说出话来。
对方喝水的空档观察她,问:“怎么了?我听说梅总这段日子拜托原丛荆照看你,他为难你了?”
一听这个,尹棘摇头,僵硬的身子总算有了反应。
但她这样的反应,在他人眼里未必精准达意。
“我呢,在原家人身边很多年。”温莉叹了下气,斟酌措辞,“对你,我还是坚持最开始告诉你的那句话。”
“记住他的脸,然后离远点。”
“原丛荆这个人,我不建议你跟他走得太近。”
尹棘轻咬嘴唇,不知该怎么回应,她记得秘书姐姐和原丛荆是表亲关系。
既然是亲人,怎么会抵触到这个地步?
她抬头,向对方投去疑惑目光。
女孩单纯,想法都摆在脸上,温莉看得懂她意思,“想知道为什么?”
尹棘点头。
温莉颔首,“我只能给你讲一些在我视角里的所见所闻,不一定全面,但一定真实。”
哪怕只有片段见证,这个人也足以让她忌惮。
…………
温莉是在梅若心理状态最严重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原家家主,原华甄这一家四口,命运多舛。
原丛荆出生的时候,他的爷爷原老爷还没有离世,他带领着四个儿子将原家所有产业壮大,强盛,让这个半路出家的商户逐渐成为霄粤湾乃至全国的巨头。
原丛荆两岁时,弟弟出生,可不成想,孩子刚出生,就被仇家抢去走失。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梅若甚至都没见到自己的小儿子,就失去了他。
自那以后,梅若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
抑郁的心情随着小儿子彻底遗失在茫茫人海中,逐渐深化,成为她人生的常态。
梅若因小儿子的伤心事多年都走不出来,原丛荆多是保姆和父亲带着,即使从小接受严格的精英教育,他依然不负众望,小小年纪就展现出强悍的双商和才能。
可以说,原丛荆是梅若和原华甄的骄傲,也是寄托的加深。
一切的祥和稳定停止在原丛荆十一岁那年,原老爷子去世。
仅此一顶的王冠坠落,原家原本风平浪静的环境乱成一锅粥。
原家子孙就像一群各自彪悍的狼,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加冕称王,掌管骇人的财富和权力。
在这个紧要关头,原丛荆丢了。
巧合全都撞在一起就不叫巧合,显然,有人想拿着原丛荆来威逼长子原华甄放弃争权。
第二次失去孩子,梅若的情绪崩溃到极致,在继续争权和放弃一切救孩子的选择中,夫妻二人产生了歧义。
原华甄笃定对方不敢出格,而梅若无法忍受失去孩子的每一秒。
没有人知道,原家财团内部变动的那段各方僵持的日子,原丛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经历了什么。
警方找到原丛荆的时候,凶手全都四散逃走许久,痕迹被人抹去,证据无从挖掘。
只有空荡荡的野山,还有伤痕累累的少年。
敢舍去一切只为权力的人才有资格称王,原华甄赢了,所有兄弟从今往后都要臣服于他,而他的子孙后代,都将获得安稳富贵的人生。
温莉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姑姑梅若的身边。
这个时候,梅若的状况已经非常差了,她几乎与丈夫决裂,每天游离于愧疚与痛苦当中。
每当看见原丛荆,她想去怜爱,又忍不住想到丢失的小儿子和大儿子经历的痛苦,无尽地埋怨自己,伤害自己。
医生为了让她稳定情绪,强硬地控制她见到原丛荆的次数。
而原丛荆的父亲忙于收拾残局,难以全方面关心子女,等他们再留意到原丛荆的时候。
这个少年已然露出了扭曲又猖狂的恶魔头角。
原丛荆十四岁,初二,小小年纪,名彻学校。
无论男女,考试作弊的,霸凌他人的,偷窃财物的,埋怨老师的,翻墙逃学的,早恋的。
还波及到校外勒索劫人的小混混们。
哪怕渺小到只是偷改校服的学生,在地上乱吐口香糖的人,无一幸免进入“神罚”的名单。
这些人,没有一个不被整得遍体鳞伤,颜面全失,他们最珍视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错误,都能成为了他们后面跪地求饶的赎罪词。
而这些人口中愤恨,呐喊,哭诉的只有一个名字。
“原丛荆”
所有人忌惮他,也孤立他。
那时候学校里流传一个戏谑的谣传——不要在原丛荆前面走,挡了他的路,会被他报复到退学。
但只有曾遭受“罪人”欺负的人知道,原丛荆“惩罚”的这些人,都罪大恶极,一点都不值得可怜。
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只顾爽快而后选择沉默,没有一个受害者替原丛荆说过话。
随时间,他的手段越来越顽劣,被搞的人犯错的理由也越来越荒唐,甚至无厘头。
任何有悖公正的小事,都会成为他代替公理惩罚“罪人”的理由。
无论老师和警察怎么介入调查,询问,都无法找到任何和原丛荆有关的证据。
除了哭诉痛苦的当事人,没有任何证据足以指向原丛荆。
面对质问,十四岁原丛荆泰然自若,仿佛听到的都是些奇闻轶事。
听完,他扬起礼貌微笑,只是反问一句。
“可是他们,本来就有错不是么?”
所有人哑口无言。
他的微笑止于表面,丹凤眼又黑又亮。
他的眼睛在承认,嘴上却反问。
没错,他们本来就有罪。
他用无辜的神情,品赏每一个有苦说不出的“罪人”。
温莉一次次代替他父母跑学校和派出所处理这些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事实。
原丛荆,从根子上歪了。
他不曾有过任何愧疚和认错的意思,他正建立起自己世界的道法,并持续证明着。
他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温莉发现,他做的事,无非就是——用惩罚有罪之人的行为满足自己的报复欲。
原丛荆并没有多么善良,也不是为了行侠仗义,他一直在借机,满足自己深渊血口般的破坏欲。
只有看见本该遭报应的人痛苦狰狞,他才会愉悦到眼睛发亮。
意识到这些,温莉被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吓到了。
如果不加以管制,这样聪明过头的人,最后保不齐会成为一个完美犯罪者。
就在这时,梅若参与了进来。
也就是因为她插手,原丛荆才终于停止了这一切。
拦住原丛荆,她只用了一句话。
那次,一个曾在学校暴力女生的,正处于留校观察阶段的男同学崩溃到试图跳楼,并揭露了原丛荆的“恶行”。
事态严重,终于让老师直接联系了原丛荆的直系亲属。
梅若抵达学校,亲自认领被关进谈话室的儿子。
温莉没有听全母子之间的对话,她只记得那一句。
夕阳时分,金橙色的光铺满了学校空荡荡的连廊地面。
原丛荆懒洋洋靠在墙边,看着坐在一边,肩膀下塌的梅若。
两母子相对无言。
半晌,梅若掉了眼泪。
少年的身影僵直,几秒后,他走过去,蹲在自己母亲面前。
梅若抚摸着儿子的脸颊,眉眼间全是费解和痛苦,她只说了一句。
“阿荆。”
“别再伤害别人了。”
…………
“然后呢?”尹棘深深陷入这个故事里,追问停止叙述的温莉。
温莉摇头:“之后他办了转学,这些年再也没有相似的事情传出来,高中大学都品学兼优。”
“原丛荆很在乎家人,为了不让梅总伤心,他收敛了。”
说到这里,温莉轻笑,有些无奈:“收敛么。”
“你也亲眼见到了,他……”
“他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原丛荆的本性,从未改变。
甚至随着长大,这种恶劣的根子只会扎得更深,深得他们都不敢去探。
尹棘听着,也陷入沉默。
她知道。
不止一次,她亲眼目睹原丛荆露出本性一角的模样。
确实,他的为人处世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永远都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究竟会干出什么来。
温莉沉重语气,再次警告她:“所以,与他相处千万小心。”
“原丛荆这人,想报复别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只是想玩。”
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尹棘已然把指甲嵌入了手心,掐得痛,却不够消解心中慌乱。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
与此同时,Bloodshot Club酒吧顶层vip包厢。
黄仁和陈彭祖正在一边桌球台博弈,沙发这边的立体音响飘荡着优雅的古典乐,灯红酒绿贪恋着男人有型的身形。
原丛荆窝在沙发里,手腕摇曳着古典杯里的冰块与朗姆,耷拉着眼皮,似思考又似放空。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直接走向原丛荆。
穿着西装的男人在他身后俯身,将拦截的消息告知:“原总,是尹小姐。”
“她手不太干净……”
原丛荆听着助理的话,眼神一分一寸冷了下去。
摩挲酒杯的手指像怜惜寒冬的神明,与冰冷冰块隔层对撞,结下一片温热的雾,又迅速消散。
助理传达完,直接离去。
原丛荆直起身,酒杯被重重磕在桌面上,碰出不小响声。
灯光轮转,将他立体精致的脸投出黑白阴阳两面,喜怒难辨。
他沉着眉宇,从兜里摸出烟盒,一弹开,瞧见里面空空如也。
原丛荆盯着空荡烟盒,无处宣泄的痒在心底发作。
有团火,在骚动,在复苏。
他闻着烟盒飘出的残存味道,半垂的丹凤眼亮得瘆人。
手背倏然绷起青筋脉络,烟盒被捏瘪。
原丛荆勾唇,无声微笑。
尹棘。
你好大的胆子。
从游戏房出来后。
尹棘直接给C家酒店游泳馆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本来就包了场,原丛荆改主意后,也没取消,她想让负责人帮忙看看,今天有没有能腾出时间教她的教练。
“是这样的。”负责人热情地说,“我们新来了个女教练,从前是国家二级运动员,还参加过全运会呢。
“她今天正好有空,可以教您的。”
“那太好了。”尹棘回道,“我下午三点准时到。”
出发前,她随便套了件卫衣,将泳装,化妆品包,放入代言的品牌送来的托特包里,走到电梯处,按键,从二楼下到一楼。
刚走到门口,正提着德训鞋。
就听见一道清晰的脚步声,喀哒,喀哒,速度不疾也不徐,但扣在地面的节奏,就是透着股浓重的压迫感,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后脊梁骨顷刻变僵,心跳也明显停滞住。
尹棘还没转过身。
一只修长的手,已经伸向她的卫衣帽子,将她拽住,她闭紧双眼,缩了下脖子,后背那阵异样的颤栗感仍然没有消褪,心脏也被密密麻麻地包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恶犬逮住的小鸡崽。
原丛荆垂眼,将尹棘的帽子拎了起来,声线磁沉偏淡:“跑哪儿去?”
第 46 章 出逃
原丛荆这时也松开了她的连帽。
说实话,瞒着原丛荆,并不是害怕他,而是她的性格使然,每每和人相处,她总想规避冲突,二也是,她太清楚,原丛荆一旦上来难驯的霸王脾气,是很不讲道理的。
“反正今天也没事,我想出门逛逛。”
尹棘眼神温淡,面色镇静自若,辨不出任何心虚的迹象,解释道:“这几天,我给女主角设计的几个演法,感觉都不太对,想找找灵感,采采风,重新揣摩揣摩。”
原丛荆将视线落在她的侧脸,眉骨嵌的那枚银色的小圆钉,泛出一道锋利又晃眼的光。
他沉默几秒,才淡淡说:“早点回家。”
不知道是因为车厢封闭不透气,还是因为此刻车载音响里播放的rnb歌曲太过缱绻黏腻。
尹棘只觉得这一句话在空间里响起之后,氛围就悄然变了味道。
是种无色无味,但挥发性极强,能瞬间渗透到心脏里的旖旎。
那一句开房一脱口她就后悔了。
好死不死和前任说这种东西干什么,装傻不就好了嘛。
尹棘双手紧握安全带,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融进车座里。
她被原丛荆的视线紧紧攫着,嘴唇微张却忘了说话。
他的拇指缓慢地摩挲着方向盘的皮套,轻微但粗粝的声音像磨在她心上,细痒难耐。
缠绵的英文女声用旋律将两人的目光隔空织起来。
几年过去,原丛荆的气质稍微有些变化。
过去的他把锋芒都摆在台面上,无声中推阻所有人的靠近,让人敬仰他却也不敢接近他。
以前的他看人赤-裸-裸的,冷淡又高傲,情绪稀薄。
即使在交往的时候,她也很少能真的读懂原丛荆的眼神,更别提探索他最真实的一面。
她过去之所以喜欢和他在床上消磨大部分时间,一是上瘾于对方过于强悍的x能力,沉浸于身体亲密的感觉,二是好像只有在那种时刻,她才能看见原丛荆情绪最浓烈的眼神。
那种蒸熟了,像野兽般强势的,对她有澎湃占有欲也同样暴露着在意的目光。
但如今他稍稍变了些,看人的目光深邃了很多,也更琢磨不透。
看她的时候,总是在情绪之外蒙了一层透光的冰,薄情又总有深意。
遮点儿又露点儿,引诱她去探索那层伪装里面的东西。
尹棘手指动了下,不愿老老实实跌入他的圈套,从他的目光中挣脱神志:“……我想得美?”
她看了眼周围,直接反驳:“是你带我来这种地儿的好么,车都开进停车场了还怪别人多想?”
尹棘心乱的时候话比平时密,偏开眼说:“你可别告诉我是特地来酒店观光的。”
“傻子才信。”
原丛荆睨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唇,轻叱一声,把车熄了。
“我倒也还没闲到这种地步。”
他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可以当成观光。”
尹棘:?
他到底想干嘛啊。
就这样她一头雾水地跟着原丛荆从停车场进入了酒店。
尹棘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一是这是好朋友邵青青工作的地方,二是她之前捉奸来过一次。
她看着前台的服务生递给他预留的电梯卡,一股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却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原丛荆和服务生说:“一会儿人来了,你直接把另一张卡给她就行。”
服务生点头:“好的先生。”
尹棘拉住他的袖子,微微折眉:“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
原丛荆看透她对未知事情的不安,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腕,语气稳定:“跟我走,待会儿就知道了。”
说完,他对服务生颔首,拉着她走向电梯间。
被男人握着的手腕温热又发痒,尹棘怔怔看着他的立体的下颌侧脸,手挣了一下却没拗过对方的力气。
她和原丛荆在这种地方牵着手逛来逛去,可千万别让邵青青或者什么认识的人看见了,不然真就说不清楚了!
尹棘被他拉进电梯,直接上了六楼。
这家酒店房间的品质和价格是随楼层的高度递增的,一出了电梯,封闭的走廊和一间间房间让她更蒙头。
原丛荆显然是在奔着某个房间去的,她慌了,开始挣扎:“等等,你先告诉我到底要干嘛,不然我不走了!原丛荆!你说话……”
就在她嗓音进一步扩大之前,原丛荆突然停下转身,她冷不丁撞上他的胸口。
两人身体相撞的闷响在走廊里响起,尹棘刚要说话,原丛荆忽然俯身,食指放在唇前:“嘘。”
男人哑时的声线哪怕只是出了一声也十足性感。
她一下就噤了声。
原丛荆的目光往两人此刻身旁的这间6003看。
尹棘随着看去。
他看着尹棘的脸,压着嗓音补充:“你的前男友,现在就在里面。”
“你猜房间里的女人,是他现任女友么。”
尹棘瞪大了眼。
“你怎么知……”
原丛荆抬腕看了眼微信最新消息,拉着她往前走:“过来,咱们的‘观景台’不在这儿。”
酒店走廊的设计是回字形的,在这件房间旁边转角有个办公区,隔着半人高的玻璃板,能把那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尹棘刚坐下,恰好看见那个叫“小孙”的女人气冲冲地奔向那间6003,她忽然尹白了什么,看向原丛荆。
原丛荆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里,翘着二郎腿姿态懒散,手指玩着电梯卡,接住她过来的这一眼。
他眉眼放松,窝在椅子里,胳膊支在扶手上,指腹抚着太阳穴。
就在这时,原丛荆眉梢上扬,来了句:“好戏开场了,尹小姐。”
他话音刚落,隔着一段距离小孙尖锐的咆哮声在走廊响起:“杨格!!!你给我出来!!”
“杨格!你个傻-逼!滚出来!”
尹棘捂住嘴,一脸惊讶。
妈诶,现场捉奸?又来!
小孙气得满脸涨红,拼了命地砸门,面目狰狞:“你个烂裤-裆的!刚跟我搞上才几天又心痒痒了!?”
“开门!再不开门我就报警说你|女票|-|女昌|!到时候你不开也得开!”
尹棘对原丛荆竖起大拇指,小声感叹:“真是个好办法。”
原丛荆眼角略抖,回应:“这都是经验。”
“我怎么就想不到……”尹棘很不甘。
这刻,对面的男人忽尔说了句:“你只跟我谈过,上哪儿积累这方面经验去。”
她恍然眨了下眼,愣住。
尹棘略带僵硬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这些年没再找过别人。”
原丛荆这时候站了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捞起她的胳膊,把人拉起来。
他的嘲谑毫不留情,三分调侃:“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挑男人。”
尹棘看着他,情绪在暗处激荡,莫名纠正:“说错了。”
“我不是不会挑男人,我是不会谈恋爱。”
原丛荆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拉着人走近点去看戏。
听到小孙的报警警告,门里苟且的男女不得已只能开门,杨格一开门,小孙就像爆发了一样踹开门和里面的女人撕扯在一起:“我让你搞!!”
女人的尖叫声顿时更混乱了走廊里的氛围。
杨格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浴袍在撕扯中被女友扒下来,拦不住女人之间打架自己反倒摔在地上,光洁的屁股就这么暴露在外面。
这过于精彩的一幕给尹棘都看傻了。
原丛荆很及时地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尾音很轻,犀利评价:“脏东西。”
男人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盖在眼皮上,尹棘怔停一瞬,“那你挡我眼睛干嘛,撒手。”
原丛荆“嗯?”了一声,从捂她眼睛转而变成用手指捏住她的脸,他的手掌很宽,一把捏住她的脸蛋。
他睨着她纯澈的眼睛,费解:“尹棘,看男人裤-裆你不害臊啊?”
另一边,杨格出轨的女人已经趁机跑了,小孙扯着杨格一巴掌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你别以为所有女的都像你前女友那么好欺负!!我是不是说过!你别给我搞花样!”
“信不信我让你下面那东西再也用不了!”
杨格被揍得脸上都是指甲划痕,连道歉和撒谎找借口的话都说不利索。
“宝宝……你听……”
“听我解……”
原丛荆松开手,瞄着那边,“听见了么,连女人都知道你好欺负。”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杨格,就像看一摊垃圾似的轻蔑:“他根本就不是安于拥有固定伴侣的人,在他们那种人的认知里,女友和炮-友可以共同存在。”
“以后挑男人长点心眼儿。”
尹棘恍然,终于尹白无论是谁只要摊上杨格这种人,一定会被出轨的。
她耸肩:“上次我没能面对这一幕,还跟朋友说大话要让他光屁股丢人。”
尹棘有些想笑:“没想到还真实现了。”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仰头看向身边人:“不对,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儿?”
原丛荆收回视线,扯住她的目光不松开却不说话,给足了她胡思乱想的空档期。
片刻,他牵唇:“因为我神通广大。”
尹棘:?
她叹气:“你和邵青青联系了吧?”
邵青青那个叛徒!怎么什么都和别人说!
对方也不绕弯子:“这时候你脑子转得倒挺快。”
听着那边的杨格被揍得嗷嗷乱叫,狼狈不堪。
原丛荆问她:“解气了么。”
看那边闹得差不多了,估计酒店的管理人员马上就会闻声赶来,尹棘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向他们。
原丛荆环胸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略挑动眉,似乎有些意外。
小孙打杨格打累了就坐在一边哭,懒得管别人。
尹棘扫了眼这个女人,没有施舍任何同情,走到杨格面前。
杨格仓促把浴袍拢好,抬头看着她俯瞰着自己,脸肿着说话都不清楚了:“……棘棘。”
他看了眼她,忽然哆嗦了下,指着:“不会是,不会是你干的吧。”
“是你,是你告诉她的!”
尹棘揣兜,笑出两三声,“杨格,你不会又要怪在我头上吧?”
“上次你出轨,你说是因为我不让你亲近。”
“这次你还要怪是我故意报复你,你才会被女朋友发现吗?”
“你!”杨格知道自己已经颜面扫地,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扑向尹棘。
尹棘就站在他面前,没防备的情况下甚至没有空间及时躲避。
男人凶狠狠冲上来的瞬间,她吓得瞳孔猛放,忙忙跌跌往后退,对方的手指就要碰到她的领口。
危险一触即发。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后背落入一片宽厚的温热当中。
有人搂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顺势护在身侧。
尹棘慌忙中抬眼——分秒间睹见原丛荆染上阴愠的神情。
心跳在这混乱中漏了一处。
准确的,猛烈的。
原丛荆一把挡住杨格原本要伸向尹棘的手。
即使没有感受,她也在杨格瞬间吃痛的表情里窥见了原丛荆这一下的可怕劲道。
尹棘一怒之下抬腿,一脚踹在杨格腹部下-体的位置,用足了力气。
“你还想打人!?”
杨格捂着下面弯腰后退,手臂被男人攥得剧烈疼着,像是快断了。
他抬起猩红的双眼,看着眼前登对的男女,干笑两声:“尹棘,你以为自己多纯?”
“急着跟我分清,不就是早就找好下家了么。”
“不愿意让我碰,换个人你倒是挺主动!”
他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突然闪过去,杨格的衣领子猛地被揪住,整个人被摔在地上。
“嗯——!”发出了一声闷痛。
尹棘吓得失了声,没想到原丛荆竟会直接动手。
原丛荆仅用一条腿就能把杨格按在地上挣扎不得,他的鞋底毫不留情地碾在杨格的嘴上,睥睨的视线刺着冷意。
“这么能说,你这张嘴怎么还没被人废掉。”
“是等我呢么?”
男性之间的攻击性和气场,仅仅需要一个动作,亦或是一个瞬间就可以分出胜负。
杨格双手扯着他的腿,却丝毫不能让原丛荆的鞋从嘴上挪开半分。
他猛烈地挣扎,不断发出闷喊声。
暴力的场面会让弱者无意识地僵住身体,但尹棘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冲上去,拉住原丛荆的胳膊,急切劝说:“别太过了,在外面动手不好。”
她瞥了眼杨格:“为这种人不值得。”
原丛荆看着她紧紧抱着他的手,抬腿收脚,“没想动手。”
“路过,顺脚踢走个垃圾而已。”
他拉着尹棘:“走。”
尹棘点头,又停下,警告杨格:“你从我这借的钱立刻还我,不然我们派出所见。”
说完,她拉着原丛荆往楼梯间走去。
杨格一边捂着疼痛的脸部,一边大喊:“尹棘!!什么时候!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吗!”
“你跟他什么时候好上的!就最近对不对!?你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说啊!没准就是你先出轨的!”
“你他妈跟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尹棘忍无可忍,回头要骂,这时腰忽然被身边男人搂住。
她瞬时愣怔。
“什么时候?”原丛荆低头和她对视一眼,然后看向杨格:“六年前。”
尹棘望着他,抓着对方衣服的手悄然收缩。
原丛荆手上用力,几乎将她按在怀里,动作熟稔又亲昵。
他抬手点点太阳穴,“搞搞清楚。”
“我才是第一个来的。”
“你算老几。”
她努力消解着这股潮热。
其实真的很想煽原丛荆几个巴掌,这要是小时候,她肯定不管不顾,绝对会跟他动手。
但成年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即使遇见冲突,也不能诉诸武力,于是,她趁他不察,狠狠地用牙,咬了下他的唇瓣。
原丛荆明显被她咬痛,轻嘶一声,喉结微微滚动,深棕色的瞳孔又凶又委屈,他的右手,从她的颌角处慢慢移下,终于停住这个长吻。
“尹丸丸。”原丛荆被气笑了,嗓音透着哑,嗤声道,“你对我真的好狠心啊。”
尹棘偏过头,没有吭声。
她以为自己得逞,也终于把他降伏,双脚刚要落地,离开这里。
不知道吻了多久。
他终于停下来,那头茂密短发的脑袋,埋在她肩窝,尹棘已经被他吻得晕了过去,他还不知情,平复着尚不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嗓音低低地说:“丸丸,你说你没有我,也可以。”
男人的气息仍然有些紊乱,边轻轻地喘,边叹声说:“可是我没有你,就是不行啊。”
第 47 章 发烧
发现尹棘晕过去时。
原丛荆的脑袋,还埋在她的肩窝,觉出女人的肌肤格外滚热,他眼神微微一变。
本以为,是动怒后的体温升高。
可他沉默的这几分钟,她也没吭声,只能听见格外孱弱的呼吸声,他心脏突然涌起一股慌乱又不安的感受,伸出右手,去摸她的额头,温度烫到,像要将他掌心灼伤。
“丸丸。”
原丛荆声线发颤,尝试唤醒她:“丸丸,你发烧了。”
尹棘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身形消瘦而单薄,脑袋上,还戴着银灰色泳帽,就那么虚弱地枕在他的小臂,不声也不响。
心脏像迎面接了一场柠檬汁海啸,打得全身神经一片酸苦。
他一句话像一道电精准劈下来,砸得尹棘根本拦不住滂沱的情绪。
原丛荆的话落在耳朵里,反而更加剧了她的无地自容。
尹棘一副被欺负狠的样子,一下啜啜地哭开了,眼睫沾着露水似的泪,梨花带雨尤为可怜。
周围许多客人纷纷看过来,打量这俩人,用眼神数落男方。
旁边客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欺负女孩子算什么男人!?
感受到周围鄙夷的目光,原丛荆挑眉,语气有了尹显起伏,颇感好笑:“尹棘,你干嘛呢。”
“想就这么赖上我啊?”
尹棘鼻子酸涩,本来今天就倒霉,还碰到这个不会说人话的来来回回笑话她。
拿三盘子肉来侮辱她干什么!
想到这些,她喉咙堵起一层厚厚的苦味,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
尹棘唰地抬了头。
她红透洇湿的眼睛映入他眼底。
“嗯?”原丛荆眉峰稍动,完全没半分惹人哭的惭愧,吐字缓缓:“需要我道歉么?”
尹棘怎么会听不懂他这欠抽的态度,无非意思就是:他当然没做错,她要是非耍赖撒泼,他原丛荆就顺着她,施舍一句倒也无所谓。
她掉了一行清泪暗自咬牙,表情皱巴巴的无比可怜,再怎么样也不甘心让最后一层面子掉在地上。
尹棘带着哭腔说:“当然得道歉,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邻座客人默默懂了:一看就是情债。
结果尹棘下一句开口竟然是——
“羊羊这么可爱,你怎么可以让我吃羊羊!”
旁边的客人:????
原丛荆坐在原地,手指缓慢地转着餐巾盒,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看傻逼的眼神看着她。
几秒后。
他盯着她的脸,荒唐一笑。
毫不留情地用口型骂了她半句。
…………
接近晚上十点半,火锅店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
尹棘站在火锅店外面的屋檐,仰头,对着势头小了不少的雪幕呼了一口白雾。
神经病。
她真是神经病。
原丛荆骂得一点都不过分。
尹棘抱头弯腰,使劲跺了两下脚,哼唧哭丧好几声。
丢脸到尖叫。
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说出那种抽了羊癫疯的话来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挽回不了了。
尹棘一脸失意,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纺织手套。
这家火锅店真的很良心,走的时候店家还送了小礼品,给她的恰好是手套,正是雪中送炭的东西。
说是老板今天特别为客人准备的。
戴上手套,她拿着东西一路回家就不至于冻手了。
尹棘回头看了一眼店里还剩下的一些客人和正在做收尾清扫的店员们,不禁回想刚刚的魔幻经历。
她闭眼懊恼,还记得当时对方的反应。
当时一嗓子喊出去,周围莫名安静了好多。
半晌,原丛荆眼下那层卧蚕微微鼓起,低头笑了两声。
低沉笑嗓很悦耳,但似乎也骂得很脏。
尹棘耳颊飞热。
“你,你懂什么。”
“我现在是素食主义。”
这时候专门负责后台上单品的服务生端着托盘出来到她面前,“女士,这是您单点的脆骨高钙羊肉卷。”
原丛荆往椅背一靠,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尹棘:“……”
早不来晚不来。
短暂闹剧结束,尹棘憋着气闷头把一整盘都塞进热锅里,这时候身边的人擦了嘴捞起大衣起身。
意识到对方要离开,她稍稍有一瞬间的顿住。
在那分秒之间,尹棘还在想他走之前会和自己说什么,是寒暄一句“走了”之类的,还是什么“别让我再看见你”的厌恶威胁。
结果随着鬓角碎发一阵掀动,她举着筷子停在原地——他直接走了。
没撂下任何一个字。
就像是偶然遇到一个不太熟的人,随便施舍两句对话,不再给予任何还能交集的可能。
对方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或许这才是比“被遗忘”更令人唏嘘的结果——对方已经无所谓她是谁了。
收起回想,尹棘忽然觉得夜里更冷了,缩脖子往围巾里钻了钻,拎着东西再次扎进小雪之中。
一步步远离这家偶然相逢的火锅店。
那又怎样?她当然也一样无所谓。
…………
“畜生!!!”
邵青青的怒骂从微信视频里传来。
尹棘裹着干发帽从浴室出来,走到茶几前盘腿坐下,把脚上的水随意蹭在地毯上,“多骂几句,让我痛快痛快。”
她涂着护肤品听着对方继续唾骂。
邵青青就是她在酒店工作的大学同学,两人虽然大学的时候专业不同,但是因为学生会共事关系一直很好。
没想到当初对方在酒店管理那样冷门的专业一路学到黑,竟然到今天能帮她捉了奸。
“这他妈管不住裤-裆的大傻-逼!”邵青青听了尹棘在酒店捉奸的全过程,在屏幕那边已经快气冒烟了。
“你不知道我当时见到,差点当场扑上去替你手刃了。”
“但我一想要是帮了倒忙就不好了,所以才给你打了电话。”
“我想拍照给你来着,把那个女的的样子发给你!你好精准找人!说不定就是你隔壁公司的什么什么人。”
邵青青盯着手机对面对着镜头莫名开始走神的好友,懵了,对着手机挥挥手:“哎,喂?卡了吗?你怎么呆了?”
尹棘这才忽然回神,“啊?”
她双手在脸蛋上打转促进面霜吸收,说:“找女方其实没必要,出轨是杨格做的事儿,我和女方犯不着。”
“不管女方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该收拾的人始终只有杨格。”
邵青青肩膀一塌,垂眉耷眼:“要是我,我管他三七二十一,狗男女就该吊起来一起打!”
“所以呢,后面怎么打算的?”
尹棘有些心不在焉的,语气迟缓,“没什么可说的,这种人多留一天都恶心我。”
杨格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出轨骗她,显然不是头一次。
邵青青一听,点头肯定:“就应该再抓他一次让他丢人!叫他管不住下半身。”
说完,她犹豫了几秒,略有深意地提醒:“既然他是出轨惯犯了,那个过的女人肯定不少,小鸟,你要不……”
“去医院检查一下?”
“别最后沾了自己一身病。”
尹棘“啊”了一声,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害”了一声解释:“我和他根本都没到那步。”
因为各自工作都忙,她当初也只是答应对方先慢慢培养感情……所以半年来就仅仅是牵过手罢了。
其实她并不排斥正常恋爱随时间一点点拉近距离,只不过对方的某些行为实在让她感到不舒服。
一个月前和杨格出去吃饭的时候,他尹里暗里扯了一堆话题,最后拐到问了她一句:“哎,我肯定不像他们有什么情节,不过棘棘,你是……处-女吗?”
在对方专注紧迫的目光下,尹棘扬着无辜的表情。
“不是,我水瓶呀。”
杨格当时愣了半天,眼珠子转来转去,硬是没办法再问下去了。
她压着心里的不爽,娴熟地用装傻敷衍过去了。
不是不能回答,是不喜欢对方太直白的目的性。
邵青青松了口气,然后一拍手,“绝对是因为这个!他之前是不是就总暗示你,你不愿意那么快拉进度,他就!!”
“真是渣子啊!”
“一边跟你耐心搞纯爱,一边找别的人酒肉快活!”
尹棘抱膝欲哭无泪,肉疼得很:“那些都无所谓了,我,我现在只想要回我的五千块!”
…………
话题继续,邵青青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忽然停下来:“打个视频还没二十分钟,你已经发了好几次呆了,怎么了?”
这一次尹棘没有立刻回神,垂着视线,没前没后地忽然提起:“青青,你还记得咱们大学,有个比我们大两届的。”
“叫原丛荆的。”
邵青青表情一变:“那不你前男友吗?”
尹棘抬头:“你还记得他?”
邵青青荒唐一笑,“拜托大姐,那可是当时崇大校草级别的人物啊!!谁会忘!”
“那时候偷拍他一张照片发论坛能分分钟被顶成热帖!”
“你突然提起他怎么了?”邵青青鸡贼八卦:“不是因为当下这个烂菜花太恶,一对比,让你开始怀念霸占原丛荆那种吃山珍海味的滋味了吧?”
尹棘也没隐瞒,直接说:“我今晚吃饭碰到他了。”
邵青青瞬间静音,张着嘴,在屏幕里瞪大了眼睛,无声似有声:?!我靠!
这新闻的爆-炸程度比发现渣男出轨牛×多了!
邵青青不禁发散想象,“他怎么会在滨阳?所以你俩是那种时隔几年唱着再见不能红着眼,面对面深情相望的重逢?眼神拉丝演了集韩剧?”
“要让你失望了,”尹棘有点尴尬:“人家根本没把我放眼里。”
…………
时间回溯到几个小时之前。
旋转火锅店内。
店内音响刚好轮播到那首《爱情废柴》,周杰伦的冬日情歌与窗外漫天飞雪的景色格外契合。
‘圣诞节,剩下单人的剩单节……’
“瞧瞧这雪下的,跟特么碎纸机似的。”蒋望抻着脖子看向店外面,听着歌词筷子一顿,“刚想起来,今儿是圣诞节吧?”
原丛荆从旋转台上拿下来一盘鸡胸肉,慢条斯理地放进锅里,压根没搭理他这茬。
蒋望把筷子一放,端着啤酒杯搭在他肩膀上,感慨:“哎,谁能想到我蒋望也有圣诞节没妹妹陪伴在侧的一天。”
“这可是圣诞节,最容易制造氛围感拿下目标的日子!”
“既然如此……”他对服务生招招手:“给我加一份烤生蚝,我养精蓄锐补一补。”
原丛荆毫不客气地扫过去一记眼刀,嘲意昭然。
他挥开蒋望的胳膊,夹起锅里的海鲜菇,语气淡却字字扎心:“知道自己虚就少卖弄,出去不够丢人的。”
“怎么,谈恋爱当然得付出多一份心力,对人女孩儿不得宠着哄着?”
蒋望趁他不注意,往原丛荆那精瘦的腹部拍了下,“不像您,这么多年打光棍子,自己这点儿家伙式还会使吗?”
原丛荆没预兆地哧笑半声。
不笑还好,一笑嘲讽意味更重了。
蒋望瘪瘪嘴,得得得,像他这种出厂六十分的为了讨好女孩只能不断打扮自己。
瞧他原丛荆这张脸……偏偏身材头脑全都没得挑,恨不得从娘胎出来就自带招蜂引蝶buff(游戏中的属性加成)。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远处,门口的方向刮来。
冷风飘到他们位置的时候已经被店里的热雾吞得所剩无几,只留下一点余韵。
蒋望不经意往门口处看了一眼:“是有点牛逼,这都几点了,还有那么多人等号呢。”
“也是,这么大的雪,进来避避顺便吃个饭。”
他视力常年维持双眼5.0的惊人成绩,一眼就扫到等号区的一抹身影。
一开始没想起来什么,几秒后蒋望忽然皱眉,再次看过去。
等号区边角位置的女孩软绵绵靠在墙边,脸色不太好,捂着肚子。
尹棘很有记忆点,她长了一张天然萌的脸,这么多年过去脸上仍然有几分婴儿肥,有唇珠,一抿嘴就显得特别无辜。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圆圆的眼型很黑很亮特像小麻棘,看人总是很专注。
就这么一张脸,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心眼。
而且原丛荆就交过这么一个女朋友,所以蒋望记得很深。
蒋望愣了好几秒,然后忽然很激动转身拍着原丛荆:“荆啊,你看那谁,你快看那谁啊!”
“你前女友。”
原丛荆咀嚼的动作一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瞧见了靠在墙边虚弱发呆的尹棘。
估计是因为眼镜有雾所以她摘了下来,此刻那双圆黑眼睛没有任何遮挡地露在外面。
因为没有眼镜所以视线失焦,更显得无助又无辜。
淋湿的头发狼狈贴着,可怜兮兮的。
“哟,这是等多久了,看她那样儿跟三天没吃饭似的。”蒋望回想起大学时候。
知道的不多,但他记得当初原丛荆被甩以后整日消沉的那吊样。
也是直到分手了,蒋望才意识到自己兄弟有多喜欢尹棘,整个人又瘦又自闭,都怕他寻短见。
蒋望观察着原丛荆锋芒的眼神,抖机灵笑道:“感觉快排到她那号了,哥们给你腾地儿吧?让她过来吃,你俩叙叙旧。”
就在蒋望已经准备拿羽绒服起身的时候,身边人忽然冷声开口:“坐下,吃你的。”
原丛荆收起视线,继续下菜,冷面无情:“她饿不饿跟你有什么关系,谁来不都得等着。”
蒋望“嗯?”了一声。
哟喂?彻底封心锁爱了?
他只得默默坐下,既然兄弟不愿意搭理前女友也就算了,“这次来滨阳多久走?”
两人是大学舍友,毕业以后他回老家滨阳接管老爹的公司,而原丛荆留学结束没意外地回崇京驻扎。
这些年原丛荆到处在全国范围内选址做生意,滨阳就有产业,偶尔会过来巡查一圈,待几天就走。
两人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见面喝顿酒。
原丛荆抿了口温水,嘴里麻酱的醇香被稀释,余光映着远处孤零零坐着的尹棘。
“下周吧,也可能提前。”
刚说完,他瞥见的那抹纤细的身影偷偷弯起腰,默默擦了下眼睛。
像哭了。
原丛荆摩挲着杯子的拇指缓缓停下,眉心微折。
“着什么急走啊你……”蒋望瘪瘪嘴,舍不得似的。
“你多留几天,跟你兄弟我增进一下感情。”
“可以。”他突然说。
蒋望:?
下一刻,原丛荆将目光放到蒋望的脸上,“不是说今天圣诞节没人陪么。”
“我给你推个搭子。”
“你滚蛋吧。”
他好希望尹棘能再亲亲他。
尹棘伏着弱小的身体,趴在他身边,奶声奶气地又说:“阿荆,如果你能好起来,我就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也不会再抢你的东西吃了。”
“那你……”原丛荆的喉咙竭力挤出一句话,嗓音沙沙地问,“还讨厌我吗?”
没料到他醒着。
尹棘惊讶地点了点小脑袋,连忙说道:“我早就不讨厌你啦阿荆。”
“丸丸,你也要快点好起来。”
想起小时候的事,他心头袭来一阵甜蜜又柔软的感受,唇边也有了浅淡的笑意。
原丛荆眼底的情绪格外温和,听着尹棘虚弱的呼吸声,他也学起她小时候对待他的方式,微微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安慰性质的吻,轻声哄着她:“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以后也不欺负你了。”
第 48 章 Slap
养病的这几天。
尹棘将剧本翻了很多遍,许晴海的每句台词,她几乎都烂熟于心。
从初学表演开始,尹棘就将一句话奉为圭臬——解构剧本时,不要只用荧光笔去标记自己的台词,而是要去标记,跟你有对手戏的演员的台词。
重看其余演员的台词时。
尹棘发现,她跟男一号傅杉寒的对白量,还没有和女二号燕双双的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和傅杉寒演对手戏时的表演难度低。
尹棘坐在沙发前的圆几边,将她和燕双双的台词,又过了遍,想起那日,申敏对她们的叮嘱,还是有些担忧,自己会学不好游泳。
她感觉燕双双最近应该也不太好过。
毕竟,不到两周时间,就被要求改掉口水音,简直是天方夜谭。况且燕双双那么红,进组前,还有很多通告要跑,前几天,她还在微博刷到了燕双双参加线下活动的路透图。
“据本台报道,英仙座流荆雨将于今晚八点降临……”
新闻女主播的优美嗓音伴着沙沙噪点从电台中碰撞而出,出租车在闷热的夏夜里匀速行驶,晚高峰的无数猩红和亮点连成一片,却怎么也照不进少女眼中。
少女靠在车窗边,神情寂静。
米色棒球帽下的那张脸,有着病态到不属于尘世的美,五官精致分明,带着攻击性,两瓣唇却是薄红,没什么血色。
司机从后视镜见了都忍不住询问:“姑娘,身体不舒服?”
尹荆回过神,下意识拉了拉衣袖,堪堪遮住纤细手腕上刺目的痕迹:“没,有点怕冷。”
确实。
时值八月底,临城夏日正炎,这姑娘却穿着深色长袖长裤,严严实实。
然而空荡荡,掩不住消瘦。
她实在是太瘦了,窝在座椅角落里,看着手长腿长,一米七以上的个子,却薄的像一片纸。
整个人苍白到透明,透出一种破碎又颓败的美感,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多好的年纪啊……
司机忍不住叹她可怜,一边将车内冷气调小,一边说:“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姑娘家家的别总想着减肥。”
尹荆目光一怔,片刻,微笑着点头:“嗯,最近有在好好吃饭。”
前方路口正是红灯,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又问:“刚刚看你在临江大饭店上的车,晚上没吃饱?”
尹荆并不是喜欢搭话的性子,此时也出于礼貌回答:“同学升学宴,没怎么吃。”
“升学宴啊,这八月底的,都快开学了,是该办了。”司机显然是个自来熟,越说越来劲,“那姑娘你也是今年高考了?考的什么大学啊?”
尹荆瞬间眸光一暗。
司机自觉失言,立马打住话头。
车内顿时陷入死寂,只余昏黄的路灯一盏盏踱过。
片刻,就在司机都没想到会得到回答的时候。
“没。”尹荆轻轻扯出一抹笑,“我休学了。”
如果没有高二那年发生的一切,她本该像同龄人一样,安安稳稳度过高中三年,按部就班参加高考,再去到心仪的大学。
可是她休学了,因为严重的心理问题,身体状况也不能再支持。
所幸。
几天前,医生告知她可以重新回到学校了。
时隔一年,她终于可以重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想到这,尹荆内心不由荡起些微快意。
晚风微燥,吹起碎发,她转头看向窗外,霓虹一帧帧映过,眼底终于漾出荆点光亮。
像是荒芜的原野,终于生出草木,于是枝丫疯长,天光大亮。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车祸就在一瞬间。
“嘭——”
警车声,救护车声,人群惊呼声。
火浪滔天,一片混乱,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前一秒,尹荆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灰暗的高二那年,没有已经失去的以后,只有此时此刻,眼前这一秒。
这是她此生见过的唯一的最盛大绚烂的一场流荆雨。
无数光粒从深蓝夜空中划过,在瞳孔中拖出尾迹,成为永恒。
然而是,盛大地,绚烂地,坠落。
自然也没有见到,少年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冲出重重人海,不顾阻拦,不顾烈焰,冲进火中,声嘶力竭。
“尹荆——”-
“尹荆。”
清冽的薄荷气息,以及,若有似无的玫瑰夹杂松雪香。
这人似乎不耐烦,又拿笔戳了戳她的手。
尹荆手指微动,终于回笼过意识,缓缓睁开眼。
突如其来的光线有些刺目,她一时不太适应,画面虚虚晃晃,等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优越矜冷的手,腕骨突出,指节微屈,松松托着支细长的黑色钢笔,衬的那手愈发修冷分明,接着,钢笔一端微抬又一顿,在黄色的课桌上轻敲。
尹荆愣怔片刻,再一抬起头,猝不及防就撞进了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里。
少年的眸光浓情含春,一双眼狭长而深邃,微微上挑,神情也懒洋洋,连头发丝都透着若有似无的撩拨。
正是窗边,清晨空气微冷,外面翠绿枝丫覆着新露,远处的一排排教学楼整齐而庄严,天地浮白,太阳升而未升,光都像是从云端漏出来的,有着独属于这一刻的明净,衬的此间的少年美色无边。
要不是尹荆跟这人当过几个月同桌,还真会被这张脸所蒙骗。
这家伙就生了这么双勾人的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然而其本人,对谁都冷漠,拽在附中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言语又极为刻薄。
原丛荆,原氏集团二公子,人帅有钱会打架,把人打进医院过,他爸给学校捐过楼,给他写过情书的女生要从学校东门排到西门,附中人称——附中第一少爷。
“……”
这位哥的这些名号……还真是……让人想起来都会尬出天际。
尹荆正兀自沉默着。
少年见她回过神,终于收回笔,倦眼一挑,薄唇轻启,声音低缓慵懒,漫不经心的样子:“同桌,老师叫你起来背书。”
“?”
尹荆内心一惊,她刚刚明明发生了车祸,现在,却在教室!
她连忙直起背,手臂由于长时间的趴睡还十分酸麻,一切感受都是真实的……
面前作业本上赫然印着——临城大学附属中学,班级和姓名栏用端正的字体写着:高二七班,尹荆。
再看到教室前方黑屏红光的电子钟上显示的时间:20XX年8月29日,07:05:09,荆期一。
“!”
她回到了两年前,她人生中最耀眼也最黑暗的一年,一切的开始。
这年她高二,还身体健康,还没有患上抑郁症和厌食症,还是一个成绩中下游的普通同学,一个乐观豁达的胖子。
此时。
语文老师杨晓惠站在讲台旁,扶了扶眼镜,随手翻了翻高考必背古诗词资料,对学生上早读睡觉这种行为极其不认可,于是特意点了篇这姑娘上学期期末写错的:“尹荆,你起来背一下《氓》。”
尹荆立马站了起来,身体充盈而富有安全感,凭着记忆,清亮的声音下意识就流泻了出来。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其实她的前世,就像这一篇《氓》一样。
一切的悲剧,都是从喜欢上一个错的人开始的。
在高二分班之前,她跟当时的年级第一陈泽同桌过一段时间,众之所望的温和少年,就此成为她十六岁的少女心事。
于是在高二这一年,她拼命减肥拼命学习,只为了追上陈泽。
然而陈泽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没有温和全是假象,最后还跟她当时自以为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
为此她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不光沦为全校的笑话,就连她自己都在怀疑自己,加之家庭变故,她内心越来越偏执,在拼命减肥和拼命学习这条路上走向极端。
她成功了,高二下学期,她成了全校第一,校庆上,她又以一袭白裙演奏钢琴曲《少女的祈祷》惊艳全校,就此成为附中人心底永远的白月光。
然而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已让她不堪重负,校庆后的一次意外,她的病情彻底爆发,就此休学-
已经打过铃,正是早饭时间。
尹荆一掀开桌板,就见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草莓蛋糕。
雪白细腻的奶油上缀满了鲜红饱满的草莓,隔着立方体透明盒子隐隐散发出香甜,礼品袋还系着少女心满满的粉飘带。
一旁别着枚便签——“生日快乐!”
尹荆立时感到一阵厌恶。
都想起来了,这天是陈泽生日,她熬了个通宵亲手制作了草莓蛋糕,打算在下早自习后送出去,顺便再干些蠢事。
同样的蠢事她定不可能再干第二次了。
尹荆立马拎出草莓蛋糕,就要丢掉。
但转念一想,陈泽不是好人,蛋糕却是无辜的。
她一个通宵的成果,不能就这么浪费了,浪费粮食可耻。
可,尹荆又看到了自己肉乎乎的手。
她现在这个体重,真的不能再吃了,大早上的,还是这么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
尹荆一手拎着草莓蛋糕定在空中,正纠结着要怎么处理才好。
一旁忽然飘来一阵小笼包香。
尹荆转头一看。
原丛荆正儿八经坐位置上,面前摊着一袋小笼包,看着没吃两口,这位大少爷百无聊赖拿筷子戳了戳,接着,慢条斯理将袋子拢起来,略带嫌弃地拎到了课桌角落。
大少爷早餐也吃路边摊小笼包啊。
尹荆不由悄悄扬了扬唇。
说起来,这位哥挺有原则的。
大少爷,但从来不旷课不迟到。
成绩倒数,但节节课都有认真听。
品行优良到不像个垃圾二世祖。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
哦对了,这位哥唯一一次打架,是在前世。
当时她休学在家养病,还是事发很久以后,听到的消息——
她休学后一周,原丛荆将陈泽打进了医院。
之后,原家将事情摆平,原丛荆继续在附中上学,陈泽转学到了其他城市。
经此一役,扬名立万。
这位哥又多了一个名号——附中第一校霸。
怎么说呢,或许是陈泽招惹了这位哥,或许是原丛荆看陈泽不顺眼,其中原因无人得知……
但无论如何,一个不相干的人间接帮她出了头,她是感激的。
就当是前世的原丛荆对她还有几分情义。
想到这,尹荆立马就想到了草莓蛋糕的去处。
尹荆迅速将写着“生日快乐!”的便签扯下来揉作一团,接着,轻轻巧巧将草莓蛋糕落到了原丛荆桌上。
原丛荆眉一挑,转头看她:“给我?”
“对。”尹荆微笑着点点头,“原原你。”
“原我什么?”少年桃花眼中又现出意味深长。
“……”
总不能说原你前世打了陈泽,干得漂亮。
尹荆默了片刻,想到一个说辞:“原你早自习叫醒我。”
听到这,原丛荆眼皮瞬间耷拉了下来,语调懒懒的,颇为漫不经心。
“哦。”
“……”
怎么感觉,他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尹荆都有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这位哥能失望什么,算算时间,现在高二刚开学,原丛荆刚转来附中,他们才刚同桌一个荆期不到啊,肯定是她的错觉。
原丛荆没听到想要的感原,便只将草莓蛋糕当做寻常相赠。
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将手提袋的粉色丝带扯开,随意将蛋糕盒子取了出来,纸袋底部却出现了一个,粉色信封?
原丛荆目光一闪,转头去看尹荆。
尹荆正拿着草莓零钱包,低头一边数钱一边思考早上吃什么,根本没注意这边。
原丛荆眼尾不由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略带愉悦地取出那枚粉色信封,轻轻拆开。
才想着拜读一下这姑娘的大作,谁料,刚看到开头的第一个字,他目光就是一冷。
三秒后。
原丛荆面无表情将这封信念了出来。
“陈泽同学:
生日快乐。
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第 49 章 珍珠
男人修长的指骨,逐渐收拢,攥起尹棘的手腕,另只手,将她披散的长发悉数拨到一侧的肩头,粉色的棉质睡衣上,那只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子,也被慢慢褪到胳膊的位置。
他略微低头,呼吸清浅,但透着几分隐忍和压抑,在她雪润的侧颈,落下一道温热的吻。
尹棘被激到浑身抖了几下。
都说颈部的动脉最多,也是人类最脆弱的要害,那里被碰触后,她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像被大片的白光笼罩,心理还在抗拒,可身体,却已不再听任理智的使唤。
确实如他所说。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
既然是她开了这个口,再在原丛荆面前反悔,确实很不讲道理。
但尹棘还是感觉,整件事,发生的太仓促了,她真的没做好准备,在男人埋在她颈间的动作变得似吻似咬时,他的呼吸也粗沉了些。
夜色静谧无声,默然半晌,尹棘轻声道:“怎么不回去?”
他眼也不抬:“回去什么?”
“吃饭。”尹棘提醒他,“方宇不是说有家宴,怎么没留在家里?”
原丛荆唇角勾起一抹极轻蔑的弧度,像是微讽,像是不屑:“尹棘,你不是我情人么,管我那么多做什么?”
他语调生硬又冷,尹棘侧眸,微微睁大桃花眼,怔然望他面孔。
喉咙像是被梗住了,手指蜷缩。一时之间,她竟然想不到要说什么。
听到他嘲讽地说:“还是说,你其实更喜欢看我回家,陪别的女人?”
一句话把尹棘刺得冒火。
她真觉得自己在原丛荆眼里应该挺廉价的,一文不值。
尹棘转过眼,看向窗外,临海市的夜空极深,流云浮静。
“随便你上谁,和我无关。”
原丛荆低笑了两声,泰然自若。
“是么。”他说,“我觉得还是有些关系,如果我和未婚妻结婚,你就做不成我的情人了。尹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会趁着现在还能多捞几笔而闭嘴。不要总和你的,怎么说……”
他讽刺一笑:“金主?置气。”
“你是这么觉得的。”
“不然呢?”他目视着前方,“尹小姐有什么更大的抱负么?”
嗓音磁沉玩味:“难道尹小姐还想做我的夫人?”
尹棘眼睫轻颤,不知道为什么,他声线低沉,在黑夜中,莫名让她听出一种诡秘压抑的兴奋来。
仿佛有一种病态般的期待。
但是原丛荆期待什么?
尹棘自嘲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今天被他传染。有病。
“我想原先生是弄错了。”她说,“你有没有夫人,和我没关系,你以后有几个情人,也和我没关系。”
他动作一滞,方向盘打偏,原丛荆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尹棘掀起眼皮,平静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意思就是,我并不是准备回来当你的情人的。那个位置,我不想要了。”
“……”
“所以,麻烦掉头,这是去你市区公寓的路,不是去我家的。”
忽然一个急刹。
尹棘毫无心理准备,短促惊叫一声,身体猛地向前冲去,额头磕到玻璃,整个人又顺着安全带弹回了座椅。
她脑海一片天旋地转,刚想开口,下巴就被人狠狠捏住了。
骨头疼痛,仿佛碎裂。
原丛荆欺身上前,眼眸中风暴欲来,迸射出迫人火光:“尹棘。”
他一字一顿,唤她名字。
那样近的距离,他像阴影像乌云般笼罩,恍然唾手可得。
然而那样深刻的眉,锋利的面孔,眉眼沉下极具的威慑力,都让尹棘觉得,浑身骨头都痛了起来。
她还是笑笑:“怎么?”
“你找死。”
尹棘握住他的手,那只大掌滚烫,正因为用力而颤抖。
尹棘直视他的眼睛:“我怎么找死了?不过就是不想和你维持床伴关系罢了,不是吗。”
她轻轻喘息,勾着风情的笑,黑夜中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捏着她下巴很痛,她染了暗红的指甲油,此刻指尖也毫不留情狠狠掐进他手背,仿佛鲜血滴落。
原丛荆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似乎有些恼怒地道:“你究竟还要耍脾气到什么时候?”
尹棘觉得可笑,他们今天一天只要是开口说话,就是在吵。
就和三年前一样。
总是争吵,实在吵得不可开交就做,反正累了两个人都没力气了,尹棘能闭嘴,他也耳根清净。
她今天原本就打算自己一人去湖市,回来早点休息,明天进组。
折腾到现在,她实在不能编鬼话,说原丛荆一点责任也没有。
尹棘盯着他眼睛:“我没有闹脾气,我是在很认真通知你。”
她看到原丛荆的神情变得难看至极。
“原先生,我不是你的情人了,以后也不会是。你这么年轻有为,如果实在觉得未婚妻睡起来没滋味,想找个床伴还不容易?外面大把年轻漂亮脾气好的,多的是。”
车内氛围冷却,近乎凝滞。
没有开灯,视线溃散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街道旁路灯的光影。
人在昏暗环境中,其他感官的敏锐度,是会成倍增长的。
尹棘说完,尝试动了动脖颈,原丛荆的手依然微微发着颤,掐着她不肯松开。
剑拔弩张那一刻。
她闻到一点他身上冷清的檀香,竟然意外觉出一股安心来。
气味入夜后变得幽深安静,像他常年身上散不去的寡言沉默,也像他给人的感觉,高不可攀,不敢靠近。
尹棘莫名想,这或尹就是原丛荆爱点这个香的原因。
他这样冷情冷血的人,也需要安心吗?
她不知道答案。
“好得很。”
沉默几息,她看着原丛荆哑声松开手,脖颈间的温度瞬间抽离。
尹棘忍不住弓身,咳嗽两声,艰难地喘着气。
明暗阴影里,他眼眸漆黑深沉,渊海般看着她嗤笑:“尹小姐说得对,外面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脾气好会来事的女人……多的是。”
他尾音磁沉,说到“多的是”那里,刻意顿挫了音节,重重凿在尹棘心里。
尹棘指尖无端蜷了蜷,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确没必要在一个睡烂了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呼吸霎时间重了。尹棘心底像被一只手搅得天翻地覆,她默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他今天跟过来,只是以为她在闹脾气,他得稍微纡尊降贵,哄一哄她。
其实骨子里,还是没有改变。
然而尹棘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像个宠物一样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喜欢他一言不合就难听地讽刺。
从来不喜欢。
她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嗯。”
原丛荆重新坐回驾驶座,发动了车。
一个小时后,车停在那栋破旧老房楼下,仍然泊在清晨来时,他停留等待的位置。
原丛荆没看她一眼:“滚吧。”
尹棘看着他离去。
她那一夜都没有睡好,半夜仍然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发了汗的缘故,感冒像是好了一些,后半夜,有一个鼻子能通气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这次记住了噩梦,噩梦里有原丛荆的身影。
尹棘再也睡不着,心口一阵阵发紧般疼痛,最后只好窝在沙发上,半阖着眼睛,蜷缩到天明。
*
清晨五点,尹棘家的门被敲响。
尹棘茫然片刻,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开门:“来了。”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眉骨深刻,容貌英俊硬朗。
他左手提着大包小包,看见尹棘,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嘿嘿。”
尹棘:“……”
宋夜不满地嘟囔:“你什么表情啊。”
“无语的表情。”尹棘开门让他进去,揉揉眼睛,转身去洗漱,“你拿的什么啊?”
“我妈包的饺子,还有她自己种的菜,黄瓜小青菜什么的。放你冰箱了。”
“行。”
尹棘含着牙刷出来,看着宋夜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抱胸倚着门口,含糊地说:“喂。”
“嗯哼?”
尹棘一扬下巴:“你这个点,来干嘛?”
宋夜收拾完了,顺带着又把厨房灶台擦了一遍,很自然道:“来当你助理啊。尹大明星,你进组连个助理都没有,多丢人。”
尹棘:“?”
她,什么时候,说,要他,当助理了!
尹棘差点被呛死,漱完口,擦了脸出来:“孟靖南给你安排的?”
宋夜点头:“对,我跟你进组。你洗好了没?快走吧,我开车送你去。”
她垂眸说好。
尹棘所有物品前一夜都提前准备好了,她东西不多,宋夜搬上车,两人很快弄好,往南水湾方向驶去。
一路上风景变换,逐渐远离城区。
能看到青山隐隐,流水迢迢。
到了剧组之后,导演秦阳来接她。
秦阳显然是已经被提前打点好,上前和尹棘握了握手:“尹小姐。”
尹棘笑笑:“秦导,叫我小尹就好。”
秦阳是有名的导演,老艺术家。从前拍电影,造过几部反响不错的文艺片,业内颇负盛名。
近几年文艺片不叫座,难投资难获奖,老艺术家也要吃饭,于是才转换赛道,改拍了电视剧。
尹棘最初挺担心,这种有名望的导演会不会不好相处。
孟靖南还安慰她——“放心。”
如今见面,她才知道孟靖南并不是随口一说。
秦阳名声在外,性格却很和善,圆胖的脸笑起来,仿佛慈祥的弥勒佛。
他堆着笑,不动声色打量尹棘一眼,眼睛半眯,面上浮出几分探究。
“哈哈,好的,小尹。靖南已经和我说过了,你是第一次拍戏吧?不要紧张,你的角色难度不大的,靖南说了,你一定能演得好。”
尹棘没敢拿乔:“我努力跟着您学。”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后面她去做妆造,接着开机仪式,演员见面,一切顺利。
下午尹棘没有戏,她就抱了剧本,搬了个小板凳坐去秦阳那里,跟着学。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她对演戏不至于完全没接触,以前上学那会儿,因为长得漂亮,身段好,学校几个话剧舞台剧她都有参演。
不过舞台剧么,还是和演戏有差别。
她没真的拍过戏,现在就是个新手,不学点东西,尹棘心里不踏实,怕拖人后腿。
宋夜全程坐在她身边,偶尔端茶倒水。
尹棘休息间隙,转头看了宋夜一眼。
想也是,如果不是孟靖南,还有谁有那个能力给她打点好一切。
只是心里也发愁。
欠人情,总是要还的。
她想起之前孟靖南送她回家,在车边和她说的话。
—“我想要的,你给得起?”
偏偏她当时还大放厥词,自负得很。
尹棘无奈垂眼,碰了宋夜一胳膊:“之前让你查的事儿呢?”
她压低声音说话。
宋夜明白她意思,也跟着轻声道:“我把孟总发来的资料做了整合,胡元恺的确是在勘察工地时意外坠楼而亡……不过,有个点很有趣。”
尹棘挑眉:“什么?”
“那个工地很有点说法。”
“嗯?”
“它竟然继承在段文峰名下。”
尹棘觉得这个姓氏有点熟悉。
段,段?她身边有姓段的人?
宋夜笑了声:“孙德武的老婆,也姓段。”
像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
尹棘猝然抬眸。
转神才发觉,是秦阳从监视器前走出来,指着梁以柔在骂:“你怎么回事,这条来来回回拍了十几遍了,有这么难演吗?”
梁以柔是女主,近来很有人气的小花,长相偏秀气,气质清丽脱俗,是目前网络上很吃得开的小白花长相。
梁以柔跪坐在地,唇角被画上了伤痕血迹,乍一看,确实楚楚可怜。
“导演,对不起嘛。刚开机不久,我没找着状态。”
“都开机一个星期了,小姐,你是要拍到最后几天才入戏吗?”
秦阳气得差点摔本子。
他们一闹,打断了尹棘和宋夜的对话。
尹棘望着那边,没什么表情,她不认识梁以柔,只是想秦阳好脾气,还是头次发这么大火。
宋夜凑过去附她耳边:“这是摘星力捧的新人,原来是做唱跳歌手的,女团,知道吧?她当时总选名次蛮靠前,摘星给的资源好,就把她塞进来演戏了。”
尹棘看了几眼,淡淡收回视线:“嗯。”
她对这些娱乐圈八卦并不是很关心,演戏也只是想开一条路出来。
因此,她只当个插曲,很快过去,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那天晚上回酒店,出了电梯,梁以柔拦住了她。
“尹棘。”
尹棘掏房卡的动作顿了顿,转身道:“你叫我?”
梁以柔住在拐过去那条走道的里面一间,然而此刻,她却跟在尹棘身后。
梁以柔扫视着尹棘,眼神意味难明。
“你很得意吧?”
“……”尹棘没摸准她想说什么,然而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对方不怀好意。
尹棘平静弯了弯唇角,闲适地倚着门框:“愿闻其详。”
她态度坦然,梁以柔忍不住攥紧掌心。
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压下来,片刻后,梁以柔忽地冷笑一声:“装什么啊,尹棘。”
“你不就是个被原丛荆玩烂了的婊.子吗?”
阿荆:【骗人。】
YJ:【?】
阿荆:【你一口都没有吃。】
尹棘呼吸轻滞,赶忙用指尖去敲键盘,她真是好费解,原丛荆是不是长什么千里眼了。
YJ:【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
“抬眼。”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耳旁蓦然响起,磁沉的,略透着哑的,她心率加快了几分,甚至以为是幻觉,慢慢抬头,惊讶地看向眼前的男人。
尹棘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原丛荆扯了扯唇角,单手抄兜,将手机放回去,语调有些懒散地说:“来陪你睡觉啊,尹丸丸。”
第 50 章 溺爱感
她回头,看向原丛荆,澄澈眼眸透着询问意思。
原丛荆歪歪头,示意她跟着。
有这么多人陪着胆子就肥了,尹棘跟着他们下楼。
黄仁性格偏沉稳,显得陈彭祖一闹腾起来的劲特别调皮。
一到一楼,陈彭祖鼓着掌走过去:“孙少,你说你这是搞咩啊——”
孙顺低着头,僵硬的脊骨透着怨念和屈辱。
不下来不知道,尹棘顺着原丛荆往旁睥睨的目光一瞧——竟看见坐在旁边灰心丧意的韩盈。
韩盈早已没了那天的嚣张气焰,身上的名牌衣帽和首饰全都消失不见了,身上穿着最简单的运动装,眼底乌黑一片。
她看见原丛荆,起身要扑过去拉他,结果被眼疾手快的安保拉住,一下跪倒在地:“原丛荆!原少,你不能这么对我……”
“梅总很喜欢我的……”
“你看在我至少陪过她一阵子的份上……”
“我不能离开霄粤湾的,我不能回到我那个小地方……”
“我什么都没了……你看不上我,你不能不让我跟别人谈吧?”
他停住,尹棘差点又撞上这人。
她不知道的是,对韩盈这种人,原丛荆甚至没亲自出手。
黄仁在上流圈放话,谁敢给韩盈介绍生意,谁跟韩盈交往——就是跟原丛荆过不去。
这段日子,应该是韩盈人生最煎熬的几天。
眼见着失去所有能给自己安全感和价值感的东西,甚至还要负债。
虚荣的,富贵的人生幻梦一点点在原丛荆合并的指间消失,她却毫无办法。
一夜之间,上流圈这些靠着男人生存的女人们全都拉黑了韩盈,那些曾经被韩盈捞过好处的富二代们甚至反过来索要曾经在她身上花的钱和东西,变着法为难她,羞辱她,以此举措来讨好原丛荆。
他随口一句话,就让韩盈彻底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失去了入场券。
原丛荆回头,俯视着绝望崩溃的韩盈,静了几秒,一歪头,勾唇。
表情无辜,眼底却幽深瘆人。
黄仁立刻配合演戏,扶了下眼镜,故作愧疚:“喔,我讲下笑啫,嗰啲人点解仲当真???”
(我就是随便开句玩笑,那些人怎么还当真了)
“唔係荆叫我讲嘅,唔好意思。”(不是荆让我说的,不好意思)
韩盈轰然瞪眼,浑身脱力往地上一坐,彻底没话了。
“你……”
“你们……”
玩不过的,她永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明明有一万种表达,原丛荆却选择了最能摧毁她的方式。
原丛荆扫着她此刻神情,低笑两声。
在他眼里,韩盈就是最渺小的,如路边垃圾一样的存在。
是餐后笑话,是黏在地上,见着会抬腿绕开的口香糖。
尹棘在对话中捕捉信息,不完全了解实情,只是提出了最简单,最表面的问题。
她问韩盈:“所以……为什么一定要靠别人活。”
“你好手好脚,不能自己挣钱吗?”
哪怕是去打零工,从最简单的做起,只要靠自己双手努力,又怎么会活不下去。
原丛荆挪动视线到尹棘脸上,眼底映着她满脸单纯和困扰,轻叱一声。
黄仁看出了好友神情的深意,蔑视韩盈,替他传达:“细路女都识嘅道理,你唔明?”(小女孩都懂的道理你不明白?)
韩盈怒视尹棘脸憋得又青又白,一堆骂话想冲出口又不得不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原丛荆!!!”
这时,不远处的孙顺突然怒吼出声。
所有人的视线投向他。
原丛荆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调酒,摇晃着玻璃杯,缓缓走向舞池中央。
他唇角牵着弧度,“急什么。”
孙顺跪在中央扶膝,双眼泛红:“折在你手里我认了!!你放过我行不行!”
“我爸岁数大了!他不能受刺激!”
服务生在聚光灯下摆了两张椅子,让尹棘莫名想起奢侈品商场那天的场景。
原丛荆往后一退自信坐下,“猜猜看,你不是孙董亲儿子的事儿一登娱乐热搜,你家的股票还会跌多少?”
他抿了口酒,品味几秒,玩味:“猜对了,我饶过你。”
黄仁和陈彭祖环胸站在一边,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相视一笑。
尹棘一听,瞪圆了眼睛看向孙顺。
这是她可以听的吗??
孙家企业雄壮,连滨阳那边都有他家旗下的连锁酒店,孙顺做事又张扬,经常闹到互联网上,不少网友对这对父子都不陌生。
原丛荆很费解,盯着杯子里转动的冰块,“我很好奇,你母亲是怎么骗着孙董养你这野种快三十年的?”
他赞赏道:“你们母子好手段啊。”
“我求你了……别放出去。”孙顺料不到藏了这么多年的命门被原丛荆一朝捏死。
他小看了对方,又愤又怕浑身发抖。
尹棘明白了。
入狱,处罚,甚至直接捣毁孙家企业都不是最好的报复孙顺的方式。
孙顺自私自利,他只在乎脸面,钱财,身份,和被人奉承的富贵人生。
其他根本无所谓。
一旦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世,不仅他失去孙氏少爷的身份,孙氏股票也必定因舆论下跌。
一石二鸟。
“这份鉴定报告,是投给媒体,还是送到你父亲手里。”他掀眸犀利,饶有兴致:“你来选选?”
孙顺彻底绷不住:“原丛荆你个烂根子的种!!你不得好死!”
“但凡你他妈有一天栽了,所有人都会拿刀来剁碎你!”
“骂这么难听…”原丛荆听笑了,起身。
“孙顺,错的是我吗?”
又是这句话。
像死神挥落镰刀前的咒语,毁灭“罪人”最后的狡辩。
他从保镖手里拿过鉴定报告文件袋,走到尹棘身边,塞到她手里。
尹棘瞬间觉得手里东西无比烫手,抬眼急切拒绝,却拗不过他手上力度。
原丛荆让她拿好东西,“你也别选了,让她选。”
“怎么处理这份报告,全听她的。”
全场这么多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尹棘单薄的身板上。
孙顺一下看见希望,跪着前行,扑到尹棘面前扯住她裤腿:“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你和原丛荆不一样,你是善人,我不该欺负你,都是我不对!”说着,他开始抽自己嘴巴。
“求你销毁这报告,别告诉我爸,也别给媒体。”
“求你了,我以后离你们远远的。”
尹棘眉心跳动,往后退,挥开他的手。
原丛荆站在后面,伸手一把顶住她的后背,低声问。
“这次,你还打算原谅他么。”
他的话刺到她骨子深处的某根弦。
她不愿与人结仇,习惯受委屈,也觉得依靠别人权势爽快不好……可是。
下一刻,尹棘把档案背到身后护好,说出十八年来从未说过的话。
“这,这次,你跪我也没用。”
伤痛是不可逆的,她就是不想原谅这些人。
原丛荆眼梢勾起。
包扎的双腕隐隐发痒,噩梦碎片还在眼前,尹棘睨着跪在面前的男人,话语颤抖:“我不是善人……不看着你们遭报应,我,我睡不着。”
这时,尹棘也意识到身后男人的恐怖。
原丛荆敏锐如鹰隼,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人的软肋在哪,一旦出手,就能全幅摧毁一个人。
虽然事事与他脱不开关系,但事一出,没人能证明是他做的。
像神话里的死神,来去猖狂,不留影子。
这两句话耗光了所有力气,尹棘望向原丛荆,小声恳求:“我想回去了。”
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
原丛荆把酒杯递给后面酒保,点头,起身。
“行。”
离去前一秒,他停住,睨着孙顺,笑意痕迹浅短。
“把这份东西,同时送给孙董和媒体。”
…………
背后孙顺的哀嚎不断。
尹棘离开酒吧之前,路过韩盈的时候被叫住。
“你。”
韩盈目光空洞,“你别高兴太早……”
“现在的我,就是以后的你……”
尹棘果断摇头。
“我不会的。”她不会去惹原丛荆,也不会混成她这副模样。
不会的,过好日子,她只想靠自己。
…………
好像要下雨,走出club的时候,她迎面被一股水汽满满的风迎面。
尹棘望向西面天,有些阴沉,似有一场卷着雷电的迅雨即将到来。
司机还没开车过来。
原丛荆从后面慢悠悠走来,在她身边站住,高大身板挡了大片风势。
尹棘鬓边乱飞的发丝顿然静归大半。
她扭头看他,这人的眉眼神情已然回归平常的淡漠。
刚刚在酒吧里戏弄那两人时兴奋神色完全褪去。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像抱怨无趣的玩家。
原丛荆盯着风来的方向,开口揶揄:“又看我。”
尹棘一愣,耳颊扑地热起来,赶紧低头。
“解气了?”他问。
她脑海里浮现着那两人的样子,还是有些后怕,“没有到……家破人亡的程度吧。”
身边人嗤笑一声,意味不明,说的是:“我哪儿知道,跟我又没关系。”
又在装腔作态,她腹诽。
作恶的人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付出了惨痛代价,换谁谁不解气呢?
但她不想再和这些人这些事继续纠缠下去了。
尹棘嘴角往下压了压,“你问我的话,我觉得就到此为止吧。
“这又息事宁人了?”他嘲道:“跟刚才似的嚣张点儿不挺好。”
原丛荆说完拿着手机走远:“等着,打个电话。”
同时,她兜里的手机也振动起来。
尹棘一看是亲妹妹知春打来的,赶紧接通:“小春?你怎么拿到手机了?”
“学校不是封闭管理吗?”
“两周放假一次啊,我回家啦,姐你那边怎么样。”尹知春的声音传来,让她倍感亲切,“听姑妈说人家可有钱了。”
“再有钱跟咱有什么关系。”尹棘指正,关心道:“你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补助能拿到吗?”
“还有两年就高考了,别松懈。”
提到成绩,对方有些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尹棘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妹妹的成绩确实没有自己好。
她知道挤破头去拿优秀生补助有多辛苦,叹了口气:“尽力就好,实在不行……姐这边回头找份兼职,每个月补给你一点。”
对方一听这话一下开心起来:“真的!好啊!”
“姐……你手里还有钱吗,我在学校这边吃饭花超了,奶奶给的都用完了。”
尹棘一听,想了想自己手里剩下的钱,张嘴却说不出话。
有些难堪。
剩下的钱是要在这里生活用的……万一之后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不至于风餐露宿。
“我……”她有些犯难。
“姐。”尹知春撒娇,还有些委屈:“学校食堂免费的馒头鸡蛋汤……我真快吃吐了。”
“真不想再吃了。”
尹棘咬唇,最终决定:“好,我转账给你,你千万要省着点,知道了吗?”
实在不行,之后多找几份兼职吧,妹妹还上高中,不能委屈她。
挂了电话,她心头又压下一桩石头。
人在外地生活,手里怎能不留些钱作底气。
尹棘叹气,几乎把所有钱转给了妹妹,一抬头瞧见从远处走过来的原丛荆。
风一扫,他身上单薄衣服贴着身形,精炼有力的肌肉隔着衣服暴露在落暮光下。
他手里捏着支烟转着玩,忽然停下,背着风歪头点燃。
手里的手机再次振动,尹棘以为还是妹妹,没看屏幕直接接通,语气无奈:“又怎么啦?我刚给你发完钱。”
通话的那一段安静了几秒。
紧接着,在风噪中,陌生的成年男声传来。
“张玉英孙女,这是你电话吧。”
尹棘一下就认出了这道声音。
这是他们家老房子的房东,但是家里交租的事都是奶奶姑妈在管,不该打到她这里。
还没等她问出口,对方的话直接打蒙了她的思绪。
“霄粤湾原家,你和原丛荆住在一起是吧。”
视线里不远处的高大男人吐出一口白雾,睨着手里火光蹙眉,似乎不是很抽得惯。
下一刻,原丛荆抬眸,隔着距离看了过来。
椰树剧烈摇曳,风开始喧嚣。
光电坠落,为雷鸣出场投掷预告。
尹棘在风中与原丛荆对视着,耳畔传来的言语僵止了她的心跳。
“房子我不租了。”
“哎,其实我也不愿意让你们一家老弱病残的睡大街。”
她唇瓣陡然颤抖,“你……什么意思……”
对方直接摊牌。
“有人‘麻烦’你,帮他办点事儿。”